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喜相逢》(青春成长爱情职场……书已写完,定期更新)

六. 少年

春天的一个晚上,双城遇见了贺嘉。

那天因为运动会,晚上活动中心特意请了一支乐队,舞会的票价上涨五毛。双城和骆阳赶到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一个钟头,通向二楼的阶梯旁站着一队因为客满,只能等着候补入场的男生。骆阳还穿着上午入场式的衣裳,双城则换了条白底撒圆点的连衣裙,她俩一现身,把门的人恨不能铺条红毯迎了二人进去,殷勤劲儿引得一旁等候的男生嘘声口哨响做一片,倒没有真的气愤,只不过把那盼着入场的心,火上浇油燃得更旺了一点。

舞场内人头攒动,看上去得有平时的两倍,双城她们站在后面,只听得乐声震天,地板微颤,却根本看不见舞台上的表演,呆了一会儿,只觉得憋闷,索性走去凉台上透气。
这时候,贺嘉就独自站在凉台的一个角落里。这不是双城第一次注意到他,舞会上这样修长挺拔的男生并不多见,白衬衣挽着袖子,束在质地优良的牛仔裤里,干净的头发和皮鞋,透着一点考究。她记得他,更是因为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场边观望,整场只跳一支舞,准确地说,是只请双城跳一支舞,然后,人就不见了,从未邀请过第二个。他舞跳得一般,但人彬彬有礼,手掌总是向外摊开,任双城的手轻轻搭在那儿,身体保持着二十公分的距离,颌首微笑,不多打听。双城只知道他叫贺嘉,学建筑,仅此而已。

骆阳口袋里还装着那封匿名信,这给了她今晚一项特殊的使命,脖子在肩膀上一刻不停地来回转动,引得双城笑她不如去做探照灯多好。正说着,场内换了首轻柔的歌曲,舞台前的人群纷纷往场中央涌去。角落里的贺嘉朝前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折了回来,双城看出这条曲线是为了不着痕迹地绕过骆阳,来到自己这边。凉台外有一盏路灯,双城将手递给他的时候,正清楚地看到灯光下那张英俊而温和的脸。

随着歌手的演唱,舞场灯光变成了蓝色,屋顶中央的旋转灯将无数颗小星星打在四面墙壁上,有种置身星空的感觉。受了这点气氛的鼓舞,贺嘉在沉默了四分之一曲之后,终于开口说:“上午我看见你了,在开幕式上,你是护旗,还有你那个同学,散了以后,你一闪就不见了,我绕了一圈,也没看到你。”双城感觉他就要跨过那二十公分的距离,决定原地不动,等他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贺嘉只好又说:“想来听听歌,没想到人这么多,不过……还好来了。”双城这才抬眼看了看舞台:“你相信吗?我比他们唱得好。”贺嘉愣了一下,跟着很开心地笑了,他有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双城想,真巧没开荧光灯。

今晚显然不同寻常,他俩破例连舞了几曲,连最俗气的音乐都没有嫌弃,直跳到微微出汗,贺嘉便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透气。这个时候,舞会刚刚过半,正是最热烈的阶段,双城瞅见骆阳正被一个孔武有力的大个子拽着在场中奔走,寻思这大概就是那封信的作者,一面觉得好笑,一面点头答应了贺嘉。他们绕着民主湖往广场方向走,经过学生服务社的时候,贺嘉慢下脚步说,其实我早就见过你。双城问不是在舞会上么?贺嘉摇摇头,一指服务社门口的橱窗。那里贴着一些放大的照片,都是黄涛他们攒的那个摄影室的广告作品。正中间的一张上,双城穿着她的“虞美人花”,松松挽着头发,俏立在细草微风中浅浅而笑。“拍得很好”,贺嘉说着回头又望了望,天这么黑,什么也看不到,但半年来,那笑容他已经注视过太多次,今晚终于来到身旁。

贺嘉是本地人,建筑工程系即将毕业,家里动用关系为他在银行信贷部物色到一个职位,虽与他期望的设计工作不符,但薪水却比去设计院描图的同学高出整整一倍。他奇怪双城秋天进校,这半年多校园里来来往往竟不曾碰到。双城想说她的时间都花在了马可波罗号,但觉话长,只能按下不表,笑说这不是遇见了吗,是不是跟照片上不一样。贺嘉说一样,只没想到,个儿还挺高。

送到离家不远的路口,两人道了别。双城走出好长一段,回头见贺嘉仍站在路灯下,变成一个瘦长的剪影,她转身挥挥手,他立刻给予回应,在看不见的两端,都笑得很开心。

双城拿着贺嘉的BP机号码,却不着急打给他,如同小时候得了压岁钱,先在口袋里捂上几天,那种盼头,才叫甘甜。以往这种秘密,必须分享与静融听,可如今静融总不在旁,就算在,心思也被黄涛占了去,哪得空余。双城于是去饶家院的文具店买了本可以上锁的日记,封面是两个漫画小人儿并排坐在草垛上的背影,扉页上写着几行字:“幻想未来仍可并肩于此,田野依旧,秋天依旧,稻草人张开欢迎的怀抱依旧。”她把它藏在书架底层,象装备齐全的登山者,只等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来临的这周只过了一半,贺嘉便忍不住跑去双城上课的地方等她。两人目光一触,都笑着低下头去。他想问她为什么不打传呼给自己,害他有次出门忘带呼机,还一路跑回宿舍去取。等双城真的站到面前,他却说是顺路经过,就等了一会儿碰碰运气。贺嘉越是克己复礼,双城就越动了促狭之气,说你的运气不大好,我今天课表特别满,等下还有一堂要去。贺嘉忙说没关系,又问她下一堂课在哪里听。双城还想为难,但遇上贺嘉的目光那么柔和,他人又那么英俊,以至于别的同学经过,都不住回头打量他们,双城当然不想真的赶走他,剩下的话便咽了回去。

两人说了一晚上的话,贺嘉讲他的新工作,讲他的毕业论文,还有宿舍里几位哥们儿的去处,讲到一朝分离各奔东西,语气中隐隐带着惋惜;双城则讲马可波罗号,讲她出差,直讲到江先生才打住,她怕贺嘉觉得自己在炫耀。她说她现在就盼着毕业,恨不能跟他对调一下才好。春天的夜晚,还有些沁凉,双城提醒自己不要露出怕冷的模样,她怕贺嘉会脱衣服给她披上,也怕贺嘉乘机搭她肩膀,说起来自己都有点好笑,她更怕贺嘉看了什么也不做,不关心她。双城没有恋爱过,虽然那些细节她读过小说,看过电影,听过女生之间的密谈,并在心里期待过,演练过……但落实到眼前,每个动作都变得生涩,甚至每句话说完,都觉得自己做作。贺嘉讲话的时候,她不可抑制地走神,在心里拿他们此刻的情形去和想象中的画面对比,怕有哪一点还不够完美。她一开始喜欢贺嘉,就开始了计较。

夜深后,突然下起一阵急雨,两人就近跑去湖心岛躲避。这岛上自双城很小的时候起,就建了一个花园,里面有高大的西湖石假山,盘根错节的黄桷树,松柏缠绕的凉亭,还有几处繁茂的花圃。沿着鹅卵石镶嵌的小路,直走到底,在一对石狮子的后面,是一个江南园林式的湖心亭:青砖铺地,四面飞檐,一圈朱红色的栏杆,俱已斑驳。双城一路小跑进了凉亭,正要往围栏边的长凳上坐下,却被贺嘉拦住,只见他掏出一包纸巾,抖开几张,先往凳子上扫扫,又凑过去吹了吹,方才四角铺好,叫双城坐下。好多年以后,双城偶尔想起贺嘉,脑海里仍旧记得这个动作。

雨水淅淅沥沥不停打在湖面上,漾起无数涟漪,微微有些风吹过,俩人的头发和脸上都沾了濛濛水气。安顿好双城,贺嘉并不坐下,只把手撑在旁边柱子上,微微俯着身体,低头去听她讲话。双城正兴致勃勃地说到她小时候读《红楼》,如何把这岛叫做紫菱洲,这湖叫做沁芳闸,这亭便是藕香榭……又说跟小伙伴大冬天在亭子里扮戏,有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冻得半死才捞上来……贺嘉问:“不会就是你吧?”“是我又怎么样?”双城仰头笑道。贺嘉说:“那叫我怎么来得及跑回去救你?”这个时候雨大概停了,月光从黑云的缝隙里洒落下来,一抹如萤的清辉照在贺嘉侧脸上,他凝视着双城,头更低了些。双城一惊,只好把脸转开,去看那尚未平息的湖面,嘴里小声说:“我会游泳的,不用你来救”。她必须得说点什么,否则一静下来,她就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那么响。

贺嘉见双城害羞,心里直想抱住她,手掌紧紧攥了一下,换了玩笑的口气说:“你会不会游是一回事,我跳不跳下去救,是另外一回事。冬天是吧,那我跳下去肯定感冒,你好歹也要来看看我,送点水果、鸡汤什么的,我一高兴,一时半会儿就好不了了,你还得三天两头地多跑几趟,人得讲良心对吧?”双城乐了,说你想什么呢,越想越美。贺嘉便接到:“最美的是这样一来,就有了好多机会见你,不用再整天盯着传呼机,也不用去你们系门口傻等了。

雨完全停了,双城笑吟吟地站起身来,踏着湿漉漉长满青苔的小路,向门口走去,一边说:“怎么是傻等呢,刚不是说‘顺路碰碰运气’么?”花园里不知什么花,夜里悄悄开了,一阵香气清甜如蜜。双城看不到贺嘉的脸,只听见黑暗中他的声音:“不用碰,我的运气,上礼拜六已经到了。”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13 11:41:20 +0800 CST  
谢谢以上读友的评论顶贴。@mtxm2903 谢谢分析故事走向,暂不剧透,听我慢慢讲…… : )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13 11:43:47 +0800 CST  
@jax094 2020-05-13 22:47:20
贺嘉是男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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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不是你”……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14 00:49:13 +0800 CST  
双城在新挂牌的“马可波罗游轮公司”上班已经一周,她是兼职,每周任选时间来三次,每次半日。地点是杨学坚在上清寺物色的一幢四层小楼:一楼仓库兼厨房,二楼办公,三楼是杨学坚的办公室和寓所,四楼做员工宿舍,眼下只有两间上了锁,一间住着新来的司机,还有一间说是给叶丹留着,但从未见她现身过。楼房摩岩临江,建成不久,外墙的马赛克被车流掀起的尘土一蒙,看上去已经半新不旧。

自出差回来,双城和陶沙就没再碰面,今次在马可波罗公司胜利会师,两下欢喜,越发熟络。大多数时候,办公室领导都不在,杨先生整天缩在楼上也不知道忙些什么,陶沙得了自由,要么拿着电话跟人天南海北地煲粥,要么掏出化妆镜,一边描眉画眼,一边跟对面桌的双城大谈她的衣服鞋子和爱情故事。陶沙跟米拉不同,米拉说起男朋友,都是从怎么好看怎么帅开始的,而陶沙的对象都是从怎么有钱有势起头。公司还没什么业务,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陶沙仍旧每天走马灯似的轮换着首饰和衣服。从她嘴里,双城头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一个人如若两天连续穿着同样的衣服上班,答案只有两种,要么太邋遢,要么就是浪荡不归,一夜风流。还有一次,陶沙发现双城竟然没穿耳洞,便赤裸裸地笑她一定还是处女,双城问有何干系,陶沙睨着眼笑道:“怕痛呗。”

某日陶沙闲得无聊,把司机罗军叫来,从坤包里掏出钞票,说你帮忙跑一趟,替姐姐们买点吃的喝的来,等下跟我们一块儿吃,没事做怪闷得慌。

罗军年纪跟陶沙一般大,个子不高,黝黑精瘦,是蒋培军在泸州乡下的远亲,高中毕业混了张驾照,就只身来了重庆打工。他人虽勤快机灵,但一无户口二无文凭,一晃好几年,只能做些零工,这回被杨先生招来开车,才算安定了下来,因此每天听差跑腿,从无抱怨。大家看他好说话,都爱使个嘴儿,他也不计较,转眼就抱回一堆汽水零食,三个人索性摊开来边聊边吃。

陶沙说啥时候把杨先生那辆凌志开出来兜兜风才好,罗军说你就别想了,车钥匙每天别在杨先生腰杆上,上次叶丹让我送她去机场,杨先生都没答应,最后还是她自己打的车。陶沙嗤了一声,说香港人真小气,上回去广东玩,我爸朋友一辆宝马车,借给我们跑了好几千公里,人家也没见心疼,他凌志算什么。罗军听了凑趣说:“陶总什么时候也弄辆宝马,我就炒了杨先生给你开车去。”双城问:“叶丹去哪儿?出差吗?”陶沙瞄了她一眼道:“你关心她干嘛?你如今头衔不过是个文员,还是兼职,人家小叶可是江董的特别助理,整天飞来飞去形影不离地助理着,是够特别的……”说着笑起来,险些被汽水呛到。双城心想特别的不是头衔,倒是那口口声声的 “小鱼儿”三个字,颇有几分情愫,但这些都与她无关,跟他们在一起,她唯求一个前途而已。

那段时间,双城忙得不亦乐乎,又要应付作业和考试,又要挤出时间来马可波罗,还要保持跟贺嘉约会……她总是不够觉睡,可初恋和梦想把脑子塞得满满的,她又从未感觉过疲惫。贺嘉也一样, 为了确保职位,他提前上岗预热,跟着信贷部的领导下工地跑现场。几次双城打来传呼,他找不到电话,晚了些回复,就会招来一句:“刚才有事,现在忘了”,弄得贺嘉常顶着安全帽站在街边电话亭里,满脸又是汗又是灰,还得笑着哄她。

双城每月工资三百整,比人家全职工作还挣得多,她自己做主,缴了两百回家,剩的一百拿去添了些时髦的新衣服。杨学坚对双城日渐时尚的形象无法不予关注,每次双城送传真和信件上楼,他总会躲在镜片后打量这位亭亭玉立的小秘书。有些抄抄写写的工作,杨学坚借口保密,不让她拿下楼,只在自己大班桌旁加了张写字台,这样两人便可伏案之余,聊几句轻松愉快的话题。双城对杨学坚倒没什么戒心,觉得他虽风采不及江先生甚多,但穿戴举止,都比常人考究,加上谦逊温和,很难让人反感。杨学坚在香港有无妻小大家并不清楚,那个时候,港商一到大陆,事业爱情都当自己是百废待举的新人,大家不提,他顺势也就忘了。

初来时冯志凡和何云鹏指派丫头,将叶丹分配给江先生,陶沙分配给杨先生,名义上是助理,实则也是一出古老的美人计,想将二人瓦解在重庆妹子的花容月貌里。结果叶丹还没来得及当上西施,就被江先生策反了过去,陶沙这个郑旦又太咄咄逼人,杨先生胃口清淡,难以下咽,只得躲避。倒是他长住的重庆宾馆,有一位小巧玲珑的前台唐小姐,打量这位斯斯文文的香港同胞多金,软语温言给笼络了去,后来酒店传得风言风语,这才搬到了公司住。唐小姐时常过来探望,并不跟大家打招呼,直接便上三楼。双城每听得高跟鞋响,又看陶沙在对面使眼色,待得回头,却只能瞧见楼梯上一个婀娜多姿的背影。

这天下午,陶沙正用扑克牌给双城卜卦,忽见杨先生手扶着墙壁,步子踉跄走下来,面色灰白,紧皱着眉头,只说腹中剧痛,吃了药也没用,叫双城赶紧陪他去急诊。陶沙忙说:“双城路不熟,还是我去吧。”杨先生只摆手让她留下看守。不巧这天罗军载了陈少飞外出,双城见病势紧急,忙叫了辆出租扶杨先生上去。车开出以后,才听陶沙追在后面吼:“去急救中心,那儿近,不堵车!”杨先生贴着椅背,紧闭着双眼,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涔涔而落,一双手紧紧攥着双城,阵阵发力。双城想是他疼得厉害,便任由他握着,也不挣脱,只小声问说:“要不要打个电话叫唐小姐过来?”杨先生依旧闭着眼,摇了摇头。

到了急救中心,双城楼上楼下,挂号门诊跑了几个回合,又拿着杨先生的回乡证跟医院说是香港游客发了急病,这才安排进了一间单独的诊室输液。折腾半天,杨先生总算平静下来,躺下后重又抓住双城的手,半睁着浮肿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不知是想说话还是在呻吟。医生诊断是肾结石发作,说这毛病虽不致死,痛起来却是要命。双城想他一个香港人,单身在内地打拼,初来乍到语言不通,又不象江先生那么能说会道,受人看重,也是不易,便与他说几句宽慰的话,顺势将手抽了回来。

“双城啊,这次算你救了杨先生一命……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啊,就觉得特别亲切,和别人不一样。”说完这句,杨先生好像并不需要双城回应,便转头向内睡了过去。双城只好陪在病床前,呆望着吊瓶中一秒一滴的药水,为她那些新衣服去尽守义务。

自此以后,杨学坚更有了理由,以恩报恩对双城格外照顾,留她在楼上抄抄写写说说笑笑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每次楼下分机一响,陶沙就嘲笑说宣双城接旨入宫,双城也觉不妥,但一走上楼梯,便不由在陶沙嫉妒的眼光中换了份胜利的心情。

贺嘉这阵常去解放碑实习,碰上双城在上清寺,他回程时便中途下车,等上双城一起走。这条路上的中巴,车厢挤成了罐头,没有座位的话,贺嘉这样的高个儿必须弯着腰才能容身。他尽力用身体抵挡着后面的乘客,为双城多留出一点空间。有次遇上修路,从李子坝开始堵车,一步一步慢慢挪,挪到华村附近干脆在路中间停住,整整十分钟一动不动。车厢在太阳的炙烤下闷热到窒息,充满了各种油汗与污垢的臭气,双城不巧又站在引擎盖旁,一双脚踩在滚烫的铁板上,只能轮流踮着两只脚尖煎熬……下车一看,脚底竟活生生烫出两个水泡。贺嘉自责起来,忍着心疼安慰道:“等我工作转了正,车费可以报销,到时候我接你下班,我们打的回去。”双城把鞋穿好,淡淡说到:“没那么娇气,不认识你之前,莫非我就不挤车了?”

话虽这么讲,双城脚底的痛还是一点点蔓延到了心里。她自己也奇怪,以前并不觉得吃苦,如今有了贺嘉的关怀和歉意,反倒添了一种说不清的委屈,好象这些不如意都是他的错。贺嘉总把她护在内侧,自己走在靠近马路的一边,为了避开人和车,左躲右闪的样子,双城看来竟有些狼狈,这和他在舞会上玉树临风的形象,实在相差甚远。

贺嘉还没有收入,请双城吃饭只能去幺店子、麻辣烫,曲里拐弯地穿过背街偏巷,找些便宜的地方。跑一天工地,贺嘉早饿了,坐下来就点双城爱吃的黄鳝,鸭血,耗儿鱼……给自己要了双份的土豆,说淀粉顶饿。火锅店桌子上竟然摆了一只小小的瓷瓶,里面单插着一支康乃馨。贺嘉拿起那花递给双城:“送给你。”这可不是双城想象中第一次送花的样子。她接过来看看,仍旧插了回去,掩着心头不悦道:“康乃馨,只能送给母亲。”

每隔两天,至多三天,他俩就会见一面,要么晚上在校园走走,要么一起坐车回家;每见两次,至多三次,贺嘉便会请她吃一顿。双城细想起来,觉得这些都是贺嘉设计好的公式流程,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算起来他们约会一个多月了,除了那晚在湖心亭,恍惚有那么一次亲近之意,到现在,贺嘉竟连她的手也没牵过,双城的委屈于是多了个源头。她不知该怪自己心急,还是怪贺嘉冷漠,她没得可比,也不能去问陶沙和静融,她只能跟自己说,他这是教养好,懂尊重。

这天双城说车上站得脚痛,想早些回家休息,待走进校园,树荫蔽了路人视线,贺嘉便伸手去扶她。双城侧身避过,直说不用,贺嘉察觉到她的脸色,便挡住去路好声问她:“今天怎么啦?上班受委屈了?”月光再一次照在他清秀的脸上,因为带着愁容,贺嘉看上去象是一尊忧郁的雕像。双城心软了,融成涓涓细流。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只是不得要领,但她又无法对他说清,只能在心底叹口气,投降似的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贺嘉欢欣起来,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的手仍旧老老实实呆着,留在二十公分的界线之后。两个人的影子映在路面上,拉得细长,看上去如此般配,却迟迟难以融合。

不久,骆阳来说社团里有位师姐认识贺嘉,说他原本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一直在广告公司做模特,贺嘉妈妈不喜欢那女孩,说她社会气息太重,贺嘉便犹豫了。女孩一赌气,孔雀东南飞,去了深圳,这才分的手。她走后,贺嘉还病了一场,家里说是阑尾炎,可大家背后都说是相思病。双城听完只哦了一声,胸口却象压上千斤的秤砣。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14 12:16:33 +0800 CST  
第二天双城给贺嘉留言说有过级考试,想在家好好复习,于是周末得了空,决定去找静融。前一段静融家来了几个农村亲戚,说是来重庆治病,借住她家一个多月都没走,家里乱成一团,连客厅都睡满了人。黄涛听了静融诉苦,便托熟人在校园里借了一间小屋,收拾好让静融暂住。

饶家院后的山坡上,有处两进的四合院,以前是校医室所在,后来建了新的医院,这里便做了单身宿舍和临时库房。静融那屋在院子东北犄角上,狭长的一间,搁了张上下铺的旧床,靠窗有木桌,门旁还有一个老式的洗脸盆和毛巾架,剩下就连放把椅子的地方都没了。静融担心这儿曾是病房,拿棉纱沾着酒精一样样擦过,屋里还能闻到淡淡的消毒味儿。桌上一只玻璃烧杯蓄了水,插着大把紫色的鸢尾,是后校门松林坡上漫山遍野正开着的那种。双城带来两只红透的大番茄给静融当水果,静融去外面端来一盆凉水,洗净番茄湃在里头,说等会儿用白糖渍起来吃。因这院子里外种了许多高大的芭蕉,双城从前便叫它秋爽斋,眼下看静融收拾得窗明几净,被褥芬芳,更觉得匹配。双城想,静融在哪里,哪里就是个清净。

从窗口望出去,院子对过以前是医院注射室。双城问静融还记得不,那时静融刚成人,一来例假就贫血,有回课间操还晕倒了,双城陪她去那屋里打吊针。当时人满为患,就在门外支个架子吊瓶,静融坐在藤椅上休息,双城则坐在近旁的石阶上,躲在大叶芭蕉的阴影里,捧着小说读……静融听了一边把拌好糖的番茄递给双城,一边点头说:“我还记得你读的小说是《牛虻》,我两瓶葡萄糖吊完,你已经泪眼汪汪跟什么似的,弄得旁人以为我得了绝症。”

两人吃完番茄,在面盆里洗了手,一起坐到下铺抱着膝盖说话。双城讲:“这地方不错,黄涛这么卖力,也是为了好跟你约会吧,这可比去家找你方便多了。”静融嗔到:“你呀,总把人往坏了想,哪会都象你弯弯肠子那么多。”顿了一下,静融又说:“你以前不知道吗,黄涛有病,先天的,心脏上的毛病,听说做过一次手术,以后还得再做,我也不大懂,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什么的。”双城忙道:“这可真没听说过,应该不要紧吧?”静融叹道:“大概就因为这个,打的交道多了,他家跟医院混得熟,才借到这间屋。

双城暗忖静融有怪罪之意,便转了话题问起培训班的情形,静融更是苦笑说每天耗在环宇等消息,还得看公司人的脸色,又不敢不去,要不去,他们真就不认账了,现在起码还给报销车费伙食。中午大伙儿一起到白象街买羊肉蒸笼,或者去凯旋路打小面,除了吃还是吃,个个都肥了一圈,早知如此,还不如上个夜大,随便找份工作呢。双城想黄涛和环宇的问题,多少都因自己而起,静融这一抱怨,她便瘪了嘴不作声,抢着先生气。静融见状安慰说:“凡事都是各人的选择,事到如今,只能坚持等到结果,只要王朝号开起来,什么就都解决了。”

双城点点头,仍旧不说话,静融想逗她回转开心,便说:“大家成天无所事事,倒混出一对鸳鸯来,你猜猜是谁?”双城道:“培训班就两个男的,小邓不可能,莫非是何敬东和米拉?可她不是有个交警吗?”静融呵呵笑:“猜对了一半,男的是何敬东,女的却不是米拉,米拉那么野,何敬东哪拴得住。是徐晓岚。当初我跟他俩一块儿实习的时候,就有苗头了。”双城想那徐晓岚,虽不十分抢眼,人也不大灵光,但笑容倒有几分清甜,比起来算是中上之姿。静融又道:“徐晓岚有次还悄悄问我,说何敬东以前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双城忙问:“那你怎么说?”静融笑:“我跟她说,何敬东的意思是大大的有,只不过双城对他半点意思也没有。”双城这才笑了:“你看你,跟她们混着,嘴也学油了。”

双城爱这小屋私静,到了傍晚还赖着不走,两人去隔壁食堂买了馒头来,静融从床下端出一只酒精小炉,点了火,搁上搪瓷盅,又往桌上取了香油,在里头炒榨菜和泡豇豆,夹馒头吃。不一会儿,油热了,嗤嗤地响,静融用一把铁勺子轻轻拨着,小屋里立时飘满了香气,双城看得有趣,不禁笑说:“这就会持家过日子了,是给黄涛做饭练出来的吧?”静融答:“你肯定想不到,这还是培训班小邓教的一手,连炉子也是他帮我找的……那人可会过日子了,懂的真不少,老实巴交的吧,还挺有意思,最近在环宇熬日子,全靠他解闷啦。”

双城去找静融,本想说说贺嘉的事,但那天到最后,她也没有提,她突然觉得,就这样和静融呆着已经很好了,在这熟悉的,温暖的气氛里,她的不愉快已经消失了大半。她对贺嘉还拿捏不定,也不想静融拿去和黄涛比。

五月下旬,王朝号抢先完工。岗位分派下来,静融、徐晓岚几个模样周正的,连同何敬东分到了游轮大堂,另几个风骚活泼的,去了娱乐组,剩下都打发到了客房和餐厅,只有小邓被指派去做门童,惹得大家好一番取笑,一个说:“拉门鞠躬搬行李,这还需要培训半年?”另一个便说:“你懂什么?这拉完门搬完行李,收小费的时候可不就有学问了么?人家小邓这可是个肥差!”再一个连忙附和:“说得对!小邓啊,现在开始,美元英镑你可得分清咯,日元的不要!太亏啦!”说得小邓脸上一阵红白,只有憨笑。
王朝号泊在朝天门五码头,三星级的外形并不出众,相比女孩们大半年来的期盼和它恢弘的名号来说,都有些辜负。剪彩仪式杨学坚并没参加,只订了个花篮送过去,等到下午仪式结束人都散了,他才带上双城去了码头。

上了船,杨学坚并不与环宇的人招呼,只顾自己背着手,上上下下地查看。双城原本以为有份出席仪式,特地穿了身套裙,到下午热得不行,更悔不该配了双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杨学坚在甲板和楼梯上来回跋涉。手里还照当时的流行,替她老板拎着一只“大水壶”,那情形不要说看在培训班的人眼里,就连双城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

走完一圈,没见到静融,女孩子们望着双城,都有种暧昧的表情,象是小时候做游戏,大家围成一圈,有人在她身后丢了条手绢,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何敬东就站在装饰一新的前台那儿,身上的制服让他看上去严肃了许多,和那些周星驰的笑话再无瓜葛。前台女主角最后落到了徐晓岚身上,静融虽在大堂上班,却被分配到所谓的商场部,说穿了,就是负责大厅的柜台小卖部。双城的高跟鞋踩过柜台前的地毯时,静融正蹲在柜台后清点各种香烟和方便面,那一瞬间,两个人彼此并没看见。

下船的时候,小邓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来,抢身在前拉开玻璃门说:“杨总慢走!双城慢走!”黑面孔上憨憨的笑容是双城今天唯一亲切的感受。

离了王朝号,杨学坚一路沉默,他让车停在了解放碑侨王夜总会楼下,对双城说今天没别的事了,要是不急着回家,就陪杨先生上去坐坐吧,有点累,想听听歌。双城常常听说这地方,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好奇的。夜总会在六楼,这个钟点没有任何表演,连灯光都暗着,角落里有一两桌人喁喁而语,阴影中看不清面目。杨学坚要了一间包房,穿西装背心的服务生半跪着放下饮料、果盘和两只打开的麦克风,没有看他们一眼,就掩上门退了出去。双城嗅到一种混合着烟草和霉菌的味道,见房内贴着花纹壁纸,地毯颜色华丽,细看却有好几处烟头烧出的破洞。这夜总会当时包揽了市中区大部分的夜间娱乐,过分的负荷使它象一个生意兴隆的烟花女,厚重的脂粉底下,早早地露出了衰败之气。

杨学坚两手撑着膝盖,忧心忡忡地盯着屏幕上一对东南亚长相的男女,在海边忽而悲切忽而欢喜,聚拢又分离……双城呆坐了几分钟,拿起话筒解围道: “这首好象听过,我来试试。”杨学坚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忙鼓励说好,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双城唱《别问我是谁》,唱《聪明糊涂心》,接着又唱《怨苍天变了心》,一盏茶功夫就唱完了恋爱的轮回。唱到《相思风雨中》,杨学坚兴起,也操起话筒放声相和,那喉咙是醉了酒,一路歪着斜着颤抖着,找不着道儿的,广东话倒是字正腔圆,并不时插进来,认真纠正着双城的粤语发音。

喝水的时候,双城望了一眼沙发那头的杨先生,见那常含忧郁的小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其中似有几分柔情。这让双城想起他躺在急救中心的样子来,她知道蒋培军他们,朱胖子他们,甚至淘沙和叶丹她们都不大瞧得起这位杨先生,正因如此,她对他格外有一份恭顺,这是她在何云鹏和江南面前不曾有的。这其中大概含有一点同情,一点报答,甚至还有一点施舍之意……她希望杨学坚明白无论别人如何,在她眼中,他和江先生一样受到尊重。

看看时间差不多,双城放下了麦克风。杨学坚客气道:“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陪我。”双城随口笑说:“那下半场就有劳唐小姐陪您吧。”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该牵扯到私生活,果然杨学坚一反木讷,猎犬似的一口咬住了她的话头:“她哪里比得上你……”这话听在双城耳中,不禁叫苦,还好服务生进来结帐,杨学坚从钱夹里掏出钞票往台上一撂,小声圆了一句场:“我是说,她五音不全,不是块唱歌的料。”

隔天中午,杨学坚叫了双城上楼帮忙整理内务。原本要她送去环宇的一份急件,也改由罗军开车带了陶沙去。小楼里一时寂静,这厢双城捧着一叠文件夹,正按杨学坚的指挥往书架顶层摞去,忽听杨学坚喊:“慢着,别动!”才是她连衣裙的拉链不小心滑了一截儿下来,双城觉得不好意思,杨学坚却伸过手来替她拉上了。双城更觉不妥,手里的文件夹却一时无处安放,便是这一秒钟的迟疑,杨学坚的手自拉链出发,猛地从背后环抱住了她。双城本能地想挣脱,可杨学坚的姿势从最有利的角度限制了她的动作。

一当她开始反抗,顿时发现自己根本毫无力量,而此刻比她体力还要虚弱的,却是她的喉咙。

一切无声无息,那双平日里看上去细白、纤瘦,有些女性化的双手此时正紧扣着她的胸脯,象两张触到猎物的大网,正逐秒逐息地收拢……真是严密,双城简直透不过气,杨学坚急促的呼吸紧贴在她耳旁,一股沉郁的古龙水的香味游进了她的五脏七窍,令她在惊恐之外,多了一种晕眩和迷惘。

依旧毫无声息,杨学坚不说话,双城也变了个哑巴。象是担心她会晕厥过去,他双手用力按摩着她的乳房,然后他动作冷静下来,象经验丰富的医生,仔细研究起她身体的病灶……他挪出一只手正要突破那层单薄的衣料,双城忽然扭过身来,用她的眼睛,她最信任的武器,狠狠逼视着来犯的外敌。被这寒光所慑,那野兽突然缩成小小一团,躲回了杨学坚的身体里。他松开了手。

双城发现自己竟还抓着那些文件,便将它们全扔到地上,一语不发冲下楼去。在楼梯拐角处,她停下来,用自己滚烫的身体紧贴着灰白的墙壁,遏制着失控的呼吸。她努力回忆刚才的画面,才一分钟,就已变得残缺不全。她只记得从她心脏直通到两腿之间的地方,身体深处,象埋伏着一根金属线,不为人知的暗线,直到刚才突然被通电,令身体迸发出金色的火花。而这条暗线并不与她的大脑相连,所有号令对它都完全失效,它千真万确,却毫无道理。直到此时,在里面,最里面,这根金属线灼烧过的地方,仍余热未消,持续令她滚烫,令她膨胀……

双城没有辞职,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再一次面对杨学坚的时候,俩人对视之间,彼此都很奇怪,杨学坚象一个被免予起诉的罪犯,惴惴地望着庭上的法官;那法官却得了失忆症,脸上的平静不增不减,看不出任何改变。那天从公司出来,双城一个人走在街头,想着杜拉斯小说里那个冷漠的,生活在西贡的法国女孩,感觉自己脸上正挂着她的表情。她立志成为她所钟爱的女主角,却不料首先上演的,是这样难于启齿的一幕。她只能认定这是她剧本的一环,否则她无法对自己解释,为什么诱惑了她的,除开前程的理由,还有那种不可告人的秘感?如同千万只蚂蚁潮水般爬过她的身体。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15 13:55:44 +0800 CST  
第二天双城给贺嘉留言说有过级考试,想在家好好复习,于是周末得了空,决定去找静融。前一段静融家来了几个农村亲戚,说是来重庆治病,借住她家一个多月都没走,家里乱成一团,连客厅都睡满了人。黄涛听了静融诉苦,便托熟人在校园里借了一间小屋,收拾好让静融暂住。

饶家院后的山坡上,有处两进的四合院,以前是校医室所在,后来建了新的医院,这里便做了单身宿舍和临时库房。静融那屋在院子东北犄角上,狭长的一间,搁了张上下铺的旧床,靠窗有木桌,门旁还有一个老式的洗脸盆和毛巾架,剩下就连放把椅子的地方都没了。静融担心这儿曾是病房,拿棉纱沾着酒精一样样擦过,屋里还能闻到淡淡的消毒味儿。桌上一只玻璃烧杯蓄了水,插着大把紫色的鸢尾,是后校门松林坡上漫山遍野正开着的那种。双城带来两只红透的大番茄给静融当水果,静融去外面端来一盆凉水,洗净番茄湃在里头,说等会儿用白糖渍起来吃。因这院子里外种了许多高大的芭蕉,双城从前便叫它秋爽斋,眼下看静融收拾得窗明几净,被褥芬芳,更觉得匹配。双城想,静融在哪里,哪里就是个清净。

从窗口望出去,院子对过以前是医院注射室。双城问静融还记得不,那时静融刚成人,一来例假就贫血,有回课间操还晕倒了,双城陪她去那屋里打吊针。当时人满为患,就在门外支个架子吊瓶,静融坐在藤椅上休息,双城则坐在近旁的石阶上,躲在大叶芭蕉的阴影里,捧着小说读……静融听了一边把拌好糖的番茄递给双城,一边点头说:“我还记得你读的小说是《牛虻》,我两瓶葡萄糖吊完,你已经泪眼汪汪跟什么似的,弄得旁人以为我得了绝症。”

两人吃完番茄,在面盆里洗了手,一起坐到下铺抱着膝盖说话。双城讲:“这地方不错,黄涛这么卖力,也是为了好跟你约会吧,这可比去家找你方便多了。”静融嗔到:“你呀,总把人往坏了想,哪会都象你弯弯肠子那么多。”顿了一下,静融又说:“你以前不知道吗,黄涛有病,先天的,心脏上的毛病,听说做过一次手术,以后还得再做,我也不大懂,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什么的。”双城忙道:“这可真没听说过,应该不要紧吧?”静融叹道:“大概就因为这个,打的交道多了,他家跟医院混得熟,才借到这间屋。

双城暗忖静融有怪罪之意,便转了话题问起培训班的情形,静融更是苦笑说每天耗在环宇等消息,还得看公司人的脸色,又不敢不去,要不去,他们真就不认账了,现在起码还给报销车费伙食。中午大伙儿一起到白象街买羊肉蒸笼,或者去凯旋路打小面,除了吃还是吃,个个都肥了一圈,早知如此,还不如上个夜大,随便找份工作呢。双城想黄涛和环宇的问题,多少都因自己而起,静融这一抱怨,她便瘪了嘴不作声,抢着先生气。静融见状安慰说:“凡事都是各人的选择,事到如今,只能坚持等到结果,只要王朝号开起来,什么就都解决了。”

双城点点头,仍旧不说话,静融想逗她回转开心,便说:“大家成天无所事事,倒混出一对鸳鸯来,你猜猜是谁?”双城道:“培训班就两个男的,小邓不可能,莫非是何敬东和米拉?可她不是有个交警吗?”静融呵呵笑:“猜对了一半,男的是何敬东,女的却不是米拉,米拉那么野,何敬东哪拴得住。是徐晓岚。当初我跟他俩一块儿实习的时候,就有苗头了。”双城想那徐晓岚,虽不十分抢眼,人也不大灵光,但笑容倒有几分清甜,比起来算是中上之姿。静融又道:“徐晓岚有次还悄悄问我,说何敬东以前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双城忙问:“那你怎么说?”静融笑:“我跟她说,何敬东的意思是大大的有,只不过双城对他半点意思也没有。”双城这才笑了:“你看你,跟她们混着,嘴也学油了。”

双城爱这小屋私静,到了傍晚还赖着不走,两人去隔壁食堂买了馒头来,静融从床下端出一只酒精小炉,点了火,搁上搪瓷盅,又往桌上取了香油,在里头炒榨菜和泡豇豆,夹馒头吃。不一会儿,油热了,嗤嗤地响,静融用一把铁勺子轻轻拨着,小屋里立时飘满了香气,双城看得有趣,不禁笑说:“这就会持家过日子了,是给黄涛做饭练出来的吧?”静融答:“你肯定想不到,这还是培训班小邓教的一手,连炉子也是他帮我找的……那人可会过日子了,懂的真不少,老实巴交的吧,还挺有意思,最近在环宇熬日子,全靠他解闷啦。”

双城去找静融,本想说说贺嘉的事,但那天到最后,她也没有提,她突然觉得,就这样和静融呆着已经很好了,在这熟悉的,温暖的气氛里,她的不愉快已经消失了大半。她对贺嘉还拿捏不定,也不想静融拿去和黄涛比。

五月下旬,王朝号抢先完工。岗位分派下来,静融、徐晓岚几个模样周正的,连同何敬东分到了游轮大堂,另几个风骚活泼的,去了娱乐组,剩下都打发到了客房和餐厅,只有小邓被指派去做门童,惹得大家好一番取笑,一个说:“拉门鞠躬搬行李,这还需要培训半年?”另一个便说:“你懂什么?这拉完门搬完行李,收小费的时候可不就有学问了么?人家小邓这可是个肥差!”再一个连忙附和:“说得对!小邓啊,现在开始,美元英镑你可得分清咯,日元的不要!太亏啦!”说得小邓脸上一阵红白,只有憨笑。
王朝号泊在朝天门五码头,三星级的外形并不出众,相比女孩们大半年来的期盼和它恢弘的名号来说,都有些辜负。剪彩仪式杨学坚并没参加,只订了个花篮送过去,等到下午仪式结束人都散了,他才带上双城去了码头。

上了船,杨学坚并不与环宇的人招呼,只顾自己背着手,上上下下地查看。双城原本以为有份出席仪式,特地穿了身套裙,到下午热得不行,更悔不该配了双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杨学坚在甲板和楼梯上来回跋涉。手里还照当时的流行,替她老板拎着一只“大水壶”,那情形不要说看在培训班的人眼里,就连双城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

走完一圈,没见到静融,女孩子们望着双城,都有种暧昧的表情,象是小时候做游戏,大家围成一圈,有人在她身后丢了条手绢,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何敬东就站在装饰一新的前台那儿,身上的制服让他看上去严肃了许多,和那些周星驰的笑话再无瓜葛。前台女主角最后落到了徐晓岚身上,静融虽在大堂上班,却被分配到所谓的商场部,说穿了,就是负责大厅的柜台小卖部。双城的高跟鞋踩过柜台前的地毯时,静融正蹲在柜台后清点各种香烟和方便面,那一瞬间,两个人彼此并没看见。

下船的时候,小邓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来,抢身在前拉开玻璃门说:“杨总慢走!双城慢走!”黑面孔上憨憨的笑容是双城今天唯一亲切的感受。

离了王朝号,杨学坚一路沉默,他让车停在了解放碑侨王夜总会楼下,对双城说今天没别的事了,要是不急着回家,就陪杨先生上去坐坐吧,有点累,想听听歌。双城常常听说这地方,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好奇的。夜总会在六楼,这个钟点没有任何表演,连灯光都暗着,角落里有一两桌人喁喁而语,阴影中看不清面目。杨学坚要了一间包房,穿西装背心的服务生半跪着放下饮料、果盘和两只打开的麦克风,没有看他们一眼,就掩上门退了出去。双城嗅到一种混合着烟草和霉菌的味道,见房内贴着花纹壁纸,地毯颜色华丽,细看却有好几处烟头烧出的破洞。这夜总会当时包揽了市中区大部分的夜间娱乐,过分的负荷使它象一个生意兴隆的烟花女,厚重的脂粉底下,早早地露出了衰败之气。

杨学坚两手撑着膝盖,忧心忡忡地盯着屏幕上一对东南亚长相的男女,在海边忽而悲切忽而欢喜,聚拢又分离……双城呆坐了几分钟,拿起话筒解围道: “这首好象听过,我来试试。”杨学坚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忙鼓励说好,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双城唱《别问我是谁》,唱《聪明糊涂心》,接着又唱《怨苍天变了心》,一盏茶功夫就唱完了恋爱的轮回。唱到《相思风雨中》,杨学坚兴起,也操起话筒放声相和,那喉咙是醉了酒,一路歪着斜着颤抖着,找不着道儿的,广东话倒是字正腔圆,并不时插进来,认真纠正着双城的粤语发音。

喝水的时候,双城望了一眼沙发那头的杨先生,见那常含忧郁的小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其中似有几分柔情。这让双城想起他躺在急救中心的样子来,她知道蒋培军他们,朱胖子他们,甚至淘沙和叶丹她们都不大瞧得起这位杨先生,正因如此,她对他格外有一份恭顺,这是她在何云鹏和江南面前不曾有的。这其中大概含有一点同情,一点报答,甚至还有一点施舍之意……她希望杨学坚明白无论别人如何,在她眼中,他和江先生一样受到尊重。

看看时间差不多,双城放下了麦克风。杨学坚客气道:“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陪我。”双城随口笑说:“那下半场就有劳唐小姐陪您吧。”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该牵扯到私生活,果然杨学坚一反木讷,猎犬似的一口咬住了她的话头:“她哪里比得上你……”这话听在双城耳中,不禁叫苦,还好服务生进来结帐,杨学坚从钱夹里掏出钞票往台上一撂,小声圆了一句场:“我是说,她五音不全,不是块唱歌的料。”

隔天中午,杨学坚叫了双城上楼帮忙整理内务。原本要她送去环宇的一份急件,也改由罗军开车带了陶沙去。小楼里一时寂静,这厢双城捧着一叠文件夹,正按杨学坚的指挥往书架顶层摞去,忽听杨学坚喊:“慢着,别动!”才是她连衣裙的拉链不小心滑了一截儿下来,双城觉得不好意思,杨学坚却伸过手来替她拉上了。双城更觉不妥,手里的文件夹却一时无处安放,便是这一秒钟的迟疑,杨学坚的手自拉链出发,猛地从背后环抱住了她。双城本能地想挣脱,可杨学坚的姿势从最有利的角度限制了她的动作。

一当她开始反抗,顿时发现自己根本毫无力量,而此刻比她体力还要虚弱的,却是她的喉咙。

一切无声无息,那双平日里看上去细白、纤瘦,有些女性化的双手此时正紧扣着她的胸脯,象两张触到猎物的大网,正逐秒逐息地收拢……真是严密,双城简直透不过气,杨学坚急促的呼吸紧贴在她耳旁,一股沉郁的古龙水的香味游进了她的五脏七窍,令她在惊恐之外,多了一种晕眩和迷惘。

依旧毫无声息,杨学坚不说话,双城也变了个哑巴。象是担心她会晕厥过去,他双手用力按摩着她的RF,然后他动作冷静下来,象经验丰富的医生,仔细研究起她身体的病灶……他挪出一只手正要突破那层单薄的衣料,双城忽然扭过身来,用她的眼睛,她最信任的武器,狠狠逼视着来犯的外敌。被这寒光所慑,那野兽突然缩成小小一团,躲回了杨学坚的身体里。他松开了手。

双城发现自己竟还抓着那些文件,便将它们全扔到地上,一语不发冲下楼去。在楼梯拐角处,她停下来,用自己滚烫的身体紧贴着灰白的墙壁,遏制着失控的呼吸。她努力回忆刚才的画面,才一分钟,就已变得残缺不全。她只记得从她心脏直通到两腿之间的地方,身体深处,象埋伏着一根金属线,不为人知的暗线,直到刚才突然被通电,令身体迸发出金色的火花。而这条暗线并不与她的大脑相连,所有号令对它都完全失效,它千真万确,却毫无道理。直到此时,在里面,最里面,这根金属线灼烧过的地方,仍余热未消,持续令她滚烫,令她膨胀……

双城没有辞职,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再一次面对杨学坚的时候,俩人对视之间,彼此都很奇怪,杨学坚象一个被免予起诉的罪犯,惴惴地望着庭上的法官;那法官却得了失忆症,脸上的平静不增不减,看不出任何改变。那天从公司出来,双城一个人走在街头,想着杜拉斯小说里那个冷漠的,生活在西贡的法国女孩,感觉自己脸上正挂着她的表情。她立志成为她所钟爱的女主角,却不料首先上演的,是这样难于启齿的一幕。她只能认定这是她剧本的一环,否则她无法对自己解释,为什么诱惑了她的,除开前程的理由,还有那种不可告人的秘感?如同千万只蚂蚁潮水般爬过她的身体。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15 13:56:12 +0800 CST  
双城和贺嘉已有好些天没见面。贺嘉耐不住,一个电话打到了马可波罗公司。不巧被陶沙接了,一听是贺嘉,双城在办公桌对面连忙摆手。陶沙对他俩的交往略知一二,估摸眼下是小情人闹了别扭,便拎着话筒娇声道:“你是她男朋友吧,常听双城提起你。她人在楼上杨总那儿,有什么话要不我传给她?那好,我叫她下班去车站会你,一定传到,你放心!”陶沙放下电话,双城生气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他是我男朋友?”陶沙便笑:“这么久还没挑明啊?这人够磨叽的,不过正好,今天乘机说开了,你拿什么谢我?”见双城不搭理自己,淘沙又道:“说真的,你也算走出去见识过的人,怎么又回头找了个学生?”双城忍不住纠正说贺嘉已经毕业,工作也找好了。陶沙笑:“毕业生也还是学生呀,每月几百块的工资,连一瓶迪奥香水都买不起,等他混出点样子,你都熬老了吧?不过闲着也是闲着,你初出茅庐,练练兵也好,但你可当心,别白白赔上青春,给他磨了枪!”

下班后陶沙缠着双城要瞧热闹,远远就看见贺嘉等在车站上,两人还没说上话,陶沙先闹了起来:“双城你不够意思啊,这么帅的男朋友藏起来不给看,还老欺负人家。你要不喜欢,我可动手抢啦!到时别后悔啊!”双城冷眼道:“谁跟你抢?你要做啥自便好了。”陶沙听了,索性歪着头凑过去,向贺嘉调笑:“帅哥,你哪儿得罪双城了?她这可是要撇清关系啊,情况不妙!”贺嘉只能陪笑,说岂敢得罪,你们这是商量好考验我吧。正说着,陶沙包里的传呼响,贺嘉乘她分神,忙招手叫了部的士,道声再会,便拉了双城上车离去。

见双城不吭声,贺嘉扯起话头问:“这个陶沙,跟你很熟吗?”双城道:“一个办公室的同事,面对面一坐就半天,你说呢?”贺嘉道:“我看她年纪不大,倒染了一身社会气息,你可别受她影响。”双城听到社会气息四个字,心头一刺,沉下脸说:“我跟她混这么久,什么气啊,息的,该染的早染上了。不过你别担心,只要你离我远点,什么气息都传染不了你。”贺嘉被呛,不免急道:“我这么说是为你好,你一个聪明人,怎么倒不明白了?”双城早触了前几日骆阳勾起的火来,冲口便说:“我哪里就聪明了?我上不通阴阳,下不懂八卦,算又算不出,看也看不准,要不还等旁人来告诉我你的罗曼史?”贺嘉听了糊涂,茫然问:“什么罗曼史,你把话说清楚?”双城冷笑道:“我说银行信贷部这么好的工作,还嫌不满意,原来是遗憾不能去深圳团聚。”贺嘉听出了眉目,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都过去的事了,谁这么无聊,翻那些旧账……”双城火烧得更旺,只顾蛮拧道:“那没办法,我身边的朋友要么社会,要么无聊,物以类聚呀!前面就到沙坪坝,辛苦你再多忍十分钟了事。”贺嘉自知斗嘴不是双城对手,只好沉默下来,两人一路无话。

到学校门口下了车,双城自顾自地往里走,贺嘉付完车钱追上来跟着,她也当瞧不见。眼看快到家属区,贺嘉喊了声:“双城!”双城停下,贺嘉却欲言又止,再没有多的一个字。双城于是拔腿再走,直到了楼门口才忍不住回头,发现贺嘉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她想起他们第一晚相识,他送她回来,就在那个地方站了好久……而这才不过是两个多月前的事。

接下来的周末,贺嘉没有来找双城,一个电话都没有。双城熬到晚上,只好跟了骆阳去舞会打发时间。舞会还是一样热闹,双城却没有了心思炫耀,勉强跟骆阳搭手跳了两圈,便挨墙角站着不肯再动。骆阳突然用手一指道:“那不是贺嘉吗?他怎么来了?”双城以为贺嘉没有动静,要么是在气头上,要么就是工作忙,万没想到在此碰上,心头更是一凛。

贺嘉仍旧象从前那样双手插在裤兜里,静静打量着起舞的人群,他好象瘦了一些,双城想也许他来这里是为了碰见自己,于是那背影在她看来便有了几分值得怜惜。这晚的灯光似乎比以往昏暗许多,音乐也特别柔和,男男女女大多靠得很近,一动不动象是依偎着睡着了。就在双城一恍神的功夫,贺嘉不见了,她莫名紧张起来,不由抛下骆阳,走到了舞池边上。当她再一次从幢幢人影中找到贺嘉的时候,他已经挽着一位苗条的女孩起舞了,姿态是一贯的端庄,头颅微微扬着,目光从女伴头顶上越过,投射在未知的前方。

双城方才觉晓原来贺嘉除了她,还可以别有寻觅。那陌生的女孩跟他舞在一起,看上去同样般配,要说是一对情侣,也没人会有异议。这一发现,令双城失望不已。

有人来请双城跳舞,她一概来者不拒,笑得热情洋溢,身边很快就围了好些男生。贺嘉发现了她,挤过来凑到耳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双城只瞥了他一眼,便又搭着一个漂亮男孩的手旋入了舞池。换了两支曲子后,灯光亮起,上半场舞会结束,双城转身便往外走,旁边跟了两个抢着要送她的舞伴,还没到门口,就被贺嘉截住了去路。这回他是真顾不上风度了,紧盯着双城大声说:“你这是怎么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说清楚再走!”这时音乐已经停止,贺嘉这近似怒吼的一问,顿时引起了周遭的瞩目。两个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追求者立马形成了同盟,作势要教训一下这个放肆的后来者。双城怕生事,忙一边说:“我认识他,你们先走”,一边将贺嘉带出了门口。

站定在一盏路灯下,双城抬头望着贺嘉,瞳剪秋水微带凄凉,一字一句说到:“你没有做错什么,从一开始,你就只是喜欢照片上的我,可惜,我跟你想的不同,所以,你还得继续寻觅,是吧贺嘉?对不起,让你空欢喜。”双城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关系,她看见贺嘉的眼底,渐渐浮起一层雾气,仿佛有毒药在他身体里发作了,那张清俊的脸孔逐渐僵硬,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空欢喜?”他压抑的怒气正在被一种恐惧所代替。双城叹出一口气,象是做了个决定,轻声道:“贺嘉,别再找我了。”说完这句,她抬脚便走,贺嘉立刻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双城走得急,被他一扯不由晃了晃身体,即便这样,贺嘉还是在她即将跌入自己怀里的一刹那,扶稳了她。

“二十公分距离,”双城在心里苦笑了。她没有挣脱,不远处已经聚集了好多观众,可她对这种恋爱活剧毫无兴趣。她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贺嘉,端详他狭长的眼角里,两滴晶莹的泪水正在慢慢堆积……她想他真是好看啊,就因为这个,她才迷糊了一场。

一当她感觉手臂上的力度渐渐退去,便抽身出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她知道贺嘉不会再追上来,这正是他们无法恋爱的原因,他的喜欢和难过都有所保留。他会任凭女朋友飞去南方,就会眼睁睁看着双城丢开手。他徒然的难过,在双城眼中只是虚弱。

这不是双城的爱情,不是她梦想中千迴百转,急流险滩的爱情,这样的不温不火只会让她感觉消磨,无法生出锥心蚀骨的幸福和疼痛来磨练她的伟大。当夜,她坐在小屋窗前,打开那本带锁的日记,在开篇首页上这样写着:“认识贺嘉还不到三个月,来不及恋爱就分手了。”她停下来,抬头望着嘉陵江对岸明灭稀疏的灯火,想起江先生说的话,心中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接着落笔写到:“看夜里到底是谁捡了星星回去。无论是谁,我要他迎得住我的光。而贺嘉,不是他。”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15 13:56:22 +0800 CST  
七. 大雷雨

久未现身的叶丹突然回到了视线中。二楼办公室大都已被占用,剩下靠里的一间,面积最小且紧挨厕所,平时摆了张桌,让罗军出车回来有个落脚之处。杨学坚暗嫌叶丹趋炎附势,打发她去和罗军同屋。叶丹倒不计较,很快便和罗军称兄道弟起来。罗军听说这女孩有江先生做后台,人既生得绝色,又肯跟自己亲近,哪有不迎合的道理,一时间边角小屋热闹起来,欢笑不绝,引了隔壁的设计师小张,出纳员小柯也忍不住循声加入,马可波罗公司只多了个叶丹,声势上倒象添了一倍人马。

陶沙开始还绷着架子,耐不住走廊那头阵阵笑声传入耳中,心痒得象钻进了蚂蚁,只得放下脸来邀约下班后一起烫火锅,还扯上蒋培军陈少飞两个,如此一来,大家吃好玩好再围着起个哄,账单也就充了公。

重庆火锅原是御寒之物,但本地纵使酷暑,火锅馆照样生意兴隆。三伏天围拢一坐,加麻加辣的火锅一开,满江红油翻滚,烤得人热汗淋漓。这时需将冷气机调到最大,团团白雾自头顶如瀑而下,再打开一瓶冰镇啤酒,其味之美,其情之畅,再无其它。重庆人吃火锅,也贪那围炉而聚的气氛,一碟碟食材烫下去,一勺勺美味捞起来,店家再送些糖水点心,瓜子毛豆……一顿火锅要比吃炒菜时间长出一倍来。时间长,吃下去的东西就多,拳能化食,于是火锅店里永远人声鼎沸,震耳欲聋。

当地流行一种叫“乱劈柴”的江湖拳,巴人风雅稍欠,却诙谐十足,划起拳来,文的武的,荤的素的只管往嘴里招呼,听来颇有一番野趣。象蒋培军这样的酒桌老将,几杯冰啤落肚,兼有一众美女怂恿,口中一呼“乱劈材”,便从“一号桥堵车,两路口淹水,三角碑杀人,七星岗闹鬼”,一路喊到九龙坡,石(十)桥铺……数的都是重庆街名,还藏着轶闻典故;又或胡诌些“舞(五)都不会跳,刘(六)晓庆洗澡,骑(七)个烂摩托,八方吃耙活(重庆话占便宜的意思)”的市井浑话取乐。这样此起彼伏,不分男女长幼地对喝起来,店堂里山呼海啸如万蝉炸锅,但凡要说上一句话,非得直着喉咙吼,外地人才走到店门口,就给吓得后退三步。

而这手“乱劈材”若是被叶丹陶沙这样的姑娘吆喝起来,那场面就更加精彩。跟莺啼燕转,宛若江南的川西蜀地相比,川东巴人后裔素以剽悍刚烈自诩,以至于面目姣好的重庆女人也普遍被灌输以这样一种观点:生得漂亮不算稀奇,漂亮之外,得有那么一股子不让须眉的烈性,才算得上正宗的重庆美女。于是叶丹陶沙之流,无不撸袖挥拳,极尽声势,唯恐飒爽之气输与了对方。叶丹天生一副低沉的“烟嗓”,陶沙却是石破天惊的女高音,两人都是市井街巷野惯的孩子,口齿急智颇有一拼,又贯憋着角力之心,这一比划嘴里妙语连珠,手上龙飞凤舞,立时引得左右围观,满堂喝彩,就连双城这门外汉,也不禁跟着叫起好来。

双城细瞧对座的叶丹,星眼微醺,闪着一点似酒非泪的波光,两颊绯红,映出鼻梁上几点淡淡的孩儿斑,更添三分俏丽。尤其那嘴唇,天然两瓣嫣红,因了酒意,更显得含珠欲滴。自初见起,但凡得了机会端详这张脸,双城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深陷。她暗想常说的红颜祸水,应该就是这般模样,纵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眼波流转已令人方寸大乱,这份玲珑,这份魅惑,这四下里的兵荒马乱……

与她的关注相反,叶丹整顿饭都在躲避双城的目光。叶丹自小是赢惯了的美人尖儿,陶沙米拉之流,从未是她对手,没曾想遇上这个双城,象是从小说诗文或是别的她不明里就之处走出来的人物,不一样的打扮,不一样的神情,看上去斯文秀气一个人,目光中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厉害劲儿。总能在叶丹得意忘形的时候,轻轻那么一眼,看得她一下子别扭起来,象是被人笑话了,却不知错在何处。

这边蒋培军他们又换了玩法,拿筷子敲着碗沿儿行令,轮到谁,谁就编排对家两句,内容不掬,压在韵上就行。设计师小张起头,指着对面蒋培军道:“胖趸胖趸(音den,肥壮的意思),操得嘿捆(音kun,混得有头有脸的意思),”众人都笑,蒋培军举杯一饮而尽,饮罢一指陶沙,陶沙对面是罗军,全不用顾忌,便拿筷子点着他头顶念到:“矮垛矮垛(音duo,个子矮的意思),哈皮矬矬(音cuo,粗话,呆呆傻傻的意思),”立时哄堂大笑,都叫过瘾,陶沙得意,赶紧点了叶丹。后者正取笑罗军,冷不防被人叫到,抬头一望对面的双城,一百句玩笑都卡在了喉咙里。众人催了两遍,才勉强说到:“瘦长瘦长,杀伤力强!”双城听着好歹算一句夸奖,便朝她盈盈一笑,心想这样美的女孩儿,交不成朋友,也别成为对手才好。

偶尔两人因公外出,也曾试过并肩走在解放碑街头,一般的容貌出挑,一般的长腿细腰,难免不引路人“打望”。这逛街买衣服本是女孩们彼此结交的契机,可她俩却象在T台上行走,众目睽睽下,只顾端足了气势,一心想要更胜一筹,早没了心思聊天。更有甚者,半路杀出个大胆的青年,拦住叶丹想要搭讪,或者某个没眼色的女学生,追着双城打听哪儿能买到她身上的衣裙……两人之间便似有了分数高低,更觉尴尬无比。如此一来,这种无用的努力非但没能拉近彼此距离,倒更显出格格不入。双城始信无缘,由得叶丹疏远了去。

杨学坚仍然会找机会把双城叫到楼上,大多数时间只在交代完公事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也总有那么两次,会在双城转身之际迅速上前从后面抱住她,仿佛每一次偷袭,都得绕开她的目光才能进行。杨学坚怕光,这间弥散着古龙水香味的屋子,永远帘幕低垂,凉意森森。在这隐秘而暧昧的空间里,双城自动解除了武装,她大胆体验着自己,并朦胧觉得曲径幽长,而杨学坚就横在这条道路的中央……

入了六月,气温猛地攀上三十八度。临近期末,双城往上清寺跑的时候少了许多,以至于和泰董事们抵达重庆,她也没见着。终于这天考完末一门主科,杨学坚打来电话,让她去一趟新华路的重庆饭店参加应酬。黄昏时分越发闷热,天气预报说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几十天的暑热都郁结在山城顶上,空气滚烫,仿佛一点就着。太阳西沉之时,两江蒸腾起大量水汽,半岛笼罩其中,房间里形同蒸笼,白天躲避烈日的人们,此刻焗热到难以忍受,都熬不住走出来,向那略感通风的路口,或开放冷气的商场外坐坐,摇着蒲扇咒骂着酷热……唯有双城穿着条裹身的牛仔布连衣裙,在新华路陡斜的街上急急奔走。一放下杨学坚的电话,她的心就激动了,胡乱梳妆过后,连雨伞都忘了拿,就冲上开往解放碑的中巴。她沉住气等了两个多月,就在春天里那段好日子等得快要褪色之际,终于有了动静。

推开重庆饭店古老沉重的黄铜大门,立刻清凉扑面,冰火迥然。饭店里坐了满满一桌,但江先生并不在,沈小姐也没来。到场的几位董事话都不多,唯领头那位身材矮胖的黄董事长,浓重的台湾腔夹杂着闽南话,一直滔滔不绝。其间他还训斥了杨学坚几句,大约总为督造不利,管理失序的问题。杨学坚只诺诺点头,也不申辩。叶丹不在,除淘沙外,另叫了米拉过来陪同。米拉妆扮性感,举止言谈却稚气娇憨,这正合了黄董胃口,手搭在她肩上整顿饭没舍得放下来。陶沙整晚心不在焉,全靠双城拿些风土人情的话题与在座敷衍。那黄董听说双城是大学生,非拿洋泾浜的英文跟她对话不可,结结巴巴说得象铁锅炒豆一颗一颗往外蹦,双城心里别扭,脸上只能陪笑应付着。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所幸几位董事白天在船厂积了暑气,累得取消饭后节目,早早都回了房间休息。独黄董临走前公然将米拉叫到一边,两人鬼鬼祟祟嘀咕了半天,大家都假作不见。余下众人往饭店门口各自拦车,杨学坚见双城脸色失落,只当她是受了黄董打扰,当下便要送她。蒋培军瞧见,赶紧拉了陈少飞和陶沙两个,同车离去。

双城刚刚坐定,杨学坚便紧贴了上来,才刚酒桌上多敬了几杯的缘故,他眼眶周围浮起一圈潮红,眼神也比平时放肆了许多。苦熬了整晚,才盼到现在……借着车内昏暗,他抱臂胸前,底下一只手悄悄伸过去握住她半侧胸脯,掌中弹跳绵柔,他不由闭眼假寐,专心享受这心驰魂荡的一刻。

双城抵挡不过,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毫无察觉的司机,只别过脸去任他手中漫游。出租车驶过前面路口,向下有条斜岔的马路,名叫打铜街,从那儿只需走一分钟,便是建行总部,贺嘉上班的地方。他们要好的时候,双城办事经过,特意绕到门口看了看,但从没进去过。当时心里的甜至今还清清楚楚,而贺嘉人却已消失在她的世界中。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18 11:52:54 +0800 CST  
@kma12 2020-05-18 23:12:34
双城到底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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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文艺女青年常有异于常人的慷慨和吝啬,关于为自己解除封印这件事,她们可能更重视自己的主张。很难讲这是不是朦胧的女权,但至少是一种勇敢的探险。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19 01:55:46 +0800 CST  
@海州书生 2020-05-18 21:11:38
写得精彩,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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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 :)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19 01:57:54 +0800 CST  
猛地一声炸雷突然直劈下来,把杨学坚兀自迷醉的手吓得往后一缩。车刚驶过一号桥,暴雨狂飚,雨点象坚硬的碎石敲打着窗户,雨刷拼命摇摆,车头前两三米已是一片模糊。再往前走了一段,暴雨中的上清寺转盘开始积水堵车,空气越来越污浊,双城止不住阵阵反胃,皱着眉抓紧了车门上的把手,仿佛随时打算跳车逃走。雨太大,好多轿车都靠边停下,沿街排成一队。杨学坚见双城难受,说不如回公司避避雨再走,这暴雨天行车也不安全。没等双城答复,他便叫司机把车拐到马可波罗公司楼前,车门一开,两人紧挨着冲了出去。

“咣当”一声响,杨学坚回身锁上了楼门,楼道里一片漆黑,只在闪电划过时,才映出惨白的房间和走廊。白天看惯的场景,此时全都变得陌生而惊悚。杨学坚一言不发,只领着双城朝楼上自己的睡房走。“罗军和叶丹他们呢?”双城望着黑洞洞的屋子,声音微微颤抖。“陪江先生出差了,这几天都不在。”“江先生来了吗?去哪儿出差呢?”双城追问。杨学坚象是没听见,只顾摸索着打开房门,顺手按亮了一盏桔黄的吊灯。

屋内一直开着冷气,四下清凉,两层厚厚的窗帘几乎从天花板直垂到地上,将电闪雷鸣隔在了外面。这房里的古龙水味更浓了,双城接过杨学坚递来的毛巾,一面擦拭淋湿的长发,一面打量眼前的房间。两人脚上各一对拖鞋,尺寸不同,款式却完全一样,一双天蓝,一双粉红。双城看了看手里同样粉红的浴巾,小声问:“唐小姐没来?”杨学坚泡了一杯热茶给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们这段时间有些不开心。”跟着他往沙发上双城的身旁一坐,不再说话。他已经爱上了这种沉默,他本就是一个无话也无趣的人,何况面对双城,他没什么好许诺,好奉承,这些显然她都不需要。他也不明白她这种奇怪的温顺含义何在,就当是上天赏赐的福分,他唯恐一说话,梦就要破了。

杨学坚的手触摸到双城的脖颈,嘴里模糊地咕噜了一句:“都淋湿了。”说完从颈窝开始一粒一粒去解那连衣裙前襟的纽扣,还洇着雨迹的,白瓷般的皮肤逐渐显露……顺着杨学坚僵直的目光,双城打量着自己,看得如此仔细,就好象之前她也不曾认识这具身体。在他目光的终点,峡谷幽深的入口处,路标似的,长着一粒小小的朱砂痣。此刻,因为加重了呼吸,那点俏色不安地跳动起来,象粒火星,一下蹦进了杨学坚干燥欲燃的身体。

于无声处,两人仿佛有一种默契,每当杨学坚的双手触及身体,双城便令自己短暂死去。她细细体会,又牢牢把关,她所允许的只是他的双手而已。而此刻,他却突然动手去扯那已经打开的两片衣襟。不知是受了这房间氤氲之气的引诱,还是因为今晚那点失意,又或者窗外呼啸的暴风雨激发了冒险的勇气,双城突然改变主意,松开了原本护在胸口的双手,只一秒钟,她的身体象一颗被剥开的新笋,整个袒露出来。

双城从杨学坚震惊的表情里阅读着自己的新鲜与艳丽,那些美妙的弯曲和隆起,那些娇嫩的色泽和晶莹,以及它们散发出的幽幽香气……无懈可击的处女之躯,象藏匿已久的宝窟打开了大门,积攒的珠光宝气,似有刀剑的锋利,刺痛了杨学坚的眼睛。这过于盛大的风景让他迷失了路径,在造物的佳作面前,他竟然有些畏惧。

又一道闪电穿透了窗帘,紧随而来的响雷炸开在咫尺之间。双城吓了一跳,猛地清醒过来,抓起衣服掩住了身体。原本呆住的杨学坚,象是被这个动作激怒,扑过来掰住她的肩膀,将她重重地压倒在沙发上。这一刻,他已无心欣赏。

反常的粗鲁让双城真正感到了恐怖,大山压顶中她拼命抵挡,终于发出了尖利的呼叫……动作之间不知是谁碰翻了手边的茶杯,沙发上顿时一片狼藉。玻璃碎裂的声音瓦解了杨学坚的进攻,他从双城身体上脱落下来,退回到灯光里,一滴汗水正沿着他略微后退的发际缓缓下垂。

“我是第一个,看过你的男人吗?”杨学坚打破沉默,郑重其事地问起,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双城避着他的眼睛,一边慌慌张张穿回那件已经揉得皱巴巴的连衣裙,一边含混不清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个回答。若不是在夜晚,若不是屋里灯光黯淡,杨学坚一定会发现她此刻的恼怒。一切都乱了套,都没有按照她设定的方式来:身体的败露,弱小的无助,更有杨学坚意外爆发的粗鲁……若不是他的身体卡壳,她今晚已白白牺牲了自己,酿成大错。此时的双城,象一个砸了锅的演员,所有的气定神闲都统统不见,她手足无措,又急又怒,只求赶紧逃离舞台和面前这个造了反的观众。

杨学坚却截然不同。如果说先前他只是为美色所惑,那么眼下,他却被她泄漏的处子娇羞勾引起了另一番怜惜和感动。双城仓惶失败的演出,恰恰成为击中男人靶心的那颗红豆。

“双城,你愿意,跟杨先生在一起吗?”杨学坚笨拙地问到,似乎为此鼓足了勇气。双城没有回答,只顾低头寻找那双不知被踢去哪里的拖鞋。杨学坚不肯放弃,接着又问:“我是说,让我来照顾你?”双城似乎还在生气,她放弃了寻找,转而去整理自己凌乱的长发,冷淡道:“我不用谁照顾,你还是照顾唐小姐吧。”杨学坚微微一皱眉:“她跟你不同。她这个人,要得很多。我们先不说她。”顿了两秒,杨学坚又道:“刚才对不起啊,吓着你了吧?这两天,杨先生心情不大好,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很烦心的。”说着他再度凑拢来,用手轻轻捋着她的头发:“知道吗,最近你不在的时候,杨先生常常会想起你,越是心烦,就越是想见到你……”突然,他想和她谈心的冲动甚至超过了爱抚她的身体。见双城仍不作声,杨学坚笑了笑,手指插弄着她丰厚的长发道:“双城啊,你的头发真是漂亮,没烫过,没染过,少女发质,真好。只要稍微打理一下,修剪出层次来,就会大不一样,要不要,让杨先生帮你修一修?”双城瞪大了眼睛,她既不相信杨学坚还会这一手,更不相信他真的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给她剪头。

二十分钟之后,杨学坚收起了剪子,动作熟练地将围在双城脖子上的床单一摘,再轻轻往地下一抖……左右端详一番后,面有得色地扶住双城的肩膀,原地一转,使她站到了穿衣镜前。镜子里的双城因为发型的改变显得越发漂亮,杨学坚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打量着自己的作品。野兽和猎物突然变成了孩童与慈父,这和谐却荒诞的一幕,这无厘头转变的画风,一时让双城感到无地自容。

“双城,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子。也许还有更美的,但是,她们都不如你好看。你是个宝。”杨学坚的语无伦次让双城看出了他的动情,危险已经平定,她心底只剩腻烦,拿手拍拍裙角上的碎发,低声道:“是你的手艺好。”这点呼应立刻勾起了杨学坚的兴致,他一脸神秘地说:“想不到吧?杨先生从前在香港铜锣湾有一间自己的发廊,很有名的。关之琳你知道吧?大明星啊,我还给她做过头发。”

据杨学坚说,那间发廊是他从家里继承下来的,先前开在湾仔,后来生意红火,便迁到铜锣湾,租下了一间更大的铺面。大约八、九年前,江南到他店里洗头,把一只重要的皮包忘记在座椅上。那天杨学坚正好在场,直等到打烊,才把东西亲手交到寻来的江南手上。至此以后,江南每到杨学坚店里,都由他亲自操剪打理,一来二往便成了朋友。
再往后,香港移民大潮涌起,许多熟客不再上门,发廊生意日渐凋零,杨学坚投资的股票又赔了一大笔,诸多不利让他只好关掉店铺,投靠到江南门下,这才跟来了重庆。

“说起来江先生对我,是有恩的,”讲到这里,杨学坚又恢复了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
“能有什么恩呢?”双城的好奇是因为故事里出现了江先生。杨学坚看看她,转了转念,只笑说:“噢,我那时候就住在他家,他们家很大,在台北有个院子,日式的,他母亲还常做日本菜给我吃。”双城听出其中隐去了情节,知他无意细说,只得将余下的好奇都咽了回去。

暴雨已歇,天边依然雷声滚动。回家的路上,双城摇低车窗,一股被雨打湿的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场大雨终于给山城退了烧,人们都想赶紧补个好觉,夜里的街道比平日清静不少。杨学坚一路握着双城的手只是不放,车进了沙坪坝,他才开口道:“双城啊,你还没有回答我,要怎样,你才肯跟杨先生在一起呢?”

双城对今晚的失控犹自后怕,正琢磨以后如何摆脱了杨学坚才好,听闻此话,更觉反胃,便硬起心肠不肯作答。杨学坚无奈说:“我知道,杨先生自己也是打工仔,没有资格照顾你。可你知道吗?现在我面前摆着一个机会,一个很大的机会,你相信我吗?等我好吗?”双城问:“什么机会?”“这个我现在还不能讲……”杨学坚手上加力,狠狠捏了她一下,疼得双城差点叫出声来,又一声闷雷响过,黑暗中只听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而沉郁,象是刚刚做出一个重要决定:“你会看到的,双城,你等着。”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0 12:46:05 +0800 CST  
XING,大概是女人最初尝到的权力。这左右周遭的权柄一旦落在稚嫩的掌中,往往会变成一样新奇而危险的玩具。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0 12:46:56 +0800 CST  
@jax094 2020-05-20 16:30:38
双城明明不喜欢杨学坚的,为什么还纵然他如此放肆?如果是为了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机会,那为什么不选择江先生的?况且年轻的女孩子都应该更喜欢江先生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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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有机会选择吧,她只是出于某种心理,网开一面,没有拒绝。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1 01:15:33 +0800 CST  
八. 华岩寺

期末成绩下来,双城挂了一科,她虽无心攻书,但不及格的情况还从未有过,家里责备起来,双城愈加心烦,一时又无法摆脱这读书考试的囚笼,于是更把马可波罗公司当成了避难所。这天才到办公室,杨学坚便吩咐她赶紧去一趟朝天门码头,说江先生正在那边等她。双城一听急了,忙问:“朝天门好多码头呢,到底哪一个啊?”杨学坚只说他也不清楚就挂了电话。双城估摸他俩电话两端都是一笔糊涂,问也多余,忙出门打车奔了过去。

朝天门形同船头,直插江心,正好位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口,因古时州官在这里跪接圣旨面朝天而得名。沧海桑田,象征一方水土威严的城门早已不见,只遗留下巨大的条石,铺成了朝天门一望无尽的长梯,被南来北往的旅客踩踏着年复一年,慢慢淹没在江风秋月,时光荏苒之间。

双城下了车,抬头见前方一幢大楼上,“重庆港”三个红字招牌大得触目惊心,她心里微微一凛,无端觉得敬畏又有些惭愧,一时不明缘由。这本是千百年江河码头的历史显身唬住了她,但双城尚在混沌年纪,心里又揣着一团乱麻,哪得功夫琢磨,只顾左突右进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四下找寻江先生的身影。

那时的朝天门跟重庆城里各处一样,比比皆是施工的泥泞,四下尘土飞扬,混乱不堪。有出租车相互阻了道,摇下窗户来破口大骂的;有街边摆张桌子支口锅,现做些稀饭凉面与路人充饥的;有拉扯着外地旅客,兜售地图快照的;还有更多象双城一样,嘴里吆喝着一个名字,彷徨四顾你寻我找的……双城突然想,江先生外来之人,他说的朝天门,多半是指那码头尖嘴之处,于是一路走,一路踮着脚尖远远张望,果然见那江边石坎最外沿,孤身站着一人。即便只是背影,在双城看来,已觉风神卓然,与周遭乱世遥不相干。那人面朝长江,正入定出神,待双城再走近些,才见他微微转身,露出半张侧脸:不是江南又是谁?

双城 “江先生”三个字尚未出口,江南突然回头,就好象他们一直在聊天似的,他朝她日朗风清微微一笑道:“双城你看那儿,多么清晰。”双城望过去,见是江面上一条长长的界线隔开了碧绿的嘉陵江和浑黄的长江,中间竟无半点过渡的模糊,切割得一清二楚互不相干。这两江交汇的奇景双城也不常见到,不由赞叹。江南又说:“真是可惜,原本清澈的一条河,一旦交汇就被污染了,跳进长江洗不清啊,倒有点象做人。”双城按捺着喜悦,接茬说到:“可是不进长江,就永远见不到大海。等到了大海,自然也就清回去了。”江南听罢点头而笑:“说得好,这是‘见山还是山’的道理。”

江南原是要拜会港务局,待到了朝天门,才知领导办公室已迁至道门口。俩人于是沿街往上,边走边聊。江南再望了一眼朝天门长长的石阶,突然说到:“上次跟你提过我父母与重庆的渊源,说来话长,你想听么?”

双城连连点头,便听江南缓缓道:“民国二十六年冬天,也就是一九三七年,上海南京先后沦陷,我父母的大学内迁,一个从南京,一个从上海,前后脚在朝天门这儿下船,进了重庆。他们之前本是天南地北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你知道,战争让很多人失散,也让很多人相遇。到重庆的第二年,他们在沙坪坝见了面,具体说,就在你们那个校园。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了我大哥……”江南讲到这儿,突然一笑:“不过我可没那么老!我大哥和我年纪差好远,我是象独生子一样被家里宠大的。”

双城听得有趣,不由追问:“那后来呢?您母亲没再念书了?”“没法念了。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时髦,又热血,读的是复旦新闻系,迁到重庆后,据说教室宿舍被日本飞机轰炸了好几回,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上课了。我父亲倒是读到毕业,然后进中央政府做了个小职员。女人总归还是渴望安定吧,尤其是在炮火中,哪怕只是一间屋子,一张床,一个伴儿……不过她始终不肯承认这点,她总是埋怨我父亲当年着急娶她,害得她学业荒废,更埋怨我大哥着急出世,接着又有了二哥,把她从复旦的校花变成了江家的黄脸婆……”

“原来你是上海人,”双城笑道:“上海人总是瞧不起外地人,重庆人一生气,就说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世世代代喝我们的洗脚水。”江南也笑:“我不是上海人,我外公外婆祖籍苏州,我父亲家在北平,我自己又生长在台北。不过我母亲倒真是你说的那样,谁都瞧不起,尤其瞧不起家里这四个男人,她一辈子都在数落我们四个。”双城又问:“您父亲为国民政府做事,所以你们家才去了台湾吧?”江南点头说:“是啊,四九年这一走,直到三年前在台北去世,我父亲再也没回过大陆。早几年,说好回来探亲,偏就在那个时候生了病……”双城听了忙宽慰道:“等马可波罗号航行了,应该把您母亲请来,再走一次长江,再看一回三峡,然后从朝天门走进重庆城,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江南笑笑,轻叹道:“怎么可能一样?快六十年了。从朝天门下船的时候,她才十九岁……对了双城,你今年多大?”“十九岁。”双城一笑,略带羞涩。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1 12:16:32 +0800 CST  
俩人一路聊着,过了曹家巷,走到打铜街口,江南停下指了指说:“我父母结婚后,就在这条街上租了间房子住,我大哥也是在这儿出生的。大概是因为越回不来就越怀旧,小时候常听他们说起这条‘打铜街’,你是重庆人,应该知道街名的来历吧?”并不等双城回答,江南继续说到:“这里叫打铜街,是因为最早整条街都是打铜的铺子,重庆冬天阴冷,铜铺的炉膛里火种彻夜不熄,无家可归的人都聚在边上取暖,便可以活下来。开埠后,这里又成了川东华尔街,银行、洋行开得比米铺还多,我这回住的重庆饭店就是六十年前的川盐银行。德国人盖的房子,钢筋水泥,铜墙铁壁,北平沦陷后,好些故宫珍宝就藏在银行保险库里,躲过了日本人的轰炸。九二火灾的时候,大火烧到打铜街,也是被这些银行大楼挡住,才没蔓延到上半城去……”

双城听得入神,眼前恍惚回到了黑白泛黄的年代,镜头前晃动着模糊的白点。她不知道江南哪来的魔力,每次跟他在一起,身边熟悉的城市,就会呈现完全不同的样子,要么是清明上河图,要么是无声老电影。

“你父母家火灾的时候没事吧?”双城问。“那是四九年了,抗战胜利后,他们就随政府迁回了南京。南京他们倒说得不多,大概最值得怀念的,还是新婚燕尔的重庆吧。虽然打着仗,但小两口荷包里有了钱,也跑去看电影,吃宵夜,玩到很晚才回家。因为洋行多,这里是重庆最早装电灯的一条街,那时候的路灯跟现在不一样,老大的一个半圆灯罩,跟个铁饭碗似的,用电线吊在马路中央。夜里江风吹过来,那灯就不停地晃,把地上的人影子也映得一晃一晃的,所以重庆人就把我父母那种夜不归家的小青年叫做‘灯儿晃’,是不是?”

“噢,灯——儿——晃!”双城用重庆话重复了一次,两个人都不禁笑起来……笑声中,双城看见马路对面并肩走来一对眉清目秀的男女,男人着长衫,女子穿旗袍。等近些再一瞧,男的竟是江先生,女的就是她自己。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1 12:17:36 +0800 CST  
江南这次还有一项要务是接待即将来访的台湾记者团。先前他为马可波罗号的宣传,联络了《时报周刊》的几位社长、主编,承诺由江南做东,进行一次航程考察,顺带游山玩水,预支些好处。眼见再有一个星期,记者们就要登机来渝,很多衔接事务,还得江南亲自跟进,他便借了杨学坚的办公室,电话传真整日往来不息,双城自然又成了代笔的助理。

房间里换气扇一直开着,古龙水的味道残留依稀。窗帘卷起 ,屋子里结聚的氤氲已被光线剖开。江南站在窗前,背对双城讲电话,熨烫过的白衬衫使他显得优雅挺拔,阳光沿着他的发际,领口和肩线勾勒出一道完美的金边。这房间因为有他身影的所在,声音的所在,变得明朗起来。双城不禁想,江先生要是一直在这里,从一开始就在这里该多好,那些她想忘记却每每跳出来,抓住她往下坠的画面就不会发生了……但很快她又警醒过来,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懊悔的情绪。所有遭遇皆为一体,既不可分割,也就无从舍取。这种想法虽然宽慰着她,但其中的狡猾,她却骗不了自己。

心里颠三倒四争论不停,手下难免就潦草起来。江南拿过稿纸略一审视,读出了这位小秘书的心猿意马,正色说到:“双城,我不管你脑子里有多少诗情画意,那些跟我的生意毫无关系。你坐在这间屋子里,既不是大学生,也不是女诗人,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责任,先把眼前的工作做好,OK?”双城头回在江先生这儿受责备,脸一下红到脖子根,赶紧收了心思,再不做它想。一时屋内声心俱寂,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之音,象只沙漏,分分秒秒流淌而去。

因和农行信贷部的向鸣有约,中午时江南动身出门,抬头见小桌边双城正埋首工作,精神集中之故,两颊桃李绯红,额头到鼻尖,一道清丽的弧线微染光泽,甚是动人。江南不禁抬手揉了一把她头顶秀发,跟着推门而出。那动作随意得象是安慰一只受了罚的小猫小狗,却让双城涟漪漾起,无止无休。

这里江南一出门,双城就完成了工作,正打算下楼午餐,不防杨学坚推门而入。随着那股熟悉的香味袭来,双城感觉眼前的场景象大幕切换的舞台。杨学坚依旧默不作声走上来,箍紧她的腰肢。双城今天挣扎得格外厉害,用力甩着头,长发拂扫着杨学坚的脸和脖子……他按捺着欲望,附在双城耳畔低声道:“别怕,我不会怎样,我就想过来看看你。”杨学坚脸上痛苦的表情让双城联想起了他肾脏里的结石。

“上次杨先生跟你说的话,你自己知道就好,懂吗?”杨学坚的声音虚弱而焦虑,他终于道明了来意。双城想起那个雷雨夜的结尾处,杨学坚阴沉而诀绝的声音,心里有些慌张,只转身理了理头发,狡黠道:“什么话?我最近赶考,熬夜复习又缺觉,记性很不好。”杨学坚点头微笑:“记不得就好。前一段你忙考试,最近又帮江先生做事,很是辛苦,不如在家好好休息几天,等过了这一阵,杨先生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两人正说着,突然敲门声响,才是向鸣有事改约,江南车到大礼堂就兜了回来。他一看神色慌张的杨学坚,再一瞧满脸不悦的双城,心中大致知觉,只管笑道:“今天被向鸣放了鸽子,想起厨房师傅说中午有水煮鱼吃,赶紧往回跑,结果只剩个鱼头,亏大了!”杨学坚要吩咐厨房再做,江南一把拦住不让,打发他下去跟陈少飞对笔账。

江南回来,这舞台剧情便又换了一幕。望着两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走马灯似的围着自己转,双城忽然意识到一种权力与胜利,难以抑制的得意,几乎化作笑意从她脸上溢出,耳边隐约响起宿舍楼宇间那此起彼伏的呼唤:“双城——双城——”她的饥肠辘辘,瞬间化作了满腔幸福。

“江先生,文件放您桌上了,您吃好饭再看吧。”双城整理完桌面,打算下楼。江南看了看表说:“怪我不好,害你陪我挨饿。不如我们补偿一下自己,出去吃一顿如何?”双城刚要开口,江南一拍她肩膀催促到:“少废话,我可是饿了,赶紧走!”

两人到上清寺寻了间装修堂皇的酒楼,叫了几个菜,味道却很一般,只得草草填饱肚子了事。早间洒了一场雨,此时阳光明净,江南望着双城俏面软语,不禁起了玩心,只说想找个地方散散步去,便招手上了一部的士。“你告诉司机去哪里,”江南说完,往后座一靠,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车到李子坝,司机催问了两次,双城才说:“那就去华岩吧。”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3 12:33:16 +0800 CST  
@nacia1121 2020-05-23 22:31:33
楼主能不能多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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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想啊,余粮不多……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4 03:39:19 +0800 CST  
这华岩寺位于重庆西南中梁山麓,唐宋至今,也算古刹一座。千年劫渡,唐宋之物早已毁灭殆尽,余下几处殿堂牌楼,已是明清之后的建筑。彼时旅游风尚未开,此地埋没多年,虽说残垣失修,人踪稀落,但竹木森森,溪流淙淙,倒是成全了一方清幽。双城中学时跟静融结伴来过,一路车马劳顿费尽周折,但香烛缭绕之气,钟磬诵读之声,却甚合她胃口,数年来犹记于心。

司机把车停在了华严主寺门外,江南假寐之后,精神焕发,下车来叉腰望着大雄宝殿称赞说:“寻仙问道,这主意不错!”双城连忙介绍:“前面山下有个湖,绕湖一圈,有三座庙,您现在看到的,是最大的一座,逢年过节烧香拜佛的人也最多。”江南见广宇飞檐皆颜色俗艳,料定其中无趣,便说:“即是这样,这大庙不进也罢,你带路,我们挑人少的地方走走。”

沿主寺的院墙往后,一转弯,耳根清静下来,此处山势微坳,湖畔翠色逼人,种的全是本地常见的楠竹和黄桷树,雨后滋润抖擞,散发出草叶清新的味道。石板铺就的小路走着走着就窄了,前面横着一座牌坊,上面“福地洞天”四字已经笔划模糊,壁上苔色苍苍,显然是个古物。往前多走几步,回头再看,却见石牌另一面写的是“游戏人间”。江南不禁笑道:“这里的和尚倒是风趣,进山是福地洞天,出山是游戏人间,来来去去,他都占理。”双城看了也笑:“出世入世,都是修行,出家人没了供养,托钵化斋,不走出去也不行。”江南听了回头问:“双城你信佛?”双城答:“我不懂信。但家里敬观音,慈眉善目,拜一拜心里就安稳,凡事不焦急。”江南便道:“蕙质兰心,与佛有缘。”说完也不解释,径直朝前走去。

华岩寺得名于华岩洞。洞身狭长,藏在一处撮箕形的悬崖下,深深嵌入山体内部,洞内幽深,能容百人。立于洞口,凉意森然,壁上有字曰:“半岩花雨,一院松风。” 三五间庙宇依地势而建,半壁皆是岩石,殿内许多造像就直接雕凿在石壁上,长年风化后已渐渐蚀溶,取自天地,又还给了自然。院内记载说,从前“崖有飞瀑,水溅如花”,华(花)岩之名由此而来。如今瀑布消失,唯余一眼山泉,接在石板砌的水槽里,说是“心有所愿,饮泉则灵”。江南取过池边一柄竹瓢,自己尝了一口,又舀满了递给双城。双城见长柄上沾满青苔,不知多久没人用过,要说不是,又不知曾为何人所用,寻思一圈,终究还是推挡了回去。

俩人按壁文所示,找着了院里的大脚印。据说是古代高僧从山顶一跃而下,点地所成。双城试着探进两只脚去,扭头向江南道:“据此推测,这高僧也不过和我一般个头,呀!我这算不算大不敬啊?大和尚有灵,不会降罪吧?”江南斜斜向柱头上一靠,望着她道:“古代丹霞和尚骑在文殊像头顶玩耍,马祖见了只说一句‘我子天然’,佛家视赤子之情为至尊至贵之物,人间天上,无一不可游戏,何罪之有?”双城听了这话,想起才刚“游戏人间”之词,正合了她一贯心意,不由展颜而笑。

华岩洞出来,正对一湖,时值季夏之初,湖面莲叶田田,荷花映日而红,正是一年中韶华极盛的时候,两人直呼“来得巧啦!”寺里和尚种荷花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此时缘湖岸而行,满眼翠碧嫣红,清香袭人,心神皆爽。江南走在前面,也不回头,只令道:“双城念首诗来听!”双城见江南有兴,心中自喜,无需思量,张口便诵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才两句,江南便大声打断:“这哪儿看得见鱼?赶紧换一首!”双城知他有心考验,转眸又念:“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首应景,但下阕落了俗,再换!”双城只觉逢了知己,任他刁难也不着恼,思索片刻,又朗声吟道:“乘画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兢折团荷遮晚照。”

话音刚落,江南就在前头叫好:“这个妙!这个热闹!你年纪小小,就该对酒当歌,欢欢笑笑。只可惜,小鱼儿她们不在,否则你们几个女孩子聚齐了,往这荷花旁一站,岂不跟这词里头说的一样好看?”双城听他提起叶丹来,又寻思那词人身边一众‘游女’,总不过是些歌姬舞伎之流,便不搭腔,只偏过头去,望着荷叶大如伞篷,绿波摇曳之中,几茎荷花,或含苞,或绽放,颜色风姿俱娇艳无比,一时入迷。江南见她沉默,只道是小女子满腹诗情,不知神游何方,便笑问双城是否在酝酿文章。双城这才慢慢说到:“小时候看《聊斋》,里头有一篇讲阿端在荷花浦中私会晚霞,搭荷叶为盖,撒莲瓣做床,造了一间红褥绿帐的洞房,觉得特别美。”江南听了点头说:“那真是美。”双城笑笑又道:“可那是他们做神仙的时候,后来还魂做了人,就不美了,晚霞用龟尿自毁了容颜,才得以相守。”

正说着,忽见浮桥上大步流星走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口中哼哼哈哈不知唱着什么,身上一件污渍斑斑的黄海青,半边已给汗水浸透,肩膀上前后四个沉甸甸的袋子,不知是不是师傅交代的各种采办。桥头路窄,擦身之际,才听清他口中唱的是:“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啊西边黄河流”。小和尚一溜烟越过山坡不见了,江南和双城这才相视大笑,笑罢一个说:“这也算赤子天然,游戏人间吧?”另一个便答:“小师傅唱的对,世事难料,做人只要记得‘莲花为床,荷叶为帐’的好光景就对了。”双城这才察觉刚刚所讲的故事未免轻薄,只得含笑低头,别过不提。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7 11:59:45 +0800 CST  
再往前,青石板路被一大片竹林迎面劈开。翠竹丛中,隐着一带黄泥矮墙,两色相间,古意玲珑,双城看在眼中,只觉无比受用,思忖这华岩寺中竟藏着潇湘馆的风景,果真“禅房花木深”,还是出家人懂得享受。依着墙角绕过去一瞧,才是一处早已空芜的接引小庙。院内一座雕工繁复的古老牌坊,右手刻“宝觉”,左手镌“真如”,中央则是“法界唯心”四字……依碑文所书,应是道光年间的古物,如今竟全无遮挡,孤身矗立在这遗忘之所。江南绕行三圈,慨叹连连。这一处院落并不见僧客行走,只两个嬉戏的农家孩子,打闹着穿堂而过,一晃便不见了。

两厢房门紧锁,看不见室内陈设,只留左右墙上一副草书:“不于其中起分别,是故此处最吉祥。”正面殿上,神龛前摆着三只蒲团,皆是尘埃落落。双城行完礼出来,站在院坝当中,见青草没了路径,蛛网结满梁栋,耳畔水滴叮咚,却不知泉在何处。她想这古刹数百年,该有多少绝情避世之人,孓然伫立此地,眼中观得此景,耳里闻得此声,虚度了无数光阴。一时感动,眼眶酸楚,几乎要滴下泪来。

“双城,来看这个!”江南指着月门上一付字迹模糊的对联突然说。“煮茶香透松梢月,”他轻声读了出来。双城接着念到:“洗钵云生水底天。”江南托着下巴又看了一遍,才道:“好情致啊,月夜读经,寺中煮茶。”双城忙说:“我更喜欢下联,你想,一个风尘仆仆的化缘僧人,到水边洗钵,一抬眼见湖上起了薄雾,头顶寒月当空,眼前飘渺如梦,好一幅道骨仙风。”江南不禁赞道:“什么东西给你一说,好,就变得更好了。你帮个忙,帮我记住这副对子。”双城笑说:“没问题,回去我就写给你。”江南一摆手:“不用,写给我也会丢,就记在你脑子里,一直记着就好。”双城迎向江南的目光,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以其境过其清,不宜久留,”双城便引着江南由边门外一道石梯走了出去。长梯百来级,翠微苍苍,尽头山门破旧,边上两间篾条泥灰糊的老屋,墙壁上写着“香积厨”——才是一处斋房。中午的餐馆手艺欠佳,吃不尽兴,加之逛了这半日,江南腹中饥渴,便招呼双城坐下,跟里面一位绑围腰,戴布帽的老婆婆要了两碗麻油素面。一时端上来,见两只瓷碗中略撒了些葱花芝麻,却是清香扑鼻,绵正爽口,江南吃得赞颂不绝,只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单为这一池荷花,一幅对联,一碗素面,旷工半天,也值了!”

这厨房年久失修,四壁墙面剥落,灰白中露出褐色的泥土和篾骨,有人因材就势,略施水墨,把那破损之处勾画成了一幅山水含烟图,极是雅趣。双城问那婆婆是何人所为,“和尚画的”,婆婆说完,顺手收拾了碗筷,又递上两杯茶水,便颤巍巍地进了后厨。江南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初入嘴时只觉清苦,稍许便有异香迂回而来,连说好茶。双城说这是本地最寻常,最廉价的茶水,下苦力的棒棒常拿它解渴,所以重庆人都叫它苦丁茶。

离了香积厨,二人取荷塘另一面的道路往回走,遇着有人牵了一黑一白两匹马,在路口招揽游客,说是十块钱,便可绕湖一圈。双城正说不用,那边江南却已翻身上马,牵马的看他身手,知是行家,也不阻拦,便扶双城骑了余下的一匹白马,执过缰绳,缓缓在前引路。江南一夹腿,尾随上去,两匹马前后相隔七八米,马蹄声脆,敲打在石板上,竟有鼓乐的节奏。

有风从山间吹来,拂过池塘,万千莲叶在脚下涌动,似曼波起舞……那风再穿过夹岸竹林,哗啦啦地划出一阵细响,如琴瑟相和。就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伴奏之下,双城骑在马背上,腰肢摇曳,同荷花共舞。她从小到大没有骑过马,没有过这样浪漫的郊游,这一下午的欢喜、新奇和感动齐齐涌上胸口,直涌到嘴边,一张嘴就脆生生地唱了出来: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端端溜溜地照着,康定溜溜的城,
月亮弯弯啊,康定溜溜的城……
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爱,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地求,
月亮弯弯啊,任你溜溜地求……”

双城没有回头,只顾尽兴而歌。歌声清越,如林泉,如珠翠,谷中回响,悠扬无休……江南行在她身后,望着她背影婀娜,一头秀发如丝如瀑,随马蹄飘扬飞舞,不禁深深呼吸,再无声地叹出一口长气。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8 12:06:34 +0800 CST  
@景水天 2020-05-28 19:55:24
江南为什么会看着双城离去的背影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这声叹气是为自己还是为双城而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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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对自己的无可奈何吧?
楼主 周游202020  发布于 2020-05-29 02:30:56 +0800 CST  

楼主:周游202020

字数:149265

发表时间:2020-05-06 22:38:2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7-23 09:06:44 +0800 CST

评论数:24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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