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亲历、亲见、亲闻草根历史《绿荫深处是我家》全文上传

刘先生家里似乎有点穷,因为他穿的衣服没有别的先生好,一套灰麻灰麻的中山服好象从来没有换过一样。听大人们说,他是个十足的“教书匠”。我曾经问姐姐:“什么叫教书匠?”她说:“现在很多人看不起我们教书的人,就比照木匠、铁匠的称呼,说我们是教书匠。”
“哈哈,你是教书匠,婶婶也是教书匠!”
“不过,幸好我们这样的教书匠还可以‘赶家栏牛’。”
“什么叫赶家栏牛?”我越加好奇。
“因为薪水太低了,家里稍富裕点的人,都要回家拿钱来贴补才够开支,这就叫赶家栏牛。至于那些靠教书养家的人,就实在太可怜了。”
“刘先生赶家栏牛吗?”
“他不可能,他家不富裕。”
“那他为什么看见别的同学买不起纸和笔时,还经常买去送呢?”我更加莫名其妙。
“他心肠好呗!”
“哈,心肠好的人天生都是教书匠。”
“嘿嘿,我这种教书匠还算好的,至少不必担心‘六腊之苦’呵!”姐姐的表情不知道是得意还是自嘲。
“什么叫做‘六腊之苦’?”我莫名其妙。
“所有的教书匠都要由校长聘定,一个学期结束以后,下学期是不是再聘任就不一定了,每到六月和腊月,是上学期结束,下学期还没有开始的时候,那些没有‘靠山’的教书匠就要担心自己下学期的饭碗了。”
“刘先生有靠山吗?”
“可能没有,听说他父亲在世时只不过是个阴阳先生,靠给别人看风水养家糊口,这种人一般没有什么钱,更没有地位。所以他只有老老实实把书教好,一个人只要口碑好,饭碗也就可靠多了。”
我想:可怜的刘先生!
尽管如此,在当时那个社会环境下,在那种闭塞的小地方,教书先生毕竟还算是个头面人物,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文盲。

课堂上的刘先生留给我的记忆如此亲切,但我没有料到诀别时的刘先生令我那般恐惧……
光滑的指字杆,灰麻灰麻的中山服,架在鼻梁上快要掉下来的近视眼镜,背背朝天九十度弯腰以及挂在脸上挥之不去的亲切笑容,是我对刘先生的终生铭记。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9 06:22:16 +0800 CST  
(更改前文,第一章)

•第5节 拿家产来赎人

(一)都是几块“客猫儿凼凼”害人

听母亲说,父亲迂腐、软弱、胆小,根本不会照管家务。他偶尔收几个学生来教私塾,此外一天到晚只是埋头写写画画,或者就旁若无人地吟诵子云诗曰。千不该万不该,他受了别人怂恿去弄了个“团总”来当,怂恿他的人是想捧出个财主来当傀儡,他们在下面当狗腿子好从中搜刮。可怜的父亲根本不具备官场周旋的能力,这个短命的团总只当了半年。
一次,一个大军阀派下来一笔巨款,父亲实在没有能力组织实施,他也知道老百姓的日子已经很苦了,不知利害的他居然把这事情拖了下来。期限到了,军阀派人来收款,发现这张派款单还躺在父亲的抽桌里,一怒之下就要抓他。父亲吓得东躲西藏,最后还是没有逃脱,军阀对他百般折磨拷打之后通知母亲拿家产来赎人。军阀不是傻瓜,他知道此举对他来讲比派款更省事。
母亲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当掉了全部田土和茶林,那时正值秋收将近,谷穗已经黄头,这个时节典当田地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做“当青苗”, 是所有的典当方式中最为惨痛的一种。

谷穗变成了一筐一筐的光洋,数目比原来那张派款单的总数翻了几倍,光洋换回了奄奄一息的父亲,出狱不久他就死了,年仅35岁。此后家中日子十分艰难,一切可想而知。没了田土,男工已不需要,除杨大姐外,母亲辞掉了所有的仆人,自己拖着有病的身体照料家务,几个年幼的孩子就交给身为长女的姐姐照管,当时姐姐只有十三岁,听大毛娘说,姐姐常常手里牵着二哥和三哥,背上背着我,实在背不动了就双手扶着柱头跪在石板上稍作休息,无助地叹息:“唉,我实在背不动了。”
田地当完了,活钱花光了,家里顿时一贫如洗,相当长一段时间母亲只能领着一家人喝稀饭,有时靠亲戚接济一点过日子。当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如果要卖房地,只能卖自己手上添置的,不能卖“祖遗受分之业”,一旦把祖宗传下来的田地卖掉就是对列祖列宗的背叛,会成为千夫所指的“败家子”。父亲无任何手置之业,他名下的财产全是祖传的,所以母亲不敢违背祖训,只敢当不敢卖,因为当掉的财产可以赎回,不会被人骂“败家子”。
幸好是当不是卖,后来母亲趁铜钱和光洋改用纸币的机会,巧妙地利用两种货币之间的兑换差价,逐步逐步把几块“客猫儿凼凼” 全部赎回。

任何时代,任何一个拥有财富的人都是无财之人觊觎的对象,谁都想有朝一日利用合法的或者非法的手段,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供自己享用。人类社会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会如此。在当时那种社会背景下,如惊弓之鸟的母亲早已对田产产生几分怨恨,一遇非难,就无可奈何地自嘲:都是几块“客猫儿凼凼害人”。

在我们四川方言中,把青蛙叫成“客猫儿”,把水塘称作凼凼。只读过几年私塾的母亲,竟然无师自通地把当年让人垂涎三尺的广袤田土贬低成只供青蛙栖息的水塘,这不但是她的睿智,更是她的无奈,酸甜苦辣咸,尽在其中……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9 06:27:16 +0800 CST  
(顶帖词)转自绿荫深处是我家,原帖
网友sdh13814021912 回复:2009-12-08

沧海大姐以如此高龄辛勤写作,老夫佩服。文章千古事,寂寞身后名。纵观世界文坛,去世多年后文章才被认可的不是一两例?大姐作品平淡如水,绵里藏针,不是过来人,非细看深思,难知其寓意。语云: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写帖难,品帖也难。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9 20:40:27 +0800 CST  
@邹克纯 2017-05-09 21:46:36
从“绿荫”文中看,大姐祖上应是随“湖广填四川”来的,今晚就这事和大姐聊聊闲天。
史上所称“湖广填四川”的大移民,主要时间段虽是顺治末到嘉庆初这一百三十多年,但实际上一直绵延到了同治以后,那正是大姐祖上迁徙到川东之际。历经元末明初、明末清初两次大战乱,四川人口急剧减少,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府便采取一系列措施吸引外地移民,所谓“划地为域、指手为界”,其时是甚为普遍的事情。一些外来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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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兄弟在我有生之年给我释疑,此生无憾矣!
湖广填四川”一词,只要是对中国历史略知皮毛的人,都是知道的,我还是在读初中时就听老师讲过,我也曾经怀疑老祖是来“填四川”的,但无论我根据父亲出生的年代如何推算,也不可能是在顺治末到嘉庆初,只能是在同治年间,所以我在“绿荫”文中,没有提起“湖广填四川”一词,今天你才让我恍然大悟:“但实际上一直绵延到了同治以后”,这一点,是在我查过的史书中没有记录到的。
至于兄弟谈到:绿荫故事所述之家族事是有代表性的。大姐把肇自文元老祖的脉络都勾勒了出来,其珍贵的文史价值不言而喻----可惜,任何历史,都必须服从政治需要,无论开拓者们是“经历数代人乃至十几代人的苦心经营,方才富甲一方”的也好,是“现了原形躺在烂泥里面滚一下”就得到财富的也好,一旦政治有新的需要,观察与解释又将是另一个镜头,这些我们不在这里讨论了,留给子孙后代吧,再次谢谢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0 07:05:46 +0800 CST  
第2节 父子俩

算术老师与我同姓,论辈份比我小。若换了别人,我完全有资格对他直呼其名,但由于师生关系,我还是毕恭毕敬地称他涂先生。
涂先生长相清秀,举止斯文,穿的衣裳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说起话来总是面带微笑,而且轻言细语仿佛有点害羞。他有个很可爱的小女儿大约比我小两岁,由于他家就住在学校对面,所以不上课时常常把她牵到学校来玩。
涂先生家临街开了一个铺面,卖些纸笔等文具,此外还代办邮政。我家里平时取信、寄信都到他那里办理。铺面主要由涂先生的父亲照管,那是一个年约七十岁的老头,满脸皱纹,戴着一副大大的老花镜,雪白的络腮胡子留得老长老长,连眉毛都是又白又长。他个子不高,身躯微胖,行动有些迟缓,任何时候都显得慢腾腾有条不紊。妈妈曾经告诉我:我应当叫他“大水哥”。

一次,我和同学满来银去买纸,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去买东西,柜台里没人。满来银叫我喊人,我不敢,我支他喊。他毕竟是街上长大的孩子,扯开嗓门高喊起来:
“老公公,买纸!老公公,有人买纸!”
满来银是男生中唱歌唱得最好的,童音嘹亮、气势不凡。
我和满来银都只有柜台一半高,“老公公”把纸递给我们时,可能并没有看我们长什么样。

“谢谢啦,大水哥!”我接过纸后满心欢喜,脱口而出。大水哥先是一愣,接着从柜台里探出头来,当他透过老花镜的边缘确定是我在叫他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第二次买纸是我一个人去,大水哥一边拿纸给我一边和气地问:“你是新田溪的吗?”
“是。”
“你是显娘的女儿吗?”
“是。”
他略一沉吟,郑重地对我说:“你回去告诉你妈妈,说大水哥想替他儿子讨(租)两块田种,要街口上的,近一点。”
“是涂先生种吗?”我莫名其妙。
“不,是我大儿子种。你们的涂先生是我的小儿子,他们俩兄弟还没有分家。”

我恍然大悟:原来,涂先生也是个穷教书匠,靠卖纸笔,代办邮政还不够养家糊口,还要讨水田种,真可怜。
我如实把话转述给了妈妈。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0 09:21:55 +0800 CST  
(正文)

我的国语成绩很好,但算术却不怎么样,可能是因为年龄实在太小,对文字题理解十分困难。尽管计算出来的结果完全正确了,却不知该怎样作“答”。不知道该答“共有”几个或是“还有”几个。别的同学也并不比我高明,每当一道文字题算出来以后,彼此总要相互询问:答“共”或是“还”?最终莫名其妙乱写一通。
涂先生为此也没少下功夫,一遍又一遍地讲解我还是听不懂。好在别人答错了要被打手心,我却从来没有挨过打——大概他不愿意“犯上”。

有一次,一个可能受过点拨的男生轻松地道出了诀窍:“是加法就答‘共有’,是减法就答‘还有’。”我们望着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如此高深莫测的难题,竟然这麽简单?!
我去问涂先生,他羞答答地笑着没有说话。

让我最伤脑筋的是文字题“鸡兔同笼”,我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楚怎么能够根据有多少只鸡脚,有多少只兔脚,算出它们各有几只来。有一次我问涂先生:“我家的鸡不是关在笼子里,是关在木板做的‘鸡罩’里,每当我去给它们丢包谷时,它们就咯咯叫着四处乱钻,我连有几只公鸡几只母鸡都看不清楚,现在为什么还要把兔也关进去?”
涂先生仍然羞答答地笑着没有说话。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0 09:42:31 +0800 CST  
国民党统治时也很重视教育,那时读师范的学生一律不交学费和伙食费。听说涂先生和别的好几位先生都是从县城里同一所师范学校先后毕业的。我读四年级时,学校曾在儿童节组织“童子军”们到途经县城方向的小学去旅行,最后把我们带到师范学校去,说是回外婆家。
童子军有规定的服装:男生一律穿草绿色军装,头戴船形帽;女生们白衣裳黑裙子,每人一支齐肩高的棒棒扛在肩上当枪使。儿童节定在四月四日。童子军们接受抗日爱国教育,经常一边扛着枪操练,一边唱军歌:“四月四,四月四,我们都是小战士......”我雄赳赳地走在队伍里时,感到威风凛凛,壮志冲天。只是大人们不喜欢那支棒棒枪,尤其是杨大姐,每次见了都说它像“哭丧棒”,弄得我很扫兴。
旅行队伍按大、中、小各队编排,我所在的小队由涂先生带领。他对我们照顾得十分细致、耐心。无论是吃饭、住宿和行军途中,他几乎总是和我们在一起,脸上老是挂着几分羞答答的微笑。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0 12:37:21 +0800 CST  


七月里哪七月八,日本他占我大中华
可惜,兄弟这个面具不是白胡子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0 16:37:42 +0800 CST  
(正文)

当时的县长姓于,上任不久人们就开始颂扬他,说他与过去的县长不同,是个好官。大人们说过他许多好处,什么税收减少了,土匪也没有了等等。我能记得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他一上任就把全县境内的叫化子娃娃收养起来,由政府出钱办一个“为民院”和一所为民小学。达到入学年龄的穷孩子送进为民小学读书,一律实行军事化管理,统一食宿,按时上课。我们的童子军旅行队到了为民小学时,学生们穿着整齐的深黄色军装出来迎接。我们也排着队列和他们用歌声表示寒暄。由于音乐老师没有参加那次旅行,我们唱歌时一般都是由涂先生指挥,而他们唱歌时的指挥人,竟然是于县长的太太,因为那所学校是由她亲自管理,我们对此深感敬佩! 最后我们参观了寝室和教室,只见寝室里的床位安置得井井有条,床上的被条垫单等从颜色到折叠式样都完全一致,让我们惊叹不已!
杨大姐由于曾经跟随我当中学校长的婶婶去过县城,住在县参议长舅舅家,她对于县长收容穷孩子的事情知道不少,回家后经常眉飞色舞地对我们大讲特讲,佩服得五体投地:“嗨,那个于县长,真了不起!我亲眼看见过他,胖胖的样子真有福气。难得他把全县的穷娃娃都收养起来......”

我不知道这“穷”字的覆盖面有多大,曾插嘴问她:“是叫化子娃儿吗?”

杨大姐十分生气,突然把双手往腰间一叉,挺起胸脯大声说:“嗨!于县长根本不准人说他们是叫化子,只能说是穷娃娃,哼!”我发现她气得像是自己受了侮辱一样,才突然想起她曾经要过饭,吓得不敢再开口了……
婶婶后来曾把这位人人称颂的县长请到家里来做客,杨大姐兴高采烈地忙着安排筵席,闲下来后还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于县长笑.。 参观了为民小学后,我心里想:难怪杨大姐对于县长那么敬重,这样的好县长实在不可多得。

经过了大约一周的旅程后,我们最后到了“外婆”家----县城的师范学校。校长和老师热情接待我们,搬出矮凳子让我们整整齐齐地坐在院子里休息。校长站在台阶上高兴地向我们说:“小朋友们,热烈欢迎你们到来!你们知道吗?你们学校很多先生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所以你们现在是回到外婆家了。‘外婆’为了欢迎你们,提前为你们准备了礼物,每人一份!”
我们正在为礼物而困惑时,只见厨房的大师傅们端来了两大筐热气腾腾的包子,每人两个,依次递在我们手里----这是别的地方没有得到过的殊荣,看来外婆确实与别人同。
那时没有自来水,又没人事先招呼我们洗手,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接,有的同学手太脏了,包子上一抓三个指姆印----反正塞进嘴里就看不见了......
有两个年纪比我大点的女生一边吃包子,一边问站在旁边的涂先生:“我们称你的校长叫外婆,那称呼你为什么?”
涂先生仍然笑而不答。

可惜,我不仅认识涂先生和刘先生的前提相同,告别他们时的气氛也完全一样……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1 06:48:39 +0800 CST  
第3节 国文教师

姐姐比我大十三岁,我读小学一年级时,她已从国立茶峒师范学校毕业了,虽说是中专,但由于是国立学校,教学质量很高,学校也颇有名气,毕业出来的学生能力极强。她先是在县城里别的学校教书,我读三年级时,她转到了我的学校来,是我的国文教师兼班主任。
姐姐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她身材窈窕、眉清目秀、温柔善良加之文武兼备。她在家做得一手好针线,不论是缝衣制鞋或是挑花绣朵无不样样精通。我们一家人穿的鞋子上至母亲下至我的,全由她一个人包干。我若发现脚上的鞋破了,只须把双脚朝她面前一伸说:“姐,鞋破了。”新鞋马上就会递到手中;发现衣裳需要动针线,只要把衣裳往她怀里一扔,一切问题自然解决;她下厨拿得出一手好厨艺,无论是糕点面食还是清炖小炒,她都能做得色香味俱佳。在外她是一个优秀的国文教师,什么子云诗曰、白话文言她都懂得相当多,讲课也讲得特别好,深受学生们敬重;她还弹得一手好风琴,兼任两个班的音乐教师。她有一本厚厚的《名歌三百首》,我很快就能独立唱会其中的一半,仍有三分之一至今不忘,什么《渔光曲》、《飞花歌》、《大路歌》、《白云故乡》以及《教我如何不想他》等等至今记忆犹新。

姐姐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她扎实的文学功底,四年级时,我们的国语课改为国文课,开始教文言文,课文可以由老师自己选定。朱熹的《朱子家训》、曾国藩的《曾文正公家书》、归有光的《先妣事略》等等,都是她先后在课堂上给我们讲的,同学们都听得很专心,特别是讲到《西门豹治邺》,当那些巫师们被一个个丢到河里去给河伯“送信”时,大家都高兴得笑起来。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部分精华在我童年时即已定格: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清岗公当孙入翰林之后,犹自亲身种菜、收粪;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等等,在我成家业后一刻也不敢忘记。

姐姐坚持在家读古文,她有一本厚厚的《古文观止》,那是她读得最多的一本书。每当她摇头晃脑地读时,我就在旁边听,就这样其中有不少篇章我都能通过旁听背下来,而她自己却做不到,这使得她大为称奇。遇见我既感兴趣又听不懂的字句时,便请她讲解。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她读。
“什么叫葬于斯?”我不懂“斯”是何意。
“‘斯’字在此作‘这个地方’讲。”
“为什么‘使汝不识诗书’反而是件好事?”
她便详细给我讲解袁枚的妹妹在婚姻方面的不幸遭遇,后以“一念之贞”坚持不嫁,以至长期抑郁,年纪轻轻就死了,如果她没有读过书,可能还不至于有如此悲惨的结局,正如袁枚说的那样,“或未必坚贞若是”。
“怪不得妈妈和二祖母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似懂非懂。
“不,这种说法是错的,是封建社会强加在女人头上的枷锁……”话题从单纯的文字讲解转向更深刻。
我想起妈妈常引以自豪的“守节不嫁”,父亲去世时她才三十多岁,当然她作此选择除了封建礼教是她那一辈女人无法摆脱的致命枷锁外,五个年幼的儿女是她又一条解不开的绳索,所幸不薄的家产和全族上下对她的尊敬,使她聊以自安……

受姐姐和家庭整体气氛的影响,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书,不论是《三国演义》还是《西厢记》、《水浒传》等中国古典名著和《雷雨》、《日出》等当代剧本,以及《七剑十三侠》、《大探玲珑塔》等武侠小说,还有《木偶奇遇记》和安徒生的外国童话,凡是能捞到手的书我通通读得津津有味。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1 08:37:56 +0800 CST  
(正文)


让我此生刻骨铭心的是姐姐教给我一首词----《金缕曲》,姐姐告诉我:这是清朝举人顾贞观写给他正在受难的一个朋友的信,他的朋友吴兆骞在清顺治十四年,因江南科场案件牵连,被贬谪到现在的黑龙江去了。当时顾贞观在给明珠宰相的儿子纳兰性德当老师,纳兰性德读了这首词后感动得哭起来了,就请他的父亲想办法把吴兆骞放了。听姐姐这一说,我也感动得差点哭起来了,自然而然很喜欢这首词,其原文至今还能背得: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

“‘泪痕莫滴牛衣透’是什么意思?”我问。
“写信的人劝朋友不要太难过了,即使是流泪,也要注意别把粗麻编成的衣裳湿透了。”
我不赞成她的解释,反驳说:“不对!明明是写信的人自己太伤心了,哭啊哭啊,哭得眼泪流下来,把牛皮做的衣裳都湿透了。”
姐姐拗不过我,只是淡淡一笑。
我无法想象能把牛皮衣裳湿透的眼泪究竟有多少,只是心里十分难过,差点也想哭。
我更万万没有料到:这首令人肝肠寸断的诗词,竟然会成为我们今后生活中相当大一部分的写照----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1 08:41:12 +0800 CST  
(正文)

姐姐已订婚,那位哥哥在重庆勉仁文学院读大学,和粱痩(漱)溟先生是校友,两人曾经很有些来往。姐姐把她收到的所有情书捆成许多小捆,放在平时无人造访的大木床顶板上。我闲来无事东翻西找发现了它们,便偷偷拿出来躲在小厕所的坐式马桶上一封一封慢慢读。姐姐发现我这个偷信贼后十分尴尬,大呼上当。
其实,信中并无什么特殊内容,与一般亲友往来书信差别不大,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属于拘谨的一代,虽然信中我不认识的字很少,但实在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拿出来渲染和取笑的地方----当然,也许我还看不懂。
和姐姐相处的时光无比快乐幸福,特别是我们师生二人一起上学的那段日子,早晚同行时我总是愿意走在她身后,我喜欢看她的披肩长发;喜欢她穿那件粉红色的旗袍;喜欢她那徐徐如春风的轻盈步履……每当放学回家时,我的心情更是无比喜悦和轻松。

夕阳西下,遍野红霞,百鸟投林,牧牛归家。曲折的乡间小路上,一个粉红色的袅娜背影,在绿油油的稻田映衬下,和我一起迈着欢快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绿荫深处是我家。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1 08:45:28 +0800 CST  
(顶帖词)摘自《绿荫深处是我家》原帖

网友gela58 回复:2012-06-0

一个古朴苍凉,一个圆润流畅;
两种文字都让人赏心悦目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1 09:00:57 +0800 CST  
@邹克纯 2017-05-11 11:35:05
@沧海凤舞 2017-05-07 18:10:36

祖上有钱无权,与官府无任何交情,看来一点不假。我母亲年轻时曾亲眼看到祖父被土匪捉去,施以酷刑勒索钱财。土匪使用的刑具叫“上杆筒”,一个大滚筒从上往下滚压而过,把祖父的屎尿都当场“杆”了出来,等祖母变卖家产把人救出来时,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土匪对他们这种灭绝人性的手段非常自豪,称为“捉肥猪” ......

这一节文字蕴含的信息很多:一、.....二、.....三、.....真是发人深思,令人慨叹!我们古老的中华民族要步入现代,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任重而道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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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世界上无论任何国家,任何朝代,任何政党,任何个人,都只能承认土匪的行为是非法的,残酷的,被“上杆筒”的“肥猪”是值得同情的,而不是罪有应得的,,,,,噢,。这些,将由中华民族的子孙后代去评说了,谢谢顶帖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1 14:16:58 +0800 CST  
第4节 中学校长

叔叔的续弦夫人毕业于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早年曾在北平宋氏大家族里当过家庭教师。他曾经多次给我们讲过什么宋大小姐如何如何,孔二小姐怎样怎样,反正我既听不懂,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1942年,来自北平的婶婶第一次回家,她回家以后曾先后担任过中学和小学的校长,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她是我的校长。

父亲只有同胞兄弟二人,此外还有两位被我们称为大叔和小叔的族弟。父亲和他的三个弟弟,刚好把这座深庭大院一分为四。叔叔涂香圃自幼离家求学,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前黄埔军校)第十三期毕业生,后在重庆某空军部队服役。他与我父亲手足情深,自父亲去世后,叔叔就把抚养我们视为己任,虽然早已分家,他仍然把属于他那份财产交给母亲管理、使用。他自己和婶婶以及一儿一女加上我大哥一共五口人,全用他自己的薪水供养。1948年,这位叔叔病故于重庆。我一生中从未见过他。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1 21:11:41 +0800 CST  
(正文)

迎接婶婶的前期准备工作十分隆重,我不知道妈妈老早就在忙些什么,只知道我和三哥等人的一切行为都必须符合“婶婶回来了”的要求。例如:平时吃饭时我们可以东倒西歪没人管,这下可不行,吃饭必须坐端正,否则就会挨骂:“看你吃饭都没个坐相,婶婶回来如何看得惯你?”;平时我们成天到处乱跑,脏手脏脸是常有的事,最多吃饭睡觉时被拉去洗洗。这下也不行,只要被人发现脏了马上就会被瞪眼:“看你那个脏样,婶婶回来肯定不喜欢你。”
那时正值初冬,我两只手背上开着裂纹,无论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记得我曾经把两只手泡在水井里使劲搓,直到把手背搓出血来也没有洗白,只好随它去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外面玩够了才回家,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特殊,人人喜气洋洋,我知道婶婶终于回家了。我正四处寻找婶婶的身影时,有人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婶婶面前。
眼前站着一个身材偏高,仪表不凡,烫着长发,穿着深色格子薄呢大衣的女人,她胸前的几颗大纽扣十分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扣子。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大人在旁一再提醒我:“叫婶婶!给婶婶敬礼。”----虽然早就教过几遍了,我还是不敢开口。

一个清脆的北京腔响了起来:“行礼我看看!”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自然而然地一边鞠躬一边叫“婶婶好!”
第一次见面我给婶婶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她夸我大方。婶婶那一口嘎嘣脆的京腔则使我兴奋异常,此后便常常无缘无故模仿着她的京腔:“行礼我看看!”仿佛拿这句话当作歌来唱,乐得一家人嬉笑颜开。

婶婶带回来一个男孩,这位弟弟还需要人抱。他第一次看见我就张开小口直笑,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1 21:23:19 +0800 CST  
(正文)

婶婶一切生活起居均由母亲安排,她并不打算在家长住。母亲没有上过洋学堂,只读过几年私塾,许多观点都与婶婶差距很大。例如:婶婶不赞成近亲结婚,她说这会对后代的智力有影响。母亲和大毛娘等人反对这种看法,据“理”力争,引经据典地列举张、王、李等近亲结婚的亲戚,用事实证明这些亲戚的子女不但不是傻子,反而个个都有出息。
那时候对女孩子的管教极严,不准多嘴,不准管闲事,更不准搬弄是非。以我母亲和大毛娘为代表的一批长辈,衡量大姑娘小媳妇的标准是:一天到晚只会埋头做家务,不肯抬头说话的人,就是最优秀的---只要不是哑巴就行。
培养“人才”必须先从娃娃抓起,我们小姑娘家就更苦了,清规戒律极多,不准这,不准那,只要稍有违犯就会被骂成是“千翻姑娘”。关于“千翻姑娘”还有一首不知流传了多少代人的顺口溜:

千翻姑娘大不同,
手头提个画眉笼,
问你画眉卖不卖,
光卖画眉不卖笼。

我一旦惹了哥哥或别的大人们,他们就会拿这首顺口溜来压我,使我无可奈何。我没地方出气,只好去问姐姐:“为什么光卖画眉不卖笼的就是千翻姑娘?”
“你把画眉卖给人家又不卖笼子,他把画眉往哪里放?这不是千翻姑娘是什么?”
“如果他自己有笼子,不要我的笼子呢?”
“那就不是千翻姑娘。”
“要是我自己喜欢这个笼子,舍不得卖呢?”我略微思考一下,接着再问。
“舍不得也要卖!”
我想:幸好我不是卖画眉的……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2 06:56:52 +0800 CST  
(顶帖词)摘自[长篇]绿荫深处是我家(修改版)

网友股市文盲 回复:2008-10-24
连续看了几天,分外亲切。我的生命中也有“杨大姐”那样的母亲。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2 09:11:28 +0800 CST  
(正文)

婶婶反对这种教育模式,她认为这是对孩子的束缚,应该从小培养孩子的独立思考能力,敢作敢为的孩子将来才会有前途。她有意按她的方式训练我,不时故意给我出难题,这位婶婶兼校长,允许我强词夺理和她争论。
“你不听话,是不是千翻姑娘?”
“不是!”
“为什么不是?”
“我又没卖画眉。”我毫不含糊。
“如果我叫你妈妈不送你读书了,你怎么办?”她另出难题。
“我自己走到学校去,不要她送。”
“你妈不拿钱,学校不收你。”
我略一思索,有了主意:“那我就把书带回家自己学。”
“自学不懂怎么办?”她又问。
“请姐姐教我。”
“姐姐要出嫁。”她观察着我,看我又如何回答。
“……”我心里泛起一丝隐隐的难过,终于败下阵来。姐姐在旁出口相救:“只要能坚持自学,就一定能懂,俄国的高尔基没有上过学校,就是坚持自学,后来成了作家的。”我大获全胜,举手欢呼:“对,对,我要自学,我是高尔基!”
倘若婶婶把我逼急了旁边又没有救兵,我便会使出杀手锏----举起双拳在她背上使劲擂了出气。
妈妈绝不允许我如此胆大妄为,一旦发现就大声训斥制止,而婶婶则靠在椅子背上笑得前仰后合。

婶婶在家中严格监管我和哥哥们的学习。那时大哥在重庆读书,留在叔叔身边,家里只有二哥、三哥和我。婶婶回来后,闲置已久的书房被重新启用。由于小书房光线最好又紧靠花园,婶婶指挥仆人在里面安置好桌椅和书橱,每个星期日和寒暑假,我们都必须按时在里面学习,婶婶不时过来巡视、指点。妈妈见此情景大为振奋。可惜不久婶婶就离家去县城担任中学校长,寒暑假也大多留在县城,住在叔叔原配夫人的娘家。叔叔原配夫人的哥哥是县参议长,婶婶也就随随便便挂上个县参议员。当时认为那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徒有虚名而已。据她自己说:她任职期间一共只提过一条建议,那就是如何完善第三中学的校舍以及如何提高教学质量,当时绝对不会想到几年以后,自己会因此成了历史反革命。
婶婶出任中学校长期间,妈妈派杨大姐随行,因为婶婶喜欢吃面食,弟弟也需要可靠的人悉心照料。这时杨大姐已经学会做馒头、包子、水饺、拉面、“猫耳朵”、摊饼和肉松等各种食品。杨大姐对跟随婶婶的美差十分乐意,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个开拓视野,见识世面的机会,此时杨大姐已从与我妈妈亲如姐妹上升到成为婶婶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助手。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2 19:11:26 +0800 CST  
(正文)

婶婶反对这种教育模式,她认为这是对孩子的束缚,应该从小培养孩子的独立思考能力,敢作敢为的孩子将来才会有前途。她有意按她的方式训练我,不时故意给我出难题,这位婶婶兼校长,允许我强词夺理和她争论。
“你不听话,是不是千翻姑娘?”
“不是!”
“为什么不是?”
“我又没卖画眉。”我毫不含糊。
“如果我叫你妈妈不送你读书了,你怎么办?”她另出难题。
“我自己走到学校去,不要她送。”
“你妈不拿钱,学校不收你。”
我略一思索,有了主意:“那我就把书带回家自己学。”
“自学不懂怎么办?”她又问。
“请姐姐教我。”
“姐姐要出嫁。”她观察着我,看我又如何回答。
“……”我心里泛起一丝隐隐的难过,终于败下阵来。姐姐在旁出口相救:“只要能坚持自学,就一定能懂,俄国的高尔基没有上过学校,就是坚持自学,后来成了作家的。”我大获全胜,举手欢呼:“对,对,我要自学,我是高尔基!”
倘若婶婶把我逼急了旁边又没有救兵,我便会使出杀手锏----举起双拳在她背上使劲擂了出气。
妈妈绝不允许我如此胆大妄为,一旦发现就大声训斥制止,而婶婶则靠在椅子背上笑得前仰后合。

婶婶在家中严格监管我和哥哥们的学习。那时大哥在重庆读书,留在叔叔身边,家里只有二哥、三哥和我。婶婶回来后,闲置已久的书房被重新启用。由于小书房光线最好又紧靠花园,婶婶指挥仆人在里面安置好桌椅和书橱,每个星期日和寒暑假,我们都必须按时在里面学习,婶婶不时过来巡视、指点。妈妈见此情景大为振奋。可惜不久婶婶就离家去县城担任中学校长,寒暑假也大多留在县城,住在叔叔原配夫人的娘家。叔叔原配夫人的哥哥是县参议长,婶婶也就随随便便挂上个县参议员。当时认为那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徒有虚名而已。据她自己说:她任职期间一共只提过一条建议,那就是如何完善第三中学的校舍以及如何提高教学质量,当时绝对不会想到几年以后,自己会因此成了历史反革命。
婶婶出任中学校长期间,妈妈派杨大姐随行,因为婶婶喜欢吃面食,弟弟也需要可靠的人悉心照料。这时杨大姐已经学会做馒头、包子、水饺、拉面、“猫耳朵”、摊饼和肉松等各种食品。杨大姐对跟随婶婶的美差十分乐意,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个开拓视野,见识世面的机会,此时杨大姐已从与我妈妈亲如姐妹上升到成为婶婶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助手。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12 19:11:51 +0800 CST  

楼主:沧海凤舞

字数:1563

发表时间:2017-05-02 08:3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9-21 17:02:55 +0800 CST

评论数:3312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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