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监管员(第一章)

第七章 葬鸭

监管点一天比一天少了,到年底合同就执行完了。剩下这十几个点也不分区了,都由朱秉正管理。他成了最受领导信任的临时工。他派我到辽西去,告诉我那个点质物是静态的(就是一堆东西,不进不出),什么事也没有,天天睡觉。
这个监管点在北镇市山中一个叫三嘴子的小村里,村子公路边有两堆石子状的锰矿石,五间朝南的砖房正对着矿石,我们就吃住在里面。这个老板用两万多吨矿石抵一千万元钱,因为还不上钱,被抓起来了,已经两年了。
“北镇不是叫北宁吗?”我问当地人。
答:“北宁原名北镇,北镇“县”改“市”的时候,领导认为‘镇’太小了,提议改大点。有明白人看着中国地图说中国有东宁、西宁、南宁,独没有北宁。领导一拍桌子,遂改北镇县为北宁市。叫了几年北宁后,领导感到别扭,又开个会,几个领导一点头,又改回北镇了。”
“这堆矿石为什么不拍卖呢?”我问交班的监管员。
“都是假的,没有人要。”他答。
我看了看这堆矿石,面上盖一层深青色的石头,里面的石头是紫色的。我来接班之前,银行的人已经用铲车把面上的一层铲开了。
“为什么贷款的时候不铲一下看看里面呢?”没有人回答。这个业主用简单的方法欺骗了有严格制度的银行与监管公司。这个监管点因为地点很偏僻,又要自己做饭,公司给安排了两个监管员。
这堆东西放两年多了,也不知当初公司和银行怎么签的合同。有人告诉我“咱们公司只管重量,不管质量,银行管质量”。我问朱秉正他说“不是”,就不再说了。
“你是新来的?”一路过的村民问我。显然,他们早就知道这屋里的人是干什么的。
“破石头也能贷款,银行怎么这么傻呀?”这人又说。我问他石头和锰石的区别。他在石堆里抓过两块颜色不同的石头,告诉我深青色的石头是锰石,锰石比石头重,又让我惦了惦。咖啡色的是锰石表层的石头,采矿时要先把表层的石头移开,这表层的石头也含锰,很少,不到百分之五,打碎后掺在正品中才有价值。深青色的含百分之二十五,是锰石中的上品。锰石是炼钢用的,最近钢厂普遍不景气,锰石也不值钱了。
“锰石每吨能买五百元,你们这些锰皮子五十元一吨也不好卖。”这人告诉我。
我的同事年龄和我孩子差不多,系八〇后。这小子不会做饭,也不想学,整天守着电脑打游戏,晚上不睡觉,早晨不起来,连《新闻联播》也不看,只知道总书记叫什么,总理是谁都不知道。我比他好一点,多认识几个常委,副总理是认不全的,连我市的书记、市长叫什么也不知道。
三嘴子村的壮年男人都在附近的矿上打工,青年人是不下矿的,都进了城。村里只有一些妇女和老人。
这地方是我去过的风景最美的监管点。蓝蓝的天、绿绿的山、高高矮矮的树,小鸟、野鸽子还有喜鹊在我的房前飞舞鸣叫。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小鸟,很好看,身上是规整的黑白颜色,因为远,看不清黑白色的具体分布,经常有一只落在我门前的锰石堆上。野鸽子比家鸽子小,似紫白色或灰白色。放眼望去,周围都是约一百米左右高的小山,山上植被茂盛,有野鸡和野兔。野鸡的叫声短而戾,在山间贴地皮飞,因为身子大、翅膀小,飞得不远。我走在山路上的时候,惊起一只野鸡,它全力飞了约二百米远。兔子跑得飞快。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怕人,抓它们很难,要借助工具。没见有人抓它们,说不好吃。
我房屋西面山上将近山顶处,有一蘑菇状的天然石亭,我试图走近,近蘑菇十来米处,在树与草的遮掩下有一深沟,我没能近前。向北面走一百多米的山腰上,还有一同样大小的蘑菇亭,也是天生的。这座小山兀然独立,不借助工具,人上不去。
我登上附近一座没有路径的小山,想看看山顶上的风景。山石间长着低矮、带刺的野枣树,行走不便,植被上的尘土弄脏了我的裤腿。
山顶上的风景和地面上的风景有些差异,哪个好?我真说不清。我能说清的是:远处的朦胧,近处的清晰,无好坏之分。
为什么一谈到风景,就想起远方呢?因为近处不是风景,是生活。
多年来,我错误地把生活当成了风景,屡屡失算,被人说“不踏实”。我不踏实吗?是因为我没有站在坚实的土地上。
我想起了李白、杜甫、曹雪芹,他们是不是也不踏实,把生活当风景了?他们虽然生活得一塌糊涂,却留下了永不磨灭的文字,为人类争了光。如果一味平实,从需要出发,摈弃物外的东西,他们绝不会如此可爱。
这样想来,把生活当风景的人,可能是世间最可爱的人。
一条清亮见底的小河沿山沟在我的房门边流过,我们就喝这水沟里的水。我的屋后有眼水井,水泵我来之前就被人偷走了。听说公司给买台新水泵,又被偷走了,公司不管了,怪监管员没看住。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2 14:44:14 +0800 CST  
附近村民家都有水井,村民告诉我,到谁家提水都行。因为远一点,我懒得去提。另外,井水、河水都差不多。
沟里的水不是从山中流出来的,是从沟底的沙石里冒出来的,流向不远处的水库。水流很缓,窄的地方一步就能迈过去,宽的地方有垫脚石。这水清而凉,有很小的没有色彩的鱼,“皆若空游无所依”。鱼好像只有一种,约有二寸长,圆形,偏黑色,动作敏捷。记得那年去黄果树旅游,瀑布下的清水中,也有这么大的没有色彩的小鱼。不是说水至清无鱼吗?我还见过干枯的河床下过雨后,水中游动的小鱼。这鱼是从哪里来的?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想。
一过路的村民告诉我,“鱼子一万年也不死,遇到水就能活。”我联想到夏天米里的虫子可能也是这么来的。
几只村民家养的大白鸭在水沟里抓鱼,一会扎进水中,一会又冒出来。这些鸭子大而白,白得有些圣洁,在青山清水间游动,有如在画中。
沿公路北行约一百米,几棵大树长在浅水潭中,不知道是什么树,其中一棵枯死了,斜倚在另一棵树干上,风一刮,两棵树的搭连处发出难以形容的声响,这声响在寂静的时候,分外清楚。我想把枯树放倒,又怕坏了风水。我不解为什么村民不把枯树弄回家当柴烧呢?
时节正是春天,农民在种玉米。种子与化肥分别放在联在一起的两个塑料方盒里,这方盒细而长,约有半米长,前端是一尖的金属头,头有眼,人的双手擎着方盒上部两端的金属把,向地里扎一下,有弹簧弹起,走一步,再扎一下,种子和化肥就埋进土里了。我走近看了那东西,是吉林公主岭一公司生产的,一问价,九十元一个。
每天清晨,村里的壮年男人穿着破旧的落有锰石灰的肮脏的厚衣服,骑着摩托车在我的门前呼啸而过。我向他们招招手,他们友好地鸣一下笛,回应我。
“下矿每月挣多少钱?”我问。
回答:“前些年锰石贵的时候能挣六到七千元,现在也就四千左右。”
村里有一小卖店,卖点烟酒油盐什么的。女主人五十多岁,身材瘦弱匀称,五官端正,肤色白净,像个城里人。
有一天,我到她家买啤酒,见她蹲在地上,双手正在扒一堆肮脏干杏的表皮,留下杏核。她告诉我这些干杏是在山上捡的野杏,野杏不能吃,杏核每市斤能卖十至二十元钱。看到她那双粗壮开裂的手,我的心一坠,这手可不像城里人。她男人一年前得病去世了,家里有个三十左右岁的儿子,守在电脑前。一村民用鄙夷的语气告诉我,这儿子去年在外打工一整年,没拿回家一分钱。
小店里没有蔬菜卖,买菜要逢二、五、八号赶集,集市很小,我想买两条鱼吃,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回答“鱼贵,没人买”。花花绿绿的糖块五、六块钱一市斤,引来带孩子的家长购买。我一看就是假的,城里的糖块便宜的也要二十来元一市斤,还不知道里面夹杂着什么对人无益的东西。赶一次集要买几天的菜,因为有耗子,菜要挂在墙上。公司现在不给补助了,吃饭要自己掏钱,村里卖的大米都是五十或一百斤装的,我们几天就走了,不能买太多,要坐长途汽车到县城买小袋装的米,买食用油也要去县城,还要装模作样地每周去县城给公司发一张进出都画零的传真。
因为同事睡觉打呼噜,我不同他在一个屋住。我那屋条件不好,没有电视机,门也关不严,耗子经常大白天光顾我的寒舍。
监管员都知道这地方艰苦,谁也不爱来。我没感到艰苦,相反还有些喜欢这地方。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当做是最后一次,因为这地方我可能再也不会来了。我告诫自己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珍惜,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过去以后,就只能追忆了。要热爱生活,热爱经历过的一切,包括苦难,这是完整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每天天明即起,沿小河走一个多小时,再回来做饭。
我想看看学校,村民告诉我,“村里孩子少,没有学校,上学要坐校车到外村去。”我走到村外,沿村民指的方向,极目远望,远远的见一面红旗在飘。因为路途远,我没去。

村路是不能随意走的,要时常“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鲁迅语)”。这狗横卧在路中央,双眼警觉地盯着我。有村民走过,它看一眼,又把头转向了我,它一定看得出我不是本地人。有人告诉过我,“狗盯不过人,它看你,你就看它,它就不看你了。”我距离它十多米,盯着它看,它真的把头转过去了,可我还是不敢走过去。我对自己说,不能跟狗争路,让它咬一口麻烦就大了,我就是把它打死,还要花时间到城里去打疫苗。何况,我还不一定能打过它。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3 09:08:30 +0800 CST  
城里人多是养小狗,抱在怀里当宠物。乡下人养大狗,用来看家护院。
我监管过一煤场,一条大灰狗用绳子拴在门口,我进出大门时,它就对我大叫,向前扑,样子很凶。厂里做饭的大姐看到了,告诉我,“你给它点吃的,三天后它就不叫了。”每顿饭后,我都要剩一点饭菜扔给它。喂它三天后,它见我真的不叫了,还现出了友好的样子,摇摇尾巴。我把这事告诉了做饭的大姐。大姐听后,说:“狗比人好啊,知道感恩呀!”几天后,我吃过早饭又去喂狗,狗不见了,拴狗的绳子还在,厂里几个工人拿着拴狗的绳子研究,说不是剪断的,是解开的。狗昨夜被人偷走了,偷狗这人从容地解开了绳子。工人问我夜里听没听见狗叫,我真没听见。几个工人猜想偷狗这人一定在食物中下了蒙汗药。
这天中午,我到门口去,又见几个工人在门口研究狗哪去了。我问“狗回来了吗”?一人回答说“现在可能上餐桌了”。连续几天我都要到门口待一会,期待着灰狗跑回来,直到我一个月期满,也没等到灰狗回来,看来真上餐桌了。我暗下决心,这辈子再也不吃狗肉了。

有一天,我看到三嘴子村一老太太把一抱旧衣服旧鞋扔在了河道里,这些旧东西醒目地僵卧在清亮的水间。几个村妇看到了,没有人阻止,一个妇女跳下去,捡回一条裤子,说自己能穿。
我找到村长,对他说:“你们这山、这水这么美,要爱护呀!这些破衣服、破鞋一百年也不能分解,挖个深坑埋了呀!”他摇摇头,表示没办法。他正忙着在村口开饭店。
因为闲得无聊,我经常找村民说闲话。村民跟我讲了“村长”的来历。
村长和市长一样也要换届,不同的是,市长换届由人民代表投票,村长换届由全体村民投票。每到换届的时候,想当村长的人,就要送钱给有选举权的村民,他们叫“买选票”。多少钱一张要看村子的大小,经济状况。
我呆过选票最贵的那个村每张伍佰元。三嘴子村人口少,山地多,距城区又远,不值钱。
“每张选票伍拾元。”村民张开五指看着我说。
“两个候选人一个给伍拾元,另一个给一百元怎么办?”我问。
“明告诉给伍拾元那人给少了,那人就会补上。”
“你收了两家的钱,票投给谁呀?”又问。
“我投给甲,我老婆投给乙。”
“如果有第三人呢?”
“都是两个人,如果有第三人,告诉他来晚了,下次早点来。”
“你们这么干不是坑害自己吗?为什么不把票投给那些真正想为百姓办事的人呢?”我不解地问。
“哪有那种人?谁上来都搂钱,谁给钱投谁票,不要白不要。”他果决地说。
“有抬高价格的吗?
“有,甲给一百,乙给两百,选民就会告诉甲给少了,甲如果有钱就加一百,没钱就要回一百,弃选。”
“那就是谁有钱谁当选了?”
“对!”
“有使诈的吗?”
“有哇,甲想当村长,每人送两百。乙无心当村长,见甲送两百,就装做想当村长的样子,在村中找两爱传话的人家,每家送四百,说自己竞选村长。收了钱的选民迅速把消息传到了甲那里,甲连忙补缴二百。乙见甲补上了,就做出无奈的样子,找个理由说‘不竞选了’。那两个收了钱的选民,因为没有投他的票,会找机会把钱退回去。”
“投资能收回吗?”
“能,太能了。有人租村里的空地,或是外地人来放蜂,都要给村长钱,还能赚乡里拨的钱。多报困难户,种树二百棵,报八百棵,干旱绝收二百亩,报一千亩。如果村里有矿井,村长就更有捞了。”
我从辽南到辽西,“村长”都是这么诞生的。
在这些选民眼里人无好坏之分,给钱就是硬道理。这想法可不对,两个坏人还有程度上的差异,哪能一样呢?
古代的乡绅、员外都哪去了?
冷静地想一想,美国选总统也拉票,也要承诺减税、撤军什么的。低层次的公平,总比橡皮图章好吧!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3 11:41:12 +0800 CST  
一天清晨,我惊讶的看到那几只大白鸭死在了河道里。其中一只浮在水中脖子僵硬着注视着前方,好像没有死。
我大骇,鸭子怎么死了呢?一路过的农妇平静地告诉我,“吃了有毒的玉米。”
山上的野鸡、野兔经常下山翻地里的玉米种子吃,农民就在田边撒下一些有毒的玉米。几只不知人心险恶的鸭子,上岸吃了这些玉米,丢了性命。
太阳落山了,我坐在岸边呆呆地看着这七只死鸭子,莫名惆怅,久久不能释怀。
虎皮鹦鹉麻雀般的“叽叽喳喳”的叫声,又响在了我的魂间。
山坡上有几个土坟,一成年男人坐在坟边的地上抽着烟,好像在休息。一把铁锹斜插在他身边的土里。他是来给坟添土的。坟里埋着的是他什么人?他为什么一个人来给坟添土?
残阳刷在天际的红霞,把青山绿水抹得分外妖娆。
第二天早晨,死鸭子还在。我忽然发现了一只在岸边的死鸭子周围有几十片白羽毛。我走近一看,尸体上有一血眼,一看就是被小动物撕咬的。
我问路过的农民为什么没有人把死鸭子收走?回答“没人管”。
我望着这几只死鸭子,“念其暴骨无主。”心实不忍见。
我厨房里有一把折了半个木把的平头铁锹,我拿着跳到河道里,就地挖一浅坑,把几只白鸭埋了。这鸭子真大,每只有十来斤重。村上的人看到了,对我说:“不用埋,过一会卖熟食的人就会捡走。”我立即联想到赶集时看到的那些熟鸡、熟鸭,又多添了几锹沙土。
看着这堆坟冢,我突然想起了林黛玉。她葬花的时候说:“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这些鸭子没能洁来洁去,葬在这污淖的渠沟里了,是我亲手葬的。
看《动物世界》才知道,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活得都很艰难,它们全部的活动就是找吃的,为了活着奔跑。相比之下,人类是多么伟大,吃喝之外,还要读书、考试、工作、功名……。
埋葬鸭子后,心情不能平静,就在河边的树林间闲逛。忽听到奇怪的声音,我望过去,竟看到了传说中的啄木鸟,正伏在树上一口一口地啄树干。我远远地看着它,直到它飞走了。
望着远去的飞鸟,我豁然读懂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句子。因为有感才见花落泪;因为有恨才听鸟惊心。
回到我的陋室,死鸭子的影像还在我的眼前晃动。我又想起了林黛玉,她在《葬花词》中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她那时大概十三四岁,正是花朵初绽的时节,怎么会想到身后事呢?我到了五十岁才有此感。我还不能理解“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是贾家的重要亲属,半个主人,怎么会有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觉呢?还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有此感。这感觉真实吗?
我趴在炕上(这里没有床),师楚人写楚辞的用语方法,杜撰了几句无仄韵的葬鸭词,以倾愤悱缠绵之气。

赖皇天之仁厚兮,得闲逸乎乡野。
云淡淡而飘飞兮,岭逶迤兼葱茏。
观鸭游于清泽兮,心怡然复振荡。
听禽鸟鸣于侧兮,坐棱石而忘返。

倏忽骇然失色兮,惊生灵为殇子。
日曚曚其将隐兮,情耿耿而不释。
怵戚戚葬汝于沟壑兮,悻郁郁揽茸卉覆冢上。
看香丘之鄙陋兮,悲与蒿艾同腐。

思揣吾生多舛兮,叹一蹶而离散。
望白羽漂流水兮,惜盛年之萧瑟。
性散漫乏营术兮,若浮萍之无根。
路羊肠更晦暗兮,独履之而弗沮。

叶落皇宫谓皇亲兮,坠于茅厕类粪土。
吾不幸栖于茅厕兮,屡腾挪而不得脱。
黔驴怒而蹄之兮,技止此耳。
没荣辱坠壮志兮,恬淡延生。

念人神之殊同兮,岂摇尾而见怜!
适歧路悼亡羊兮,恨无回生之药。
君达理又琦韵兮,吾误以为可恃。
忆亲昵之旧影兮,怅盘桓而断肠。

哀一别成永诀兮,恍惚在昼尤夜。
人失弓人得弓兮,又何患乎得失?
识迷途其已远兮,从朝阳之日新。
悟往昔成虚幻兮,今夜邀月共杯!

写过此文,竟有种快意,死鸭子的影像荡然飘出了我的魂窍。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3 14:41:24 +0800 CST  
来三嘴子村二十多天了,公司监管部长曾说,“三嘴子村太艰苦,十五天换一次人。”领导的话是不能当真的,朱秉正来了电话,让我再坚持几天,说是没有人换。我勉强应了一声。我越是喜欢这地方越装作不喜欢的样子,如果我说“喜欢”,他会装作很快把我换走的样子,等我求他别换。他连这点小事也不放过。三年以来,我最讨厌听到他的声音,可还要经常听到,没有办法,命运不能自掌,只能受小人差遣。
有人说“无可奈何,又安之若素,谓之道”。如果说得对,我也算有道了。我不想有道,生活逼得我有了道。
又到黄昏了,该给家里打电话了。工作以来,父母担心我一个人在外有什么不测,让我每天黄昏时给家里打个平安电话。他们怕花电话费,让我听到家里电话铃声响两下就放下。上个月的一天,客户请我喝酒,我忘了给他们响两下,回家时,老父亲对我说,“你有一天没打电话。”我才知道他们很在意这电话。我再也不敢忘了。
今天是五月九日,三嘴子村下雨了。我希望雨水大一些,把土地浇透,再不下雨,种子就干死了,还有没种的地,农民就盼着这场雨。雨下了一会就停了,我用那平头铁锹在地上挖一下,发现湿土很浅。农民对我说“要湿到种子,超过一寸就中”。
辽西十年九旱只能种耐干旱的玉米,风水好的年头,每亩地能产玉米一千二、三百市斤。去年(二〇一三年)玉米一块钱一市斤,刨去买种子、化肥的钱,一亩地能挣六百元左右。每户两亩多地,靠种地是养活不了自己的。壮年男人都下矿挖锰。下矿有风险,每年矿上都死人。这些年人命值钱了,死一人赔七十万,不过要死在名额里才给七十万。管理部门根据矿的大小分配死亡名额,超额死亡的人赔偿钱数就没准了,可能多,也可能少。
“锰快挖完了。”一个矿工兼农民对我说。我真为他们担心,锰挖完了,干什么去?
村公路两边堆着大小不等的石堆,有妇女用铁钩子翻找石堆里青色的锰石。山脚下一小块平地上,一个粉碎机不定期发出金属撞击石头的刺耳声响,咖啡色的粉尘在蓝天做背景的机器上面冉冉升腾。
村里一户人家院子很大,有几间简易房,一看就是养牛羊的,院子里还有一钢结构大棚,很规整。院子里不见人,也不见牛羊,铁门上有法院的封条。村民告诉我,这家主人原想养羊,房舍弄好后没钱了,被信用社告到法院,没办法,主人到外面弄钱去了。村长掰着手指给我算账,“一只种羊一千来块,如果贷款得五户联保,还要给这五户人家好处费,如果到期还不上钱,由这五户来还,不是自家兄弟,谁敢担保?”
人情社会正在坍塌。
村子里一半是新房子,一半是旧房子。有几间旧房子门前长满荒草,有人告诉我“主人进城打工去了”。年轻人很少住在村里,他们都要求父母在城里买房。四十岁以下的人几乎不会种地。
村长家的房子在山坡下,孤零零平盖外挂白瓷砖四间正阳的新房子。他每月由乡里发九百元工资,有人告诉我村长在矿上有股份。
有一家正在盖新房子,我走近看了看。户主告诉我,“这五间房,花了九万多块,手工费每平米二百二十元,一百多平米,就要两万多元,还要供中午和晚上饭。”女主人正在做饭菜,都是普通的农家菜。劣质的白酒、啤酒放在一边。主人邀我喝一口,我谢绝了。我不是嫌酒菜不好,是不愿意白喝人家的酒。一个老妇人正在地里拔小葱,问我要不要,我要了一把。

下午,银行的人开着车来监管点,装走了一袋子石头,说要化验,看看含多少锰。我告诉他“矿工说含五到六个”。他说“要是真的,银行管事的人就得进去了”。
看来干什么工作都有风险。
这场雨下得太少,没有湿到种子,农民说明天不出太阳还行,太阳一出地表水蒸发了,种子就危险了。
我真诚地为他们祈祷:明天的太阳不要出来!


第八章 我的家庭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3 15:39:00 +0800 CST  

晚上九点多了,天完全黑了,因为没有路灯,山嘴子的天空格外清晰,星星在深邃高远的夜空中闪烁,我的心也飞上了夜空。
科学不是已经证明了没有永动器吗?
为什么天上、地下的星球能在虚空中不停转动?
推动星球转动的神秘力量来自哪里?又为什么让它们转动?
我想黑暗中,一定有一双巨手在摆布万物。
书上说太阳如今正处在生命的盛年,再过若干亿年,太阳就会耗尽能量,熄灭,地球上的生命将全部消失。我想不会,真到了那时,隐藏在黑暗中的那双巨手,一定会点燃另一个太阳。
人类会生生不息,永远存在。
我不想看电视剧,这些电视剧情节太慢,注水太多,中间少看两集还能接上。躺在炕上,打开收音机(我带去的),这山中仅能收到锦州、葫芦岛电台,连中国之声也听不清。这两个台多数时间是医生坐台卖药,少间插播单田芳的评书。
一个医生讲鼻子根部(双眼之间的地方)有横纹,耳垂有横纹的人有心脏病。我听后照镜子一看,我这两处都有横纹。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心脏病发作,骤然辞世。我当时竟然很高兴,这样最好,免得老得不能动,无力地躺在床上,害得子孙焦急地守在床边,盼着大行时刻的到来,不但尊严尽失,还连累了子孙。如果我忽然发迹有了钱,就开个养老院,把朋友请来一起养老,相互照顾。如果钱不足,就找个条件好一点的养老院,邀几个好朋友,一同活到地老天荒。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养老方法。
坐台医生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他们和律师一样,因为收了当事人的钱,才为当事人辩护。卖药的商人找个医生坐在直播间里(都说是庸医坐台),假装是现场回答患者问题。药非常神奇,连白癜风、秃头、糖尿病都能几个疗程治愈。在电台工作的同学告诉我,电话都是从直播间按事先安排好的时间打出去的,别人休想打进来。这些接电话的人声音苍老,扮作患者,因为得到了一点好处(收了二三十元钱),就睁着眼睛念稿子上的瞎话,全然不顾那药是不是真有效。那个因为收了商家的钱而黑了心的庸医,用肯定的语气告诉患者,“有病就能治,”“曾有坐轮椅的患者,吃了我三副药以后,能打太极拳了。”还有个医生说,“胃病吃什么药也不好使,胃病不是治好的,是养好的。吃猴头蘑炖肉就能好。”如果是真的,药店里那些写有“准”字的胃药,岂不都是骗人的!
我曾翻过医书,想看看糖尿病是怎么回事。书上第一句话说“发病原因不详”。看到这句话就知道下面说的医治方法是糊弄人的。连发病原因都不知道如何下药?说感冒是病毒引起的,我很怀疑。我每次感冒都是因为天热脱了外衣。感冒是受凉引起的。
因为经常拿笔写字,我的右手中指贴笔的地方长出了茧子。这茧子中间是小米粒大的圆坑,圆坑周边凸起一圈硬一点的死肉。我把死肉剪掉了,几天后又长出来。医生告诉我“不要刺激它,越剪越长,治不了”。
我最疑心的东西是保健品、营养药。
一女同学开了个保健品商店,卖的东西叫什么孢子粉。开业那天请我和几个同学去了。她从外地请来的专家,大讲产品的功效。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当他讲“有一瘫痪病人吃了以后,起身参加了登泰山比赛”的时候,我走出了云雾。真敢说呀!鬼才相信。我看看身边几个同学,以为有人会提出异议。谁也不吭声,都很平静,散场时,都没买。
谁能告诉我,灵芝、人参、鹿茸、虫草、蜂胶、燕窝……这些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对人究竟有什么看得见的好处?
奇怪的是害人的东西都很管用。比如:蛇毒、砒霜、三聚氰胺。
生命科学神秘莫测,养生要根据自身状况,没有普世的养生方法。凡有舒适感,就是养生。打牌、饮酒、散步、旅游、读书、写字、会友,都是养生。
我告诉父母千万不要听半夜的电台广播。早些年,电台还有广播剧,广播小说,电影录音剪辑,现在文艺节目就剩下一个单田芳了。
中央电视台缺一个揭露骗子的频道,致使骗局屡屡得逞。
这年月买药如买古董,全凭眼力,如果买错了,是你眼低,怪不得卖主,谁让你相信来的!
单老的评书属快餐类,不走心,乍听还行,听久了就不想听了,有些粗糙,硬伤太多。比如:“匆匆大怒(好像是说匆忙大怒的意思,我查过字典,没有这两个字)”,“无可无不可(他的意思是无可奈何的样子。错了,是两可之间的意思。我查了《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是:怎么样都行,表示没有一定的选择)。”还有“口洽(发这个音)鲜血”。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血从口中流出,或是喷出。我查了字典,没有那个字。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篡改《水浒传》。经典怎么可以滥改呢?他还把呼延灼(zhuo),读成呼延妁(shuo)。不过,也有严谨的地方。他说武松打虎前在“三碗不过岗”酒店,喝了十五碗“透瓶香”酒。不是十八碗吗?我打开《水浒传》一看,上写“前后共吃了十五碗”,不是社会上流行的十八碗。他说对了。听说每天有一亿多人听他的评书,可见喜欢快餐的人很多。
我喜欢听有书卷气味的评书,比如李也默(不知道这也默二字对不对)演播的《平凡的世界》,袁阔成讲的《三国演义》。老袁说话的尾音有些低,有点听不清。他对华容道一段的评说有失水准。他说关羽太重义,误了大哥的事,如果杀了曹操,天下就是刘备的了。以诸葛亮的智慧,断不会想不到这一层。我曾打开《三国演义》,找到第四十九回。刘备对派关羽去华容道是有顾忌的,他对诸葛亮说:“吾弟义气深重,若曹操果然投华容道去时,只恐端的放了。”诸葛亮回答得很清楚,“亮夜观乾象,操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诸葛亮有意放走曹操,因为刘备还不是孙权的对手,留着曹操才能成鼎足之势。老袁一介布衣,哪里知道大政治家深邃的心机。
另外几个说书的,我真听不下去,乱用语气词,东北话中插非标准普通话,太难听了。我联想到那几个“著名”的相声演员,有人没说过一段好相声就出了名,长期合法地占据着舞台,不许新人上去,没有人吭声。有人说“相声已死”。这样下去相声怎么能不死呢!幸好有个民间高手郭德纲,他救了相声。
为什么说高手在民间?因为民间高手没有上升的渠道,窝在民间了。如果有科举,高手一定在庙堂。比如,乡下穷小子岳鹏举,武科场枪挑梁王,一战成名。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3 19:54:11 +0800 CST  
关了收音机,女儿和她妈妈的影像又幽灵般的闪现在我的意念中。
爱情,我曾经有过。
当年,我们一见倾心。一见倾心可不是心血来潮,是长期寻找,豁然找到的瞬间。
那时候,太阳带着辉煌的光华临照着我,我徜徉在这光明中,有超越自身的自信,因为相貌出众,几乎所有见过我的姑娘都对我有好感。我从她们看我时那闪烁的目光就能听懂她们的心声。我被那目光笼罩,尽管有些得意,可没有忘形,我知道要找个什么样的人。为了避免伤害对方,我尽量回避那目光。薛宝钗说“珍重芳姿昼掩门”,大概是这意思吧。
“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呀?”经常有人这样问我。
在我心底里有个模糊的影像,只有见到了,我才知道。我坚定地认为太普通意境就不会深幽,要想生活得意境深幽,就绝不能普通。我努力寻找,尽力扩大圈子。在二十三四岁的两年时间里,我相亲七十余次,无一相中,有我的日记为证。
那时候,我非常自信,觉得就是娶了上帝的女儿(他老人家的女儿,一定举世无双),也问心无愧。
二十五岁在会场上见到李清萍的时候,我眼前一亮。那是个夏天,她穿着短袖绿色上有小红花的上衣,浅黄色裤子,那上衣很耀眼。我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我,我读懂了她看我时那闪烁的目光。我太熟悉那目光了,知道她也在找我。她身材笔直,修短合度,额头饱满。她的美不仅体现在容颜上,还有举止、谈吐、说话的语速、音高、面部表情等方面,这种美才沁人心脾,经久不衰。
经常听到不要以貌取人的话,其实,所有的人都以貌取人。以貌取人是有道理的,谁会把精密仪器交给一个邋邋遢遢的人管理!
她是市内一高校的教员,名牌大学毕业。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站在知识高处的人,一定也站在了道德的高处,娶了她,这辈子一定活得很安稳。第一次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揶揄说,“你叫李清萍,宋朝那个李清照是你什么人?”她含着笑,点头说,“嗯,是堂姐。”我对她的回答非常满意。恋爱不到一年就结了婚,邻居们都很羡慕我们,夸我们长得漂亮。第二年五月,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李清萍不喜欢读书,喜欢看电视剧,打麻将;不爱喝酒,爱参加酒会。
酒会通常是由四五十岁的成功半成功男人做东,请两三个精心化妆过的善解风情的妇人。他们都是猎手,又都是猎物。
李清萍经常白喝有钱人的酒,用羡慕的口吻讲有钱人的故事。
李清萍的父母都是产业工人。她爸爸当过的最大的官,是车间维修班班长。一个老实,话少,抽最便宜的烤烟,没有多少幻想的人,他是不会教孩子什么道理的。她妈妈除了无端训斥丈夫几句之外,就是和几个姨娘坐在一起,讲谁家里有钱,垂涎之心溢于言表。那时候,我总是想怎么能快一点弄到钱被她们重视。我那连襟,一个电业局抄电表的小职员,连小九九都背不下来,就知道三七二十一,每个月挣好几千块钱,年终还能分几万,每次到丈人家,他都买点时令海鲜,陪老丈人喝酒,我老丈母娘乐呵呵地给炒菜。
网上有人说,“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在山口上,猪也能飞起来。”
失业后,我不爱去丈人家,可还要去。他们知道我的窘境,从不问我工作的事。丈母娘总是一声不响地把啤酒给我买回来,看到她捧着酒瓶的样子,我很欣慰。

李清萍生活在一个物资和文化都很荒芜的环境里,这环境使她养成了白日做梦的习惯,出人头地之心甚于常人。缺少滋养的心田,杂草混迹其间,如果遇到一个好的园丁,情况就会好一些。她头脑中没有多少固有的东西,装里好的她就能跟着学好,遇到坏人也能迅速接受。
教育学上讲先入为主,先入为主就是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画一条底线,把正确的世界观塞进他的脑子,不给异端邪说留位置。通常情况下,家教好的人都有点传统。传统就是守规则,有底线。
知识和美貌本是借以改变命运的依靠,我不但没有迅速成为显贵,还失业了,她的失望与失落无疑是巨大的。
生命中的每一次变故,都是对人性的检验,人性是经不起检验的。比如:两个朋友合伙做生意,用不了多久就翻脸,一定是钱闹的。还有两个朋友为争一个位置,相互诋毁的事随处可见。
看《红楼梦》第七十七回,花袭人对贾宝玉说,“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像我们这样粗粗笨笨的倒好。”可见古时候美人就不安心,要让美人安心,就要不断有新事物刺激她。比如:隔它三、两年换一次房子,或是男人升一次职。
失业后我才知道生活有多么严肃。
在体制外求生真不易呀!
狮子在动物园里被人关着,虽不料天地之高哉,可吃喝无忧。专家说它在动物园里能活三十多年。狮子在野外自己找食吃,虽然有呼啸岁月,享激荡生命,可饥饱无期,遇险的机率也高。专家说只能活十三年。我不是狮子,也要在野外自己找食吃。
刚失业那年,李清萍陪我四下求人找工作,跑人才市场,在我的挣扎中,她的美艳与耐心渐次消失。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4 09:01:54 +0800 CST  
记得第一次打工那天,小我几岁的老板面无表情地指着角落处的一张落有灰尘的小桌子对我说“你坐这吧”!也不介绍一下屋子里的同僚就走了。这些同僚都比我年纪小,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忙自己的去了。我找块抹布,自己把办公桌擦了擦。当领导的时候,公司里有年轻女人给我擦桌子。我那时才切身感觉到了“失落”一词的含义。
国企是国家的,归全民所有,虽然厂长、经理说了算,员工也是名义上的主人,心情不顺的时候,还可以找厂长、经理争论几句。打工可不同,得罪了工头就得失业。只有顺从,没有尊严。
我把桌上的几张旧报纸看了好几遍,坚持到了下班。回到家后,我不知道怎样把这一天的感觉说给李清萍,如果我实说不适应,她会不高兴,认为我不现实。
第二天上班,老板让我去省城办事,我不想去,谎称家里有事。老板严肃地告诉我“你不去,就别在这干了”。我只好再找工作,找工作真难。
李清照的堂妹耐不住了,开始踢盆、摔碗了。她当上教务主任了,正踌躇满志向更高的目标迈进。一股阴霾的气息游荡在我们中间。我知道要快一点走出泥沼,更知道久处泥沼的恶果。
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多了。她娘家住在二十公里外的县城,回家的时候,她喜欢叫出租车。出租车送到地要五十元,长途汽车每人次要五元。我说坐长途汽车,她不许,并感叹道:“我们是多么不同啊!”我听懂了她言下有逐客的意思,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长了。
有一天,李清萍拿回家一个新手机(那年,有手机的人很少),她一边摆弄,一边看说明书,难掩喜爱之情。我知道她买不起,更知道是男人给她买的。
终于有一天,她低声跟我说,“我们分手吧!”她努力做出委屈的样子,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我待她不好,枉费了她的心机,让她伤透了心,还说我没说过“我爱你”那三个字。钱字太俗,是不能提的,她努力在性格、行为等说得出口的问题上找原因。
她告诉我要拿走电视机(那是不久前,她花了四千五百元买的),
这些东西在我眼里,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家里的东西你随便拿,不用跟我说。”我答。
她下楼了,催我快点跟她去法院。我虽然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可还是有“骨肉震惊”之感。我趴在窗口,失声大喊她的名字,说“别去了”。她站在楼下的空地上,一动不动,转过了脸。我的心碎了,毫无感觉地走下了楼,去了法院。
她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几件衣服。
离婚后,我在酒桌上问过许多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只有一个人承认说过那句话。谁好意思说呀!我真是羞于出口。有一天夜里,我真想说,终于没有说。她为了这句话等了很久,可我就是说不出口。看来,我一生也不会说了,那么神圣的话,怎么会轻易出口呢!
我的小学女同学明知道当领导的老公在外面有家还不离婚,对我们说,“要是离了婚,还找不到这样的。”
可见缺钱之害,甚于缺德。

我不是金童了,风姿绰约抵不上柴米油盐。她也不是玉女了。她在猎手与猎物之间几个腾挪之后,终于有了结果。她弃我走的时候不是很坚决,露出了不安的神色,说我是个好人。结婚十余年,我们从未吵过架,说相敬如宾也不过分。自从我失了业,情形就变了。起初,我愚蠢地从道德角度上思考这些。不久,我就发现与道德无关。
她也想做个贤妻,可不想做失业游民的贤妻。她是女人,想过稳定、体面的生活,这没有错。良禽尚知择木,况人乎!
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心脏颤慄的声响。我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不使悲凉之雾漫上双颊。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李清萍要请我到“失伴飞”坐坐。我轻轻摇摇头,低声说,“没有意义了。”
市里有家唤做失伴飞的酒店,离婚的人很多到那去吃最后一餐。我没有兴趣,一点没有。况且,她已经不是我的女人了,我还没有同别的女人单独进过餐。
原来,从亲人到路人,只有一纸之遥。
她见我不去同她吃饭,猛一转身,迈开我从未见过的大步,走了。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我忽然有种解脱的感觉,弥漫在心底的悲凉之雾逐渐飘散了。
说什么同舟共济?说什么相濡以沫?说什么地老天荒?
我没能履行结婚时许下的诺言,她和我一样也没能守约。
二十岁的时候,读《李陵答苏武书》,最喜欢的句子是:“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现在,我再读该书,终于明白了作者要说什么。
八个字,“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我们都有错。我不怨你,你也别怨我。
上天没有因为我是好人,给我好的结果。
我一下子深刻了许多,忽然认识到——
从未被骗的人以为骗子骗不了自己。
从未被朋友出卖的人以为朋友很神圣。
从未遭过灾的人以为灾难都是别人家的。
从未挨过打的人以为挨打不过是皮肉之痛。

这几年,每次和同学相遇,他们都想问一问我们的事。他们以为我能说几句怨恨的话,我没有怨恨,这事哪能全怪人家呢!如果希望还在,谁愿意走这一步。
我那八十多岁的老娘对我说:“咱不能怪人家,是你无能。这年月失业的人多了,做小买卖发小财的人有都是,就算不发小财,打工过正常日子也行呀!”
她哪里懂得打工在公务人员眼里已经不是正常日子了。
我也努力过,只是路走偏了。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4 11:05:36 +0800 CST  
第九章 天下很大,我的世界很小


当年,我求人从教师岗位调到了烟酒公司。一九八〇年代烟酒公司是好单位。几年后,上面让烟酒分家,管烟的去烟草公司,管酒的去糖酒公司,不管业务的自愿。我是总经理助理,可以任选。我不抽烟,喜欢喝酒,更重要的是去烟草公司还是助理,去糖酒公司能当副经理。我去了糖酒公司。
分家后糖酒公司搞市场经济,兴旺了两年就一蹶不振了。工资停发,全体放假,自模生路。我这个副经理只当了一年多就失了业。
我当领导那年才三十一岁,失职后才知道年少得志可不是好事。
古代的贬官制度用意深呀!
烟草公司搞计划经济,国家专卖。职工工资、奖金逐步上涨。
我的部下吴铭因为爱抽烟,去了烟草公司。他迅速发迹,在市内开了家酒店,和一个小厂,腋下夹个小皮包,里面有很厚一沓钱,请人喝酒后,优雅地从包里往外抽钱。
在烟酒公司的时候,吴铭才粗学浅,话都说不完整,哪个业务部门也不要他,尽干没油水的杂活。他来求我。我念他人还老实,又学过会计,就帮忙把他弄进了财务科。
现在,轮到我求他了。我找他想借点钱,做个小买卖。
“你别做小买卖了,你也不是那种人。我出钱开个公司,你当经理,不用你去找生意,我找生意,你去办就行,每月工资五百。”他放下酒杯,用居高临下的口吻看着我说。
我正无路可走,总算有口饭吃。市里科级公务员的月工资还不到五百元。他没有欺我。
在市内繁华地段,吴铭给我租了三间楼房,买了张老板台,装了部电话,雇了两个会计,挂了个牌子。我又成秋经理了。
我每天按时上下班,不敢怠慢。
会计每月去税务局报一张都是零的报表,再就是去银行取工资。
这一年,吴铭只给我找过一单生意,倒手三十吨聚乙烯。他大约半个月来公司看一看,公司没有生意,他好像并不介意。每次来都有随从,他骄傲地告诉随从这公司是自己开的。
我猜不出他为什么要开这公司,知道这公司不会久长。
第二年夏天,公司账上没钱了,我给吴铭打电话,他说过几天把钱打过来。开工资的日子过去半个月了,还没有动静,我派会计去找他,没找到。我问烟草公司的人,对方告诉我他出事了,挪用公款,跑了。
不久,他被抓到了,判了十多年。
我又失业了。干什么去呢?李清萍一句话也不说,冷眼看着我。我已经习惯了变故,知道变故随时可能发生。
她有几个年纪相当,地位也差不多的朋友。这些女人经常聚在一起,讲服饰、房子、男人、孩子,在攀比中寻求心灵的慰藉。

我一大学同学,失业后去广州开饭店,听说生意还不错。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你拿三万块钱来,我帮你找个地方,兑个小饭店,一年准挣五万元”。
我家里只有一万元,还是李清萍的。我跟她要,她大度地让我拿走。剩下的两万找谁借呢?
借钱的事真让我犯愁。伟大的莎士比亚说:“不向人借钱,也不借人钱……借出去往往人财两空。”这些年,“人财两空”的事我见多了。
我把能想到的手中有余钱的朋友都想到了。我鼓了鼓勇气,找到了朱秉正。他在厂里跑供销,有两个余钱。他借了我。我要给他写个欠条,他摆摆手,说用不着。
另一个失了业的同学要随我去广州,说自己会包饺子,能帮上忙,还说不挣钱就不要钱,管吃住就行。我也缺帮手,就带上了他。

一九九九年二月,我的家乡正冰天雪地,我揣着三万块钱,背上挎包,推开房门要走的时候,我的小女突然掩面大哭,李清萍也流了泪。我上前吻了小女的额头,又拍拍李清萍。
前一天晚上,我扶着还在上小学的女儿的双肩,轻声叮嘱她,爸爸明天要出远门,可能很久才会回来,不能接送你上下学了,你要听妈妈的话。有三点要牢记:一是安全,过马路时一定要等车,不要抢;二是健康,早晨要吃饭,看天气增减衣服;三是学习,这点我不担心。她点头表示记住了。
去广州的火车上人很多,我们站到郑州才找到座位。
二月的广州,春暖花开。公路两边高高的椰子树,大而茂密的榕树,一种不算高大的树枝上开着很多大红花,这树上没有叶子,红花盛开在树枝上,煞是好看。一问才知道是木棉树。
在广州开饭店的同学对我说,“你这点钱,只能到村里开饭店。”他把我带到了石牌村,说这里是广州最大的村,有十多万人住在这里,外地人很多。所谓村就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广州还有几个。
我真是开了眼,石牌村不知有多少十多层的楼房挤在一起,楼与楼之间几无距离。有人告诉我那叫“拉手房”。楼下狭窄的通道两边都是外地人开的商店、饭店。这些小店的生意都很好,饭店都很简陋,夫妇二人加一两个服务员。我们在村里转了两天,花了两万元,兑了家饭店。
这饭店二十平米左右,有六张能坐四个人的方桌,月租金两千五百元。饭店上面有一人高的阁楼,里面漆黑,没有窗口,有蚊子,我们就住在里面,上阁楼要蹬着“吱吱”响的竹梯。
我二人花了三天时间,彻底清洗了厨房、餐具、墙壁,换下“中原餐厅”的牌子,换上“东北饺子馆”的招牌。我买了张红纸,用毛笔写上“开业大吉”。
第一天,卖了四斤饺子,加几个小菜。我是老板,又是厨师。我那同学包饺子,下饺子。
第二天一看,昨天剩下的小菜、饺子馅都馊了。在东北五天也不会馊。还有,当地人使用的蚝油、泡打粉,我也不会用。找人问一问,附近开店的人都摇摇头,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谋生人,都低头忙自己的。
原以为开饭店是简单劳动,只要勤快就能干好,看来不是那回事。我想简单了。
五天以后,一个上门的客人也没有。我知道一定是口味不好,可又雇不起好厨师。
不能干了,回家吧!
我把“开业大吉”的红纸扯下来,弄了一小块白纸,写上“转让”两个字。
当天就有人来问价,我要价两万四,想把损失找回来。那人摇摇头。我只好等下一个。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4 15:17:00 +0800 CST  
一个多月了,还没有眉目,我有些心焦。
晚上躺在阁楼上睡不着觉,一算账,每天的费用要一百块,如果手中这两个余钱花光了,饭店还没卖出去,可怎么办呀?每虑于此,我的头上就冒冷汗。我这才知道精神对人身心的影响有多严重。
米袋里还有半袋子线米,就是南方二季或三季的大米,一个粒一个粒的,没有油性,口感也不好。我发现袋子里生虫子了,我不敢花钱买新米,只能多洗一遍。
石牌村里的店铺不用办营业执照,也不缴税,向村里交钱就行,交多少,我不知道。
几个壮年男人,每天穿着保安服,在村里巡查,兼收费。带头那人很凶,我亲眼看到他打一个外地男青年。不过,他也有善的时候。
有一天,他们走到我门前,我看到一人想要钱,带头的拽了那人一把,低声说了句什么话,他们走了,没要我的钱。他一定是见我赔钱,才没要我的钱。以后,我每次见到他,都微笑着打招呼。
还有个推车收垃圾的女青年,长得黑又壮,哪家门前的垃圾堆放得不规整,她就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大喊大叫。我见她好笑,每见到她,就对她笑一笑。她也友好地回一笑,收我垃圾时,她从不大叫。
房租是一分钱也不能少,东家见我赔钱,也为我着急,给我出主意。我比他更急,只好降价,两万外兑。又过了一个月,两个湖北人交给了我两万块钱,买走了我的饭店。
我长出了口气,打起背包,买了两张去东北的硬座火车票,逃离了石牌村。

我再也不想创业了,也没有能力。我害怕借钱,债成了负担。
去私企打工,力气活我干不动,只能干好人不爱干,赖人又干不了的推销工作。我背上一摞产品说明书,再从书柜上挑选两本书,加个笔记本,河南、河北、山东、山西跑市场。我主动要求去远方,因为远方有许多新鲜和古怪。
我背上一本《中国旅行地图》,每到一地,办完公事,就去风景点。我想看看山那边及河流尽头的样子。我经过无数村镇,驻足过一百多个城市。补助费有每天给六十的,有给八十的。我住最便宜的旅店,吃最简单的饭菜,逛最美、门票最贵的景点。从南到北城市建筑都一样,连商场的陈设也一样,一楼是化妆品和手表、金银等小玩意;二楼是女装;三楼是男装;四楼是童装;五楼是冰箱、彩电;六楼是游乐场加快餐店。我弄不懂为什么不把冰箱、彩电等不易搬运的大商品放在一楼,把容易搬运又容易抢劫的贵重小玩意弄楼上去呢!没有人能告诉我,服务员只说“营销策略”。
看过那些闻名于世的景点以后,总的感觉是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不过尔尔。
我下过丰都鬼城的人造地狱;爬过乌镇前朝当铺的阁楼;进过高台上的张飞庙;拜过平原上的岳飞墓;走过山坡上的甘露寺;赏过香山的红叶;尝过岭南的鲜果;踏过卢沟桥;踩过长板坡;攀过十八盘;游过镜泊湖;涉过汨罗江;访过二贤庄;寻过华容道;谒过采石矶;上过梁山顶上的聚义厅。
北京天坛祈年殿,是我见过的最富幻想的伟大建筑。站在洛阳龙门卢舍那佛像前,我第一次感到震撼。乘大巴车从贵阳到黄果树的山路上,沿途看到的景象,让我知道了什么叫“贫困地区”,我从此再没乱扔过东西,一粒米掉在地上,我会捡起来,吃掉。如果没去过宁夏盐池;陕西定边;甘肃环县一带,我不会懂得水有多可贵。每见到公共场所有滴水的龙头,我都会走过去,关掉。
我最想去看的地方是:新疆楼兰古国的废墟;逆光走在沙丘脊上的驼队;埃及的金字塔;柬埔寨的吴哥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行。
那些年,每见到朱秉正,我都心怀愧意。他知道我还不起,从没提过。很多年以后,我才分期还清了欠朱秉正的钱。
付出就一定有收获吗?种子撒下去了,一场大水给冲走了,不但没有收获,连种子也搭上了。有人说我把种子撒河道里了,不是地方。好地方早被人占了,我抢得到吗!
我沉迷又潦倒的时间太久,让李清萍没了面子,又没了希望,在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打压下,她终于挺不住了。
精神与物质是撑起良心的两大支柱,物质的支柱折了,另一根独立难支。当初,大厦是按两个支柱设计的。
每次想到她同我去和转让的店家讨价还价时的场景,我就哽咽无语。走出泥沼首先是思想上的,思想的转变是要有过程的,我这过程太长了。
分手的时候,我还不到四十岁,那一刻,我像个迷路的孩子,站在无人的岔路口,哭喊着四下张望,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家。
我把最值钱的东西弄丢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诗人的语句在我的耳边回荡。

轻轻的她走了,因为我留不住她。
我想招一招手,她把房门关上了。

我驾着小船,悠悠的在水中漂流。
忽然起了风,吹走了船帆,罗盘也失落了。

船工跳水逃生去了,我在慌乱中迷失了方向。
失去了灵性,失去了诗意,失去了爱情。

那海中的港湾,是夕阳下的蜃楼。
波光里的倩影,在我的心头缠绕。

如果真的能转世,我将毫不萦怀。
在深邃的波涛里,我甘愿做一条小鱼。

但我不能做小鱼,我的心愿未了。
追梦,握一支笔,向天际的更深处瞭望。

看到了虚无,看到了充盈。
有了灵性,有了诗意,有了爱情。

轻轻的她走了,让她走吧!
我挥了挥手,只当门还开着。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5 08:51:42 +0800 CST  
她走了,我的生活还要继续。在保险公司拉保险的同学来找我,让我去拉保险,我不去。那人说,“你先去听一听,不愿意干就走。”我去听了两天课。
每天早晨保险公司都要开早会,喊口号,唱歌,有人上台讲经验,分析有钱人的心理,讲怎样击中他们的弱点,让他们掏钱。业务员要一遍又一遍给熟人或半生不熟的人打电话,讲保险的好处,让人家买保险,或拉人家入伙,屡遭白眼,还要不屈不挠。保险公司挣钱可真容易,一次就挣保费的百分之二十,第二年续交还提成(很多险种要连续交十年、二十年),还能分享拉进公司来的人的成果。营销策略的宗旨是为了挣钱,过体面的生活,要忘记颜面,抛下尊严。
做人怎么能没有尊严呢!我干不了这活,没听完就不想去了。
小我几岁的女经理(这里小组长也叫经理)竭力挽留我,非常耐心地给我讲保险工作的好处。一,不用坐班;二,提成比例高;三,结识一些同道,云云。
这女人长得很漂亮,说话也得体,左手腕上带一串浅黄色的小珠,材质不明。来这里工作以前,是市木材公司的团委书记,木材公司解体后,被人拉来了(保险公司的员工大多数是被熟人拉来的,公司要求员工拉人)。她说刚来时也不适应,适应后一日千里,一年后就当了经理,才两年,就挣了四十万。她让我忘记过去,放下身价,从头做起,跟着她干,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她看过我的登记表,知道我的底细。
我虽然穷得吃饭都成问题了,可也不想干这种没面子的活。拉保费太难张口了。
她开导我说:“面子不值钱,是舍点脸有钱花好?还是受穷好?”她又拼搏又奋斗的,我几乎被她说服了。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先贤的话,“宁穷处而守高。”“穷处”能“守高”吗?我开始怀疑了。
她一遍又一遍给我打电话,请我吃饭。有人告诉我她也离了婚,带一小男孩。她知道我很穷,她向我建议“咱们一起干”。
成年后,没有女人敢公开对我流露情感,多是用隐晦的方式试探一下,发现不对,就缩回去,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真不愧是卖保险的。我想跟她在一起压力会很大。假如她不是穿着职业装,天天求人买保险,而是个穿着普通服装守街等客的小贩,我可能答应她。因为吃过她两顿饭,我找机会回请了她两顿,就再也没接她的电话。她以为我没看上她,就没再找我。后来,听说她被派到县里的保险公司当总经理去了,年薪三十万。
有时候,我真想去找她。想起她谈到钱时眼睛里闪烁出的殷切、渴望的光芒,我动摇了。
我只剩下脸面了,如果连这个也失去了,就一无所有了。

李清萍弃我走了,把两间她们单位分给她的还不算旧的房子留给了我,还把那点存款用我的名字存进了银行。我取出来,放在她的枕下,让她拿走,她走的时候没拿那钱。
我信赖并依恋着的爱人弃我走了,带走了我们的女儿,我至爱着的聪颖无比的女儿。小女的长相不如她妈妈,比普通的女孩好很多,名字叫子衿,取自古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中的两个字。
我知道教育要从娃娃抓起,错过了时机就补不上了。我没想过她日后大富大贵,可也不想她活得很艰难。她是女人,应该潇洒、飘逸不为生活所累地活着。她生在普通人家,父母是靠不住的,一定要自身硬。
子衿小时侯,我每天下班后,就抱着她在屋里屋外走(她喜欢我们抱着她走动),我教她认识家中什物,再教她说话、识字、唱歌,鼓励她大声说话。她经常当着外人的面,故意大叫我的名字,我愉快地回答。我还耍些小把戏调笑她,这些小把戏加重了她对生活的兴趣,她也弄点小把戏作弄我。
我曾经在党委办公室工作过,负责收发《内参选编》,可以随便翻看只有党政一把手可以看的内参。那上面有消息说南方的山区小学,男教师猥亵女学生,这些胆小的女孩子,不敢告诉家长,长期忍受侮辱。我看后,心中一直有个阴影,每见小学里有男教师,就心存芥蒂。我有了女儿后,深怕女儿被人欺不敢吭声,我要她大声讲话,果决做事。教她说“不”“别碰我”“我要我爸打你”。如果女儿真的被污,我会毫不犹豫。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5 10:03:13 +0800 CST  
为什么没有人留言呢?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5 10:05:04 +0800 CST  
我想听听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5 10:05:25 +0800 CST  
我想听听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5 10:06:16 +0800 CST  
她一天天长大,我教她写字,规范她的行为。我几乎每天都找时间陪坐在她身边,听她讲,也给她讲。我坚信好孩子是教育出来的,犹如果树要剪枝打叉。为了培养她高尚精神,自主意识,我给她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岳飞传》等连环画,逐页给她讲画上的故事。她听得非常投入,被画上英雌的故事感动得或放声大笑或热泪奔涌。当我给她讲到关云长败走麦城兵败被杀的时候,我的心碎了,五岁大的小女悲伤得掩面大哭。抽泣自语说,“关羽怎么死了?”“关羽怎么死了?”
入学后,她成绩优异,更兼聪明好动,乐观向上,情感饱满,尤其写了一手好字,经常帮老师给同学写鉴定,班里的黑板报都由她写。我几乎天天接送她上下学。在路上,听她讲学校里的故事。我左肩背着她的书包,右手搭搂着她低矮的左肩,每次听到有趣的故事,回家后就立即打开笔记本,记下来。
她知道我很难,从不给我找麻烦。上三年级时的一天中午,她拿回家一张空白试卷,让我找个单位复印五十张。她沮丧地对我说:“爸呀!不是我主动的,是老师指定的。老师说你是班干部,应该给班级出点力,我知道你爸妈能复印,你总也不举手,这回就让你印。”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学校因为钱的原因,每次考试都找学生家长复印试卷。几天前,子衿跟我讲,老师问:“这回谁家长印试卷?”一个学习不好的女同学举手说“我爸能印”。老师说“你爸也不是干部,怎么印”?那同学坚持说“我爸能印”。老师把试卷给了她。第二天早晨,那女同学把那张试卷还给了老师,低声说“我爸说不行”。老师臭训了那女生几句。女儿讲这事的时候,现出了鄙夷的神色。我听了,摇摇头。
现在,她无奈地把试卷递给了我。为了女儿的颜面,我就是再难,也绝不会让女儿把试卷送回去。我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行,什么时候要”?“明天早晨。”她答。
这天下午,我把她送到学校后,冒着大雨,趟着过脚趾的积水,到附近的复印部,花了五块钱。晚上交给她的时候,我说找人印的。如果我说花钱印的,她会看不上我,还会心痛那五块钱。
她上四年级的时候,有资格竞选大队干部了。学校大队部要一个班推荐一个候选人。班主任推荐了她。竞选演讲后,很长时间没有公布结果。她很不安,跟我说其中两个候选人有关系,一个是教务主任的孩子,一个是老师的孩子。她对自己能不能选上,心里没底。
我知道人是要有荣誉感的。我对她说:“学校领导不会把名额都给有关系的人,一定会留两个给岗位真正需要的人。孩子,你要成为岗位真正需要的人。我可以去给管事的人送点礼,你要知道,如果因为我给管事的人送了礼,你上去了,将来会成为一个平庸的人,我希望你能凭能力选上。”她听了,坚定地说:“爸,咱不送礼。”
不久后,她骄傲地戴上了三道杠,成了大队宣传委员。
她一天天长高,一定是感到我搭搂在她肩上的手臂沉重了。有一天,她推开了我搭搂在她肩上的手臂。在我失职又失业的烦躁日子里,她陪伴着我,慰安了我的心,是盛开在我几近干枯心田上的一朵娇花。
有一天,她有些怯意地问我:“爸,你什么时候上班?”我知道她盼着我上班。她妈妈带她走的时候,我看着她,以为她会抱着我大哭。我想错了,她非常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关门走了。我知道,一定是她妈妈事先做好了她的工作。她走的时候看我那眼神,在我的眼前弥漫了很久。
这孩子自我们分手后,话就少了。我知道家庭的变故影响了她,她嘴上不说,心理一定有了变化。她是个柔情外露的孩子,她无动于衷,我很不安。
“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她的活力不过是朵小花,我真担心她能不能挺过来。她挺过来了,上高中后,学习成绩在市里的排名多是前两名。
女儿上初中时的一天,我去找她,带她逛街。在一个专卖店里,她看好一个书包,我以为也就三五十元。一问价,一百零八元。我口袋里只有二百元。这时候是不能犹疑的,我做出平静的样子付了钱。付过钱以后,我有些心慌,不敢带她进店门了。到中午了,该吃饭了,我问她想吃什么,她指指“肯德基”,我这才第一次走进肯德基。女儿熟练地点了一个用纸杯装的炸鸡条,一个用纸包着的炸薯条,加一杯黄颜色的饮料,花了我四十多元。我谎称不喜欢吃,看着她吃光了那些东西,我猜想那东西一定很好吃。
这以后,我再也不敢随意找她上街了。

她们走后,我再也没给皮鞋打过鞋油,实在看不下去,就用湿抹布擦一下。听邻居说,子衿听到有人提到她爸爸困难的时候,当时就流了泪,说长大后一定挣钱给爸爸。我听了,又是欣喜,又是辛酸。邻居还说李清萍怪我不去找她,听那意思是要接济我。我哪能接受她的接济呢?不是找羞吗?我的尊严何在呀!
离婚后的最初几年,我父母过生日那天,李清萍就派女儿送来礼物。看到这些礼物,我们都没有欣喜,一点没有。我不给她父母送生日礼物,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不要送了。
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离了婚的夫妻还是朋友的场景,我很怀疑。那是怎样一个朋友呀!在我看来,不是夫妻就什么也不是了。
生活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我的柔情陡然变得僵硬了。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6 08:51:40 +0800 CST  
冷静的时候我尝想:如果当年我识趣一些,不是能上多高就上多高,而是适时停在一个舒适的地方,以平淡为生活的主基调,找个普通一点的恋人,失业后能随我去市场叫卖,就像在镁砂厂里看到的抡大锤的贫贱夫妻,不是也挺好吗!当年,我身边有很多那样的人,我轻易就回绝了。
无聊的时候,翻开鲁迅的小说《伤逝》。读书的时候,我就看过,当时没觉得好,现在才看明白,人家说得多细呀!好像就是在写我的生活,“爱要有所附丽。”“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读这些文字,我仿佛听到了写作者来至心底的悲凉的颤音。
我联想到荧屏上,几个负有重大使命的战士,被强大的敌人追击,在林中猫腰端枪且战且退。突然一个战友中弹了,伤得很重,背靠在大树上痛苦地喘息着,追兵迫近,战友们无力把他带走,经过短暂的犹豫,很快达成共识,给伤者留下两颗手榴弹,然后紧张地呼喊着转身退去。那伤者吸一口气,强忍伤痛猛一转身,端起枪射击迫近的追兵,以性命相搏。舍弃伤重的战友为的是不共同毁灭,真正的战士会说:“我受伤了,不要管我,你快跑吧!”可当时我没能展现出战士的气魄,让她“别管我,先撤”,而是有些委琐地希望渺茫地等待着转机,想让她陪我共同“退敌”。像闻一多说得那样,“当我走到四面楚歌底末路时,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
直到她耐不住,扔给我两颗手榴弹,心怀愧意地退去,担了个抛弃失业亲夫的恶名。我才知道我的错误有多严重。
刚分手的时候我还想,如果我有了钱再去找她,或是说再去赎她。很多年过去了,我在颓唐的路上渐行渐远,只能在心底向她道声珍重了。想到她由人人仰慕的高校女教师,如今被人看轻,我很不安。我不能说是我害了她。我哪会害她呢!可的确同我有关。分手十多年来,我明里暗里未对她出过一句怨言,“吾岂敢短之哉!”
如今她五十多岁了,还是出色的美人,仿佛过了时节还在绽放的玫瑰。她轻易不大笑。谈恋爱的时候,她告诉我,“不要轻易大笑,眼角容易出褶,实在忍不住笑的时候,要用拇指和食指撑住眼角。”我听了她的话,效果还不错。我到了五十岁,头上才有几根白发,现在四十岁以上的人还呼我“帅哥”。

锰石堆附近农家的公鸡又叫了,把我从昨日世界换回了眼前世界。这只鸡总是弄错时辰,黑白颠倒,早晨不叫晚上叫。
天亮了,五月十号到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气温十至二十度,夜间有雨。庄稼有救了。
上午领导来电话了,告诉我准备一下明天回家休息。这是三年多以来我最爱听的声音,家虽是空庭,可还是想回去。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看着窗外,心情无比舒畅,特别是长途汽车驶进我市的时候。熟悉的街道,建筑、招牌,连空气都是熟悉的。用两个字形容:亲切。
那一刻,我豁然懂得了为什么人一出国就爱国了呢,因为那里有亲人、朋友,和熟悉的街巷。
美在异乡有什么用?邓小平衣锦不还乡,境界自是横亘古今。换了我,一定回家看看。在一大堆人的簇拥下,微笑着同乡亲们挥挥手,再握握手,问问有什么困难,得到了实惠没有?
每次回到家,朋友都说我脸色不好。我的身心早已适应了故乡的水土,还有故乡的磁场。
故乡不仅是心灵上的,还是生理上的。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6 10:19:02 +0800 CST  

第十章 从头再来


在家休息的时候,忽然听说公司出事了,监管部史部长被抓进去了,罪名是受贿。公司花大钱在北京雇了个律师团,下决心要把史部长捞出来。
我问朱秉正公司怎么了?他平静地告诉我“没事,别听人瞎说”。我知道他是不会跟我说真话的,况且,他也不一定知道真相。
看天气预报,辽西地区一个多月没下大雨了,欠收已成定局。唉!
我去的最后一个监管点是去过的金山彩板厂。厂里盖了新办公楼,十七层,厂区也扩大了很多。
交班的监管员告诉我“这企业完了,新设备上马后,房地产业降温了,彩板不好卖了,干部半年没开工资,工人三个月没开工资,企业已经申请破产,县里不批,现在就靠贷款活着,质押物严重不足,咱公司领导都知道,还有一个多月贷款到期,如果贷不到新款就还不上了”。
三个月没开工资的工人告诉我,“金老板要是把银行的贷款还清了,比你我还穷。”
“金山”快要倒了。
我兴奋地去找彼少夫,没有找到,听说辞职回家了。
“牛经理呢?”我问。
“别找了,他不常来。这项目他也投了资,抽不出来了,正闹心呢。”

金老板看上去有些苍老了,微笑着叫我“秋经理”。我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说:“别上火,会好起来的。”他平静地说:“我死的心都有了。”
金老板办公室墙上披着白纱的梦幻般的俄罗斯美女还安静地坐在月光下的长木椅上,架上的宝石依旧熠熠生辉。
不同的是监管员吃饭要到职工食堂排队了,我爱吃的咸鸭蛋两块钱一个,不白给了。我想起了用餐巾纸包蛋清扔掉的时候,想起了彼少夫。他眯着眼睛,端着酒杯,给我讲故事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连他是哪里人,我都不知道。我又失去了一个对我曾怀有善意的熟悉的陌生人。
几天后,同事来了电话,告诉我公司段总、陈总都被抓进去了。我大骇。
永信粮谷厂陶老板拿贷款炒期货赔了,被抓进去后经不住恫吓(也可能用不着恫吓)招了,说给咱公司两个老总送了钱,不但抓了人,还查封了咱公司。我这才知道公司是用全部资产抵押,和银行签的协议。客户还不上贷款,银行把客户告到法院,法院就查封了监管公司。
我真心地认为这几个领导的人品都很好,如果没有掌权,定是个好同事。这样想来,权力可能是进大狱的诱饵。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我的欠条还在胡三那押着呢!我立即给胡三打电话,告诉他公司出事了,快找朱秉正要钱。
他也吃了一惊,告诉我前几天还请朱秉正吃过饭,朱秉正说过几天一定还。
我说不清朱秉正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二〇一四年八月的一天,公司监管部的人来电话通知我下岗,要我尽快交回电话,到劳务派遣公司领失业金。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不知道哪一天来。事情好像刚刚开始,忽地就走到了结局。生命的故事永远是个谜,谁知道明天我在哪里?
这天夜里,我梦到了三嘴子,那七只白得有些圣洁的鸭子,还在青山清水间游动。
我工作了三年半,给了我一万零八百元补贴,再领九个月每月七百三十元失业金。我什么也没问,提出了档案,放在自家抽屉里。
我打开互联网一看,那些招监管员的特大企业都不招人了。看来,这模式不行。
朱秉正来了电话,假装关切地安慰了我几句。他还没下岗,要协助公司新领导处理那些烂尾项目。我问他胡三的钱怎么办?他告诉我“你不用管,让他找我”。并提出请我喝一顿,我断然拒绝了,我不会再同这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他幽暗的心灵世界良心还偶尔微弱地闪一下。我不会给他救赎的机会,我知道这种人不会在乎这些,可我在乎。
我看过电视上讲食品卫生的节目,说苹果烂一块,就要把整个扔掉,因为剩下那半也被霉菌侵蚀了,吃了有害健康。他就是一只烂苹果,要果断扔掉。

一天,忽然接到远方的陌生电话,呼我“秋先生”,说要给我出书。
我真高兴,细细一听,他们是文化公司,不是出版社,要我自己出钱。他们负责书号、印刷,不管销售,印出的书都给我,让我自己卖。我上哪卖去呀?不行。放下电话,我心想,他怎么知道我的号码?我在网上没留电话呀!
楼主 苗依2015  发布于 2017-12-26 12:13:31 +0800 CST  

楼主:苗依2015

字数:58213

发表时间:2017-12-16 18:24:5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2-26 12:17:53 +0800 CST

评论数:39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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