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原创南北朝历史小说《可汗天子》第一部《一世之雄》


千里洛阳城
第一章
大魏神龟二年二月初十,午时钟声刚响过,高欢又来到洛阳城内义井里。
自从担任函使,频繁往返怀朔、洛阳两地之后,位于义井里的叔父家就成了他在洛阳落脚的地方,虽然叔父高翻不幸早亡,家境日益艰难,守寡的叔母山氏却对他很是照顾,曾拉着未满童龀之年的儿子对高欢说:“当初大人公一时失察,被罢官徙边,累世家门全成空话,岳儿阿爷又故去的早,大伯那人,不是我当着你这做儿子的面道他的短,看来也不是个经世致用的性格,我又只是个女流不提也罢。两家子人目下只看你了,我瞧你的相貌不俗,定不会一直受穷,若是将来有那一日,可别忘了婶子娘儿俩。”说完紧跟着一串爽朗的笑声。
高欢一来念婶子的好,二来住在义井里往来公事的确便利,里北门有几株枝繁叶茂的桑树,树下是口甜水井,旁边石槽铁罐俱全,人喝马饮都蒙庇荫,几口下去神清气爽,再望向尘世也觉明亮了几分。
然而今天不同往日,高欢披着老羊裘,后背竖的僵直,双手紧揣,牙关死咬,双眼努瞪盯着前方,路过甜水井时一口也不敢碰,颤颤巍巍的迈过义井里的里门。
平时爱跟他扯几句闲话的守门老吏冲他打招呼,他也无神分心看见,那老吏自觉面子上过不去,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怀朔函使?算个逑!洛阳城的猫狗都比他尊贵!”跟在老吏身旁的壮年门士盯着高欢背影摇头疑道:“我看他不是慢待阿翁,倒像是受了刑强撑着家走……你瞧,那不是渗出来的血印?”
“受了刑?……还真是!咳!我说呢,他平日礼数周到,并非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啊。”老吏略感释怀,不再计较,与几个门士闲谈着渐渐走远。
高欢不知道他们的议论,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定要坚持走到婶子家,正如那门士猜度的一般,他背上已是伤痕累累,全凭着一口气不泄才挺到现在。
约莫一个时辰前,高欢像往常一样到洛阳令官署中听候正令史麻祥的差遣。麻祥年届四十,生得一副威武相貌,本性却贪生怕死,早年间托人谋了第八品正令史的文职,又因自己没有理政之才,便一向对下属施恩望报,至今倒也稳坐其位十余载,成了洛阳令官署中一株不老松。
麻祥最爱与人讲古,之前高欢初任函使来到洛阳,按规矩与群吏一同受令史训诫,众人列队而立,麻祥背手踱步,冷不防问道:
“尔等可知苻坚?”
几个函使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过了半晌看麻祥还等着回答,其中一个乖觉的小声回道:“投鞭断流的那个?”
麻祥顿时一击掌,兴奋的指着那函使喜道:“不错!不错!那你可知苻坚的阿翁是何人?”
那函使尴尬摇头表示不知。
麻祥又看看其他人,见众人都是不知所云的样子,这才缓缓说道:“他阿翁名唤苻洪。”又踱了几步蓦然回头盯着众人道:“你们可知苻洪死于何人之手?”
众人早已懵头转向,只是下意识的茫然摇头。
麻祥闭着眼摇头晃脑的朗声道:“便是死在我家先祖麻大将军,单讳一个秋字的手上!”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在夸饰家门,只是圈子未免兜的太远,函使们回过神来一个个急着恭维上司,高欢忝在其列也未能免俗,跟随众人称赞了几句,麻祥被捧得神清气爽,从此在公事上对众人也就不多为难。
这次高欢赶去听候差遣,正巧赶上麻祥进食,现烤的羊髓饼配上炙白羊肉,香气溢满庭院,引得尚未果腹的高欢咕嘟吞了口馋涎,紧跟着肚内一阵乱响。
麻祥闻声哈哈大笑道:“高函使还未进食?”
“属下来的不是时候,耽误了令史用膳,属下先到外堂等候。”高欢说完拱手施礼就要退出,偏巧看到厨吏正往白羊肉上撒洛阳时兴的八和齑,高欢便随口说了一句:“炙羊肉该只用胡椒与青盐,八和齑虽贵却不美。”
这句话顿时令麻祥来了精神,忙令高欢暂且留下,催厨吏取来胡椒,依法烤熟一尝,果然在胡椒的作用下羊肉除膻留香,远胜八和齑滋味繁复失了羊肉的本来味道。
麻祥吃得大乐,连连索酒佐餐,对高欢笑说:“今日你立了一功,我得赏你些什么才好。”这时厨吏将新肉呈上,麻祥便一手抹嘴,一手指着肉说道:“赏你了!”
高欢谢过令史,腹中也确实饥饿,从厨吏盘中取过羊肉,随地坐下张口大嚼,不料才吃一口就听麻祥在身后冷冷的说道:“没规矩的镇兵!与我拿下!”紧跟着就上来几个小吏将高欢死死按在地上。
麻祥放下酒杯,缓步踱到高欢面前冷笑道:“这是什么所在?洛阳令署!也是你该坐的地方?拖下去!依不敬官长治罪,笞五十!”一旁的书令史笑着求情道:“不过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人,麻令史何必与他计较,小小惩戒一下罢了。”麻祥才下令改笞四十,行刑的小吏为了让麻祥高兴,故意重重责打。
四十笞打完,高欢的后背已像块烂绛布一样,他在两个小吏的提拽下勉强向麻祥跪倒认了错,才告退离开洛阳令官署,强撑着往义井里来。因为背上有伤骑不得马,便将马留在署中,这几天又乍暖还寒,只得强披上羊裘,挺直了身板硬挨着走路,一路上溢出的血肉有不少粘在了皮裘上。
高欢坚持到推开叔家院门,无力再说什么,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过来时二更鼓刚刚响过,高欢看看屋内无人,想挣扎着爬起来却疼的浑身抽搐,只好趴着勉强看看伤口,见伤口已被处理过,床榻旁还放着熬好的汤药和饭食,他胡乱吃了几口饭,喝了药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样过了几日,才勉强下了地。山氏问起事情因由,高欢赧颜说出自己因为坐食受刑,只推说是一时不慎得罪了令史。山氏怒道:“区区一个令史也敢这么张狂,不是欺我高家无人?侄儿别怕,婶子给你做主,我去找娘家哥哥帮忙,我们山氏就算落魄,也不是一个流外小吏能骑在头上屙屎的!”
高欢忙拦住婶子,解说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何况以后来洛阳还要在令史门下行走,若弄得不好相见就更难办了。
山氏仍然愤愤不平,但见高欢执意不想结怨,只得叹口气作罢,拿着空碗向外边走边说:“什么高门大姓,膏粱华腴!依我看,都是纸糊的冠帽,全不如手里有兵马好使!”
高欢摇头苦笑,刚才一阵牵扯又碰到伤口,龇牙咧嘴的忍痛坐下,却见堂弟高岳扒着门缝向屋内张望,高欢招手让他进来坐下。高岳七八岁年纪,长得与高欢有三分相似,只是高欢脸长,高岳脸方,看起来敦厚一些。
高欢拉着高岳的手问道:“岳弟,这几日街面上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高岳摇头皱眉道:“街上来往的都是大兵,阿娘不让我出里坊玩。”
高欢微觉诧异,接着问道:“大兵穿戴如何?都往哪里去了?”
高岳顿时兴奋的比划道:“都穿着金甲银甲,腰带长刀,骑马往北去,可威风了!”
高欢思索一阵不得要领,对高岳低声道:“岳弟,我们偷偷上街去,别告诉你阿娘,不然就去不成了。”
高岳想了想窃笑道:“有蜜饯果子吃得?”
高欢伸手与高岳击掌允诺,紧接着二人都伸手嘘声,相视而笑。
还未出里门,就听到街上人喊马嘶,不断有骑兵、步兵向北涌去,高欢向守门老吏拱手笑道:“见过阿翁。”
守门老吏见他不提前几日的无礼之举,也就略过不说,拄杖站起道:“几日不见高函使,看来气色还好?”高欢不愿多说前事,二人闲谈几句,高欢就指着里门外问道:“阿翁可知出了何事?”
老吏啧啧叹道:“怕是要出大事。”说着向四下看看无人,凑近高欢说道:“张祭酒上了密奏,要压制武人从此不入清流贵官,结果从宫中走漏了消息,羽林、虎贲们气不过,这几天都到尚书省闹事,现在又朝张家大宅去了。”
“哪个张祭酒?”
“还有哪个,张彝张侍中家的二郎!唉……高门大姓的后生,哪知什么世道险恶,胡乱开口去惹那些羽林,恐怕张家这次要遭殃了。”
“朝廷就由着军士蛮干?”
“如今不是太和年间了,朝廷也不好插手,羽林、虎贲多是刺儿头,法不责众啊,朝廷还要倚靠他们……”
高欢想亲眼看看军士们究竟能做出什么事,便匆匆与老吏告辞,又看街面扰攘,哄着高岳先家去,自己带蜜饯果子回来给他,高岳本就有些害怕阿娘责备,没多纠缠便回了家,高欢独自贴着坊墙随兵流向北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到了张家大宅门前。
天已近哺时,张宅门前却亮如正午,聚在一起的数百军士多持火把,一边用鄙俗下流的粗话高声咒骂,一边向宅门里投掷砖石瓦块。张宅大门紧闭,里面却隐隐有丝竹声传出。
高欢见状心中暗暗摇头:“张家父子也真不晓事,这不是有意激得军士作乱?又于他们有什么好处?”
才想到这里,就听大兵中有人喊道:“张家父子自恃清河高门,拿我们做猪狗人!我们在外忍饥受冻,他在里面百般受用!兄弟们!有胆量的都随我冲进去!”话音未落就有七八个人上去冲撞府门。
有人带头,顿时就有更多人跟着涌上,几下就将府门撞开,有张家仆役上去阻拦,未交一语就被打倒在地,几百人从他身上踩踏而过,血流盈门,顺着台阶一直流到府门前的上马石下,顷刻间宅里丝竹声断,换成男女惊叫和军士吵嚷的声音。
高欢听说侍中张彝年老,患偏风已久,心下不禁恻然。过不多时宅中四下火起,果然看到几个军士哄抬着一个华服老翁,想必便是张彝,将他掷在堂下。张彝手足风疾无法行动,只能用言语相辩。羽林们哪会听他多言,一顿拳脚下来,张彝便痛晕过去,有军士拽着张彝的头发,挥刀斩落发髻,灰白相间的发丝散落一地。
这时只听得一声惊呼,一个中年男子扑了上来。原来张彝的长子张始均本已逾墙逃走,却不忍丢下老父不管又折返回来,被四下搜罗的羽林抓个正着,张大郎向众军士连连叩头出血,请求饶老父一命,羽林们大声辱骂,将张始均按在地上往死殴打,打的他半死后,再提起来朝火堆里一扔,张始均顿时成了火人,惨呼几声倒地,又抽搐片刻才死,火烤的尸身焦臭四溢。
这时军士中有人意识到闹得太过,三三两两的揣着抢来的珍宝锦缎离开张宅,过不多时几百人走的干干净净,宅院里尽是女子哭声,高欢不忍再看,寻小路折返城内,刻意不再走建春门,免得朝廷追究下来脱不了干系。
高欢辗转到家,山氏问高欢去了哪里,高欢不想让叔母担心,只说是出门透气,山氏也没再多问,倒是小高岳因为堂兄忘了果子蜜饯的承诺,赌气躲在屋里不出来见面,高欢一笑置之也不说破。
次日张彝死于张宅隔壁的佛寺内,家仆寻找大公子遗骸,但灰烬中尸骨焦烂,不复能辨认,只有头上髻钗犹在,依此推断勉强收了几块残骸,与家主的棺椁都暂停于佛寺中。
张彝临死前有口述遗表上呈胡太后与皇帝元诩,高欢原以为如此亵渎朝廷的举动,必会穷追究竟,不料此后数日毫无动静,直到有大臣冒险上书询问,朝廷才下诏搜捕带头闹事的八个羽林草草斩首了事,随后又马上降旨大赦以安众心,其余近千人都不再追责。
高欢想起当日守门老吏说的“法不责众”一语,不由得暗自齿冷,怀疑朝廷为政如此苟且怠惰,只怕大乱不远,看看鞭疮已勉强可以支撑,就先到洛阳令署中了结公事与麻祥请辞。麻祥见高欢伤仍未痊愈,也说了几句慰劳的话,使彼此面子上不致太难堪。高欢又向山氏告辞,山氏见他执意要走也不再留,只拿出几包内外用的伤药交给高欢道:
“不为别的,北边到底没有洛阳便利,这药你带着,回家让阿娄帮你仔细调理,切莫留下病根。”
高欢自幼丧母,由长姐抚养长大,虽说长姐如母,到底是同辈人。如今叔母对他这般细心关照,高欢心头满是暖意,当下谢过山氏,走去推开堂弟高岳的屋门,几天过去了高岳还没原谅堂兄,高欢将一包蜜饯偷偷放下,对高岳说声照顾好婶子就转身离开,咬牙努力跨上来时骑的驿马,与山氏母子挥手作别,向北出了广莫门,越过北邙山,度黄河大桥缓缓返回怀朔。

高欢离开洛阳几个月后,有百余骑从北秀容远来的送亲队伍走进广莫门,领队的是赐爵梁郡公世子尔朱荣。他将及而立之年,在族人中享有很高的声望,一向不甘心像祖先那样守着几百里牧场虚度岁月。这次送年仅八岁的女儿入宫为嫔,也是想亲自看看幼君即位后的洛阳究竟有什么变化?没想到人未至国都,就听闻了张彝一家的惨事,而朝廷对此暧昧的处置态度也让一向严于御下的尔朱荣从心底鄙视,并敏锐觉察到在年幼的皇帝与太后统治下的皇权,已非昔日可比。
刚进广莫门,在尔朱荣身旁独乘一骑的尔朱英突然指着前方欢声说:“阿爷快看,好高的浮屠!”
尔朱荣询问在洛阳为官,这次奉命到秀容迎亲的堂弟尔朱彦伯:“那就是天下闻名的永宁塔?”
尔朱彦伯点头赞叹道:“没错,从熙平元年开始,到今年初才盖好。九层塔,百丈高,今天的天气不好,若是响晴白日,百里外都能看到。”
一行人沿途观望,只见洛阳城内外寺庙佛塔遍布,几乎有千数之多。百姓顶礼膜拜僧尼,出家人大多身著珠玉锦绣,面目俨然。空气中不时地弥漫过香烟灯油的味道,仿佛都已离尘脱俗,置身极乐世界一般。
众人途经一坊,坊内传出钟磬木鱼诵经的声音,大伙儿向内张望,看到似有富贵人家正在做法事。这时一阵异香飘出,尔朱英连声说好香,就寻着香气着力吸了几口,尔朱彦伯望着里坊内啧啧连声道:“好阔气!两千太和钱一两的酥合香油只当做黑炭来烧,几天下来就是千金之家也烧光了。”尔朱荣冷笑一声,看了一眼还在嗅香的女儿,尔朱英瞥见阿爷的面色不善,立刻噤若寒蝉,随在尔朱荣马后低头无语而过。
尔朱荣生性严酷,即使是宠爱的女儿,一旦不遂心意也会动辄打骂,但打骂过了照旧宠爱。尔朱英平时对父亲又爱又怕,本来觉得离家入宫是美事,从此就不用再受责骂,可眼看马队离皇宫越来越近,想到自己从此再不能随时见到家人,心里不由得一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知道阿爷最讨厌别人露出柔弱的样子,就轻勒一下缰绳,装作不经意的落后半步,再深吸口气,偷偷擦去眼泪。
这时却听尔朱荣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按你阿翁的意思,这次你入宫后,我去袭了爵位,再领个内卫虚衔,方便以后随时入宫。”尔朱英顿时放下心来,脸上现出笑容。
天子纳妃嫔不比纳皇后,礼仪要简化的多,尔朱彦伯到秀容迎亲,带去了作为聘礼的束帛玄纁,尔朱氏虽虚受郡公爵位,说到底在皇家心中不过是马倌而已,这次尔朱荣入洛前,派人送大礼走通了胡太后的妹夫领军将军元叉的家门,元叉正得太后宠信,也乐得交尔朱荣这个朋友,几句话一说,给尔朱英定为第二品上的九嫔之一,很是拔高了几分尔朱家的门楣,尔朱荣感激元叉,此次入洛也想着意结交这个显贵以为后用。
此时元叉亲自在乾明门外等候,看到尔朱荣等人到了,就走上两步拉住尔朱荣的手寒暄:“天宝远来辛苦,我奉至尊与陛下之命在此等候你多时了。”
“有劳领军久候,小女年纪尚幼,还请领军多多关照。”
元叉笑道:“这是自然,眼下我要赶着去交旨,你我改日再续。”说着朝尔朱英招手道:“尔朱婕妤请随我来。”
尔朱英心下有些慌乱,尔朱荣道:“去吧,做好自己的本份,别辱没了尔朱氏的名声。”说罢在女儿的背脊上拍了一下,尔朱英顿时振作起来,随元叉走上画轮车。车轮缓缓转动,走进乾明门深邃的城门,尔朱英觉得经过城门的时间好长,但她咬牙决心不回望一眼,直到听不见门洞里回音的声响,才终于回首张望,只见阿爷还在原地站着,尔朱英的泪水顿时涌出,陪在一旁的元叉见状笑道:“婕妤不必悲伤,这次是你家双喜临门,应该笑才对。”
尔朱英抽泣几声努力收住眼泪,双眼红红的望着元叉勉强笑了一下,元叉见状马上鼓掌称赞道:“这就对了!”
留在乾明门外的尔朱荣却无暇过多感想,看女儿的车驾远去,便决定趁着天色尚早,再赶去尚书省吏部主爵曹,尽快将承袭梁郡公爵位的事务了结才好。那主爵郎中原本不大在意边远赐爵勋臣的公务,但有了元叉的提前关照,自然格外热心起来,不多时尔朱荣就成为新一代梁郡公,有了参加朝会的资格。
原本以为需要几天才能做完的事,两个时辰就解决了,尔朱荣走出尚书省时暗自思索:即便元叉收了些许财货,也不必为他的事如此费心,他身为魏帝宗室、郡王世子、太后妹夫,又深受胡太后的重用,何须讨好自己这个边疆武将?除非……除非他不满意现在的位置,才会刻意结交外臣以为助力,如此看来,并不能将他当做普通的纨绔膏粱。
尔朱荣对自己的推断有七分把握,随后两天,除了处理一些琐事,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与京兆王元继、世子元叉父子二人交游,在元叉的引导下,见识了一些洛阳权贵的日常生活,彼此各有心思,相处倒也融洽。
两日后,皇帝元诩与太后胡氏升太极殿,召集群臣上殿常朝。尔朱荣穿上宽袍大袖的朝服,拿起手板,像往常一样下了马就迈大步前行,没走几步就踩到衣角险些跌倒,引得周围官吏轻声嘲笑。无奈只好学着其他人的样儿,亦步亦趋的点着小碎步随班进殿,坐在散官朝列中。
他本就不善交际寒暄,何况在人地生疏的朝堂,为了避免出错只略看了一会儿就装作闭目养神,实则一直偷眼观察群臣的言谈举止。听众人谈论的多是聚敛奢靡之事,即便在二圣驾到后出班上奏的大臣也未听到什么经国言论,群臣以浮华向尚,但求表面风光,没人想过天下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
就在尔朱荣这样想着的时候,吏部尚书崔亮请旨出班,奏对因张彝事件引发的关于国家用人方略改制事宜。尔朱荣不大懂崔亮引经据典的议论,只能听个大概,似是说吏部拟推行“停年格”的用人标准,使武官也可论资入选清流。皇帝元诩年方九岁,政事全由胡太后裁决,胡太后将崔亮所奏发群臣议论,虽然有不少人持不同意见,但却无人能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最后胡太后勃然作色,群臣才不敢再说,停年格制度就这么定下,即日开始实施。
尔朱荣看到崔亮奏对完毕退回朝列,脸上犹带着世家大族常见的矜贵相,心中不由得一阵厌恶,暗自思索:照他的说法,才能优劣全无关系,只要蒙混度日,官阶自然会步步升迁,如此一来怎么区分贤愚,别说治国理政,就是养马也不能强弱不分,强马有骨子里的傲气,让它与弱马并驾齐驱,往小了说会落膘怠惰,往大了说会引发疫病,成群死亡,我曾听慕容绍宗说过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见道理都是相通的,他们怎么就不明白?
又转念一想,不禁暗自冷笑:他们怎么会不明白,不过是捂着耳朵装聋罢了。
这时有内官走到尔朱荣身旁附耳叮嘱二圣旨意,命他散朝后随驾前往徽音殿。待到散朝后,尔朱荣同元叉一起随内官来至徽音殿。只见徽音殿的布置与太极殿差别甚大,内有曲水流觞,玉井金罐,悬搭五色锦幛比拟峰峦,使人恍若置身山水之间。
尔朱荣端正的坐在殿下等候,压抑的宫廷礼数与过于优雅的环境都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一边与元叉低声闲谈,一边暗自克制心里不断涌出的离开皇宫的想法,就这样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小皇帝元诩独自带着尔朱英走上台阶。尔朱荣见女儿穿着鞠衣,头戴步摇,努力的装出成人的样子,目光却不由得往自己的方向划过来,他多想像往常一样,跑过去将她抱起来转上几圈,听她欢快的笑声,但这时听到内官用怪异的音调扬声道:“官家驾到,拜——”他与元叉便俯下身去,余光瞥见皇帝走过自己面前。
直到元诩落座,内官又说声:“兴。”尔朱荣才抬起头来,他想趁机看看皇帝的相貌,早些年他随父亲入朝,曾见过元诩的父亲宣武帝元恪,依稀记得元恪的样子,但宫殿的设计者有意使人无法看清皇帝,尔朱荣凭直觉感到元诩似乎一直郁郁寡欢,没有这个年龄的男孩该有的飞扬跳脱劲头,只默默的坐在御座,殿中唯有内官的声音。
“官家有旨,此乃家宴,梁郡公不必过于拘礼。”
尔朱荣谢了恩,宴会就此开始,每上一个菜,元叉都示意尔朱荣谢一次恩,尔朱荣被烦琐的礼节搞得食欲全无,就是龙肝凤髓也食不下咽,他觉得憋闷,认为女儿也不快乐,这时正值一支乐舞结束,尔朱荣一拍大腿站起,几步走到殿中,顿时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尔朱荣高声道:“蒙至尊赐宴,臣不胜欢喜,方才看女乐舞蹈,臣一时兴起,也想舞上一舞,不知至尊意下如何?”魏国旧制,常朝宴会时君臣皆可蹈舞相和,但自从太和改制以后,君臣之间壁垒日渐森严,拜舞日益稀少,元诩即位的几年里,朝会舞蹈一次也未出现过。
元叉急忙提醒道:“尔朱公,这于礼不合,快回来。”
站在陛下的内官也低声警告:“梁郡公,此乃大不敬,快向官家请罪!”说着向四下一招手,几个内侍就向尔朱荣走来。
这时元诩已经放下金箸,开口说声:“慢着。”内侍们都停在原地垂首听旨,内官道:“官家,这不合规矩。”
元诩看了看尔朱英,笑着说道:“无妨,朕方才已经说过是家宴,梁郡公既然有雅兴就舞吧。”
尔朱荣领了旨,走到琵琶伎旁交谈几句再回到殿中,伸单手平举示意,琵琶声乍破,尔朱荣随曲调舞蹈,跳的是刚从西域传来不久的回波乐之舞。元诩平日受胡太后管束,无法见到民间歌舞,不多时就被尔朱荣吸引,看的津津有味,尔朱荣见元诩已在关注,又向琵琶伎使个眼色,琵琶曲调一扬,舞蹈也随之更加劲捷,几个胡旋之后,琵琶声戛然而止,尔朱荣开口唱道:
“回波尔时酒筵。君臣共坐良天。我歌劲风吹送,无负好景英年。”
一曲舞罢,元诩鼓掌笑道:“这歌倒是新奇,叫什么名字?”尔朱荣答道:“听人说名叫回波乐。”元诩思索片刻迟疑道:“朕也想歌一曲回波乐。”尔朱荣笑道:“那不如请婕妤伴舞,臣等洗耳恭听。”元诩点头应允,尔朱英起身出列,偷偷向阿爷做个鬼脸,只听琵琶声再起,尔朱英随之起舞。
待到该唱的时候,元诩有些紧张,轻咳一声,轻声唱道:“回波尔时倾杯。林鸟意莫多哀。万里国光正继,江山代有春来。”
元诩唱完,丝弦转缓,蓦的一个玉珠落盘的高音,琵琶戛然而止。元叉马上贺道:“臣三生有幸,得闻至尊天音,万岁!”其余众人也都随着元叉高唱万岁。元诩待众人礼罢,向尔朱荣笑着问道:“梁郡公,朕唱的究竟如何?”
尔朱荣拜倒答道:“至尊歌辞文雅,臣不及万一,冒昧揣测圣意,似是至尊有继承祖宗事业的意思,臣不胜感佩涕零。”说完就放声大哭,内官听到哭声大多掩口偷笑,元叉也咳嗽一声微微脸红低声道:“尔朱公,不要过于恣肆。”
元诩与尔朱英却被哭声感染,眼眶也微微有泪,过了片刻,尔朱荣还未停止哭泣,内官对元诩低声说:“官家,时辰差不多了。”元诩用衣袖拭泪笑道:“难得如此开怀,罢了,免得陛下着恼,宣旨吧。”内官躬身领命,对尔朱荣道:“赐爵梁郡公尔朱荣听旨——”尔朱荣收住哭声,伏地听旨。
“魏有天下,奕叶重光。实赖群贤用命,调风布政。尔朱氏与国同兴,世代冠冕,每有征伐,辄献资用。尔朱婕妤,淑慎柔顺,深合朕意。特赐其父尔朱荣官第四品上游击将军,领直寝将军,卿无负朕望,安堵世业,何拘南北千里之远而已哉。”
内官读完圣旨,收起来双手捧起道:“梁郡公谢恩领旨。”尔朱荣双手高举应声道:“臣领旨。”内官又提醒道:“谢恩领旨。”“臣谢恩领旨。”
内官将圣旨交给尔朱荣,稍待片刻后元诩起驾,在尔朱英的陪伴下出殿离去,御驾还没走远,元叉就站起来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道:“天宝!你今天可是太无礼了!”尔朱荣看看元叉的窘态笑道:“我尚且不怕,领军为何倒怕了?我只想试试幼君本来面目,如今看来,倒有几分天家气度,也不枉阿奴入宫一场。”
元叉继续擦着汗低声道:“哎呀,快住口,你初来乍到,哪知宫廷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说罢拽着尔朱荣离开徽音殿,也顾不得大臣仪态,拉着尔朱荣大步朝宫城外走去,心里只想着快了断这段孽缘,免得他发疯连累了自己。
二人步出阊阖门,元叉推说另有要事,与尔朱荣分别独自乘车离开,尔朱荣自去取了马匹,正要扳鞍上马,只听身后有人笑了一声,尔朱荣回头看去,见一个内官站在厩外望着他微笑。尔朱荣牵马出来问道:“你是何人?”
这内官摆手道:“当不得梁郡公尊驾二字,奴婢中常侍贾粲,奉太后陛下懿旨,有一句话要交待给梁郡公。”“请讲。”贾粲微微一笑:“陛下说了,皇宫是个庄严地,那些粗俗村野的曲子就不要再唱了,还望梁郡公谨记,奴婢告退。”贾粲说完径自走了,留尔朱荣独自站在原地气闷:难怪元叉一再让我小心说话,这皇宫果然到处透风,才片刻功夫,那女人倒派人先候着我!
尔朱荣一边跨马一边思索:魏国为了防止外戚干政,本有母死子继的制度,只恨宣武帝不遵祖制,否则哪有她临朝称朕的时候?元家天潢贵胄,入主中原百余年,自有天命在,安定胡氏算得什么,即便身为太后,但立身不检点,与小郎清河王元怿的私情弄得朝野尽知,也敢在我尔朱荣面前猖狂?总有一天,让她明白这些宫规朝仪在长刀利箭下屁都不是!想罢又转头向宫门回望一眼:闷煞人的地方,凭这些就能治国理民了?笑话!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那马咴的嘶叫着,沿铜驼街一溜烟飞驰,尔朱荣顿感神清气爽,张口呼啸几声,散去了心中闷气。
次日尔朱荣返回秀容,元叉担心尔朱荣又搞出什么花样,惹自己被太后责骂,不敢再来见他,只遣人过来关照一声,反倒是皇帝元诩出乎意料的派内侍上门赐了一套风帽、半钟、乌皮靴,以备路上抵御风寒之用。尔朱荣谢恩后接过衣物,心中对年方九岁的幼君泛起些许忠君报效之念,由此更引发对胡太后的厌恶,心想如果不是胡氏挟其子号令天下,元诩再过几年未必不是有为之君,如今恐怕太后不死,皇帝只能是傀儡了。
尔朱荣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若我手中能有几万精兵……”身旁的亲随没听清问道:“郎主说什么?”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4-23 16:35:41 +0800 CST  
第二章
元叉得知尔朱荣已离洛阳,不由得长吁一口气,暗暗骂道:契胡野人,险些坏我大事!忙带着其妻冯翊郡君胡氏进宫向太后问安请罪,心想有太后妹妹作伴,总好过自己单独过关。好在胡太后心情不坏,并未怪罪到他头上,只是对皇帝元诩和尔朱英娥小施惩戒,元叉看看无事,就留妻子与太后姐妹二人说些私话,自己走到殿中,装作整理衣冠的样子暗里向侍候在旁的中常侍贾粲问道:“卫将军可回城了?”
贾粲低声答道:“大家奉旨督造城东三寺即将完工,两日内即返城。特意吩咐奴婢叮嘱领军,莫误了约定之期。”
“请卫将军放心,我必去拜望……不知都约了何人列席?”
“领军之外,唯有右卫将军奚康生一人。”
元叉点点头,左右看看无人,缓步出殿,心中仔细琢磨:若要动手,万不可使元怿与太后互通消息,否则太后有权,元怿有智,我们几人死无遗类……刘腾阴狠,太后交由他处置即可,如此就算将来有反覆之日,我也可撇清干系,只说是被刘腾逼迫,不得不发而已……奚康生却是麻烦,他生性粗鲁,年岁又老,平素相见,只拿我做小儿看待,如今让他听我吩咐……难、难、难……但没有武将压阵,若元怿侥幸走脱,岂非功亏一篑?可有谁能供我驱驰?
元叉苦苦思索,不曾注意旁边过来一人,突然拍他肩头冷笑道:“元领军!看你做的好事!”
元叉吓得一哆嗦,抬眼看去,却是自家妹妹的阿公侯刚,元叉浑身冷汗,拍心口压惊道:“侯车骑,几乎被你吓煞。”侯刚嘿嘿笑道:“领军自己出神,不然我堂而皇之走来,为何视而不见?”元叉心中烦闷,拱手道:“好说好说,不巧我正有要事待办,你我改日再叙。”说罢拱手要走,突然灵光一闪心道:“莫非天意遣此人来助我?岂可交臂失之!”急忙转身的同时说道:“侯车骑且慢走。”却见侯刚还站在原地未动,望着自己挤眼而笑。
元叉也不禁赧然一笑道:“侯公见笑了,你们濮阳侯氏男儿是否都如此惫懒,我常听市井人言,濮阳诸侯,离天丈五,衣冠楚楚,一头三口。可见此乃通族之疾。”
侯刚哈哈大笑:“元领军说笑了,不过却也难说,我的兄弟子侄多好逞口舌之利,也许是濮阳水土不好,改日倒要另迁郡望自立门户,哈哈哈哈。”
元叉陪笑几声说道:“侯公可有空到我府上坐坐?”
侯刚道:“旁人请我没空,领军请我随时有空,请请请。”二人彼此谦让着一同出宫,侯刚拉着元叉上了自己的赤牛车,一同往西阳门内御道南永康里元叉府上去,路上侯刚在车内不断说笑,听的元叉头痛欲裂,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如此漫长。
待到府上,元叉与侯刚分宾主落座小酌,元叉摒去左右,先向侯刚举杯致歉道:“侯公,有件事我挂在心上,一直未有机会言明,今日恰逢其会,请侯公听我一言。”侯刚急忙还礼道:“这说哪里话来,领军深得二圣宠信,地位尊崇,你我又份属姻亲,何必如此见外?”元叉执意要侯刚饮下杯中酒才肯说,侯刚只得呡了一口,元叉才放下酒杯说道:“侯公有所不知,尝食典御之职并非我要从侯公手中夺来,实是太后下旨之后我才得知此事,但旨意已出万难更改,还请侯公莫怨我。”
侯刚大笑道:“我当是什么事,领军多心了,内廷司职又不是我侯刚的,自然陛下说了算,何况我做尝食典御三十多年,每天与庖厨打交道,早已厌烦,如今忝为车骑,反倒迁升,也免得被称作厨臣。”
元叉面带微笑静听,心中嗤笑不已:装的这么大器,也不知当初将失意挂在嘴上的是谁?口里却说:“侯公胸襟广阔,我不能及……我记得,侯公的第二品车骑将军之职,似是太傅举荐?”
侯刚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正题来了!急忙辩解道:“虽由太傅举荐,也是朝廷所任,侯某坦坦荡荡,无偏无党,领军可别误会了。”
元叉微微一笑:“侯公莫急,我以为即便与太傅有旧也不妨,只要今后只为朝廷尽心,二圣自会褒奖。”侯刚连连称是,元叉考虑不必说的太多,把话点到即可,于是换个话题与侯刚闲谈,侯刚稳稳心神,又恢复平时姿态,二人又谈了半炷香的功夫,一番各怀心机的小酌就散了场。
元叉自觉侯刚已有所领会,此前经刘腾的布置,元怿曾被诬谋反,虽然最终证明了清白,但在元叉小心无大错的怂恿下,依旧被剥夺了治国权力,现居于宫西别馆,时刻处在宫城禁军的监督之下,即便如此元叉仍然心有余悸,尤其近几日听妻子说起,太后有意赦免元怿官复原职,还对他设计陷害自己的小郎情人颇有微词,所以元叉在等待刘腾归来的这段时间可谓如履薄冰,却偏又出了尔朱荣张狂一事,虽然今日有惊无险,但妇人多念旧情,一旦太后思念元怿,便是天大的罪过也可化为乌有,到那时京兆王一系就要破家灭门了,所幸刘腾与自己同仇敌忾,下手更是狠辣的多,他不但要彻底消灭元怿,还想架空太后,自秉大政,当初刘腾透出口风,元叉甚至想过要不要告发他,不过如今看来,以太后对他二人的偏信,这件事确有成功的可能,目下只等刘腾回来仔细安排,虽然元叉不愿承认,但政变夺权这种一步不能踏错的阴谋他真是有心无力。
两日后日昳时,刘腾回府不久便请元叉过府密谈,元叉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进出刘府,以免横生枝节,特意让家仆备了一乘妇人乘坐的并车,吩咐从后门出入。位于延年里的刘府太过宏大,占地超过一里,梁宇堂门几可媲美皇宫,至今尚未完工,元叉一进坊门就吩咐转而向右,这时听到一个老年男子用浑厚嗓门喊道:“卫将军,奚康生到了,贵府门倌拦着不让我进去,卫将军!你听到没有?别说我确实没带钱,就是带了也不给你!狗仗人势的东西……”元叉听的哭笑不得,这下恐怕整个延年里都会知道刘腾刚回城奚康生就上门拜访,还因为付不起门包被拒之门外的笑话。
等到元叉从后门进入,略整衣冠前往比宣堂,之所以名为比宣堂,是说可与皇宫的宣光殿相比,那宣光殿什么所在?乃是胡太后的寝宫,刘腾熏天权势和胆大妄为仅此就可见一斑。
元叉到了比宣堂前,见刘腾与奚康生都站在门口,奚康生双手叉腰,向下睥睨着一个跪在地上双手架起的家仆,那家仆双手被扎入十几根钢针,连上下嘴唇也被几根钢针牢牢串在一起,只听刘腾阴恻恻说道:“说,只要你还能说出讨要门包,我不但免了你的罚,还每月多付你三倍月钱。”那家仆哪里说得出口,只想叩头求饶,但双手又被人架着,只不断的将头上下摇晃,刘腾哼了一声:“拖下去,重则二十,再打发去净房做奴。”随即转头对奚康生笑道:“奚老将军,这样可消气了?”
奚康生哈哈大笑道:“原以为卫将军故意为难我,既然是门倌自己缺钱,卫将军何必责罚他,不过是个家奴。”
刘腾也呵呵笑了两声,回头对元叉拱手笑道:“老夫治家无方,奴婢竟敢开罪朝臣,领军见笑了,二位快请。”说着做了个手势,请二人入内。
奚康生身为第三品光禄卿,兼领第三品右卫将军,按理说正是领军将军下属,即便不是一定要元叉先行,至少也要谦让一二,但奚康生却佯作不知,昂首腆肚当先迈步,刘腾望向元叉一笑,元叉摇头无奈回应,二人也随之进门。
三人分别落座,刘腾淡然说道:“二位在此处说话不须顾忌,他们不敢泄露一个字出去。”奚康生赞道:“佩服佩服,若是战场上兵卒都能如此,哪还能走漏消息?”
刘腾谦让两句,将话转入正题:“老夫以为,此次行事只在两个字上做文章即可。”二人异口同声问道:“哪两个字?”刘腾伸手拽着下巴上的松皮,慢悠悠的说道:“分置。”元叉不由得点头,奚康生仍问道:“什么分置?”刘腾饮了一口酪浆说道:“若是在战场上敌军势大,奚老将军如何应战?”“拼死力战!”“若敌军虽然势大但军心不齐?”“一鼓作气全力击溃之!”“额……若敌军分成几股试图包围我军又如何?”“哈哈!正合我意,正好一个一个消灭……嗨!卫将军,你这是欺奚康生少智,你直说分兵我便晓得!”刘腾拱手道:“老夫岂敢,奚老将军国家干城,从寻常话语中就能看出虎老雄心在。”奚康生闻言哈哈大笑,连声大喊拿酒来,刘腾微微点头,片刻就酒菜齐备,奚康生看着酒杯一皱眉,刘腾马上斥道:“瞎奴!奚老将军当世虎将,怎能用小杯饮酒,快取玉琉璃碗来!”换了大碗,奚康生满饮三碗,这才长吁一声道:“好桑落酒!”刘腾闻言笑而不语,元叉也饮了一口,仔细品品说道:“恐怕不只是桑落,还是鹤觞。”奚康生惊喜道:“鹤觞?!那可少见!我得多喝几碗!”刘腾摆手笑道:“区区贱物何足挂齿,去取十瓮交予老将军的常随,”再对奚康生说道:“现在还是谈正事要紧。”
奚康生一拍额头连连称是,一把将酒案推到一旁。刘腾笑说道:“分置之策,二位以为如何?”元叉道:“卫将军所言极是,只是该如何分派,还请卫将军示下。”奚康生道:“不必问我,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太后无德,挟持幼君,我们救至尊于水火,无往不利!”刘腾点头道:“老将军说的不错,既然如此,我们就如此安排,两日后我设法使太后独宿于嘉福殿……”元叉与奚康生不由得向前凑近,一场宫变的阴谋在刘腾口中就像闲话家常般滔滔不绝随口而出,奚康生听的一知半解,元叉也觉自愧不如,过了片刻刘腾言毕,二人共同举杯道:“佩服佩服!敬卫将军。”刘腾也举杯回敬道:“我等荣辱与共,同饮同饮。”三人饮罢,相视而笑。
次日凌晨,显阳前殿。
元诩在宫人的伺候下洗漱完毕,换上通天冠、玄纱袍,准备乘车去进学,忽听传报说中黄门胡定跪在殿外有机密事请求面奏,胡定司职主食,元诩对他还有些印象,一边继续穿戴,一边宣胡定进殿。胡定佝偻着身子来到内殿门外,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声音惶恐中透着哭腔说道:“奴婢胡定,拜见官家,奴婢犯了天大罪过,恳请官家重重责罚。”
元诩毕竟年幼,经历的怪事还不多,看胡定这副模样又惊奇又好笑,向内殿门走了两步问道:“你犯了什么错?”
“奴婢被人怂恿谋逆,有人要奴婢在官家的御膳中投毒,想要谋朝篡位,奴婢有把柄在他手里,不得不虚与委蛇,骗得他信了奴婢,这才赶来向官家请罪……这就是他给奴婢的毒药。”胡定说着取出一个小瓶放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元诩已经吓呆了,众宫人听说出了谋逆大案,都恨不得墙上有道缝可以钻进去,免得惹祸上身,但元诩到底做了几年皇帝,一直被胡太后以帝王的标准严格要求,帝王之道,临事镇静是很重要的一环,加上他本就性格内敛,这时乍惊之后,恢复了平静,命令宫人回避问道:“何人谋逆?”
胡定颤抖的答道:“太傅、是太傅命奴婢投毒,还说事成之后奴婢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元诩听说是自己的亲叔父,不由得怒气上冲,抓住还未系缨的通天冠,用力掼在地上,此前元怿独揽大权,难免使元诩有些芥蒂,此后刘腾、元叉又不断地使人向他透露胡太后与元怿有私等隐情,以致元诩心中对叔父早已厌恶,如今得知他竟要毒死自己。北魏立朝百余年,宫变不绝于耳,其父宣武帝五个兄弟中,已有两人因谋逆而死,一人被猜忌禁锢,如今元怿又步其后尘,当真是无情最是帝王家?
待到元诩心情略为平复,派人将胡定先看管起来,又派人传卫将军刘腾与领军将军元叉即刻觐见。
待到二人赶来的时候,元诩已经换回常服,正对着面前装毒药小瓶咬牙切齿,刘腾与元叉交换一个眼神,向皇帝请安,元诩将胡定唤来复述所言,之后对刘、元二人说道:“他甘愿连坐也要出首指认清河王,看来此事不假,二位领有皇宫内外安危之责,此事该如何处置?”刘腾一副不愿相信的样子痛心道:“官家切勿轻信这奴婢之言,清河王人品贵重,深受太后信赖荷国托付,怎会谋反?”元叉道:“只怕他百尺竿头再图进取一步也未可知……”刘腾摆手道:“未必未必,老奴以为至尊应该派人去问问太后的意思,太后一向对清河王知之甚深……”元诩闻言哼了一声,刘腾不敢再说,元诩被刘腾两次提及太后惹得心烦意乱,断然处置道:“朕身为大魏皇帝,祖宗江山系于一身,当断则断何必再问!”说罢写了一道手敕交给元叉。元叉接过后又说:“至尊息怒,若是被太后得知此事,恐怕不由得至尊独断。”元诩愣了片刻,问刘腾道:“刘公,你看如何?”刘腾思索道:“若陛下决心问罪,可将永巷门关闭,请太后暂留后宫,待处置完后再向太后请罪。”元诩听说要隔绝母亲,心砰砰直跳,转头看到元叉眼中似有嘲讽之意,少年人本易冲动,元诩用力摔碎手边的青瓷香炉大声道:“好做!”二人领命出了内殿,刘腾走到外间,随意叫过一个内侍淡然道:“告诉他们,谁敢把信儿告诉太后,诛三族。”那内侍连连躬身退说不敢,刘腾不屑看他一眼,径自出殿。
刘腾与元叉随即分手,独自带人来到永巷南门外,早有侍候胡太后的中常侍贾粲候在门前,贾粲见刘腾到了连忙跪倒叩头,刘腾笑眯眯的扶起贾粲,抚着他的手说道:“季宣,不必如此大礼,你我虽然年齿有差,但知交久矣,我一向拿你当子侄看待……”贾粲闻言立刻拜倒在地,口称:“阿父大人在上,请受儿贾粲参拜。”说罢不待刘腾点头,便行家人父子礼。刘腾受了礼笑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从此你我就父子相称……太后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回阿父大人的话,儿子出来的时候,太后正在梳洗,说是一会儿想到北宫天渊池游船。”
刘腾冷笑一声:“天渊水寒,就不要去了,关闭永巷内外二门,除符合者一概不得出入!”
贾粲点头道:“自当遵从大人吩咐,但若是太后陛下带人来夺门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刘腾道:“不过杀几个宫人而已,太后一向聪慧,自会决断。”贾粲躬身平静的答道:“儿子知道了。”刘腾道:“你有多少人手?”“人手倒有,不过大人也知道,内侍们手软无力,怕是当不得大用。”“我留奚康生助你,有动刀箭的地方,让他出手便是,切记不可开罪他。”贾粲一一记下,刘腾走到奚康生身边说道:“大魏复兴与否尽在老将军手中,切不可开门。”奚康生傲然道:“卫将军尽管放心,康生在,此门在!”刘腾安排妥当,转入显阳后殿通观全局,一面派人前往询问元叉进展如何。
此时元叉已派直斋武士埋伏在元怿每日必经的含章殿两侧,过不多时,就看到在禁军监督下的元怿带着十几个随从向含章殿而来,元叉平日自负相貌不凡,但每见元怿便不由得自惭形秽。此时只见元怿迎朝阳缓步前行,眉目如画,气度雍容,尤其是心怀天下的神态,从不曾出现在自己脸上,元叉心中懊恼,怒形于色向着元怿迎面走去,元怿望见他来暗自厌恶,转道向北避让,元叉双手一挥,直斋武士立刻从两侧向前涌去。
元怿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心知不妙,也顾不上风度,疾走几步想闯进东阁关闭大门拖延时间,但才到殿门就被直斋武士赶上,将元怿亲随制住,又反扭了元怿双臂使其跪在地上。元怿发髻散乱,袍服涂地,一身狼狈,双眼却满是怒火,注视着缓步上前的元叉怒斥道:“夜叉!你反了?”元叉一脸得意笑道:“夜叉不反,夜叉今日拿鬼,你便是恶鬼!搜身!”便有直斋武士扑上去遍搜元怿周身,除了几件长物之外,唯有一纸信笺。
元叉拿过信笺,凑到鼻下一闻赞道:“好香。”元怿连声怒吼,元叉打开信笺,当众朗声诵读:“月出凉风观,影贴金花墙。照人妆初洗,发丝流雪光。倚门看花月,清馥吹曲廊。爱月如珠美,封书亲手装。生年不满百,月色有弱强。莫因素彩减,明珠不收藏……嘿嘿,还真是好诗。”又见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写道:“四郎且忍耐几日,待我儿冠礼之日便得解脱,切切。”元叉不由得额生冷汗,心道一声好险,若非抢先下手,恐怕就是自己为鱼肉了。当即将笺照原样折好收在囊中,对元怿冷笑道:“奉至尊手敕,清河王元怿谋毒圣驾,大逆不道,着即罢官!收押!议罪!”元怿听有敕书顿时由怒转哀,凄声道:“元怿冤枉!元怿冤枉!我要见陛下!我要见至尊!”元叉不再多言,将头一摆,几个武士拉着元怿进入东阁,元叉道:“封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斩!”此时刘腾的信使赶到,元叉笑道:“无须你再多费唇舌,我与你同去,此间事已了。”说罢喜形于色哈哈大笑,振衣抖袖横行而去。
不久元怿被关押之事走漏消息,清河王府上数百卫士执杖冲到阊阖门前搭救家主,城上禁卫虽归元叉管辖,但一来元怿仁德深入众心,二来无人督战不肯卖力,几百卫士竟然在阊阖门下聒噪许久,消息传到元叉耳中,元叉怒骂一声说道:“去请侯车骑,告诉他为至尊效力的时候到了。”
果然侯刚一听此言,披上半甲便走,到了城头软硬兼施的几句话喊下去,清河王府卫士也就不敢造次,转向离开宫城回府,但到了铜驼街上,就被侯刚早已埋伏好的军士尽数擒拿,全部下在狱中。
胡太后梳洗已毕,正乘八枫舆出嘉福殿,欲往北宫天渊池游玩,刚到嘉福门就被拦下,内侍在门外称奉官家敕令,请太后暂留嘉福殿。胡太后哪里容得儿子如此放肆,当即乘舆转向显阳殿去教训皇帝,路上胡太后还碎碎念道:“还未行冠礼,就如此自行其是,朕得用家法治他,免得他忘了朕是他的亲娘!”
不料来到位于宣光殿南面的永巷北门,大门依旧紧闭,胡太后感觉到不同寻常,遣内侍快去叫门。内侍只叫了几声就见楼上人头攒动,以右卫将军奚康生为首的一干武士依次现身。
几个叫门的内侍心中惊惶,频向后张望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奚康生高声说道:“参见太后陛下,请恕老臣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说罢向胡太后抱拳拱手。
胡太后心中愠怒,情知此时不好发作,示意侍候在旁的女侍中回话。女侍中走上几步说道:“陛下有旨,老将军免礼,圣驾正往显阳殿去,为何永巷关闭,如临大敌?”奚康生笑道:“陛下圣明,确有人为祸宫闱,太傅谋害至尊,至尊手敕擒拿,现已拿获,还请陛下留在宣光殿,免得惊了驾。”
女侍中闻言大惊,坐在舆上的胡太后也顾不得身份,走下乘舆斥道:“荒唐!太傅国之栋梁,怎会谋害皇帝?此事必有内情,快开门让朕出去,朕可恕你无罪!”
奚康生大笑几声,冷然道:“禁卫自有制度,至尊管得、领军管得、左右卫管得、太后管不得,恕老臣不能从命!”胡太后指着楼头怒道:“反了!奚康生反了!来人!给我砸开大门!”便有几个内侍跑上前冲撞永巷门,奚康生纵声狂笑道:“想不到老夫也有今日,牛刀杀鸡!”随手取了身旁禁卫的弓,搭上箭拉满,只听咔嚓一声,弓把弓弦齐断,奚康生啐道:“蠢物!取我的弓来!”他一生豪勇,所用弓箭都异于常物,惯开十石弓,箭杆又粗又长,此时张弓瞄准一个撞门内侍,毫不迟疑松开勾住弓弦的二指,箭矢顿时离弦飞出,须臾间只听“啵”的一声,箭头从那内侍头上贯出,内侍张大了口呆立片刻,死尸扑倒在地,其余内侍惊叫连连向后逃窜,直逃到胡太后身侧才有胆回望,一边向太后哭诉,一边咒骂奚康生狠毒。不料众内侍话音未落,又有两支箭射来,一名宫人、一个内侍横尸当场,别说旁人,就是胡太后也被惊得不轻,连连甩着褖衣下摆沾的几滴血迹。奚康生高喊道:“告诉你们这群奴婢,休要迷惑太后,快快抬舆回宫,否则格杀勿论!”女侍中低声劝胡太后暂且忍耐,胡太后嘴上虽然倔强,却在女侍中搀扶下颤抖着走上乘舆,吓坏了的内侍与宫人抬起乘舆快步离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地上只留下三具尸体无人收拾。
胡太后回到宣光殿惊魂未定,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报称刘腾与元叉以皇帝敕令召集公卿大集,已确定元怿以大逆论处,百官畏惧元、刘之势,几乎都束手听令,胡太后闻讯惊得半晌无言,女侍中担心胡太后在宫人面前失态,忙让众人回避,只见胡太后趺坐在小榻上,眼中无神,口里喃喃不断,女侍中小心的凑近细听,只听到反反复复只八个字:“养虎自啮,长虺成蛇。”女侍中无奈,佯作不知,不久宣光殿周围遍布禁军,宫人内官再想打探消息已难如登天,胡太后在殿中度日如年,也不知元刘二人有意无意,竟然连胡太后这一天的膳食也没有着人奉上,女侍中只得让人在殿中寻些存粮,煮了几碗粥众人分着吃了。
一直挨到戌时上下,才见宣光殿外有灯火闪烁,女侍中唤了一声陛下,殿门已被打开,刘腾与元叉各带领一队禁军走进殿来,胡太后在女侍中的扶持下站起,虽然强作镇静,但看到禁军都手握刀柄,上下牙仍忍不住打颤,勉强说道:“今日二位辛苦。”
元叉不愿与胡太后交恶,看了刘腾一眼,刘腾面带杀气说道:“特来知会陛下,经公卿合议,至尊敕许,逆贼元怿已于酉正三刻赐死门下。”
胡太后听到元怿已死,不由得身子一晃险些坐倒,幸好有女侍中伸手扶住,胡太后哽咽着说:“是皇帝下旨……”刘腾不理会胡太后继续说道:“公卿又议,大魏立国百余年,幼君亲政事所在多有,故请太后归政,安居后宫,以享荣华,归政诏书臣等已拟好,恭请陛下用玺!”说罢一挥手,有人将拟好的诏书捧上,女侍中接过后转呈胡太后,胡太后双手颤抖打开诏书,只见上面写道:
“……魏有天下,奕叶重光……幼主稚弱,夙纂宝历,曾是宗祏,莫克祗奉。朕所以敬顺群请,临朝总政。帝年以长,久思退身,所以往岁殷勤,具陈情旨……自此春来,先疾屡发,药石摄疗,莫能善瘳……朕当率前志,敬逊别宫……如此,则上下休嘉,天地清晏,魏道熙隆,人神庆悦,不其善欤……”
“我、朕、我……我没病……朕没病!”胡太后不看刘腾,盯着元叉哽咽道:“夜叉郎,你我姻亲,冯翊与我姐妹情深,你怎能如此对我?”
元叉回避太后的目光,拱手道:“陛下请在宣光殿中安心养病,可保富贵无虞。”胡太后最后的希望破灭,手一松诏书落在地上,女侍中急忙捡起,刘腾厉声道:“用玺!”女侍中看了太后一眼,无奈只得去用了玺交给刘腾。
刘腾与元叉收好诏书转身出殿,在殿外对众禁军说道:“太后御体违和,从今日起安居宣光殿休养,未有至尊手敕接近者一概格杀勿论!”禁军齐声答应,殿中众人更加惊惶,胡太后呆坐在小榻上,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喃喃诵道:“月出凉风观,影贴金花墙。照人妆初洗,发丝流雪光。倚门看花月,清馥吹曲廊。爱月如珠美,封书亲手装。生年不满百,月色有弱强。莫因素彩减,明珠不收藏……果然是明珠不收藏啊,啊啊……”痛呼两声,瘫倒在榻上,众人惊呼赶去,女侍中拇指用力掐太后人中,过了良久胡太后悠悠转醒,却没有一句言语,女侍中吩咐众人散去,只留下贴身侍候的四个宫人在旁。
自元怿冤死,太后幽居,朝政尽归刘腾、元叉二人掌握,刘腾又派中常侍贾粲陪伴皇帝元诩左右,一举一动尽皆报之,元诩按元叉的意思,改称其为姨父,不久元诩加冠元服,大赦天下,改元正光,朝政不论大小,悉决于元、刘,从此二人威震内外,百官唯唯。奚康生此时才明白元、刘并非为了皇帝,实则要自己夺权,自己成了他人手中刀,可惜悔之晚矣,只能在家中长吁短叹,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缠绵许久才逐渐康复。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4-24 09:38:49 +0800 CST  
第三章
宫廷政变的消息几个月就传遍全国,其中元怿无辜冤死最得百姓同情,因元怿一向仁德为政,又曾惠及边民,当他的死讯传到北边,竟不约而同有数百个杂胡以划破脸皮的丧仪为他送葬。在高欢所居的怀朔镇,即便消息已经传来一个月,每天仍有各种新鲜的小道消息出现,有的实在荒诞不经,令人难以相信,但偏就是这种消息,反而传的最快,高欢每每听到都一笑置之,从不为此多说半句,只发愁眼看腊日将近,镇上官吏走动渐渐频繁,盘算自己该如何乘机笼络人心,在怀朔站稳脚跟。
自从高欢回到怀朔,与妻子娄昭君说起在洛阳的所见所闻,再说到北镇风气败坏,二人都感到这个国家已病入骨髓,积重难返,其中犹以北方边镇变数最大,一旦发生暴乱,怀朔恐怕首当其冲。
北魏定鼎中原已有百余年,但以洛阳为都还是近几十年的事,之前的国都是位于阴山南麓的平城,从建国伊始为了保护平城的安全,由西到东陆续设置了许多军镇,其中以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最为重要。军镇将佐大多由北人贵族子弟出任,在镇上积累军功后便可入职中枢,是一条加官晋爵的捷径,所以当时在六镇为官是值得夸耀的美事。然而自从迁都洛阳,六镇的重要性迅速降低,原本被人羡慕的位置竟成了打发贬官、庸官的去处,而镇民也从最初的正规兵团退变为由流犯、死囚、杂民组成的“镇户”。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些罪官被贬到军镇后,却拥有监督本地军民的权力,六镇在他们的监管下逐渐贪墨成风,原本就不多的良田都被军镇上层瓜分,底层军民日益困窘,只能依靠朝廷救济勉强度日。系出一门的后代只因分处南北,门户高下直如天渊之别,这些问题在六镇普遍存在,有识之士也认为是国家痼疾,然而朝廷对此却毫无作为,六镇军民在失望、不安、暴躁、自卑等种种负面情绪的日益侵蚀下,已经成了随时会燎原的野火。
高欢便是罪官之后。据说他的祖父本是朝廷侍御史,祖母叔孙氏更出身北人名门,犯法流放怀朔的时候想方设法使次子留在洛阳,这才使高欢往洛阳公干的时候有个落脚的地方。高欢的父亲从小在怀朔长大,娶了同镇女子为妻,妻子出身昌黎韩氏,祖上以良家子身份从军,后代遂定居怀朔成了镇民。二人婚后先产下一女,在女儿十几岁嫁给怀朔镇狱队主尉景后才生了高欢,没想到母亲生下他之后不久就去世了,父亲又无力抚养,只好将他交给姐姐一家养育。高欢生长在别人家,自幼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有什么事都藏在心中外表不着痕迹,好在他天生一副好样貌,又有姐夫狱队主这块小招牌傍身,就在镇上摸爬滚打的厮混,倒也顺利长大成人,原本按照他的家世,一生只能做底层舆皂苦役度过,直到他遇到妻子娄昭君才获得新生。
娄氏世代北族豪门,从祖父起大兴畜牧,几乎与北秀容的尔朱氏平分了魏国北境的牛马供给,所以高欢到现在也不明白,妻子究竟看中了自己什么?他也曾忍不住询问,昭君出神的遐想良久才悠悠说道:“那天,我见你在城头执役,便认定了你是我的夫婿。”高欢愕然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又问:“只是如此?”娄昭君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那天,脸上溢出异样神采,朦胧答道:“我听到了平城长庆寺的钟声,是佛陀让我选了你。”高欢更加莫名其妙,自己作为镇民不得浮游镇外,怀朔到平城千里之遥,她见到自己的同时又能听到平城钟声……高欢不敢再问,只得从此作罢。
高欢将娄昭君陪嫁的马匹献于镇上,终于从厮役成了低级军官,他不甘心做个边鄙的老兵了此一生,便又私献了一笔财货给镇将段长,段长收下厚礼对他好一番夸赞,还请他以后富贵了莫忘照拂段氏后人,高欢只求增长见闻,段长便将他从队主转为函使,这才有了高欢南下洛阳耳闻目睹的一切遭遇,但没过多久镇将换成了弘农杨氏旁支出身的杨钧,之前的努力尽付诸东流了。
高欢与娄昭君商量,镇将更换频仍,就像野鹰一样养熟即飞,倒不如用心结交镇上的中层势力,这些人一来不会轻易迁徙;二来与自己身份相差不太悬殊,几乎可以平等交往;三来年龄相仿,日后尚有无限变数。于是高欢再次下注赌在两个人身上:三十二岁的省事司马子如、二十六岁的兵家子蔡儁。
司马子如自称河内司马氏,却说不清祖上出自司马家哪一系,他平生最喜交友,在镇上人面广朋友多,如能与他为友,等同于打开了一扇大门;而蔡儁乃军将之子,是子弟中少有的易交友,通过他可以结识更多的军将子弟。
高欢开始狩猎,他为司马子如备下一份稀罕物,准备在他寿诞之期登门拜访亲手送上。对蔡儁则从娄昭君剩下不多的陪嫁中选了一张硬弓为礼,几天后到他家送家信的时候即可相赠。
娄昭君本想与高欢同行,免得他碍于面子有些话说不出口,北国女子与南朝不同,抛头露面操持家业之事所在多有,除了动刀箭的事男子独断,别事多与妻子商议。只是她身怀六甲临盆日近,身子沉重容易疲倦,只得放手让郎君独自张罗,看了给司马子如预备的物件后,娄昭君笑道:“若是他对此并不在意,你这番心思不是白费了?”高欢道:“那些没根底的犹要勉强攀附,何况是他?此物也算解了他的难,怎会不感激我?”娄昭君道:“理是理,但若他真如我所度就罢了,切莫多言,回头送些酒食给他也是一样。”高欢急道:“他是本镇录事,岂会缺了酒食?男儿丈夫,怎能为一点口舌之欲就认你为密友?真是妇人之见!”娄昭君心知夫婿急于建功立业,也不与他计较,一笑置之。
高欢回头细细思索妻子的话发觉也有道理,司马子如若是令他当众难堪,那可真是满盘皆输,思前想后决定先结交蔡儁,也好从他那里打听一些司马子如的情况。
怀朔城被石门水中分为东西两部,西高东卑,故而贵人居西,贱民多住在东城,高欢自幼在东城长大,成亲之后才在娄昭君的帮衬下搬了家,他念着姐姐姐夫的养育之恩,把他们也接来西城居住,虽说都是西城,但仍分三六九等,城西正中是一座佛寺,石门水被佛寺截成几条细流,水流上游尽被镇将、长史、司马等人划为宅邸,其余人等依照官职高低,逐渐向外扩散,蔡儁客居于此,借住在朋友家中,据说那人是晋阳城中有名的行商,边镇都置有房舍,以方便往来居住,平日无事时就做逆旅为业,为人也颇为好客。
高欢取了蔡儁家书,将硬弓用羊皮包裹系在身后出了门。来至私宅将家书交予门倌说道:“本镇函使高欢,特来拜会蔡少将军,烦请传报一声。”说罢递上名刺并一串私钱,门倌将钱托在手里掂掂笑道:“请高函使稍候,我这就去通禀。”片刻后门倌出来回复:“少将军正与我家主人闲谈,听说高函使来了很是欢喜,请函使这就进去说话。”高欢问道:“你家主人是谁?”门倌指着宅门答道:“晋阳庞氏。”高欢问道:“莫不是人称赛孟尝的庞苍鹰?”门倌得意道:“正是我家主人。”
高欢跟门倌到正堂外,见二人站在堂前迎接,一个眼大口阔,颇有熊虎之气;另一个颌下微留髭须,眯着眼上下打量自己。高欢此前与蔡儁打过照面,只不曾结识,门倌引着高欢近前一一引荐道:“这位是广宁蔡少将军,这位便是我家主人。”高欢抱拳拱手道:“高欢久仰蔡少将军、庞君大名,今日能够拜见实是有幸!”庞苍鹰笑道:“高函使来见蔡少将军,苍鹰本来不该搅扰二位,但一向听人说起函使大名,早盼望结识,便自作主张留下,高函使可别见怪。”高欢道:“庞君说哪里话,是我来得唐突。”蔡儁也拱手回礼道:“平日到子城会友,也见过函使,只是不曾拜会,函使事忙,一向少在城中,今日得以结识,是我的荣幸!”
庞苍鹰请二人入内分宾主落座,高欢取下包裹对庞苍鹰笑道:“惭愧,不知主人家在此,少备了礼物,还望庞君包涵。不过听人说赛孟尝胸襟广阔,交游豪侠,想必不会怪我无心之失。”庞苍鹰笑答:“高函使说笑了,那是朋友们谬赞,庞某可不敢当,能与函使结识就是幸事,何须俗物点缀……我看函使相貌不凡,久后必非池中物!今日相逢便是有缘,我去预备酒菜,还请函使用了饭再去。”说罢不容高欢推辞,起身去张罗酒饭。他一直有意与平城娄氏搭上关系,如今娄家女婿主动找上门结识,岂能不着意笼络?至于高欢不入流的函使职务,在他看来其实不值一提。
堂上只余高欢与蔡儁二人,高欢将包裹奉上说道:“早想来拜会少将军,今日冒昧拜访,送上一份薄礼,还望少将军笑纳!”说着打开羊皮,露出那张硬弓。高欢执起来紧紧弓弦,虚拉一记说道:“这弓是娄氏祖传之物,据说与太武皇帝有关,但年代久远已说不清楚原委。不过弓确是好弓,今日将它送予少将军,少将军雄武善射,可说是两相得了。”说罢将弓递过去。
蔡儁哈哈一笑,接弓在手,运力拉了个满弓,再仔细端详片刻将弓放在案上说道:“我看高函使也善射,怎么不留下自用?”高欢摆手笑道:“射黄羊可以,落雕却不行,我用这弓可惜了,还是少将军配得上。”蔡儁拍着弓背道:“那我就不推辞了,改日大伙儿猎一围去!”高欢鼓掌称善,他看蔡儁是武人心性,也乐得投其所好,专说些各地豪杰勇士的传闻。蔡儁虽然籍父之名被称作少将军,其实还是白身,平日寓居怀朔无所事事,听了高欢讲的故事十分兴奋,半个时辰下来,二人已如老友一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来回劝酒了。
却见蔡儁饮下一口烈酒叹道:“高兄,不瞒你说,我早就想四处去看看,奈何家君总说世道不太平,托杨镇将把我留在怀朔。每日虚度光阴,将近而立之年将近,却无半点功名傍身,别看我在这里不愁吃用,但男儿丈夫,岂能白活这一世?”
高欢眯着醉眼,连拍蔡儁的肩赞道:“景彦你说的豪气,多少纨绔子弟巴不得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有大志,那是人中龙凤,我敢作保,将来这怀朔城都装不下你!”蔡儁哈哈笑道:“承你贵言,说来也巧,昨日还有人向我夸耀得了好鹰,今日你便送我宝弓,看来定要猎一场,杀杀那人的气焰!”高欢随口问道:“谁有好鹰?”蔡儁嗤笑道:“秀容刘贵,跟我一样被他阿父放在怀朔养膘,整日拿一群飞鹰走狗当兵卒调教,稍有不如意的便宰杀,把那些猎鹰、猎犬弄得像他亲儿一般听话。”高欢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来,他倒是个将才。”蔡儁摇头道:“要说怀朔城里的将才,他可算不上。前些天我曾见一跛足小儿,倒真有些模样。”
高欢好奇询问,蔡儁道:“不知姓名,只见他以少胜多,用计将一群马贼一网打尽。”说着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高欢听罢赞道:“还真有心计,先示弱引敌人入死地,出伏兵致敌慌乱,再攻心乱他们阵脚,最后才一网打尽。”蔡儁道:“只是手段太狠,要是我的话,那些投降的尽可不杀了。”高欢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可人手太少,不下辣手,若再起变故,恐怕结果难料。”蔡儁点头同意,猜测这人亦是怀朔武士,若能再见可要留心,这时庞苍鹰备好酒食来请二人入席,高欢也不推辞,谢过庞苍鹰后三人一同往后园用餐。
酒酣时分,庞苍鹰说起自己家住晋阳上党坊,盛邀高欢一家随时可去作客,高欢道:“不是我不想去,只要怀朔镇不改制,镇民就被牢牢拴在此地,除了公事以外,出境便按逃亡处置。”庞苍鹰道:“我看改制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待去了镇民身份就自在多了。”高欢却直言未必,并将他在洛阳的见闻说了一遍,张彝、元怿的事此事已传遍天下,庞苍鹰与蔡儁自然知晓,但高欢所言除了亲眼目睹之外,还有自己对事情的分析,在他看来,朝廷失了赏罚,就没了威势,虽然他并不知道早在战国时代法家就总结出了关于君王统治天下必不可少的法术势三大要素,但他目睹了失势的后果,君主不再被臣民敬仰,反而作为嘲讽的对象,君主的奖赏与惩罚也不再能起到相应作用,出现了大量近则不逊,远则怨的情况,元叉政变就因此发生。
高欢侃侃而谈,听到中途蔡、庞二人已对高欢刮目相看,如果说初见时庞苍鹰意图借高欢接近娄家,蔡儁收了礼物理应客套,此时却打心底愿与高欢交友,需知魏国幅员辽阔,北边莽莽,绵延万里,从来不缺慷慨悲歌的豪侠、舍生取义的壮士,真正缺的是洞悉朝野大事,预先作出推断的人杰,这种人一旦出世,小则是运筹帷幄的谋士,大则能成为吞吐天下的枭雄。
蔡儁一介武夫,对此尚不清楚,庞苍鹰却见识广博,一向招待的豪杰之士多矣,还没遇到像高欢这样以小见大,分析入微的人。他打定主意与高欢深交,此时却不多言。
酒足饭饱之后又闲聊一会儿,高欢起身告辞,二人送至门口,高欢转头说话间门外吹进一阵风,紧跟着一人走进来与高欢撞个满怀,那人怒道:“门倌!连我也不认识了?”说着扯下遮住头脸的风帽,才看见是旁人,上下打量了高欢一眼,啧了一声也不致歉,冲高欢身后的蔡儁喊道:“刘贵的白鹰啄死了我的犬,快想办法帮我找回颜面!”蔡儁道:“稍待片刻,我送了客就来。”那人正在气头上哪肯等候,指着高欢问道:“何人还劳你二人相送?”庞苍鹰拦下那人的手,笑对高欢说道:“函使走好,我们改日再叙。”高欢听到事情出在刘贵身上,来人想必也是军镇子弟一类,自己不便多听,与二人拱手作别,想到今日不但与蔡儁相谈甚欢,还相识了庞苍鹰,约定改日围猎,目的已经达到,满心欢喜离去。
高欢走后,庞苍鹰对来人道:“贾二郎好生无礼,那是高函使,算得人杰!”这贾二郎名唤显智,父亲是沃野镇长史,兄长任职别将,论家世与蔡儁相仿,二人一向过往甚密,是以贾显智才如此无礼,蔡儁也不便多说什么。
贾显智听了庞苍鹰的话冷笑道:“姓高?莫不是用妻子嫁妆买得函使的高欢?他算什么人杰!?”蔡儁道:“话不能这么说,英雄落难之事多有,韩信胯下之辱,刘玄德半生漂泊,二郎平时最爱议论英雄,怎么心里对他先有了偏见?”贾显智受不得激,脱口说道:“那是你们不知他底细,此人一贯精于此道,早些年还是厮役之时,便靠一张巧嘴骗得几个女子以身相许,每日衣食全由女子张罗,还曾不按礼数,未打招呼自己上门提亲,却被对方拒之门外好一番羞辱,这都是他做下的豪杰事,岂是我的偏见?”
庞苍鹰摇头道:“男欢女爱之事是小道,不能以此看扁了他,何况二郎也是道听途说,市井传闻嘛,从来都夸大其词,君不见元太傅的事传出多少花样?”贾显智怒道:“道听途说?!实不相瞒!他上门提亲被拒的便是韩家,那女子如今已是我家的新妇,事还能不真?”蔡儁哈哈笑道:“二郎连自家娘子也抬出来作证,谁还敢不信,改日倒要问问高欢,怎么做出这么没脸的事来。”庞苍鹰也跟着说了几句笑话,这才把贾显智的急火压下。贾显智看到那张弓拿起来试试力道,喜道:“好弓!你有此物怎不说?我约刘贵猎一围,定要压下他的气焰!”蔡、庞二人相视一笑,齐声赞同,只等他定好日期再知会高欢便是。
高欢回到家中,娄昭君挺肚迎他进门,高欢将事情说了一遍,娄昭君喜道:“看来这一步走对了,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年纪地位相当的人更容易结交,那老巫说的真准。”高欢听了不满道:“你又找巫女来家里摇鼓了?不是早说过,那些都是惑人的伎俩!”娄昭君扶着高欢胳膊回到榻上躺下笑道:“看你又着急,我不过是心里惦记你又无处使力,这才寻个长舌巫女来解闷,谁还真信奉她们呢?”说道这里娄昭君突然停住,双眼茫然出神,高欢正倒在榻上闭目养神,半晌听不到妻子说话,才发现她那副模样,急忙摇晃着问她怎么了,娄昭君回过神来窃笑道:“我有法助你一臂之力,若能成功,抵得你送十次大礼。”高欢忙问如何做,娄昭君抬指嘘道:“天机不可泄露,待我布置好了再与你说。”高欢皱眉道:“可别忘了自己的身子,凡事小心为上。”娄昭君笑着拉了高欢一把,二人入榻相拥而眠。
转眼已到司马子如寿辰,这几日高欢与蔡儁又见了一面,旁敲侧击询问了司马子如的情况,蔡儁便邀他同去为司马子如做寿,高欢乐得免去多费唇舌,忙应了下来。当天忙完公事,高欢就赶去寻了蔡儁一同出门。
还未到哺时,司马宅中却已宾客盈门,可见司马子如在怀朔人望、权势都不可小觑,镇将杨钧虽未亲自到场,也派人送来了贺礼,军府中的官吏更是一个不落都来捧场。
高欢正在观察司马子如与人交谈,蔡儁突然打了他胳膊一下说道:“是他!”高欢顺着蔡儁眼睛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镇兵打扮的男子正在席上胡吃海塞,引得周围人纷纷白眼相对,那小子却视若无睹,吧唧着嘴吃得更香了。
蔡儁道:“以少胜多的就是他!”高欢笑道:“还是个镇兵,模样看不清,不过目中无人的劲头,倒像有本事的。”蔡儁笑道:“司马省事那边一时脱不开身,我们去撩拨撩拨那小子。”二人来到席前,有人识得蔡儁笑着招呼,蔡儁回礼后便与高欢一左一右夹着那镇兵坐下,蔡儁盯着他拍案道:“没规矩的镇兵!主人家尚未开席,你倒吃喝的痛快!还不给我放下!”那镇兵听到蔡儁的话,吞咽的速度慢了下来,缓缓咽下嘴里的食物,斜睨着蔡儁问道:“与你何干?”蔡儁冷笑道:“我是司马省事的朋友,有责任训斥不开眼的小儿。”镇兵道:“看我是镇兵就来欺凌,我若是长史、镇将,只怕你早就跪下叩头了。”蔡儁佯怒道:“大胆!来人!”说着望着高欢使眼色,高欢一本正经的应声,蔡儁道:“给我拉到外面,抽他二十鞭子长长记性!”高欢凑趣上去就拽,这时旁边一席顿时站起十几个外族武士,气势汹汹的拔出半刀望着那镇兵。
司马子如听到吵嚷忙赶来查看,只见众人刀兵相见,急急劝解道:“看子如薄面,看子如薄面,两边各退一步,请收刀、请收刀……”那镇兵向外族武士点头示意,众人收刀入座,司马子如笑道:“这就好,这就好,都是镇里响当当的人物,怎么还动起手了?”望着蔡儁说道:“景彦,我可得说你两句。就是真有什么龃龉,也不该在阿兄做寿的时候找寻!再说了,侯君乃杨公新近拔擢的外兵史,一向少在镇城走动,怕是二位有什么误会,看我薄面,小事化了如何?哈哈、哈哈。”
蔡儁讶道:“外兵史?!”
那外兵史斜睨了蔡儁一眼,冷笑一声,并不说话,蔡儁见状不由得动了真火。
此人姓侯名景,按照太和改籍之后的说法,该属濮阳大族侯氏,但侯景从未去过濮阳,那些南迁的亲戚也想不起北边还有自己的族人。侯景这一支世居怀朔,几代都是下层军官,辛苦一生也只升迁到军主、队主,他从镇兵做起,苦熬几年无人赏识,这次该着出彩,镇将杨钧看他以少胜多有些才能,又是北人出身要多加关照,便提拔他做了外兵史,专管怀朔镇中零散的外族武士。那些外族武士一向各自为战,不服管束,更看不起左足生瘤,走路不稳的侯景,没想到侯景即精于骑射,又诡计多端,他们几次跟侯景较量全都败北,这才对这跛足小儿心生畏服,认他做了头领。
二人僵在当场,不但做寿的司马子如面上不好看,众宾客也小声议论着向周围散开,概因北边风俗尚武,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众人免被误伤。蔡儁不愿搅了寿宴,高声道:“既然话不投机,那就刀上看!跟我出去!”说罢上前去拽侯景,侯景反手握住蔡儁的手,顺势较上了劲,蔡儁没想到侯景看着干瘦,臂力倒不小,二人旗鼓相当,两个拳头悬在半空,抖动着来回晃荡,偏偏都压不下对方,有人看的起劲,竟开始喝彩叫好,还有好赌的急忙开始押注,就连另一端的人也听到动静赶来凑热闹。
一旁却恼了司马子如,心中暗道两人都不晓事。他素来做事好图吉利,若是寿宴乱了,岂不是流年不利?但要说自己上手分开二人又力有不逮,只急的摩挲手掌,却无计可施。这时只听身旁一人低声道:“司马省事不必烦恼,我去劝开他们!”司马子如转头看去,见一个身穿两裆铠、头戴鲜卑长帽、身材高大、高颧长脸的走了过去,司马子如心道:这是何人?看着有些面熟。
高欢站到二人身旁,低声对侯景说道:“侯君莫怪,确是误会,是我想要结识侯君,才惹出麻烦,还请二位收手!”说着伸出双手各握住一人拳头,用力向两边分解,此时侯、蔡二人已是强弩之末,高欢没费多少气力就将他们分开,但仍攥住两个拳头说道:“倘若侯君怒气不消,便另约时间比上一场,免得眼下扰了司马省事的寿宴。”
侯景哼了一声抖开高欢,盯着蔡儁傲然道:“也好!乃公教你做人!不过时间地点要我定!”高欢不待蔡儁回呛,应声道:“一言为定!”伸手与侯景三击掌立约。随后侯景走到司马子如面前拱手道:“扰了省事的寿,侯景该死!改日再给省事赔罪!”说罢朝身后招手,那些外族武士豁然起身,跟在侯景身后一起离去。
司马子如看着侯景离去的背影低声咒骂一句,转身对众人笑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莫扰了诸位的酒兴,各位快请入席,管事!管事何在?”家仆急忙迎上,司马子如道:“快安排女乐歌舞上场!”随着歌舞开场,众宾客都忘了方才的搅扰,纷纷喝彩鼓掌。
司马子如放下心来,吁着长气对蔡儁笑道:“景彦呀景彦,你何苦招惹他?那是个蛮子,自幼没了阿爷,阿娘也改嫁走了,一向野惯了的,你是良家子,奈何与他争?”又望向高欢道:“这位看着面熟,想必在子城见过,只是不知姓名。”高欢抱拳道:“渤海高欢,忝任本镇函使,随蔡君恭贺司马公寿辰。”蔡儁道:“高函使文武皆通,是个人才。”司马子如回礼笑道:“有劳有劳,足下是渤海哪里人?”高欢道:“祖籍渤海蓨县,先祖曾为侍御史,坐徙怀朔,至今四十年。”司马子如闻言叹息:“累世高门,一朝成空,你我虽同是沦落人,高君至少还知晓自己的来历,我只知自家是河内司马氏,却说不清底细,倒像是我强自攀附一般,唉!”
高欢心下暗喜,只拿话一引,他果然自入彀中,看来平日里就对此事甚为在意,当即说道:“司马公系出晋室,绝无可疑!我能作证!”司马子如愕然道:“有何为证?”高欢取出一个卷轴双手捧着送上说道:“高欢任职函使,经常来往洛阳,不久前获得一物,不敢私藏,以此为司马公贺寿!”司马子如迟疑接过,徐徐展开,眼睛随之越睁越大,呼吸也急促起来,双手合紧问道:“哪里来的?可做得准?”
高欢道:“亡叔父曾与司州别驾有旧,他与司马公系出同源,此前上洛我到他府上拜访,自从别驾父子故去之后,由二郎仲粲当家,家境颇为艰难,我向他说起司马公,是他找出家谱,抄录一份让我带回,还说虽然出了缌麻亲,到底同是太常一脉,司马公还是他的族中长辈。”司马子如听了啧啧连声,叹息良久,忽然拉着高欢的手说道:“随我来!”
二人来到正堂前,司马子如朗声说道:“诸公请听子如一言!”等到人声渐小后续道:“今日承蒙高函使馈赠厚礼,子如不敢私藏,请诸公同览!”说着打开卷轴说道:“诸位请看,此乃我司马氏太常房的族谱,从太常公到子如,已历十世,列祖列宗名讳俱全,子如身为河内司马氏子孙,当继我家学!弘我家声!子如多年困惑,被高函使一朝释疑,请受子如一拜!”说着就要拜倒在地,高欢忙伸手拦住,宾客中有人喊道:“何不结为兄弟?”司马子如望向高欢,高欢抱拳笑道:“承蒙美意,只是我与司马省事同在镇城任职,免生口舌是非,在我心中,司马省事便如兄长一般。”司马子如暗赞高欢善于察言观色,欣然应道:“高函使既然如此说,我也不便强求,此恩留待后报。”说罢向众人罗拜一周,众人轰然叫好,歌舞鼓乐齐鸣,人声鼎沸,满座宾主尽欢。
高欢遂了心意,一时放松精神,喝得大醉,最后被司马子如派人送回家中,昏睡两个时辰才被娄昭君摇醒。高欢一抹脸坐起来问道:“什么时辰了?”娄昭君端过一碗水道:“已近亥时。”把碗递给高欢说道:“看你这样,是一切都如意了?”高欢一边喝水,一边把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娄昭君道:“他不愿与你结义,看来心里仍有小觑之意,我们是要交友,可不是做他的长随!”高欢听了皱眉道:“什么长随?说的这么难听!事有轻重缓急,该从权也要从权。”娄昭君摇头道:“你说的不对。若等他们心中有了这个念头,再想扭转就难了。”高欢掀开身上盖着的羊毛毡,下地走了几步,还感到有些头晕,便扶额搭坐在小榻上,闷声闷气的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娄昭君双手端着肚子慢慢走过来,招呼高欢扶着她坐下,点着高欢的头笑道:“你呀!这躁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告诉你,我已经安排好了,等你们去狩猎的时候,自然让他们大开眼界。”
高欢奇道:“你到底有什么伎俩?快告诉我!”娄昭君凑到高欢耳边,高欢烦心道:“屋中只你我二人,还要耳语作甚!”娄昭君偏要如此,高欢也无可奈何,只得随她,听她嘀咕半晌,高欢才面色凝重的移开耳朵,摇头迟疑道:“万一被识破,岂不让人笑话?不妥不妥!”娄昭君道:“有何不妥?事成之后我许她钱财,送她去平城居住,两地相隔千里,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高欢又道:“她是图财之辈,可不要又为了钱走漏风声!”娄昭君微嗔道:“瞧你这点气度,不博怎能成大事?我可不愿一辈子回不得娄家!”高欢出口长气,咬牙道:“你看着办!”娄昭君搂着高欢的腰笑道:“放心,我不会害你。”高欢摇头无语,听到三更鼓响,扶着娄昭君躺好,自己也在她身旁睡下。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4-25 09:20:37 +0800 CST  
第四章
几日后高欢往镇城公干,恰逢司马子如与同僚交谈,司马子如瞥见高欢喜道:“高君快来,我正与人议论你。”说着引高欢近前,目示身旁那人说道:“高君可识得孙户曹?”高欢向那人望去,见他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量,面目似刀砍斧削般直上直下,只是双眉、眼角、嘴角齐垂,乍一看颇有愁苦之相。高欢知他是户曹史孙腾,拱手为礼道:“平日公务上多与户曹史有来往,只是未曾拜会。”孙腾还礼道:“高函使近来少见,听说你家娘子快生产了。”高欢一愣,心中不由得暗笑,众人背地里称孙腾“铁面石心耷拉眼”,言他不善交际,只懂实心做事,哪有不相熟的二人才见面就问对方妻子生产的,一旁司马子如也呆了一下随即哈哈笑道:“龙雀兄啊龙雀兄,你若不改改你这不会讲话的毛病,这辈子就老死在户曹史之位上了。”孙腾愕然相对,向高欢问道:“怎么?是我说错?还是已经生了?”这下高欢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罢了才说:“孙户曹说的不错,娄氏快生产了。”孙腾一击掌,擎住司马子如手臂质问道:“如何?我没说错!究竟有何可笑之处!”司马子如摆手喘气道:“罢罢罢,是子如错了,还请龙雀兄多包涵。”孙腾这才放手,接着刚才二人的话续道:“那份谱牒你可带了?”司马子如道:“那怎能随身携带?!你不是看过了?”孙腾拧眉说道:“你方才说从太常公传到你是十世,我这里先告罪要犯你家名讳了,馗、泰、模、保、瞻、之后两代佚名、再便是尊祖、先君。”司马子如点头称是,孙腾续道:“而另一支,馗、权、植、释、纮、俊、恢之、荣期、楚之、金龙、纂、以至仲粲,可有错漏?”司马子如张着嘴呆了半晌嗔道:“我哪里记得这许多,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能有错?”高欢这才知道孙腾竟然记心超群,方才的嘲讽之意顿时消散,打从心底佩服起来。
孙腾道:“由馗至仲粲,已历十二世,也就是说他是你的族孙辈。”司马子如点头道:“那又如何?”孙腾道:“尊先君名讳兴龙,仲粲的祖父名唤金龙,二人虽相差一辈,却为何名字如此接近?反倒是尊兄纂与仲粲的父亲竟然重名,这不能不使人怀疑此谱牒的真伪啊。”司马子如听了也不由得半信半疑,转而望向高欢,高欢心中一突,暗叫不妙,当日只听了司马仲粲一面之词,自己并未推算,何况谱牒之学皓首穷经,高欢哪有闲情去搞那些东西?方才听孙腾推论似乎句句在理,若是司马子如竟因此认为自己骗了他,岂非前功尽弃?
高欢见司马子如看着自己,正想找什么话岔开,眼角余光却瞥见孙腾手握成圆孔状冲自己示意,高欢不由得心中恼火:此人竟然是刻意为之!但事已至此计无所出,只得眨眼表示认可,就听孙腾又一击掌说道:“其实谱牒不假,恐怕是誊抄一时忙乱,将三代佚名写作两代了。”司马子如闻言又转望向孙腾道:“那重名的事怎么说?”孙腾摆手笑道:“两家早出缌麻,平日又不通音信,偶有重名在所难免,不足为怪。”司马子如啧啧连声道:“那你说这一通到底有何用意?”孙腾慢悠悠说道:“孙腾忝任户曹,遇到此类事难免留心,不过闲谈而已。”司马子如浑身不自在,只想立刻离开此地,跟高欢说了几句便匆匆甩袖而去,孙腾又举手成圆孔,从孔中望着高欢说道:“一贯太和钱。”高欢哑然失笑,点头道:“佩服佩服!孙户曹翻云覆雨,真是奇才。”孙腾道:“高函使背靠娄氏,孙腾独木难活,多谢了。”说罢转身欲走,高欢忙拦下说道:“钱财我不计较,孙户曹若急用只管开口就是,只是我想交户曹这个朋友,不知可否?”孙腾冷眼看着高欢说道:“我诈你钱财,你却要与我交友,为何?”高欢拱手道:“户曹大才,钱财小事,孰重孰轻,高欢懂得。”孙腾拧眉看着高欢思索片刻,嘴角微微上扬,说道:“先付钱再说。”昂头挺胸背手离去,高欢望着孙腾的背影,自觉这一万钱花的也算值得。
司马子如自觉当日怀疑高欢心有愧意,便四处张罗邀众人一起围猎,并早早知会高欢时间地点。就在高欢与娄昭君准备提前将秘事安排妥当时,住在左近的大姐高娄斤带着外甥尉粲上门,说是接到阿爷托人带的口信,让两姐弟尽快家去一趟,偏又没说出了什么事。高娄斤胡乱猜度,怕不是阿爷得了重病要交待后事?这才赶紧来寻兄弟,让高欢拿主意几时出城。
高欢的父亲高树生已经年过五十,却仍不改一贯的浪荡性子,成日背负胡琵琶、腰插横笛,出没于戍堡村落之间,好帮人张罗婚丧嫁娶之事,待事成后,主人家给多少钱也不计较,故而生活上不时要靠儿女接济,从前高欢落魄,照顾阿爷的事全由姐姐一家挑起,直到他成婚后才担起这副担子。
高树生十年前续弦,娶了邻里的赵氏寡妇,这些年又生了一儿一女,赵家人丁不旺,老人故去后,只剩一个年幼的兄弟,是以赵氏虽然时常埋怨高树生不顾家计只管自己逍遥浪荡,却又无可奈何,不过图费口舌而已。
眼看大姐心急如火,高欢虽然见惯了阿爷的故技,也只得马上应承下来,留娄昭君在家休养,交待贴身婢女好生照料,便与大姐、外甥到镇狱去寻了姐夫尉粲,四个人共驾一辆露车出了镇城南门,鞭鞭打马直奔乡间。
尉景已过不惑之年,满脸憨厚神态,只有在发怒脸上显出两块横肉时,面目才为之一变,年轻时的壮硕身子,如今已渐渐臃肿。此时他与高欢跨坐在露车两侧,一边御马一边说道:“大郎,你近来上蹿下跳,折腾出毬毛了?”
高欢笑道:“姊夫也听说了?”尉景摸着络腮胡啧啧连声道:“才过几天舒坦日子就看不起我了?什么叫也听说?我告诉你!你别以为用些钱、耍点诡计就能钻到他们的圈子里去,想往上迈一步哪那么容易?我混了半世,不还是个狱头?”高欢道:“那依姊夫的意思,我该怎么做?”尉景嘿了一声:“或是认命,或是看命。”高娄斤在后面搭腔道:“你这说了不跟没说一样?”尉景把马鞭递给高欢,拿起皮囊灌了一口水才说道:“不然呢?我要是有办法,也不会四十多了还成日与一群囚徒打交道!”尉粲闷着头小声嘟囔:“窝囊!”偏巧话音顺风飘到了他阿爷耳中,尉景骂道:“放屁!我若是窝囊,你是喝风长大的?不是我自夸,这一带厮混盗匪马贼,哪个不给我几分面子?若非如此,”说着拍了高欢后脑勺一掌笑道:“你阿舅早就被打死啦!”四人一起哈哈大笑,就连车前的老马也咴咴叫了一声,笑声中高树生居住的村落已隐约在望。
刚近村口,高欢耳朵灵敏,拍拍大姐笑道:“大姊你听。”高娄斤闻言手托在耳后细听,便有断断续续的横笛声传来,高娄斤嘁了一声把手放下,原本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脸上换了自嘲的表情说道:“我这脑袋怕是被羊踢过,年年上当也不长个记性!”尉粲挠头道:“也不知外祖这是啥意思。”尉景和高欢同时伸手,一前一后拍在尉粲头上笑骂道:“还能作甚!?要这个!”二人一起比个铜钱的手势,高娄斤责道:“不得编排大人的不是!”说完却也禁不止捂嘴偷笑。
露车到了家门口,四人见高树生正翘腿倚在门前老杨树上闭目吹笛,虽然浑身落拓,神情倒有说不出的满足,尉景仰头高喊道:“阿爷,我们来了。”话音刚落,笛声已停,高树生在树上直起身子向下望,又抬头看看太阳,这才把横笛插回腰间,抖抖身上的浮尘,几下就利落的爬下树来,背手走到四人面前,目光逐个从脸上扫过,这才说道:“不错,没等我死了才到。”高娄斤闻言嗔道:“阿爷!”高树生哼了一声:“家去说话!”说罢转身先走,众人都跟在后面依次进了家门。
家中也没旁人,几人坐下说了几句闲话,尉景就拽儿子出门劈柴烧水,屋里只留高氏三人,高欢低头不语,高树生自去拨弄胡琵琶也不先说话,把高娄斤闷的发慌,先拍了兄弟一巴掌,又把阿爷的胡琵琶夺过来放在身后说道:“说话!都闷着作甚!”高树生犹端着架势,嘴里叼着一根草杆来回吸嗦,高欢挠挠头叹了口气说道:“赵氏哪里去了?”高树生呸的一声吐出草杆骂道:“小畜生!什么赵氏!那是你后娘!”高欢站起来梗着脖子要还嘴,高娄斤拽过他一巴掌虚抽在脸上斥道:“给我老实点!”高欢这才又闷头坐下。高娄斤蹲到父亲膝下说道:“次次回家都为这吵闹,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过你们的,她与我年纪相仿,让我叫阿娘是万万叫不出口的,这次阿爷托人捎信,我们姊弟也马上赶回来了,有什么事阿爷就请吩咐吧。”
高树生恼哼哼的长出了几口气,捡起地上的草杆捋了一下又放回嘴里别别扭扭的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如今你们都住在西城,阿爷还住城外,也没见你们心里惦念。”高娄斤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是阿爷自己说城外自在,不愿进城吧。”高树生嘿嘿两声道:“那也罢了,可每次都要我张嘴跟你们讨钱,这脸也讨的厚了。”高娄斤宽慰道:“哪里的话,孝敬爷娘是古礼,阿娘早早没了,我们只有阿爷一位大人。”高树生这才拍拍女儿的手笑道:“阿奴真堪怜。”似不经意的抬眼看了儿子一眼,续道:“那我就说了……我与赵氏也做了十年夫妻,也生养了一双儿女,她父母早亡只有一弟,这你也知道……”看高娄斤点头便接着说道:“她兄弟年过二十,早该成婚,只是家道中落无钱可用……如今你姊弟两家生计有着,看能帮衬就帮衬一点。”高娄斤听到这里把手抽回来,站起身皱眉说道:“阿爷,这是什么道理?她兄弟无钱还要娶亲?还要我们挪借?说得好听是借,却不知几时能还!”高树生抽出横笛拿在手里,连连拍打在手心上说道:“你这、这刚夸了你,怎么一提钱就和他一个模样!”高欢早就气的太阳穴直跳,此时又听阿爷数落,腾地一下站起来看着高树生,把一双长眼也瞪得圆了。高树生见状也不甘示弱跟着站起,只是偷偷转了脚跟,暗想小畜生若真动起手来也好赶快上树躲避,高娄斤见兄弟急了,忙转身相劝,高欢听着大姐劝说,蓦地想起临行前妻子说的话,当时娄昭君叮嘱他说:若是阿公要钱用,只要数目不大,尽管应承下来,莫再为身外之物再伤父子情分。
高欢念及此语,顿时出了口长气,拨开大姐的手走到阿爷面前,面无表情问道:“需要多少钱?”高树生出乎意料,不由得结巴答道:“一、不、三贯、五贯吧。”高欢道:“究竟多少?”高树生镇静下来说道:“五贯!太和钱!”高欢在心中盘算,把妻子剩下的嫁妆折一下,应该还不止五贯,便答应道:“大姊不必再出,我全数应下便是。”高娄斤还想再说,只听院里劈柴咔嚓一声,尉景在外说道:“既然大郎应了,就这么办吧!”高娄斤只得把话咽回去,上去拉兄弟的衣袖,高欢拍拍大姐的手示意无妨。
高树生见事情完了,顿时兴高采烈起来,抽出横笛笑道:“俗事已了,且听我吹一曲,这才是一家和合!”说罢笛声响起,曲调宛转悠扬,兼有夷夏之音,却又融而为一,但此时谁又有心情听曲?未曾想不一会儿功夫,门外就传来赵氏的声音。
“呦!尉郎怎么做起粗活来了?快快放下!哎呦!阿粲这么高了,瞧瞧!这外甥倒比阿舅还高大!镇城的水土就是好,养人!”说着话拉扯十岁的儿子就进了屋,先打量了一番众人脸色,见丈夫一脸表功的样子便笑道:“宝儿,快给大姊、大兄叩头。”小儿倒是一脸可爱,听了就跪倒拜见大姐兄长,高娄斤拉起小弟说道:“何必多礼,我们家没那么多讲究。”赵氏听她语气不善,便干笑两声不再说话,屋中静的人难受,过了片刻,笛声又兀自响起,尉景走进来看着妻子问道:“柴火都劈好了,大伙儿吃了饭再走?”高娄斤闻言恼道:“事都说完了,还吃什么!”说罢提起放在旁边的半钟,拽了高欢的胳膊,冲阿爷略点个头就迈出屋门。
四人返城的路上,高娄斤埋怨高欢不该应承下来,高欢将娄昭君的话说了一遍,高娄斤这才不再絮叨,尉景在旁赞道:“瞧瞧!到底是大族女郎,根本不拿钱当回事,等过上一年半载,揭不开锅的时候再看喽。”高欢心情不佳,也不搭话,只在心里暗自盘算。
到家后高欢把事情对娄昭君说了,娄昭君虽然也觉岂有此理,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主动把话引向围猎,提及所需人物都已安排妥当,只等到时按计划行事,高欢心里对妻子免不得有些愧疚,略问了几句便找借口出门闲逛,免得说多再起了争执。
转眼已到围猎之期,天刚蒙蒙亮,高欢便早早收拾停当到南门外等候。过不多时,蔡儁、贾显智二人结伴先来,蔡儁取下高欢所赠的硬弓说道:“今日便用这弓,杀一杀刘贵之威。”高欢笑道:“我前日向城外猎户打听收获如何,都说今年皮毛兽较往年好,朝青山里走还见过豹子老罴。”蔡儁喜道:“那便好!若只是猎些狍兔,也太无趣。”贾显智冷眼看着高欢语气不善说道:“围猎凭真本事,嘴上抹蜜没用,说的再多畜生也不懂!”高欢充耳不闻并不搭话,自他得知那日在庞苍鹰宅里遇到的是贾显智后,已知他是何人。
高欢堂舅家的表妹嫁了贾家,贾显智也是因为表妹与自己的往事心存芥蒂,他与表妹青梅竹马,他也确实对表妹有情,只是堂舅母嫌高欢家贫,又是厮役出身,不肯让女儿像她堂姑一样受苦早亡,高欢上门求亲时闭门不纳,还隔着门将高欢好一顿羞辱,高欢一怒之下发誓再不登堂舅家门,从此两家断了来往,几年后听说表妹嫁了军镇世家子,他心中还好一阵不平,但过不多久遇到娄昭君,此后忙于生计,暂将儿女之情抛诸脑后,今天与表妹的夫婿聚在一处,心中也有些不乐。
贾显智见高欢不敢还嘴,正要再说之时,身后传来司马子如的声音。
“诸位来的好早……刘贵如何不见?”
贾显智冷笑道:“想是怕失了颜面,故意逃了!”说罢笑了几声才看到司马子如身后跟着一人,便问道:“那是何人?”
众人闻声都向后望去,司马子如侧身一闪,高欢讶异道:“姊夫!”那人竟是尉景。尉景并不向高欢说话,而是对众人行个罗拜,一脸憨笑道:“狱队主尉景拜见诸位郎君,得与诸位同猎,死也无恨了。”司马子如对高欢笑道:“我枉与尉大相熟多年,若非他昨日上门说起,却不知你二人是姻亲,你怎不早说?”高欢知道这不过是司马子如的自谦之语,一个不入流的末吏,一个军府省事,说是相熟,也不过公务点头之交而已,要不是自己的缘故,他二人岂能同游?只是暗怪尉景竟瞒着他私下攀扯,可别坏了自己的大事。
却听天上一声鹰唳,一只白鹰在众人头顶盘旋几圈后向斜里飞去,稳稳落在一人肩头,那人头戴浑脱帽,相貌凶悍膀大腰圆,眉毛既长且乱,吊吊着直插入鬓中,脸上也胡须虬结,目光像刀一样从众人脸上逐个剜过。
高欢只听尉景在旁小声说了一句:“刘贵!”声音颇有几分畏惧,他本名刘懿,字贵珍,平日以字行又略去珍字,故而称作刘贵。刘家与尔朱氏有旧,其父目下也在秀容任职,只将他放在怀朔赚些军功做起家之用,刘贵到怀朔不久,便与蔡儁、贾显智等厮混一起,只是他秉性冷酷峻急,与贾显智向来不谐,前日又因猎狗事生了龃龉,故而刻意晚到让众人久候。
贾显智拍拍蔡儁的弓,望着刘贵冷笑道:“瞧见没有?今日这扁 生若是捕不到猎物,就用这弓送它一程!”刘贵并不说话,只一耸肩,那白鹰骤然飞起直扑贾显智面门,贾显智吓得大叫一声,忙一手护住双眼,一手乱挥马鞭驱赶,口中不住乱喊:“滚开!有种跟乃公横刀执槊的来!”旁人看贾显智吓得不轻,都出言相劝,刘贵却又过片刻才撮口一啸召回白鹰,策马向众人靠近,贾显智帽落发乱,火冒三丈,猛地往腰间去抽横刀,亏得蔡儁眼快伸手拦住不住宽慰,尉景又去捡了突骑帽递上去,几人好容易劝得贾显智收刀入鞘,这才与刘贵见礼,刘贵只略点点头算是招呼,大伙儿都知他性情也不见怪,趁着朝阳初升,驱马齐往敕勒川。
敕勒川距怀朔镇城只百余里,众人一路上走走停停,第二日正午便到了川北口,寻了一处羊盘扎下穹庐后,蔡儁等人就让随从都四下散开去驱逼猎物入围,他们几人围坐在穹庐前,放马吃饱草料,只等一切妥当再出手竞赛。
直到此时高欢才借着给马放黑豆的机会与尉景独处,正要开口询问,尉景已抢先端起一笼干草挡住脸低声说道:“回去路上你莫要说话,我引他们去那里便是。”高欢愕然道:“你是为这事来的?”尉景冷笑道:“若不是为你,你当我愿来舔他们的毬蛋?!”高欢心下感动,抢过尉景抱的干草散开铺在地上任马嚼食,尉景也蹲下一起拾掇续道:“不过你小子真好运气,娄家女郎对你死心塌地,她求我帮你圆谎,免得让人看出破绽,如此贤妇天下难找,可得知足!”说罢伸手胡噜一下高欢的后脑,高欢像儿时一样闷头不语,只是眼皮眨了几下示意自己晓得了。
待喂饱了马,又过了一炷香功夫,忽见一头狍子乱闯到穹庐旁边,尉景大声喊道:“猎物送上门了,快射!”话音未落就听羽箭破风,嗖的一声略过众人视野,从狍子脖颈斜刺里贯穿而过,狍子又蹦跶几下,才惨叫一声委顿倒地,之后声音渐弱,终至不闻,蔡儁一手拎着弓背,走过去把狍子提起扛在肩上,几步走到篝火前扔下,从腰间掷出一柄牛耳尖刀插进土里说道:“谁当庖厨?我烤的肉可连狗都不吃。”众人都不愿为厨,还是尉景走上去笑道:“我来!之前有个囚徒是有名的厨子,只因错手伤了人命归我管束,我可着实偷学了几手,包诸位郎君吃得满意。”说话间持刀放血、剥皮、分解,不多时就将狍子分成五大块支在火上烤炙,烤到六成熟的时候,有随从回来禀告围已设好,众人轰然站起各自持弓上马,刘贵过去擎了一只半熟的狍子腿,大口咬下也不细嚼便吞下肚去,跟着向天呼啸一声,白鹰盘旋而至依旧落在他肩头,刘贵将剩下的狍肉移到白鹰面前,白鹰撕扯着肉条囫囵吞下,刘贵点点头对尉景说道:“滋味要得!”说罢翻身上马,把白鹰撒到空中,司马子如高声道:“今日射猎,贵者论皮,大者论重,小者计数,夺冠的便是大家,所有猎物都归大家分配!其余人不得异议!”众人轰然称是,眼见得原野间飞禽走兽多了起来,都各自催动坐骑,向不同方向散开。
贾显智与蔡儁凑在一处,走了一段之后,贾显智拉住蔡儁的马头,硬要折到刘贵身后,蔡儁看他远眺着刘贵恨的咬牙切齿,忍不住提点道:“你可别丢了父兄脸面!”贾显智不答话,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向前瞄准,嘴里咒骂一声,蓦的风声乍停,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听弓弦砰地一声,羽箭震射而出,须臾之后就听刘贵高声骂道:“哪个畜生惊我猎物!”贾显智暗笑道:“鹰好又如何?我偏要你空手而归!”蔡儁听了哂笑不已,当他任性使气也不在意,自去搜寻野物,随后贾显智又三番五次惊走刘贵的猎物,终被白鹰发现,一人一禽又旧事重演,刘贵将刀架在贾显智肩头微微一压,贾显智忍不住吃痛告饶,刘贵将刀背连连拍在贾显智脸上,只斜睨不语,直到蔡儁回来劝说才缓缓抽回横刀,对蔡儁说道:“最后一次。”说罢扬鞭长驱向前,但心中怒气难熄,几鞭抽在左右长随身上,随从们平日里被刘贵打骂惯了,知道若是叫疼下场更惨,都咬牙苦挨一声不吭,心道在主人眼里人不如鹰,都暗自怏怏。
此时高欢、尉景、司马子如三人相遇,便合到一处同行,尉景见司马子如只猎了几只野兔雉鸡,憨笑道:“省事要发善心积福?怎么只猎些小物?”司马子如啐了一口笑骂:“积毬毛福!要积福便窝在榻上饱睡,出来喝风受冻作甚!运气不好,没遇到皮毛兽。”说着看看他二人的猎获,高欢也不见大物,尉景倒挂着一头赤狐,司马子如用鞭遥指赤狐说道:“好皮毛,够做件狐裘。”尉景闻言下马托着赤狐交到司马子如的亲随手中,司马子如连说不可,尉景抚着狐毛笑道:“我穿着它守牢?省事莫说笑,这里只省事配得上!”司马子如哈哈大笑,对高欢说道:“高郎,别看尉大长得粗,心却有七窍,可为何仕途蹉跎,年过四十只做到狱队?”高欢闻言长叹一声哽咽道:“只怪我自幼顽劣,耽误了姊夫的前程,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尉公,若有朝一日高欢能立下功业,定要报答姊夫养育之恩!”司马子如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倒不知。”转头对尉景道:“尉公仁义,难得难得。”尉景胡乱摆手,走过去拍了高欢后腰一掌骂道:“小子只会说嘴,这话从八岁便说,说得海子也干了。”三人哈哈大笑,司马子如边笑边说:“话不能说尽,人杰也需天地用力,我看高郎生得福禄相,必有成功之日。”高欢拱手称谢,三人说笑着催马向前,渐入敕勒川深处。
今年雨水丰沛,地面较往年更加阴冷,三人越往深走遇到的羊盘越少,不禁兴趣索然,半途便折返原路,都说这次出猎不够尽兴。这时忽见刘贵从旁疾驰而来,还未到近前就高喊道:“可曾见到我的白鹰?”声如破锣十分刺耳,三人纷纷摇头,司马子如道:“你一向人鹰不离,怎会放它单飞?”刘贵恨恨说道:“我在乱山上发现一只雪豹,忍不住放鹰出去缠斗,作死鬼!两个都不见了!”只听马蹄声响,蔡儁、贾显智二人从另一端聚拢过来,二人已知刘贵的鹰失踪一事,贾显智只因刘贵正在气头上不敢再开口免触霉头,但心里也有几分痛快,脸上不由得出现似笑非笑的神情,恰被刘贵抬眼看到,啐了一口拔刀就要冲上去,突然天上一声鹰唳,众人抬头去看,只见白鹰正与一只金雕缠斗飞近,两只猛禽斗的正酣,半空不时有残羽飘落。那金雕比白鹰宽大许多,喙尖爪利,眼看白鹰渐落下风,被金雕啄的四下闪避。刘贵见状忙出声召唤,白鹰听到主人的声音,更无心缠斗,但被金雕紧紧咬住不得遁逃,刘贵张弓搭箭欲射,又怕伤到自家的宝贝,惶惶落下弓四处问道:“谁是落雕手?”
众人齐望蔡儁,蔡儁也不推辞,拉满弓瞄准金雕,嘴里喝道:“着!”羽箭离弦斜飞而上,不料那金雕眼尖,竟去啄白鹰的右眼,白鹰向左避让,羽箭恰好插入白鹰左翼,白鹰一声悲鸣,盘旋落下。刘贵同时惊叫一声,往白鹰旋落处奔去,蔡儁骂了一声,又搭上一支箭,不料金雕性灵,早已振翅向上飞到箭矢不及的高处,蔡儁恨恨收回箭,那金雕在空中鸣叫两声,似是向众人示威般盘旋两周,随即振开双翼远去。
大伙儿见状一通乱骂,只贾显智在心里暗笑,没想到是这畜生帮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不多时刘贵捧着伤鹰返回,幸好只穿了皮肉,未着筋骨,休养几日当可康复,刘贵心急给白鹰用药,催众人即刻返城,高欢提及自己有伤药放在穹庐中可以应急,刘贵连连称谢,众人眼见他方寸已乱,都不多言尽数返回穹庐。
白鹰上了药后委顿在地恢复精力,刘贵紧握高欢的手说道:“前日听阿蔡提及高君尽是夸赞,我还不知是何等人物,今日得了高君之惠,当初进学时听夫子讲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我性直,不会转弯,从此你的事就是我刘贵的事!”高欢笑道:“我也愿与刘郎结交,只望刘郎不嫌弃我的出身才好。”刘贵讶异道:“你不是渤海高氏一门?怎会出身不好?”高欢叹道:“虽是渤海高氏,我却并非良家子从军,而是犯官之后禁锢在此的。”刘贵脸上难看的笑容顿时冷了下来,撤手向后从嘴缝里挤出两个字:“流囚?”高欢垂首道:“正是。”刘贵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径自走开。
蔡儁见刘贵脸色不对,便询问他所为何事,刘贵平日最恨六镇流囚,认为是他们使北地风气大坏,将赳赳尚武之风变得蝇营狗苟,故而听说高欢出身,顿时不假辞色羞辱,蔡儁问明原因笑道:“流囚也不能一概而论,旁人我不知,高函使文武皆通,确非寻常之辈。”
刘贵哪里肯信,只说蔡儁定是收了高欢钱财,也脏了肚肠,蔡儁道:“你既然不信,何不与他比一场,你若胜了我从此不在你面前提他,他若胜了你便抛却成见结交,如何?”刘贵傲然道:“只怕他不敢!”蔡儁微微一笑,自去与高欢解说,高欢听了思索片刻答道:“能与刘郎放对,高欢幸甚!”蔡儁笑道:“我还怕你不肯,如此甚好。刘贵骑射刀槊皆通,你想比什么?”高欢抽出横刀说道:“借此为诸公助兴!”蔡儁鼓掌称善,众人听说二人要比刀都来了兴致,司马子如置酒设宴,其中以贾显智最是快意,这二人都与他有隙,若是同时横死当场更好。
过不多时一切齐备,二人各执刀盾,凝视对方,只听司马子如一声令下,场上顿时扬尘,刘贵刀刀直斩横削,用力甚猛,高欢防多攻少,将要害挡在圆盾之后,偶一出手却如毒蛇吐信攻其必救,是以场上虽然看起来似是刘贵占上风,实则他心中明白,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乘虚而入。
二人辗转缠斗,时而高欢连退数步,似要落败,但转瞬间局势逆转,刘贵又急急后撤,蔡儁对贾显智说道:“你平常讥诽刘贵,鄙薄高欢,但如今看来,此二人俱不好相与,若是换你下场,只怕此刻胜负已分。”贾显智嘁了一声道:“难道我不如他们?”却见场上斗的凶恶,若换了自己,只怕真的难以匹敌,心下不由生怯,额上沁出冷汗。
俄而变数陡起,高欢脚踩圆石一滑,盾牌随之向下微沉,露出前胸要害,刘贵见状不由分说挺刀劈下,众人忙喊手下留情,刘贵却充耳不闻,眼看要将高欢立毙刀下,不料高欢临危不乱,顺势转身回旋,反换到刘贵另一侧,同时刀刃旋劲相交,刘贵用力已老,手势难收,横刀被缠的脱手,不由得怒发冲冠,却见高欢也似控不住刀柄,双刀几乎同时落地,刀身相撞发出铛的一声。
高欢丢了盾,捡起刘贵的横刀,刃对着自己,将柄递给刘贵说道:“刘郎好刀,我几乎抵挡不住!”刘贵傲然道:“你故意容让我岂不知?输便是输!我刘贵不做小人!”说罢执了高欢的手,一并走向众人,高声说道:“从今日起高欢便是我刎颈之交,虽死无悔!”高欢也说道:“我身为犯官之后,得与刘郎结交,义同生死,幸何如之!”众人见虚惊一场,都鼓掌相贺,迎二人入座后众人饮酒食肉饱餐一顿,忽听穹庐中白鹰一声清鸣,刘贵忙探头查看,只见白鹰醒转后精神见好,也就放下心来,不必再急赶回城。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4-26 07:59:53 +0800 CST  
第五章(上)
又过一日,周围再寻不到大猎物,众人将这几日收获堆在一处,司马子如派亲随分类计数,夺冠者竟是尉景,众人哑然失笑,笑骂尉景闷声发财,尉景只是憨笑不语,司马子如请他分配猎物,尉景连说不敢做主,只仍各归原主所有便罢。所幸白鹰已能振翅低飞,众人便商量是否就此返城。正议论间,一个羊倌赶着三四十头羊从山梁上经过,尉景高声询问周围是否有好猎场,羊倌手指正北,说那边新现了一处海子,许多禽兽都觅水去了,众人这才恍然,何以此处猎物不及往年,尉景丢了几只雉鸡给羊倌,羊倌接过赶着羊自去了。众人也起了穹庐,按羊倌所指方向,去寻新海子。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便觉野物逐渐多起来,大伙儿摩拳擦掌,都说要散尽这几日的闷气,又派随从四散出去打围,几个人在周围说笑着射些小物玩耍,忽听边上尉景惊呼一声,紧跟着欢声大叫道:“赤兔!赤兔呀!得之可做王侯!”说着也顾不得理会众人,独自打马向前疾驰,大伙儿听说出了赤兔都十分兴奋,不约而同冲出马去,贾显智仗着马好,不多时便超过尉景,果然见前方有一扎眼小物纵越逃窜,贾显智持弓瞄准,尉景在后急忙喊道:“贾二郎!生得者王侯,死得者灭族!”贾显智只听过赤兔是祥瑞,得之有王侯之运,但必须生擒却不知晓,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当下啐了一口,咒骂着收起弓矢,只打马狂追。追逐中渐近海子,刘贵眼看超不过贾显智,便耸耸肩,看白鹰似有振翅之意,一狠心将它放出,白鹰虽然翅膀有伤,眼光依旧敏锐,先高飞到半空,再俯冲疾扑下去,不料那赤兔狡猾异常,只要白鹰靠近,便反身四腿朝天蓄势踹蹬,白鹰几次扑搏都因此落空,被激得兴起在空中连声嘹唳,赤兔却趁机逃走,直奔海子边一间茅屋而去,众人微觉诧异,稍稍放慢马速,只贾显智心无旁骛,仍全力向前疾驰。
白鹰眼见猎物将失,不顾一切再次扑上,胸上被赤兔蹬了两脚犹自不放,贾显智大喜笑道:“扁 生!倒立一功!”眼看二物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不料从茅屋中窜出一物,长头细腰牙尖口利毛分黑白两色,竟是只波斯猎狗。那狗向前只一扑就将鹰兔俱压在身下,不待贾显智反应过来便上去两口直取咽喉,鹰兔都来不及挣扎便被咬杀,此时众人赶到附近,刘贵见白鹰血染翎毛,眼睛睁得死大,怒吼一声去摸腰刀,高欢见状忙擎弓在手,一支鸣镝射出,波斯狗正在舔舐猎物,那箭射中脖颈,狗呜呜叫了几声委顿倒地,事出突然顷刻之间,白鹰、赤兔、波斯狗俱横尸当场。
众人下马前去查看之时,茅屋中走出两个相貌古怪的西域胡人,都是满头结辫,上身敞胸穿大袖宽衫,下体著窄口袴,脚踏长靿吉莫靴,穿的南北混搭,不伦不类非常怪异。他们看到高欢手提弓箭,便走上去径问道:“犬是你射死的?”高欢点头不语,两人各执高欢一臂,用异国胡音辱骂着将高欢向茅屋中拉扯,众人见状正要上前,却听茅屋中有人喝道:“放肆!休得冒犯了大家!”说罢木杖顿地声响,一个身穿赤狐裘,头上遍插步摇、金簪、玉钗之物,双目紧闭,面贴花黄的古怪老妪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
两胡人闻言立即放脱高欢手臂,恭敬站在两侧,老妪走到门前面露怪笑,伸手去摸高欢脸颊,高欢向后退开沉声道:“何物老妪!不识我手中刀箭?”老妪笑道:“大家何故恼怒?我遍寻北境二十余年,今日才得与大家相遇,大家龙虎气壮,为何反来怕我一个瞎老妇?”
众人听到老妪的话颇为离奇,都凑近审视,高欢看看众人答道:“鬼话连篇!谁是大家!你究竟何人!?”老妪却不答话,转身对两个胡人斥道:“大家到此,还不奉上酒食!快去准备!再有半点怠慢,就不必做人了!”大伙儿听她言语不同寻常,都面面相觑。不多时酒食齐备,老妪盛邀众人入席,坐定后便向高欢殷勤敬酒布菜,这三人来历不明,举止诡异,酒菜哪个敢吃,就连刘贵都强压下怒气,只觉此地处处透着古怪。老妪听不到众人进食的声音,也放下酒杯说道:“诸位不必惊惶,我非鬼怪,只是素善暗相,二十六年前天上星动,应有星君降世,故而寻找,今日得逢其人,心愿已了,只望大家善自珍重,勿要误了前程。”
贾显智闻言冷笑道:“照你的意思,他便是星君?”老妪道:“不单是大家,在座者俱是贵人。贾二郎,你也有将帅之运。”贾显智惊起喝问:“你怎知我是贾二!”司马子如拽他坐下笑道:“你既善暗相,何不把我们的来历都说一遍以为验证。”老妪道:“说话的莫不是司马省事?省事系出名门,年过三十,心中只怕就此一生蹉跎,功业不建是也不是?”司马子如愕然半晌,随即喜道:“恳请尊驾指点!”老妪怪笑道:“人之命数天定,我岂敢指点,只告知司马公不必多虑,阁下定当时来运转,出将入相,公侯传之子孙,皆从大家身上来。”司马子如犹疑着望向高欢,高欢表情尴尬,脸红过耳,低头不语。随即刘贵、蔡儁二人也起身询问,只尉景不动,司马子如问道:“尉大何不也问个结果?”尉景憨笑道:“他若是大家,我岂忧不富贵?何必再问。”司马子如抚掌大笑,这边老妪已将刘贵、蔡儁二人说完,俱是公侯将帅之尊,也都从高欢身上来。
众人既怪又喜,喜的是富贵可期,怪的是老妪究竟何人,眼看众人将信将疑,高欢突然推案而起,拔刀斩下桌案一角怒道:“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欺人!说!你是如何得知我等名讳的!若不从实讲来,休怪横刀无情!”说罢挥刀砍下,那两个胡人向前疾扑,舍身挡在那老妪面前,高欢的刀刃斩在一人背上,背上却不出血,高欢惊愕收刀,众人也离席连连后退,老妪分开两个胡人,在二人脸上各抽一记,怒道:“须知我从不虚言!”两胡人不敢说话,只静静随在老妪身后,老妪伸手向众人怪笑道:“莫怕,休走,我尚有许多话未说哪!”贾显智与尉景同时惊呼一声,当先跨马便逃,一众随从也赶上来拥刘贵等人上马,仓皇打马离去,众人已驰出一箭之地后才敢回头张望,隐约见那老妪犹站在原地,都不由得心惊胆战,狠抽几鞭下去,胯下马跑的更加快了。
跑出几里后,刘贵最先勒马,调转马头说道:“我不信世上真有鬼怪!定要回去看个明白!”刘贵的亲随不敢不从命,也都无奈折返,其他人思前想后,不愿落下无义气的名声,也都跟在后面返回茅屋,不料到达旧地后,那地方却只是一片白地,四下根本荒无人烟,众随从心胆俱裂,就连刘贵也暗自惊恐,他下令四下搜寻,过了片刻便听有人惊呼,众人赶去查看,只见乱草中扔着两个一人高的草人,衣着与适才两个胡人一般模样,其中一个背上有刀斩过的痕迹,又见草人宽衫上各写着一句话:子如历位显,贾智不善终。
众随从跪在地上不停叩头膜拜,任凭刘贵鞭打责骂也不敢起身,随即大伙儿赶到,见到如此情景,都心生寒意,不敢在此地久留,司马子如命人撮土焚香,众人都拜了几拜,只贾显智看了宽衫上的字之后心中不忿,但也不敢得罪鬼神,只好跟着拜了下去。大伙儿眼看天色渐晚,海子边阴气侵人,都急急上马离了海子,顺原路惶惶折返。
返城路上,再无去时的欢声笑语,众人不时偷窥高欢,高欢被看的不胜其烦,忍不住拦住马头说道:“诸位不必将此事记在心上,我只是高欢,莫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大伙听了默然半晌,还是司马子如先笑道:“高君误会了,我等并非拒人千里,只是事出突然,一时还转不过神来……不过鬼神之事从来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何况我等也望做公侯之位久矣。”说罢大笑,司马子如的笑声引得众人也跟着哄笑,这一笑笑去了众人因鬼神之事起的隔阂,只留下高欢当为大家,众人都因他起家的念头。至此高欢才算真正在怀朔官吏层中站稳脚跟,可以用平等的关系与司马子如等良家子弟结交,他暗吐出一口长气,偷眼向尉景看去时,只见尉景也正望向自己,二人嘴角微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入城后众人分手,高欢与尉景一道返家,高娄斤正与弟妇对坐闲谈,见他们回来便迎出去笑着接过猎物说道:“虽不甚多,也够食用几日了。”说话间将猎物分作两份,一份带回家去,一份留在兄弟这里。娄昭君挺着肚子迈出家门,见夫婿满脸喜色,知他遂了心意也为他高兴,二人说了几句体己话后高欢问道:“这几日家中无恙?”娄昭君想起一事答道:“你不提我几乎忘了,那外兵史侯景着几个胡兵来下书,交待了私斗的时间地点,那几个胡兵相貌凶恶,倒吓了我一跳。”高欢道:“书信在哪?”娄昭君哂笑道:“哪有什么书信,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高欢默然不语,他与刘贵放对在当时势在必行,而且刘贵性直,只晓得猛打硬冲,侯景却机智过人,只怕真斗起来胜负难料,娄昭君见高欢沉思笑道:“不必担心,我看他定会爽约。”
高欢追问原因,娄昭君道:“这几日司马省事休沐不在城中,有洛阳贵客巡视北镇,杨镇将遣侯景做了东道,这几日都随在客人身边。”高欢奇道:“侯景一个外兵史,如何做了典客?贵客何人?”娄昭君笑道:“便是客人不寻常,故而非他不可。乃是车骑大将军、武阳公侯刚父子,他家系出濮阳侯氏,与侯景乃是同宗。”高欢恍然,他知道侯刚此人本是太傅元怿的亲信,却在元叉政变中倒戈,人品颇被诟病,如今仗着其子侯祥娶了元叉的妹妹,又变成元叉的亲党。高欢由此想到满朝朱紫,几乎尽是侯刚一类人物,尸位素餐,寡廉鲜耻,只有图谋身家富贵的小伎,全无半分经国治民的大道,自己空有满腔抱负,只能蛰伏在边疆军镇苟且度日,今日还为阴谋得逞兴奋不已,哪知道费尽心力,得来的不过是蝇头小利,毫无半分大丈夫吞吐风雷的气度,想到此处他心中恚怒不已,提起手猛地朝自己脸上左右开弓连抽几个巴掌,打的两颊顿时红肿起来,娄昭君不知他心中瞬间转了这多念头,脸上笑意尚未退,眼神已转为惊恐,忙伸手拉住高欢喝问道:“做甚!?发癫吗?!”
高欢一语不发挣脱掌握,走到水缸旁舀了一瓢凉水大口咽下,透骨寒气使他立时清醒,喝完将瓢扔回水缸,怏怏返回躺倒便睡,一旁娄昭君有气无处发散,抬手在高欢屁股上捶了两拳,也恼哼哼的躺在旁边。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4-28 22:18:04 +0800 CST  
第五章(下)
却说侯景这几日正如娄昭君所言,时时跟随在侯刚父子身边,只是娄昭君说他此时也在陪客倒猜错了,他起早前去问安,不料侯家父子俱高卧未醒,门倌只说让他站在门外等候,等了足有两个时辰也不见有人招呼,绕到后门找粗使奴仆问了才知侯家父子彻夜饮乐,近天明方才睡下,不到午后怕是醒不得。
侯景怫然不悦,又不敢对侯刚家奴发作,跨上马狠抽十几鞭,抽的马臀上尽是血痕,也不回官署径自直返家中。
不料才到家中就听管家禀告有女奴逃亡未遂,已被捉回押在柴房,侯景怒极反笑,阴恻恻的问道:“是哪一个?”管家见他这副模样不寒而栗,磕磕绊绊的答道:“便、便是郎主近来常令她守夜的那个。”侯景点点头,让管家将人提来,管家急忙应声起去,出了屋门用衣袖拭了额上冷汗,小声对其余几个家奴提点道:“郎主心绪不佳,你们各自小心。”说罢着人提来那逃跑的女奴送进屋中,躬身闭门驱散左右,自己也远远避开,免得听那撕心裂肺的声音。
女奴进了屋,心知自己此番必死,也不下跪求饶,双眼无神的低垂着,像根木杆一样戳在地上,侯景脱去半钟,拿着蘸有干涸血迹的鞭子走到女奴面前,打量半晌说道:“多少女奴都巴望着被收为侍妾,你的福气来了,却为何要跑?”那女奴沉默片刻,昂然抬头道:“你说为何?”侯景一愣,随即笑道:“贱骨头,你不怕死?”女奴道:“在你家中生不如死,索性杀了我!”侯景火气往上撞,举起鞭子便要抽下,却瞥见女奴那双了无生意的眼睛,心思一转顺势坐倒在胡床上端起酒坛灌了一阵,又过半晌闷声道:“你可知我为何鞭打你又要留你伺候?”女奴梗着脖颈不答话,侯景也不在意,似自言自语般,用少有的低沉缓慢声音说道:“你那双眼睛真像我阿娘……”女奴闻言一愣,又听侯景续道:“我阿爷侯标是个畜生,整日殴打我阿娘,还好他死的早,否则我也要杀了他……不过阿娘也走了,嘿嘿,不嫌弃我的足瘤,不怕吃苦要将我养大,全是假话……这些年过去,我只记得她临走时的那双眼睛,对,就跟你的一模一样,我查到她改嫁到邻村,又生了几个孩子,但我从没去看她,怕看到就会杀她全家,幸好我发现了你……每天晚上,我都要看你遍体鳞伤的惨相,最好只剩一口气便要死掉,那才是我的极乐……”女奴浑身战栗,话也说不出半句,侯景突然抬起头,盯着她问道:“你在我家可有亲人?”女奴牙齿打颤,好半天才开口道:“你要作甚?!”侯景桀桀怪笑道:“我谅你也不会说!”喊管家到门外询问,管家回禀称她有一亲弟也在府上为奴,侯景冷笑道:“与我提来!”那女奴听说要抓她兄弟,终于跪倒恳求道:“我的事跟他无关!求你不要怪罪他!”侯景只是怪笑不说话,女奴跪着挪到侯景面前,双手抓住两边的衣领用力向外一挣,露出新伤旧伤层层叠落的身体,旧伤已 复,只留浅粉肉色,新伤却刚刚结痂,显然彼此相隔时间至少一旬以上,女奴坦胸露乳扑抱住侯景双膝凄声道:“你放了他!我再不逃了!随你怎样处置!”侯景俯下身拍拍女奴的脸颊,用力抹去女奴的泪水,跟着站起身来,一脚将女奴踹翻在地,厉声喝问道:“管家何在!”管家一路小跑到门前回禀称人已带到,侯景开门见一个十几岁的精瘦男子跪在门前,侯景扭头冷冷问道:“是你兄弟?”女奴说不出话,只能默默流泪。
侯景对男子说道:“叫什么?”男子伏地答道:“回郎主的话,奴婢姓王,名叫显贵。”侯景点头道:“名字不坏,她是你阿姊?”男子继续叩头答道:“是奴婢的阿姊。”“你可知她做出什么事?”“她……私逃……求郎主开恩,饶她一命!”侯景拉起王显贵,伸手掸去浮土,沉声说道:“我给你两条路,一,按家法你二人连坐杖毙;二,我收她做妾,只要她产下一儿便升主母,你就是管事。”王显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周围看看都一脸惶然这才跪下叩头道:“郎主之恩,天高地厚,我选二!选二!一定让她为郎主产下小主人!”侯景点头微笑,向屋里摆头道:“进去。”王显贵匍匐进屋,跪在阿姊身边,为她罩上外衣喜道:“阿姊!我们的造化来了!你真是我的好阿姊!”侯景望着刚收房的女奴说道:“伺候你阿姊休息。”王显贵连声答应,扶起阿姊进屋,原本那女奴一直垂首任兄弟摆布,却在被拖过门槛时突然惨叫一声,早被王显贵手疾眼快捂住嘴推进房中。
侯景对众奴说道:“女奴逃亡死她一人,主妇若逃又该如何?”众奴垂首战栗不敢答话,侯景不再多说,径自出门上马,仍到侯刚处听命。
侯景在门前候了半个时辰才被叫进,到了东堂外却见侯家父子正在进食,他只好继续干等,又过了一炷香功夫,众仆将残羹剩碟依次撤出,侯景请管事进去通秉,耳听得侯刚在里面沉声道:“着他进来。”侯景这才得以入内,趋步到距侯刚丈外远近站定,叉手低头行礼道:“怀朔镇外兵史侯景拜见武阳公!”侯刚接过奴婢送上来的漱口水,呡了一口在嘴里咕嘟几声吐掉后才说道:“既是同姓,不必多礼了。”
侯景垂手站立,因左足不稳而有些摇晃,侯刚斜睨着啧了一声目示末座说道:“坐下。”侯景谢过坐下,侯刚略略无言,倒是其子侯祥初到北边,对这里饶有兴趣,不时问几个问题,侯景一一作答,侯祥听说怀朔盛行冬猎,便也聒噪着要去,侯刚本不同意,但耐不住儿郎苦求,只得点头应允,但再三叮嘱他多带随从万事小心。
侯祥毫不在意挥手道:“大人太仔细了,有族兄在此,还会不稳妥?”侯刚道:“我儿又忘了,我家自是上谷侯,外兵史自是濮阳侯,同姓各宗,怎能称族兄?”侯祥抓头烦恼道:“濮阳侯氏人多势众,正好可为倚靠,大人何必定要改宗上谷?”侯刚看了一眼侯景,不自然的笑道:“我儿年纪尚轻,哪里知道谱牒的厉害,濮阳侯氏虽远追后汉侯霸为祖,但多是北人南迁的攀附之举,而上谷侯氏在我朝名臣辈出,虽然如今人才不继,但有我改宗上谷,岂不是否极泰来的预兆?我儿试想,上谷侯氏因我父子再兴,就好比存亡继绝的王霸之业!”侯祥听的不住点头,对侯景赞道:“我父在朝甚有威望,我如今官居冠军将军,此番奉旨巡边,待还朝后当表奏我为燕州刺史,到那时我便是本郡刺史,族……外兵史若有意,不如也改宗上谷,我们仍可同出一系。”
侯景尚未说话,侯刚已拦下说道:“我儿心地宽厚,说的也颇为大气,外兵史若有此意,不妨先写明自家谱牒,待我看过后再决定是否可行,毕竟你自称是濮阳侯,不过空口白话,我也实不曾听说,侯氏还有你这一支……对了,上次你说,你大父叫什么来着?”侯景脸色发青,站起来右足向地上用力一踏,抱拳道:“恕卑职身体不适,今日不能作陪,告辞!”说罢不等侯刚说话,转身向外加快速度摇晃着走出,耳边传来侯刚鄙夷的语调:“奴仆下才,也想与我攀亲,瘸狗!”那声音分明是故意让侯景听到,侯景举起左脚用力踹在门槛上,肉瘤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半蹲在地,他深恨自己的足瘤,用拳连捶自己的大腿,直到廊间传来脚步声响,知是有人靠近,才站起来装作醉酒,手扶额头一瘸一拐的走出府门。
侯景被辱的事次日就传遍怀朔军府,许多眼红侯景超迁太快的人更胡乱往里添油加醋,简直将侯景贬到一文不值,镇将杨钧得知此事,又将侯景训斥一顿,另寻别人代他随侍侯家父子。司马子如听到侯景遭遇后立刻知会高欢,还笑言说跛奴自有恶人磨,高欢却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思,思索与侯景化敌为友,眼下倒是机会,不过必须小心谨慎,最好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才可保无虞。
思前想后,此事该同姐夫尉景商量,不料尉景听了他的话后坚决反对,认为他因侯景去得罪侯刚是油蒙了心,说的都是疯话。高欢解释说侯刚虽贵,却于我无用,且人品低劣,不能结交;侯景凶狡野蛮,但智勇双全,又都是怀朔同僚,遇到缓急还能守望相助,这才是交友之道。尉景虽然觉得高欢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仍不敢设计朝贵,找借口推辞道:“我所识的都是零散马贼强盗,正所谓蛇无头不行,此事需要能服众的人压场,我们自己千万不要牵涉在内,否则一旦事发就是灭顶之灾!”高欢思索良久突然说道:“道元如何?”尉景迟疑道:“可朱浑家的郎君?他有这个胆量?”说完又蹲下揪着短须发愁道:“他为何要帮你?”高欢摆手道:“不是帮我,是帮他自己,他如今身为大戍主,不受镇上约束,资用全凭自己筹措,怎会嫌钱多?我只把良机摆在他眼前,是否下手他自有决断。”尉景道:“这只是你猜度,若他胆怯,不愿招祸又该如何?”高欢冷笑道:“那我就挑唆他手下聒噪,使戍堡不宁,再相机行事!”尉景嘿嘿笑道:“他曾救过你性命,你就这么报答?”高欢断然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他筹划得当,万无一失,岂不是平白送一笔财货给他!”尉景听了冷笑不语,摇头晃脑背手离开。
二人所言的可朱浑一族本是东部酋帅,被朝廷内迁到北边,道元祖上曾做过怀朔镇将,之后子孙繁衍以此为家,道元的父亲早亡,他不到二十岁便率领族人自结戍堡,对镇上采取半合作的态度,不过道元的性格亲和宽厚,素来与人为善,又与镇上官吏大多相熟,镇将杨钧也就对他睁一眼闭一眼,不多深究他听调不听轋之事。
高欢跟司马子如说自己有事须即刻出城,明日便归,司马子如只说路上小心,也不问他到哪里去,高欢乐得轻松,当下认镫上马直出东门,驰向道元据守的折敷戍。
折敷岭不近大道,此去途中尽是荒郊,直到坞堡附近才现出人烟,高欢听到附近鸣镝声响,知自己已被游骑发现,便放慢脚步稍候,不到一炷香功夫已有骑兵来到近前,高欢说明来意,游骑查问过后引高欢进入戍堡,戍卒入内去通知道元兄弟三人。
过不多时就听堡内杂乱声响,还未见人便有道元洪亮的声音先传入耳:“是我高欢兄弟来了?怎么不请他入内暖坐!你们这群老革!哈哈哈哈!”说话间道元当先走出堡门,身后跟着天元、天和两兄弟,高欢向三人微笑拱手,道元见果然是他,大笑着伸出双手去抱高欢,几人见礼罢,道元捏着高欢的脖颈笑道:“兄弟,一向怎么不来看我?自从你成婚之后,怕是有一年未见了?”高欢笑道:“一年零四个月。”道元佯怒道:“哈哈!都这么久了!今日可要罚你!不醉不归!”说罢指着身后的两兄弟续道:“天元、天和,还记得吧?上次见他们的时候才有我一半高,如今也是个人啦!”高欢向二人点头道:“二郎、三郎仪表不凡,已成阿兄臂膀,兄弟同心足以横行朔漠!”道元拥着高欢的肩头说道:“进去说!进去说!儿郎们!上酒!宰羊!”领众人依次入堡。
待几杯酒下肚,高欢看看左右说道:“道元兄,我在镇上曾听人说今年周边戍堡生计艰难,看起来你这里倒还富足。”道元摇头苦笑一声,挥手让左右散去,只留亲信在侧说道:“我富足个屁!眼下坐吃山空,还不知明年怎么过,周围穷山恶水鸟不拉屎,又不像镇城有官府划拨救济,一觉起来上万张嘴等着吃饭。逼急了我,什么戍主!不稀罕!还是做马贼逍遥自在!”高欢心中暗喜,故意皱眉道:“没想到你这里情况如此艰难……镇城也不好过,朝廷赈济一年少于一年,倒是巡边使派遣次数越来越多。”道元咬牙切齿道:“这群蠹虫!吃空了北镇于国家有何好处!改制改制,越改越滞!”又自觉说的有些过头,忙说几句笑话将前言岔了过去,片刻后问道:“兄弟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
高欢笑道:“既然道元兄问起,我便直说,有一桩生意,可解兄燃眉之急,只不知兄愿不愿做?”道元闻言淡然一笑道:“且说来听听。”高欢便将侯刚父子之事叙述一遍,又说起侯祥不日将出城狩猎,正是天赐良机,只要出其不意虏他来为质,侯刚爱子心切,自然乖乖奉上赎金。天元、天和二人听了兴奋异常,都嚷嚷着要干这桩买卖,道元却支手托颌,眯起眼睛似看似不看的瞥着高欢,高欢面带笑容神色如常,把玩手中酒杯说道:“我身在镇城,不好染指,以此奉送道元兄,据我估算,赎金少说也够堡内半年支用。”三郎天和尤为年轻气盛,顿杯遽起喊道:“大兄!干吧!”
道元猜度高欢此举必然有利可图,但他看不到利从何来,自己不得利而送他人富贵实不可信,他希望高欢自己能够说清楚,但高欢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使道元心中更加怀疑,二人虽然相识多年,但早先高欢不过是个舆皂,自己偶然出手救了他一命,直到高欢发迹才成为朋友,他会不会陷害自己?若一旦中计,全族几千户都会受到牵连,该如何是好?道元转动自己酒杯,全不理三郎的聒噪。天和嚷了两声见大兄不理,讪讪返回座位,目光在几人脸上打转,不知他们为何全不说话。
——倒不如唬他一唬。
道元心中略过这个念头,自觉还是小心无大错,若有假也好探出实情,如果是真,大不了再向他赔罪便是。打定这个主意,道元将酒杯微微举起,刚要摔杯为号绑了高欢,就见高欢站起来举杯说道:“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咳!道元兄就如同我亲兄一般,有什么不可说的……只因我有个相好的婢女,近日被侯祥那畜生用强不从杀了,我不报此仇枉为丈夫!请道元兄帮我出这口恶气!”道元哈哈大笑,将酒杯放回案上站起来手扶着高欢双肩说道:“正当如此!兄弟放心,侯家父子如此下作,我必为你报仇!只要你把侯祥出城的细情提早知会我,区区竖子手到擒来!”高欢咬着下唇,感激的看着道元说道:“道元兄此恩且容后报!”道元挥手大笑,传来女奴歌舞,欢宴直至天透曙光,才放高欢离去。
可巧两日后便天降大雪,下了一昼夜犹未停,怀朔城远近一片茫茫,侯祥定下雪后出猎,侯刚出动一千羽林保护儿子的安全,高欢得到消息后马上派道元的亲信去报信,眼前一切就绪,只等侯祥自入彀中。
次日凌晨雪慢慢小了,侯祥率千余骑兵盔明甲亮出了城门,高欢在暗处看他耀武扬威,不由得露出嗤笑。
果然还未入夜,便不断有小股残兵逃回镇城,侯刚得报后惊骇不已,光脚跑出去查问儿子的去向,一个长上顿首称他们傍晚时分接连遇到几股马贼袭击,羽林虽奋勇杀敌,但寡不敌众终被冲散,并不知冠军将军的下落。侯刚又冷又惧,双脚在地上不停跳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看到在一旁伺候的管事听得入神,抬手将管事打了一个趔趄,口中骂道:“狗辈!还不快拿我的靴来!”管事连声答应,忙去取了靴伺候主人穿上,此时陆续仍有败兵回城,有人说看到冠军将军被马贼虏了去,侯刚连连搓手,让人马速速出城打探儿子下落,独自失魂落魄回到官驿,心中暗自盘算:祥儿是我爱子,他们将他虏去定是为了索要赎金,这些人目标明确,恐怕就是冲着祥儿来的,马贼会有如此大阵仗?八成是镇兵假扮,他们会要多少钱?那可是我绞尽脑汁积攒的……可祥儿也不能不救,他若有闪失,儿媳元氏必然改嫁,那我与元叉便不是姻亲……畜生!这伙畜生到底会要多少钱!?
侯刚彻夜不眠,胡思乱想,待到第二天食时前后,派出去的人马陆续返回,侯刚脸上肉筋抽搐,暗骂道:这群兵痞只惦记自己肚饿,全不管我儿死活!若我儿有失,我要他们全都陪葬!陪葬!
好在最后一队骑兵回城时总算带回消息,就在昨日交战之处,一块露布悬在木杆上迎风飘扬,露布上写着赎金帛千匹、羊千头、钱五十万、马五十匹,三日后全部拉到此处,货到放人,若敢派兵,定将侯小儿脔割千刀杀死。
侯刚颓然坐倒在地,口中喃喃说道:“他们……他们如何得知……”原来赎金索要数量,约莫是侯刚近年来贪墨之合。侯刚头晕目眩,感觉身上的肉似乎一片片离体而去,每一下撕扯都痛彻心扉,直到管家将他唤醒才蹒跚站起,行尸走肉般向前走了几步,险些踏入城墙边的污水沟,管家急忙拉住劝道:“郎主不必忧心,若是财货不足,先向镇上借了再还便是。”侯刚仿似暗夜中骤见灯烛,心头顿时燃起一丝光亮,转身大力掐着管家的胳膊,全不理管家叫的呼天抢地,侯刚咬牙切齿的说道:“不错!不错!就该他出!我儿在他治下被虏,我不参他怠惰渎职已是天大情分,还要我自己出钱?!还?还个毬毛!”放脱管家,大踏步往子城上去见镇将杨钧,全不理会自己衣冠不整,仪容凄厉,宛若夜叉临凡。
杨钧正在子城中处理公务,闻听侯车骑闯门进来,刚要站起来出去迎接,就被侯刚的夜叉样儿唬了一跳,然而侯刚并没给杨钧回神的时间,如狂风暴雨般一顿狂轰滥炸,整个子城中人都被声音吸引了过来。杨钧虽官位在侯刚之下,但系出弘农杨氏旁支,纵然比不上嫡系的贵重,好歹也是世族子弟,被侯刚这么当众呵斥,自己以后如何服众,怎么做人?杨钧想要反唇相讥,但侯刚口舌如簧根本不停,杨钧强压怒气听他言语,原来是儿子被虏索要赎金,却要军镇上出资,杨钧心道: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莫非他是我儿子?莫非他是我部下?莫非他是我派出城的?我为何出资?他真想下令将这猪狗人轰出子城,但他身为第一品贵官,爵封县公,奉旨巡边,任是哪一条都不是自己能随意处置的,无奈之下,忍辱瞥见省事司马子如在旁,想到他素来善辩,疾走几步把他拖出人群,挡在自己与侯刚中间,附耳急道:“省事助我!”
司马子如小声询问如何处置,杨钧眼见不出钱定然无法了结,狠了狠心道:“减半!”司马子如领了钧令,双方开始唇枪舌剑的沟通,直说的二人口干舌燥方才敲定方案,镇上出帛七百匹、羊二百头、钱十万、马五十匹,用于赎回冠军将军,其余不足部分由车骑大将军自筹,商谈结束之后,侯刚像得胜将军一般,走到杨钧理政的桌案前,端起案上的冷酪一饮而尽,随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转身离去,杨钧用力摇头,挤按双眼半晌方恢复常态,喃喃说道:“非人哉……”
到了约定日期,侯刚派出押送赎金的队伍之后,又暗地点了两千骑兵,叮嘱带兵将领,如果贼寇带人质前来,便在侯祥安全后找机会把赎金夺回,若人质不在,就保持距离安排斥候跟踪,只要找到贼人巢穴,不必打草惊蛇。
不料他的计划早被对方料中,不但侯祥没有出现,连派出的几次斥候也被伏兵擒获,全部割掉一只耳朵放回警告,最后一个更多斩了两根手指,那斥候哭丧着回报,称马贼说若再发现追兵便斩冠军将军的手指,将领无奈,只得带兵回城,侯刚怒极,将众将斥责一顿,终是无计可施,只好坐困愁城,在佛寺中设醮祈福,寺中僧人恨他父子在怀朔城中横行,便诓他说因有怨鬼随身,才致此行背运,侯刚惊问怨鬼形状,僧人推说面目看不甚清,只依稀见穿戴是王者样貌,平常都凄凄惨惨跟在侯刚身后,现仍候在寺门外等他。侯刚暗想莫非是元怿作祟?不得已又布施了一笔钱请寺庙诵经超度,法事才开始不久,就得报说侯祥平安回来了。
侯刚急急赶回官驿,见儿子裹着一口破烂流丢的半钟在堂中吃酪压惊,侯刚上去一把将酪碗打翻,拽起侯祥怒道:“贼人在哪!?给我去剿了他们!”侯祥此刻半痴不颠,什么也说不清楚,侯刚不死心,想逼杨钧助他找出贼人,杨钧不说拒绝也不派兵,只打着哈哈送他离去了事。待到法事做到第七日,寺庙声称已暂时制住厉鬼,但那鬼怨气深重,恐怕不久就会逃出罗网,和尚愧称法力不足,若是洛阳的大宗师必然可以降服厉鬼,侯刚听了长叹一声,只得放弃追捕贼人的念头,匆匆启程率队折返洛阳,连更西的沃野镇也不再去了。
侯刚走后怀朔城又恢复往日生活,侯景仍记得与高欢、蔡儁的约定,再次下书来催,高欢独自应下,并未告知蔡儁同去赴约。
那一日城外雪积一尺,朝阳初升,二人都提早到了约定地点,侯景跨马持刀冷笑道:“听闻你妇快要生产,你竟不怕她做寡妇?还算个人物!来!”说罢拍马冲上,高欢举刀相迎,二马错镫之际,两人单臂较力,竟是难分胜负。正在此时侯景看到高欢手中横刀心下一惊,猛地撤刀退后几步沉声问道:“侯祥佩刀为何在你手中?”
高欢将刀迎着日光竖起,刀刃反射光芒,映在侯景脸上,高欢弹弹刀刃笑道:“你说为何?”
侯景阴沉的说道:“那事是你做的……”
高欢毫不避讳点头承认,侯景沉默半晌,忽然将手中刀抛下,刀身直没入积雪中,侯景黯然道:“不用比了,算我输便是……”高欢御马过去并肩而立,纵声说道:“男儿丈夫,何必为猪狗小人消磨志气!我看世道太平已久,民心思乱,那正是你我之辈一展豪情的机会,外兵史若也有此意,你我从此化敌为友,共闯一番事业如何?”侯景沉吟半晌,抬头问道:“我若去告发你,岂不是现成的功劳?”高欢点头道:“那也由得你,只是我与司马省事、孙户曹、蔡郎、刘郎皆为密友,身后又有平城娄氏倚靠,你若告我,尽可一试。”侯景哈哈大笑道:“好手段!好气度!痛快!痛快!我侯景在怀朔能遇到对手,岂肯将他告官?我倒想看看,你说的那一天何时会来!”二人对视片刻,同时纵声狂笑,笑声中两臂高举,驻马南望,近看阳光照耀下积雪映出点点金光,远看青山莽莽,残旧的秦长城在山岭上蜿蜒伸展向西,竟望不到尽头。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4-28 22:18:37 +0800 CST  
@总是如此沉默 2019-04-30 16:07:58
羡慕作者好文笔。
-----------------------------
谢谢您的支持。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4-30 17:27:11 +0800 CST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2 21:47:04 +0800 CST  
@一夜如风落 2019-05-03 09:02:41
支持楼主,写的真好!
-----------------------------
谢谢您(握手)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3 09:09:33 +0800 CST  
第六章(上)
却说侯刚回到洛阳不久,草原上的柔然汗国发生内乱,大可汗阿那瑰战败失势,南逃魏国求援,受到元继、元叉父子的热情款待。但阿那瑰多次请求朝廷派兵助他回国重夺汗位,元叉却总以公卿意见不一而再三推脱,阿那瑰求问于侯刚等人,一席话说的阿那瑰茅塞顿开,回到暂居的燕然馆命人献上黄金百斤到元叉、刘腾府邸,次日朝廷公议助归一事便顺利通过,只等送行宴罢,即可着手安排北返事宜。
如今胡太后幽居宣光殿,皇帝元诩独处于显阳殿,朝政尽被元叉、刘腾二人把持,奚康生虽生悔意也无能为力,只得接受元叉赏赐的官职,升任抚军大将军、河南尹、领左右卫。只因奚康生之子娶了侯刚的女儿,元、侯、奚三家都成姻亲,是以元叉虽不喜他的粗野,但还是将护卫宫掖的左右卫交给奚康生执掌。
奚康生有除掉元叉,搭救太后、皇帝之心久矣,但胡太后长期处在刘腾的监管下,一旦动手,刘腾必会搬出敕令来压制,只有等到太后、皇帝不受控制之时,才能毕其功于一役。
柔然可汗的送行宴正是难得机会,奚康生下定决心,要除掉不尊皇帝的权臣,他设计了好几种杀死元叉的手段,最终决定还是扼死最能宣泄恨意,这几日在家中堂前悬挂上装满砂砾的布囊,在他双手挤压之下,布囊竟然暴破砂砾迸射四溅,奚康生仿佛已经看到元叉死于自己眼前,忍不住露出凶狠的笑容,其子奚难当见了骇然问道:“阿爷无恙?”奚康生这才警觉,哼了一声道:“我能有什么恙!”他生怕说话间露出破绽,匆忙忙自去了。
终于挨到宴会之期,文武公卿尽至西林园作陪,阿那瑰正值壮年,颇有熊虎之相,只因如今寄人篱下,倒似猛虎病卧荒丘,不敢露出半分爪牙,也穿戴着宽袍大袖的亲王服饰,一脸谦卑的偶与众官闲谈几句,只是头上戴的垂笔笼冠实在别扭,有时转头与人说话急了,那垂笔便会扫到眼睛,弄了几次笑话后阿那瑰才找出窍门,转头动作要慢、要稳,脸上还要一直带着笑容。阿那瑰心中叹道:“难怪魏人做事缓慢,原来快了就会挨打。”
好容易等到皇帝驾到,元诩神情落寞,并没说几句话,只预祝柔然国主此去顺遂,之后便一直端坐无言,又过了良久,直到阿那瑰已困倦了,皇太后胡氏才乘舆来到园中,在宫人搀扶下坐在皇帝身旁。
阿那瑰知道皇太后是皇帝的生母,是死了老公的寡妇,按理说儿子已十多岁,他娘也该像老菜瓜一样抽缩了才是,但这个皇太后却年轻妩媚,简直比草原上最美的鲜花还娇嫩,只是这朵鲜花似乎藏着心事,眼中郁郁寡欢,连笑容也没有露出来过。
阿那瑰不敢太过放肆盯着太后,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酒席上,愣冲冲的连灌了十几杯酒下肚,一时忘了身在何处,站起来端着酒杯摇摇晃晃上前两步,口中喃喃说道:“太后……外臣敬酒……”早被几个侍臣左右夹住拉回原地,元叉见状迎过来笑道:“可汗醉了,不如我引你去休息片刻,你再与我说说草原上的趣事?哈哈哈哈……”说笑着便与阿那瑰一同往偏殿去。
元叉走后,宴会顿时安静了许多,胡太后看着身旁的儿子,想要说话,又怕身旁尽是刘腾亲信,在皇帝身旁侍候的光禄勋贾粲看出端倪,想劝皇帝先行离去,恰在此时奚康生站了出来,脱掉外著的宽袍走到中央,向太后、皇帝行礼后说道:“久闻太后御体违和,今日臣得见二圣共坐一处,心中实在欣喜,愿献舞于堂前,谨祝二圣无恙。”侯刚听了皱眉道:“侍中不在,奚抚军不可擅行。”奚康生嗔目瞪视道:“侍中也是臣子,我自献舞二圣,何必他允许!”侯刚心中微惊,想要暂起离席去请元叉,只听前方元诩对太后说道:“抚军既有雅兴,不如许他一回?”胡太后顿时心动,望着皇帝喜道:“皇帝说的不错,抚军请吧,诸位爱卿不得擅动,以免失礼于抚军,皇帝,你说呢?”元诩点头道:“母亲说的是。”
奚康生领旨起舞,先是气壮山河的一声呐喊,跟着举手、蹈足、怒目、颔首,踏着力士舞的鼓点在元叉的空位附近转动,继而目视太后,作出向下扼杀的动作,胡太后见状心怦怦直跳,端起酒杯装作饮酒的样子,以衣袖遮脸,伸手暗抚心口,眼中露出激动不安的神色。
眼看天色渐暮,元叉还不见回来,奚康生一舞已毕,归位豪饮不止,胡太后思索良久终于狠下心来,站起说道:“朕乏了,皇帝若无事,我们便一起去。”元诩闻言也站起身要随母亲一起离开,侯刚情急之下顾不得再找元叉,忙阻止道:“宴会已毕,至尊自住显阳殿,何必往宣光殿去?”奚康生站起来攥住侯刚的胳膊瞪视恐吓道:“至尊是陛下亲儿,母子一体,哪里都去得,何须你在此聒噪!”说罢转头对众公卿喝问道:“尔等说,可是此理?”群臣哪个敢多话,一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遁地避祸,免得被无辜株连。
奚康生见众人不语,只气的大叫一声,胡太后亲自去擎了皇帝手臂,母子二人挽手一起下堂离去,奚康生伏地再拜,口称万岁,群臣见状也只得跟着唱和,就在众人俯首之时,奚康生却遽起疾走几步,赶上太后、皇帝,护在二人身后说道:“二圣放心,今日臣定取夜叉小儿性命!”
侯刚见二圣离去,也顾不得仪态,飞奔到偏殿闯宫入内,却见元叉与阿那瑰一里一外,都倒在榻上昏睡,侯刚上前推开元叉的侍从,在榻旁叫了几声,元叉毫无动静,侯刚犹豫了一下,抢过侍从手中的漱口水盏,微微颤抖着淋在元叉脸上。元叉被水一激,打个冷颤醒来,侯刚不等他发怒便抢先说道:“奚康生反了!太后和至尊正往宣光殿去!”元叉脑中嗡的一声,吓出一身冷汗登时酒醒,跳起来喊道:“给我追!不能让二圣下旨!不能让太后与至尊独处!!不能让他们闭门!!!”侍从急忙去传令,便有卫队跟了上去,元叉边说边跳脚提鞋,提了几次都掉在地上,恼的一脚把鞋踢开,一脚穿鞋一脚打赤,与侯刚随在卫队之后,向宣光殿紧赶,只留下毫不知情,犹在梦中的阿那瑰独自好睡。
此时奚康生酒气上撞,推着二圣来至宣光殿,刚进殿门卫队便已赶到,都塞在门口不许殿门关闭,奚康生大声呵斥也毫无用处,怒从心起抽出傻在一旁的儿子奚难当的千牛腰刀,一刀捅入最前面的直后将军腹中,再用力一绞拔出刀来,直后将军的血混着肠子顿时喷溅而出,血腥场面吓得众军哄叫一声向两旁散开,奚康生这才得以关闭两侧殿门后大步入殿,只见太后正执着皇帝的手往偏殿暂歇,奚康生哈哈大笑,只想让他们母子稍叙片刻再求旨意处置元、刘一党也不妨事。走回殿前环视左右,见皇帝的侍臣还站在两旁廊下,怒骂一声贼子,挺着刀向众侍臣冲去,当下便挥刀砍死一个。这时只听元叉在外喊道:“奚康生行刺二圣!众侍臣合力擒拿!”在人群中的贾粲顿时来了精神,高喊道:“奉旨擒拿逆贼奚康生!”众侍臣眼见生死就在顷刻,都拼命向前去夺刀,奚康生酒意正浓,摇晃着抵挡片刻,就被人群压在身下,随即就有内侍打开殿门放元叉入内,元叉命人将被压得七荤八素的奚康生和其子奚难当都牢牢捆绑起来之后,便要强冲进殿去分开二圣,贾粲挤上前说道:“侍中如此行事恐会落人口实,不如我去试试。”元叉来不及多想,匆忙道:“快去快去!”贾粲应声转身换了一副面孔入殿,太后见他哭丧着脸进来,思索他是怕受株连,自己对他到底也有几分旧日情义,眼下不忍斥责问道:“外面何事吵嚷?”贾粲笑道:“至尊的近侍都不安心,怕陛下责备他们离间二圣,只怕会出乱子。”太后皱眉道:“奚康生弹压不住?”贾粲道:“陛下知道,奚抚军是武人,不善言辞,哪里说的明白。”太后点头道:“那也说的是……”贾粲乘机恳求道:“请陛下亲去安抚,免得内侍们情急之下作出什么事来!”太后暗思贾粲在宫中颇有威势,也不好太驳他情面,便只留皇帝在内,自领贴身宫人出到外殿,不料这边厢贾粲待胡太后刚一转弯,便立刻请元诩起身,叫来众人簇拥着皇帝从偏门出了宣光殿,向南驾幸显阳殿去了。
胡太后才到外殿就知中计,急忙要反身回去,早被元叉命人拦下,推搡着进到偏殿中紧闭了殿门,元叉看到大势底定,这才暗出一口长气,分开众人来到奚康生面前,用没穿鞋的脚点着奚康生的下颌抬起头,只见奚康生犹自半昏半醒,元叉咬牙切齿恨道:“老狗!险些坏我大事!”奚康生懵懂中张口便咬,险些将元叉脚趾咬掉,拔出来见已经淤血,元叉连气带吓浑身颤抖,连声喝骂道:“打!打!给我往死里打!”众军士涌上去一顿拳打脚踢,打的奚康生瘫倒在地人事不知,元叉仍然恨恨不平,令将奚康生就近关押,捆在一旁的奚难当哀求饶老父一命,却被元叉一脚踹开,怒喝道:“非但他死,你也要死!”说罢一瘸一拐离去,奚难当转去求岳父侯刚,侯刚摇头冷笑道:“恐怕我儿要再醮喽……”甩开女婿的手,紧跟在元叉身后亦步亦趋走了。
此时在家养病的刘腾得知事变,带病赶来处置,得知虚惊一场这才倒在车内,有气无力的返家休养,当夜元叉假传圣旨,将奚康生押赴市中斩首,不必再审。奚康生被杀后,元叉想再处死其子奚难当,终在侯刚求情下改为流放,久后死于流放地。这时有人密报称第三品武卫将军于景与奚康生一向来往密切,有涉入政变之嫌,元叉遣人搜查不得实据,只好将他贬为北边最西的沃野镇镇将,严令即刻赴任不得延误。于景虽也不满元叉擅权,但此次奚康生之事却实未参与,他愤慨自己无端遭黜,远戍边镇,离洛时心境丧乱到了极点,当他登上北邙阪,回望洛阳城,依稀看到永宁寺塔华贵庄严的矗在云海之间,不由得喟然长叹,只怕自己此生只能老死荒城了。
经过奚康生一事,元叉与刘腾加强了对百官的控制,刘腾升任司空,九卿八坐以刘腾府为衙署,每日天明即到刘府理事,裁决已毕才放离出府,朝廷官署全成虚设,天下大事只决于贿赂多少,元叉将政事全托付刘腾,自己乐得逍遥快活,国家的舟车、山泽、市集等杂税尽被二人瓜分,此外还要盘剥六镇仅有的赈济之物,眼看岁入利息就以十亿计算,又在洛阳里坊中侵夺房产,广大自家规模,直惹得天怒人怨,却又都敢怒不敢言。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3 09:52:15 +0800 CST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3 11:40:43 +0800 CST  
第六章(下)
大魏国事如此,草原上的柔然汗国也在天灾人祸百罹之下难以为继,阿那瑰南逃之后,国中接连换了两任短命可汗都无力支撑国体,只得全族迁徙到六镇以北,乞求大国赈济,有官员建议朝廷采用东汉故智,将柔然一分为二东西对立,以此弱化北方威胁,朝廷公议认为可行,于是将东柔然置于怀朔镇北,西柔然置于西海故郡城,由怀朔镇将杨钧发两千骑兵,一万五千郡兵护送阿那瑰归国就任东柔然可汗,阿那瑰虽不满魏国对柔然的分置之策,但人在檐下只好对元叉感恩戴德,发誓永做魏国屏藩再不叛乱,元叉送他出了洛阳,二人执手而别。
却说杨钧接到诏书,心中烦恼无比,他不是颟顸的洛阳公卿,任职镇将这几年,他已对草原民族有所了解,他们劫掠边镇并非好乱乐祸,多是因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游牧不比农耕,全靠天吃饭,一有灾荒生计就没着落,连与魏国互市的物资都没有,只能掠夺为生,如今朝廷将半数柔然人放在自己眼皮下,一旦有事,怀朔必首当其冲,到那时镇将难辞其咎,只是王命已下又不能抗旨不遵,他满心厌烦,怎么在怀朔来来回回尽是糟心事,他想起同族的杨椿、杨颖、杨顺、杨津诸兄弟,他们不是任职畿内,便是赋闲恬居;就连子侄辈的杨侃、杨昱等人也居官清雅,全不似自己远戍边僻,名曰镇将,实如狱长,麾下尽是流囚贬官、凡庸下才,真是可恼可恼!
杨钧烦恼不已,独自在廊下往返踱步,口中喃喃自语道:“送难送,不送亦不可,如之奈何?”却听廊下侍从中有人搭腔道:“为明公计,当缓送为好。”杨钧顺嘴答道:“缓送虽好,只怕朝廷不依。”说罢猛然警醒,抬头扫视众人,沉声问道:“说话的是哪个?出列!”说罢见有人向前踏出一步,杨钧点头笑道:“敢认便好……你适才口出何言?”那人道:“下吏见明公这两日都为送蠕蠕王归国一事为难,下吏苦思一夜,自觉缓送似为最好。”杨钧点头道:“最好最好……你是何人?”那人答道:“下吏本镇函使高欢。”杨钧思索片刻恍然道:“原来你便是高欢,我曾听司马省事提及,说你明解吏事,文武皆能,今日一见……嘿嘿,看来不仅如此,胆气亦复过人。”高欢躬身拱手为礼:“下吏愧不敢当,请单独向明公禀告。”杨钧点头冷笑道:“还要我摒去左右?好胆量!”遽然转身断喝道:“军司马何在?将这个不识尊卑、目无官长、故作大言的末流下吏拖下去,依谤军罪处置!”
命令一下便有军士上前押人,惊动了正在军府中公干的功曹史孙腾,孙腾急忙赶来,正逢高欢被军士押下,孙腾止住军士,入内对杨钧拱手说道:“明公息怒,高函使虽有失检点,还望念他是想为明公分忧,从宽发落。”杨钧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孙腾走近几步小声劝道:“明公可知高函使是娄家女婿,其妇是娄内干小女,娄氏富可敌国,势力遍及朝野,明公何必与他为难?”杨钧闻言皱眉沉思,孙腾见劝说有望,更压低声音说道:“明公若退一步,下官愿说得他以物赎罪。”杨钧点头道:“也罢,随我出去训诫于他!”孙腾心中暗喜,随在杨钧身后亦步亦趋往门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省事司马子如急匆匆迈步进廨,险些冲撞了杨钧,司马子如急急止步后拱手道:“下官听闻明公欲处置函使高欢,还请明公念他一向任职勤勉,稍加宽恕。”司马子如说的太急,没看到跟在后面的孙腾使劲向他使眼色,随后发现为时已晚,杨钧心中顿时起疑:又是为高欢求情?我方才下令未久,便有两人前来,难道他们暗中结党竟瞒我不成?便冷笑道:“适才孙功曹也来说情,既然你们见解相同,请都先入内稍候,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与二位志同道合之士!来人!”叫声来人,便上来几个军士站在司马子如身后,杨钧冷然道:“请司马省事、孙功曹入内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廨门一步!”待二人被请入内,又对押着高欢的军士说道:“将他暂押偏房!”高欢见自己连累了司马子如与孙腾二人,悔不该博这一次,但如今为时已晚,悔也无用了。
果然不出杨钧所料,半个时辰之内,外兵史侯景、宁朔将军之子蔡儁、沃野长史之子贾显智、秀容刘贵等人先后或亲至或遣人来讲情,还有人走通了杨钧妻妾的门路,杨钧越看越心惊,想不到区区一个函使竟有如此神通,放他一马也无妨的想法已彻底抹去,但以军法从事亦不妥,毕竟要顾及娄家与这许多人的情面,最后决定借高欢立威,杀一杀镇中结党营私之风,下令判重重责打高欢脊杖五十,褫夺函使职务,仍以舆皂身份在镇城听用。
高欢受杖责时,见亲友无一人在侧,心下不免戚然,又听杨钧严命要重重责打,他知道脊杖若想取人性命,只要照准腰眼处狠打,几下就能毙命,两个行刑兵卒自己并不相熟,只怕是大限已到。他想要求饶,但求饶也无用;想要喊冤,又徒惹人笑;只好把心一横,倒不如慷慨赴死,在怀朔留一段佳话,念及此处,高欢大笑几声,不等人押,便自己扑倒在地,高喊道:“来!给乃公一个痛快!”这时其中一个兵卒矮下身在高欢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高函使不必害怕,我等都受过尉队主恩惠,只要函使不泄气,便不会没了性命,只是皮肉伤难免,见谅见谅!”说罢立刻站起高声道:“刑犯高欢,已验明正身!”只听军司马喝一声打,两个兵卒就依次抡圆了杖狠打下来,高欢听到性命或可保住,心下暗喜,最初几下意识清醒还知道疼痛,二十杖以后便昏死过去,全不知后事如何。
恍惚间他似是来到了堂舅韩氏家门前,怀抱酒坛,身后还牵着作聘的一头黄羊,却连家门都不得进,被堂舅母隔门极尽羞辱之能事,高欢只觉自己犹如坠入冰窟,上下左右挣扎不出,心都冰凉,耳边又听着堂表兄韩轨劝解道:“阿欢,我娘一心要妹嫁个世家子,你家境如此,不如作罢,两相宽解,算我韩家对不住你……”高欢想要分辩,但咽喉火辣辣出不来声音,又听智辉表妹隔着窗哭喊道:“你走!走啊!我不能让阿娘寻死!从此再不见了!”高欢不忿,要跳进院说话,却见堂舅家宅院陡然变化,屋宇充溢,连山塞谷,却变成平城娄家,高欢发觉自己坐在正堂,对面是满脸讥讽挖苦之相,盯着他上下打量的娄氏家主娄内干,只见他从嘴缝中挤出几个字说道:“君非我女良配,何不自知?”高欢不语,只取出一支金步摇,娄内干遽然立起,惊怒咆哮道:“我大女、二女都嫁将军之子,独宠小女竟与人私通,要嫁厮役?辱我家门!”吼声阵阵,竟然化作恶龙,口吐烈焰喷向高欢,高欢五内俱焚,在火中嘶嚎挣扎,不想顷刻间火又不见,自己恍似置身土坑,坑边站着阿爷高树生,阿爷嫌弃的望向坑中漫言道:“韩氏亡故,我如何养活得了他?你若愿养,便拿去。”说罢扬长而去,坑外出现了姐姐的脸,她叹息着将自己抱出土坑,一旁的姐夫尉景小声埋怨道:“生计艰难,哪能凭空多张口?”姐姐听到瞪了他一眼,姐夫立时闭口不言,低头拾起几件旧衣,蔫头耷脑的去了,姐姐噗哧一笑,眼角滑落泪水说道:“大郎,莫怨他,他嘴硬心软,其实是个好人。”高欢伸手想拭去姐姐的泪,姐姐却如风散去,四周刮起龙卷大风,风中尽是毒砂,高欢被刮的遍体鳞伤,忍不住嘶喊出声,耳边隐约传来一个女子声音,那声音苦涩中带着惊喜,连连喊道:“醒了!醒了!醒了便好!”高欢缓缓睁开眼,只觉眼睛干涩无力,眼前模糊显出人影,那人影伸手摸他额头,又惊恐的说道:“火一样烫!这可怎么好?”高欢眼皮抖动,拼力张口哑哑说道:“昭君……”
高欢被杖责免职的事迅速传开,惋惜者有之,窃笑者有之,不平者有之,但更多的还是看在他友人多的面上,对此佯作不知,司马子如等人前去探伤,都被娄昭君以皮肉伤不好见风为由挡在门外,高欢每日伏在榻上苟且度日,眼看日升月落,一日又过,年将而立,事业成空,此前努力全成空话,徒为他人饭后笑料,这怀朔城中可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天下偌大,竟无尺寸喘息之所。高欢在伤口化脓溃烂最严重的几日甚至想到了自尽,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念头,他真的想要放弃理想了。
——像他那样过一世不也快意吗?
高欢想到了父亲,他忽而羡慕起父亲来,他不想、他只活、他没梦、他快乐……可是看到怀胎即将足月,还衣不解带彻夜照顾自己的妻子,他还是觉得不甘心。她是富家女郎,上门求亲的公子郎君络绎不绝,她却不可思议的选了自己,从旧都平城跟随自己到怀朔生活,没要家里新置办分毫家当,只取走了自己原本的财物,还谎称是嫁妆,高欢感激她给自己带来了机会,敬佩她遇事有条理清晰的见解,尊重她笃信巫卜之道的习惯,他发誓要这个女人不悔嫁给自己,但到头来还是痴人说梦。这个国家,这种制度,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不是!
他知道有更合理的路,他自信有能力扭转倾颓,他认为自己能将魏国、六镇、怀朔治理的更加有序……然而这又有什么用?谁会在意一个厮役的意见,伊尹、傅说、姜尚这些贤人传说终究只是传说而已,这个时代认的是家世门第、清浊分明、贵文贱武,身份高低几乎是从出生就已确定,此后一生不过是依照世俗规矩或富贵或贫贱的活着,贫贱者当然谈不到感受生活,富贵者难道就真的活过?没有!没有!都是假的!都要打破!他要摧毁重塑!他要找到出路!他要让世人看看,人的一生究竟该怎么过!
在高欢养伤期间,怀朔镇将杨钧护送东柔然可汗阿那瑰至安置地,助他重整部落,收离纠散,零星柔然人都来投奔,经过半年整合,部众已达二十多万,阿那瑰亲眼见识过魏国的强大,典章之完备,文物之华美,一切都令他仰慕不已,于是他开始有意寻找在中原失意的文臣谋士,将其延揽麾下,为他改革制度、参谋机要,他暗藏雄心,意图像魏国皇帝的祖先那样,由草原进取中原,成为新一朝的可汗天子。
到了这一年七月间,西柔然可汗叛魏西逃,遭西北道行台费穆用伏兵杀败擒送洛阳之后,又有近十万部众东归阿那瑰,柔然复合而为一,齐奉阿那瑰为大可汗。就在他想重整祖业,再兴部族的时候,似乎天公有意磨炼他的意志,连续两年天灾之后又是灾年,三十多万人忍饥挨饿,都巴望着大可汗给他们指一条活路,阿那瑰只好再向魏国求援,朝廷赐下万石粟种,但杯水不救车薪,万石粟种被饥饿的部民瓜分干净,没留下一成做种,几天就都吃了精光,随后又山穷水尽,再去恳求大可汗发粮。
阿那瑰复求赈济,朝廷下诏在六镇强征军粮供给柔然,惹得六镇军民哗然,都说生计本就难以为继,全靠些许存粮求存,如今存粮都送给敌人,难道反要国人饿死?但说也无用,就在北边鼎沸反对声中,持白虎幡、代皇帝巡边的使者督促怀荒、柔玄两镇的征粮车陆续启程,送往当时驻在二镇之间的阿那瑰所部,其余几镇的征粮也先后出发,只是未能同时运达。不料部民们已经饿急了眼,看到送来的粮食仍然不多,都说魏国有意刁难,几个部落大人不由分说将使者绑了送到阿那瑰处让他处置,阿那瑰骑虎难下,只得顺着部众之意背叛魏国,以白虎幡和使者为饵,向南一路诈开城门,将壮年男女、各种牲畜尽数劫掠,直至平城才将使者释放,这时传闻魏国准备派军征剿,但直到阿那瑰率众徐徐北归王庭之际,朝廷大军犹未整军完毕。据统计得知,柔然此次共杀死百姓数万,掠去良民两千,牛马羊几十万计,两镇之间村落戍堡为之一空,而六镇的存粮也所剩无几,北边人心浮动,如同在绵延万里的北方国境线堆积了无数干柴野草,只等一点星火迸出,便成燎原之势。
位于国境线最西的沃野镇,镇将便是当初受奚康生牵连被贬出洛阳的将门之后于景,他自幼生长于洛阳的繁华世界,在兄长关照下仕途顺遂,不料兄长故去不过几年时间,就身受不白之冤被黜到满目戈壁黄沙的世界,身边官吏尽是流囚罪官出身,平生莫说洛阳,便是平城也没有去过,他们哪里算人?分明是披了人皮的禽兽。若说于景当初离京时还憋着一股对元叉的怨恨,如今却早已化作乞求,他只想尽快立下功劳,讨得元叉欢心,让他离开这鬼地方。所以当他接到朝廷诏书,便立刻尽起存粮,唯在府库中留下少许,以超出所需两倍之数运出北境,只求博得元叉一声好,他盘算朝廷下旨褒奖,最慢一个月时间也能送到,到那时他振衣便走,此地事务尽付后来人,至于到时存粮已空,沃野镇民靠什么过活,那是丝毫不去想的。
怎料一月时间转瞬即逝,升迁诏书未到,镇民家中粮食已空,恳求发放存粮,他只好能拖一日拖一日,实在拖不得便给城中官吏发些府库存粮,至于镇民以及城外戍堡、村落,只好统统视若无睹。
镇城西北四百里外,是阴山山脉的最西端,也是战国时代赵长城的终点,那里有一座天然的阙口,以形命名便叫做高阙,而依着山势与赵长城相连筑起的戍堡,便叫做高阙戍。这里是沃野镇辖内最荒僻的所在,原本给养供应就断断续续,自从于景到任,一年中只送到三次,上回至今已有四个月,别说戍卒早断了顿,就连戍主、戍副也吃光了存粮,附近的走兽、飞禽,乃至鼠、蛇、蝠、蝎都被一扫而尽,这时若有敌军来攻,很可能便要出现人相食的惨景,还好这个情景并未出现,只因有个人站了起来,他说:“该是我们的,我们自己拿回来!”此人名叫破六韩拔陵,只是一介戍卒,但在那个特殊的时刻,只要有谁敢冒死发声,就会被群起拥戴,于是所有高阙戍卒都奉他为主,戍主见状试图用积威震慑,却被他当场杀死。就是这群饥饿、疲惫已到极点的叛军,竟然兵不血刃的攻陷了镇城,在世上有个悖论,金城从来都毁于内部,何况沃野镇城还远不能说固若金汤。
饥饿的镇民在豪侠卫可孤的号召下打开城门,叛军冲进子城,捉住了镇将于景夫妻,当他们满怀希望打开府库后才发现,即使将府库存粮全部算上,也不够镇民们吃十天,他们殴打于景,羞辱他的妻子,逼迫他说出粮食藏在何处,于景如何说得出来,叛军又哪有耐心等待,一旦走上叛乱的道路,就只想求一个痛快,他们四出劫掠,裹挟百姓加入叛军,风卷残云般席卷了整个沃野镇,直到镇内再也找不到可供大军食用的粮食,他们才将目光转而东向,这时距离叛军进城将近四十天,被折磨脱了形的于景夫妻终遭虐杀,这对他们而言真的是解脱了。叛军践踏过他们的尸体离开镇城,像条巨大的虫豸一样挟着求生的欲望向东滚滚而来,他们渴望闯入千里之外的洛阳城,看看那里究竟与自己是不是同在一个人间。
大魏正光四年十一月初一,日有蚀之,戍卒出身的破六韩拔陵断然称王,改年号“真王”,拜官封爵,与元魏朝廷分庭抗礼,六镇兵变由此拉开帷幕。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3 19:42:43 +0800 CST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3 23:29:45 +0800 CST  
六镇兵变
第七章(上)
北边风起云涌之际,号称天下之中的洛阳城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大魏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太尉公、冀州刺史、长乐县开国公、方过花甲之年的宦官刘腾薨了。
皇帝元诩按姨父元叉的意思,赗赐刘腾帛七百匹、钱四十万、蜡二百斤,又遣第四品上鸿胪少卿主持治丧,宫中宦官则以光禄勋贾粲、奉朝请平季二人为首,为刘腾服斩衰的义子计四十余人,次一等服齐衰则达上百人,有魏一代,宦者葬礼之盛莫过于此。
到了出殡日,铜驼街上达官贵人云集,送葬的队伍绵延不绝,前导引路的方相已到阊阖门,后队的车驾尚未出延年里,随在方相之后的鼓吹班剑皆是皇家仪仗,行止间整齐划一、庄严肃穆,绝非寻常乐人可比,只不过羽林早已肃清了街面,百姓都被禁在里坊中不得出坊门一步,见不到如此华丽的场面。
鼓吹过去一炷香时间后,服齐衰的百个少年宦官挽郎团唱着此起彼伏挽歌竞逐而来,他们都是贾粲、平季二人的下属,彼此间一向争权夺势不休,如今就连唱挽歌也要压过对方一头,贾派唱一首《薤露》,平派便还一首《虞殡》,一方歌罢“孤魂虽有识,良接难为符”,一方就接“山中桂树自有枝,心中方寸自相知”,两厢斗的不亦乐乎,渐使发了性,一个个面无戚容倒有战心,雄气赳赳牵引装着刘腾尸身的辒辌车大步向前,丝毫不觉车上的寿棺石椁沉重,如此却累坏了后部鼓吹与乘车随行的贵人,贾粲在车厢中被颠的反胃,急忙派亲信赶上去查看出了什么状况,亲信问明原因,将众挽郎训斥几句,吩咐慢慢前行,这才返回禀告贾粲,众挽郎受了责骂,只得压下斗气,仿似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被当头泼下冰水,顿时都没了气势,一个个无精打采低声哼唱,可巧平季驾车从旁经过,将众人又呵斥一顿,挽郎们心中憋闷,好在方才快走了一段,距出城已不远,说不得只好咬牙硬唱,但声音干涩无趣,远不如赛歌时铿锵有力。
直到送葬的公卿车驾都跟了过去,沿途里坊的大门才依次缓缓打开,义井里守门的老门吏向外张望着咋舌感叹道:“好排场!竟走了两个时辰,我仿佛记得几年前世宗皇帝的丧车都没走这么久?”旁边新来的门士听到忙去捂他的嘴嘘声道:“阿翁慎言!小心被人听见!”
老门吏尚未答话,凑在一旁观景的高家娘子山氏笑道:“小儿郎莫怕,如今不比过去,莫说等闲言语小事无人计较,就是真走了背运被贼子听了去,只要有财帛堵住管事的嘴,便是说太后、皇帝的不是也无妨。”老门吏这才挣开门士的手啐道:“听见没有?这是咱们里的贵人,说话就是有里有面!瞧你那胎毛还没褪净,倒想指点起乃翁来了!此一时彼一时懂不懂!?跟你说也是白说!”见那门士臊的抬不起头,这才转身对山氏笑道:“高家娘子,前日我还与你家阿岳说,你阿娘不易,日后必得好好孝敬,可着咱们义井里的后生,我就看阿岳能成气,那可全是你的功劳。”山氏笑道:“借阿翁吉言,若阿岳真有成才的一日,也是高家祖宗有灵,不让门楣落地惹人耻笑,我哪有什么功劳。”老门吏伸出大拇指赞道:“好!说的好!不愧是高门大姓。”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山氏便告辞回家,老门吏望着山氏远去的背影叹道:“多好的妇人,只是命硬,年纪轻轻守寡,儿郎又小,近来她侄子也不见来了。”那门士好奇心又起,问她侄子是谁,老门吏道:“只是个北镇函使,人样子倒不错。”门士又压低声音道:“阿翁还不知道?北边出了乱子,一群戍卒造反,听说连陷了几个军镇。”老门吏啐了一口骂道:“屁!听风就说雨!一群丘八能掀起多大风浪?没得小家子气!好好守门,我且去坊里巡查一遭。”说罢背手转身向里内走去,门士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嗤笑道:“还不是去偷闲睡觉?老骨头偏要逞强。”
在他们闲谈之时,城内里坊坊门络绎打开,街面上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洛阳城的生活似乎还与往常一样,并未因大宦官去世而落寞,也不为北边的风烟而萧索,永宁寺塔的铃音随风飘荡不绝于耳,仿似永不止歇。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4 21:36:13 +0800 CST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5 08:14:06 +0800 CST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5 18:23:17 +0800 CST  
第七章(二)
然而沃野的风烟终究向东滚滚而来,首当其冲的便是怀朔、武川二镇。自从剑豪卫可孤归附叛军麾下,便被破六韩拔陵封为一字王爵,各地侠士并北镇罪人闻讯蜂拥来投,卫可孤亲自甄选其中精英传授剑阵编成卫队,无分出身贵贱,寝食皆与己相同,剑卫感念卫王厚恩,战时先登陷阵,平时贴身守护,列队行进但见千余白衣白甲豪侠并骑而出,令人咋舌称奇。风传卫可孤曾与人言道,他所传的剑法源出春秋时鲁国名家卞庄子,经过自己改良,已成为适用于两军作战的剑阵,剑卫只需谨守阵法,足能以一当百,假以时日运用纯熟恃之必可横行天下,不久卫可孤受命担任南路统帅,自领一军进入怀朔、武川二镇境内。
由怀朔向东,沿白道川行进一百余里便到武川镇,虽然同在六镇行列,武川镇城的修筑却比怀朔延后了近七十年。镇民并未形成居住镇城的习惯,而是散居村落,以族而分,故而乡里情重。所以尽管两镇相距不远,人情差异却大:怀朔重交际,武川重乡情,怀朔人多智,武川人多勇,智者善权变,勇者守义笃,故而两地人相互白眼,易生龃龉。武川镇将虽不及怀朔镇将的威势,但在升迁任免事务上,亦与怀朔相同,勤勉一生,不过军主,贬官庸吏,反居其上,成了庸碌者的庇荫,真豪杰的桎梏。
武川镇的豪杰首推贺拔度,他是祖传的部落大人,又袭了父亲的龙城县男赐爵,生性雄武刚毅,却也不过做个军主,眼看岁月蹉跎,年过半百升迁无望,国情如此,令人徒生叹息。
没想到叛军乍起竟给他带来了机会,怀朔镇将杨钧早知他有将帅之才,着人送来军书,聘他升任怀朔统军,率部抵御叛军攻势,贺拔度与三个儿子商量后接下军书,着手召集部众同赴怀朔守卫。等待部众集合之时,住在左近的乡党宇文肱听到消息赶来劝阻,宇文肱虽未在镇上任职,却也是祖传的部落大人,麾下部曲数量与贺拔度差相仿佛,两家一向走动频繁,宇文肱以兄事贺拔度。
却见宇文肱气尚未喘匀就匆忙说道:“度兄当真要走?你一走武川却付与谁?”贺拔度见他急形于色笑道:“阿肱生了四子三女,怎么还像少年?”宇文肱胡乱摆手道:“莫取笑!我只问你,武川怎么办?”贺拔度收起笑容叹道:“镇将一向轻视于我,怀朔却升我为统军,应承补我部曲,我年过五十,来日无多,你也知道,军主与统军之间隔着沟堑,多少豪杰埋没其中,如今我有机会跨过,为何不过?”宇文肱道:“我知道你雄心犹在,只是怕你一走,武川反陷在怀朔之前,你怎能不念乡党情分,只为自己打算?”贺拔度尚未说话,大郎贺拔允走上前替父答道:“宇文叔父误会我家大人了,大人与我们商量过,叛军西来,必先攻怀朔次及武川,我父子当使他顿兵怀朔城下,师老兵疲不复能战,到那时武川自然安堵。退一步说,即便怀朔城破,叛军大战之后锐气不再,武川之危也能大大降低。”宇文肱恍然道:“原来如此,倒也有理,是我太过急躁,请度兄恕罪。”说着向贺拔度连连拱手,贺拔度拍拍宇文肱肩头笑道:“阿肱别忙赔罪,若是叛军眼见怀朔城坚难克,转而来攻武川,到时还要你们合力坚守,等我领兵来援才好。”宇文肱满口应承,转而对大郎说道:“二郎、三郎如何不见?”贺拔允笑道:“应募者太多,二郎试骑射,三郎试刀笔,也好量才施用,让怀朔人见识一下我们武川儿郎的风采。”说罢取了册簿转身出去继续忙碌选练事宜。
宇文肱赞叹道:“你家儿郎文武皆通,到底高出我家一筹,前日阿颢还说起想让他那三个小儿随三郎学文,咱们武川能有几个太学出身,度兄可真让人羡慕。”贺拔度哈哈笑道:“莫提此事,大郎、二郎时常怨我偏爱幺儿,只送他进学,以至三郎对他俩不够尊敬。”看似调侃,语气却满是骄傲,很以三郎的太学生身份为荣。
二人正说话,平日与两家一向亲近的邸珍、念贤,并刚接管了亡父部落的独孤如愿三人结伴而来,也劝贺拔度不要离镇。宇文肱转向众人解释一通,邸、念二人尚未置可否,年方弱冠、相貌俊美的独孤如愿先一甩满头辫发说道:“此时叛军兵力未得实数,若人马有限,二公之计可成,若人多势众,两城同时被围,则谋划成空矣。”贺拔度半生戎马,岂能想不到此节,倒是独孤如愿一语道破使他有些意外,半提点半赞许道:“独孤郎虽容貌太美,修饰太过,少了几分武人的爽利,眼光倒还不差,”说着停顿片刻,环视众人压低声音续道:“若果真如此,两城恐怕难保周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诸公免不了提前想好退路,趁乱合力一鼓作气闯阵出去。”
众人都说只好如此,于侪辈中年纪最少的念贤思考片刻提议道:“一旦破城,我倒有个好去处——秀容!”众人异口同声道:“去投尔朱?”念贤击掌道:“正是!镇上常与尔朱氏有货物往来,道路熟悉,近来听说尔朱荣袭爵之后暗地招兵买马扩充军备,我料他必有所图,大伙儿齐去秀容,既有了用武之地,彼此也能照应。”邸珍跟着出主意说道:“也可去投河北,如今都说羊毕封高,想来盛名之下必有其实,他们和合乡里,我等抵御外敌,也能联手一处。”贺拔度摆手道:“这话只是我们几个说说便罢,切不可外传,免得动摇军心,沮了士气,未战先败!”话音未落,二郎贺拔胜持槊大踏步走来,他比大郎高了半头,样子也凶悍的多,射术、槊法在兄弟间最强,弓箭跨在腰间从不离身,手中这支比寻常马槊长出一尺、槊杆涂满红漆的“赤槊”犹是心头爱物。人还未进门,赤槊先至,橐的一声将槊柄戳在青石板上大声说道:“阿爷,选了不足两千,都是精兵!”贺拔度沉下脸训斥道:“没规矩的畜生!不会给诸公见礼吗?”贺拔胜哦了一声,捧着槊拱手罗拜喊道:“见礼!”贺拔度皱眉道:“下去!再有事情让三郎来报,问你也是白费功夫!”贺拔胜又哦了一声转身出去,槊在石板上划过发出一连串橐橐的响声。
宇文肱笑道:“度兄未免太偏心,难怪他们兄弟有话说。”贺拔度摇头道:“你可不知这二郎是何许人,我若夸他一句,转眼就能惹出天大祸事,索性我就冷面冷语,他倒稳重一些。”众人都说未必,定是他心长偏了,正调笑间,三郎贺拔岳抱了几卷文书迈步进屋,先对众人含笑点头致意之后向父亲问道:“二兄说大人唤我?”
贺拔度摸着颌下的卷须笑道:“三郎,共募得多少人?”贺拔岳一边将文书叠放整齐一边答道:“选了一千八百二十人,不足一军之数,我与大兄、二兄商量,人少一些不打紧,却定要精,免得怀朔人笑我们赚他军粮吃,这些兵卒都精通骑射,也能略识几个字,有缓急之处也好照应。”贺拔度赞道:“三郎一向仔细,岂是我偏心?此事若只交予二郎做,只怕选出三千人来,那杨镇将还不咋舌么?”众人闻言尽皆哄笑,笑声中透出几分对怀朔人的鄙夷。
贺拔度笑着查阅名单,只看了一卷便合上不看,对三郎笑道:“好了好了,你定下就是,记得随身物品检查清楚,莫要惹麻烦。”贺拔岳应声去了,众人都对三郎应对条理清晰赞不绝口,贺拔度捻须微笑不语心下甚喜,邀众人留下吃了哺食,直到黄昏时分才放他们结伴离去。
次日杨钧又有信来催,信上言道叛军已进入怀朔镇界,接连攻破戍堡,整村整戍裹挟百姓从军,人数日益增多,不日即到镇城。贺拔度闻讯即唤三子点齐兵马驰援怀朔。
行军到距怀朔城十几里处,贺拔度命三郎领军原地暂驻,只带大郎、二郎并一队精骑潜行至城外探查,远远望见一彪人马正在城下叫骂,为首的武将挺槊跨马耀武扬威,槊头上挑着一条敝旧罗裙,迎风展开时依稀见裙上写着“杨钧之裙”几个歪字,那武将并不入城头士兵射程以内,只招呼手下高声辱骂,叫嚣着要与杨钧捉对厮杀,杨钧在城头淡然观望,对骂声全不在意。
贺拔度见二郎眼望敌将跃跃欲试,皱眉道:“两军交战,比的不是单打独斗,你如此好斗,谈何大将风度!”大郎劝道:“如今我父子初来乍到,若未入城便挑落敌将,倒也是扬威之举。”对二弟说道:“你可有把握?”贺拔胜狞眉切齿道:“我取这猪狗性命如探囊取物!”大郎点头道:“大人,就让二郎去吧。”贺拔度哼了一声道:“去吧!别丢了我家脸面!”贺拔胜答应一声,抄起赤槊猛夹马腹,胯下马长嘶向前蹿出,须臾已近叛军身后,贺拔胜兀地大喝一声,叛军士卒惊转回头,见来将手挺长槊面目狰狞仿似凶神下界,都唬的呼啦啦如潮水般向两旁散开,贺拔胜不与兵卒纠缠,趁乱冲过人群直奔主将,那主将调转马头,也大喝一声纵马冲上,战场上一时只闻马蹄声踏踏作响,众士卒目瞪口呆望着二将对冲,却见马头将将交错,两人同时挺起兵刃,手臂惯足了力气向前刺出,那将瞥见贺拔胜不闪不避心中暗自嗤笑,没想到赤槊刃宽杆长,只“噌”的一声便将他人头从颈上挑断远远飞出,这时贺拔胜才微微侧头,闪过惯力刺来的槊头,又跑出几步方缓缓勒马转身,对敌军怒目而视,群卒见马上无头尸仍跨在鞍上走了几步方重心不稳坠落马下,紧接着又一声响,却是将军的人头落地,叛军士卒愣了半晌,不知是谁先发一声喊,紧接着众人乱叫着狂奔逃命,全不想未抢回死尸回营如何交差。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6 20:42:05 +0800 CST  
第七章(三)
贺拔胜望着散去的叛军满脸鄙夷,收起赤槊抬头向城上喊道:“武川贺拔氏奉杨镇将之命前来效力!”城头上杨钧闻言回话道:“你是何人?”贺拔胜高声道:“我乃贺拔二郎!快快开城!”声音雄浑如狂狮咆哮,震得城头众人耳朵嗡嗡作响,杨钧正要再问,却见一彪人马由远而近,为首的正是新任怀朔统军贺拔度。
杨钧见状拍堞长笑,下令大开城门放人马入城,自己也紧走几步下了城楼,领随行官吏到城下迎接贺拔度一行。贺拔度见杨钧亲迎,急忙下马步行到杨钧面前抱拳拱手道:“下官怎敢劳明公亲迎,请明公受贺拔度一拜!”杨钧笑着扶起说道:“贺拔公至,怀朔无忧矣。”又向随在其后的两子点头道:“这是二位小郎?”贺拔度一一介绍,杨钧赞道:“将门虎子!”又对二郎说道:“适才在城上见二郎杀将退军,真可谓万人之敌。”贺拔胜一听昂头挺胸道:“此辈便是十人齐上我也不惧!”贺拔度立时斥道:“放肆!还不退下!”对杨钧抱拳道:“明公过奖,二郎性粗不会回话,还望明公不要见怪。”杨钧摆手微笑,引贺拔父子前行,贺拔度吩咐人去引三郎带军安置,自与杨钧上马缓缓前行。
杨钧用马鞭指点镇城四周说道:“贺拔公请看,怀朔镇城规模如何?”贺拔度点头道:“宽广高大,城墙完厚都远胜武川,只是城大向来难守,不知明公麾下兵马可够用?”杨钧低声道:“镇兵号称十五万,堪战者其实不过五万上下,前日探得消息,叛军沿途裹挟,已达三十万之众,即便去掉一半老弱妇孺,也与我兵力相当,此战凶险,贺拔公乃沙场宿将,杨某一切拜托了。”贺拔度道:“明公不必忧心,依方才试探所见,叛军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虑,只要城中安堵如故,当可保无虞。”杨钧道:“我已下了严令,得知叛乱不举,一伍连坐,又增加往来盘查兵士,凡有可疑者先押后问,如此或可安稳。”贺拔度称赞了几句,杨钧又道:“你那三个儿郎才干如何?”贺拔度答道:“大郎允稳重,可任大事;二郎胜悍勇,可为斗将;三郎岳智勇兼备,可自领一军。”杨钧道:“闻公之意,似是三郎为首、大郎次之、二郎居后。但适才二郎之勇威慑敌胆,岂止区区斗将而已?”贺拔度笑道:“儿郎们也常笑我偏心。”杨钧道:“军中尚功,如今二郎有退敌之功,可任军主,大郎三郎且待立功后再释褐不迟。”贺拔度谢过杨钧栽培,只是心中暗自笑叹:不料三子中反倒是二郎先行一步。
只听杨钧又道:“你人马不多,我再与你补足一旅之数,使公实至名归不亦美哉?”贺拔度喜道:“多谢明公!”二人来到子城公廨,杨钧向贺拔度引见府中官吏,贺拔度一一见礼后问道:“我在武川听人说起新从统万调来的统军窦乐勇武不凡,如何今日不见?”
杨钧望向众人询问,省事司马子如应声答道:“窦统军听闻有戍堡情形不稳,便亲自领兵前往镇抚,方才有信传回,人马已在回城路上,窦统军平生只好刀槊骑射,常笑我们是刀笔吏,如今贺拔公至此,窦统军难得夸口了。”话音未落,就听廨门外有人高声喝道:“司马省事又在背后论人是非,看来是要与我刀槊说话了!”大笑声中走来三员武将,当先的便是统军窦泰,身后是两个窦家儿郎,大郎窦华、二郎窦泰都正值壮年,三人虎气赳赳大踏步入府。
来至厅前,窦乐吩咐两子止步,独自入内对众人行个罗拜礼说道:“原来诸公都在,我以为只是司马省事拿我取乐。”司马子如揶揄道:“何敢取乐,岂不惧窦公刀槊乎?”众人哄堂大笑,笑罢了杨钧说道:“窦统军,这位便是武川第一豪杰贺拔公。”窦乐哎呀一声,急忙与贺拔度单独见礼欣喜道:“早知贺拔公要来,我便只让小儿辈去擒贼,也好迎一迎贺拔公,如今却反要贺拔公等我,实在不该。”贺拔度笑道:“我也早想与窦公见面,听说是戍堡不稳,窦公亲去弹压,不知结果如何?”窦乐道:“正要将此事说与诸公知道,明公,不妨事吧?”窦乐问杨钧的意见,杨钧一看也知无妨,也不必扫了众人的兴致,便点头允许。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7 09:28:34 +0800 CST  
第七章(四)
窦乐对大郎窦华说道:“押上来!”窦华去不多时押来一个浑身血污的戍卒,将他推倒按在厅外,窦乐指着戍卒说道:“此人是主谋,乃叛军伪王卫可孤同族兄弟,卫可孤邀他反叛,他便鼓动戍卒围攻戍主,两方相持之际我军赶到将他擒下。”冲戍卒喝道:“叛军如何与你联络,从实招来!”那戍卒并不畏惧,昂首高声道:“说的不错!是卫王与我联络,命我乘虚夺了戍堡,只恨尔等来的太快,不然戍主早成我刀下鬼!”杨钧哼了一声道:“以下犯上之辈,还敢大言不惭?来人!与我打!”戍卒亢声道:“我认得你!杨镇将!你是大贵人!在镇城中衣食饱暖,哪晓得戍堡中过的是什么日子?本就不多的存粮被征了大半送与蠕蠕人,剩下的又被戍主克扣,我们每日能有一顿野菜稀粥下肚就要谢天谢地,老天爷!那粥稀的能照出人影!说我以下犯上?我就是犯了!若此刻我手中有刀,恨不得立时取你狗命!”杨钧两眉竖起,怒喝道:“拉下去!斩首示众!尸体丢到城外任鸟兽啄食!让镇民看看作乱者的下场!”戍卒被拉下去的时候仍一路高喊:“你杀我一个又有何用?六镇戍堡尽皆如此,你杀得尽所有人?天狗食日!真王降世!万剑归一!天要变了!天要变了!!”声音渐渐远去不闻。
众人见杨钧愠怒,不愿去触霉头各自散去,贺拔度也向杨钧、窦乐告辞,自去整军备战,厅中只留杨、窦二人,窦乐这才说道:“方才人多口杂,不好多说,这次还听到一个消息。”杨钧见他神色慎重,知道消息不妙,点头示意但说无妨,窦乐低声道:“传闻折敷戍也不稳。”
杨钧心神大震,折敷戍位于二镇之间,是众多戍堡中人数最多的一个,与其说是戍堡,实是一座小城,戍主可朱浑道元对自己一向恭敬,他竟也会投叛军?
杨钧沉声问道:“道元要反?”
窦乐答道:“详情尚未知晓,只听说叛军拥万俟部大人做了伪太尉,他在各部间甚有声望,有送到书信折敷戍,道元对信使甚是礼遇。”
杨钧道:“派人查问恐怕适得其反,不问却也不妥,如之奈何?”窦乐沉思道:“若官吏中有道元之友,倒可一试。”杨钧闻言思索半晌,啧了一声皱眉道:“倒有一人,只是实在令人气闷。”窦乐奇道:“为何?”杨钧道:“当初我见此人不安守本分,交游太广,恐有结党之嫌,故而将其重重责打,裭职为民,只怕他心中怨我,不再为我所用……说来此人也算窦公姻亲,其妻乃娄内干幺女。”窦乐恍然点头说道:“我看不妨一试,能用则用,不能用便罢,许他复职,再赏些财物也就是了。”杨钧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尽心王事,也只好如此。”派人传司马子如过来问道:“前函使高欢近来可有什么举动?”
司马子如略感诧异,不知窦乐与杨钧说了什么,以致问起高欢,不及细想匆忙答道:“高欢自免职后一直深居简出,潜心自省,家宅也迁回东城去了。”杨钧点头道:“看来他是诚心悔过,当日我也用法太急,后来想起常觉心中不安,本镇与平城娄氏生意往来密切,却把人家女婿免了官,细想也有不该……不如你去看看他近况如何,若是仍有心任事,便带他前来见我。”司马子如应声拱手正要退下,杨钧又叫住他说道:“对了,让他仍回西城居住,东城杂乱,哪是人住的地方?”司马子如又应一声,等了片刻见杨钧没有话说,这才离开公廨,往东城去寻高欢。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7 10:28:02 +0800 CST  
第七章(五)
却说高欢自从被脊杖五十,免了函使之职后,羞于在西城与官吏为伍,无端受人白眼,便将姐夫在东城的旧宅收拾干净,与娄昭君搬去居住,迁居不久娄昭君便怀胎期满诞下一子,取乳名阿惠,乃北语哥哥之意,阿惠天性聪敏爱笑,很得父母欢心,只是性格急躁,遇不如意便拼命哭闹,高欢有时气急想打,都被娄昭君急忙拦下,抱着哄弄良久,才渐渐安静睡下。阿惠的出生撕开了高欢心中些许乱麻,但随着西北乱起,他又忍不住暗里揣摩,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这次叛乱是自己难得的机会,只要运筹得当,立时就能天翻地覆,他有心从怀朔众人口中打探消息,又想到自己如今只是一介镇民难免被故人轻视,一着不慎落得如此下场,难免自怨自艾黯然神伤。
这一日娄昭君将阿惠交予高欢抱着,自己入内整理孩儿衣物,只片刻功夫高欢就感胸腹间一股温热,提起阿惠来一看,竟是小儿遗尿流了阿爷一身,高欢皱眉骂说要打他屁股,阿惠却咯咯欢笑着探出双手抱住父亲的手掌,憨态可掬的奶声说道:“阿爷、阿爷。”死死拽住不撒手,高欢又爱又气,把阿惠抱起贴在胸前尿渍处,心中暗笑道:“这泡尿,合该咱爷俩共享。”阿惠却机灵,觉得湿漉漉的好不舒服,哇的一声嚎哭起来,里间娄昭君和奶娘慌忙出来,见高家父子对垒正酣,阿惠儿连哭带抓步步紧逼,高阿爷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奶娘忍住笑接了阿惠去换洗尿布,娄昭君给高欢找出衣服笑道:“苦也!想不到高大郎也有做孩儿奴之日。”高欢佯怒道:“我可不是怕他,只担心手重,若打坏了你岂不难过?”娄昭君点头道:“是是是,只我难过。也不知阿惠第一次叫了阿爷,是哪个说眼睛进了沙子?”夫妇二人一言一语正调笑间,就听宅院外有人说道:“好热闹,我倒觉得你无官无职反而快活些。”二人听是司马子如到了,忙出来迎他进屋说道:“闲话几句,却被省事听了去。”司马子如笑着摆手道:“杨镇将遣我来召你去子城相见,我看你如此快意,不如回绝了他,就说你性喜田园,无意为官,让他找别个去!”说罢作势起身要走,高欢还未说话,娄昭君早一把揪住司马子如的袍袖说道:“省事莫走!快将他带去!这一年来听他左一句国家政务该如此,右一句北镇兵事当这般,烦也烦死了。”司马子如哈哈大笑,高欢赧颜垂首不语,娄昭君笑道:“他若不去,还烦劳省事去与杨镇将说说,娄氏女亦通骑射,由她任职也使得!”二人顿时大笑,司马子如笑着起身道:“闲话改日再续,你的机会来了,切莫让镇将久候。”高欢急忙换了旧日公服,与司马子如出门上马直奔子城。
二人来至公廨,见过杨钧、窦乐二人,司马子如差遣事毕自返回署衙,高欢先顿首请罪,才遵令坐于末座等候吩咐。杨钧与他闲话几句,便将主题转到折敷戍上,高欢闻言安下心来,说起自己与道元相识多年,曾蒙他搭救等等过往。杨钧点头道:“既是如此,我有意差你去折敷戍走一趟,你可愿往?”高欢躬身答道:“罪僚得以再为明公效力,恩德没齿不忘,恭请明公吩咐。”杨钧道:“左传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高君其勉之,此番是窦公力荐你可用我才召你前来,窦公说来也与你有亲,他家二郎泰娶了娄氏次女,与你连襟,高君需实心用事,方不负窦公美意。”高欢听说同是娄氏姻亲,忙过去叩头行礼,窦乐扶起高欢笑道:“我本不知与你有亲,这下反成了内举无避,也罢,只要于大事有益,亲也无妨,事成之后,再叙不迟。”高欢应声站起,仍听杨钧吩咐,杨钧言到有密报称折敷戍举动可疑,此去需仔细查看,切勿打草惊蛇,又召功曹史孙腾前来,命将高欢复职登录在册,家眷仍迁回西城居住,高欢再拜谢恩,即刻带了杨钧安排的人手离城,驭马前往折敷戍。
高欢走后,杨钧与窦乐言道:“公久在军中,相人多矣,依你看,高欢此人如何?”窦乐点头道:“他以戴罪之身,犹能进退有节,言语间也算得不卑不亢,是个人才。”杨钧道:“仅此而已?”窦乐不知杨钧何意,便问他以为怎样,杨钧眯着眼冷言道:“我看他志大才疏,好作豪言,却不在自身上下功夫,只以钻营为事,并非良才。”窦乐笑道:“所以明公假我之名提拔他,无意令他感恩于你?”杨钧哈哈笑道:“窦公多心了,我并无此意。”这时厨吏来报称饭食已备,杨钧便邀窦乐一同往后堂用饭等候各路消息。
楼主 夏婉墨  发布于 2019-05-07 11:31:11 +0800 CST  

楼主:夏婉墨

字数:93222

发表时间:2019-04-24 00:35:4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09 19:47:05 +0800 CST

评论数:8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