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喜相逢》(青春成长爱情职场……书已写完,定期更新)

九. 三峡

双城又一次站在朝天门码头的长梯上时,已是七月末的一个黄昏。红日从对岸南山后一点点坠落下去,江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象是从电吹风里出来,带着炉膛的热度。双城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细篾条编织的手袋,里头装着她新买的眉笔、口红和一只精致的粉盒。

她身上是一件珍珠白的无袖真丝旗袍,质地很薄,因为有精细的暗花遮掩,并不会露出内衣的痕迹。裙衩开在膝盖上方,隐约显出两条长腿。旗袍昨天下午从枣子岚垭裁缝店取回后,就被双城小心翼翼地挂在自己屋里,生怕弄出半条褶皱。那时候未兴复古,很少有年青女子会找师傅做旗袍,更何况遇上双城这样的好身段,那裁缝不由鼓起了劲头,把半辈子的情怀和技艺都一针一线缝了进去,还好心给做了几对费时又费工的如意琵琶扣。在店里试穿的时候,老师傅眼里的满足就好象是双城替他圆了一个梦。天气热,双城将一把长发挽个麻花髻松松垂在脑后,只留两缕碎发在腮边蝶飞絮舞,提醒大家这美人楚楚,竟然不是一幅画。

她这一现身,大半个朝天门的人,眼睛都牢牢黏在了她身上,以至于双城负荷过重,载不动这许多目光,步子翩跹,腰肢轻摆……连平日不怎么恭维她的蒋培军都一把抢过旅行袋说:“双城今天穿成这样,哪还能让她拎行李,你们看满街的人都巴不得給她当棒棒,这便宜还是我来占吧。”

江南隔着几个人走在她身后,和路人一样,视线牢牢锁定在双城身上。他看着她一路娉婷,好象隔着半世纪的光阴,从陪都往事中走出。迎面的行人都自嫌腌臜,为她两边闪出一条通路……他知道那是她新做的旗袍,也隐约觉得这份用心似乎与自己有关。他看见一九三七年的朝天门码头,长梯上行走着复旦的校花。

《时报周刊》记者团如期而至,计划在大陆逗留十天,行程紧锣密鼓。游览重庆两天后,今晚便登船开始三峡之旅。昨天下午,蒋培军把马可波罗公司的几个女孩儿,并旅游学校一位素来跟叶丹要好,名叫杜鹃的学生,召集到一起,开了次出团预备会。会上先分发了统一购买的导游服:白T恤,绿短裤。唯独双城没有,蒋培军解释说这是江先生的安排,让她们四个导游统一着装,你是秘书,穿便装也好区别,还笑说:“为公司着想,省一套算一套。”

接着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四个女孩分配了一下“服务对象”:米拉这几天已经和黄董混得稔熟,两人自然摆在一块儿;为首的周刊吴社长是个满嘴花活的老油子,正好交给陶沙去对付,陶沙因念对方位高,心里自是满意;总编胡先生年长众人几岁,看来儒雅,蒋培军便指派给了相貌敦厚的杜鹃去陪;最后是掌镜摄影兼摇笔杆子的一位记者,姓卓名然,约莫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眉目俊秀,衣着派头尤其不凡。蒋培军压低嗓门说不要小看这位帅哥,他职位虽是记者,却是台湾新近登科的一名豪门女婿,丈人是《时报》的大股东,卓先生的势力自然不容小觑,帅哥配美女,这匹潇洒的白马便交了由叶丹去驾驭。

美资的维多利亚号是当时长江航道上造价最贵的一艘游轮,江南选择它还因为船上标准的美式酒店管理,想借它让台湾记者们对未来的马可波罗号更具信心。踏着红毯登船之际,双城不禁有些感慨,一年来她关于马可波罗号的种种幻想,竟然在这里,在另一艘船上实现了。大厅铺着崭新的玫瑰色地毯,散发着清洁剂淡淡的芬芳,炫丽的水晶吊灯,双向弧旋的楼梯,镀金雕花的镜子里映出罗衫霓裳的人影,四处装点着大盆大盆的天堂鸟与姬百合,整艘轮船灯火辉煌象一顶镶满钻石的巨大皇冠……这才是双城梦寐以求的方舟,她的童话终于又续上了,她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次旅行即将启航。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9 12:27:42 +0800 CST  
就在双城心驰神往的同时,别的女孩子们正涌在大堂柜台前忙着登记,一时不是丢了证件,就是乱了房门钥匙,一惊一乍吵个不停。蒋培军看着实在不成样子,只好走过去三两下帮她们把房间分配妥当,嘴里叹说:“你们这帮女娃啊,在旅游学校除了梳妆打扮,到底还学到点啥?”

客人的房间都安排在视野开阔的上层,女孩们则住进了一楼船舱。双城仍旧与陶沙同屋,另三个女孩拉帮结伙挤进了隔壁。一小时梳洗之后,便是头晚的船长欢迎宴会。因白日里双城的旗袍逞了风头,各人均不服气,忙打开行李包裹,桃红柳绿地妆扮起来。双城瞥见隔壁叶丹穿了一件蕾丝的抹胸小礼服,便拿定主意仍旧穿旗袍出席。她只将发髻梳得更蓬松些,低低坠着,另加了一对指尖大的珍珠在腮边晃悠,忽明忽暗,招人眼目。

无论小家碧玉,还是国色天香,女子一生中总有那么一季,会突如其来猛然地、全力地绽放。这种绽放或早或迟,可长可短,但总会出现……这次三峡航行,在双城的青春岁月里,便是她的美惊天动地的一次爆发。

双城有一种蛰伏的艳。有些人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无动于衷,可只要呆上一会儿,听她说上几句话,总会有那么一刹那,被她的目光捕捉到,触动内心某个地方,为那天生的聪慧和柔情心旌荡漾。她的性感,并不象叶丹陶沙那样烈日当空,把人来烤,而是点了盏灯笼,借着月光,夜色中游廊穿巷引着人来走,一时有,一时无,忽地那么一闪,叫人眼底一亮,待要捕捉时,又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她越是这样飘渺,就越是叫人一路寻找。晚宴后的舞会上,不要说记者团的人纷纷邀她共舞,连同船不相干的外国人,也被这旗袍美人迷住,追着奉承她。尤其那位卓然先生,扔下叶丹不管,候了半天才瞅着机会,挽住双城走下舞池。双城之前并没有经过这样的阵仗,学校舞会热情虽高,毕竟还是学生,反不如她老道,眼前各人,却是江湖极深,她既不能失手让人占了便宜,又得宛转周旋,尽到招待的本分,真得拿出十二分的小心和精神,游走在一船人的目光与臂湾之中。

一曲即了,卓然再舍不得放双城走掉,附在耳边说她嗓音这样好,歌喉必定悦耳,非邀她合唱一曲。双城笑着点头,没有任何谦虚,她怕她一开嗓,所有的自谦都会显得虚假。她跟在卓然身后,穿过舞池中央,向一侧的舞台走去。那旗袍原本的珍珠色,在舞厅的灯光下变成一袭月白,身体线条随着她的步态扭成了一道银光。江南此时刚刚落座到叶丹身旁,他略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只红酒杯挡住了他的表情。而叶丹则迅速把脸上的嫉妒调整为一种与他把臂共赏的兴致和奚落,同望着双城春风得意,化身白蛇。

这一切双城毫无察觉,她只顾沉浸在今晚无可争议的胜利中,她仿佛坠入爱河,不是同某一个人,而是同整个世界。她目光扫过全场,遇上谁的那一秒,她就与之相知一秒,恋爱一秒。

双城先是跟卓然合唱了一首歌,音域的高低恰能托显她嗓音的清亮,优美的歌词又照映出她脱俗的气质。掌声中,双城欣然接受了卓然殷勤献出的另一半舞台,又独唱了一首她精心准备的曲目。她已经完全抛开了羞涩,姿态和表情都如此专注而自如。那歌喉未经调教,尚有些中气不足,欠缺技巧,但嗓音却极其清丽、纯真,既不染尘埃的喑哑,也没有糖衣的甜腻,那天然的,如同翅膀摩擦空气,凉风穿透森林的磁性,迷住了全场所有人,纷纷停下正在说的话,或者正在移动的舞步,扭过头来注视着她,倾听着她。
就象馥郁的花朵,清甜的水果,云雀、山泉、雨滴那样天赐的好物,这歌声令每一个人都抑制不住耳朵的欢欣,掩饰不了脸上的赞美……不知不觉中,维多利亚号已在夜色中离港,一缕江风吹来,撩起双城腮边秀发,她后来忘记当时唱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就穿着那样一身旗袍,歌舞升平中离开了朝天门。晚会最耀眼的明星总是提前离场,用不着象落了下风的人,留到最后,还苦苦想要扳回。一走下舞台,双城只往蒋培军跟前打个招呼,就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9 12:28:50 +0800 CST  
@wsd43 2020-06-01 23:16:49
怎么都不更新了呀
-----------------------------
楼主过完儿童节就回来!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02 04:59:40 +0800 CST  
洗完澡躺在雪白柔软的床上,轻松和疲惫一同袭来,双城闭着眼,满心喜悦地回想起她很早很早以前,就在小伙伴们乱哄哄的合唱中发现了自己歌喉的出众,那时她只是棵不起眼的小豆芽,什么表演都轮不到她,直到音乐考试的时候,小朋友们得一个个伴着风琴独唱……终于,演习过多次的歌声、动作和表情,所有娴熟与周密让幼儿园老师大吃一惊,难以置信这样“有素”的舞台表演,竟来自于一个六岁小姑娘的自我训练。

要不是陶沙裹着浴巾,一屁股坐到双城身边,将她整个人震得腾起来,差点她就要睡着了。“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也是只披着羊皮的狐狸!瞧你今晚骚的!”陶沙用一把湿淋淋的梳子隔着被盖敲打在双城隆起的臀线上。她俩原没亲密到那个份上,但叶丹的失势却曲折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双城睁开眼,就势翻了个身,将一只手撑在脖子后面,笑纳了陶沙火辣辣的“赞扬”。“你这下算是跟叶丹结梁子了,我瞧那位卓先生整晚都没怎么搭理她,我们这位小鱼儿啊,大概还是头一回坐这么冷的板凳呢!”对手失败带来的欢乐已经盖过了淘沙对自己排名的关注。可双城并没想过与陶沙结盟,只有弱者才拉帮结派,她历来单枪匹马。

“听说江先生收了叶丹做干女儿,真有此事?”双城的好胜心带动了她的好奇心,以往不屑打听的事,顺势便问出了口。陶沙起身对着墙上的镜子,努力将一层面霜在脸上抹匀,绷紧的嘴形影响了她的发音,有些口齿不清地回答:“什么干爹干女儿的,还不是勾搭的借口。有回在夜总会,江先生多喝了几杯,说叶丹无法无天没心没肺,就跟他小时候一个脾气,叶丹这货不要脸,当场就赶着叫爹,大家一起哄,江先生就干了她敬的酒,你说这事到底算不算数?”

陶沙说着一咧嘴,卸妆后那颗黑痣更为醒目,在脸上跳了一跳,她大半个身子趴在床头,兴致勃勃地问道:“我怎么觉得,江先生这两天越来越对你上心了呢?悄悄地下啥迷药了?说!”“我就是来勤工俭学的,费不着那份心。看上江先生的,是小叶吧?”这不是双城一贯的风格,但说了也就说了。陶沙道:“看上又怎样?江先生这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子他没见过,就算叶丹有几分姿色,可除了脸蛋儿,她凭什么把江先生栓住?叫爹喊娘的可不算本事!”

双城接到:“也是,江先生这样的单身贵族,未必肯为谁安定下来。”陶沙又笑:“贵族嘛,还有那么一点点意思,说到单身,可就未必了。依我看,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又帅又多金,没娶老婆的话,要么身体有毛病,要么女人太多,娶不完搁不平!”双城听了这话,明知陶沙在理,却无端把聊天的兴头浇灭了一半去。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儿,陶沙那边声音渐渐囫囵起来,双城不再说话,伸手去拧床头的台灯。灯光熄灭之前,她又扫了一眼华丽的船舱,闭上眼,想起冬天跟静融睡在江渝号里的情形来。“要是静融在身边就好了,”双城入睡前最后一分钟里这样想着,王朝号已经走过几趟水,此时此刻,静融说不定就睡在这浩荡长江上另一间船舱中,跟自己并肩而行,抑或擦肩而过。她们都圆了那天夜里坐在校园石阶上勾画的游轮梦,只不过谁都没想到,圆梦的一刻,俩人已经离得远了。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02 13:00:30 +0800 CST  
第二天上午,维多利亚号首站停靠鬼城丰都。一船人乱哄哄地上了码头,马可波罗的女孩子们都穿上了蒋培军发的T恤短裤,束着玲珑的身段,晃着白生生的大腿,走在上山的人群中,煞是招眼。双城万绿丛中一点红,乘胜追击,着了她那条 “虞美人”。刚出门,见米拉挽着叶丹过来,相互一碰面,米拉便挑高了眉毛嚷嚷到:“哎呀双城,你不是真的要穿裙子去爬山吧?”双城心知她想替叶丹出头,倒也不急,扫了一眼米拉的高跟鞋道:“真能操心啊米拉,你既可以踩着细高跟去爬山,我穿裙子也就不稀奇了。”米拉口齿素来不敌她几个伶俐,是个爱惹事却又怕事的,见双城不肯相让,赶紧先软了脸,嘻哈几句完事。

一行人走到名山下的缆车站,见那缆车十分简陋,每车只容两人,不过椅子前方挡了两根铁杆:一根扶手,一根踏脚而已。不知何时,卓然悄悄排到了双城身边,二人便上了同一辆缆车。夏日里青翠的山林和农田从他们脚下滑过,双城给卓然讲她临时抱佛脚看来的丰都典故,以尽导游之责。讲到道家的鬼神之说,又讲到佛教入中国,却在年代上卡了壳。卓然小声提示到:“西元67年,白马驮经进洛阳。”双城微微一红脸,待要继续往下讲,卓然却不大要听,只问她在学校学什么专业,平时又有何爱好。他偏着头望着她,嘴角往一边翘起来似笑非笑,好象专因她的缘故,比人前的斯文儒雅格外多了种俏皮,双城一时走神,不禁拿他跟贺嘉比较起来,心里微微一动。

前面一辆车上坐着江南和叶丹,两个人头凑在一处,不知聊些什么,双城心里象装了付跷跷板,这头才翘起来,那头又低了下去。缆车经过中途立柱,座椅一阵颠簸,双城身子往后缩了缩,不由抓紧扶手,卓然乘势将右手覆在她左手之上,叫她不要害怕。双城心底舒了一口气,他触着她的一刹那,她发现自己心中并无荡漾,也就不怎么害怕了。正好前面叶丹回头打招呼,双城便轻轻抽出手来,朝那边若无其事摆了摆。

一路走过阎王殿,鬼门关,阴阳界,看完血肉模糊的十八层地狱,一班男女成群结伴踏黄泉路,登望乡台,摸三生石,跨奈何桥……说了一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玩笑,末了见忘川之畔,有人扮作孟婆,卖些瓜果饮料,日高人渴漫思茶,众人便闹哄哄挤在摊前买水喝。茶水婆的小摊挨着算命先生的木桌,那半仙最是会装神弄鬼糊弄年轻女子,几句话就把大家绊住。既问姻缘,便叫各人写下生辰,再从眼镜上方将女孩子们扫了一遍,拿住叶丹和双城两个编排起来。先一通天玄地冥的胡话,说叶丹面泛桃花,是心有所属,情根已种,只需带眼识人,小心把握,必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喜获良缘云云;又指双城虽也桃花势重,不过换了个字,变作“犯”桃花。陶沙忙问区别何在,半仙喝了一口茶清完嗓子方道:“命犯桃花,可藏劫运,这位小姐眼下红鸾、天喜、咸池、天姚四方旺气,为多人所求,但因运势太强,反而对冲不利,恐生争斗,伤及自身又累及他人……双城听他絮絮叨叨说下去,意思要自己买符护身,方可逢凶化吉,息事宁人,便一笑而过,钻出人群,向那石栏望江处,寻了棵根深叶茂的老树,坐下歇息。

双城虽不买账,心里到底受了些挑拨,因想那半仙说自己四方桃花,满算上贺嘉、杨学坚和眼前的卓然,仍缺着一角,未来尚可期待,又念自己芳华初开,已惹蜂狂蝶乱,沉吟中不禁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来……猛听得旁边“咔嚓咔嚓”快门乱响,才是卓然举着炮筒像机,拍下了她不少镜头。“算命先生怎么说?”卓然把那黑沉沉的像机从脖子上小心摘下,往双城身边一坐。他人生得肩宽腿长,虎背狼腰,一张脸却斯文俊俏,实难叫人抵挡。双城便笑:“还能怎么说,胡说呗,总不过见了小孩说学业,见了老人说寿命,男的求财运,女的问姻缘。”“姻缘?那我更要听听了。”卓然脸上撩弄的表情又浮现上来,双城忙定住神道:“我都没听,拿什么告诉你?听了歹话自己怄气,听了好的吧,是要给钱的,我舍不得,拔腿就走。”卓然听了哈哈笑,突然摊开手说:“我能读掌纹,来,给你免费!”见双城面色踌躇,不肯把手递给他,便压低声音道:“看来除了恐高,还恐跟人握手?”双城听他提起先前缆车上的内情,有些害羞,又有些不服,便将手一摊,任他握住指尖,研读起来。

“看出什么了?” 双城问。卓然笑道:“看出掌纹很浅,皮肤娇嫩,还看出……十指不沾阳春水,从不干活儿。”双城忙抽回手道:“卓先生何必拿我耍笑。”看出双城面子薄,卓然换了付温和的表情,说他为唱片公司写过歌词,其中有一句,说命运总在掌纹以内,掌握之外,刚才瞧着双城的手忽然想起了这个。“掌纹以内,掌握之外。好句子啊,”双城果然添了兴趣,问他怎么还写歌词。卓然笑说为了糊口啥都能做,还说自己刚出版了一本摄影文集,收录在大陆的所见所闻,名叫《童颜中国》。双城说“童颜”两个字有趣,问他如何解释。卓然左右望了望道:“中国虽然古老,但鹤发童颜,处处在萌生新的事物,童颜就是希望,是机会。比如这鬼城,这寺庙,可以这么古老,而你今天穿着这身红裙,站在那个房檐下,那个佛像旁,又这么年轻、闪亮,”卓然说着转过头来,眼里都是奉承话。“对我来说,你就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童颜,等我回到台湾想起大陆来,说不定头一个就想到你了。”

双城听罢淡淡一笑:“卓先生平时舞文弄墨,讲话也这么浪漫。”卓然瞧着她道:“浪漫?你想说的是轻薄俗套吧?”他想了想又说:“什么是浪漫?浪漫是刹那间的心领神会。它不光存在于男女之间,也存在于朋友和朋友,甚至两个陌生人之间,一只鸟,一条鱼,一朵花,生在天地间,豁然照见另一个自己,这都是浪漫,都是自然而然的产物,无需躲避,只要心生欢喜,就是命里的福气。你懂我意思吗?”

双城听罢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你说的是挥洒出来的浪漫,而有时候蕴藏于内心,不加打扰,未必就不是浪漫。比如这山和水,江与岸,萍水相逢,可以两相缠绵,也可以互不相干,难道就不是自然?就不美好吗?”话没说完,却见江南朝这边望了一眼,双城忙刹住话头,起身说有机会一定拜读大作,说完抛下卓然走去了大伙儿中间。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02 13:01:57 +0800 CST  
上午游过鬼城名山,下午又登忠县石宝寨。石宝寨是一座背山面江的高阁,明朝万历年间所建,玲珑叠嶂,经久不坏,全楼上下,木楔相连,竟没用过一颗铁钉。楼阁周围皆是古代样式的月洞窗,外面浩荡的长江象被裱糊起来镶了框的水彩画,四面悬挂。双城纵然年轻,十二层楼一口气到顶也已喘息不定。叶丹米拉杜鹃三个正挤在窗棂前,扮作仕女图的样子,让卓然给她们拍照。陶沙一整天寸步不离跟紧了吴社长,这会儿两个人却不知鬼鬼祟祟哪里去了,剩双城一个人落了单,得闲靠近围栏,去看那烟波江上往来行船。

七月里江水浊浪浑黄,下午辰光,蝉声聒噪,两岸山野在骄阳下象曝光过度的照片,白花花的很是扎眼,跟古诗里那些“楼前长江百丈清,山头落日半轮明”的画面全不对号。又听说三峡筑坝之后,水位将没至阁楼下面两层,这数百年镇江之宝,未必还能幸存。这趟出来,双城心绪未得片刻安宁,因此眼里也全无风景,有的只是一个一个男人紧逼的面孔,伸着手,张着口。她感觉自己象武侠小说里初入江湖的小人物,小心翼翼行走在参差险恶的梅花桩上,一个不留心,就会掉下去,被他们其中某个一口噙住。

寻思中,双城忽见蒋培军朝她招手:“一个人看啥呢?怎么没跟她们玩去,是不是累了?”双城忙道:“累倒不累,就是刚才楼梯爬得太急,有点头晕,站这儿吹吹风,已经没事了,谢谢蒋总关心。”蒋培军一摆手:“别蒋总啦,叫蒋哥!”接着又说:“你第一次跟团出来,学习为主,不用太辛苦,不是早有分工吗,你只要做好江先生的秘书,多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帮着料理料理就好,别的留给她们几个导游去搞,多休息,别中暑。”双城听他话外有音,思忖是以卓然之故,又担心这提醒是奉了江先生的意思,一时竟怔在那里。

没多久一群人又热闹起来,才是吴社长拿了卓然的摄影机,堵在下层楼梯口,挨个给大家拍摄。那楼梯极窄又陡,入口只容得一身,楼上的人往下,必得扶着楼梯,倒退而行。待上面露出一双足蹬高跟鞋的腿来,那黄董吴社长几个便举着镜头凑过去嚷嚷:“玉腿玉腿……可惜短了一寸!”等上半个身子露出来,才是米拉,大伙儿不免哄笑。
米拉下来捶着黄董喊下流,吴社长便说纤纤玉腿,君子好逑,大画家徐悲鸿在重庆时,就爱拎着板凳蹲女中门口看小腿,这跟玩瓷器讲究双耳、底书一样,都是品相。听得淘沙直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说着第二双腿又进了镜头,黄董嚷嚷嫌粗,臊得杜鹃下来一脸通红。第三个是叶丹,一双笔直的小腿比别人胳膊粗不了许多,吴社长便打趣说谁给递了双筷子下来,赶紧拿走,众人都笑,叶丹索性站在楼梯上,勾着长腿作势要去踢那摄像机,却被吴社长一把抓住脚踝握在手里,又是一番嬉闹。

双城走在后面,握着裙角,小心翼翼地下来,双腿修长映着红色的裙摆,莹白鲜艳,骨肉匀停,竟是分毫不错,引得众人都说这一双腿,当真再无可挑剔。话音未落,两条腿毛浓密的男人腿咚咚踏了下来,走到半空还翘起一只脚,耍宝亮了个相,才是卓然最后一个下楼梯。底下的人都叫:“野兽!野兽!”那场面虽是粗鄙,但双城实在绷不住,也跟着大家笑弯了腰。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03 12:19:43 +0800 CST  
一路行船,到万县靠港十七码头,已是傍晚。大船来泊,是码头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灯火通明的游轮象漂浮在江上的宫殿,抬眼望城郭高耸,似在云中。一坡天梯纵贯两端,梯上覆满了攀登入城的芸芸众生。夹道店铺掌灯,汇成两道星河,垂落水中,再化作半江霓虹……珠光闪闪,真如幻境一般。

一伙人上岸尝鲜,打算换换味口。此处江面较先前宽阔不少,码头的样子跟朝天门差不多,梯坎却是更陡,更高,叫来客都低头俯首恭恭敬敬爬上去,几百步的长梯,一来就灭了威风。众人上到一半才得歇脚,回头见来路险要,直插长江,陡峭几近直角,心中震撼,无以言表。

双城望长江静水深流,暮色四合,旅人归客,无不行色匆匆……她的祖籍便在这座江城之中,很小的时候跟家人来过,月光下老宅森森,天井里砌着一方水池,池中暗绿的青苔和金鱼忽闪而过的一抹嫣红是她记忆里唯一残留的影像。老祖母几年前离世后,余下的亲戚也纷纷搬走,宅子卖掉并不值几个钱,随便分一分,老家就算散了。

正想着,身后不知哪艘轮船离了港,“嘟——”地一声汽笛拉响,双城心里忽然一空,雄心壮志都被那声鸣笛吹得飞灰一般散入江中。

一坡到顶是万县著名的杨家街口,但见灯火明旺,人头涌涌,夹道的小店都把箩兜,摊子层层叠叠摆到了石阶上,就恨不得递到人眼皮底下来。竹篾条编的篓子里盛满了鲜艳的灯笼桔,陶瓷瓦罐中装着土产的麻辣豆腐乳,刷了一层薄油的卤鸡翅卤鸡腿在白炽灯下亮晶晶地排列着,金黄的玉米油亮的板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嬉笑怒骂,响成一片。沿江两环马路,最是热闹所在,街边店铺门脸都不大,做些水陆中转零售批发,街当中横拉着红底黄字的政策标语:“舍小家,为国家,搬新家!”“响应移民政策,建设美好家园!”仿佛因为寻常的日子即将到头,气氛反倒更加热闹,热闹中又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烦躁。

街面逼仄,此时人流如织摩肩擦踵,若不是一路有卓然护着,双城几乎就要陷在里头。一帮人挣扎好半天,才穿过两三街口,下到隔壁码头一艘趸船上。一瞧离维多利亚号其实并不远,可恨不识路,废了这一番波折。

这船既改作餐馆,周围便点了无数葫芦型的红灯笼,梁柱上描了祥云龙凤,四面悬挂着绛色纱帘,一心打扮成古代画舫的样子。卓然伏在双城耳畔,问她象不象脂粉地秦淮河,双城抿嘴一笑只是不说。打量此处虽有几分造作,但这县城之中,俨然也算个顶尖所在了。楼上雅间设了全鱼宴:沸腾水煮鱼,泡椒耗儿鱼,酸菜鱼,烤全鱼……满满一大桌。东主是万县一位市长,为招商之故,与江南在重庆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拿几位台胞当贵宾让了上座。那市长随身也带了两名年轻女子,花容月貌,身段窈窕,姿色竟不输叶丹,连双城都看得呆掉,更不要说吴社长黄董事之流,酒杯还没端起来,已酥了一身骨头。听介绍才是当地选美的冠亚军光临助兴,双城久闻云阳奉节昭君故里,钟灵秀气盛产美女,此时一见果然不虚。

推杯换盏吃了一阵,碍着一方长官,众人不免拘谨,还是江南拉起话头,先讲了些台湾人在大陆水土不合的趣事,接着频频与市长举杯对饮,等蕴了几分酒意,便提议各人讲笑话助兴。江南自己先讲了一个,说小时候家里常来一位叔叔,早年跟日本人打仗,常德会战被弹片炸瞎了一只眼睛,装了个假眼球戴着,时不时抠出来吓唬小孩子。晚上睡觉时,这位叔叔便把那人造的眼球摘下,泡在床头水杯里。岂知有回喝多了,夜里口渴,迷迷糊糊拿过杯子就一饮而尽,把颗眼珠子咽到了肚里,感觉不痛不痒,也没当回事。谁知过了几日,闹起了便秘,腹涨难忍,去医院挂了肛门科。

双城听到这儿,已忍不住握着嘴嗤嗤而笑,江南便看她一眼,示意不要作声,继续说那肛门科的老大夫,戴上老花镜,叫那叔叔脱掉裤子,趴到病床上检查。等凑近一看,老先生忽然吓得倒退两步,扶着桌子直叫唤:“哎呀不得了,老子看了一辈子P眼,没曾想今天,竟被P眼给看了!”

话音一落,满座男女轰然大笑,吴社长捶着江南肩膀道:“这个江南,平时最是仪表堂堂,灌两口黄汤,就敢当着这么多美女说粗话,真不是个东西,可我就是喜欢!”两位美娇娘花枝乱颤竞向市长肩头靠去,市长乐得险些打翻酒杯,兴头一起,竟也放下身段,说了个瞎公公和哑媳妇的笑话。蒋培军之流见市长与民同乐,也开了黄腔,便没了顾忌,一肚子浑话乘着酒气没皮没脸都往外倒。那吴社长是个识趣的,先拿自己同行开涮,说台北西门町的妓女到他们报社打广告,讲记者和妓者本是一家,广告内容就参照你们报上写的:欢迎来搞,园地开放,公开征搞,私下拉搞,长短不拘,搞费从优!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04 13:21:39 +0800 CST  
接下去到卓然,他放下筷子说小时候跟外公最亲,老人家常带他在花园玩。有天捉到只蚯蚓,想塞进小瓶里存起来做鱼饵,可惜瓶口太小,蚯蚓身子又软,怎么也塞不进去,急得哇哇大哭,外公见了心疼,忙去睡房拿了一管凝胶出来,将蚯蚓全身涂抹,浆得直直的,对准瓶口一送,立刻塞了进去。小卓然破涕为笑,直夸外公有办法,外公红着脸谦虚道:“还是你外婆有办法!”众人爆笑,连雅间两个服务员都乐弯了腰,唯独双城脸上有些迷茫,给卓然看到,更是心动神往。

酒酣耳熟之际,黄董吴社长又起哄叫女孩子们也来一个。趁淘沙米拉反应不及,叶丹抢先开口道:“讲就讲!仙女还有下凡的时候呢,何况我们!没什么张不开口!”众人都说痛快,只见叶丹酡红着一张俏脸,水汪着两只妙目,当下俐落起身,满满斟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当中,爽然道:“既然领导发了话,不就下个凡吗,又不是丰都鬼城下油锅。
不过请市长大人做个主,笑话要是讲得合您胃口,您就劳驾笑一声,您要是笑了,这酒,让我老板江先生喝,您要是不笑,酒,我来喝,大家说公平不?”市长听完这一番话,笑说美女好气魄,还让左右娇娘多学着点。

叶丹眼波一转道,众所周知四川人好吃,台湾人好色。大伙儿听了一愣,回过神来都笑着说好,就这么着才爽快。叶丹接着说:“有这么一位台商,看上去跟我们吴社长一样有派头,胡主编一样有才学,还象卓先生一样帅哥……但骨子里是个色鬼。第一次来大陆,叫小姐开房被公安逮捕,驱逐回台湾,证件上加盖“色狼”的记录。”大家纷纷又笑,米拉嚷嚷要看黄董台胞证上是不是也有“色狼”的戳儿。黄董假意捂着口袋,不让她掏,二人于是又闹。

叶丹不理会他俩作浪,只接着说:“那人要回台湾见老婆,担心暴露,到街上找人另做了个戳,在“色狼”前面加盖“不是”两个字,回去哄老婆说,大陆的规矩,台商如果没犯错,派出所都给盖章出鉴定。就这么把老婆糊弄过去了。可没过两年,该台商再来大陆,贼心不死还去嫖,又给公安抓住了,没话说,这次永久驱逐。等翻开证件看见“不是嫖客”的戳,公安都笑,可台胞证上就小小一页纸,两戳一盖,地方满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还得说公安英明呢,灵机一动,刷刷添了两笔完事……”叶丹讲到这儿,故意顿了顿,眼睛周围一扫,见男人们挨了奚落,还都挂着笑,半张着嘴等她甩包袱,于是更来了精神,涂了丹蔻的手指一一点着黄董、吴社长、胡主编和卓然的头顶道:“加一个走之底:还——是——色——狼!”一语既罢,满桌人敲的敲盘子,碰的碰杯子,聒噪成一片。江南点头赞道:“小鱼儿这样很好!人就该有些披头散发打赤脚的时候!”说完他抓过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底朝叶丹亮了亮,叶丹璨然一笑,二话不说,立刻陪饮了一杯。

晚餐后市长一行告辞离去,桌上杯盘狼藉,白酒也喝得差不多,江南叫人撤了席,换上水果小食,啤酒可乐。几个女孩早拉开嗓子,在一旁玩起了卡拉OK,双城因昨晚拔了头筹,此刻便在旁一心一意做她的观众,见欢畅处,女孩们通红着脸庞,互搭着臂膀,歌声娇脆道:“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双城靠着高背椅,侧身去看身畔长江,霓虹缭乱映在江面上,象杜十娘挥洒长袖,撒了一把珍珠玛瑙,晶莹闪亮。天上新月如钩,月下歌声袅袅,被风送得远了……不知有无异乡孤客,隔岸而听,勾起遐思种种……神游中忽听得有人唤她,才是卓然左手搂着叶丹杜鹃,右边倚着米拉陶沙,一边吼着“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一边朝她招手。双城笑着指指喉咙摇摇头,却因这一句,想起华岩寺的小和尚,不由抬头去寻江南,刚好撞上他递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笑,心事宛转,不在言中。

待众人声嘶力竭,唱到瘫掉,话筒才传到双城手中,倚窗见大江东去,无声暗涌,想起祖辈荣华,皆不敌世事沧桑,自己青春年少,却未知将来沉浮,胸中豪情与惆怅,连同席上的两杯酒齐齐涌上心头,便举唛念到:“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珠玑琳琅,一路吟诵下去,令一干男子皆默然神往,叶丹米拉几个亦都安静下来,怔怔望着窗外,听她念白,于那些不谙深意的诗句中,柔软了情怀。

一滴眼泪在双城眸中转了又转,凝成眼角一粒珍珠,双城举起酒杯,想要遮挡它的滑落,嘴里稍一停顿,便听江南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替她续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双城悄悄拭了泪,接着又念下去,直到“呼儿将出换美酒……”眼泪终于失去把控,直刷刷冲出来,打湿了面庞。卓然挨她近,忙扬声结了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说罢也干了自己杯中余酒。

众人称道之余,亦不免添了几分唏嘘。卓然递过纸巾,轻声问双城:“座中泣下谁最多?”热气痒痒拂在耳中,双城忙避闪着说,多喝了一杯让大家见笑。卓然又说他最爱末两句铁板铜琶的洒脱,双城擦擦眼角道:“我却喜欢‘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自古以来的郎君,都是追问不得,流连不得,只好高歌一曲,自己倾吐了,尽兴了,便转身离去。日后相忆,只需记取当时明月,当时的自己。”卓然听罢,调笑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心叹双城小小年纪,难得她心如明镜不相欺。

直喝到东船西舫悄无言,众人才醺醺然收拾回船,零零落落走在已然冷清的河滩上。夜风从江面阵阵袭来,双城忍着头晕,望前面人影幢幢,好象是米拉喝多了,吊着黄董的膀子,再往前又好象是叶丹牵着江南的手,隔着几个人,不甚分明。登船时,那两个影子似乎贴得更近了,她想再看清楚一点,身子却随风一晃,卓然上前搀扶,见她心神浮动,似有机可乘,便顺势拉她到船舷一侧,附耳道:“等下我在顶层甲板等你,有话想跟你说,不见不散。” 双城见微光中卓然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眼底尽是央求之意,便有那么一两秒的恍惚,想起跟贺嘉在湖心亭避雨的情形,不禁轻抚了一下眼前俊美的面颊。卓然好不容易得了反应,也不顾有无他人在旁,立刻就要去搂她,双城闪身推了他一把,几步登上楼梯,回头向卓然道:“太晚了,别等我。”卓然仰起头,只答了一句:“不见不散。”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05 13:19:09 +0800 CST  
接下去到卓然,他放下筷子说小时候跟外公最亲,老人家常带他在花园玩。有天捉到只蚯蚓,想塞进小瓶里存起来做鱼饵,可惜瓶口太小,蚯蚓身子又软,怎么也塞不进去,急得哇哇大哭,外公见了心疼,忙去睡房拿了一管凝胶出来,将蚯蚓全身涂抹,浆得直直的,对准瓶口一送,立刻塞了进去。小卓然破涕为笑,直夸外公有办法,外公红着脸谦虚道:“还是你外婆有办法!”众人爆笑,连雅间两个服务员都乐弯了腰,唯独双城脸上有些迷茫,给卓然看到,更是心动神往。

酒酣耳熟之际,黄董吴社长又起哄叫女孩子们也来一个。趁淘沙米拉反应不及,叶丹抢先开口道:“讲就讲!仙女还有下凡的时候呢,何况我们!没什么张不开口!”众人都说痛快,只见叶丹酡红着一张俏脸,水汪着两只妙目,当下俐落起身,满满斟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当中,爽然道:“既然领导发了话,不就下个凡吗,又不是丰都鬼城下油锅。
不过请市长大人做个主,笑话要是讲得合您胃口,您就劳驾笑一声,您要是笑了,这酒,让我老板江先生喝,您要是不笑,酒,我来喝,大家说公平不?”市长听完这一番话,笑说美女好气魄,还让左右娇娘多学着点。

叶丹眼波一转道,众所周知四川人好吃,台湾人好色。大伙儿听了一愣,回过神来都笑着说好,就这么着才爽快。叶丹接着说:“有这么一位台商,看上去跟我们吴社长一样有派头,胡主编一样有才学,还象卓先生一样帅哥……但骨子里是个色鬼。第一次来大陆,叫小姐开房被公安逮捕,驱逐回台湾,证件上加盖“色狼”的记录。”大家纷纷又笑,米拉嚷嚷要看黄董台胞证上是不是也有“色狼”的戳儿。黄董假意捂着口袋,不让她掏,二人于是又闹。

叶丹不理会他俩作浪,只接着说:“那人要回台湾见老婆,担心暴露,到街上找人另做了个戳,在“色狼”前面加盖“不是”两个字,回去哄老婆说,大陆的规矩,台商如果没犯错,派出所都给盖章出鉴定。就这么把老婆糊弄过去了。可没过两年,该台商再来大陆,贼心不死还去嫖,又给公安抓住了,没话说,这次永久驱逐。等翻开证件看见“不是嫖客”的戳,公安都笑,可台胞证上就小小一页纸,两戳一盖,地方满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还得说公安英明呢,灵机一动,刷刷添了两笔完事……”叶丹讲到这儿,故意顿了顿,眼睛周围一扫,见男人们挨了奚落,还都挂着笑,半张着嘴等她甩包袱,于是更来了精神,涂了丹蔻的手指一一点着黄董、吴社长、胡主编和卓然的头顶道:“加一个走之底:还——是——色——狼!”一语既罢,满桌人敲的敲盘子,碰的碰杯子,聒噪成一片。江南点头赞道:“小鱼儿这样很好!人就该有些披头散发打赤脚的时候!”说完他抓过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底朝叶丹亮了亮,叶丹璨然一笑,二话不说,立刻陪饮了一杯。

晚餐后市长一行告辞离去,桌上杯盘狼藉,白酒也喝得差不多,江南叫人撤了席,换上水果小食,啤酒可乐。几个女孩早拉开嗓子,在一旁玩起了卡拉OK,双城因昨晚拔了头筹,此刻便在旁一心一意做她的观众,见欢畅处,女孩们通红着脸庞,互搭着臂膀,歌声娇脆道:“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双城靠着高背椅,侧身去看身畔长江,霓虹缭乱映在江面上,象杜十娘挥洒长袖,撒了一把珍珠玛瑙,晶莹闪亮。天上新月如钩,月下歌声袅袅,被风送得远了……不知有无异乡孤客,隔岸而听,勾起遐思种种……神游中忽听得有人唤她,才是卓然左手搂着叶丹杜鹃,右边倚着米拉陶沙,一边吼着“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一边朝她招手。双城笑着指指喉咙摇摇头,却因这一句,想起华岩寺的小和尚,不由抬头去寻江南,刚好撞上他递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笑,心事宛转,不在言中。

待众人声嘶力竭,唱到瘫掉,话筒才传到双城手中,倚窗见大江东去,无声暗涌,想起祖辈荣华,皆不敌世事沧桑,自己青春年少,却未知将来沉浮,胸中豪情与惆怅,连同席上的两杯酒齐齐涌上心头,便举唛念到:“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珠玑琳琅,一路吟诵下去,令一干男子皆默然神往,叶丹米拉几个亦都安静下来,怔怔望着窗外,听她念白,于那些不谙深意的诗句中,柔软了情怀。

一滴眼泪在双城眸中转了又转,凝成眼角一粒珍珠,双城举起酒杯,想要遮挡它的滑落,嘴里稍一停顿,便听江南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替她续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双城悄悄拭了泪,接着又念下去,直到“呼儿将出换美酒……”眼泪终于失去把控,直刷刷冲出来,打湿了面庞。卓然挨她近,忙扬声结了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说罢也干了自己杯中余酒。

众人称道之余,亦不免添了几分唏嘘。卓然递过纸巾,轻声问双城:“座中泣下谁最多?”热气痒痒拂在耳中,双城忙避闪着说,多喝了一杯让大家见笑。卓然又说他最爱末两句铁板铜琶的洒脱,双城擦擦眼角道:“我却喜欢‘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自古以来的郎君,都是追问不得,流连不得,只好高歌一曲,自己倾吐了,尽兴了,便转身离去。日后相忆,只需记取当时明月,当时的自己。”卓然听罢,调笑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心叹双城小小年纪,难得她心如明镜不相欺。

直喝到东船西舫悄无言,众人才醺醺然收拾回船,零零落落走在已然冷清的河滩上。夜风从江面阵阵袭来,双城忍着头晕,望前面人影幢幢,好象是米拉喝多了,吊着黄董的膀子,再往前又好象是叶丹牵着江南的手,隔着几个人,不甚分明。登船时,那两个影子似乎贴得更近了,她想再看清楚一点,身子却随风一晃,卓然上前搀扶,见她心神浮动,似有机可乘,便顺势拉她到船舷一侧,附耳道:“等下我在顶层甲板等你,有话想跟你说,不见不散。” 双城见微光中卓然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眼底尽是央求之意,便有那么一两秒的恍惚,想起跟贺嘉在湖心亭避雨的情形,不禁轻抚了一下眼前俊美的面颊。卓然好不容易得了反应,也不顾有无他人在旁,立刻就要去搂她,双城闪身推了他一把,几步登上楼梯,回头向卓然道:“太晚了,别等我。”卓然仰起头,只答了一句:“不见不散。”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05 13:19:40 +0800 CST  
【既然路过这里,帮忙顶个贴吧,没你我上不去啊!:D 】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05 13:21:54 +0800 CST  
第二天女孩们起身时,船已过了夔门。吴社长几个怜香惜玉,想她们昨夜不胜酒力,今朝便拦着没让叫醒。双城梳洗完毕,最后一个才到餐厅,拿了煎蛋果汁刚坐下,卓然便走了过来,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桂圆红枣小米粥放到她面前。“睡得好吗?”他似笑非笑看着她,身上穿一件V字领的黑色T恤,人显得清瘦了一圈。双城想起昨晚楼梯旁的情形,略一低头,只问卓先生你呢,睡得可好?卓然拿起咖啡勺,轻敲了一下白色的瓷碟道:“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两点船开了,你没来,我等你到三点,你还没来,甲板上星空倒是很美,所以又多呆了半个钟,后来不行了,五点整我得起床拍片子,就回去睡了一小时。”双城听了,大是不忍,嘴上却说:“我讲了不要等我,你没听到么?”卓然一笑:“听到了,因此我没怪你,但我说了不见不散,所以还是去了,也等了。其实在那种地方等一个人,还是一个美人,等不到也是好的。”

双城沉默着将小米粥一勺勺吃完,打定主意似的,突然抬头望着卓然道:“卓先生,怎么没见你戴戒指呢?”卓然闻言,象听了句笑话,仰头往椅子上一靠,打了个哈哈:“原来是为这个!”停了几秒,他收起笑容,以一种从没有过的严肃,一字一句道:“双城,你还不到二十岁,婚姻绝对不是你现在需要的东西。除了这个,我,和你遇上的别的男人,没有任何不一样。你想要的,我都能给。”双城有一点感动,同时又努力克制着自己。她毕竟年轻,这汹涌而来的追逐,让她从身体到内心都感到了软弱,但她知道她不能让卓然看出这些,她只问他昨晚要讲的,是不是就这个。卓然想了想说也不全是,昨天是昨天,那一刻的心情不同,想讲的话自然也不同。“今年九月,我有一份工作要去英国爱丁堡,大概得呆上一个月,你要不要一起去?”卓然问。双城睁大眼说我去能干什么?卓然说他是去拍一个旅游节目,编导撰稿摄影都是他自己,需要一个出镜的女导游。双城说她没有签证,卓然又说只要你肯去,细节自然都会安排好的。正讲着,米拉和叶丹从甲板上跑来,要拉卓然去给她们拍照。卓然将杯中的咖啡一口喝掉,起身向双城点点头,便拎起像机走了出去。

见江南并无何事需要协助,双城便绕开众人回舱补了一觉,近中午时才被陶沙吵醒。外面船靠了巫山港,旅客们都忙着换船游览小三峡。双城从床上蹦起来,最快速度洗了脸,化了妆。陶沙见她午睡之后,水色极好,换了背心热裤,纤腰长腿一览无遗,浑身青春朝气,不由酸道:“你个小秘书,倒比谁都穿得清凉。”“暑天无君子,凉鞋短裤你们穿得,我为什么穿不得?大不了我离你远点,别让你那吴社长看见我不就行啦?”双城说完一闪身出了舱门。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07 13:13:15 +0800 CST  
这巫山港象更小一号的朝天门,建在大宁河与长江交界处,一般的天梯直上,一般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两川之界,也一般的清浊分明。下了维多利亚号,众人乱哄哄上了几艘等候在此的玻璃顶船,说笑间驶过一座高大的水泥拱桥,便进了小三峡第一道的龙门峡。但见两岸山崖对峙,河水绿如翡翠,耳中顿时清静,除开水声鸟语,再无半点杂音。船行不久,河面收窄,便在峡谷中一处渡头停下,游客得换乘更小的柳叶舟,方能继续。那小船约莫十米长,两行对坐能容十七八人,竹席顶棚只遮到一半,早有一群日本人怕晒坐到了里头。双城因走在最后,登船时见座位都满了,一时立在船头不知如何是好。踌躇间,忽听江南和卓然同时唤到:“双城,这边!”这下不要说众人偷笑,连他们自己四目一对,也不免尴尬。双城见一船人神色各异,都把眼光盯在自己身上,便索性往船头艄公的位子上一坐,留一个袅娜的背影与众人相峙。艄公是名黝黑精壮的汉子,见她美貌,并不敢阻挠,由她坐去,手里丈八长篙一点岸边礁石,纵身上挺,那柳叶舟便轻灵灵划开一道燕尾,向前游去。

大宁河素来为三峡之最,最清,最静,也最美。彼时开发只区区几年,故森林河流皆为自然原貌,连口鼻呼吸,都清沁甜美。又因不染尘埃,空气透明之故,夹岸绿林翠竹,船边潺潺流水,看在眼中格外新润悦目,颜色之俏,较别处不同。双城听身后蒋培军一路给记者们指点,这个是猴子捞月,那个是观音坐莲,左边有马归峰,右手是回龙洞……奇峰异石大都命了名头,似是而非,不过说个热闹。倒是绝壁之上蜿蜒如蛇的古栈道,听说曾经连贯川鄂陕三省,古时行军贩货,商旅游客一度往来不息,如今渐渐绝了人迹,只有飞禽走兽偶尔攀缘歇息……更不消说进了第二道铁棺峡后,峭壁上清晰可见色如玄铁的千年悬棺,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何方何人沉睡其中,夜夜听这松涛碧浪拍打无休……双城心中感慨,早编了一堆故事,不声不响中缠绵几度。

越往上游行进,峡谷就越幽深,山势近逼之处,刚好容得一船如鱼跃龙门摆尾经过,又或见前方山门阻路,待船到峰前,才豁然见一窄缝,人还没缓过神来,船就已经侧身摆尾嗖地一窜过了关口,等回头张望时,依旧山崖横江,不见来路,这便是传说中的关门石了。

末一道滴翠峡水色极佳,琳琅清澈已臻极致,较玻璃而更柔,若翡翠而愈透,薄荷之绿饱满而欲滴,果然不负美名。双城伸手便可触及岩壁上厚厚的青苔,低头则可看见水底晶莹的鹅卵石滩和成群而过的游鱼。她试着伸出手去,那鱼儿悠悠从掌中滑过,水波沁凉,连指尖都尝到了甜。

至滩多水急处,艄公聚集了精神,挥一竿长篙往河床和石壁上轻点重戳,借力化力,在船头辗转腾挪,任由水花溅起,湿透了薄薄的衫裤,贴紧在一身龙腾虎跃的腱子肉上,优美刚劲如远古之舞,看得众人惊心动魄,又不由击楫叫好。

双城为这清溪幽谷的景色所迷,早将一腔闲愁抛至脑后,胸中似有百花绽放的欣喜,趁青春得意,一时玩心大起,脱了凉鞋,赤脚探入河中,任由水波濯足,尽享那一缕清凉之乐。后面一艘船上掌篙的老汉唱了段船工号子,随风入耳甚是动听,大家便起哄让这船上的艄公也和上一曲,莫要输给了旁人。那艄公腼腆,只憨笑不语,正逢双城情怀激荡无处宣泄,也不害臊,就照着那山歌的调子,在船首仰头唱到:

“听我开言唱啊,唱一曲姐探郎,我的那个小郎病在了象牙床,收拾打扮去探郎。
刚刚走出门啊,爹妈喊一声,急忙一个转头回到了绣花房,一直哭到大天亮……”

她这般银铃样的嗓子,配上这般艳丽的山歌,在深谷中声声回荡,每字每句当真空灵入骨,引来两船游客大声喝彩,几个西洋人也直嚷“one more!one more!”卓然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双城闻声回头,目光却遇上身后的江南。船头微风撩起她的发梢,飘舞在身畔,浪花溅在她赤裸而优美的双腿、肩膀和手臂上,迎着光,她整个人晶莹闪亮。没有丝毫的胆怯与做作,双城浑身散发着少女的纯真、明朗和一种天地浑然的自由。那一刹那,江南被这幅图画感动到热泪盈眶,她令他满心幸福,竟不知如何表达。“双城,再唱一个吧!”卓然一喊,大家都跟着嚷了起来。双城朝众人一笑,脆生生又再唱到: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后,醉人的笑颜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

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苍茫的风雨你何处游,让长江之水天际流……”

双城一路唱着,没再回头。她唱着唱着就忘了江南的所在,卓然的所在,一切不相干的相思的所在,她是要唱给人们听,更是要唱给这风和日丽的年华来听。这是她青春岁月中最为鲜亮的一个时刻,以至多年以后双城仍牢牢记得这一幕,当天她那样美丽,并且无所畏惧,放声歌唱着,踏上了这条世间路。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09 12:08:59 +0800 CST  
晌午过后,木船停靠在大宁河渡口的大昌镇。等他们下了船,艄公便竹篙一点,离岸而去。小坡台阶之后,便是石头垒的古老城门,门宽数尺,大约能容一人挑着担子经过。城门口的空地被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整个遮盖起来,那树自城墙石缝中攀缘而出,须根盘桓在墙面上,是百岁老人虬曲的长髯。外面虽不见主根,但老树枝繁叶茂,足有六七层楼高,估计那根早已穿透石墙,铺开在小镇之下了。众人早知这古镇有一千七百多年历史,但迎面只一棵树,就是铺天盖地几百年的阵势,仍不免惊讶。卓然自是比别人更多一份兴奋,绿水岸,渡头边,古树下,城门口,瞬间便拍了几卷胶片去。

镇子极小,横竖两条窄窄的街道,东西不过三四百米,南北更只得两三百米,皆一色粉墙黛瓦,看去象黑白的水墨画,偶尔点睛着屋檐下悬挂的红辣椒。家家户户间隔着古时防火的飞檐翘角,曾经精雕细刻的花鸟纹饰如今覆满苍苔,面目模糊。镇上仍是居家住户,白天都将黑沉沉的门板揭开敞气,往门口过,一眼就能看到里头家具陈设,寻常生活。偶有开门做生意的,统共两三家茶馆饭铺,四五个杂货小摊,再无它物。

蒋培军在前寻了家稍大的馆子,一帮人分坐了两桌,不一阵午饭端上来,糙米就盛在搪瓷脸盆中,几个农家菜,据说都是屋后自家所种,临下锅才去采摘。双城心潮澎湃这一路,腹中早已嘀咕,兼爱那豆瓣烧鳝鱼,蒜苔炒腊肉,做得地道朴素,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才打住。饭后寻厕所小解,见屋后养着哼哼唧唧两头肥猪,那垒猪圈的砖瓦上文字历历在目,双城疑心是秦砖汉瓦的文物,叫了卓然出来拍照研究。卓然见四下无人,一边调笑说:“游轮上约你你不来,倒叫我来这猪圈相会……”一边便要伸手揽她,双城一闪,小兔似的转眼没了踪影,剩卓然在廊檐下无奈摇头。

回去的船两小时后才会泊到渡口,米拉叶丹他们让店家收了碗筷,泡了解暑的老荫茶,洗了鲜摘的脆黄李子上来,几个人铺开一桌打起了扑克。双城不会打牌,便出门一个人自去溜达。这钟点镇上的人都歇了午睡,堂屋虽还一间间敞着,却见不到半个人影。后面山里头几声鹧鸪,传到镇上更觉空幽。总算街角一根立柱旁,有老太婆摆了个摊子,卖些小孩玩意、自家手工。靠边搁了只搪瓷盆,里面清水泡着百十颗五颜六色的石头,倒是新鲜好看。双城拿来瞧了瞧,想问个价钱,却见老太婆歪了头,靠在柱子上眯着觉,口中还打着呼噜,只得放下石头悄悄离开。

日头将路中央晒得滚烫,两边屋檐下的石板却还荫凉。双城见那青石板路几百年来给人踏得精光锃亮,心中喜爱,便赤了脚,拎着凉鞋一路闲走,见窗临矮墙,中间就长出几竿翠竹;四壁斑驳,天井里却晒着一床鸳鸯戏水的被褥;茅檐失修,几盆米兰却养得生机勃勃;短巷陡斜,但每一条望出去都是绿荫下绕村徘徊的大宁河……悄然走回南门码头,见野渡无人舟自横,除了一树蝉鸣,风吹叶响的声音,四下再无丁点动静。双城半眯着眼,想象小镇从前的热闹:夏夜里这树下必定聚满了人,大的说话,小的玩水,直到夜深退了凉,才一家一户地散去,打的打电筒,拎的拎灯笼,夜色中忽闪忽亮,象萤火游走,看不清人影,却听得人声渐渐远了……留下来一两个老的,也不再闲话,只仰了头去看月色星光,听风声水长……

正着迷处,不防江南从身后走来,将自己一顶短檐的草帽摘下,扣到了双城头上。双城睁开眼,见午后阳光下,江南敞着薄薄的亚麻衣裳,袖子高高挽在胳膊上,逆光中面目略有些模糊,这使他看上去更象是真实以外的某个人物。双城想起第一次在学校小礼堂看见他的情形,也是这么炎热的天气,昏昏欲睡的午后,也是这样一双清冷又火热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她突然发现他非常非常地好看,好看得来和人有了一种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才让他始终象个外国人,象个陌生人,和她不相近,使她不能及的人。他说话,他行动,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分寸感,而这沉稳底下,又藏着另一种被教化掩盖的质感。每一次当他单独面对她时,那种细微的冲动和反复的克制便会从他眼里流淌出来,漫延到她脚下,才碰到趾尖,就将她整个融化。

大宁河里流淌的都是美酒,双城一路坐船进来,就象喝醉了酒,到这会儿醉意更浓。她直视着江南,毫无顾忌地看他,完全抛却了礼仪和矜持。两个人就这么没有台词却毫无尴尬地对视着……江南终于开口:“我一直在找你。”双城不答,江南于是又说:“我找你,是想送你这个。”他朝她摊开手掌,那里放着两枚鹅卵石,比鸽子蛋略大一些,一枚纯白如石英,一枚墨黑如黛玉,黑白交映,在太阳底下透亮晶莹。“走了一圈,这是我在这镇上唯一找到的,可以送你的东西。”“为什么送我东西?”“刚才你在船头唱山歌,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你唱了,唱得真好……所以想送你一样东西。”双城没再说话,只摊开了手,江南便小心翼翼地把两枚石头放在了她的掌心中。

“你知道每颗鹅卵石都要经过上千万年的冲刷,这样颜色透明的,就经历过更多的冰川和火山,然后被带到这大宁河底,静静地躺上几万年,一直等到它被人捞起来,被我买下,最后再放到你手中。”江南说着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这是份珍贵的礼物。”双城合拢双手,握紧成一个拳头,轻轻碰了一下自己胸口,她想说句什么,却又不知该怎样说,唯有使劲点了点头。头顶上白日荒荒,千年古镇沐浴着午后阳光,石板路闪闪发亮,城头古树底下,大宁河悠悠淌过,低吟浅唱……双城突然有点颤抖,这天荒地老的庄严下,她缩小得象只蚂蚁,仿佛从巨掌般的树顶,就要掉下松脂来,将她和面前的江南凝固成一滴千万年的琥珀。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10 10:58:00 +0800 CST  
@ty_秦明月 2020-06-10 23:56:03
加油
-----------------------------
谢谢帮顶!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11 07:10:36 +0800 CST  
回到维多利亚号已经是下午辰光。开船后,游客都挤到顶层甲板上,随着广播,仰着脖子欣赏两岸著名的巫峡十二峰。双城俯身靠在栏杆上,仍旧戴着江南那顶米色的草帽,裤兜中他给的两枚三峡石沉甸甸地坠在那里,长发在身后扬起,如同一团巫山云雾。眼望着神女峰在山崖上孤独的轮廓,双城心里如江水翻滚不休,突然间,江南给了她太多线索,但细想起来,仍旧毫无头绪。她试着比较,从贺嘉,到卓然,但这次似乎又完全不同。她心乱如麻,却一次又一次不断从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东西身上,转念及他。
人群中,叶丹不知何时被推挤到双城身旁。叶丹背靠着船舷,面向双城扬了扬下巴:“这草帽你戴着倒挺好。”一副大大的墨镜遮住了叶丹的脸,双城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明白她的意思。她的酒还没醒,乘着那股劲,她直盯着那墨镜的中央,一字一句地问道:“叶丹你有男朋友吗?”墨镜背后,叶丹猝不及防,整个人紧绷了起来,象警惕的猫,顿了几秒才从鼻子里一笑:“干嘛突然问这个?”“你是不是喜欢江先生?”双城不依不饶。嘈杂的人群中,叶丹象是暗暗中了一刀,她没有墨镜可挡的半张脸上,顿时涨红了一片。
这正是她最讨厌双城的地方,这个面目斯文却内心狡黠的女孩,总能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亮出她内里的刚烈,甚至凶狠来,击溃她。叶丹输了,只好退回去,捡起她小鱼儿的调皮,用她最擅长的口气,漫不经心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大家认识这么久,在一起挺开心的,我才不会想那么多!”说完这句,叶丹心里便恨死了自己,她双手握紧栏杆,把脸转向了另一面,她感觉那只手如果松开,就会一巴掌挥出去,不是打在自己脸上,就是打在眼前这张咄咄逼人的俏面上。
船过了巴东,甲板上的人群便散了去。晚上有一场欢送晚宴,五个女孩都缩回船舱早早打扮起来。双城这几日从“淡极始知艳”的白旗袍,到“红花开欲燃”的虞美人统统赢了个遍,换做别人,正该见好就收,让出三分春色与百花,偏双城年少任性,又将一件压箱底的“武器”取了出来。这是一条露肩的黑色雪纺长裙,有着金鱼尾一样撒开的裙摆,每一片裙摆之间,留着高至膝盖的开衩,行动时,雪白的小腿便会从裙裾中不断闪现。这样的款式市面上是见不到的,双城在一间出口转内销的外贸商店一眼看见,便掏出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下来,至今还一次都没穿过。
凑在镜子前,她仔细地描了眉毛和眼线,口红也较平时更艳,接着沾湿长发,用塑料发卷一簇簇紧紧裹住,吹干后成了一头柔美生动的大波浪,末了再拎出一对耳环戴上,长长的银色流苏闪现在波浪之间,除此再无累赘。当镜子里的一切都百分之百妥帖后,双城一甩长长的卷发,回头朝陶沙预演似的璨然一笑。陶沙唯有点头,短短几天,这双城象被施了魔法,从一朵含苞的初蕾绽放成美艳的繁花,眼前的雍容华丽虽使陶沙妒嫉,但更多的,却是惊讶。
当双城摇曳着她的黑色晚裙走进宴会厅的时候,同样的惊讶出现在大厅里每个人的脸上。她飘然而行,笑容挥洒,所有的人都误以为被她爱上,她望向谁一刹那,就倾倒谁于一刹那,落花雨,起霓虹,生香风……最后款款落座在几个目瞪口呆的男人面前。吴社长看得差点要起立鼓掌,说古代美人有金步摇,双城今天戴的是银步摇,这千丝万缕的银色流苏一晃,我们双城简直比娱乐版明星还要闪亮。卓然接口道:“她就算什么也不戴,也是最美的。”胡总编又插嘴:“这美不美,还真得摄影师说了算。来来来,为我们的公主干一杯!”
别的几个女孩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叶丹身上是一件粉红绉纱的荷叶裙,颜色娇嫩却落了俗艳,尤其胸口那显眼的蝴蝶结,使她整个人象一份急待送出的大礼。米拉今晚穿了条蛋糕塔裙,衣料虽然考究,但一袭绛紫却显得她肤色暗沉,凭白添了好几岁,陶沙杜鹃本就稍逊一等,更不必说,听了胡总编的话,各人脸上均有些无趣……江南见状,便举杯道:“今晚咱们这里不止一位公主,应该为马可波罗的公主们干一杯!”双城也忙帮腔:“为大宁河,为三峡干一杯!”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14 10:07:24 +0800 CST  
求路过帮顶 : )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14 10:09:38 +0800 CST  
觥斛交错中,船已过了秭归,香溪,直奔西陵峡而去。游轮经理过来说晚餐结束后,船头娱乐厅将设几台赌局助兴,大伙便约了同去。双城瞅空回房补妆,听有人敲门,以为是陶沙忘带钥匙,开门却见卓然拿着一本书站在门口。“昨天说的《童颜中国》,手边正好有一本,送你做个纪念。”卓然闪身进屋,顺带关上了房门。双城道声谢接过书,却冷不防被卓然一把搂住,声音低沉又急切地说:“跟我去英国吧,双城?”双城摇了摇头,眼里也不知是矛盾,是惊慌,还是紧张,竟生出一点泪光。这真假莫辨的温柔让卓然越发着了火,他手上发力,一把将双城推到窗边,抵在墙上,将她整个人象幅画一样平贴在那里,然后俯下头,闪电一样擒住了她的双唇。

双城失去了初吻。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卓然已经在如痴如醉地吻她了。他人似乎变得异常魁梧,不单是他覆盖着她的身躯,还有他包裹着她的嘴唇。火热,潮湿,一点空气都没有,双城感觉窒息,满脑子都是恐惧,忍不住尖叫出声。可惜那喊声淹没在卓然的口腔里,她刚一张嘴,就正中他下怀,抓住机会势不可挡地闯了进来,在每个角落横冲直撞,风卷残云……良久,那粗暴的东西才平缓下来,开始动用各种技巧,不厌其烦地安慰她,撩拨她。呼吸和吮吸中传来淡淡的酒味,还有一种口腔升温的炽热气息,双城天旋地转,看不见任何东西,耳朵里只有他汲取她时所发出的,巨大的,嗞嘬的声音。这和她尝试过的暧昧不同,卓然,是龙卷风似的袭击和占有,双城整个懵住了,毫无防守地任他吞噬着。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14 12:44:23 +0800 CST  
“双城,双城,别动,看着我……这是真的!你现在想的,和我现在想的,都是真的,懂吗?不要去抵抗它,那不是错……”成千上万只黑色的蚂蚁潮水般爬过双城的身体。卓然化作一朵巨大的食人花裹紧了她,花心伸出长长的蕊,缠绕捆绑住她,再将她强有力地带入了深渊……

门突然被敲响,蒋培军在外面叫着双城,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外星传来,很久很久才飘入她的脑海……双城从梦魇中惊醒,推开卓然,惊慌失措地冲出门去,一头撞在了蒋培军身上。蒋培军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她眼中的惊恐和半边脸上擦花的口红,立刻沉下脸来,将她挡在身后,朝门内的卓然看了看,什么也没说,便回头向双城大声道:“江先生在找你,赶紧去一下!”

几分钟后,双城蜷缩在江南房间的沙发上,屈膝环抱着自己,全身惊魂未定。她并没想过掩饰什么,她就是要用自己的羞辱让江南难过。他活该难过。蒋培军已经去了娱乐厅应付,江南锁着眉,一言不发地瞧着她,看不出是歉疚还是心痛。她被他盯久了,慢慢觉得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倒是怨恨比较多。他为什么恨她?是厌弃她了么?还是象她也暗暗恨他一样,说不清缘由?良久,江南才起身走过来,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几下,然后长叹一声,象放弃了防守,将她的头抵着自己腹部搂入怀中。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14 12:45:12 +0800 CST  
“等我回来,”说完这句,江南放开手走了出去。房间里灯亮着,刚才他坐的地方还有温度,双城却觉得恍如一梦。彷徨,失望,怀疑和沮丧轮番袭来,她感觉自己象要炸裂开,这一切多么潦草、荒诞,惊天动地却不可思议,而她不知为何却充满了可怕的兴奋感,她想痛哭,或者欢呼,但空空四壁毫无回应,最终她颓然倒下,紧紧搂着一只枕头,他的枕头,疲惫不堪地睡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游轮靠岸的笛声惊醒了双城。船舱里依旧无人,江南没有回来。她环视四周,到处摆放着江南的物品,一两件衬衣,一双便鞋,他看到一半的书和半杯冷掉的咖啡。空间里弥散着男性的气味,她端起那杯咖啡,放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放下,又呆了一分钟,便离开了。回到自己的船舱,卓然那本《童颜中国》仍旧躺在地板中央。她捡起书,放到旅行袋中,然后去洗手间梳妆妥当,这才出门向娱乐厅走去。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14 12:45:44 +0800 CST  
求路过帮顶!: )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6-14 12:47:21 +0800 CST  

楼主:周游202020

字数:149265

发表时间:2020-05-06 22:38:2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7-23 09:06:44 +0800 CST

评论数:24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