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霜》(长篇小说)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擂鼓声,随后一匹快马带着冷风从人们眼前呼啸而过,夜空中回荡着马鞭抽打在马的躯体上而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声音和马匹因疼痛而发出的嘶鸣声,泥水溅满了躲闪不及的人们的衣甲,人们望着疾驰而过的马匹,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开始振作起来。
人们拔出深陷在泥浆中的高统皮靴或方口履,迈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前行,身上的甲片因为互相摩擦而时不时迸发出一闪而过的火光并同时发出坚冰破裂般的声音。他们缓慢地走过这一片被雨水浸泡而泥泞不堪的荒原,不时有车辙深深地陷入被泥浆填满的沟壑,人们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协助马匹把这些沉重的车辆从泥浆中拖出来,这耗费了他们大量的时间和体力,但他们并不介意,相比起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他们更愿意让自己的肌体在各种各样繁重的劳作中接受检验,变得更加坚强或者被淘汰,也许他们中有些人会因此而被遗弃,但他们必须这样,因为这不但关乎他们作为一名战士的荣誉感,还关乎他们的生命,没有任何一场战斗是站着不动就能等来结局的。
他们吃力地行走着,这一片寂静的荒原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变得喧闹,虽然他们有意无意地制造了一些声音,比如兵器铠甲相互碰撞的声音,失足受惊的马匹冲进人群中引发的惊呼声,但这些声音总是很快就被这片黑暗世界中暗藏的某种神秘力量所吸引,在天空中短暂地漂浮挣扎后消失在无尽的暗夜,使这片荒原依旧保持着原有的静谧。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制造安静,或许只是这片荒原早已习惯了这些来来往往的不速之客,正在用它特有的方式使整个世界保持它习惯的安静,或许它早已洞穿了一切,在耐心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某种变故。无论如何,对于这些习惯危险的过客来说,过分的安静永远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情。
他们也许预感到某种危险,但没有人在意,因为危险本身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就好像一个敏感的人在穿过森林的时候总是会感觉有猛兽蛰伏在自己即将经过的某一个地方,他知道这种预感不仅仅只是想象,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一幕,但他不会因此退缩,否则他就根本不会走进这片森林。
走在最前面的人听到黑暗中传来一股微弱的仿佛某种昆虫在风中扇动翅膀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寂静的荒原中显得非常清晰,在人们稍微一分心的瞬间恍如从遥远的天际变得与每个听到它的人无限接近,并且突然间变得尖利并且使得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种致命的威胁,伴随着刺耳的声音一团黑影裹胁着一阵冷风从人们眼前一闪而过,穿过人丛,在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后骤然消失。
一个魁梧的身躯慢慢地从一辆战车上倒下来,他摔倒在一个泥坑里,身上沉重的铠甲在落地时激起的泥浆使得人群发出一阵骚动。他在泥水中挣扎了几下,嘴里在发出荷荷作响的痛苦声音的同时不停地吐着血沫子,他伸出已经变成爪形的双手,向着空中虚抓了几下,然后牢牢地抓住插在咽喉处的一支细而短的箭杆,用尽全力向外拔出来,随着一股滚烫的鲜血直喷出来,他的身体猛烈地抽搐了几下,之后发生的一切乃至这个世界本身,对于他来说,从此刻起已经不存在了。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30 14:22:41 +0800 CST  
人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迷茫的神情,他们还在猜测自己看到的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有来得及从突如其来的好奇心中回过神来,就听见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排密集而清脆的犹如冰块爆裂般的响声,这个声音所有人都很熟悉,这是弓弦弹射时发出的独有的声音。人们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煞白,恐惧成为他们唯一能体验到的真实感觉。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带着尖利的呼啸声的箭支猛烈地撞击着人们的身体,弓弦弹射时贯注给它们的力量在遇到人体的那一瞬爆发出来,磨得锋利的箭簇穿过铠甲深深地刺入他们的身体,撕裂着他们的肉体,使得他们发出悲惨痛苦的哀嚎。
人们终于清醒过来,当他们意识到战斗已经开始的时候,恐惧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的身后响起了擂鼓声,响起了战马的嘶鸣声和急促密集的马蹄声并夹杂着弩弓发射的声音,这些声音鼓舞着他们,使他们本已萎顿的身体重新充满了力量。人们振作精神,高举起藤牌,挥舞着手里的长戈,冒着迎面而来的飞矢,高声怒吼着向前冲,冲向那片充满着死亡气息的未知的黑暗。
他们冲进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旷野,借助穿透雾气的微弱的月光,他们看见铠甲反射出的微光和晃动的刀刃,冲在最前面的人倒在对方射出的最后一排驽箭下,后面的人踏着他们的身体蜂拥而上,他们手中的长戈刺进了正在往弓弩上装羽箭的弩手的胸膛,鲜血溅满了他们的身体,紧接着锋利的刀刃划过他们的身体。
双方在黑暗中陷入混战,人们借助微弱的月光辨认着敌我,当月光被乌云遮住时,他们只是凭借刀刃碰撞时产生的一闪而过的火花、发出怒吼声时略微不同的口音或因为长期不同的生活习惯而产生的不同体味乃至喷到自己脸上的气息的细微差别来辨别对方。但更多的时候人们只是靠本能在搏杀,他们杀死别人的首要因素不是为了胜利,也不是因为那个被杀死的人是敌人,他们杀人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只要他们发现身边的任何人正在或即将对自己产生威胁的时候,他们就会毫不迟疑地互相砍杀,而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有当他们手中的兵刃刺进对方的身体并能切实地感受那些从人体中喷射而出的鲜血的温度时,他们才会因为随之而来的安全感而倍觉欣慰。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6-30 14:32:48 +0800 CST  
临近黎明时,暴雨再次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人们身上的血迹,但并没有使任何人变得冷静,更浇灭不了他们的愤怒和残忍。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没有察觉暴雨的再次到来,他们只是专注于杀人,他们在泥浆中翻滚挣扎,没有止境的拼杀使他们刀枪断裂手臂脱臼,他们的体力在一点一滴地耗尽,但他们仍旧在战斗,没有人知道他们身上无穷无尽的力量从何而来,也许有的人能够预感到自己活不过这个夜晚,但这并不妨碍这些已经绝望的人和那些满怀希望的人一起继续拼杀。绝望永远比希望能给人更大的勇气,因为怀有希望的人常常会因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而变得胆怯,他们害怕失去的恰恰是绝望的人已经失去的——那些手臂被砍断胸膛被刺穿肚腹被撕裂五脏六肺正在泥浆中蠕动的人们疯狂地抱住身边的人,他们的牙齿能穿透厚厚的铠甲深深地陷入对方的腿骨。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洒满了这片血腥的土地,人们斗然间见到遍地血肉模糊的尸体,尽管这一幕对于绝大部分人而并不陌生,对于一些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很多人还是忍不住开始呕吐,当然,呕吐只是发生在这场血腥的遭遇战中令人恶心的无数事件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只不过是面对同类遭到残杀时自然产生的一种物伤其类的情感在生理层面的反应,这样的反应本身不能定义残忍或善良,胆怯或是无畏,即便是一个专职杀人的刽子手,也可能在这一刻产生一瞬间的软弱。
一匹马穿过晨雾缓慢地向着这片血腥的荒原走来,马上是一个脸色忧郁的中年人,他头上戴着与众不同的帻巾,穿着厚厚的袍服,雨水浇透了他的全身,但他并没有显示出丝毫人体对于寒冷应有的反应。马匹慢慢地踏过被鲜血染红的泥浆,它小心地绕过那些浸泡着尸体的水坑,刺鼻的血腥味使得它也感到厌恶和不适。中年人扫视着这片刚刚经历过一场让很多人失去生命的生死肉搏的土地,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他并没有经历夜里的这场厮杀,但眼前这一幕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他甚至能想象夜里这场血腥战斗的每一个细节,这样的事情他已经经历太多,早就感到厌烦。这不过是发生在这场持续了几十年的宏大战争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除了给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和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丈夫回家的未亡人留下无尽的哀伤,他看不出这个夜里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更多的意义,甚至对于战争的成败也无关紧要。他从十五岁就开始参与这种以夺取对方生命为目的的残酷游戏,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经历过无数这样的夜晚,以及比这样的夜晚更加血腥残忍的清晨、正午和黄昏。二十年来,他周围的所有人几乎都葬身于这场漫长残酷的战争,这其中不但包括他的同龄人,也包括他们的父辈和儿孙。
整个国家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地投入战争,他们最终学会了战争,并且正在赢得战争,他们正在征服从函谷关直到东海的所有土地,从他们自己到他们的敌人,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将取得胜利,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这个夜晚战死的人们产生了比平时更多的惋惜和哀伤,或许,这种惋惜与哀伤之情的产生不仅仅是因为他那些英勇无畏属下,也包括那些垂死挣扎的敌人。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1 14:11:02 +0800 CST  
他的马停住了脚步,他下垂的目光看见左边一个泥坑里躺在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在泥浆中慢慢地蠕动着身体,他的右臂被砍断,断臂处露出尖锐的断骨,只有卷刃的钝刀才会造成这样的情况;他的左手紧紧地扼着咽喉,以阻止不断冒出的血沫。他抬起头,看着马上的中年人,他们默默对望着,他们年纪相仿,也许也有着很多相同的经历,这使得他们对视的目光中多少有一丝互相理解和怜悯的含义,尽管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目光交汇的这一瞬进行一种纯属个人情感的交流。
他们的交流在刚开始的那一瞬就夏然而止,从晨雾中远远传来一阵单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们,马蹄声不算急促,这说明马跑得不算快,但声音还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在晨雾中出现了一匹孤独地慢跑着的马,骑在马上的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他高举着长戈,披在身上的铠甲在晨光的照射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勒住了马,很显然,他也看到了这个中年人,虽然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很远,但他们不难辨认对方的身份,他们长久地对视着,尽管他们其实看不清对方,但他们都能感受到对方那富有敌意的目光。
马蹄声重新响起来,那匹马向这边慢慢地走过来,接着是慢跑,然后是奔驰,中年人的手慢慢地握住腰间的剑柄,他心跳开始加速,脸色也渐渐地变成了血红色,他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面容,看到他溅满血浆的脸上那一根根仿佛插进皮肤的坚硬的胡须,他还看到对方马肚子上挂着的一串被割下来的头颅,看到那些晃动的头颅上狰狞而不甘的面容。
他瞟了一眼地上那个垂死的人,那个人停止了蠕动,他正在专注地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他甚至能听见泥浆溅起后又落到地上的声音,他的嘴角露出微笑,无论如何,他听到了希望,尽管这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他的眼前闪动着长戈的锋刃发出的光芒,迎面而来的一股冷风使他窒息,他看到一张血腥丑陋残酷无情的面孔,他突然间对这张面孔感到厌恶。他抽出长剑,剑身与长戈的猛烈碰撞使他的手臂几乎脱臼,碰撞溅起的火花烧炙着他的脸庞,犹如针刺般痛疼。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残忍的冷笑,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生命将在一瞬间结束。他的长剑在天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他听见颈骨碎裂的声音,看到一颗头颅飞向天空,那张丑陋的面孔带着无限惊讶的表情,一腔冒着热气的鲜血朝他直喷过来,他的眼前顿时变成一片鲜红,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的血浆顺着他的鼻孔直接扑他的咽喉,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那些没有消化的食物残渣涌向他的咽喉,一股发自肺腑的强大力量推着它们向外喷出。
他从马上一头栽倒下来,仰面躺在地上,他不断地呕吐着呕吐着,直到他的肚腹中的最后一滴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到地上,他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他慢慢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浆,他突然忘了天空的颜色,但他知道肯定不是红色,他很想确定一下现在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他听到轻微的笑声,这是一种绝望的狞笑,他很好奇,难道是那个被他砍下的头颅发出的声音,这时他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芒。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一个垂死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砍掉了他的半个头颅。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1 14:31:47 +0800 CST  
第三章

陈亦然叹了口气,揉了揉有点发酸的双眼,他按下了一个绿色按钮,然后取过从传送带上送过来的一个眼部按摩器,他把按摩器架到鼻梁上,然后闭上眼睛,十秒钟后,他取下按摩器,双眼的不适已经完全消失。
说起来他并不是特别爱用这样的科技产品,事实上,对于类似眼睛疲劳这样轻微的身体不适,他更倾向于使用那些比较传统的方式进行恢复,比如自己按摩一下太阳穴,然后喝上一杯他喜欢的绿茶,再闭目养神十分钟。但这些方式对于恢复疲劳而言总是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的效果,当然,没有人阻止你这么做,但如果你这么做了,无处不在的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将会把你作为重点观察对象,因为你这么做就意味着你已经自动被列入亚健康的高危群体。你将会频繁地接到医疗机构的体检通知,你会被要求在固定的时间把家里那根连接着巨大的国家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数据库的激光数据线连接到心脏、脉搏或他们要求的其他身体部位,或者在手腕上戴上他们提供的一个数据环,以便能不间断地监控你的身体状况,必要的时候你可能还需要去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的某个派出机构进行有针对性的身体器官机能测试,以防止你因为分析结果可能出现的某种小概率意外而被错误地认为已经完全恢复——自然,这一切都是免费的,不但免费,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还会为你支付必要的交通费用或可能的误工费,假如确实需要的话还会为你提供营养费。相应的,你也无权拒绝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对你提出的关于健康或疾病治疗方面的任何要求,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这些要求,因为这是《健康保障法》规定的公民义务。
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看起来这确实有点小题大做,但保障人类的健康正是科技发展的终极目的——如果不是保障生命永远延续的话,至少要保障生命能够尽可能长的延续——所以你无权拒绝科技对你的健康的关怀,因为你无权漠视人类的最高理想,法律的制定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事实上,小题大做正是法律的典型特征之一。
人类的进步就在于不但科技对人类的关怀渗透到每一个细小的角落,法律的关怀也如影相随。这两者总是相辅相成的,因为总有人不愿意你得到那些关怀,很多时候,你自己也未必喜欢这种关怀,而铁面无私的法律可以扫除这一切人为障碍,无论这种障碍来自他人的恶意还是来自你自己对于此类事情的不同理解——对此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理解,但法院里坐在审判席后面的那个面目可亲的超级机器人会和颜悦色地告诉你,法律已经提供了专门的地方容纳你的不同理解,那就是监狱。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3 14:17:25 +0800 CST  
“根据法律的规定,您应当——”
这样的话每天都会在陈亦然的耳边响起,不仅仅是陈亦然,所有的人都要面对这样亲切悦耳的提醒,只要他们进入餐厅、影剧院、体育场之类的地方或者徘徊在任何一个公共场合,你就随时可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陈亦然当然清楚法律的威严,而且,他比大多数人都更清楚,所以他从不企图去探寻各种规定的合理性,因为他还知道,合理性只不过是你违反法律的无聊借口,合理性在更多的时候还是你受到法律惩罚的唯一原因。
他双眼的不适已经完全消失,接下来他做什么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就鞭长莫及了,他可以要一杯喜欢的绿茶,也可以闭目养神,当然要是愿意的话还可以按摩一下太阳穴。但既然身体的不适已经完全消失,他做这些事情的欲望也就荡然无存了。这很像是一个悖论:当你想做点什么的时候,你总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做;而当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点什么的时候,你又失去了做这些事的理由和欲望。
他从那把由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监制的能够把和他身体状况有关的所有数据同步传送到委员会终端电脑的椅子上站起来,他走出房间,走过富丽堂皇的大厅,穿过一条五十米的长廊,他向守在门口的人点头示意——虽然他十有八九不是人类——然后他走出大门,他的眼前晃动着色彩斑斓的霓虹灯。
他终于摆脱了与他刚刚离开的那幢建筑有着种种千丝万缕的法律上道德上或是业务上的联系的各式各样的委员会的监督,他感到一阵轻松,深深地吸了一口使他的呼吸道变得畅快的空气——这其实只是一种错觉,他感觉呼吸了一口新鲜口气,但他实际上只是呼吸了一口室外的空气,和室内的相比并无不同,但他却感觉到好像离婚后光明正大地和情妇一起逛街一样的轻松自在,这种感觉是科技永远也无法替代的,如果人类连这样的感觉都失去了,那他们和街上那些看似彬彬有礼实则铁石心肠的机器人也就没有了区别。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3 14:25:06 +0800 CST  
他裹紧身上的大衣,整理了一下围巾,顺便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他的住处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他打算走着回去。他的活动范围一向有限,无论做什么,他几乎都采取步行的方式,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乘坐过交通工具——确实很长,他远离从自行车到十倍音速飞机的一切交通工具的时间需要用年来作计算单位。他最近一次乘坐高速轨道列车还是在六年前,那时他还没有离婚,他和前妻陪同他们的儿子去三千公里外的一个志愿者培训基地报道,因为他儿子报名谋求一份空间站的工作并幸运地——或者是不幸地——被选中。实际上他不太理解年轻人的想法,因为他儿子完全可以不用做这份工作,他可以像很多年轻人一样在大学拿到博士学位,这样就可以享受根据《知识促进法》规定的国家津贴,然后他可以申请一个和他的专业有关的项目——比如某部古典小说的食谱研究或猫头鹰的野外繁殖进化史——知识促进委员会鼓励一切对知识的探索和研究行为,他们巴不得为这个星球上的每一只蝴蝶开设一门专门的课程或者为每一只蚂蚁建立一份档案。他儿子可以做这份研究一直到退休,领取丰厚的退休津贴,还可以继承他们的国家股份。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到博士学位,特别是五十年前教育促进委员会取消了由教授组成的负责提名博士的专门机构而改由委员会的数据库进行遴选以来,博士学位的取得难度大大的增加了,这主要是因为缺少了很多人情味,比如穿短裙再也不会成为博士提名的潜在条件——实际上喜欢穿短裙的人没必要为此抱怨,因为反过来说,这其实也杜绝了某个钻道德牛角尖的男教授或开始进入更年期的女教授因为你穿短裙就把你拒之门外的可能性——不管怎么说,数据库永远不会在乎你穿什么,你也永远不会因为你的性格、背景、长相或者卫生习惯的原因就成不了博士,尽管实事求是地说,对于一个成功的博士来说论文不见得就比上面列举的那些东西更重要。
陈亦然希望他的儿子能成为博士,至少去争取成为博士,但令他失望的是他最终选择了去当一个志愿者。当然,陈亦然在失望之余也只能对他表示祝贺,考虑到他们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见面的机会也许不会太多,他和前妻坚持亲自送他到培训基地,为此他请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长假。那次旅行给他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因为他和妻子在回家的时候不幸遇到了已经消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晚点,上一次列车晚点据说是因为等待一只受到保护的受伤的羚羊,根据动物保护委员会的最新报告,这只羚羊的受保护等级达到特级,这意味着它的生命将和人类具有相同的保护价值。为了等待这只羚羊,列车晚点了十分钟,而这已经是半个世纪以来屈指可数的几次晚点中最长的一次。
陈亦然遇到的晚点当然和羚羊无关,因为这个星球上的最后一只野生羚羊——也就是造成上一次晚点的那只——已经去世了,这个物种和贰星球上的很多物种一样,在人类的关怀和惋惜中平静地消失,人类尽了全力来保护它,作为这个星球上的统治者,可以问心无愧地为它写悼词了。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4 14:06:52 +0800 CST  
那次原因不明的晚点让人们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对于那些对晚点几乎失去了记忆或根本没有遇到过晚点的人们来说,晚点使他们感到无比的惊慌,他们在候车室挤作一团,对着那些面带微笑的机器人吵吵嚷嚷,甚至砸坏了玻璃。事实上,晚点两个小时不会让任何人因此丢掉工作或失去情人,但每个人都表现得好像这次晚点会成为他们人生中的一次由盛转衰的起点,其实不过是因为人们习惯的生活秩序突然遭到了变更而引起的焦虑不安以及你尽了准时的义务而对方却迟迟不到时的气急败坏,就好像你和人约会时你准时而对方迟到一样,你永远不会体谅对方迟到的原因而只会计较迟到本身。
这次晚点最终被归结为天气原因,天气原因永远是晚点的最终原因,当然,谁也不能否认天气原因可能就是真实且唯一的原因,但只是可能,就好像当一名发言人面对记者的提问说无可奉告的时候他可能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可能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告诉你一样。
这次晚点对陈亦然带来的后果也许比任何人都严重,因为他因此上班迟到了十分钟,对于陈亦然的这份工作而言,迟到一秒钟都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为此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他出席了五次听证会,并且接受了调查组的测谎程序的测试,最终,负责调查的相关部门终于认定他的迟到是一次意外事件,他有权利乘坐那趟晚点的列车,没有人需要为这次迟到负责,陈亦然安然度过了这一关——有时候由机器来进行调查确实是一个好主意,他们认为你没有责任你就永远没有责任,而不像人类在被迫认定你这一次没有责任的同时把你作为下一次事故的潜在责任人。
但这件事对于陈亦然多少还是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这大概也是他作为人类而不是机器的本质特征之一,他从此开始在潜意识里排斥一切交通工具,无论是自行车、自动驾驶汽车还是十倍音速飞机,对他而言,所有这一切都代表着一次可能的晚点,科技能改变几乎整个世界,但它永远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全部,包括晚点。
他要确保自己不再出现这样的状况,尽管这一次的意外其实和他毫无关系,但他依旧为此感到不安,这是他的责任感使然,如果说人和机器永远不能互相代替,那么这种因为责任感而产生的内心的不安就是典型的例子。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4 14:12:12 +0800 CST  
他走到第一个路口,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在拐角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起吃个饭。”
陈亦然朝他微笑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就代表不拒绝这件事,他现在是一个单身汉,单身汉总是会遇到一些麻烦事,比如吃饭,这件事无论怎么解决对他而言都是一个负担,因此有人肯一起来承担这个负担总不是什么坏事。
和他说话的人个子很高,超过一米九,比陈亦然足足高出十五公分,和普通人相比,他的身形显得瘦削,这更加突出了他的高度,使得他即便是在身高已经不再成为人们谈论话题的2222年也算得上醒目。他穿着深黑色的毛料西服,套着一件褐色的大衣,在陈亦然的记忆中,他很少穿风格现代的服装,总是显得很保守,好像一幅两百年前的照片,他的微笑显得很真诚,这种真诚很容易转化成令人折服的魅力。他叫谢天诺,看得出陈亦然和他很熟悉——不仅仅只是熟悉,他们之间甚至有一种类似家人的无拘无束。事实上他们认识已经超过四十年,他们是中学同学,在这个日益被科学和法律统治的世界,在人们的情感和内心世界都转化成数字符号的年代,他们依旧像几百年前的人们一样保持着传统保守的交往方式:比如他们喜欢找一家历史悠久的老店,一起喝杯茶或咖啡,面对面地聊天,或者找一家他们都很熟悉的餐厅一起吃顿饭,偶尔,他们甚至还使用便笺写简短的问候信并在特殊的节日互寄明信片,而这种问候方式早在两百年前差不多就已经消失了。
他们走进了街角附近一家售卖鸡肉馅饼的小店,这家店开了有些年头,他们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常来光顾,这里的奶酪鸡肉馅饼、大排手擀面和油炸蟹肉红糖年糕都曾经是他们百吃不厌的美味——他们很喜欢这样的老店,喜欢店里时不时响起的怀旧音乐和在时光的流逝中变得斑驳陈旧的桌椅,当然更喜欢店里那些引起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高度警惕但永远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当他们看到临街的窗玻璃被贴上写着“以健康的名义取缔美食就像以安全的名义谋杀老虎一样荒谬”字样的纸条时,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带着老客特有的随意坐下来,点了奶酪鸡肉馅饼、虾饺、鳕鱼玉米卷和冰啤酒,谢天诺掏出雪茄点燃——这是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委托制造的无害雪茄,无论烟草本身还是燃烧后产生的烟雾,对人体都是完全无害的,而对于享用它的人来说和三百年前的人抽雪茄时的体验并无二致——对于贰星球的一部分人来说,这项神奇的发明意义堪比二十年前制造出的等光速离子推进器,比如谢天诺就是这么认为的。
“很遗憾,”谢天诺抽了一口烟,“你又损失了五十万。”
陈亦然耸耸肩,他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他面前的一份馅饼和一杯冰啤酒上,他现在很饿,对他来说解决迫在眉睫的饥饿问题比谈论已经失去的一笔金钱更有意义。
他大口地咬下去,带着奶酪味的鸡肉充满了他的口腔,他胡乱地咀嚼了几下,然后吞了进去,他空荡荡的胃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的大脑发出接纳这些食品的指令,他来不及品味馅饼的味道。
“要是健康委员会的那些机器人看到你这样吃饭,会揍扁你的。”谢天诺微笑着说。
陈亦然没有理睬谢天诺,他一口气吃掉了两个奶酪鸡肉馅饼,他的感觉好多了,他吁了口气,端起冰啤酒,喝了一大口。
“你这两个月已经消费了300万,”谢天诺抽了口雪茄,慢慢地说,“你的余额——”
“我没有欠一分钱。”陈亦然说,“我离开前已经转进了100万。”
“我知道,”谢天诺说,“我的意思是,这一个月你花掉了差不多五年的收入。”
“我已经工作了三十年,”陈亦然说,“也许我还会再工作五十年。”
谢天诺点点头,他说:“那么差不多还够你花两年。”
陈亦然把剩下的一个馅饼吃完,然后把冰啤酒喝光。
“能问一个问题吗?”陈亦然说。
“当然。”
“为什么我的消费一直这么高?”
谢天诺笑了,他抽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看着陈亦然。
“很多人都喜欢问这个问题,其实答案很简单,”谢天诺说,“答案就是你消费的本来就是昂贵的项目。就好像你打高尔夫球,按照规则你的胜率可以抵消一些费用,而你恰好又是个高手,那么你确实可以省一些钱,但你最终会发现你还是会为此支出一大笔钱,因为这本身就是一项昂贵的运动。再比如,你去玩乒乓球,规则不变,而你的水平非常糟糕,每次都是你付钱,但你会发现其实你并没有为此支出多少,因为你玩的本来就是一项收费低廉的游戏。”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5 14:41:07 +0800 CST  
陈亦然沉默了,他认为谢天诺说的是正确的。
“不过,就平均水平而言,你的支出确实显得偏高了一些。”谢天诺说,“但这并不是什么意外,你遇到的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状况,这一点你应当可以理解。”
“我不但理解,而且有能力承担,”陈亦然说,“你用不着为我的事操心。”
他用一个手势止住了谢天诺想说的话。
“剩下的足够你吃了。”陈亦然对谢天诺说,桌子上还剩下一份鳕鱼玉米卷、一盘虾饺和一杯冰啤酒,“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一步。”
谢天诺无奈地摇摇头,晃了晃手中的雪茄。
“别忘了把账单给我。”陈亦然站起来。
“做一名警察真累。”谢天诺说,“为什么不活得轻松点。”
陈亦然笑了笑,他知道谢天诺不会忘记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每次他都要说这句话,不仅仅是对谢天诺,而是对所有坐在他对面的人——对方会不会忘记是一码事,自己说不说又是另外一码事,因为这件事对他很重要。根据《公务人员廉洁法》的规定,他要是在二十四小时内忘了支付属于他的这一份饭钱,那么反贪委员会的那些机器人马上就会敲响他的房门,他必须为此写出若干份上千字的文字材料并且接受接下来繁琐冗长的测谎和听证程序,而最后他很可能因为这忘了支付的五十元馅饼钱和二十元冰啤酒钱而失去公职并面临三个月的牢狱之灾。
陈亦然能听出谢天诺话里的某种弦外之音,事实上,他很难准确地判断自己对目前的生活状况是否满意,即便不以理想、道德或者人生的价值之类抽象的概念作为参照,仅就正常的生活而言,他常常也是迷惑的。自然,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活得轻松点,但并不等于你不是警察就能活得更轻松,每个人每种职业每个年龄对轻松的感觉都不一样,正因为如此,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的职责只是让你健康点,再健康一点,而不是轻松一点。轻松与否是深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个性体验,它永远无法如脑电波一样在电脑屏幕上被直观地显示出来,也无法像血压一样被准确地数字化,它永远只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甚至在你洗澡前和洗澡后都可能截然不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5 14:46:01 +0800 CST  
他从馅饼店出来,馅饼填满了他的胃,而冰啤酒使他感到神清气爽,迎面而来的寒风也变得不那么凛冽而是温柔了许多。他现在心情不错,甚至想逛逛街,前面不远左转就是西北大街,虽然比起热闹繁华的中央大街低调了很多,但这条近百年没有经受过任何拆建行为袭扰的街道显然更具历史感,事实上,每个行走在这条街道上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个城市独有的气息,这些气息从无数已经消失或改头换面的古老街区跟随着某间古老的店铺依附着某位固执的手艺人慢慢地汇集到这里,它们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不再被驱逐的家园,它们和它们的主人一起留在了这条街上,它们混合在一起,耐心地一厘米一厘米地渗透这条街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渐渐地凝固起来,使得这里每时每刻都充满了一种恍如油画般的特质。和这座城市所有的居民一样,陈亦然也很喜欢这条街,喜欢把自己某种无法言喻的情感融入到徜徉在这条街上的那些为躲避无法面对的现实的荒谬以及为追寻突然闪现的记忆中的美好而下意识地汇集而来的种种思绪的洪流中,每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地让自己成为因为这些迷茫的思绪相互碰撞而形成的情感漩涡的中心,很多时候,即便你只是斜靠在一根古老的电线杆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你也不会觉得光阴虚度。
此时的陈亦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带着那些需要以某种方式排遣的情感,但现在他的确很想在这条街上逛上个把小时并兑现在节日前就已制定好的一些个人消费计划,比如到自己喜欢的品牌店买件衬衣试穿一双皮鞋,或是在那家名为“寸金”的钟表店把那块价值不菲的2000年款的老式腕表买下来,他知道这几天的折扣力度很大而且很真实。当然还有表店隔壁那家叫“阶梯”的书店,历史悠久并且以另类著称的支流联合出版集团上个月推出了十卷本的《犯罪史》,他看过这套书的宣传册,对其中的某些章节产生了兴趣,正打算抽时间把书买下来,也许现在就是做这件事的时候——总之他希望做一些单身男人想做的事,没有老婆在一边唠唠叨叨,不计较价钱也不用在结账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一叠乍一看很实惠其实不过是源于商家为迎合家庭主妇那与生俱来亘古不变的勤俭美德而产生的自欺欺人的折扣券。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6 14:16:00 +0800 CST  
陈亦然快要达到西北大街时路过一条幽暗的小巷,这条小巷使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逛街的念头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打折的手表、衬衣和皮鞋、期待已久的《犯罪史》以及那条温情脉脉的古老街道——这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
他停住了脚步,站在巷口,从这里往前不到一百米,有一幢名为“幸福大楼”的24层的老式公寓,陈亦然注视着这幢楼房,它庞大的身躯在夜幕中闪烁着稀疏的灯光,陈亦然的目光很快就停留在二十层的一个窗口,即便是夜晚十点,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这个窗口。屋子里柔和的灯光透过窗户的薄纱洒向茫茫无际的暗夜,但他感到这灯光其实并没有被夜色吞没,至少有一束淡黄色的光线穿过夜幕照射到他的身上,他能感受到这束光的温暖。此时,他的目光仿佛穿过厚厚的墙壁看到了屋子里的一切,那是他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也是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的一切。
他突然明白,他之所以往这个方向走,并不是想去西北大街,吸引他的其实并不是手表、书籍、衬衣或鞋子,也不是西北大街那独一无二的景致和无法捉摸的情怀,而是这个在黑暗中散发着使他感到温暖的光束的窗口。
他在巷口徘徊了两分钟,然后朝幸福大楼走去,他找不出自己不这么做的理由,他越接近这幢大楼心情就越平静。他到了楼下,推开玻璃门,一个保安用警惕的眼光盯着他,但并没有干扰他。
他出了电梯,对着电梯门旁边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衬衣领口,然后走到2022号房门前,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
“怎么是你——”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声音带着惊喜。
陈亦然脸上露出了微笑。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6 14:20:44 +0800 CST  
第四章

陈亦然离婚以后度过了一段平静的单身生活,如果你离婚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厌倦了婚姻而不是为了追求更美好的婚姻的话,平静往往就是你离婚后唯一的精神状态。当然,这种平静不会是长久的,更谈不上是永恒的,有时候,甚至连暂时都算不上,比如有的人上午离婚,平静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又开始激动——无论你认为人类的一生是漫长的还是短暂的,这都只能算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这种平静往往是情感再次沸腾前的一种假象,你甘于平静不是因为你喜欢平静,只不过是河水在经历险滩的湍急之后流入平缓的河道时必然会有的一种状态,但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在什么时候还会因为什么原因再次掀起激浪。也许你确实变得冷静了许多,你常常沾沾自喜于这种冷静,并自以为你能靠冷静这种手段成为人生赢家。但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是一种错觉,人们之所以有时候会变得冷静只是因为他对现实已经无能为力,是因为冲动已经无法解决问题,或者因为他遇到了比他更强大同时又更冲动的对手而不得不冷静下来,并不是因为他的高尚和素质。简言之,冷静只是人类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消极状态,一旦人们能够摆脱冷静的束缚,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摆脱,正因为如此,冷静只是人类一种短暂的心理状态,它像个暴君一样在统治人类,所以人类无时无刻不在渴望推翻它。或许一些人不会同意这个观点,他们会指出这是错误的,并且恰恰相反,冲动才是统治你的暴君,冷静才是你推翻这个暴君后的自然状态——这么说的确也具有某种合理性,或者我们最后应该折中一下,人类其实一直受到两个暴君的统治,一个叫冲动,一个叫冷静,人们总是在它们的统治之下生活,不是这一个就是另外一个,而人永远是它们共同的奴隶,当你摆脱其中一个的时候,你只是自动把自己置于另外一个暴君的统治之下——作出这种归纳的人往往被称为哲学家。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7 14:23:05 +0800 CST  
接下来哲学家们还会告诉你,统治人类的远不止这两个暴君,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婚姻,比如金钱,比如友谊,比如爱情,比如法律,比如道德,比如科学,还有语言文字音乐艺术等等等等,人类和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人类耐心地为自己找到了这些统治者并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们的统治,就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上帝一样。哲学家们正确吗?没人知道,不然怎么会把他们称为哲学家呢。也许他们的确是正确的,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这种统治,他们穷一生之力只是为了给自己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监狱——确实富丽堂皇,但确实也是监狱,有很多衣着华丽的人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随时在提醒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是美好的什么又是丑陋的什么是高尚的什么又是卑鄙的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流芳百世什么是遗臭万年——他们犹如粪堆上面的苍蝇一样萦绕着你,喋喋不休地要求你做这做那,只要你足够顺从你就会幸福地度过一生,而且这种幸福是你的真实感受而不是某种错觉。
陈亦然不是什么哲人,他也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生活状况与某个高深莫测的哲学问题联系在一起,尽管他确实也曾经有过把家等同于监狱的真实体验,但那只是他在苦闷无法排解时的胡思乱想和哲人们的冥思苦想在这一刻偶然发生了一瞬间的契合,并不等于说他就认同那些关于华丽的监狱的怪异想法。
其实他的婚姻谈不上失败,事实上很多比这更糟糕的婚姻还在继续,而且一直将继续,直到这种糟糕的婚姻意外地成为双方都无法舍弃的一种生活习惯。就像有的男人喜欢酗酒有些女人喜欢美容一样,无论你在理智上如何厌恶这件事,但你却一天也无法离开它,它就这样一边伤害着你欺骗着你,一边又忠实地陪伴着你,最后随着你的生命的结束而结束。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7 14:32:31 +0800 CST  
有人把婚姻比作坟墓,因为它埋葬了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坟场里有无数的痴男怨女在为那些被谋杀的爱情镌刻着悔恨的墓志铭;还有人把婚姻比作爱情的升华,因为它是爱情的高级形态,他们把从爱情到婚姻的过渡看做恍如从猿进化到人一般的神奇跃进。这些说法其实都似是而非,就好像被撑死的人和被饿死的人对完全相同的食物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一样。事实上,婚姻不过是当事双方对爱情的一种投资,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还有可能你实际上成功了但你却以为自己失败了,或者你明明失败了但你却感觉自己成功了。你是不是认为这很荒谬?不,这一点都不荒谬,这就好像你拿一百万投资了股市,十年后你赚了一千万,你成功了吗?不见得,因为你看到当初那个只有五十万但却建议你一起合伙做房产的人已经赚了五千万;同样的道理,你的一百万投资了股市,十年后你亏了八十万,你失败了吗?也不见得,因为当初那个拿着两百万建议你一起合伙做黄金的家伙五年前就已经破产了。
婚姻其实就是这样一种玄妙的对爱情的投资,在大部分时候,盈亏都只是你的想象而已,你甚至可能永远也无法确切地知道你的婚姻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无法知道身在其中的你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陈亦然从来没有算计过自己的这笔投资究竟是亏还是赚,对于类似这样的问题,世界上最出色的会计也会感到挠头。至少在超过三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没有任何一秒钟为自己的婚姻后悔过,而最后婚姻的结束也并不违背自己的意愿,或许这可以看做他的这项投资并没有赔本的一个旁证。他和妻子的婚姻从开始到成长到死亡,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不过是世间万物都无法逃脱的自然规律在婚姻这个领域的重演而已。这期间尽管他们也产生过很多难以避免的摩擦和争吵,但这些摩擦和争吵从来不是造成这段婚姻死亡的病因,而且他们从来没有刻意地伤害过对方——至少他们都没有发现过这种刻意伤害的证据。他们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婚姻的死亡,即使在他们已经感受到支撑着婚姻的爱情的脉搏已经日渐微弱乃至无可救药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使用任何方式人道地加速死亡的到来。最终,他们心平气和地等到了死亡,并作为见证人在一份被称为离婚协议的婚姻死亡证明书上签了字。这一切足以证明,他们结束这一段婚姻只是因为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消失而不是因为他们中的某个人有了另外一段爱情而残忍地杀死了它或者他们中的某个人为了给未来可能的另外一段爱情创造条件而故意杀死了它再或者说是他们因为某种原因而心照不宣地共同谋杀了他们的婚姻——如果说陈亦然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他妻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的话,至少他能确定自己的角色。当然,在这件事情上他也不能说自己是完全问心无愧的,毕竟在他们的婚姻濒临死亡的时候他只是怀着轻松的心情看着它死亡而没有企图去挽救它,虽然他确信这种所谓的挽救其实也只是自欺欺人,但如果他做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道德带来的快感,并且把高尚当做自己一生的标签到处招摇显摆。
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是一个还算诚实的人,他不想欺骗自己,不想让这件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最后以虚伪来收场,这一点上或许他和妻子的确有某种共识。他们的诚实最终取代了道德,诚实不算高尚吗?也许应该由哲学家来回答类似的问题。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08 14:18:50 +0800 CST  
他的平静生活持续了差不多一年,对于一个在他这样的年纪而且并不缺钱的男人来说,一年的单身生活已经显得很漫长。离婚后陈亦然每天的生活如何墙上的挂钟一样单调而有规律性,甚至连准确性也和挂钟相差无几,不但走进办公室的时间分秒不差,连睡觉、起床、洗澡、进出洗衣店、吃自助餐、喝茶看报纸甚至上厕所的时间都可以精确到秒,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生活真的好像墙上的挂钟那样只是在乏味地重复着有限的几件事,除了记载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
当然,不能说他的内心也是静止的,事实上,没有谁的内心是静止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深埋着流动的熔岩,这些沸腾的熔岩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喷发的裂口,很多时候它们没有喷发只不过是它们还没有来得及融化那禁锢它们的坚硬的外壳。
他有很多证据能证明自己的不平静,比如他偶尔会想到或许应该重新建立一个家庭——就像他儿子给他的建议一样——或者觉得生活中应该有个女人,至少能帮他收拾一下房间,洗洗内衣裤,时不时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把书房收拾得稍微像点样。当然,这种想象里难免也会掺杂进一些男欢女爱的调料,但也仅仅只是调料而已。他确实期待在生活中有那么一个女人,按照他自私的想法,这个女人和他没有什么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彼此之间没有什么无法摆脱的法律或道德义务的约束,他们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然后各走各的,任何时候他们都可以离开彼此而不需要给出任何理由。
这确实很自私,陈亦然常为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因为他是人类,不是草原上游荡的公狮和母狮,哪怕确实有那么一个女人存在而他们也确实能保持这样的关系,但他们永远也不能保证自己脆弱的情感不会因为这种关系而被触动,到时候这种被触动的情感就会成为一片沃土,滋生出爱情和之后的婚姻,虽然这并不绝对,但谁也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其实也就是人类和狮子的区别。三十年漫长的婚姻已经使陈亦然从精神到肉体都很疲惫,而每当他想到一个女人的出现可能使他陷入另外一场同样漫长的婚姻他就不寒而栗,但这种恐惧又无法驱逐他对于那个想象中的女人的向往。
几乎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这种向往,因为几乎没有人能靠近他的内心世界,更不要说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他的朋友很少,即便是不多的几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他们的交流也很有限,而在他离婚之后,这种有限的交流也变得几乎不存在了。
也许谢天诺是个例外,这并不是说与其他人比起来谢天诺和他之间的友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意义,也不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感情超过其他人一大截足以使他向谢天诺敞开心扉,其实,就连陈亦然本人也常常弄不清楚为什么谢天诺会比其他人更能洞察他的某些从未示人的奇怪想法,有时候他甚至能根据沉默的方式来判断陈亦然在思索着什么。
“如果你需要,”在一次因为陈亦然的过分沉默而显得乏味的饭局上,谢天诺说,“我可以为你——”
陈亦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从谢天诺的口气上他猜得出他想说什么,他好像闻到一股子脂粉味。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10 14:25:14 +0800 CST  
他想说什么呢,当然,他认识很多女人,非常多,肥环瘦燕各式各样,他可以让这些女人为他做任何事。他的香艳生活人所共知,无论是专事猎奇的八卦杂志还是咬牙切齿的女权组织还是一本正经的道德委员会都对他兴趣盎然。但他依旧肆无忌惮我行我素,那些风格各异特征明显而又对他忠心耿耿的女人被戏称为“谢天诺的女人”,久而久之,“谢天诺的女人”渐渐地成为一个有着特殊含义的暧昧词汇在坊间流传。当然,所有这些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源于一个比“谢天诺的女人”更说明问题的名词——财富,如果你仅仅只是针对那些女人和他之间的某种联系而言的话,或者叫“谢天诺的财富”要更准确一些,尽管从来没有人把这作为一个如“谢天诺的女人”一样的带有特定含义的专用名词来使用,但无可否认,谢天诺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源于他的财富而不是情操、智慧、善良或者别的什么值得称道的高贵品质,虽然他的财富确实有可能来自这些品质,但也有可能来自那些与此相反的令人憎恶却挥之不去的所谓人性的阴暗面——其实这些并不重要,财富从来不是堕落的原因,就好像高尚从来不是贫穷的特权一样显而易见,正因为如此,一本正经的道德委员会才会在一个世纪前被剥夺了发布所谓的《道德备忘录》的权利。他们的备忘录由于在让很多女人仅仅只是因为涂口红穿肉色丝袜就被认定为荡妇的同时刊登催情香水的广告而臭名昭著,尽管他们在刊登的时候煞费苦心地把它称作“爱情的味道”。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足以引起陈亦然的警惕,他和谢天诺是朋友,这没错,他们可以在一起聊天、吃饭甚至喝上一杯,在某些专属他们的特殊日子共同回忆过去,在节日互致问候——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他从不介入谢天诺的生活,对他除友情之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更不希望谢天诺介入自己的生活,他可不想因为谢天诺的的任何不检点行为受到莫名其妙的牵连。
所以他没有让谢天诺把话说完,他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只是他知道自己正在想些什么,但这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无关,他不愿意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揣摩自己。而在陈亦然心中,这个所谓的“任何人”不仅仅只是包括谢天诺,几乎就是特指谢天诺,因为除谢天诺之外的其他人对他的生活并无一探究竟的兴趣。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10 14:31:01 +0800 CST  
陈亦然掩耳盗铃地故作姿态,不过是不愿面对谢天诺指出的一个简单事实,那就是他期待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一个女人,哪怕这个女人会带来让他再次陷入婚姻泥潭的危险,他也愿意面对这种危险。尽管这个想法其实并不是特别迫切,甚至也谈不上经常,但在陈亦然那静如止水的生活中,几乎已经是唯一的波澜了。
偶尔,他会在下班以后顺着中央大街往南走——也就是与他的住所相反的方向——因为在两公里外有一家他喜欢的老式面馆,他会去里面点一份油馍、一碗辣面汤、一盘拌牛肚,兴致上来或有些苦闷的时候再要一杯低烈度的老式烧酒。吃完这顿晚饭,天色也开始转黑,他趁着夜色继续往前,到中央大街的尽头左转,沿着一条狭窄而冷清的林荫道朝东,再走过两个路口穿过一个不大的广场,这时天已全黑,他的眼前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光,在这些昏暗而色彩斑斓的灯光中隐约可见一些诸如“让机器人为你排解烦恼”或“科技让你愉悦”之类的招牌。
这是一片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的街区,一本正经的道德委员会十年前的一份言之凿凿的调查报告显示,它的存在使这个城市的道德水准被拉低了10个百分点——呵呵,天知道他们是怎么计算出来的——而一些以嫉恶如仇为生活乐趣的人们则据此要求市政当局取消这个街区,他们每年都不厌其烦地提出他们的道德诉求,幸亏接待他们的都是对他们的义正辞严毫无反应的机器人,要是换成那些患得患失的公务人员,准保会因为对他们那四下飞溅的口水缺乏免疫力而感染上高尚的病毒。事实上他们不仅仅只是要求取消这个街区,他们还要求取消从壮阳药丸到超短裙的一切他们认为有伤风化的东西,假如有一天他们去动物园看到两条蛇在交配或一只猴子偷吃了另外一只猴子的香蕉他们也许也会要求取消动物园这种诲淫诲盗的场所。这些具有中世纪道德的人却生活在23世纪,和他们的存在比起来,那些日新月异令人瞠目结舌的科技创造的奇迹其实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实际上这片充满着某种虽然历史悠久但却尽人皆知的神秘色彩并被绝大多数人——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猥亵小人——都认为是堕落之地的街区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邪恶和不堪,这都得益于中央之国在一百多年前通过的一条古老的法律,关于这条法律的产生说起来其实也是一段复杂曲折甚至带有某种史诗意味的令人伤感的往事。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11 14:17:47 +0800 CST  
事情差不多发生在一个多世纪以前,也就是第一代超级机器人异军突起的年代。虽然在那时机器人本身已经是一个老掉牙的名词,虽然在经历了从工业革命开始的长达三个多世纪的科技的高速发展后人类自认为见多识广早已不会被哪怕是最出人意料的科技成果所触动而把这一切视为人类文明发展理所当然的过程,但当第一个真正具有和人体骨骼完全一致的身体结构,具备和人的肢体几乎没有差别的灵活性和柔韧度,有着和人类皮肤完全相同的光洁度并能在任何状态下保持恒温的人造皮肤,有着和人类同样复杂多变的面部表情及发音系统并且这种表情和发音系统会随着环境、情势乃至情绪的变化而变化,有着人类特有的体味和气息——更重要的是,它在它的职责范围内完全像人类一样思考并采取行动——当这个当时被称为超级机器人的产品第一次穿着西装混迹在人群中并与周围的人们进行长时间的交谈而完全没有被任何人意识到的那一刻,整个世界还是被震惊了。它是真正意义上的科技与人类的完美结合,它不仅仅只是拥有传统人工智能所具备的超强的分析能力、计算能力、工作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还包括了一直只是存在于人类想象中的无以伦比的仿生模拟技术。和它比起来,以前那些所谓的机器人不过是些简陋低级的机械产品,尽管人类可以把它们的外形制造得和人类一模一样,但人类对它们的认知在本质上从来没有超出雕塑或蜡像,最多是能笨拙地移动的雕塑或蜡像。而超级机器人的出现意义完全不同,它的出现就仿佛在这个星球上突然有了和人类一样高级的另外一个物种,也许,我们真的应该把“它”改称为“他”或者“她”。
从那一天起,人类跨越了传统意义上的人工智能时代而进入了全新的以仿生模拟技术为特点的新时代,这个时代常常被称为后人工智能时代,然后,这个时代持续了一个多世纪,并且还在继续着。这个时代带给人类科技所能带来的最大便利和乐趣,但也使人类失去了很多与生俱来的本能——比如婴儿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由机器人接管,“他”还有“她”做了原本该由人类做的一切,从哺乳、换尿布到交流玩耍到学习走路说话,所有的一切都由机器人代劳,而人类只是躺在一堆各式各样的科技产品里无所事事——长此以往,人类身上那延绵几十万年的母性基因会消失吗?谁也不知道,人类只是一边在思考这个问题,一边在享受这一切,然后像某部古老悲剧中的主人公一样不停地自问自答。好吧,我们必须忽略在这一百多年中人类面对这些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他”或者“她”克服了多少矛盾重重的心理障碍,经历了多少想象的、夸大的以及现实的恐惧,又跨越了多少令人望而却步的伦理和道德的鸿沟,描述人类这一个多世纪以来经历的那些复杂、多变也许还多少有些痛苦的心路历程应该是哲学家或历史学家的工作,如果他们肯暂时停止思考并抽出时间的话。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12 14:32:20 +0800 CST  
超级机器人带来的不仅仅是科技制造的奇观和人类生活的便利,还有每一项科技产品必须具备的特性,那就是利润。科技产品的本质究竟是科技还是产品,科学家、哲学家和经济学家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但如果一项发明无法最终制造出利润的话,那么这样的发明就毫无意义,因为这样的发明一定是违背人类行为的初衷和追求的。其实不仅仅是发明或者某些产品,人类一切正常的举动都可以被理解成是某种期待得到回报或产生利润的投资——或者我可以把它称为投机更为恰当。从足以毁灭整个星球甚至整个星系的热核武器到一本不知所谓的低劣小说再到一次无疾而终的初恋再到某种高尚的品质,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人类为了获得某种满足感而刻意进行的投机行为,本质上和豺狼为了获得食物追逐羊群或公狮为了繁衍后代示爱母狮并无区别。
所谓的超级机器人也不例外,我们可以因为某种情感上的原因把它们改称为“他”或者“她”,但我们无法改变它们的本质,那就是它们是因为人类的需要而产生,它们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某种需求,在这个意义上,它们和一根针、一把斧头、一架飞机或者一件衣服相比也只有价值和用途上的差别而并没有产生超越一根针的质变。
问题在于,人的需求不是单一的,人类可以凭借无所不能的科技把存在于某个星系中的几千亿颗恒星、行星和卫星的数量位置运行轨迹计算清楚,也可以像计算大米的产量一样计算原子裂变的次数,但人类永远无法计算清楚人类那多变而无逻辑的需求究竟有多少,他们追求满足感的旅途究竟什么时候算个头。一块犀牛肉可以让所有的狮子都感到满足,而同样的一块犀牛肉却可能在人类中引发无数关于营养、烹饪方法、口感甚至道德和良知的讨论,参与讨论的每一方都抱着与讨论对象截然不同的观点,而即便是在持有相同观点的人们中间还会对某些细节产生分歧,还需要继续讨论,这种讨论会无休止地延续下去,直到最后在持有完全相同的观点看起来仿佛永远不会发生争执的两个人之间也会因为看起来最无关紧要的某个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的存在而发生争吵,然后他们还要继续讨论,一个看似显而易见的常识最终也会产生无数的尖锐对立的观点——有多少人参与讨论就会有多少观点,所谓的讨论不过是人们借机发表个人看法的方式——人类的满足感不但永远无法计算,而那些因为满足感的缺失而形成的欲望的沟壑也永远无法被填平。
如果说人类对一个铆钉的看法都无法统一,那就更不用说对一个机器人了。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当第一代超级机器人石破天惊地出现在贰星球上的时候,立刻引起了这个星球上那些饱含着人类本能的目光的注视,惊讶、嫉妒、恐惧、兴奋、厌恶,而且,怎么也免不了那一点点的邪恶。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14 10:04:40 +0800 CST  

楼主:陈侎

字数:116284

发表时间:2017-06-15 23:22:1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0-17 20:00:07 +0800 CST

评论数:45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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