《繁霜》(长篇小说)

《繁 霜》

陈侎



在很久很久以前——
哦,不,这么说不够准确,也许我们没必要用那么夸张的词汇,因为我们并不能确定这个故事发生时我们究竟处在什么年代,究竟是在白垩纪还是侏罗纪、亚历山大时代还是汉武帝时代、成吉思汗时代还是文艺复兴时代、大航海时代还是工业革命时代、伏尔泰时代还是拿破仑时代、冷战时代还是互联网时代——总之一切都不确定,而且谁都无法给出答案。事实上,这个故事可能发生在我们上面列举的任何一个时代,也有可能发生在我们没有列举出的任何一个时代,而且后一种可能性显然比前一种要大得多,毕竟我们列举的只是漫长的地球历史的几个瞬间。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你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逐一列举那已经逝去的几十亿年,那么从概率上说,你在做了一件笨拙而繁琐的工作后还是无法囊括所有的可能性,你的工作依然可能毫无价值,因为这个故事还可能发生在我们这个星球甚至我们这个星系形成之前,甚至可能发生在那人所共知的所谓的大爆炸之前——尽管人类时不时对他们的一些看起来面面俱到实际上距离真相还有无数光年的想象辅以科学的证据,并企图以此表明人类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但事实是人类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不要说了如指掌,就是离初窥门径都还差得远。人类习惯于把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固定在一片对于人类而言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毫无意义的、无限黑暗的、静止的同时也是凝固的混沌之中,他们不停地在这片混沌中寻找他们想象中的那个宇宙的起点和终点,同时不忘给自己日渐匮乏的想象力找一个台阶下。这说起来有点悬乎,所以我们不妨先忽略这个关于时间的问题,不过我们也没必要气馁,因为下一句话我可以非常肯定是正确的: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个地方确实非常远,它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的某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它离我们所在的星系非常遥远,甚至它距离银河系的边缘也有无数个光年,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星系,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也不属于任何未知的星系。和无限大的宇宙相比,它每天都仿佛正在被无限地缩小着、缩小着、缩小着,比沙漠里的一粒沙和大洋中的一滴水还微不足道。被缩小的不光是它的体积,还包括它的历史,尽管它也有着几十亿年的历史,但在时光无限长的宇宙历史长河中,它的历史连一瞬都算不上。
哦,别泄气,事实上它并不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荒芜而无意义的星球,恰恰相反,它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因为在这个星球上活跃着无数有着旺盛生命力的生物,这些生物从几十亿年前的无机物演变而来。在几十亿年前——其实这算不上什么,因为这不过是无限漫长的宇宙历史中的一微秒时间——在宇宙的某个地方发生了某次超级爆炸,当然,我们说超级是相对我们的思维方式而言,事实上在宇宙中这种所谓的爆炸不过如构成辽阔的海洋的无数个水分子的一次自然分裂一样波澜不惊。但就是那次爆炸造就了这个星球,它成为那次爆炸形成的某个星系的一员,这个星系的中心是一个蕴藏着巨大能量的炙热的火球,因为这个巨大的火球的绵长引力,它和其他一些在爆炸中形成的星球一起围绕着这个火球有规律的进行公转和自转。
你就别瞎猜了,我们说的不是地球,尽管它的表面的三分之二确实覆盖着辽阔的海洋,在海洋与海洋之间有着被分割的大陆和岛屿,有充足的自然光,有以氧和氮为主构成的空气,地下蕴藏着取之不尽的矿物,生存着无以计数的植物和动物。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星球上还生活着一种皮肤光滑毛发稀少能直立行走说着复杂的语言有着与众不同的面部神经和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的生物,他们自诩是这个星球的绝对统治者,是所有生物的主人,是生命创造的奇迹,是造物主的奇思妙想,总之他们号称在统治这个星球而他们也确实在统治着这个星球,并对除他们之外的一切生物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一开始他们消灭这些生物,因为这些生物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存;但当这些生物不再威胁他们的生存的时候,他们还在消灭这些生物,因为他们号称受到饥饿的威胁,而这些生物可以填饱他们的肚腹;当他们不再受到饥饿威胁的时候,他们还在消灭这些生物,因为他们号称受到疾病的威胁,而除他们之外的所有生物都可以协助他们抵御疾病的威胁;当他们不再受到疾病威胁的时候,他们依然在消灭这些生物,因为他们号称受到美味的诱惑——辨别并接受不同的食物是他们之所以能统治这个星球而必须具备的无数种能力中的一种,因为只有具备这种能力他们才能度过战乱饥荒和传染性疾病的侵袭,这种能力使得他们的舌头和胃都变得与众不同,前者可以辨别不同的味道,后者可以消化性质迥异的食材。当他们或者说他们中的某些成员拥有的仓库里越来越多地堆满了吃不完的食材的时候,他们变得挑剔起来,于是食物变得不仅仅是食物,还成为他们显示自己之所以与众不同的标志,在他们自认为漫长的而其实不过是显示宇宙时间的挂钟上被扭紧的发条不经意的松动了一微米的所谓历史中,为了显示这种与众不同他们创造出了很多被称为文明的东西,其中有一种就叫美味,在文明这个无所不包的箩筐中它被放到在一个标签上贴着享受字样的包裹里——
他们以美味的名义继续消灭那些生物,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们腻歪了美味这个借口,他们还会找出别的借口来行使他们至高无上的对其他物种的杀灭权力,而且这种些借口会越来越具有不可辩驳的正确性,因为他们的文明一直在进步。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面临一种新的威胁,这个星球上将会只剩下他们一个物种,这可不仅仅只是使得他们在这个星球上变得寂寞那么简单。事实上他们不寂寞,因为他们的数量已经增加到几十亿,而且不同的族群有着一眼能分辨出的肤色和体貌特征,有着互不关联的历史和迥然不同的信仰,他们之间的差异很多时候比完全不同的物种之间的差异还要大,比如——当然也许不太恰当——他们之间的差别甚至比猫科和犬科之间的差别还要大,或者说比灌木和藻类的区别还要大。如果考虑到这种差别还没有包括一种被称为思想的要素,那么,即便星球上只剩下他们一种生物,他们也绝对不会感到寂寞。
事情的本质在于,他们把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一切都看做他们的私有财产,当他们发现他们的私有财产在减少时,他们感到惊慌失措,因为这些私产的减少会使他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乐趣也相应地大大减少,甚至危及到生存本身。比如蛇类的消失意味着鼠类可以不受威胁的大量繁衍,食蚁类物种的消失意味着森林将会大批的因为白蚁的啮噬而坏死,猛兽的消失意味着草原将会大片的被食草动物吃掉。
当然当然,他们还拥有一种叫做科技的东西,完全可以应对这一切,即便这个星球变成一片了无生趣的不毛之地,他们依旧可以继续繁衍生存。他们可以在黑暗无垠的太空中长期生活,吃味同嚼蜡的从无机物里提炼的高密度压缩营养食品,喝从粪液中分离出来的高温蒸馏过的水,呼吸从石块中提取的氧气,在失去重力吸引的空中费力地交媾——他们可以活下去,但他们将会失去作为高级物种特有的所有乐趣——参与竞争的乐趣、取得成功的乐趣、嘲笑失败者的乐趣、把自己变得高尚的乐趣、使自己与众不同的乐趣等等等等——他们会失去所有这些乐趣乃至舒适而畅快的大小便的乐趣。很自然的,在他们失去曾经被他们视为私产的这个星球上原本所有的一切以后,他们不得不依靠科技这种仿佛阿拉丁神灯一样无所不能的高级文明像蚕蛹一样生活在茧包里。这就如同路易十四或波西米亚国王突然变成穷光蛋,他们靠捡垃圾箱里的残羹剩菜也能生存,但生存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15 15:22:15 +0800 CST  
这样的前景使他们感到恐惧,于是他们开始保护那些原本就是被他们的贪婪消灭掉的物种,而他们的虚伪使他们把这称为仁慈,并赋予这种仁慈崇高的意义。
他们为什么不能更加合理地改善自己的摄食和消化系统呢?比如,在一对天敌之间,他们总是喜欢挑选对他们有益处的天敌进行消灭,在蛇与鼠之间消灭蛇,在虫和鸟之间消灭鸟,即便是能够证明具有完全一样的营养价值和味道的两种生物,他们的选择也是天然地去消灭对自己有好处的那一种,比如同样是昆虫的幼虫,他们也总是去吃出没在树上的而不是出没在粪坑里的。哪怕他们能公平地同时对双方下手,也能保持一种最低层次的平衡,难道他们不应该吗?所有的这些难道不都是处在他们的统治之下的私产?
他们不仅仅热衷于消灭其他物种,他们还热衷于互相消灭,而且这种消灭往往比他们消灭其他物种要彻底得多,也许应该称为毁灭更恰当。他们自认漫长的历史之所以显得跌宕起伏,正是源于他们这些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互相毁灭的热情,这种热情伴随着他们从蒙昧状态开始向文明的发展而同步发展,随着文明的升级而同步升级,甚至本身也成为文明的一部分。他们把这种毁灭称之为战争。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能为自己找到无比正当的理由,这些理由又反过来逼着你参与其中,因为如果你不参与你就会被毁灭——不是被对方毁灭就是被己方毁灭,总之你一定会被毁灭——所以你只能选择去毁灭别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也在慢慢地起着变化,因为再牵强的理由总有找不到的时候,他们开始意识到束缚他们手脚的其实是“正当”这两个字,于是他们抛弃了理由的正当性,开始随便找一个理由来毁灭对方,当然,只要你去找无论什么理由你总能找到,比如一次荒唐的酒后失言、一次不检点的男女关系都可能成为一次毁灭某种文明的诱因。最后,如果连这样的理由都找不到,你还可以制造一个理由,因为当需要你参与进去的时候,毁灭对方本身就已经具有了压倒一切的正当性,也许你找的本来就不是什么理由,只是一个通过释放你隐藏在心底某个角落里的残酷本性的过程使得毁灭对手的正义得到伸张的借口——在他们的历史中,文明永远是和荒谬同步发展的。其实他们互相毁灭的全部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和不满足感。他们都对自己拥有的一切不满意,无论拥有什么,他们永远觉得不够,因为无论拥有什么,都有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而失去,这种不安全感成为他们对一切现状都不满意的真正原因。当他们拥有一头牛的时候他们渴望得到两头,因为他们害怕这头牛的意外死亡会使得他们在瞬间变得一无所有,有了两头渴望四头,因为他们意识到两头牛同时死亡的概率不算低;有了四头渴望八头,然后是十六头,三十二头——然后是所有的牛然后是整个草原然后是草原边际外的森林和森林之外的农田,这种渴望总是无穷无尽无穷无尽,这种不满足感和不安全感随着他们中的某个成员成为拥有这个世界的全部财富并成为除他之外的所有其他成员的命运主宰者的时候也就达到了顶峰,他不但要拥有全世界的财富,还渴望拥有永不终结的生命,而当他确切地意识到他无法得到永生的的时候,他甚至想要尽可能地垄断生育权,以确保他所拥有的一切能换一种方式变得永恒——这就是欲望,对欲望的无限向往和追求最终演化为贪婪,这种贪欲以几何级数的增长速度在每一个成员的心底滋生成长,很快犹如茂盛的森林一样覆盖了他们的心灵。他们通过毁灭拒绝满足他们贪欲的同类而积累了无限的财富。但他们积累这些财富只是为了进行更大和更彻底的毁灭,在这样的轮回中他们繁衍下来,他们没有被毁灭,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拥有的毁灭同类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当这种力量足够大的时候,他们终于意识到,毁灭的真正含义是这种愚昧残忍周而复始的游戏的所有参与者一起走向终结。
当然,谁也不能否认他们是这个星球上鹤立鸡群的物种,他们拥有所有其他物种都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的对于自身的生存有着举足轻重作用的一种微量元素——智慧。这是确保物种能长久繁衍的一种高级元素,即便在这个高级物种中也只有很少的成员拥有这种元素,至于完全拥有的更是凤毛麟角。但你不能否认他们中的确有这样的成员存在,他们犹如漫漫长夜中隐隐闪烁着的一点不灭的星光,固执地在黑暗中守望光明,并且使得这种微量元素世代相传,从点点星火变成普照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光芒。但这能避免他们最终毁灭自己吗?也许能,也许不能,因为当智慧被用来毁灭世界时,谁也挡不住它那凶猛无敌的力量,也许他们并不奢望能拯救自己,只是在推迟这一天的到来,谁知道呢,谁也没有生活在未来,谁也不能死而复生,谁也无法预测身后的世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15 16:01:28 +0800 CST  
好了,类似这样高深的学问是无法通过简单的文字组合来进行哪怕是最粗浅的探讨的。还是给这些生物一个正式的称呼吧——没错,他们就是人类,这不是谁非要把他们称为人类,而是他们自己把自己称为人类——也许我还需要再次强调,他们并没生活在地球上,他们不是地球上的人类,但他们的确是人类。
很奇怪是不是,在这个从距离上没有边界从时间上没有始终的无限大的宇宙中,有这样一个星球,它和其他星球共同构成一个星系,围绕着一个巨大的仿佛永不停止地燃烧着的炙热的恒星进行固定轨迹的公转和自转,它有白天和黑夜,有分明的四季,有冰川和沙漠,有海洋和大陆,有森林和湖泊,有空气和矿物,有各种生物,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星球上还生活着一种被称为人类的高级生物,他们有漫长跌宕的发展历史,有书写历史传承的各类文字,有血腥残暴的君王,有贪婪无度的商人,有虚伪无聊的道德家,有感情脆弱的知识分子,也有悲天悯人的修行之人,还有男女之间永恒不变的爱情和因为爱情而滋生的文学——这一切都仿佛是在说我们自己,没错,他们甚至也说着和我们同样的语言,把那个照亮他们世界的火球称为太阳——但它却不是地球,是的,它不是地球,不是,它是另外一个星球,坐落在我们甚至无法用光年来计算距离的无限遥远的宇宙中不起眼的某一个角落。
人们当然会对这样荒诞不经的说法嗤之以鼻,因为无论科学家还是哲学家,每当提到类似的问题,他们都会喋喋不休地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更不要说两棵完全一样的树,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两种完全一样的思想,两个完全一样的星系——他们说的没错,因为他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有限的世界,他们忘了在这句话前加一个前提,那就在有限的空间,在已知的世界。
宇宙是个无限的空间,无限,请对这个词展开你的不受约束的想象力——科学家或哲学家也许不同意这个观点,好吧,那就让他们继续去寻找宇宙那并不存在的边界和时间的起点吧——无限的空间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意味着任何事物都可以无限地得到重复,无论这种概率在你看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多么的可以忽略,多么的难以想象,只要它存在,就一定能宇宙中得到印证,这就是无限的意义。我们生存的银河系中的几千亿颗星球在无限的宇宙中完全不值一提,因为无论这个星系是多么的浩瀚渺茫,但只要它是有限的,在无限的宇宙中就会有无数个这样拥有几千亿颗星球的星系存在,这就是无限对有限的吞噬功能,你永远没有想到,只是因为你永远没有去想象,也许这样的想象对于人类毫无意义,但毫无意义和是否存在并不矛盾。你永远不会去关注一只在非洲草原上飞舞的蚊虫的命运,因为这对你而言毫无意义,但并不表示它不存在。
接下来,科学家们和哲学家们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他们可以用下面的这件事来反驳我,说即便是在无限的宇宙中,也并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星球,这件事就是——这个星球并不叫地球。
呵呵,你永远不要企图与哲学家和科学家争辩,尤其当他们观点一致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可以给出世界上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并最终证明这些答案是唯一和正确的。如果他们都认为苍蝇是无害的,那苍蝇就一定是无害的;如果他们一致认为文学是堕落的,那文学就一定是堕落的;如果他们一致认为你是个疯子,那你就肯定是个疯子。幸运的是,在哲学家和科学家之间,在哲学家和哲学家之间,在科学家与科学家之间,也经常发生争吵和内讧,这多少使得这个世界变得不那么乏味单调,而是丰富多彩了很多。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15 22:04:57 +0800 CST  
可是它确实不叫地球——
别打岔,我们是在讲一个故事,不是在说相声——哦,差点忘了说,这个星球上的确也曾经有说相声的人,就在我们马上就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前一百五十年,一个说相声说得最好的人据说被他的徒弟给气死了。其实这并不准确,他没有被气死,只是被气病了,然后病死了。当然,这其实也不准确,事实上他也并不那么容易被气病,但他的死亡的确也和生气有关,只不过气死他的不是他的那些不成气的徒弟,而是另有其人。在他一百岁生日的那天有两个人在他的生日宴会上说了一段相声,相声非常好笑,所有听到的人都说自从有了相声这种曲艺形式以来,从来没有人听到过这么好笑的相声,所有人都被逗得哄堂大笑,只有这个相声说得最好的人没有笑,因为,他已经当场被这段相声给气死了。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后来,他的后人把那两个说相声的人告上了法院,经过法院审理,意外地发现了隐藏在这件事后面的惊天秘密,这两个说相声的,原来是被这个相声说得最好的人请来的。当时他年老体弱,疾病缠身,已经不愿意再无意义地继续活下去,但他的儿女和那些徒子徒孙们又非常孝顺,看起来他还会在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活很长时间。于是他请来这两个相声说的非常好的人,给了他们一笔巨额定金,让他们创作一段有史以来最好笑的相声,他要用这段相声把自己气死,最终他如愿以偿。法院最后把这件事认定为安乐死,警察的看法稍有不同,他们定义为自杀身亡——无论是安乐死还是自杀,这差不多也算是相声最终的结局。
这个故事有很多漏洞,明眼人都能看出,实际上这不过是一个荒诞的传说,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之深信不疑。人们相信一件事往往并不是因为这件事的真实性和逻辑性,恰恰相反,是因为这件事的不真实和无逻辑使人们着迷。人们之所以总是选择相信这样的传说,是因为很多时候人们宁可相信历史的进程和人的命运只不过是因为某种荒诞的原因而偶然发生改变,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刻意忽视那些深刻而残忍的真相。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16 10:12:42 +0800 CST  
当然,相声的兴衰只是这个星球上发生的无数兴衰事件中的一件,而且是非常不重要的一件。在这个星球,从人类告别野蛮无知的蒙昧时代并自以为变得文明以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五千年,这个星球上近五千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要是一件一件地讲那将会浪费大量的时间,即便单就我们需要讲的重点来说恐怕也需要花费若干个不眠之夜并消耗足以按斤计的口水。简而言之,这个星球上曾经有一个中央帝国,她之所以被称为中央帝国,并不是因为她地处星球的中央,而是这个帝国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国家是世界的中心,他们一直这样认为,无论他们是处在兴盛强大的时代还是衰败孱弱的岁月,他们内心深处关于自己身处世界中央位置的浪漫想象从来没有动摇过,而且常常带有不合时宜的超现实主义的荒诞色彩,他们关于中央帝国的想象几乎成了他们身上某种固执的基因世代相传。他们追寻着这样的梦想从无知走向开化,从愚昧走向文明,在漫长的征途中他们步履蹒跚满身伤痕,他们的梦想有时看起来是那么的古怪,有时候就像是一个笑话,他们忍辱负重,为了生存还不得不谄媚讨好那些嘲笑愚弄他们的人。他们在漫漫长夜中苦苦支撑,他们的梦想被现实的黑暗所笼罩,他们孤独、迷茫而又无助,只能用偶尔从他们身体中某个永远燃烧着梦想的火焰的角落里挣扎而出撕裂黑暗并照亮他们内心世界的一闪而过的微光来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太阳还会升起。然而,谁也想不到,就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就在那些时间如平静缓慢的流水绕过岩石般波澜不惊地逝去的漫长岁月中,事情渐渐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如同某条发源于雪山或冰川的潺潺溪流,在经过漫长的、执着的、坚韧的、痛苦的或许还是幸运的征途后成为大江大河一样,差不多也就是在那个著名的相声演员死亡的那一年前后,这个曾经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中央帝国真的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国家,成为这个星球真正的中心——也许在当时这种强大并不那么令人信服,也许在未来的若干年中这种强大也依然会受到种种形成于几百年的某些傲慢眼光的睥睨,对于这个庞大而历史悠久的国家而言,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她不但以她特有的风度接纳了这些目光,而且以她特有的善良原谅了隐藏在这些目光背后的种种挑衅。当然,她的强大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她经历了复杂曲折的演变和凤凰磐涅般的重生,描述这个过程将需要把几千个常用字组合成几十万字的冗长文章——总之,她成为真正的中央帝国,她的文字成为这个星球的通用文字,她的语言成为这个星球的流行语言,无数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从这个星球的各个角落涌入这个国度,他们共同生活在这个富裕而庞大的国家,他们对这个国家的敬仰,犹如信徒对于圣地的崇拜一样虔诚,中央帝国的梦想,经过几千年执着的追求,终于实现了。
当然当然,她现在早就不叫中央帝国,因为帝国这种过时的国家形态早就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事实上,她不当帝国已经超过三百年。她现在被称为中央之国,整个世界都这么称呼她,这个国家的人民也这么称呼她,这个称呼比起中央帝国来少了一些由历史制造的误解和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产生的令人不愉快的锈痕,显然,它更接近现实,也更真实地反映着未来人们对她的期许。
这个故事发生的这一年,也就是在那个著名的相声演员离奇死亡之后又过了差不多一百五十年,按照这个星球通用的纪年法,应该是公元2222年——一点没错,他们也在用这样的纪年。
对了,差点忘了说一件重要的事,这个星球的名字以前叫做R星球,但这是很久以前普遍使用字母的年代的叫法,按照中央之国的叫法,应该叫贰星球,你没有听错,就叫贰星球,它所在的星系也被称为贰星系,其实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发生了什么。
如果在贰星球上发生的一些事情使你觉得眼熟,那么我只能告诉你这不过是在具有无限可能的宇宙中每一微秒都在发生的无数重复发生的一模一样的事情中的微不足道的几件事而已,用不着大惊小怪。
故事开始于贰星球公元2222年2月22日。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16 13:16:53 +0800 CST  
第一章
2222年2月22日,对于贰星球来说这是个大日子,对于中央之国的人们来说尤其是。因为,这天是贰星球第72届世界杯足球赛决赛的日子,参加决赛的两支球队分别是中央之国代表队和来自一个古老而呆板的海岛的英格兰代表队,比赛将于晚上二十二点在中央之国W市的国家中心大球场举行。这是个非凡的体育场,可以容纳222222名观众现场观看比赛,它举办过各式各样的大型比赛和活动,有超过两百年的历史。她始建于21世纪初,曾经举办过一届当时被称为奥运会的盛大赛事。生活在23世纪的人可能不太熟悉什么叫奥运会,甚至很多人压根就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事实上,即便是利用功能强大的互联网搜索引擎也无法搜索到关于奥运会太多的信息,毕竟,它已经消失了差不多一百五十年。那是开始于三百多年前的一项贰星球全球性运动会,分为冬夏两个不同的赛季,每四年举办一次,规模宏大,鼎盛时期有超过上万人参加。由于参加这项赛事能给人带来金钱和能够换取金钱的荣誉,很多人靠一种能提高人体运动机能的药物来获得好成绩,这些人被称为骗子,可只要能赚到金钱,谁在乎你怎么称呼他。虽然贰星球建立了很多检查这类被称为兴奋剂的药物的实验室,但这些实验室升级的速度永远也赶不上药物更新的速度。事情变得越来越失控,终于在大约150年前,有人发明出了一种令人恶心的新型药物,这种药物可以改变人体固有的染色体的组合,使得人的基因在短时间内产生变异,简单说来,就是能够使人拥有非人类的基因,一个人可以拥有老虎的爆发力或者跳蚤的弹跳力。当然这种所谓的科技在现在不算什么,但在当时称得上惊世骇俗,而且这种药物无法通过任何一种手段检测出来,这使得奥运会成了一场真正的骗子的聚会,成为四年一次的闹剧,玷污着人类的荣誉,并成为一些唯利是图毫无道德感的商人牟取暴利的手段,成为贰星球的耻辱。为了永久性地杜绝这类令人恶心的事件在贰星球的泛滥,人们最终决定解散了组织这项赛事的委员会,并宣布永久性地停止了这项赛事。
至于足球,它之所以一直存在,是因为科学家提供了关键的证据,他们分析了自从足球这项运动出现后的上千万场正式比赛,最终证明踢足球主要靠大脑而不是身体,而人类已经是贰星球上智商最高的物种,所以无法通过改变人体的染色体结构而增强智商。科学家们据此得出结论,即便你拥有贰星球上最强壮的身体,只要你缺乏脑子,就永远踢不好球,于是这项目运动被作为一项智力运动而非体力运动被保留了下来。事实证明,科学家们至少在这件事情上非常正确,因为,低智商确实是参加这项运动的硬伤,对于这一点,任何药物都无法改变。
于是,在这项运动诞生大约三百年后,中央之国代表队终于进入了决赛,对于中央之国数以十亿计的国民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大事,并且,这场决赛有史以来将第一次由机器人担任裁判。其实早在一个世纪前贰星球就已经制造出了在视觉观感上和人类毫无区别而在实际能力上远远超出人类的超级机器人,他们可以胜任人类所担任的任何一项工作,并且,他们有着无穷的精力和不知疲倦的奔跑能力,能够做到绝对的公正和客观,对任何判罚都能够做到准确无误,而微型核聚变电池的发明使他们的连续工作时间可以达到500年。事实上,在贰星球,现在几乎所有的公共事务和危险性工作都由超级机器人负责,从军队到安保,从警察到法官,从教师到医生,从银行职员到出租车司机,从矿山到农场,从保姆到厨师,超级机器人正在全方位地为人类提供各种服务。他们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忠于职守,百折不挠,他们在拥有人类所有美德的同时摒弃了人类的全部缺点——贪婪、残忍、嫉妒、懒惰、优柔寡断、多愁善感等等等等。并且,他们对卷轶浩繁的法律规定政府文件有着最及时最客观最准确最全面的理解,从来也不会越雷池半步。一个超级机器人储备的实用知识超过一座大型公共图书馆,他们几乎无所不能。根据最新的统计数字,截止2222年2月22日,在贰星球上,总共有超过五千万名超级机器人在为人类服务,并且他们的数量正在以每天一万的速度增加,这个增加比例恰好和人类每天增长的人口数形成呼应。
机器人之所以迟迟没有出现在足球赛场上,唯一的原因,不过是把持足球运动的那些固执年迈的老朽们深信所谓失误也足球比赛的一部分的过时理论,这句话没错,但这指的是球员的失误而不是裁判的失误,而且这不过是两百多年前科技落后时代人类给自身局限性找的借口,现在,超级机器人终于取代人类出现在赛场上,他们将更严格,更无私,更客观,而且,他们永远不会堕落。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19 14:34:08 +0800 CST  
在2222年2月22日这个日子发生的激动人心的事还不止这场决赛,还有很多值得一提的事,比如,在宏伟瑰丽的中央之国W市国家大剧院即将开始的金雀电影节颁奖盛典。大约在一百年前,这个在当时已经有着超过一个世纪历史的古老的电影节终于超过了大洋彼岸历史更为悠久的OSK电影节而成为这个星球上最令人瞩目的同时也是最权威的电影节,而2222年的金雀电影节尤其引人注目,因为,就在今天,很可能发生一件轰动全球的事情,那就是,本届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或者女主角,将可能史无前例地由机器人演员获得。这是贰星球的第六代超级机器人,他们的面部仿生技术在二十年前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他们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上万种不同的表情,而一个顶级的人类演员能勉强模仿出其中的一百种已经是奇迹了。这些机器人演员不但可以跑龙套,而且在十年前开始担任影片的主演,现在,由超级机器人主演的影片已经占据了每年发行的影片数量的五分之一,而且这个比例正在以每年百分之十的速度迅速增长。在中央之国若干个著名的影视拍摄基地,有超过一千名由开发公司投放的超级机器人群众演员正在参与上百部影视作品的拍摄,据说他们对剧本和角色的理解力超过戏剧学院的博士生,更不用说他们对台词的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对所有道具的百分之百准确的操控能力,最后,他们还具有人类永远无法达到的绝对安全性。
尽管贰星球上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演员、导演、制片人以及绝大多数的影评人强烈抗议把机器人演员作为获奖候选人,尽管超过一半的受邀人员拒绝出席本届电影节的颁奖典礼,使得这届电影节成为有史以来嘉宾人数最少的一届。但无可否认,这同时也是有史以来最受关注的一届电影节,即便是那些已经很多年没有观影经历的人也怀着无限的好奇心等待着答案揭晓的那一刻。关于机器人演员的争论毫无疑问将会持续很长时间,也许将一直持续下去,但有时候创造历史需要的只是少数几个人的一点点固执。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19 15:08:01 +0800 CST  
另外一件全球瞩目的事情就是这场史无前例的足球决赛和金雀电影节颁奖典礼都将首次对整个贰星系进行现场直播,在这个星系的苍穹中有着人类建立的几千个大型空间站,飘荡着数量上万的由人类控制的各式各样的航天器,从拥有五万名工作人员的巨型太空航母空间补给站到只有一个人操控的微型飞艇,这些空间站和航空器布满了贰星系的太空,最远的距离贰星球足有超过十个光年——多亏了二十年前研制成功的等光速离子推进器,使得人类可以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距离贰星球以光年为距离单位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并且通过密布太空的贰拾贰波段超级量子传感器把看到的一切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传回贰星球。这些飘荡在遥远的星系边缘的航天器由受过专业训练的志愿者驾驶,他们已经在太空中生活了十年以上,并且还将至少再生活十年以上。而在整个贰星系的太空中,工作或生活着超过一百万名来自贰星球的人类和十万名以上的超级机器人,这些人是从贰星球经过严格筛选的上千万名合格人员中选拔出的佼佼者。他们不但具有丰富实用的专业知识、强健的体魄,还具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和乐观的浪漫主义情怀。今天,他们将与贰星球上的几十亿人一起同步观看这场举世瞩目的足球决赛和史无前例的颁奖盛典,直播的半径将达到十二光年,这个半径将可以确保距离贰星球最遥远的二十个人也能和其他人一样同步看到直播,尽管这差不多额外花费了近十亿的资金,但这无疑是值得的。
实际上,在2222年2月22日这一天,还有很多值得纪念的东西,比如,这一天是中央之国的古老节日春节的大年初二。大约从一百年前开始,春节就已经成为贰星球上最盛大的节日,经过一个世纪的漫长演变,到了2222年,它已经是贰星球上所有国家的公共节假日,也是大部分国家最重要的节日,在很多国家,春节成为持续一个月之久的狂欢节,它的影响力超过其他所有节日的总和。回家是这个节日永恒的主题,人们为了过春节不惜跋涉万里,从十倍音速的客机到两倍音速的高速轨道列车,还有那密如蛛网遍布全球的高速公路,超过整个星球总人口一半以上的人们奔波在回家的路上,当然,科技的发展使得这种奔波变得简单直接,每个人都可以舒适而迅捷地度过这一段旅途。虽然交通的便利使得人们上午去南半球打一局桥牌而晚上回到北半球的家中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但这种日常生活的便利永远无法和回家过年这样的人类历史图腾相提并论。早在二百多年前,中央之国的人们把这种为了回家过春节而动用一切交通工具不计成本如候鸟般执着的人口的长途运输称为春运,而春运在一个世纪以前就已经成为全球性的热点话题和经济学家研究的重点课题,它所带来的人口迁移的规模是前所未有的。现在贰星球的全球春运规模可以达到四百亿人次,持续时间长达三个月之久,并且,这种人口的迁移开始从贰星球向太空蔓延,可以预见,在不远的未来,贰星球那些数量越来越庞大的生活工作在太空的人们为了回家过春节,将会动用大量的太空航天运输工具,春运的繁忙景象不仅仅只是存在于贰星球的陆地、海洋和天空,还将出现在整个贰星系的太空中。人口的大规模迁徙只是春节的一个方面,根据最新统计,仅仅在2222年春节大年三十这一天,整个贰星球就被吃掉十亿只火腿,五十亿个年糕,一百亿只鸡,二百亿条鱼和一万亿个饺子,贴春联用掉的纸相当于十万亩森林在这一天消失,放掉相当于一亿吨TNT当量的鞭炮,累计发出一百万亿元的压岁钱和红包。
春节远不是贰星球生活的全部,它只是贰星球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的浓缩和集中展示,而很多类似这样的数字每隔一年就会以一个新的级数在增长,经济学家或者统计部门要是缺乏艺术家的想象力往往就会以为贰星球那无所不包的庞大的数据库出了问题。
2222年2月22日这一天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成为全球议论的焦点,贰星球上的很多人都把这一天当做这一年最重要的一天来隆重地度过,而中央之国的人们则秉着惯有的自嘲精神把它戏称为 “超级二”。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世界杯决赛和金雀颁奖典礼感兴趣,甚至,也不是所有人都对春节感兴趣,有些人甚至很反感这一切,因为这些日子的喧嚣和忙碌打破了一些人原本平静的生活,而他们本来是习惯于把每一天都当做和平常一样的普通日子来度过的。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0 10:10:15 +0800 CST  
陈亦然就是这样的一类人,尽管在2222年的贰星球,绝大部分人都喜欢诸如足球赛、电影节或演唱会这样的大型活动,也早已习惯于在春节的喧闹中开始对新的一年的憧憬和对旧的一年的怀念,但对陈亦然来说,这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也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年轻,人一上年纪就喜欢清静和简单的生活,但这个理由即便是他自己也无法认同,因为他才刚刚六十岁。在2222年的贰星球,六十岁距离清心寡欲看破红尘的年纪还远得很,负责发放退休金的专门委员会在一年前把公务人员的退休年纪从88岁延迟到90岁,负责飞行器驾驶执照管理的部门刚刚决定飞行驾驶执照的免检年纪从九十五岁变更为100岁,而负责人类健康和疾病控制的委员会在2222年大年三十正式宣布贰星球人类的平均寿命为120岁,最长寿的人寿命可以达到150岁——这差不多是人类寿命的理论上的极限——而这并不是个别现象或偶发事件。事实上,在贰星球,长寿的群体正在不断地逐年扩大,越来越多的人在向人类寿命的极值发起挑战,而这种挑战的成功率越来越高乃至失去了新闻的价值。尽管官方从来没有正式发表过声明,尽管没有任何权威的学术机构给出过确定的结论,但现实已经在向人类宣告:从现在起,生活在贰星球的所有人的寿命都可以达到150岁。
这一切得益于贰星球在二十年前正式宣布所有人类已知的疾病都可以通过基因重组的方式得到完全治愈,人类已经不存在疾病的威胁,困扰了人类几千年的对疾病的恐惧感和无助感就此完全消失。而随着优生学和养生学的飞速发展,贰星球可以保证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都绝对健康,每个人都可以活到自然死亡,只要你愿意——大部分人当然是愿意的。
而人类对于大面积烧伤、大量失血、器官损伤等等等由于意外事故造成的人体伤害的治愈水平也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例如人造皮肤可以对百分九十九以上的人体烧伤面积进行移植,移植后的皮肤无论外观还是功能都可以百分之百的复原,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可以完美地进行对接,人造血液可以对人类任何一种罕见的血型进行任意比例的安全置换,对大脑皮层某个占比不到十亿分之一的特定区域进行隔离可以根治抑郁症和精神类疾病,人造角膜可以让所有人都永远告别视力障碍,这使得近视眼镜和老花眼镜从贰星球上消失了整整一百年,而且将永远消失——简单地说,人造器官可以完美而迅速地替换从毛细血管到心脏的人体所有器官,以确保每个人在遭到意外后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到最佳的健康状态。总而言之,日新月异的人类医学和遗传学正在比任何理论都有效地改造着人类的世界观,很多人类曾经奉若神明的生存哲学变得不再有任何意义,据说,无所不能的医疗技术甚至可以治愈相思病——当然,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愿意尝试进行这一治疗,因为对于相思病人们也许愿意使用另外一些更加传统的保守疗法,比如诗歌创作、自慰或者等待。
在所有的人体器官中,唯一不能被完全复制的只有大脑,这是在人类那似乎在无限发展的无敌科技面前全线溃败的大自然迄今为止能够战胜人类的最后的一个战场,但这却是一个最重要的战场。因为不能完全复制大脑意味着人类无法利用高科技达到永生,永生也许是人类发展到现在产生出的所有梦想中唯一不能实现的,而这也是一个最重要的梦想,这是人类最大的遗憾。也许这是一个唯一不能靠科学解决而只能求助于哲学的人类的终极问题,它能证明看似强大战无不胜的人类在最重要的问题上其实是不堪一击的。
至少目前对于陈亦然来说这还不是问题,他才六十岁,某种程度上他甚至还是一个年轻人,尽管岁月多少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些许沧桑,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老去。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1 14:07:42 +0800 CST  
他独自一人行走在W市甲区的中央大道上,这是W市最繁华的商业区,街道的两旁节次鳞比地排列着那些贰星球的人们耳熟能详的著名品牌店。在2222年的贰星球,品牌本身已经和人的地位财富无关,奢侈品这样的词汇差不多快被人们遗忘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完全是个性的不同和审美情趣的不同而不是品牌的不同,甚至个性和审美情趣也越来越显得幼稚无聊,人与人的区别主要是思想的区别,这是人类的高级文明,外在的一切都已经变得肤浅,因为,每个人都爱上了思考。
他们不得不去思考,因为他们除了思考几乎无事可做,超级机器人正在全方位的替代人类的工作,他们用工作中的永不疲倦和无限正确性告诉每一个人,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甚至包括诗歌和音乐的创作。越来越多的人们从他们工作了几百年的工厂、医院、商店、酒店、餐厅和办公室回到家中,连学校和法院这类曾经被视为人类文明绝不可退让的领地都被超级机器人占据。每个被替代的人都分到了由专业评估机构根据你工作的年限和性质计算出的相应的股份,这些股份的数额会随着你的年龄增长而相应地增加,这些股份的丰厚分红可以让每个持有它们的人都无忧无虑地度过漫长的人生,并且可以作为遗产继承。这些股份全部由国家收购并永久控股,由一个名为“国家股份管理委员会”的专门机构进行管理和运作。
只有很少的人还需要工作,他们在各个专门委员会和重要部门担任管理工作,这些委员会的职能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包罗万象光怪陆离,从公共安全到公众健康到水煎包的配方乃至接吻的方式,总之,这些无所不包的委员会在管理并指导着你的日常生活,保证你能以最健康无害的方式度过每一天和每一件事。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在各级权力机构担任领导职务,在立法机构进行法律制定和修改工作,以确保整个社会能平稳正常地运行。后一项工作尤其重要,因为所有的法律规定在输入能连接每一个超级机器人的终端设备之后,都将即时转化为能被超级机器人准确理解并严格执行的指令,这就要求每一项法律都需要具备最普遍的适应性、最完美的可操作性、最无懈可击的公正性和最严密的逻辑性,这一切都需要从人脑中产生而不是利用科技来发明创造。
陈亦然就属于这些正在工作的人中的一员,他是一名警察,他在甲区警局已经工作了三十五年,他参加工作的时候正是超级机器人开始全面介入贰星球的公共事务的年代。对于警察局这样的机构而言,超级机器人是替代人类工作的首选部门,因为人们对涉及公共安全的事务总是最为关心,而警察绝对的公正和效率也永远是社会追求的目标,尽管这一目标从人类出现第一个警察开始就一直非常明确,但事实是人类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一目标,最好的情况,人们只是在接近这一目标,而这种接近和人类与这个目标的距离相比往往不值一提。但现在,在2222年的贰星球,这一目标正在成为真正的现实,超级机器人正在带给人们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对警察职业的绝对信赖,他们永远不会因为收取了相当于一年薪水的贿赂而透支未来十年的公正和信仰。
和警察局的其他同事相比,陈亦然是个幸运者——或者说是个不幸者,很多时候,你无法单纯地用一个标准来判断一件事情,幸运仰或不幸完全看你怎么理解这件事——他的同事在近十年都陆续离开了警局,他们拿到了回报丰厚的国家股份和一大笔补偿费,正在无忧无虑地环游世界,很多人都申请了昂贵的太空旅游,还有一些人,正热衷于把金钱捐到机器人救助机构,以帮助那些因为种种原因受到损伤面临报废的机器人。他们有大把的时间来做这些有意义的事情直到他们自己腻烦为止。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1 14:21:07 +0800 CST  
陈亦然工作的部门被称为“控制科”,他的工作很简单,他每天都在警察局一个特殊的值班室守着一个带有红色警示灯和一排数字按键的机器,这是用来控制那些超级机器人警察的终端设备,当这些机器人警察中的任何一个的任何行为违反了贰星球普遍意义上的任何一条法律或相关规定的时候,就会自动触发应急机制,在红色的警示灯闪烁的同时,陈亦然必须立刻输入一组密码,然后激活应急系统,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中止所属警局的所有担任警察职务的超级机器人得到的授权,解除他们的工作状态。
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他只是每天按时来上班,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然后下班,十多年来,每天如此。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上级和同僚,只是面对一部机器和一本薄薄的《工作手册》,手册上清楚扼要地记载着他的工作内容、职责、流程、禁止性规定及相关的法律说明,鉴于这本工作手册的内容也许会在必要的时候进行适当修改,因此每天仔细阅读这本手册也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事实上,这本手册的内容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他早就可以倒背如流,但他每天依旧耐心地仔细地阅读,不漏过每一个字,这不但是他拿这份薪水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做这份工作应当具备的职业道德。
他不知道他掌握的密码是不是正确,不知道这个应急系统是不是正在工作,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个骗局,自己是不是一个傻瓜。
这当然不是一个骗局,没有任何人会支付十年的昂贵薪水让你上一个毫无损失的当,而且,还将继续支付三十年。
他没有节假日,没有带薪休假,一切都没有,只是每当这些节日到来的时候,他的存款会自动以超过每天正常收入十倍的数字增加,这些数字是对他的忠诚和寂寞的补偿。
半个小时以前,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同事,他们已经一起工作了十年,但彼此从未谋面,更谈不上交流。对于陈亦然而言,这个同事仅仅意味一个装在墙壁上的绿色指示灯,当这个指示灯亮起来并同时响起蜂鸣声的时候,他就可以离开这间狭窄枯燥冰冷无聊毫无人情味的办公室。这个指示灯每天准时在下午五点亮起来,而每隔一个星期,他就要被换成夜里值班,而这个指示灯就会在早上五点准时亮起来,分秒不差。尽管没有明确规定,但准时几乎已经成为贰星球一项全球适用的法律,因为超级机器人的程序里没有迟到或者爽约的概念,把自己的手表拨快十分钟以避免迟到已经是生活在贰星球的所有人的习惯。当然,对于陈亦然和他的同事而言,准时不仅仅是一种习惯,还是工作的一部分。
陈亦然脱掉警服,穿好外套,走到到办公室隔壁的一间休息室里,在取过一张当天的报纸的同时按下一个褐色的按钮,这表示他需要一杯绿茶。三十秒后,一位身材妙曼脸上带着迷人微笑的女警察会端来一杯八十八摄氏度水温冲泡的雨前银针,但他对这个女警察毫无兴趣,因为这不过是一个机器人而已,尽管这是去年底才置换的最新的第六代超级机器人。事实上,他比较怀念两年前来到这里的那个,因为她的眼神里仿佛有一种淡淡的忧郁——当然,这也许只是陈亦然为自己找到的一个喜欢她的理由,事实上这种忧郁并不存在——而且她各方面的尺寸更符合他的个人喜好。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2 10:57:13 +0800 CST  
他翻看着报纸——这是一份叫《甲区新闻》的报纸,尽管这是2222年,但报纸并没有消失,因为总有人喜欢看,根据相关的法律,新闻传播委员会有义务满足这部分人的特殊爱好,比如陈亦然就是这样的人——他随意地翻看着,他并不在乎报纸的内容,但他喜欢这样的休息方式,有时候他怀疑这份报纸的全部读者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当然这种怀疑实际上并无依据。他慢慢地喝完茶,这是特级的明前银针,他很喜欢这种茶里特有的清香,当然他也喜欢雨前的黄芽,但此时他更想要的是银针,他不清楚这些机器人是怎么知道他的特殊需要的,他对此不感兴趣,而且,他已经习惯了他们洞穿一切的能力。
十分钟后他离开了警察局,穿过一片寂静的花园,拐到甲区中央大街上。这里充斥着浓浓的节日气氛,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所有的人在这些日子都换上了一种被称为“春节”的表情,这些表情是那么的雷同单调而又自然而然。
陈亦然确切地知道在这条街道上行走的人当中至少有十分一不是人类,虽然绝大部分人对此已经,但他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也许这只是警察这种职业带来的某种特殊的职业敏感性在作怪。在三十年前,他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人群中的每一个机器人,并且在心中嘲笑那些生产机器人的公司的笨拙和可笑,尽管当时绝大多数普通人对于迎面而来的机器人已经茫然不觉,但对于陈亦然这样在特殊部门工作并有着某种异于常人的特殊才能的人来说机器人和人类的区别就好像猕猴和狒狒一样显而易见——也许是因为能给他带来某种成就感,观察并找到混杂在人群中的机器人曾经是他生活中的一大乐趣。在二十年前,通过长时间的观察他可以勉强找出某个混迹人丛中的他们,尽管他无法进一步证实他的判断也不能确定他观察的方向是否正确,但至少他知道他们身上还有某些极其不显眼的细节使他们在某一个特殊瞬间的表现会显得略微的与众不同,而他恰好是极少数具备捕捉到这种转瞬即逝的差异的特殊技能的人。而在十年前,无论他怎么努力,他已经完全不能从人群中找出任何一个机器人,这样,在经过无数次失败的观察后的某一次不起眼的莫名失落中,他失去了这个乐趣,并且是永远的失去了,而他的乐趣本来就所剩无几。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2 11:11:19 +0800 CST  
陈亦然不喜欢春节,事实上他不喜欢几乎一切节日:春节、端午节、中秋节——他说不出理由,也许他只是不喜欢热闹,也许是因为他简单无趣的生活缺乏值得怀念的过去,而节日往往是这类情感的宣泄时间。他曾经有过一次不算短当然还谈不上漫长的婚姻,他的妻子以前是一名银行职员,三十一年前离开银行成为享受优厚分红的国家股份持有人,那时候他们的孩子刚刚出生,幸福笼罩着这个家庭,未来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接下来他们平静而且看起来很满足地生活了二十五年。但就在三年前他和妻子离了婚,离婚的原因是他妻子不能忍受他那单调乏味而且看起来似乎毫无意义的工作,他们甚至抽不出足够的时间去两百公里外作一次短暂的旅行——陈亦然对这个理由感到惊讶,因为二十八年来他一直是这么工作的,而她从来没有对此提出过异议,唯一的原因或许是三年前他们长大成人的儿子离开了家让这个家庭的追求突然消失了,所以她急于寻找新的追求。在她妻子看来他完全可以像其他同事一样拿着足够多的国家股份和丰厚的补偿金离开警察局,她原本为此制定了一些计划,其中包括去距离贰星球一亿公里的一个大型空间站与他们在哪儿工作的儿子共同居住一段时间。但这一切都因为陈亦然的固执而泡了汤,或许这不是固执而是愚蠢,不管怎么说,他的妻子不愿意和他继续生活下去,她还不到六十岁,尽管已经不算年轻,但还有大把的时间等待着她去挥霍,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一点尤其重要。据说随着寿命的大幅增长,贰星球女人的更年期已经被推迟到了八十岁以后,而人类的极限生育年龄已经达到了一百岁,健康保障与疾病控制委员会两年前的一份调查报告表明,在贰星球,2222年六十岁女人的皮肤的表面张力和肌肉的柔韧度,大致与2020年30岁的女人接近,看起来,对于一个生活在2222年的贰星球的六十岁女人而言,她的精彩人生其实才刚刚开始不久,离结束还很远很远。
陈亦然对于这段婚姻的结束并不觉得遗憾,他其实并不讨厌他的妻子,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他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们会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三十年。但是,当他们还将一起生活又一个三十年,或者六十年甚至一百年的时候,他就需要认真考虑这件事,那就是他究竟会不会厌倦这件事。其实,每个人最终都会厌倦,不仅仅是婚姻,而是几乎所有的事,即使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你最终也会厌倦这种随心所欲。大部分时候人们只是在忍耐,有时候还不得不伪装自己,科技改变了几乎整个星球,但它永远改变不了人类与生俱来的那些特点,其中就包括忍耐和伪装,尽管它们还不是人类最重要的特征,但它们从属于人类的本能,伴随着人类生命的始终,永远也不会消失。
事实上,不仅仅是陈亦然需要考虑这些问题,他的妻子同样也需要考虑,或许,主要是由他的妻子来考虑这件事,他只是负责给她提供一些作出决定需要的证据,这对他来说很简单,他只需要保持他已经习惯的生活状态就可以了。如果他妻子愿意忍受这种生活方式,那么他自然也就愿意和他妻子继续生活在一起直到他们中的某一人厌倦了这件事或者说等待他们中的某一人不愿意在这件事上继续伪装下去为止,在这一点上,陈亦然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因为,忍耐和伪装都曾经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也许现在还是。而如果是他的妻子因为不能忍受他而首先提出离婚的话,他的良心也就不会受到谴责。有时候他很庆幸自己可以超然事外,从要不要离婚这样的难题中解脱出来,既然什么答案他都能接受,他也就无所谓答案了,这么做可能有些卑鄙,但如果人类没有了卑鄙,高尚又该怎么体现呢?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3 15:14:42 +0800 CST  
至少现在类似这样的问题已经不再困扰陈亦然,他轻松地走在中央大道宽阔的人行道上,和平时相比,中央大道上的人多了很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拥挤。虽然他并不喜欢发生在今天这样特殊日子里的那些久违的喧嚣和高亢,但他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暂时的,这里很快就会恢复往日的宁静,既然他个人改变不了什么,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容忍别人放纵一下呢。
他友好地向那些和他打招呼的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身上满是刺青的年轻人微笑,这些人精神亢奋语无伦次,每个人都能看出他们正在受到酒精的刺激,但显然是无害的——每隔五十米一个的报警器并没有响,这是特制的酒精检测装置,能测出五十米范围内人体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并发出警报,很显然,为了这场即将即将举行的足球赛,报警装置的参数进行了某种调整,可以让人们多喝几杯。他们是来自遥远的一个被称为不列颠的海岛的球迷,他们喜欢把自己称为英格兰人,以有别于那个海岛上生活着的其他种族,虽然那些种族和他们的区别很小几乎可以被称为一家人,但他们永远都为自己和其他种族的细微差别自豪而不是为更多的共同点而高兴,你可以说这很可笑,但这就是人类的典型特征,尤其是生活在不列颠岛上的人们的典型特征。他们每个人都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央之国的语言——在2222年的贰星球,不会说中央之国的语言你将寸步难行。
在这些英格兰人的哄闹声中,陈亦然走过一幢有着二百年以上历史的古老建筑,这幢灰暗沉闷的高层建筑始建于2010年,和它同时期的建筑现在已经所剩无几,因为,这些毫无特色的建筑物从来没有被当做历史看待,它们一幢接一幢地拔地而起,若干年后,又一幢接一幢地被拆除,拆除它们的理由和当初把它们建起来的理由其实毫无区别。直到有一天,当人们意识到它们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负责文物保护的专门委员会才决定不再拆除它们,那是在经过一次临时召开的通宵达旦的听证会以后,它们在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文物,和那些巍峨壮丽金碧辉煌的更加古老的宫殿城堡一样,正式成为人类的历史并由于被赋予了各种特殊的意义而需要加以保护。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4 15:10:47 +0800 CST  
陈亦然每次路过这幢建筑都会放慢脚步,原因当然不是为了缅怀那些逝去的岁月,而是在这幢建筑临街的那间售卖速溶咖啡的门店旁边有一家有着222年历史的名为“甲区第一楼”的汤包铺。十年前那个一百三十五岁的铺主人死了,他一直在用手工包,他的汤包享誉整个城市,他拒绝了国家股份的诱惑,一直在工作。他是一个鳏夫,没有儿女,也没有徒弟,因为没有人肯来这里陪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包。陈亦然很喜欢他的,他是这里的常客,尽管在2222年喜欢吃汤包这类食物的人已经很少,但仍然有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零星的汤包爱好者聚集到这里。这间铺子的门前每天都排着长队,因为老板固执地拒绝送外卖,而且,为了让更多的人吃到,他规定每人每天只能买十个,而他每天可以包两千个。他的固执不仅仅体现在拒绝送外卖,还体现在他只收取现金,这在2222年的贰星球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排队的每个人都需要准备好零钱,因为他没有精力来进行找补,每个人都当着他的面小心地把准备好的零钱塞进一个银灰色的铁皮箱子里,然后取走属于自己的一份汤包。他一直稳定地保持着每天2000个的销售数字,至少从陈亦然开始在这里买以来从来没有变过,实际上,这样的销售额是不足以产生太多利润的,甚至连支付房租都困难。在陈亦然的印象中他的汤包一直在以一个不变的价格出售,这是因为比这位老人更固执的价格委员会在三十年前为汤包规定了固定的价格和利润率,而汤包的涨价必须由经营者申请并经历一系列复杂的听证会和隶属于食品管制委员会的从农作物管理处到肉类管理处到调料管理处等等等等一系列专门机构的详细调查,这听起来很可笑,因为他几乎是W市唯一一位还在制作贩卖汤包的经营者,但法律就是法律,必须得到一丝不苟的执行。而那些负责调查这件事的彬彬有礼的超级机器人绝不会因为你是一位受人尊敬而且已过耄耋之年的老者而稍有通融,因此,这位老人决定把那些本来应该用来申请涨价的时间用来包,因为对他而言,这件事显然比为了涨价而且参加那些无休止的听证会并和那些毫无人情味的超级机器人打交道更为重要和紧迫。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汤包的价格就一直不会变化,大约在十五年前,当有一天陈亦然偶然发现这里的房租比十年前涨了一倍而的价格并没有变化时,他开始往那个装钱的铁皮箱子里放进去售价双倍的钱,事实上,并不只是他一个人在这么做,而他放进去的显然也不是最多的。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6 10:42:46 +0800 CST  
这都得感谢税务委员会在四十年前的一次无关紧要的听证会,那次听证会把这家汤包铺确定为免税对象并可以每年接受不超过营业收入五倍的捐赠,原因是传统文化保护委员会在那一年的年度报告中把汤包确定为中央之国濒临失传的一千种传统文化项目之一,这些文化项目包含了从汤包制作到街头广场舞的方方面面,按照法律规定,文化保护委员会需要每五年出具一次正式的关于传统文化保护的专门报告,并且每年对目录进行一次更新。虽然在此之前,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曾经把汤包写进不健康食品的目录,但在中央之国,文化传统保护委员会报告的等级要高于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之所以这么规定,是因为所有疾病都已经不再对人类造成威胁,而传统则永远濒临着消失的现实危险——没有这种危险的也就不能被称为传统——而如果你把这种消失称为对人类的某种威胁的话,那么显而易见,文化传统的保护就会显得更为紧迫,尽管传统的消失大部分时候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人类也永远不会因为传统的消失而面临任何危险,道理就好像一个人不会因为断奶而面临饥饿一样浅显易懂。当然,具体到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是,如果按照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编撰的不健康食品目录来制定法律的话,那么,贰星球几乎所有的美食都将被一网打尽而只剩下一种被称为“爱情口粮”的味同嚼蜡难以下咽的所谓完全符合健康标准的压缩食物和一种被称为“处女水”的高提纯蒸馏水,如果人类只靠这个活下去,那么他们的文明早晚会成为一个笑话,而且,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度过漫长的一生只是为了忍受这样令人发疯的所谓食物。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很复杂,但这就是人类的逻辑,简单地说,如果不是四十年前的那次听证会,陈亦然这样的行为足以把自己送进监狱,因为,按照法律,国家税务委员会需要对每一个流转的硬币收税,哪怕你在购买冰激凌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块钱掉在冰激凌店的地上,为税务委员会工作的超级机器人也会立刻找到你,给你一份参加税务委员会听证会的通知,如果你不能做出合理解释并通过税务委员会的测谎程序,你就将面临牢狱之灾。
这间铺一直开到老人去世的前一天,那天,他和平时一样卖完了两千个,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因为在这一刻,他的情感突然变得丰富起来。他没有如往常一样准备好第二天要用的发面和调料,而是洗了个热水澡,早早地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自己漫长而简单的一生,他就这么回忆着回忆着回忆着,从一个顽皮的孩童到一个垂死的老者,他品味着完全属于他个人的那些欢乐和忧伤,他终于累了,一阵困意袭来,他沉沉地睡去,再也没有醒来,大约在第二天凌晨,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差不多也是2222年的中央之国所有人离开人世的正常方式。天亮时人们依旧来排队买汤包,但门始终没有开,人们也一直没有离开,每个人都在默默地等待,陈亦然就是这些排着队默默等待的人中的一员,其实,大家渐渐地都在心里开始了某种不祥的猜测,只是没有谁说出来。
卖汤包的老人去世后,由于没有任何继承人,国家股份管理委员会接管了这间铺子,经过两次冗长的听证会,最终他们决定保留这家铺,因为这也算是人类的某种遗产,至于这种遗产算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暂无定论,但他们有义务让这些遗产中所蕴含的属于人类的共同记忆能够尽可能长的延续下去,尽管它终究是会消失的。经过分析电脑百分之百还原了汤包的配料和蒸制的方法,甚至还原了包的每一个细节,连那些细微的瑕疵都被完美地再现。现在铺子由一个超级机器人在经营,他每天可以包一万个,并且完全不限量地供应。陈亦然去吃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光顾过这里,虽然的味道和原来一模一样,但他再也不想吃第二次。在他看来——当然,不仅仅是他,也包括这个城市里残余的那些真正的汤包爱好者——这间铺已经随着老人的去世而永远消失了,他只是保留着每次路过这里回忆起的味道时引起味蕾萌动的一点点残存的乐趣。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6 10:47:33 +0800 CST  
在甲区的中央大街上,还有一些像这样已经消失或将要消失的地方,就在距离这间铺不到五十米远有一家名为“深秋”的照相馆,这家照相馆一直坚持使用胶片进行拍摄,这几乎是2222年整个贰星球唯一的一家还在使用胶片的相馆,因为胶片这种东西一百年前就已经停止生产了,现在几乎已经消失了。据说这店主人的祖上是一个做胶片的商人——他不仅仅是商人,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摄影爱好者——两百多年前他因为破产而自杀,甚至在那个时候,胶片就已经开始了它退出历史舞台的脚步,或许,这也是他自杀的原因之一。他留下了数不清的无人问津的胶片和相纸,于是,他的儿子开了一家相馆,使用这些胶片进行拍照,因为胶片和摄影是他父亲一生的事业,他要继承他父亲的事业,用这种古老的方式记录因为人类的出现而显得光怪陆离的世界中那些一闪而过的值得怀念的瞬间——如果找不到这样的瞬间,那就制造一些这样的瞬间,把它们记录下来,然后假装它们曾经存在过——这不仅仅只是摄影师的工作,其实也是整个人类的工作。因为人类的历史就是由无数这样的瞬间构成的,至于这些瞬间是偶然发生的还是刻意制造的这并不重要,人类的历史并不仅仅只是由真相组成,真相只是一部分,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小部分,而大部分只是看起来是真相。尽管如此,这项工作依然有意义,因为它毕竟记录了一些真相,这使得人类多了一门被称为历史的学科,还养活了一大堆如同私家侦探一样热衷于推理整天在故纸堆里寻找所谓真相的被称为历史学家的人。这些古老的胶片和蒙昧时代山洞里那些粗糙的石刻画、远古时代高深莫测的象形文字、文明时代激情四溢的文学作品一起成为人类历史的载体,它那散发着淡淡的化学药水味道的纸香和颗粒浑厚质感强烈的画面很容易使得一些多血质并且情感丰富的人陷入陶醉,而这些人往往以鉴赏家或艺术家自居。而对于普通人而言,他们并不关心这些画面所记录的瞬间究竟是真是假,无论真假,这些画面无疑都曾经在他们的脑海中储存着,其中有现实的记忆,有幻想的生活还有睡梦中的影像,当他们大脑中的存货和某一幅看到的画面发生契合时,他们就会被感动——人类的情感往往就是这样开始酝酿、发热乃至沸腾的。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7 10:27:31 +0800 CST  
这家店已经存在了两个多世纪,据说现在传到了第六代,店主人不但一直在使用生产于两百多年前的古老胶片进行拍摄,还坚持使用各种各样使人惊讶的生产于两个多世纪以前的古老相机,并且在黑暗的屋子里用刺鼻的化学药水冲洗这些胶片。店里的墙壁上贴满了照片,这些泛黄的古老照片记录了这个家族两百多年来的奋斗、辉煌和这一切必然的终结。对此其实不用太过于伤感,就好像一个体魄强健无病无灾的人最终也难以避免衰老和死亡一样,个人的努力只能改善过程但改变不了结局。这家店里永远在用一部古老的被称为CD的数码机器在播放一首名为“爱在深秋”的更加古老的情歌,其实没有什么人知道这首歌的歌名和来历,也很少有人会被它那多少有些怪异的旋律所吸引,更没有人关心它表达了些什么,它的价值和意义早就随着时光的河流注入到那片汇集着人类遥远记忆的汪洋之中,即便偶然掀起一丝涟漪,也会在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这首被反复播放的歌曲只不过承载着店主人心底的某种期待,比如当偶然有人问起时,他能有机会告诉这个人一个关于爱情的不合时宜的古老传说以及这个传说与这首古老的情歌和这家古老的店铺之间的某种关系——谁知道呢,反正也从来没有人问起过。
现在陈亦然正好从这家相馆门口走过,他听到了从里面飘出的那首古老的情歌,这首歌几乎每天都在他耳边飘过,但他从来没有完整地听过,偶尔,他确实会有一种驻足两分钟把这首歌完整地听完的冲动,但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在两个月前他听人说这家店就要关张了,因为,店主人储存在地下冷冻室里的胶片已经所剩无几,这使得陈亦然的这种冲动变得更加强烈,或者说不是冲动,只是一个隐藏在心底很多年的好奇心,这个好奇心因为随时可以得到满足无需付出任何代价而显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但现在,满足这个好奇心所剩的时间也许也不多了,
从这间店门口走过的时候陈亦然又有了一点这样的冲动,但他没有停留,因为他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做,尽管这些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正经事。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7 10:47:12 +0800 CST  
第二章

一道弯月高悬在天空,冷峻的月光洒满了这片一望无际寸草不生的荒凉土地,干裂的地面上布满了无数条车辙碾出的深深的沟壑,仿佛一根根流尽了血的血管紧紧地依附着已经失去了生命正在被风化的躯干,这些沟壑在广阔无垠的荒野中纵横交错,但最终他们都朝着一个相同的方向蜿蜒前行。它们无限地向前延伸,带着一股执着的力量,即便是那遥远的天与地的闭合线也阻挡不住它们前行的信念,它们仿佛要挣脱束缚它们的这具枯萎丑陋的躯体,去寻找他们失去的魂魄,让自己重新注满新鲜的血液,获得再生的力量。
但无论它们怎么挣扎,它们都无法摆脱大地的掌控,在这些沟壑的前方永远是那片一望无垠的荒凉大地,它们的希望像泡沫一样,无论一开始的时候如何的多彩美丽,终究是要破灭的,但在破灭前,这些泡沫总是会伴随着无限美好的遐想。
一阵强劲的夜风吹来一股淡淡的烟尘,这些烟尘飘荡在夜空中,夜风渐渐远去,一切都恢复了平静,这些飞舞的烟尘开始坠落,当它们即将回归大地,无声无息地被这片干裂荒芜的土地吞没时,大地发出轻微的颤栗,有节奏地,缓慢地,一波接一波,力度也在一点一点地加强,犹如起潮时的波浪一样蕴藏着似乎无尽的可怕力量。伴随着这些颤栗,一股更大的烟尘出现在天边,并迅速向四周蔓延,最终尘埃弥漫了整个天空,蔽住了月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这片荒芜土地上,整个世界仿佛陷入天地一体万物皆无的混沌之中。
尘埃慢慢地散去,月光重新照亮了这片土地,在原本空旷的荒野中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人影,他们披着沉重的铜甲,挽着高高的发髻,手中拿着长戈,甲片上沾满了厚厚的尘土和肮脏的污渍,脸上凝固着暗黑色的汗迹。看得出他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而且还将继续漫长的征途,每张脸上都流出疲倦茫然的神情,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更不知道在抵达终点前会发生什么。
天空中远远地传来闷雷声,人们纷纷抬起头凝望这天空,他们看见一片黑云正在缓慢地漂移过来,遮住了月光,他们眼前的世界再一次陷入黑暗中。一些敏感的人首先擦觉到掠过脸颊的细小冰凉的水珠,随后雨滴夹杂着冰雹淅淅沥沥地滴下来,人们身上的甲片被风吹起相互碰撞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人们几乎还来不及对这场不期而至的阵雨作出适当反应,狂风裹胁着豆大的雨滴和几乎与鸽子蛋一般大小的冰雹在瞬间吞没了这片干涸的土地,冰雹砸在脸上使每个人都感觉到一阵生疼,但同时他们也贪婪地吞咽着顺着脸庞流到嘴角边的冷凉的雨水,享受着久违的沁入心脾的凉爽,他们对这片干涸开裂的土地的所有怨愤在这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9 14:33:07 +0800 CST  
在狂风暴雨中滚雷一阵阵地袭来,天崩地裂般的声音激起了暗藏在每个人心中对抗一切威胁的躁动不安的力量,他们举起手中的刀戈,面对咆哮的天空发出怒吼。一道接一道的闪电不停地撕裂这黑暗的天空,转瞬即逝的强光下森林般的刀戈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暴雨终于结束了,乌云渐渐地向远方漂移,它们将去另外一个地方倾泻它们的情感。冰凉汹涌的雨水冲刷着大地,也冲去了人们铠甲上的泥土和污渍,经过雨水和冰雹洗礼的人们对着在瞬间变得晴朗的天空再次发出怒吼,他们在为肆虐这片土地的暴雨的离去而欢呼,他们并不认为暴雨的结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而认为是他们的坚毅和勇气战胜了它,他们需要为取得的又一次胜利欢呼,需要向败退的对手示威,他们还期待这些怒吼能使他们血管中血沸腾起来以驱散冰冷刺骨的雨水带来的阵阵寒意。
他们确实需要血管里的血液沸腾起来,因为他们是战士,他们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战斗,战斗也是他们生存的唯一方式,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死去,但此时的他们并不恐惧,此时的他们渴望胜利,他们追求的人生最高目标是胜利而不是生命,因为只有胜利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他们的生命。因此他们害怕失败,失败意味着他们开始珍惜生命超过追求胜利,每一次的失败都是从感受到生命的珍贵的那一瞬开始的,也是从他们开始幻想着胜利者能够宽宏大量地对待他们开始的,他们常常有这样的幻想,每当他们陷入困境,他们对人类文明的幻想就会超过实际的状况,而人类永远被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所左右,他们经常分不清自己实际的生活和幻想中的生活。他们有时候生活得很真实,比如,当他们掌握别人命运的时候;而有时候他们完全生活在幻觉里,比如,当他们的命运被别人掌握的时候。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很矛盾,但真实地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只是在面对不同的处境时它们分别以不同的面目出现。
月光重新照亮了这片土地,人们身上被雨水冲刷过的甲片在月光的照射下如流萤般闪动着幽暗的微光,雨水浇透了他们的衣甲,冰冷的铜甲紧贴着他们的肌肤,带给他们一种持续的难以忍受深入骨髓的寒冷感觉,而随着暴雨的离去,他们也陷入了失去对手的孤独境地。在很多时候,他们的凡胎肉体之所以能抵御那些蕴藏在天地之间不为人所知的某些角落你变幻莫测随心所欲的大自然的暴虐本能的摧残,就是因为有对手的存在,他们把能够对他们造成威胁的一切人和事都看做需要征服的对手,他们认同的唯一规则就是征服,征服对手或是被对手征服,当对手消失的时候,他们就会变得孤独,而孤独是所有病毒的催化剂,他们的生命往往不是终结于战斗,而是终结于战斗之后的孤独,就仿佛此时此刻,他们之所以感到寒冷并不是因为他们需要面对寒冷,而恰恰是因为寒冷正在离他们远去,但他们永远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不是哲学家而是战士。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29 14:35:15 +0800 CST  

楼主:陈侎

字数:116284

发表时间:2017-06-15 23:22:1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0-17 20:00:07 +0800 CST

评论数:45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