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子(一)

@孟散人 2016-05-21 12:10:36
围观新居,追读佳作,捆绑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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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朋友了,谢谢!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1 20:40:43 +0800 CST  
可怜的小丫儿妈,一辈子也没走出过十里地之外,更没吃过什么好嚼货儿。自打她嫁给小丫儿爸,就算是一屁股萎进了穷窝儿里,到死,都没能拔出来。那些年,她家那日子过的,冷飕飕,可哪儿都在冒凉风儿,就连耗子,都不愿意在那儿絮窝儿。

小丫儿爸年轻的时候不爱干活儿,岁数大了,更懒。在家里,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叼个一拃长的黑瓷烟袋,半眯着眼睛,靠着炕头儿的墙在挠腿。他的小腿上,有一层大鲤鱼鳞一样的白皮,一挠,唰地一下站成一片。每回看他挠腿,我心里都不得劲儿,可又忍不住地,想去看那层站着的白皮。

虽说生产队不是自个儿家,不能别人干活儿,他还躺在地头儿睡懒觉,但是,我还真就没见过他上地。在我的记忆里,小丫儿爸就是在生产队做豆腐和做饭的。他能干上这样的俏活儿,是不是因为小丫儿她老叔是大队书记,我们队长又是他的堂兄弟呢?

不过,小丫儿爸做的饭确实好吃。他给生产队烀的苞米面儿大饼子,除了用手掌,还用两只胳膊一起团,团得就跟个小枕头似的。直到现在,一些吃过小丫儿爸烀的大饼子的人,提起来,还甜嘴麻舌,回味儿无穷。

那时候,我和二假小子很会看日头,我们常常在豆浆快开锅的时候,拿个小茶缸子走进去。
二假小子管小丫儿爸叫三大爷,我随着和他们一家子的表姐,叫他三爷爷。每回我们去,小丫儿爸都会给我们一人舀一缸子豆浆。有时候,还会给我们挑点儿豆皮儿吃,那豆皮儿可真香,吃一口,直香到脑瓜仁子里!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2 09:54:18 +0800 CST  
小丫儿虽说比我大四岁,但她小学都没念完,就去生产队干活儿了。她发育得早,两个乳房鼓鼓的,就像个大姑娘。她只有一件外衣,还是她大姐出门子的时候,留给她的。衣裳埋汰了,就只能在歇晌儿的时候洗,下晌儿下地,不管干不干,都得接着穿上。

小丫儿不上学,也不影响我们去她家玩儿,因为她上学的时候,也没时间和我们一块儿玩儿。

自打小丫儿她大姐出了门子,小丫儿就成了家里最大的丫头,喂猪、喂鸡、喂鸭子、喂鹅,烧火做饭,还有针线活儿,她都得干。
干活儿的时候,小丫儿特爱唱歌。她的嗓子又尖又亮,大队每回演节目,都找她参加。
小丫儿的大眼睛,不像她妈那么鼓,双眼皮儿,也双得挺好看。她还遗传了她爸的白净,再加上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演起李铁梅来,真像从画儿上扒下来的一样。

17岁那年,小丫儿嫁到了南边儿二十多里远的镶黄三屯。结婚那天,她还让我去送了亲。

那是腊月里的一天,我们黑咕隆咚地爬起来,吃了一碗头一天办事情剩下的折箩儿,就坐上铺着苞米秆子的马车,向镶黄三屯奔去。走之前,小丫儿妈在马车中间铺了一床棉被,让大伙儿路上盖脚。可那棉被,怎抵得过旷野的刺骨寒风?没走多远,棉被就凉得跟铁皮似的了。大伙儿只好跳下马车,跟着马车跑起来。我的脸巴子,先是疼,后是木,没一会儿,就冻成了冰块儿。我借表姐的那条绿围脖儿上,也挂满了毛茸茸的白霜。

到了小丫儿的婆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那些等着看新媳妇儿的大人孩子,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穿着红线儿替棉袄的小丫儿,水汪儿汪儿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就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圆圆的脸蛋儿,有红似白。
“快看啊,看这小媳妇儿俊的!啧啧!”
小丫儿的脸蛋儿更红了。她低着头,把装着香皂盒、雪花膏瓶、粉盒和小镜子的洗脸盆,放进了婆婆兜着的围裙里,又在婆婆的脑袋上,别了一朵绸布做的小红花。
小丫儿的弟弟,给小丫儿女婿斜披上一匹大红花被面儿的红,我们就护着小丫儿向屋里跑去。我们的后面,跟着一大群用五谷杂粮打新媳妇儿的小伙子。

那是我头一回送亲,心里,满是兴奋。
我们护着小丫儿,跑进屋里。两个送亲的小姑娘,从婆婆端进来的洗脸盆里,拿出小镜子、香皂盒、雪花膏瓶、粉盒,摆在皮箱盖儿上。
直到现在,我也没整明白,那时候,为啥会把那两只木头箱子,叫做皮箱呢?真是奇怪。

有人端来了一盆水,水里还放了两棵大葱,小丫儿坐在炕上,开始洗脸梳头。
另外两个小姑娘,把炕稍被格子里的被褥抱下来,抖开,重新折叠。
小丫儿老姨的大丫头,刚一抖开被子,就嗷嘹一声喊了起来:“这咋回事儿这是?这啥白花旗啊?从哪儿拣的破烂儿?还有这窗帘儿,啥破玩意儿这是?不行,都给我换了!”
小丫儿的公公婆婆,被大落忙的叫了过来,他们堆着笑,哈着腰:“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日子定的紧了点儿,事情办得不够周到,还请多多包涵吧。”
小丫儿老姨的大丫头,说啥也不答应:“不行,一辈子就翻这一回身,想这么就给糊弄过去,说啥也不行!不换东西,你就别想让新媳妇儿下地!”
“姑娘,我们不是不想买好的,有粉,你说谁不愿意往脸上擦啊?可咱这嘎达,这么偏,想买好东西,也买不着啊。”
“买不着,给钱!再给100块钱!”
小丫儿婆婆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睛,也着起了火。她指着小丫儿老姨的大丫头:“你、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你出去打听打听去,我们这儿,哪家结婚不是这样?我知道,你们家有势力,有势力能咋地?就想骑在别人脖颈上拉屎啊?我还告诉你,今儿个,咱这是大喜的日子,别整那些没用的!我要是说,就这玩意儿了,不愿意,把姑娘拉回去吧!那不是找着打仗吗?”
眼瞅着,真要打起来了,小丫儿大舅赶紧从男戚儿坐着的东屋跑了过来,把惹事生非的外甥女儿训斥了一顿,又笑着对小丫儿婆婆说:“孩子小,不懂事儿,亲家母你别见怪。娘亲舅大,在这儿,没有小孩子说话的份儿。咱亲戚都做成了,哪还差这点儿东西?只要两个孩子在一块儿,恩恩爱爱,和和美美,就是咱当老人的福气。别的,都不算个啥!”

一场风波,总算是平息下来。
小丫儿被小叔子拽下了地。她跟着大落忙的到外屋,给站在锅台旁边儿的公公婆婆敬烟,改口叫爸叫妈。到这儿,这场移风易俗的婚礼仪式就算结束了。
大落忙的又领着小丫儿,四处给亲戚们敬烟,各屋,张罗着放桌子,开席了……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2 20:27:39 +0800 CST  
@诗酒试年华 2016-05-22 21:25:51
看的有滋有味的,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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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您能看进去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3 12:41:15 +0800 CST  
@成都弹绷子 2016-05-23 14:17:02
点击率近4千了,说明不少人喜欢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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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朋友们厚爱。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4 08:13:14 +0800 CST  
@heise13 2016-05-24 08:51:41
结婚时总有些拎不清的七大姑八大姨在里面搅合,其实是在里面种因果,这是一种恶,人性中最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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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七十年代的农村,不在婚礼上折腾点啥,好像娘家没本事似的。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4 10:47:11 +0800 CST  

把小丫儿送走以后,我只在第三天她回门的时候,见过她一回。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听说,她很快就生了孩子,是结婚之前就有了的。孩子小的时候,她很少回娘家,回来一两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已经去公社上高中,很少再往小丫儿家那边儿去了。等小丫儿的孩子再大一大,她就搬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好几年,我也没听说她回来过。
不过,她的生活状况,倒是常听她老姑马老瞎媳妇儿提起。听说,她的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比在娘家时,也没强到哪儿去。

现在想来,小丫儿的命运,其实是早就注定了的。老话儿说,量女儿配夫,那个时候找对象,先要考虑的,是对方的家境和家风,是不是过日子人家的孩子,最重要。再要考虑的,就是体格,粗腿大膀能干活儿,才是一等一的好媳妇儿。这些优势,小丫儿都没有,她找的对象再好,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不过是一般的人家,一般的人,继续过着一般的日子就是了。

但是,在小丫儿家玩儿的时候,我们是不懂啥叫生活,啥叫命运的。一天到晚,我们能想到的,就是玩儿,玩儿啥?咋玩儿?

夏天,我们在小丫儿家的院子里玩儿够了,就去生产队的后场院,在新打的麦秸垛上打出溜儿滑儿,掏洞,藏猫儿,编戒指,编手镯,直到把麦秸垛扒扯平了,才又火燎屁股似地,蹿进后大园,抓蝈蝈,抓蚂蚱。水灵灵的土豆秧子、倭瓜秧子,在我们脚下呲牙咧嘴,折胳膊断腿。

秋天,我们还会去甜菜地里找黑星星儿;去苞米地里找野菇娘儿;去高粱地里打乌米。我特佩服二假小子打乌米的本事,那又白又嫩,吃起来劲劲道道儿的“小伙儿”,藏得多隐秘,都能被她找出来,而我,却只能整一把胡子拉撒,一咬直冒黑烟儿的“老头儿”。

有一回,我们从野地里回来,3岁的周大波,正蹲在李大婶儿家的房山头儿玩儿蚂蚁。
“按住他!”二假小子用手一指,一群小疯子,就抢馅儿饼似地扑了上去。我们把周大波按在地上,二假小子揪出他的小牛儿,扒拉扒拉,又对着小牛眼儿吹了两口气儿,看没啥反应,治保主任家的周小英,就给二假小子出主意:“用细篾棍儿捅一捅!”
二假小子乐了,她拿起一根细篾棍儿,就往周大波的小牛眼儿里捅去……
周大波跟杀猪似地嚎叫起来,李大婶儿听见了,拎起掏灰耙就打了过来:“你个蹦马猴子,咋这么能祸害人呢你!”

我十九岁中师毕业,回乡当老师,正好教上初二的周大波,每当我扫到他的脸,都赶紧把目光移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还记得那场恶行,是不是还记得,那群小疯子里面,还有一个我。
我只能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千万别让他落下毛病,长大了,不能生孩子。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4 13:39:58 +0800 CST  
@徒劳的蜜蜂 2016-05-24 11:09:25
原汁原味乡土文学,楼主是非物质文化记录者,应当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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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4 21:28:53 +0800 CST  
@雷本祖 2016-05-24 22:29:49
@冯秀娟2015 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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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5 13:16:45 +0800 CST  
@铁划银钩舞东风 2016-05-24 21:46:26
哈哈,小小孩调起皮来,那叫一个无法无天啊,甭管男孩女孩。或许很小的小孩,性别尚未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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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孩子成熟的晚。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5 19:22:06 +0800 CST  
@成都弹绷子 2016-05-25 18:10:18
19岁中师毕业,如今祘教师里的老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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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中间离开了教育队伍。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5 20:31:52 +0800 CST  
那时候,二假小子不光能祸害人,还敢鼓捣马。刚刚十一岁,驯马,赶马车,对她来说,已经是小菜儿一碟儿了。

那天,有个车老板子又把鞭子交给她,让她去地里,替他拉一趟东西。
一路上,二假小子嘚儿驾哦吁、神气活现,很少有机会坐马车的我,美滋儿滋儿地坐在后面,观风望景儿。
天可真高。镜子一样的天空,让丝丝缕缕的白云一擦,更是透亮奔儿的蓝。
大地上,那些割倒的苞米铺子,毛茸茸地躺在秋阳里,微风一吹,黄斗篷一样起伏飘荡。
在隔了一节地的另一片地里,挺多人正在下苞米棒子,散散落落的,就像一群蚂蚁。
突然,一群大雁,从我们的头顶上飞了过去。我的心,也跟着飘忽起来,软绵绵的,像是喝醉了酒。
我真希望,就那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可我不能老是瞎跑了,忙的时候,我也得替家里分担劳动。

年年上冻以后,大街上就堆满了一堆堆刚分的萝卜、白菜、豆秸、秫秸。我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得帮着大人往家里倒腾。每回搬东西,大人们都说,太少了,太少了。可我却觉得,真是太多了,太多了。多得我怎么搬,也搬不完,真是烦死了。
不过,烦归烦,整条大街,人欢马叫,鸡鸭猪鹅满地出溜,也不闷。

还有,间谷子苗的时候,小孩儿个子矮,不用大弯腰,我家分的任务,主要都是我和弟弟去完成。

我不知道,那个下晌儿,为啥会在我的记忆里,烙得那样深。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一想到间谷子苗,我就会想起那个下晌儿,想起西北地,那一垄垄绸缎一样甩向远方的谷子苗。但是,在我当时的脑瓜子里,那些谷子苗,可没有这么美,也没有这么清晰。那个时候,我的脑子是混沌的,迷蒙的。我唯一能清楚地意识到的,就是:《洪湖赤卫队》里的张副官咋就死了呢?就没有人能救他吗?他为啥就死了呢?为啥呢?!
那天整整一下晌儿,我都神思恍惚,心碎了一样。

那个时候,我是把电影儿,全都当成了真事儿。一看见李玉和举着红灯,单独一个人走出来,我就紧张得手心儿冒汗,生怕坏人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对他下毒手。
《红灯记》,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可每回看,还和头一回看一样紧张。好像早就知道的情节,都不算数的,一切,还有新的可能。
那些看过好多遍的电影儿,别的屯子再演,我也会和大伙儿一样,兴致勃勃地跑去再看。听说,韩家窝棚有个小子,跟着《英雄儿女》的放映队,一直跟到片子被送回了县里,才蔫头蔫脑地回了家。老太太们都说,他是对里面的王芳害了相思。

镶黄二屯和三家子,虽说才隔十里地,却分属两个县,演的电影儿也不一样。
镶黄二屯演朝鲜电影儿《卖花姑娘》那天,整个三家子都疯了。日头还大老高,大人孩子,就仨一帮俩一伙儿的,开始往镶黄二屯奔了。
我和二假小子,也跟在人群后面。
比我小两岁的弟弟,非要跟着我们,二假小子用大土垃坷往回打他,也不好使,他硬是跟着去了。
那些当屯子的孩子,都坐着小木墩儿,或是小板凳儿,我们外屯子的,只能坐在地上。可电影儿刚一开演,我弟弟就歪在我身上睡着了,气得我连电影儿也没看好。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明白《卖花姑娘》的情节。

那天散场后,二假小子跟着她二姐先跑了。我拖着半醒不醒的弟弟,跟在人群后面,跟头把式地跑着,生怕被人家落下,找不着道儿,回不了家。
镶黄二屯和三家子之间,全是小毛道儿,我又是头一回去,根本就不知道哪是哪。没有月亮的苞米地里,黑乎乎的,只听得见人声,看不清人影儿。路过刘家窝棚的时候,全屯子的狗都狂叫起来,那一刻,就是在地狱里,大概也不会更可怕了。

可一回到家,一路上的惊恐,立马又忘得一干二净,别的屯子再演电影儿,我还是照去不误。
每回看完电影儿,我都会沉浸在里面,好多天也拔不出来。当然,哪一回,也没有间谷子苗那回那么痴傻。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6 17:50:18 +0800 CST  
@徒劳的蜜蜂 2016-05-26 16:54:09
纯小说,文字用清风洗过,涤人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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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抬爱!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6 20:33:18 +0800 CST  
间谷子苗的时候,天可真热。
就是这会儿,我一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三家子前趟街,那一大排洞开着门窗的茅草房,挨着挤着,像一溜儿豁牙落齿的老脸,在晒着太阳。迈不动脚步的炊烟,也懒媳妇儿似地蹲在房顶,磨磨蹭蹭。只有当空立着的太阳,肝火过旺,急赤白脸地,推搡着那片想靠近他的云彩,整个屯子,跟着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一会儿,又阴阳脸儿。

那是星期天晌午,我和弟弟从南二节地间谷子苗回来,头昏脑胀中看到的景象。

那时候,我们正走在快进屯子的头节地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赶跑云彩,窝了一肚子火的太阳,又挥起金鞭,撒起气来。他不但抽哑了所有生灵的嗓子,就连苞米苗,也被吓得耷拉下耳朵,低眉顺眼。
突然,一股韭菜炒鸡蛋的香味儿,随着热浪扑了过来。我眼睛一亮,张大嘴巴,就使劲儿地吸了一大口。我多想把那香味儿全都吸进我的肚子里啊,那可是我这辈子闻过的,最香的香味儿了。

和那香味儿一块儿留在我记忆里的,还有第二天发生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到学校,就排起长队,出去游街,批斗没及时间谷子苗的老杨太太。

老杨太太家住在前街,听大人说,解放前,她是个窑姐儿。那时候,老杨头儿在哈尔滨的伪满警察局,是个小头目。死了老婆的老杨头儿,就把那个窑姐儿娶回了家,但她,一直也没生养。解放后,老杨头儿被赶到了三家子,他那个在沈阳工作的儿子,和他断绝了关系。他们老两口儿,就住在前街那两间小破草房里。

老杨太太和别的老太太一样,天天穿着蓝士林布的大襟儿衣裳,后脑勺儿上,挽了一个疙瘩鬏。但她看起来,又和别的老太太不太一样,究竟是咋个不一样法,我也说不太好,反正不是她的瘦弱,也不是她的头精脚俏。大概,是她脸上挂着的那种笑吧。那是一种啥样的笑呢?能够把持住的?也许吧。

老杨太太是因为腰上长了一个大疖子,不敢弯腰,才耽误了间谷子苗的。

我们全校五个年级,排成长长的队伍,跟着妇女主任周秀芹,在坑坑洼洼的土道上,你推我搡,边走边玩儿。前面,一头老母猪,正甩着布袋一样的大奶盒子,领着一群小猪仔儿,哼啊哼啊的,在慢悠悠地溜达。
突然,老母猪听到了踢哩趿拉的追赶声,它嗷嗷叫着,跑到了路边儿的墙头儿底下,守着孩子,喘着粗气回头惊望。

“抓革命,促生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地富反坏右分子要破坏革命的大好形势,我们坚决不答应!”
“打倒地富反坏右!”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

老母猪实在是听不懂,那些使劲儿举着小拳头的孩子,喊的都是些啥?但它还是看明白了,他们不是来打它的。队伍前头,那个领头儿的女人,已经把一个板凳,放在了地上,一个哆哆嗦嗦的小老太太,被逼着,站了上去。老太太正低头认罪,那女人又飞起一脚,把板凳踹倒,老太太实啪啪地摔了下来,鼻子开始淌血,脸皮和嘴唇,都抢得乌青肿胀……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游街游了多长时间,是咋结束的。我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大伙儿都聚到了屯子后面的壕沟边儿上,看老杨头儿给老杨太太出殡。
老杨头儿拉着爬犁,爬犁上,放着老杨太太的小薄棺材。
老杨头儿走一步,嚎一声:“丽君啊,丽君!丽君啊……”
我才知道,老杨太太的名字,叫丽君。
老杨头儿的哭嚎里,只有丽君两个字儿。

听说,老杨太太是游街后,上吊死的。

老杨头儿在狼牙似的土道上,拉着爬犁,动一下,要费挺大挺大的劲儿,好在他人高马大,应该有把子力气吧。
只是我不明白,为啥没人帮他抬棺材呢?别人家死了人,都是十二个人抬棺材的,要是特别有势力的人家死了人,还有二十四个人抬的呢。

那天,听着老杨头儿的哭嚎,李大婶儿揉起了眼睛:“你说这丫头家家的,咋这么歹毒啊?”
“可不是咋地,我告诉你小萍妈,别看你们就要成一家人了,我也不怕你传过话儿去。按正理,她这样儿的,都作损,将来,指定得遭报应!”小丫儿她老姑马老瞎媳妇儿,红眼儿吧嚓地用手按了按鼻子。
“咳,传啥传?人家是这屯子里的大红人,咱这窝囊巴膪儿的穷哈拉子,往人家跟前儿凑啥?”
“咳,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小萍她老叔,多好个人儿,找她干啥?真他妈白瞎了!”和小萍家一家子的小三妈,愤愤地哼了一声。
“姻缘这玩意儿,没法儿说去。你外人看着她是堆臭狗屎,人家自个儿看着,那就是个金元宝儿。咋瞅咋得劲儿!”李大婶儿掸掸袖子上的灰,吸吸鼻子,笑了。
“可不是咋地。这要不是老三一直也找不着媳妇儿,在那儿横着,她早就嫁进来了。猴儿急着呢。”小萍妈也抿着嘴儿乐了起来。
“哎呀,你说咱老王家,几辈子也他妈没出息过啥人,这回可好了,可是进来个有出息的了。哎,小萍妈,我可告诉,你真得加小心了。我可不是吓唬你,到时候,你可别让人在家里头给革了命。”小三妈斜着眼睛,一脸坏笑。
“哼,你别看我窝囊巴膪儿的,想欺负我?那人还没生出来呢!”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7 16:55:56 +0800 CST  
(一)到此结束,争取明天上(二)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7 21:02:53 +0800 CST  

(二)
我脚下这条通往乡里的大道,是三家子最宽的一条道,大伙儿都叫它西垫道。我小的时候,它就在屯子的西半截儿,从南向北,像切年糕一样,把三家子切成东大西小的两块儿:东边儿那一大块儿,每趟街都有近二十户人家,西边儿那一小块儿,每趟街只有四五户人家。
听说,老早老早以前,西垫道还只是在屯子西头儿贴屯子而过。后来人家多了,才在垫道西边儿,又开了新的房号。
前些年,三家子养牛业兴旺的时候,屯子的面积又扩大了不少。不仅东西两头儿,各抻长了六七家,前后,也又各增加了两趟街。西垫道,已经成了三家子的活动中心。

只是,我到现在也没整明白,这个西垫道的“垫”字,到底该怎么写。是“垫”道?“电”道?还是“殿”道呢?
如果说是“垫”道,那就应该是人们特意用土垫起来的道吧?如果说是“电”道,那就应该像大城市里跑电车的那种道。可早时候的三家子,一年到头儿也见不到几辆汽车,还会专门给电车铺一条最重要的道吗?更何况,这名字是不是在有电车之前就已经有了呢?因此,我更倾向它是和古代官家用的道有关的“殿道”,比如说——驿道。因为那些有“殿道”的屯子,都在一个比较大的镇子到另一个比较大的镇子的必经之路上。而且,我还听说,在离三家子十来里远的北边儿,还有一条已经干涸多年的大壕,是金兀珠的运粮河。

还是不管它怎么写了,反正不管咋样,这条道,都是三家子通往外界的最重要的通道。
只是我小的时候,这条最重要的通道,却比老杨头儿拉着老杨太太棺材走的那条狼牙道还难走。因为,大雨天它也走马车,车辙深的地方,能没车轱辘的一半儿,车轱辘甩出的大泥巴,满道都是,天晴以后,都成了又大又硬的土坷垃。

那时候,西垫道伸向的外面世界,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是神秘的。我们大多数孩子,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一年开一回运动会的公社。
参加六一运动会,是我们最盛大的节日。我们不但可以去大地方了,还能带上妈妈用剩小米饭揣几把白面烙的发面饼,边看跑赛,边隔一会儿咬一口平日里根本就吃不着的发面饼。那个享受劲儿啊,就甭提了。
运动会散场后,二假小子和小三大朋他们,还会爬上后屯北边儿那两棵高大的老榆树,折下挺多榆树钱儿。吃榆树钱儿的感觉也特别好,就像夏天吃香瓜的感觉一样,吃了还想吃。

那时候,不光是我们小孩子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就连二假小子她二姐那样的大姑娘,也不太知道三家子以外的事情。

记得上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写作文了。
那篇作文的题目是啥呢?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还记得,我从小丫儿她三哥手里得到了一张报纸,还抄了上面的一段话。二假小子她二姐举着我的作文,哈哈大笑:“还西北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啥话呀这是?”我被嘲笑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反驳。只是咬着嘴唇儿,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搓着北炕的炕沿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正在她家串门儿的班主任刘云峰,给我解了围:“她写的没错,就是西北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老师的话,真有说服力,二假小子她二姐立马就闭上了嘴。

那阵儿,刘老师常去二假小子家,因为二假小子她妈正给他介绍对象。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8 17:34:46 +0800 CST  
@铁划银钩舞东风 2016-05-29 10:27:33
二假小子赶车,神气活现,那等于后来的‘小车驾驶员’了。
露天电影,一个时代的记忆,文化沙漠时期的特有场景。
‘丽君’,仅仅这个名字就能勾起一部从旧到新的波澜社会史。
西北当权派,我不了解,也许与陕北苏区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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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西北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指的是谁了,但是这句话我记忆犹新。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9 14:15:46 +0800 CST  
刘老师年轻英俊,爱拉二胡,晚上没事儿,他常去办公室拉二胡。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班女生,天一擦黑儿,就聚到学校西院儿——彩云家的院子里,瞄着刘老师的动静儿。
只要刘老师一走进办公室,我们就像踩着棉花一样,鸟悄儿地,摸到办公室的窗根儿底下,伸直了脖子,齐声高喊:“王刘淑云,珍锋相对!”

二假小子她妈给刘云峰介绍的对象叫王淑珍。她圆脸蛋儿,圆眼睛,个头儿不高,每根儿汗毛儿都透着机灵。
王淑珍是我表姐的同伴儿。我虽然很少去姑姑家,但每回去,都会看见王淑珍、二假小子她二姐、还有另外几个大姑娘,坐在姑姑家的炕头儿上,纳鞋底儿、绱鞋、或是缉鞋口子。她们一边做活儿,一边说着屯子里的大事小情儿,或是她们自个儿的小心事、小秘密,清脆的笑声,把房梁上挂着的灰吊子,撞得直颤悠。

那时候,我不光觉得王淑珍又精又俊,不一般。所有的大姑娘在我眼里,都了不起。她们啥都会,啥都懂,有板有眼,还受大人尊重。我真盼着哪一天,自个儿也能突然得到哪位神仙的施法,一宿,就变成她们那样儿的人。

她们几个饿了,回家垫补的时候,表姐偶尔的,也会把我留下来,让我和她一块儿吃剩小米饭或是剩大饼子,就着从前园新薅的小葱蘸大酱。

我在姑姑家吃饭的时候不是很多。也许,是住在同一个屯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没啥新鲜劲儿吧。不像那些亲戚在外屯子的人家,你来我往,都热热乎儿乎儿的。

那些有外屯子的亲戚来串门儿的人家,不光是家里人热热乎儿乎儿,就连左右邻居,也都亲亲热热地跑过来嘘寒问暖。打听打听熟悉的人,打探打探外面的事儿。顺便,还给送点儿自家的好茄子好辣椒好豆角,或是一般人家不太种的芹菜大头菜啥的,好让戚儿的饭菜更丰盛一些。
那些外来的孩子,不光是他们亲戚家里的戚儿,也是我们每一个孩子的戚儿。我们一大帮孩子,簇拥着她,玩儿啥,都让着她。哪怕她掉了一个头卡子,我们所有的孩子,都会撅着腚,帮她满地寻找。

但是,没有外来孩子加入的时候,那新里儿新面儿新棉花的新棉袄一样暖人的友善,就会在我们的心里大大缩水。特别是同学之间,有的时候,那友善缩得,都遮住胳膊遮不住背。
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我们同学当中,有挺多比我大四岁的。她们已经取代了二假小子的领头儿地位,在班级里呼风唤雨了。比如,治保主任家的周小英,年龄又大事儿又多。她看桂兰又懂事儿,又知道用功,还总受刘老师表扬,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把女生都串联到一块儿,约好了:谁也不许搭理桂兰。

本来,我时不时地,还去桂兰家玩儿玩儿,自从女生都把桂兰臭起来以后,我也就不再去她家了。
我和二假小子,虽然和周小英她们也不亲近,但是大家都臭桂兰,我们也就觉得,不搭理桂兰,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彩云比我大两岁,瘦削脸,薄眼皮儿,单薄干净。因为她家就她一个姑娘,挺娇气,也挺特性,动不动就爱耍小性子。
彩云家也姓周,她爸和周小英她爸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虽然彩云她爸不是当官的,但他是个大落忙的,属于场面上的人物,也算是有头有脸儿的。
彩云她爸还是个木匠,挣钱的机会比较多,手头儿挺活泛,他对彩云,也挺娇惯。彩云不光穿的比我们好,还有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着迷的,用三块儿玻璃对成的万花筒,只要把各种颜色的花瓣儿撒进蒙着纸的万花筒里,轻轻一转,那里面的图案,就千变万化,好看极了。
因为彩云家就住在学校西院儿,我们下课要是渴了,都得去她家喝碗水,看电影儿的时候,也得去她家的毛楼儿拉泡屎、撒泡尿……随时随地,我们都可能要走在她家的屋檐下,所以,彩云在同学当中,非常有优越感。就连最厉害的周小英,也处处都得让她三分。自然地,她也就成了我们女生的中心人物之一。

我和二假小子白天到处野跑,不太和她们掺和,到了晚上,也会自动自觉地,跑去彩云家,跟着她们,去学校气刘老师。
“王刘淑云,珍锋相对!”就是周小英和彩云她们,模仿毛主席的“针锋相对,寸土必争”,把王淑珍和刘云锋的名字,像编麻花辫儿一样,绕在一块儿编成的。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9 19:43:54 +0800 CST  
@u_112100897 2016-05-06 10:36:53
@冯秀娟2015 :本土豪赏10个 赞 (1000赏金)聊表敬意,对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我也要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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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29 21:02:44 +0800 CST  
@成都弹绷子 2016-05-29 22:01:30
那时候农村都是看垻垻电影,写得细腻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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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
楼主 冯秀娟2015  发布于 2016-05-30 13:07:35 +0800 CST  

楼主:冯秀娟2015

字数:58030

发表时间:2016-05-01 02:3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9-03 09:18:39 +0800 CST

评论数:345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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