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子(一)

@雷本祖 2016-06-20 22:02:01
@冯秀娟2015 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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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6-21 13:42:04 +0800 CST  
小三爸的老爹老妈,是后到一块儿的,各自都有三四个孩子,又一块儿生了俩丫头。他们大丫头的孩子,已经和我一般大了。小丫头,也二十五六了,还没找对象。

住在我家前院儿的小三奶奶,能说会道,不吃饭,能把人送出去二里远。开窗户的时候,她坐在炕上,只要大街上一有人走过,她就扬着手,亲热地招呼着:“进来坐会儿,快进来坐会儿!”
小三妈常斜着脸,冷冷地笑着:“哼,就靠那张嘴呢,死人都能让她说活了!”
能把死人说活的小三奶奶,在大人堆儿里,并不受欢迎。那些左邻右舍和本家的人,都和她挺向远,他们在背后,都说她嘘头巴脑的不实在。跟她交往,换不出一般大来。
但我觉得她挺好。她的话,总是让我听着特别舒服。我就是跟她好。

有一年,我家园子里的西红柿,刚有一个泛红的,我赶紧摘下来,捧着跑去了她家。听着她那些夸奖我的话,我的大鼻涕泡儿都快美出来了。

她家的老爷子,和她正相反,只知道干活儿,很少说话,也没啥脾气。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很少穿鞋,脚底板儿的老茧,跟鞋底儿一样厚。那老头儿耳朵背,把我的名字小娟儿,听成了小尖儿,我弟弟因为出生时就带了一颗牙,后来掉了,留下个肉柞,我妈怕他不好养活,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留根儿。平时,大伙儿都叫他小根儿。那老头儿常笑眯眯地摸着我和弟弟的脑袋:“妈了个巴子的,你家这俩孩子,这名儿起的,可真怪:大的叫尖儿,小的叫根儿!”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

小三的老姑,也和那老太太一样,会说话,心眼儿多。二十三四没找对象,在三家子,可是个老姑娘了。小三妈常撇着嘴,恨恨地说:“就她那懒得屁股都带不动的样儿,谁要?就算是有人要了,三天不到,也得把皮给稍回来!”
心眼儿多的人,干活儿大都爱藏奸。小三老姑也不例外。一年到头儿,她挣的工分,连自个儿的口粮都领不回来,更别提老爹老妈的了。

年年一到放粮的时候,他家老太太就把在生产队欠的账,抹到老爷子的前房儿子——小三爸身上。
不等小三爸说话,小三妈已经炸开了:“凭啥呀?凭啥往我们身上抹?”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们老了,不指着你们,指着谁去?别说这不孝顺的话,让人家笑话!”老太太一脸的真诚。
“啥叫孝顺?你那些姑娘,成天出溜儿出溜儿跟黄皮子似的,背的背,扛的扛,把这个家都他妈倒腾空了。这领不上粮食你想起我们来了,你找你那些姑娘去呀!”
“我姑娘倒腾啥了?你给我说明白了!这个家,除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有啥可倒腾的?”
“倒腾啥了你自个儿心里有数!别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粮食你爱领不领,我们管不着!”
“你空口白牙,说这丧良心的话,是要遭报应的!我告诉你,我姑娘啥也没倒腾!你们现在这是翅膀硬了,能飞了,用不着我们了,是不是?忘了用我揩屎揩尿的时候了?我告诉你,你不管,有地方管,我告你们去!我看你不管一个试试!”
“有本事你就告去吧!你不就长了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吗?去满世界地抖搂去吧,别屈了你的材料儿!”
“老天爷啊,这就是养儿子呀,你们这么不孝顺,你们都作损呢你们!”老太太的眼泪和鼻涕,在难得一见的太阳光儿照耀下,亮晶晶的,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
“不知道谁作损呢!不稀得说你就是了,你说那拆下屋的木头哪去了?你那么多铺衬都哪去了?一到领粮的时候你就来作我们,你凭啥作呀?”
“那点儿破木头,都几百年的了,都糟烂成啥样儿了?你们还惦记着,你们长没长人心呢?我们两个老东西,大冬天儿的,就不烧点儿啥呀?我们连穿的都没有了,还哪来的铺衬?你这样嚼舌头根子,作损啊,等着天雷劈你们吧!”
“等着吧,看天雷劈谁?”

大人间的恩怨,不知不觉地,也渗进了孩子们的心里,小三他们,一看见奶奶,就像见到了几世的仇人,又是剜眼睛,又是吐唾沫。
老太太那个和我一样大的外孙女儿,和我一块儿玩儿雨后的泥巴时,我做锅碗瓢盆儿、饼干面条儿,她就做一排一排的小棺材,里面装着小三妈、小三爸和小三他们兄弟姐妹。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6-21 15:58:33 +0800 CST  
@成都弹绷子 2016-06-21 13:56:59
乡土小说必须要有生活,从小说看你有这些经历,正是你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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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朋友们多多提示。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6-21 19:39:58 +0800 CST  
常言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锅台灶脑儿的鸡毛蒜皮,年深日久了,谁还能理出个头儿来?更何况,日子艰难。有的年份,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撅头瓦腚地干一天,只挣两三毛钱,甚至有一年,我们生产队,一个壮劳力一天挣的十个工分儿,只关了二分五厘六。一年累到头儿,要想领回口粮,还得欠生产队一屁股债。这样的日子,哪个老娘们儿能不把针鼻儿大的东西,都看得跟命似的?有些婆婆媳妇儿,分家的时候,为了挣一个碗,一个盘子,反目成仇,见了面,谁都不搭理谁,呸呸地往地上吐两口唾沫,翻着白眼儿,各自走开了。邻里之间,为了一个鸡蛋,或是半垄园子,也常常会打得头破血流。好在,三家子人不爱记仇,打过闹过,少则几个月,多则三年五载,怨恨,也就随着时光慢慢地风化了。该说话说话,该来往来往,就像啥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就连小三妈这样干啥都想咬个尖儿,跟谁都想较较劲儿的人,也不例外。

听说,小三妈刚分家单过的时候,和新结婚的王世江家住对面屋。王世江在七家子供销社当卖货员,新娶的媳妇儿爱打扮,整天花枝招展的,这让小三妈很看不上眼儿。但碍着王世江是个卖货员,大伙儿都高看他一眼,对他媳妇儿,小三妈也只好心里烦着,面儿上敬着。

小三爸和王世江,是一个辈分的远房兄弟。王世江不在家的时候,小三妈就尽着一个当嫂子的情份,把自个儿家多余的茄子秧、柿子秧起下来,帮王世江家栽上。
可王世江媳妇儿,就跟啥都是应该应份似的,一点儿也不把小三妈这个嫂子的好意放在心上。小三妈不干了:拿谁土鳖啊?瞎了她的狗眼!
她憋着一肚子气,和王世江媳妇儿较起了劲儿。

没过几天,小三妈还真就摸着了王世江媳妇儿的七寸儿:
刚结婚才三个多月,那个臭得瑟匠儿咋突然就穿起了肥大的衣裳呢?不对,瞅瞅她那肚子!哈!小三妈看明白了,至少,也得有六个月了!小样儿的,都他妈整成五月鲜了,还牛逼哄儿哄儿的呢?
五月鲜,是一种早豆角的名字,三家子的老娘们儿,都愿意用它来称呼那些未婚先孕的人。

小三妈在人堆儿里讲讲开了。
老娘们儿们,也都嘁咕喳咕地嘀咕起来。小孩子听见了,觉着有趣儿,挺好玩儿!只要王世江媳妇儿一上大街,他们就跟在她屁股后面,高声地喊:“五月鲜!五月鲜!”
王世江媳妇儿,臊得满脸通红,赶紧躲回屋里。

她已经猜出来了,这是小三妈搞的鬼!

有一天,王世江媳妇儿站在院子里,大声地问大街上的人:“你们知不知道,这阵儿骡子是啥价码?我妈他们屯子想要买一头骡子,你说那骡子,它连个崽子都不能下,那得贱得不像样儿了吧?”
小三妈虽说结婚两年多了,却一直也没怀上孩子。听了王世江媳妇儿的话,她气得嗓子眼儿直冒青烟。
打那以后,只要一逮着空儿,她就叉着腰,站在院子里,高声大嗓儿地嚷嚷:“不怕生孩子晚,就怕寿命短。我他妈四十岁生孩子,活到八十,也比那些不要脸的骚货强!成天就想着干那事儿,早晚得他妈成短命鬼!”

说来也怪,没过多久,小三妈还就怀上了!她高兴地站在院子里,对着大街上站着的小萍妈,又高声大嗓儿地嚷嚷开了:“你说咱这人穷地也薄,这都好几年了,才他妈种出庄稼来,多没出息!这要是早点儿整出个五月鲜、六月果儿的,哪至于老受窝囊气!”

闹着闹着小病儿,小三妈突然馋起了苹果。那苹果,她只是在哈尔滨的大姨家吃过一回。
差不多全屯子的人,都知道了:小三妈想吃苹果。
可三家子,又有几个人见过苹果啥样儿呢?

王世江媳妇儿硬逼着王世江,想法儿从县里,买回了两个大苹果。她专门儿在小三妈做饭的时候,切上一小牙儿,站在锅台边儿上,嘎嘣儿嘎嘣儿,脆生生地嚼着。嚼得小三妈呀,哈喇子咕嘟咕嘟地,直往肚子里咽。末了儿,她还是没忍住,连饭都没做完,就跑回屋里,趴在炕上呜呜大哭起来……

打那以后,她更是恨死了王世江媳妇儿。

有一天,小三妈一个人躺在炕上,迷迷瞪瞪地,就觉着肚子疼,她以为是啥东西没吃对劲儿,坏肚子了。赶紧去毛楼儿蹲着,可蹲了半天,啥也没蹲出来。她想再回屋里躺一会儿,还没走到屋里,就觉着裤子湿透了,肚子,也疼得更厉害了。
不对劲儿啊,会不会是要生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可咋整?
她捂着肚子,想去大街上找人,可刚挪到障子边儿上,肚子就疼得站不起来了。她哎呦哎呦地叫着,蹲在了地上。

大晌午头儿的,人都在屋里睡晌觉,连鸡鸭猪鹅,也都趴在了阴凉的地方,闭着眼睛打盹儿。那些挂在障子上的豆角秧,蔫得就像被挑了筋。除了一地欢蹦乱跳的太阳光儿,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点儿生气了。
这个时候,大街上哪还有人影儿?

正给孩子喂奶的王世江媳妇儿,听见小三妈的叫声,抬头瞅了一眼,没搭理她。
小三妈疼得更厉害了,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王世江媳妇儿看着她,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她扔下孩子,就跑去了八婶子家,叫来了八婶子和李大婶儿。又让八婶子的二儿子,去找老牛婆子和小三爸。
王世江媳妇儿和八婶子、李大婶儿,把小三家的炕席周起来,铺上谷草,又把小三妈抬到谷草上……
等老牛婆子和小三爸赶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落草了。

“亲不亲,姓上分,打折骨头连着筋。再打再闹,一家子还是一家子,总比外人强。”李大婶儿看着小三妈和王世江媳妇儿,笑嘻嘻地挤了挤眼睛。
小三妈和王世江媳妇儿,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王世江媳妇儿救了小三妈,她们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了。直到两家都自个儿盖了新房子,再也没红过脸儿。

那时候的三家子,像这样住对面屋的邻居,特别多。有的,两家处得跟一家似的,你做了好吃的,给我送一小碗,我做了好吃的,给你送一小盘儿。有个啥事儿,都互相照应着。也有的,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见了面,就跟没看着似的,谁也不搭理谁。但是,这两种对面屋的邻居都不多见。最常见的,还是那种不咸不淡,有点儿小矛盾,又没表现出来的。

小华家和老吴家,就是这种不远不近,不冷也不热的对面屋邻居。和别人不同的是,他们两家,都怪事连连。

那还是我们躲大龙爸的那年腊月,小华家要杀年猪,让小华她大哥,骑自行车去镶黄二屯接她姐姐。她姐姐有俩孩子,老大四岁,老二还不会走道儿。小华她大哥把大孩子放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把小的用棉被包好,绑在自个儿的后背上,就骑车先走了。
等她姐姐走到离三家子还有二里多地的地方,她突然发现,背着孩子的弟弟,躺在前面的雪地上。那个大点儿的孩子,正坐在不远处的自行车旁嘤嘤地哭着。
她姐姐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扒拉弟弟,弟弟,已经断了气儿。
两个孩子,都好好的,弟弟的身上,也没啥伤。

全三家子都嗡嗡开了。为啥那两家都不断地出怪事儿呢?房子!指定是那房子不对劲儿,有说道儿!
小华妈也想起来了,她平常老爱做一个相同的噩梦——有个车老板子,佝偻着腰,抱着鞭子,愁眉苦脸地撵她起来,说她挡了他过车的道。

老吴家吓得又搬走了。
小华家也和老吴家一块儿,把房子贱卖给了周校长他弟弟——刚结婚不久的大夫。

他们两家一搬走,大夫就把那房子扒了。

大夫扒房子那天,就像过年看大秧歌儿一样,四外圈儿都站满了人。人人都伸着脖子踮着脚。可直到房子扒成了平地,也没有啥事儿发生。人群,只好又蔫咕咚儿地散了。
“按正理,还应该再往下挖挖,说不定就挖出啥了!”
“小样儿的,那么好信儿,你咋不买下来,给大伙儿挖挖看!”

大夫用拆下来的木料,在前面,又盖了三间和后趟街拉齐的新房子。日子,过得兴兴旺旺。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6-26 07:51:40 +0800 CST  
@成都弹绷子 2016-06-24 23:28:08
我看了下点击率一万多了,喜欢看的网友多。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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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支持。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6-26 20:31:25 +0800 CST  
@徒劳的蜜蜂 2016-06-27 16:32:41
女人心眼小,爱计较,会记仇,这个很烦人,我领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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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女人都有小心眼的。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6-28 19:04:13 +0800 CST  
@成都弹绷子 2016-06-30 12:12:05
三家子地名,是虚构的还是用的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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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我的老家六家子的微缩版,所以给它取了三家子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6-30 20:23:25 +0800 CST  
@成都弹绷子 2016-06-30 12:12:05
三家子地名,是虚构的还是用的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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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娟2015 2016-06-30 20:23:25
它的我的老家六家子的微缩版,所以给它取了三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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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弹绷子 2016-07-01 14:17:35
这些地名可能是有 历史 来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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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屯子,都是早先给旗人种地的人,为了方便,在大野地里随便搭的窝棚或是马架子,后来,又聚集了几户人家,一点儿一点儿发展起来的。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02 15:13:41 +0800 CST  
六家子当初只有六户人家。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02 15:15:03 +0800 CST  
@爱水意 2016-06-29 15:25:05
朴实的语言,最为打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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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02 19:31:06 +0800 CST  
@仿佛如此 2016-07-13 17:02:47
秀娟老师的博文是大家才有的风范。我把原来的博文都拷贝下来,准备和这一版对比着看,看看作者的剪裁和思考,欣赏品味这文字的干净干脆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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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16 09:10:20 +0800 CST  
@成都弹绷子 2016-07-16 11:53:03
可以又发段上来,不能停久了。喜欢这小说的网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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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出了趟门。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16 13:39:43 +0800 CST  
(三)
我爸爸的坟,就在北边儿的树趟子里。
从前,三家子有过一个公共坟场——乱坟岗子,也就是老杨头儿埋老杨太太的那个地方。前些年,大概是为了节约耕地吧,三家子所有的坟,都被迁到了屯子四周的树趟子里。但大多数的坟地,还都是集中在北面和东面,这倒和原先的乱坟岗子方向——东北方,很是一致。只是,坟地由那时候的方城变成了现在的长镇,正月十五送灯的时候,再也见不到当年的壮观了。

当年,还没有北边儿的树趟子,站在屯子后面的壕沟边儿上,就能清楚地看见乱坟岗子里的一切。

年年正月十五,我一吃过晚饭,就会跑去二假小子家。
她家那个遮着碎花布帘儿的 “箱盖儿”上,空酒瓶子和空罐头瓶子已经撤了下去,换上了上供的碗筷。每个上供的碗里,都装着开水烫过的白菜帮子,只是上面,有的是几片五花肉,有的是一团染了红色儿的粉条,有的是几个菜丸子,有的是几片胡萝卜。供碗的旁边儿,还有一个用五个馒头摞成的小馒头山,那些馒头,都用像大料瓣儿一样的苘麻果,蘸着红纸泡出的红色儿,印上了好看的图案。旁边儿,一只装了小米子的小碗里,插着几根线香。
“供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又大又黄的画,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烟熏火燎,那画,已经黄得发黑。画上,一个胖胖的男人,和一个胖胖的女人,安详地端坐着。他们的下面,是几排小字写的人名。
二假小子告诉过我,那是她家的老祖宗。
不知咋回事儿,我每回看到她家的老祖宗,身上就发紧,头皮也有点儿发麻。是敬畏,还是恐惧?我也说不明白。

我到二假小子家的时候,她爸正在用一个凿子似的东西,在往一摞烧纸上凿印儿。说是凿了印儿的烧纸,就有了面值,烧给过世的亲人,他们就可以用这些钱,买自个儿需要的东西。
二假小子的三哥,正在用煤油搅拌谷糠。正月十五的晚上,家家户户都要在房子四周,点着一小堆儿一小堆儿的谷糠,让房前屋后,都亮亮堂儿堂儿。

天一擦黑,二假小子家的男人们,就夹起烧纸,提着灯笼,揣着蜡烛头儿和鞭炮,扛上铁锹,向乱坟岗子走去。
我们,也兴奋地紧跟在后面。

一出屯子,我就看见东边儿天上的那轮圆月,像一张没有油星儿的烙饼,白吧刺啦地贴在深青色的铁锅上,又薄,又硬。要是咬上一口,指定能把大门牙硌出个大豁儿来。不像我们脚下的雪地,又松又软,一踩就是一个大深窝儿。

我们身后,从屯子各处涌出来的人群,正蚂蚁一般,黑压压地涌向乱坟岗子。
前面的乱坟岗子里,烧纸的火苗儿,已经开始四处飞窜。

一会儿的功夫,一座座坟前,用雪堆围的灯、用水冰冻的灯、用纸扎成的灯、还有直接把小蜡头儿坐在地上点燃的灯,都亮了起来。远远望去,乱坟岗子就像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
不过,走进这座城市,你就会发现,那通明的灯海里,也有热闹与冷清之分。像老陈家、老王家、老周家这些枝繁叶茂的家族,连成一片的灯火和攒动的人头,啥也不说,盛气就摆在了那里。而那些香火不济的人家,坟前一两只清冷的蜡头儿或孤灯,不但诉说着死者的凄凉,也展示着生者的孤单和寂寞。从这里回去,或是骄傲,或是卑微,多少天,都会在人们的心头萦绕不散。

烧完纸,大多数人家都会在坟前燃放花炮和鞭炮:钻天猴、大刺花、小刺花、挂鞭、二踢脚,又是闪烁,又是炸响,乱坟岗子,热闹得就像是一个大戏台。
孩子们到处钻着、喊着、闹着,像在电影放映场一样兴奋。
屯子边儿上,看热闹的女人们,一边议论着灯景儿,一边在心里悄悄地盼着,盼着自家的灯火燃得旺点儿,再旺点儿!

但是,自从乱坟岗子里的居民被移民到了树趟子里,方城变成了长镇,习俗没变,焰火更美,却没有了当年集中时的热闹,也没有了屯子边儿上看热闹的女人。
如今,女人们有的已经加入到了送灯的行列,有的正坐在屋子里,眉开眼笑地看着电视、电脑或者是手机,那里面,可比坟地上热闹多了。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17 07:03:45 +0800 CST  
@heise13 2016-07-16 13:59:46
好文章,读完都是感慨、愤懑、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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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问候朋友。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17 18:06:39 +0800 CST  
@认识我你必火 2016-07-18 09:20:51
一天不读就觉得缺少点什么,原来那些渐行渐远的记忆,全在这里。谢谢你,让我重新回到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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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关注。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19 13:37:04 +0800 CST  
@成都弹绷子 2016-07-18 22:34:59
民俗全国都大同小异。死人、上坟,都有烧纸的风俗,四川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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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还真是。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19 20:34:33 +0800 CST  
@画蛇者说 2016-07-20 09:20:00
更正: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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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本来就小,再加上注意力不集中。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20 13:39:27 +0800 CST  
@大圣小爱 2016-07-18 23:22:55
@冯秀娟2015
支持文友,一起点赞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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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21 16:04:41 +0800 CST  
我到北树趟子的时候,十点刚过,北树趟子里,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在烧纸。因为离得远,相互也不搭话。
我发现,我爸爸的邻居门前,大都有了新的烧纸痕迹。看来,人们给亲人送钱的心情,还都是挺急切的。

烧完纸,我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站在爸爸的坟前,打量起四周来。

春天,才刚刚来到,树木,还没有返青。高大的杨树枝头,微风竟奏出了呜呜的轰鸣。树根儿底下,荒草和枯叶,沙沙的,像是跑着小兔子。
四十年前那一眼就能望到天边的大野地,已经被一道道高大的树林隔断。那些枯干细碎的树冠,远远望去,就像一幅幅淡淡的水墨,绵远,渺茫。

这些树,都是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栽下的。我还记得,我们和社员一道,把拇指粗、筷子一样长的小细棍儿斜插进土里的情景。但是,我又无法把眼前这些高大的杨树,和那些拇指粗的小细棍儿联系到一块儿,就像在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我的人,现在再见到我时,也很难相信,这就是同一个人一样吧?

那些躺着一排排苞米秆子,被树林切割成一张张方纸似的苞米地,就像一页页打开的大书,正记录着当今柴草的丰裕。
这在四十年前,也是不可想象的。

那时候,家家都是新柴禾接不上旧柴禾。树叶一落下来,大伙儿都赶紧去抢。挨着个垄沟儿搂黄豆叶子,大背小背地往家扛,也是捡完粮后,三家子的一大风景儿。即使是十冬腊月,大雪封山,我们这些小孩儿,还要拉着小爬犁,在雪没脚脖儿的苞米地里,打茬子管儿:一人手里握着一根二尺来长的小木棒儿,对着露出一截小头儿的苞米茬子,梆,一敲,脆脆的茬子管儿就折了下来,再哈腰,捡进绑在爬犁上的筐里……

那年月,苞米茬子金贵得不得了。开春刨茬子、打茬子,是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儿。大人孩子齐出动,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影儿。

已经化了冻的泥土,就像老太太刚刚染过的棉袄面子,黢黑儿黢黑儿。凉丝丝的空气,一吸进肚子里,五脏六腑,都被清扫得玻璃一样透明。
我常常是边把爸爸刨下来的茬子拣成堆儿,边望着远处那一大片涌动着的白亮亮的水波发呆。我问我妈:“那边不是苞米地吗?咋变成了一片大水?”
“那不是水,那是地气在往上翻。”
我不知道地气是啥,但我好喜欢看那景致。

看地气翻涌的那几天,大脑瓜儿(小根蒜),已经从土里探出头儿来,只是小心翼翼的,还没伸开手脚。
头几天,大脑瓜儿长得挺慢,细得简直就像头发丝儿,好几个小时,才能挖上一大把。但把它们拿回家,洗干净,晚饭蘸大酱吃上几根儿,早已嚼腻了的大碴子,就会格外的香了。

等地里的小苗出了土,苣荬菜也长了出来,苣荬菜蘸大酱,败火又解毒,它和婆婆丁、大脑瓜儿一样,成了饭桌上的主菜。

苣荬菜再长大一些,不光是人吃,连鸡鸭猪鹅,也都跟着改善了伙食。这时候,挖菜,已经是一项不招人待见的重活儿了。

我常和我妈、小海妈、马老瞎媳妇儿、李大婶儿,去七家子的地里捋猪食菜。那时候,苞米已经一人多高,密不透风儿。钻进去一会儿,就会憋得满脸通红,眼前小金星儿乱蹿。身上那些挠破的地方,让汗水一蛰,针尖儿扎着一样的疼。

七家子的地里,老是那么荒。苣荬菜、灰菜、蓼吊子、老苍子,一片一片的,一个多小时,就能捋上一大麻袋。
捋菜累了的时候,我们就去地中间那片坟茔圈子里,找有点儿像小蓼吊子,但又没有枝杈的酸甜儿吃。那坟茔圈子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蒿草,星星点点地,还开着一些野花。酸甜儿藏在蒿草棵子里,挺难分辨,得仔细扒拉才能找到。我一直也没想明白,那么好吃的酸甜儿,为啥只长在坟茔圈子的蒿草里呢?

捋菜的时候,小海妈总爱埋怨年头儿不好,日子难过。李大婶儿笑眯眯地望望天,又撩起衣襟擦把汗:“不能老这样儿,哪能老这样儿啊?你别看眼时这日子不太好过,说不定哪天,好运就来了。老话儿不是说了么,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能一辈子受大穷,谁也不能一辈子大富大贵。三穷三富过到老,好赖滋味儿,你都得尝尝。”
“是,这都多少辈儿了,你细品品,一点儿都没错。人要是倒了霉呀,放屁都砸脚后跟。好运要是来了,挡都挡不住。这人要是走了字儿啊,他摔个跟头,都能捡块儿大金砖!”
马老瞎媳妇儿和马老瞎一样,说话特招笑儿。

扛一麻袋猪食菜,妈妈她们每回都得歇两气儿,才能扛到家。只有陈安媳妇儿,麻袋比别人多接出一大截儿,还不用人周,脚步腾腾,跟玩儿似的,从来也不歇气儿。
“这头老驴,真他妈有劲儿!”马老瞎媳妇儿望着她的背影儿,自言自语着。
“这个玩意儿,属大牲口的,抗造!”李大婶儿也不住地点着头儿。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21 18:02:05 +0800 CST  
陈安媳妇儿真是太能干了。她不光有力气,还能吃苦。
寒冬腊月,别的老娘们儿都窝在屋里,很少出去了。她还挎着个粪筐,从东头儿到西头儿,从早上到晚上,不停地踅摸。
“哼,她可不光是踅摸粪!”小三妈一提起她,就撇嘴。

确实,陈安媳妇儿摘别人家的豆角子、窝瓜,是经常的事儿。趁邻居不注意,拽一捆苞米秆子抱回家,被人家撞上了,脸也不红不白。

有一回,小三妈把刚洗过的裤衩子,晾在了后园的土豆秧子上,就进屋喝碗水的工夫,裤衩子没了。她说,那会儿,就陈安媳妇儿从后边儿走过。
第二天,小三妈正和我妈说这事儿呢,陈安媳妇儿又走了过来。
“养汉老婆,穷疯了吧,裤衩子也他妈偷!”
“她咋地了?”陈安媳妇儿看着我妈,笑眯眯地问。
“裤衩子让人拿走了。”
“裤衩子在自个儿身上穿着,咋还能让人拿走?”
“骚老婆!装得跟个人似的,一点儿人屎也他妈不拉,拿我的裤衩子,回去擦你家老祖宗板儿去吧!”
“哎呀妈呀,这可真有意思。”陈安媳妇儿笑着摇摇脑袋,走开了。
小三妈双手攥拳,咬着后槽牙,使劲一跺脚:“走吧,骚老婆儿,穿了我的裤衩子,你那屁眼子得生大疮、长大疔,成天流大浓,流死你!我呸!”
“你说这个人,也真是挺怪的,要说伸把手,帮个忙儿啥的,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惜力气,咋一看见东西,就走样儿了呢?”
“就这逼样儿的,她就是有一百个好,这一点,也全他妈一笔勾销了。猪狗不如!呸!”小三妈又恨恨地啐了一口。

陈安媳妇儿不光爱小,是东西就想往家里划拉,她对自个儿,也刻薄得要命,花一分钱,都像摘心摘肝儿一样。
有一回,她得了重感冒,立筷子,拔罐子,用酒搓,啥招儿都使了,就是不见好,她又舍不得花钱买镇痛片,就翻出了她大儿子小国得肺炎时吃剩的药,那药,都六年多了,她吃下去,又硬挺着出去拣粪。没走多远,眼前一黑,她栽倒在了大街上……

小国结婚单过后,有个卖皮货的男人,在小国家借宿过几宿。有一回,小国没在家,他媳妇儿和那男人钻进了一个被窝儿。小国一气之下,把媳妇儿打回了娘家。
第二天,在表弟的婚礼上,表兄弟们说说笑笑,互相敬酒,只有小国闷着头儿,不出声。不知情的姐夫,和他开玩笑:“瞅你那死样儿,一脸王八相儿!”小国红着眼睛,抓起旁边儿的杀猪刀,就向他姐夫捅去,不偏不斜,正好扎在了姐夫的心脏上。

死了儿子的姐夫家,说啥也得让小国偿命,大伙儿都劝:“酒喝多了,又不是故意的,看在孙子的面儿上,就算了吧,别都整得家破人亡了。”
“我不管啥孙子不孙子,眼珠子都没了,还管啥眼眶子?孩子让他妈领走吧,小国不给我儿子偿命,说啥也不行!”

为了保住小国的命,陈安媳妇儿把房子也卖了,人,一下子老了好几十岁。她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眼睛直勾勾地走在大街上,就算道边儿有一块儿大金砖,大概也看不见了。
“唉,要说这女人啊,整天像个破耙子似的可哪儿划拉,那命都不好啊。省一省,窟窿等!还是该吃吃,该喝儿喝儿吧,可别太刻薄了自个儿。”看着陈安媳妇儿佝偻的背影儿,李大婶儿长叹了一声。
“咳,平时瞅她那死样儿,真挺招人恨的,可这会儿再瞅瞅她,也怪可怜的。”小三妈的心里,也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了。

有的时候,你真是说不好,人这一辈子,到底是命呢,还是自个儿没长前后眼?明明是好好的日子,好好的一家人家,咋走着走着,突然一个趔趄,生活,就面目全非了呢?
虽说这些早已过去了的事儿,过去了的人,在岁月的光影儿里,轻如浮尘,但在当时,在当事,也都是难以承受的剧痛啊。

那时候的三家子,不光发生过陈安家这种奸巧出人命的惨剧,还上演过周军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哭笑不得的闹剧。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7-24 07:21:04 +0800 CST  

楼主:冯秀娟2015

字数:58030

发表时间:2016-05-01 02:3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9-03 09:18:3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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