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亲历、亲见、亲闻草根历史《绿荫深处是我家》全文上传

说明:
百年亲历、亲见、亲闻草根历史《绿荫深处是我家》已印制,部分章节已陆续编篡入省、市两级文史丛书,该书印制以后,不少朋友索要,几百本书已经送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原帖已经没法阅读,由于自己当初不会上网等诸多原因,页面、章节已经颠来倒去乱七八糟,现在全文上传---我已经发现有一些具有历史价值,已经正式出版了的书,仍然在我们舞文弄墨上传,诸如:邹克纯网友的《弯曲的光阴》;于艾平网友的《文革五十周年祭》等等,特别是《文革五十周年祭》不但上传,还不一定需要顶帖,我已经决定向他们学习,全文上传《绿荫深处是我家》



《绿荫深处是我家》
(百年亲历、亲见、亲闻、草根历史)
谨以此书献给全中国的平民百姓,和全世界的政治家、文学家以及史学家们。


耿家强

人生有三立:立功、立德、立言。
立言,就是把自己的思想看法,用文字记载下来,留传后世。
有人说,人微言轻,小人物立不了言,家强表示反对!家强认为,“大人物”和“小人物”只是一字之差,大人物都是从小人物进化的,而且,真理有时还在小人物手中呢,所以,家强支持大小人物都来为历史“立言”。
有人说:
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时光往往冲淡了人们的记忆,当大部分真实历史已经从人们的脑海里烟消云散了,留下来的历史记载,也常常由于各种原因,或浅尝辄止含含糊糊,或文字简涩味同嚼蜡,甚至被“打扮”得面目全非……
一日,从天涯社区“舞文弄墨”中,搜到了一部名叫《绿荫深处是我家》的作品,作者沧海凤舞自言:“本书通过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切身经历,如实记录一段可能被忽略的历史”,“书中主要内容全系写实,时间跨度长达约一个世纪,表述了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对底层普通百姓的心灵冲击:它涉及抗日战争、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抗美援朝、土地革命、农业合作化、反右斗争、社会主义三面红旗、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直至四川汶川大地震……”
再看下去,原来作者竟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师太”式人物,这在文坛是不多见的,于是更加产生了兴趣。
慢慢地,家强发现,作者是在用自己的“小家”,隐喻全中国范围内的大“家”。作者认为,这个“绿荫深处”有960万平方公里,是全中国13亿人的“家”。作品讲述的是作者个人成长史,也是一部家族兴衰史,还是一部中国社会发展史。一书,对历史描写之细致,之生动,之奇特,非常人笔墨所能,而对历史思考之深刻,也是十分罕见。
此外,以记实为前提,以散文作形式,以小说为手法写的文字,更是不可多得。
各位一读便知。
在人间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我们往往听到许多虚幻的假语,而在网络这个虚幻的世界里,我们却能见到这些可贵的真言。奇哉!
想不到,远方这位我不知姓名的作者,居然要我为她写几句序,真是“互联网中无距离”了。
这位作者所经历的那段历史,其实也是那个时代所有人共同的历史。人们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个时刻再次遇到——当然往往是穿着另一套马甲了。那阁下你,何不仔细阅读这部书,通过反思,避免历史悲剧重演!
开卷有益。
2009年11月9日于徐州
-----------------------------------------------------------------------------------------

耿家强:江苏淮安人,194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当代徐州》杂志常务副主编,徐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写作研究会副会长、孔子学会副秘书长。著有长篇历史小说《炎黄蚩尤演义》、《海之魂——郑和下西洋后传》、军事小说《老兵传奇》、儿童文学《爱做梦的孩子》、中篇小说《我认识你》、《文化随笔》等; 多次获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全国性大奖。长篇传记文学《魔窟奇人传》被改编为电影《在黑名单上的人》; 长篇报告文学《姑嫂情》改编为电视剧《山村姑嫂情》, 荣获首届江苏电视凤凰奖优秀电视剧奖和中国电视第18届金鹰奖。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00:35:00 +0800 CST  
前 言

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生最希望的是幸福,幸福靠全人类共同去争取。每个人都想拥有一个温馨的家,都希望世界永远和平安宁。
本书通过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切身经历,表达了作者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良好愿望。如实记录一段可能被忽略的历史,呼吁反思,呼唤和谐,祝愿华夏子孙永远进步!全文用第一人称描述发生在“我”身边的大小事情,时间跨度长达约一个世纪,它涉及:抗日战争、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抗美援朝、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反右斗争、社会主义三面红旗、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直至四川汶川大地震,语言朴实,情感真挚,历史背景厚重。书中主要情节全系写实,其中有的内容很可能属于千古绝唱,值得热爱生活、重视民族文化发展过程的朋友们仔细阅读或收藏。
由于特定的社会环境,全书分为前集与续集两大部分,从一个即将陨落的“小家”开始,迅速联系960万平方公里13亿人的“大家”。
此外,以记实为前提,以散文作形式,以小说为文风的写法,是作者在写作道路上的大胆探索。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00:39:00 +0800 CST  
[ 引子 ]

“快来人啦,快来人啦,杨大姐吊死啦!”

我迅速冲进厨房去,只见门边那个古老的木挂钩上挂着杨大姐。她弯腰低头悄无声息,眼睛闭着,没有鼓出眼球;嘴巴也闭着,没有吐出舌头,不像传说中的吊颈鬼。
我无法相信眼前这血淋淋的事实:这位当年不准玉妈把鸡悬死的杨大姐,这回却把自己悬上了古老的木挂钩。

杨大姐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贫苦雇农,她的不幸死亡,与一个家族的兴衰史和中国社会发展史有直接关系……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00:40:28 +0800 CST  
目录

前集

第一章 茶乡情

第1节 兰天下飞翔的白鹤
第2节 杨大姐
第3节 田连阡陌
第4节 文元老祖是犀牛
第5节 拿家产来赎人

第二章 教书匠们

第1节 背背朝天
第2节 父子俩
第3节 国文教师
第4节 中学校长
第5节 逃学

第三章 翻覆

第1节 山雨欲来
第2节 改朝换代
第3节 公审大会
第4节 戴同志
第5节 滚龙人
第6节 抗美援朝

第四章 陨落

第1节 天然鸿沟
第2节 泪洒木挂勾
第3节 初次呼吁救救孩子
第4节 扫地出门

前集后记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00:42:50 +0800 CST  
第一章 茶乡情


第1节 兰天下飞翔的白鹤

这里是四川盆地的边缘,一抬腿便可跨进贵州。美丽富饶的川东,处处令人神往。
一座落成于清朝光绪年间的深庭大院,坐南朝北。屋前有一片面积不太大的护屋园林点缀,园林外是一望无垠的良田好土。屋后是苍翠欲滴的万里茶山。庭院左侧不远处有一道清澈见底的小溪,仿佛一条闪光的玉带飘绕,给这座古色古香的庭院更增添了高贵和深邃。

这里盛产茶油,蓝天下是一望无际的油茶林,方圆百里。千家万户的大小房舍都掩蔽在四季常绿的、广袤的茶树林中。
油茶不在高山上生长,只遍布于几近平原的小丘陵。丘陵之外便是绿树环绕的、并不险峻的小山坡。
油茶林产出率极高,除了每年可以定期从树上摘下核桃般大小的红色或绿色茶果,剥出黑油油的籽、榨出香喷喷的食用油外,林中还可以分期间种玉米、小麦、红苕或大豆等等。真是地尽其用、得天独厚。

小溪位于山谷的中心地带,灌溉左右两侧千倾良田,滋润万亩茶林和山坡。溪水丁冬,昼夜奔忙,顺溪而下,不知所终。这里不旱不涝,土地肥沃,出产富饶。温柔的小溪更是鱼虾们的乐园,溪中有鱼有虾,有鳖有蟹。它们世代居住这里,族丁兴旺,仿佛永远捉不尽、捕不完。

1937年底,我出生在这座深庭大院里。

由于太祖父兄弟两将这座庭院的地面一分为二,由一道矮墙从中划开,所以我家的大门右侧并列着另一道大门。我们通常称右侧为“隔壁家”。当地人则统称两座大门为“新房子”。两座大门由一道长长的围墙串联,围墙环绕整座庭院。大门对面的正前方另有一道砖墙平行并列。墙外的护屋园林我们称为“竹园”。两墙之间的巷道叫“夹墙道”。夹墙道的两端各有一座厚重的木门,被称为“卷档门”。

竹园里其实很难见到几棵竹,更多的是些常绿乔木,其中有很高的狮栗树。果实成熟季节,男孩子们爬上树去使劲摇晃,我们女孩子就在草丛里把豌豆大小的狮栗子捡出来。狮栗可以炒来吃,也可以生吃,味道很美。园内草地可以牧牛,也是我们儿时嬉戏的地方。

让我终生难忘的,是那一排排绕屋挺立的参天大树,那终年常绿的浓密树冠,吸引了成百上千只每年定期来此居住的白鹤。到了繁殖季节,它们铺天盖地飞来,不知来自何方;到了该走的时候,它们携带着壮大了的家族突然消失,不知去向何处。年复一年,如此循环往复,仿佛永远没有终点……

白鹤体态轻盈,形状优美。它们喙尖颈长高贵赛过孔雀;飞行时舒展的白色双翅与纤细的身躯对比,气势有如鲲鹏;它们细长的双腿凌空后伸犹如玉杵,有力地调节着、支撑着飞行中的平衡。它们一旦来临,就忙碌着衔来枯枝做窝。满天的白鹤你来我往,整个竹园上空形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特别是有的白鹤衔来的枯枝较长时,站在地上也能隐约看见这些树枝,让人想起国画中的松鹤图。不同的只是国画中的松鹤图是静态的——蓝天下的动态松鹤图,比国画更美!

枯枝是白鹤理想的建筑材料。此时的白鹤一定在想象着它们那早日竣工的“家”,想着家中即将出生的宝宝以及凝聚在家中的天伦之乐。这样的信念支撑它们忘了疲倦、忘了辛苦,只是不停地忙、不停地飞,飞去又飞回,飞回又飞去……


可爱的白鹤,绿荫深处是它们的家。

然而白鹤来了也有麻烦。它们聚在树上朝下拉屎,令过往行人十分讨厌;它们不合时宜的鸣叫也令人心烦。偶尔有人会朝树上放枪,惊得它们四处乱窜,而那些喜欢活剥小白鹤放在火上烧来吃的人,此刻便兴冲冲地站在树下等待……
白鹤不会做窝,它们的家只是把枯枝纵横交错架起来就算完成,稍有刮风下雨,它们的蛋或者幼仔很容易从树上掉下来,从夹墙道经过的人(有时包括狗)经常把这些幼仔捡起来随意玩弄,任凭它们的父母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哭喊或者舍命扑救都无济于事。

这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除了最终被践踏至死以外,别无选择。

每当白鹤来临,老鹰之类的食肉猛禽就随之增多,倘若它们一旦抓住机会,不要说是小白鹤,连老白鹤都可能在劫难逃。

弱肉强食,是自然界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显然,白鹤留恋此地并不单纯是因为赖以生息的参天大树,更主要的应该是小溪中捕不尽、捉不完的鱼和虾。

“白鹤捕鱼,老鹰在后”,完全符合自然规律。令人费解的是:食肉者总是以嗜血为满足,但这条食物链的顶端是谁——在人类尚未完全消灭私有制和战争以前,实在难以定论。

我那时还小,一旦遇见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小白鹤,除了陪着它一起害怕之外,一筹莫展。
即便如此,白鹤们还是依恋这个地方,乐此不彼,年复一年,不畏残暴,不惧艰辛,来这里休养生息,来这里生殖繁衍。

是的,蓝天高、白云亮、良田广、稻谷香、油茶绿、溪水长、鱼虾肥、古树壮。上天给予这块土地是供一切生命生存和发展的地方,一切生命在这里都有生存权。斗转星移、海枯石烂,这一生存法则亘古不会变。

我能隐约记事的时候,大约是四岁。

一天下午,我兴高采烈地跟在三哥屁股后头朝回家的路上走,快要登上右侧卷档门的石级时,一个中年农妇迎面挡住我的去路,用十分欣慰的神情打量着我,笑着问:

“小卿,你今年几岁了?”

“四岁!”我回答得十分自豪,斩钉截铁。

农妇神情突然急转直下,一脸哀伤和惋惜,叹道:
“唉,你爹死了四年了。”

我莫名其妙,不知我的四岁和我爹死有什么相干。此后不断有人向我提出类似的问题,我终于渐渐明白:原来我是遗腹女。我父亲五月底病逝,我十一月末出生,当地人称我是“背爷生的”。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06:00:24 +0800 CST  

第2节 杨大姐

(一) 我是杨大姐的女

“背爷生的”这四个字,会让所有关怀我的人闻之同情、怜悯。但在我本人却不一定是这么回事,有爹无爹到底有何区别,我毕竟体会极少。

只有一件事曾经触动过我,让我感到没爹的失落。

我大叔的长女爱花比我小一岁,有一天她拿着她爹刚买的一块磨墨四处炫耀,口齿不清地逢人便讲:“啰(我)的爹,给啰,买的这朵(个)----花墨。”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磨墨:墨有小孩三指宽,上端描着红红绿绿的牡丹花,下边两个烫金的闪光大字——纪念。那时我已读小学,她还没有读书。大叔平时对我疼爱有加,我直觉地认为这块墨应该送给我。

爱花先是拿着墨和我一起赏玩,等到发现我的意图后,就狡猾地把墨死死藏在她雪白的衬衣口袋里,再也不肯拿出来。
我无可奈何地围着她团团转,两眼死盯着她胸前小口袋里冒出来的半截墨花,无计可施。

只有这一次,我才隐约觉得有爹总比无爹好。

这时,站在一旁观察已久的女仆杨大姐轻轻瘪了瘪嘴角,学着我妈的口吻取笑我:
“没爹的娃儿真可怜,明天我们多带点钱上街,给你买个爹回来。”

正在织布机上工作的一个女工笑嘻嘻地接着说:“行啊,我也和杨大姐一起去,好帮她看看哪一个爹最好。”
这时我母亲恰巧走过来了,她毫不客气地对女工说:“莫凤,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讲,更不能对小孩子说这些----要让别人听见了,成何体统!”

“显娘,我不过是接杨大姐话题说啊。”莫凤一边讪讪地辩解,一边只顾低头忙活。等妈妈和杨大姐一走开,她就嘀咕起来:“又不是我先讲的,是杨大姐开的头。她明明两人的话都听见了,却‘半夜吃桃子—专检软的捏’。”
正在旁边砍切红薯准备煮猪食的短工黄三妹笑起来:“莫凤嬢,古话说:人有人不同,花有几样红,你怎么能和杨大姐比?杨大姐在这个家不但什么话都敢说,还什么事都敢做哩!”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06:12:10 +0800 CST  

她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听见杨大姐在厨房里高声抱怨:“太阳都当顶了,这时候还没有把水担来,偏偏今天缸里的水又不多了,叫我怎么做中午饭?这个懒鬼,真不像话。”

我知道她是在骂家里那个名叫懒狗的放牛娃,这人恰巧是莫凤的儿子,大约20出头。他本名兰构,由于生性太懒,做起事来总爱拖拖拉拉投机取巧,大家干脆叫他懒狗。懒狗除了放牛之外,还负责担水,要求是让石水缸里的水不能缺。
莫凤知道杨大姐是在骂自己的儿子,连忙离开织布机走进厨房去,不一会厨房里传来她和杨大姐的争吵声。我不知道她们在吵些什么,只见这时懒狗刚刚担着水跨过“过厅”的门槛,莫凤就从厨房里迎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儿子脸上就是一巴掌,一边打一边骂:“真是丢人现眼,以后做事认真点好不好?”懒狗肩上的扁担晃了晃,水从桶里溅了出来。他还没有开口,杨大姐也从厨房里跟了出来,她对莫凤说:“用不着打他,以后叫他勤快点就是了。”

等杨大姐回到厨房以后,莫凤一边继续织布,一边低声和黄二妹说话,由于织布机离厨房较远,她们的话不会传进厨房去。

“哼,真是得意忘形哩,仗着显娘平时待她好,简直忘记自己也是个下人了。”
“算了,莫凤嬢,古话说:经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再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还是管好自己的儿子算了。”
“这倒也是,像她这种无儿无女的人,是不会体谅为人父母有多难的。”
“她到底有没有男人?有没有儿女?”
“谁搞得清楚,我们又不是一天到晚吃饱了肚子没事干,反正她到显娘家来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来没有看见她回过家,也没有看见她家里有人来过。”
“唉,不管她家里情况如何,总之都是因为太贫穷了才出来帮人,不过她运气好,遇到显娘这样一个好主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上次有人想给她做媒人,曾经问我知不知道杨大姐是否有男人,我叫她自己去问杨大姐或者显娘。她后来告诉我,显娘不准问,而杨大姐更是把她骂了。”
“真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我不关心她们的话题,没有再听下去了。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08:24:23 +0800 CST  

杨大姐与我妈年纪不相上下。她中等身材,不肥不瘦,一身粗布衣裳总是干干净净,不论春夏秋冬,头上都缠着几圈青布帕子,这是土家族人特有的打扮:头发梳往脑后,在脑后挽成一个被称为“巴巴转”的发髻。她脸型端正,黄色皮肤略显偏白,让人想到她年轻时一定长得美丽,一双转动灵活的大眼珠充分显示了她的手勤脚快,一条线似的薄嘴唇大多数时间都挂着笑容,只有那稍稍内嵌的两边嘴角,隐隐透露着一股倔犟。她说话前喜欢扭一下头或者撇一下嘴角,话题让她特别反感时,扭头和撇嘴角往往同时进行。
我们只知道杨大姐是我爹死后不久就来的,其余一无所知。她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她称我妈“大嫂”,我妈叫她“老杨”。除此之外的所有人,不论年龄大小、不分地位尊卑,通通一律叫她“杨大姐”。杨大姐三个字代表了她的全部姓和名,似乎也代表了她整个的一生。

杨大姐的主要工作是煮饭、洗衣和喂猪。父亲去世时留下三儿两女,大姐长我十三岁,以下依次是三个哥哥和未出生的我。家里长期雇有四个男仆料理农事,平常一家十来个人的饭菜全由杨大姐一个人负责,若农忙需要雇短工就临时增加女仆。家里客人多,进出频繁,每当这时我妈就亲自下厨指挥并参与,祖母传授给她一手好厨艺,杨大姐在我妈妈的调教下,很快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厨师。

母亲身材瘦小体弱多病,中药罐子长期不离,正如她自己说的: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偌大一个头绪繁杂的家庭她实在不堪重负,杨大姐对我母亲 十分同情和理解,从她来到我家那天起,她就是我母亲最直接的关怀人、最可信任的帮手,给我母亲精神上莫大的支撑。

最受杨大姐疼爱的人当然是我,她照料我生活起居,无微不至;她引导我认识世界,自然朴实;她教会我识别人间真善美,使我终生受益。
我来到人世间后干的第一件大蠢事,是咬伤了母亲的两个乳头,她被迫丢下我到县城治疗,住在姨妈家。杨大姐不是奶妈,我需要奶妈,先后哺育我的几个奶妈都是杨大姐为我安排寻找,其中有两个后来成了我的干妈。我干的第二件大蠢事是出天花差点丢了小命,无论吃多少药病情都不见好转,妈妈已经绝望,给我准备了最后的新衣服,是杨大姐死死抱住我不肯松手,新衣服没有穿成,我又活过来了。

凭心而论,童年时我心目中的杨大姐,胜过我的母亲。

杨大姐似乎也确实是我的母亲。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08:29:41 +0800 CST  


在我未谙世事时,曾确信我是杨大姐的女,因为以我母亲为首的大人们总是编造这样的谎言来取笑我,以达到她们娱乐的目的。由此产生出一连串滑稽可笑的故事,在我能记事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还要不时拿出来讲述以供消遣、解闷。

据说,我一不高兴时,就常依偎着杨大姐吵着要回“自己家”。这时我母亲就在一旁故意提高嗓门:“老大、老二,明天把猪拉来杀了包香肠,要过年了。”我特别喜欢吃香肠,听见后马上改口,悄悄向杨大姐说:“不走了,他家要包香肠了,等过了年再走。”

还有一段故事是:有一次我不知为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和三哥争了起来,我自恃一向受宠寸步不让。三哥被逼急了,脱口而出:“你是杨大姐的女,不要吃我家的东西,滚回你自己家去吃。”

我嚎啕大哭,跑到妈妈那里去告状。妈妈又好气又好笑,继续诳我:

“不要哭了,你真是杨大姐的女。”
“那我家在哪里?”
“在花园的茅棚里。”

由于家中房屋宽敞又有一半以上闲置,抗日战争期间,先后有很多人来此居住过,一次是县城被日本鬼子轰炸后(因为县城旁有飞机场),姨妈举家来此暂住;一次是受日寇驱赶的“安徽佬”们携儿带女来此避难;另一次则是一个正规军的营长不知带了多少大兵来此驻扎。那些大兵在我家半荒废的大花园里,搭了一长串茅棚做厕所。大兵走后,那些茅棚就被说成是我和杨大姐的家。

茅棚在我记忆中荡然无存,姨妈举家借住我也毫无印象。只有安徽佬和大兵中各有一人让我记忆终生:安徽佬中有一个奶奶,她会晒酱豇豆,每当我们这些小孩去玩时,她就夹一根长长的豇豆给我们吃。豇豆裹满了酱,吃起来糊得我们满脸都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边吃边笑。

大兵中有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他时常拿着一只刷样的大笔,提着一个装满白色灰浆的桶,站在大门外朝墙上写字,竹园的围墙上就留下一长串很大的艺术字,哥哥教我念:“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大门左右两边分别写的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几个很大的方块字。
1997年我曾经回家乡一次,半壁颓垣的忠孝仁爱四个大字仍然残存,历经七十年风风雨雨,字迹依然十分清晰,当年那个大兵的身影陡然在我脑中浮现……

到了2006年,那半壁颓垣最后消失。

我是杨大姐的女,长大后虽然知道这不是事实,但我从来没有表示过反对。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12:34:16 +0800 CST  

每当月明风清的夜晚,忙了一天的大人们喜欢坐在院子里乘凉,小孩们就在旁边东跑西跑做游戏。游戏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表演性的,一类是唱童谣。表演性的除瞎子抓鸡之外还有王婆开门,先是孩子们排成一条长龙,边走边唱:“走上街,走下街,走到王婆那头街,不吃王婆三杯茶,要吃王婆炒芝麻”。然后孩子们分成两组,一组扮王婆,另一组扮敲门人……

“咚咚咚!咚咚咚!王婆王婆,开门开门!”
“谁呵?”
“我!”
“干什么?”
“喝茶。”
“咿咿呀呀----开了!”

开门人加上动作,游戏结束。

童谣中最受欢迎的是《月亮光光》:
月亮光光,姊妹烧香。烧到哪里?烧到庵堂。庵堂倒了,和尚跑了。公公看牛,跌在洞头,婆婆点灯,烧着眼睛。”我们一边望着皎皎月光,一边莫名其妙地想着庵堂、姊妹、烧香以及看牛的公公和婆婆的眼睛……

这首童谣最先就是杨大姐教我的。

是的,月亮确实光光:流荧点点,万籁寂寂,清风徐徐,树影婆娑。此时惟有那皎皎月光伴随着琅琅童谣,在四周飘泄、流淌.....

有人说,混沌初开的天地是永恒的天地,启蒙的知识是永远的知识,此话一点不假。长大以后我先后读到许多有关月亮的诗句,从琅琅上口的“床前明月光”到豪放的“明月几时有”;从少年时半懂不懂的“月色溶溶夜”到寒气逼人的“冷月葬诗魂”;从宁静的“天街夜色凉如水”到诗情画意的“月移花影上栏杆”从悲催凄凉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到壮怀激烈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无论我如何努力按诗词原意去揣摩、领会和想象,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永远只是“月亮光光”。

除了童谣《月亮光光》之外,杨大姐还给我讲孙猴子和老鼠嫁女的故事。

这座深庭大院房子结构严谨、气势宏伟远近闻名,特别是内部各种石刻和木刻装潢更是精美,不知凝聚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是传统文化中不可多得的宝贵遗产。有一幅刻在石墩上的石刻,把我最早带进《西游记》的世界里:一枝倾斜下垂的树枝上结了一个大桃子,枝头上悠闲地坐着一只小猴似乎在荡秋千。每当我看着它时,它也瞪着两只眼睛看我,越看越觉得它好象马上就要扑过来和我玩了。

杨大姐告诉我:“它是孙猴子,保唐僧西天取经的,想偷王母娘娘的桃子吃。”
“偷到了吗?”
“偷东西的娃儿不乖。”
她轻轻撇了一下嘴角,答非所问。

另一幅画面是刻在窗子上的镂空木刻,宽阔的画面上不起眼的地方,刻着一只屁股肥得像猪一样的小老鼠,踮起后脚拼命地把桌上的罐子扳斜,头全埋进了罐子里,罐盖斜戴在头上刚好成了一顶帽子。罐子眼看就要倒下来了,好危险!真让人替它捏一把汗。这幅木刻连大人看了都忍不住要笑。

“老鼠要嫁女了,它得赶快偷点东西,好招待客人。”
“客人肯吃偷来的东西吗?”
“憨姑娘,它是老鼠呵。”

“哈,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她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为什么人人喊打?”
“天老爷,老鼠偷粮食,还无缘无故啃坏家具呵,没有哪个不恨,只要它一出来,人人见了都要追要打。”

可怜的老鼠,我既恨它又同情它……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12:42:48 +0800 CST  

(二)‘背时挨刀砍脑壳’

等到我再长大一点了,杨大姐就教我注意“姑娘家”应遵守的规矩,如:

“姑娘家要爱干净,不可以把写字的墨糊在衣服上”;
“姑娘家要注意不能多嘴,大人们说话时不准参言”;
“姑娘家和男娃儿吵架时,不要骂人家‘背时挨刀砍脑壳’。”

我问:“为什么?”

“因为男人一旦被女人这样骂了,他将来就会真的一辈子不走运,最后真的会挨刀,会被砍脑壳。哪个女人敢这样骂,他就敢把那个女人捶死。”

“那骂别的可以不呢?”我穷追不舍。
她一瞪眼:“嘴巴犟!”吓得我不敢再问。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句当时的禁区“背时挨刀砍脑壳”,竟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宝贵遗产,几年以后,竟然奇迹般地成了我危难时刻的护身符……

杨大姐从来不给我讲鬼的故事,可能怕吓着我,但家里其他人偶尔要讲鬼。他们说鬼中最吓人的是吊颈鬼,因为吊颈鬼一出现,总是披头散发,眼睛鼓起,血红的舌头长长地伸在外面,随时都想吃人“取替代”。我听不明白,只好悄悄问三哥:“什么叫取替代?”
三哥说:“凡是屈死的冤魂,心中都充满悲愤,在阴间成了游魂,这一方面是因为它们怨气太深,不肯归墓;另一方面,冤魂在所有的鬼中地位最低,它们无权像其它鬼一样,可以正常投胎转世,只好长期在阴间游荡……”

我十分同情这些冤魂,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它们吗?”
“办法倒有,但得靠它们自己解决,那就是它们必须找机会吓死一个活人,让这个活人的灵魂替它当鬼,它就取代那个活人的位置,转世投胎,才能再成为人,这就叫‘取替代’”。
妈呀,吓死人了!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又问:“为什么吊颈鬼最吓人?”
“因为吊颈鬼是被绳子拴在颈子上活活勒死的,断气时鼻子不能呼吸,只好张开嘴巴板命(挣扎),所以伸出舌头,鼓起眼睛。等到尸体冷了以后,舌头再也缩不回去了……”

三哥一边说,一边真的伸出舌头,鼓起眼睛表演,吓得我差点哭起来。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16:25:27 +0800 CST  

(三)它也是条命

杨大姐心地善良,任何时候都不忍残害生命。

家中的屋瓦下藏得有许多蝙蝠,夏天天气好时,傍晚它们就会飞出来觅食。不知为什么,它们出来后总是先在天井上空绕圈子,等绕够了才直线飞出。这时调皮的哥哥们就找来大竹竿竖在地上,用顶端绕着圈子打,不少蝙蝠应声落地,吱吱叫着躺在地上等死。有一次,哥哥们正在兴高采烈地打蝙蝠,那天晚上飞出来的蝙蝠特别多,惨叫着的蝙蝠一只又一只不断掉下来,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杨大姐制止说:“别打了,你们做点好事行不行?”哥哥们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杨大姐就去抢三哥手里的竹杆,三哥不让抢,一边躲闪一边说:“几只蝙蝠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你喂养的。”

“天老爷,这真是伤天害理,它也是一条命呵。”

两人抓住竹竿一拉一扯,杨大姐被绊倒在地。这下她可真生气了,一边爬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搬“救兵”,放开嗓子高叫:“大嫂,快来看你的老二老三在干什么呵,太不像话了!”妈妈闻声走出来,还没等她开口,三哥就灰溜溜地扛着竹竿走开了。

那时候有一个孤寡老头借住在我家,我们叫他传哥。传哥无儿无女,一辈子吃斋念佛。他本来在大路边有一座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卖了,然后就寄住我家,后来他过继了一个名叫得志的儿子,过继来时已经快三十岁了。父子两人虽然各在一边做饭,但日常起居几乎与我们成了一家人,这时候得志恰巧也在旁边,他笑着称赞:“嘿嘿,这个杨大姐,心肠真是太好了!”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三哥还在生气。
此后,哥哥们只有等杨大姐在厨房里忙活时,才敢抓紧时间偷偷打一阵。

我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是看蚂蚁搬食物:把一只活蜻蜓用小石块压住,一只蚂蚁发现了它,左转右旋围着察看半天后,急忙跑回去报信,然后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结队而来,大约每三寸长的小蚂蚁队伍中间隔着一个大个头的“官”。整个队伍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最后围住蜻蜓,同心协力搬运战果。这时蜻蜓四周彷佛长出许多细细的黑脚,等它们围够了,我们就突然把石头取开,飞起来的蜻蜓把蚂蚁们甩得到处都是,围观的孩子们拍手大笑说:“蚂蚁坐飞机喽,蚂蚁坐飞机喽!”

有时候,我们用的不是蜻蜓而是其它别的食物,等蚂蚁把食物围满了或正在齐心协力搬运时,便用脚把它们踩得四散奔逃。
有一次我和几个小孩正在院子里踩蚂蚁,杨大姐看见了制止说:“天老爷,蚂蚁也是一条命呵,小姑娘家不要学起伤天害理。”

有一条乌黑色的看家狗,体魄健壮勇猛异常,深受哥哥们喜爱,给它起名“乌子”。这狗平时由杨大姐负责饲养。有一天,乌子忽然满身血迹跑回家来,三哥很吃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疼地抚摸着它的头仔细查看,才知它被人杀了两刀,一刀杀在脖子上,一刀杀在后腿旁。三哥想给它上点止血药,狂躁的乌子躲闪着不让三哥碰它的伤口,一边发出沉闷的低吠声。杨大姐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一见到受伤的乌子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说这一定是想吃狗肉的人下的毒,气得差点把脖子都扭歪了,随即一边高声怒骂:“天老爷,是哪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干的好事,良心真的被狗吃了!”一边轻轻按住乌子示意让它躺下来,说也奇怪,乌子还真的规规矩矩睡在地上了。
她慌乱地对我说:“快去拿点‘毛蜡烛’来。”

毛烛蜡是一种生在水边的野草,草中心长着一枝高高的茎,顶端还真像裹满蜡油的烛,这些“蜡油”全部由挤得紧紧的长绒毛组成,外红内白,绒毛拔下来敷在伤口上立即可以止血,家里经常备有。我找来毛蜡烛后,杨大姐自己又找出一些白布条。她大声命令我:“我把乌子按住,你赶快把毛烛蜡给它糊在伤口上,动作要快。”
我手忙脚乱地把毛蜡烛往乌子的伤口上贴,她再用白布条把伤口绕上。乌子十分配合,信任地让我们摆布,只是由于狗身上本来就有毛,操作起来很困难。得志在旁边大声笑起来:“哈哈,伤兵来了,赶快躲呵!”
“哈哈哈!”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笑起来。

我对他们的话既感到气愤,又无可奈何。
可惜,乌子由于伤势过重,最终没有救活。乌子死后,有人提议剥了皮吃狗肉,杨大姐坚决不准,亲自把乌子埋在竹园里。妈妈对此感到好笑,诙谐地说:“这回我家真的埋得有‘卷尾子’了,以后和别人吵架,还真抬不起头来了。”我问妈妈什么意思,她说:“有的人骂架时喜欢贬别人:你家祖坟山里没埋得有那么威风的狗(人)----狗是‘卷尾子’呵,所以他把这话骂成:你家祖坟山里没埋得有那条卷尾子!”

我不知道骂人还有这麽多学问,无话可说。
这时一个短工笑起来:“哈哈,狗也有坟,真是天下怪事,那狗可算福气好啦!”
“哈哈哈!”旁边的人全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一个长工回家来,轻描淡写地说:“我刚刚到竹园去过,发现乌子的坟被人挖开了,只是狗还在里面。”妈妈也不太在意地说:“肯定是有人想挖开拿回去吃,可能刚好被岔开了。”
杨大姐闻声立即从厨房里跑出来,她一边高声骂:“天老爷,连狗的阴魂都不放过,哪还是人呵!”一边找来锄头跑进竹园,把狗的尸体刨出来丢进粪坑里。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她解释说:“泡了大粪的狗,再埋以后就不会有人挖去吃了。”

我想:是的,即使死了的狗,它也是条命!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2 16:33:58 +0800 CST  

(四)恨死顺姑婆

如前所述,杨大姐对我母亲关怀备至,对我呵护有加,而且珍爱生命,但她却不是一个温柔和顺的人。她脾气急躁,任何人都敢顶撞,谁要是把她惹恼了,天王老子都不怕。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族中有个远房长辈,我们称她顺姑婆,她成天无事就走东窜西、说三道四。由于她比我妈辈份还高,她来时我妈只好恭敬接待。不知什么原因,杨大姐恨死了这位顺姑婆,顺姑婆每次一来,杨大姐便在厨房里敲锅碰碗、指桑骂槐,骂的内容总离不开个“吃”字。好在厨房离客厅较远,大多数情况下顺姑婆都佯装不知,搭讪着往别家走。族中人对此早已看不惯,不管怎么说,顺姑婆总是家族中的长辈,一个仆人这么没大没小,是对全族人的蔑视,但是既然顺姑婆本人都没有发作,又碍于我母亲的地位,也就只是背后议论而已。

妈妈不是没管,有一次顺姑婆来时,杨大姐可能火气太大了,敲锅碰碗轻了不过瘾,居然把一口鉄锅匝破了。妈妈只好请来补锅匠,同时认认真真斥责了几句:“老杨,你也不要太过分了,顺姑婆好歹也算主人身份,你这样恨她到底什么原因?家族中早有人不服气了,是我这个‘大鼻子’在压着,你可要知进退。”

“别人来了我不敢过问,她,哼!”

杨大姐虽然口头上不肯认输,此后好像还是收敛了一点。妈妈知道她思想没有真正解决,只好无可奈何地叹息:“其实,老杨也只是对顺姑婆一个人恨得要死,除此之外她从来没有冒犯过任何客人,我也没有办法了。”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3 10:39:01 +0800 CST  

顺姑婆并不富裕,需要精打细算过日子,不过她来我家实在只是串门,并无其他意图。又有一次顺姑婆来时,恰巧杨大姐负责照管的猪拱开圈门跑了出来,窜进半荒废的小花园里。杨大姐一边追猪一边骂,大约是因为连接大小两座花园的半圆形拱门与客厅距离近,她干脆站在门边高声骂“猪”:
“一天到晚只晓得东跑西跑吃白食,原来你也晓得饿啊!要吃,滚回你自己猪圈里去,吃你自己的……”

顺姑婆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接茬回骂:“我就是吃,也是吃你主人家的,与你当奴才的有什么相干,轮不到你这个佣人来管,奴欺主,真是反了!”

顺姑婆气得脸红筋胀,愤怒地挥舞着干瘦的双手,宽大的袍袖随着她一举一动上下翻飞,真比佘太君百岁挂帅还要威风。她一边骂,一边到处找我妈,颠着一双缠裹过的小脚,巍颤颤从小客厅冲进大客厅,从大院子冲到小院子,边冲边喊唾沫四溅:
“主人家躲哪里去了?站出来拿句话说,你管还是不管?你只要说声不管我就自己来管,打伤了人你付我手工钱,打死了人我不偿命!”

整个庭院乱成一团。婶婶们和别的女仆们不约而同围了上来,有的火上浇油,有的息事宁人:

“确实不像话,真是翻天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别以为显娘好欺侮,家族中还有人在哩!”
“算了算了,朝显嫂面上看,这事还是要由显嫂自己来处理。显嫂肯定有她自己的难处,不要给她再添乱了。”
“一个下人呵,何必与她一般见识,白白降低自己的身份!”

顺姑婆眼看有人支援,也不再找我妈了,说时迟那时快,马上折过身去直奔厨房,眼看一场更精彩的好戏就要开场了,我妈终于站了出来。她只好把顺姑婆紧紧挽住,一边训斥老杨,一边向顺姑婆赔不是,再三说:“老杨就是这个脾气。她不高兴了连我都敢顶撞,我都只好让她,请你老人家看在我面下,不与她一般见识……”

我妈一开口,杨大姐就不再吱声了,躲进厨房没有出来,顺姑婆也只好借机下台,气咻咻地回到小叔家的客厅去了。机智的顺娘也马上跟了过去,只是顺姑婆从此似乎很少再到我家来了。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3 10:42:22 +0800 CST  

第二天,顺姑婆的儿子怒气冲冲找上门来了,还没等他开口,妈妈就先陪笑脸,依照我们对他的称呼说:“和尚表叔,今天有空来玩呵,请坐。”和尚表叔没好气地回答:“我不是来串门的,我是要请你拿句话来说,我母亲被你们一个下人欺侮到这程度,难道就此算了不成?”妈妈只好说:“我已经向顺姑婆赔不是了,她老人家已经原谅了。”
“那可不行,这事不能就此了结!”
妈妈想了想说:“过几天我叫老杨亲自给她认个错好吗?”
“哼,这种人,连认错都不配!”
“你的意思是……”

“辞掉她,叫她滚蛋,如果你找不到更好的佣人,这事包在我身上。”

妈妈没有回答,可是这些话杨大姐已经听见了,等和尚表叔一走,她就对妈妈说:“大嫂,我不会让你为难,你放心好了。”第二天中午,杨大姐手里挽着一个小包袱,来向妈妈辞行,妈妈大吃一惊问她:“谁叫你走的?为什么先不对我说清楚?”杨大姐没有回答,妈妈就去抢她的包袱,两人一拉一扯差点把妈妈绊倒了。妈妈停下来,叹了口气问道:“看来你是鉄心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走到哪里去?”

“我……我去……”

杨大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妈妈趁机转弯:“至少今天暂时不说这事,即使要走,也得让我安排好再说。”我看见杨大姐眼圈里含着泪水,终于放下包袱回到厨房去了。
没过几天,族长来了,这位被我们称作福伯的族长确实一付福相,体型又高又胖,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走起路来迈着方步,无缘无故威风凛凛,不但在全族中威信很高,连外姓人见了他都感到受震慑。谁家有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一旦知道了都要管,至于需要族长出面才能解决问题的大事就更不用说了。他一见到妈妈就开门见山地说:“黄家妹,杨大姐和顺姑婆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今后可要注意管教,不能让她这么没大没小。”妈妈只好恭恭敬敬地回答:“福哥,我保证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杨大姐脾气不好名声在外,但真正结怨的也只有这个顺姑婆,别人只要不惹她也就相安无事。

一次,我在路上遇见隔壁家的六嫂,她竟然拦住我问:“小卿妹,你妈妈到底什么原因如此怕杨大姐?难道天底下除了她就找不到别的仆人了?”我瞠目结舌不知所对,因为那时我大约只有六、七岁。
我怀着好奇心回家问姐姐,姐姐再三叮嘱我不许乱讲以后,才向我透露其中秘密:杨大姐曾经有过一个男人,年纪轻轻就死了。她家穷,不得已只好出来四处要饭。她到我家来要饭时,我妈见她年轻可怜就收留她做女仆,约定除了吃住以外,工钱按年结算,只要她愿意留下来就终生不辞退。

原来如此!上天把两个命薄的女人连接在一起,相同的命运掩盖了贫富差距,一样的苦难淡化了地位区别。她们名为主仆,实际上情同姐妹,双方约定彼此相依相扶,不离不弃直至终生,至于是什么原因让杨大姐如此恨死顺姑婆,不但别人不知道,连顺姑婆自己也不明白。
如果从杨大姐骂的话中总离不开一个“吃”字来分析,我不知道她恨顺姑婆的原因,是不是与她曾经要过饭有关系……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3 16:07:04 +0800 CST  

(五)外婆家

外婆家在贵州省,与我家相距不远但却要翻过两座大山,路很难走。我们只能每隔两三年去一次。也许正是由于山路难走,每次去都是尽可能把其他亲戚约齐。其中有直系也有旁系亲戚,这时外婆家就特别热闹。外婆家背靠山、前临河,河水不深但水流欢畅,里面鱼虾很多。屋后的小山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的竹子,这是真正的竹园,但它并不被称为竹园而叫竹山,竹山上的竹子不但茂密而且枝粗叶壮,那是男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大多数都能光着脚扳像猴一样飞快爬上去,高高地在竹梢上荡秋千,然后直接从这一棵竹荡在另外一棵竹上去,让我们女孩子羡慕得要死,除此之外竹子还是制作各种家具的好材料。母亲每隔三、两年就雇上篾匠到外婆家去编些晒席、簸箕之类的用具扛回来,令几个婶婶羡慕不已。

外婆已年近八十。外祖父去逝后,她除了把家产分给儿子们外,自己留了一份养老。外婆精力充沛很会生活,尤其善于料理自己的饮食起居,成天一门心思想着做什么可口的东西吃,除此之外她什么事都不牵挂。有一段时间她身体状况不佳,母亲因考虑到杨大姐善于烹调,好心好意让杨大姐远道前去照料。她主观认为这项安排对杨大姐也有好处,因为只需专门照料外婆一人,工作负担比在我家轻松多了。外婆为人也很宽厚,从不故意刁难任何人。母亲原想:只要杨大姐愿意,就让她留在那里直至外婆终老,届时外婆将有丰厚的馈赠。没想到杨大姐只呆半年就回来了。

起初,是因为杨大姐看不惯外婆,认为她一天到晚只顾自己吃好穿好,从来不过问儿孙。有一次外婆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不满意,说了杨大姐几句,没想到杨大姐竟然大胆顶撞她:“不管怎么说,我可不像你,好吃懒做,只顾自己不顾儿孙。”外婆一时之间楞住了,她没想到杨大姐会这么放肆,仔细一想才醒悟过来----这都是我妈妈惯坏的,所以只是付之一笑,没有放在心上。

当时大舅娘家也有一个女仆,大家叫她玉妈,没想到她和杨大姐竟然成了冤家对头。有一次,大舅娘家要杀狗吃,杀狗的人连刀都磨好了,正准备想办法把狗捆起来时,玉妈却自作聪明地献计献策:“用刀杀死的狗肉不好吃,应当用乱棒把狗活活打死。这样,由于它死之前浑身肌肉是紧张的,突然一死,肉就好吃多了。”
玉妈的主意得到采纳,可怜那只狗被追得四处逃命,几个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汉跟在后面一棒接一棒地打,那条狗绝望的哀叫声简直撕心裂肺,最后终于被活活打死。杨大姐反对他们的做法,可是她没权干涉,她没地方出气,只好不客气地骂玉妈:

“你一个女人,竟然想出这种伤天害理的鬼主意来,也不怕死了以后阎王爷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
玉妈也不是好欺负的,一句也不让:“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家都是下人,什么时候你升成主人了?”
杨大姐只好忍气吞声,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在我家,不忍也不行。

又有一次,玉妈正在杀鸡恰巧被杨大姐撞见了,只见她同样不是用刀杀,而是用绳子把鸡的颈子捆住,吊在柱子上让它活活悬死,她说采取这种死法的鸡,血不会流出来,鸡肉煮好以后味道特别鲜美。可怜的母鸡拼命拍打着翅膀,鼓起眼睛蹬着腿,好一阵还死不了。杨大姐再也忍不住了,当场就骂起来:

“要杀要剐,一刀痛快。这种搞法,不怕自己将来有一天也成了吊颈鬼!”

“谁愿意做吊颈鬼谁自己去,别以为这会主人不在家,我就怕了你!说上天说下地,你我还是一样大小,一般高低!”

杨大姐二话不说,转过身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第二天一早只告诉外婆一声:“我回去
了。”连工钱也没结算就走了。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4 07:42:50 +0800 CST  
(顶帖词,转自《绿荫深处是我家》原帖:)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culture/1/266431.shtml

网友姚胜祥回复:2009-1-9
这是就是我党提倡的亲见、亲历、亲听得来的“三亲”史料,太珍贵了。我编了N年历史刊物,第一次读到这样不受意识形态约束的真实史料。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4 07:55:37 +0800 CST  





蓝天下飞翔的白鹤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4 08:02:05 +0800 CST  
@邹克纯 2017-05-04 11:16:56
当然,行文至此还不能十分明确,这是有意设伏,还是....
-----------------------------
好厉害的兄弟,我还没有站稳脚跟,你就把我的“底”“逼”出来了:
蓝天下飞翔的白鹤:
绿荫深处的故事由您伴我开头,请您仍然和我一齐奏响尾声。。。。
自然力的破坏虽然无法全部控制,但人力可以左右社会进程。人类尊严的标志,就是全人类的生命。愿热爱生命的人重视历史,它只能朝前推进!愿悼念那些在自然力中失去生命的泪水,也应该为历史遗忘的生命,洒下一滴、两滴……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4 12:06:12 +0800 CST  

第3节 田连阡陌

(一)春种秋收

房屋宽敞,土地也很多,这确实是一个富有之家,如果一定要问属于我家的土地有多少,具体数字我不清楚,土地改革时我才十三岁,如果把“隔壁家”也合起来算,则属于我家的田产,我只能用孩子所能使用的语言来描述——多得不得了。

这一结论是由两件事得来:有一年秋天,家里收割稻谷,穷点的人家就趁此机会跟在田里捡掉落的谷穗。我觉得好玩,也提个小篼篼跟着去。休息时,一个和我一起捡谷穗的中年农妇一边搓着她篼里少得可怜的谷穗,一边叹息着对我说:“唉,出来捡谷穗根本不是什么好耍的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
“你不是也来了吗?”童言无忌,那时我大约只有八、九岁。
“我要是家里一年当中能有三升——不,两升大白米,我也不会来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实在弄不明白,心想:你们家一年当中连两升大白米都没有,那你们吃什么?我若有所悟——我们家的田地一定比别人家多得多。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我小篼里的谷穗全部抓进她的大篼里。

另一件事是我们出去玩时,偶尔有热心的老年农妇向我指点属于我们家的田产。我听不明白也不感兴趣,只记得她指点田土时,不是伸着指头一块一块地数,而是挥起手臂从东到西或者从南到北一划说:“从这边坡脚到那边山下的田全是你家的。”“从那块土坎以下一直延伸到xx地方全是你叔叔家的。”如果说起茶树林更是不得了,计量单位是整座整座的山坡。
我当时虽然是孩子,心里也觉得奇怪,心想:峡谷虽然不知有多长,但毕竟只有这么宽,除了我们家的田产,别人家的田产在哪里?当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时,她们的表情都只是苦笑,无可奈何地说:“别人家嘛——没有!”

不仅如此,远处还有,就我一星半点的记忆:坡那边大河旁的凯干村,有一片水田是我叔叔家的;远处的王广村,有一些水田是隔壁家的。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地立锥”,此话一点不假。我是这段历史的最后一代见证人。
楼主 沧海凤舞  发布于 2017-05-04 12:34:45 +0800 CST  

楼主:沧海凤舞

字数:1563

发表时间:2017-05-02 08:3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9-21 17:02:55 +0800 CST

评论数:331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