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鼎沸，群情振奋。学生们再不去上课了，就在大饭厅外面，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争论得热火朝天，而且像滚雪球一样，争论的人越来越多。
三小时后，反击的一千五百多张大字报，就在聂元梓大字报周围贴出来了。一些师生涌到哲学系门口，叫喊：
“找聂元梓算老账！”
“聂元梓为什么要贴反对党委的大字报！”
“聂元梓是赫鲁晓夫式的女阴谋家!”
“聂元梓是党的叛徒！”
……
一会儿，支持聂元梓的大字报又把反击的大字报包围了起来。
晚上，皎洁的月光晒在湖光塔影、飞阁流丹的未名湖区，洒在教学区的林荫大道和爬满常春藤的建筑山墙上。
聂元梓在五院哲学系组织召开了一场火药味十足的声讨会。声讨会刚开始不久，一阵口号声由远而近传来。
在党委的授意下，一千多名师生拥到会场内外，指名道姓要聂元梓出来辩论，并不断高呼“找聂元梓算帐”等口号。哲学系的人不让他们干扰开会，双方抢话筒，开始肢体接触，你推我撞，会议被冲散了，大字报上签名的个别教师挨打，聂元梓在同伴的护卫下才得以脱身。
新上任的华北局第一书记、北京市委第一书记李雪峰，和华北局的另一位书记池必卿连夜赶到。他们赶到时已是深夜。北大党委正在临湖轩礼堂召开八百人的党团员干部会议。临湖轩在未名湖附近，原是北大前身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的住宅，现在用来开会或接待贵宾。会议由陆平主持。
李雪峰他们一到，陆平就安排李雪峰讲话，并通知各单位连夜收听会议。李雪峰强调“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他讲了五点：一，不提倡写大字报；二，大字报要内外有别；三，要有领导；四，要有步骤；五，不一定开大会声讨。

一会儿，外事办副主任张彦受周总理的支派也到了，他传达了总理的意见，说贴大字报可以，但是不要贴在外边，应该开辟一个室内的场地，因为刚刚过完“五一”劳动节，一些外宾还没有离开北京，让他们看到大字报，影响不好。
张彦讲话时，池必卿由一名叫戈华的副校长陪同，把聂元梓叫出礼堂，把她叫到楼上的小会议室，对她说：
“你是一个老同志，你写这张大字报，怎么都不请示领导呢？”
池必卿憋着一肚子的气，他尽量地控制着。
“我请示了。”聂元梓说，“我请示了曹轶欧主任。”
聂元梓就把她向曹轶欧请示是否可以给陆平写大字报的情况说了一下。
这下，池必卿就像冒烟的柴禾一下子被火浇灭了。
会上，陆平最后宣布，明天各个系开会，谁表示过赞同这张大字报，都要检讨，同时，学校开辟一个饭厅专门贴大字报，以后不许把大字报贴到屋外墙上。
会后，聂元梓等七个人又聚到了杨克明家。杨克明已经回到学校。大家一坐下，杨克明便发火说：
“是谁把我的名字签在大字报上了？”
“你走以前不是交代了，要我们替你签名吗？”大家说。

“光是同意我们写大字报，她知道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是指责曹轶欧，又不敢明说。
大家都觉得杨克明的话不无道理。他们想到上一次社教工作队来到北大，动员他们给陆平、给校党委提意见，结果呢，把他们发动起来了，工作队说撤就撤，留下了他们挨整。
“五七年北大那个学生谭天荣大家总不会不知道吧？那时开始提倡大鸣大放，谭天荣贴了大字报，后来却是‘引蛇出洞’，谭天荣成了右派。你们不会不知道谭天荣的大字报是贴在哪里的！”杨克明说。
杨克明的话令大家寒心。大家知道，当年谭天荣的大字报就是贴在他们贴的地方的。
大家这么一说，聂元梓的心也开始乱起来。但她毕竟是经过多次政治斗争考验的，她觉得，先要安定人心。她说：
“大家不要怕。第一，我们的大字报的内容是根据中央‘五一六通知’精神写的，是积极地响应‘五一六通知’的精神，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的；第二，从组织原则上说，我们请示了上级领导。”
聂元梓说得斩钉截铁。大家的神情平静下来。
“这样吧，”聂元梓接着说，“我们去问问冯大姐，在她哪里，我们能真正听到毛主席的声音。”
他们立刻打电话给张恩慈，叫他向曹轶欧汇报他们现在的心情，叫她给他们指示。
他们在杨克明家紧张地守候着，一分一秘过得特别慢。一个钟头过去了，张恩慈的电话没有来，他本人来了。

“冯大姐叫你们把大字报抄一份给她，送给领导看看。我把大字报带回去，你们等着我的电话吧。”
他们等了很久，张恩慈的电话一直没有来。越是没有回音，大家就越是紧张。
第二天，北大一名叫黄一然的副校长，受陆平指派，把聂元梓找到临湖轩的一间办公室里，要求她写检讨，并且要求她把七人大字报撕下来。
关键时刻顶住，这是聂元梓多年从事革命斗争得到的经验。而且，她直觉到，曹轶欧离党中央、毛主席最近。
“我贴大字报是经过认真思考，是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头可断，血可流，保卫党中央、保卫毛泽东思想、保卫无产阶级专政、使党和国家不改变颜色的意志，我不会丢！我不会检讨，更不会撕下来！要是说贴的地方不对，以后写大字报我可以贴到屋里去。”聂元梓高声说，就像刘胡兰在敌人面前一样。
这时在她的面前，也许确实出现了刘胡兰的形象。她为自己的大义凛然而感动。
大字报贴出后造成了北大这样混乱的局面，也是曹轶欧始料不及的。她也乱了阵脚。
她急急带着那张七人大字报的抄件，把调查组带到钓鱼台八号楼她和康生的住处。康生对出现这样的局面心里也没有底，他有点怕大火烧到自己的屁股上。但他必须先稳定他这支队伍，他显得十分镇静地说：
“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是一张非常好的战斗的大字报，北大这个形势是最好的形势，陆平和北大党委围攻大字报是他们给自己准备垮台条件，是对抗中央！是作保皇党呢，还是做革命派？是作黑帮的喽罗呢，还是跟中央走？是红帮，还是黑帮？这是陆平和北大党委面临的问题。”

第二天，曹轶欧在西颐宾馆接见了大字报作者聂元梓、杨克明等七人，给他们打气。
康生决定背着在一线主持中央工作的刘少奇、周恩来和邓小平，把大字报报给在杭州的毛泽东。他觉得这大字报是按照毛泽东的号召写的，一定会得到毛泽东的支持。他最了解毛泽东了，他也吃透了毛泽东要搞这个“五一六通知”，也就是搞文化大革命的精神实质。毛泽东就是要自下而上发动群众运动，让群众直接揭露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要把束缚群众手脚的贯穿着资产阶级、修正主义黑线的旧的机构、旧的纪律、旧的秩序打乱、摧毁。只要认为是对的，毛泽东会不顾一切的。不要说乱成一锅粥，就是天下都乱成粥他也会在所不惜的。这是伟人的风范，是他康生做不到的。只要毛泽东说一声“好”，谁敢说一定“不”字？只要毛泽东说一声“好”，他康生和他老婆不但可以安心睡大觉了，还将成为有功之臣！
六月一日三时三十分，康生把大字报的文稿电传给杭州汪庄的毛泽东时，毛泽东正穿着游泳裤，在碧波盈盈的西湖里游泳。
万顷碧波中，他一会儿拍打水面，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躺在水上看蓝天上的白云，心中充满豪情与遐想。这也是一个伟人的风范。凡人们会为一点红尘琐事弄得吃喝不香，坐卧不宁，而伟人们，就是天塌大事，有时也会置之脑后。他们总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时，从别墅里出来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他是毛泽东的机要秘书徐业夫。徐业夫拿着康生传来的大字报的文稿，站在湖边柳荫下，看着毛泽东游泳。
毛泽东尽了兴，游到岸边，爬上岸来。一个卫士马上把手中洁白的浴巾披到毛泽东身上。
毛泽东见徐业夫手中拿着稿子，就想到是重要的东西，问他是什么。

“康老发来的，北京大学出了张大字报，出了混乱。”徐业夫说。
“乱怕什么？”
毛泽东一边说着，一边从徐业夫手中接过稿子来看。他的目光刚落到稿子上，便马上变得很专注，目光慢慢地在纸上移动。看完，他把稿子举到面前，同时声音洪亮地说：
“好！这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北京公社的宣言书，意义超过巴黎公社！”
毛泽东大踏步走向别墅。他也顾不得穿衣服，走到办公房，就坐到办公桌前，拿过毛笔来。卫士把一件军用大衣往他身上披，他一手挡开，蘸饱墨汁，在稿子上写下批语：
“此文可以由新华社全文广播，在全国各报刊上发表，十分必要。北京大学这个反动堡垒可以开始打破。”
毛泽东叫在门口等着的徐业夫赶紧把批语电传给康生，这才拿过卫士手中的大衣，往身上披。披上了大衣，打了几个喷嚏，他走向卧室去换衣服。一个女服务员拿着折迭得整齐的睡衣在门口等着他了。
毛泽东很快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时，徐业夫来向他报告“电文已经发出”。毛泽东点点头，快步走向办公房。他站在办公桌旁，拿起电话：
“我是毛泽东。康生同志吗？你怎样看待这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写得好，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北京公社的宣言书，意义超过巴黎公社！……”

这天晚上，聂元梓百无聊赖地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尽管曹轶欧对她进行了鼓励，但她还是心里无底。搞政治斗争有很大的不可知性，有时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曹轶欧离毛主席近，就一定可靠吗？万一她和康生这只船也翻了呢？
她是刚从协和医院出来的。她母亲患病，开刀做大手术，他们兄弟姐妹轮流到医院去看护她。现在，她不知道到哪里去，像个投宿的人选择都不理想的旅馆一样犹豫不决。家和学校对她来说都是不理想的旅馆。回家吧，家没有家的感觉，那个比她大的革命家只是给她带来革命的荣誉，他们只是法律夫妻，在个人生活上，她总觉得他是一具僵尸。回到家，有的只是冷气。本来，学校是个理想的旅馆，可是现在，她听到的是一片要将她扫地出门的围攻声。到三岔路口时，她还决定不下往哪里走，她就对脚说：“听凭尊便”。结果那脚跨向了去学校的路。她毕竟是个革命者，斗争是一个革命者的第二天性。
她走往去学校的方向。她没有觉察到街道两边辉煌的灯火，只觉得一片黑暗，而黑暗的前面，似乎更黑暗的校园在等着她。
忽然，街头的大喇叭响了，在“嘟嘟”地报过晚上八时以后，一个宏亮的男声响了起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时间。下面广播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七个同志写的一张大字报，《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
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声调，更显示出大字报的气势。聂元梓不由地驻足倾听：
“现在全国人民正以对党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对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无限愤怒的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为彻底打垮反动黑帮的进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而斗争，可是北大按兵不动，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广大师生的强烈革命要求被压制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因在哪里？这里有鬼。请看最近的事实吧……”
红色电波传喜讯！聂元梓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喊道：
“毛主席、党中央支持了我们的革命行动了！”

聂元梓根本没有想到中央会作出这样惊人的决定，会把他们的大字报向全国广播。她欣喜地往学校方向跑。街道两旁到处是广播喇叭声，都是播大字报的声音。从她身旁闪过一簇簇的驻足听广播的人群。她的眼前一片光明！她跑得吃力了，就停下来走几步，接着再跑。快跑到学校门口时，她听到了广播里正在广播为配合他们的大字报发表的关锋等人起草的《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
她不觉停下脚步，听听“中央的声音”。更令她欣喜的是，“中央”向资产阶级当权派开炮的火力比他们的大字报还要猛烈：
“为陆平、彭佩云等人多年把持的北京大学，是‘三家村’黑帮的一个重要据点，是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顽固堡垒……陆平以北京大学'党委书记’的身份，以‘组织’的名义，对起来革命的学生和干部，进行威吓，说什么不听从他们这一小撮人的指挥就是违犯纪律，就是反党。这是‘三家村’黑帮反党分子们惯用的伎俩。请问陆平，你们所说的党是什么党？你们的组织是什么组织？你们的纪律是什么纪律？事实使我们不能不作出这样的回答，你们的‘党’不是真共产党，而是假共产党，是修正主义的‘党’。你们的‘组织’就是反党集团。你们的纪律就是对无产阶级革命派实行残酷无情的打击……”
聂元梓到了学校，杨克明、宋一秀等其余六人正在到处找她。几天来布在他们头顶的阴霾一扫而尽，他们抱成一团，高兴地抽泣。学校里的大喇叭在反复地播送着他们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北大的校园就沸腾起来了。当初支持他们批判陆平和校党委的，兴高采烈，加大了火力继续向北京大学的“三家村分店”和陆平等猛烈开火，曾经是处于观望态度的人，纷纷地贴出了响应党中央号召的大字报，很多曾经表态拥护陆平的师生，掉转矛头，反戈一击。当晚，学校规定贴大字报的餐厅的墙上大字报贴满了，人们又把大字报贴到了外面。

八时三十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结束后，北大广播了紧急通知，要党委委员马上到临湖轩集合。
聂元梓去了。大家对她的眼光变了，争先恐后地和她握手，眼里是崇敬和畏惧。有人的目光透露着这样的疑问：“你聂元梓到底有什么来头？”陆平等在大字报中受到批判的人一个个哭丧着脸。一会儿，华北局的一位书记和曹轶欧来了。华北局负责人当场宣布：从现在起，北大党委停止工作，派工作组进驻北大，领导北大工作。
第二天，康生坐着红旗牌轿车，由他老婆陪同来到北大。他东瞅西看地在校园里快步走着。当他来到三十楼和三十二楼之间的空场上时，见很多人围着一个女人。康生的眼睛有点昏花，他开始还以为是江青。马上又觉得江青还要高，也没有这么年青。曹轶欧上前几步，向那女人喊道：
“小聂，康主任看你来了！”
聂元梓转过头来，马上向康生迎去。
场地上的人欢呼起来，把康生包围起来。场地上马上搭起了讲台。大家把康生拥上讲台。康生干咳了一下，向师生们讲话：
“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是巴黎公社式的宣言，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北京公社宣言！大字报一经广播，聂元梓解放，我也解放了。要知道，因为当时支持这张大字报，我也受到了压力。”
全场欢呼。

这里的人很多是今天一早从北京其他高校和中学赶来向聂元梓来“取经”的。
一拔拔的人在不断地往北大的校园涌，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多人是带着声援信来的。校园的墙上已到处是大字报，一张张红色的声援信嵌在白色的大字报中间，非常醒目。
康生讲话后，被刚来学校接管领导工作的工作队接走了。大家欢呼聂元梓讲话。聂元梓便跨到讲台上去。
聂元梓讲了不一会儿，一阵鼓乐由远而近。原来是一拔清华大学的学生，他们敲锣打鼓吹号子，送来了声援信。聂元梓的声音被淹没了，她跳下台去，去迎接他们。
清华的学生把声援信贴在墙上。
他们为首的是一个留平头、戴眼镜，脸孔端方，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贴完了声援信，他就跳到台上带着大家喊口号，喊的是聂元梓等七个人在大字报上写的口号，只是加了一句：“坚决支持聂元梓等人的革命行动！”
他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清华大学红卫兵首领蒯大富。
蒯大富喊完，有个生得白嫩、有一张娃娃脸的十六、七岁的男生也爬上台去，带着大家喊口号。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看，不是看他的脸，而是看他的手臂。他的上手臂上套着一个红袖章，大家的目光流露着好奇，在问：
“他是什么来头？”

红袖章用黄色荧光粉印着几个字，前面的人一时不能全部看清。大家跟着他喊第一句口号时，他的周围同时出现了五、六和他同样大小的男女学生，个个戴着红袖章。面前的人终于看清了，红袖章上印着的是“红卫兵”三个字。
喊完口号，娃娃脸说：
“我们是清华附中红卫兵团。我们是来向聂元梓姐姐取经的。欢迎大家到我们清华附中去参观我们红卫兵！”
娃娃脸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清华附中红卫兵首领卜大华。
边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女学生拿出一本巴掌大的红色塑料封面的《毛主席语录》，打开，读起来：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红卫兵’，保卫毛主席的红色战士，好！”蒯大富跳上讲台，叫起来。
“‘红卫兵’，好！”大家高呼起来。
聂元梓跨上讲台，对大家说：
“同学们，清华大学这个学生组织非常好，有我们这样的红色卫队保卫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定可以放心了。要是睡在他身旁的赫鲁晓夫胆敢复辟资本主义，我们一万个不答应！”

“保卫毛主席！”蒯大富喊。
大家跟着喊。
“保卫红色江山！”蒯大富喊。
大家跟着喊。
“同学们，去，我们到清华附中弟弟妹妹那里取经去！”聂元梓说。
“取经去！”大家叫着，一窝蜂地跟着清华附中的学生走。
大家一路走着。锣鼓敲起来，号子吹起来。很多从北大来的参观队伍，也加入到了队伍中。出了校门，又有不少市民加入了进来。
进了清华附中校门，学校里也和北大一样，不上课了，校园里成了大字报的海洋。墙低处的地方糊满了，很多人站在凳子上，站在课桌上，或把凳子放到课桌上再爬上凳子去贴。还有人架着梯子在贴。和北大的大字报不同的是，清华附中的大字报很多是旧报纸写的，署名大多是“××班红卫兵连”或“红卫兵×××”。校园里到处是一队一队其他中学的学生代表，他们都是来参观清华附中的红卫兵组织的，有的是参观过了又来取经的，这类代表队上臂上已经像清华附中的学生一样戴上了红卫兵袖章。
大家由清华附中的那几个学生带领着先来到了学校行政大楼，走向一楼的大会议室。会议室门口站着几个介绍经验的红卫兵干部，有一批取经的外校学生刚刚听了报告出去。

卜大华突然想到身后黑压压一片，这么多的人会议室根本装不下，就转身往大会堂走。
大家跟着卜大华往大会堂走。进了大会堂，聂元梓等七个北大写“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人被请到台前，坐到附中几个红卫兵新搬来的椅子上，其他人都站着，会堂被塞满了，还有很多人站在大门外。与此同时，有几个红卫兵装好了话筒和扩音器。
卜大华亲自向大家作报告。他的两边分别立着几个男女红卫兵。他们的手都提在心口，手上都有一本《毛主席语录》。
《毛主席语录》称“红宝书”，它的发明权应归林彪。林彪说“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学习毛泽东著作是学习马列主义的捷径。”他提倡“要带着问题学习，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在林彪的倡导下，全国迅速掀起了“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热潮。林彪决定为毛泽东编一部当代的《论语》，中国的《圣经》。在他的授意下，《毛主席语录》于一九六四年出版，共摘编毛泽东各个时期的语录四千多条。书前有林彪手书的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全场被卜大华的话吸引住了，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情绪激昂。

原来，从《海瑞罢官》的运动开展，到江青文艺座谈会“纪要”的发表，到批“三家村”，特别是到前不久“五一六通知”的下发，清华附中的学生越来越感到不能安静地坐在课桌旁了。虽然“五一六通知”没有直接传达到他们中学生，但是他们听到了诸如“毛主席身旁睡着赫鲁晓夫”的议论，而且各种中央高层内幕消息通过父母的渠道流传到他们中间，加上各种尚未证实的小道消息不断地传来，他们有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一股躁热的情绪开始在他们中间暗中涌动。
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一样，是名震中外的高等学府，是莘莘学子向往的圣殿，清华附中被笼罩在“清华”的光环下。能上清华附中读书的中学生是天之骄子。那时，这些中学生中的绝大部分是干部子女，血管里流动着最纯正的“红色”血液，他们中间，有共和国部长的千金和将门之后。在父母的影响下，他们具有早熟的政治嗅觉和斗争心理。他们总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国家大事。他们总觉得中国似乎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他们的政治想象力和他们的身心一样，正在发育而尚未成熟，他们越议论，越感到了政治气氛的紧张。于是他们学着父母辈革命家的姿态，觉得自己作为红色后代，理应把保卫毛主席、保卫江山担在肩上。
五月二十九日，也就是中央广播电台广播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的前一天，晚上，卜大华等十几个清华附中高年级的男学生，在北京西郊圆明园的废墟上玩耍。玩得累了，他们就坐在石头上谈天。
天空中镶着钻石一样的星星，周围黑洞洞的，空中有萤火虫在绕行。
“林帅说，政变现在是一种风气，十年总要政变一次，最多十几年，我们建国已快十七年了。”一个男生不无担忧地说。
“毛主席为了预防反革命政变，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入睡了。”另一个男生说。
那其实是林彪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原话。这可见这个学生的背景非同小可。大家都被他的话吸引住了，一时谁也不吭一声。
“去年毛主席重新到井冈山去察看了地形，就是为了对付反革命政变。毛主席说，‘我重上井冈山，也是重新组织阶级队伍。这次是要打垮修正主义，也是一次大革命嘛。’”这个学生讲的是毛主席的私人谈话，表示着他知道的中央内幕非同一般，“他还写了一首诗，开头两句是‘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
“你们不要说出去，”另一个男生觉得他知道的应该是对同伴更有震憾力的，说，“军委里有个副主席，今年二月就开始在准备搞政变了，叫卫戍区派人到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几个地方借房子进驻军队。后来借不到，就叫一个团的兵力住到了郊区的一个靶场，还在那里修了碉堡。我想毛主席一定是看出了他的动向，才睡不着觉。”
大家问他那个副主席是谁。那男生不肯说，说：
“你们自己去猜好了。现在毛主席还没有把他抓起来，中央文件没有下达，不好乱说。”
大家就一个个地猜过去。先议论贺龙。因为贺龙是第一副主席，又代替林彪主持着军委的日常工作。但贺龙让他们津津乐道的是“两把菜刀闹革命”。贺龙没有文化，最佩服的是毛主席，想来他不会有反心。其他叶剑英等，他们一个个地议论过去，为他们乐道的是他们的丰功伟绩，觉得都不可能。议论了一阵，他们都不声响了，都在想，回家问父母去。
“这是考验我们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机会。我们平时不是抱怨生不逢时，不能像前辈一样出生入死、建功立业吗？”卜大华打破沉默说。
“假如谁敢政变，我们要像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青年近卫军’小组那样组织起来，保卫毛主席。”一个同学说。

“现在最主要的是要预防政变。”卜大华显得很老到地说，“我们不是去北大看过聂元梓他们的大字报吗？现在阶级敌人正在磨刀霍霍。他们贴出了大字报，制造革命舆论，我们用实际行动保卫毛主席，我们现在就组织起来，走在他们前面。以后中央一声号令，我们就走上前线。”
“我们的组织就叫‘向日葵’吧，像向日葵一样向着毛主席。”一个同学说。
“老土！又没有战斗性。把这个名字给小学生吧！”另一个同学说。
“叫‘火车头’怎么样？”有人说。
“还是没有战斗性。再说，火车头应该是毛主席、共产党。”刚才说“老土”的哪个人说。
“要么也叫‘青年近卫军’！”有人说。
“不能雷同。”卜大华说，“再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把马列主义同中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不能照搬照抄。”
卜大华深思了一会，接着说：“我们既要继承，又要创新。我想，我们叫‘红卫兵’！我们像一九一七年布尔什维克革命中夺取了沙皇政权的武装工人和士兵一样，但我们又不完全像他们，我们是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
大家都说好。
第二天，他们正式贴出了署名“红卫兵”的大字报，表示“我们是保卫红色政权的红卫兵，党中央毛主席是我们的靠山，解放全人类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说要“坚决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在“红卫兵”三个字的后边有100多人签了名，那个卜大华名列其首。

当时康生要是先看到他们的大字报电传给毛泽东，也许“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会是卜大华们的。
……
卜大华作完报告，聂元梓就站起来，带领身后黑压压的人群高呼口号：
“向清华附中红卫兵学习！”
“向清华附中红卫兵致敬！”
“保卫毛主席！”
“保卫党中央！”
接着，卜大华就带领大家先去看“红卫兵”的第一张大字报。
人太多，每人在大字报前只能呆两分钟。聂元梓和蒯大富帮助着维护秩序。看到大字报，大家就去卜大华们的红卫兵袖章印制室。大家轮流着从印制室走进又走出。卜大华给每个学校的人一个红卫兵袖章。好让他们发展红卫兵时和他们的袖章的尺寸和字迹统一。
参观完制作室，卜大华等几个红卫兵领着大家高呼口号送别大家。
第二天，北京大学由聂元梓率领，清华大学由蒯大富率领，还有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首都高校学生，还有一些中学的学生，敲锣鼓，吹号子，拿着声援信，用自己学校红卫兵的名义，来支持清华附中的红卫兵。现在，这些学校的学生们人人戴着红卫兵袖章。

卜大华率领全校红卫兵在操场上迎候。他接过了各校的声援信，叫自己的红卫兵贴到墙上。接着，他登上预先搭好的台子上讲话，表示全中国的红卫兵人联合起来，跟着毛主席，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讲话后，各校的红卫兵头头讲话。
高呼口号后，卜大华领着大家到大会堂去。令大学里的哥哥、姐姐们汗颜的是，卜大华他们又走到了他们前面。只见会堂台子下，站着全校所有领导和教师，会堂的两边，站着两队红卫兵，就像看管战犯一样看着他们。
原来，领导和教师们被红卫兵召集在一起，正等着卜大华等红卫兵头头的训导。卜大华带着大家来，正是要展示他们清华附中红卫兵的战斗成果和先进性。
卜大华和几个附中的红卫兵头头登上台子后，卜大华就开始对领导和教师发话：
“毛主席教导我们：‘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你们听着，你们为什么对毛主席的指示反其道而行之？出于什么目的？对于那些受利用的教师，你们要赶快和我们红卫兵站在一起，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和我们一起，学习、贯彻、执行‘五一六通知’精神，遵照毛泽东同志的指示，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我们学校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我们学校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批判混进我们学校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混进我们学校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些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我们决不能答应！”

卜大华最后几句话，只是把“五一六通知”的几个句子改编了一下。
卜大华讲话后，有一个附中的女红卫兵头头发言。她列举了学校一些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事例。接着，卜大华从衣兜里掏出两张《人民日报》，开始念分别找着的两段话。
原来，在广播聂元梓等人贴出大字报前，毛泽东已经指令他的政治秘书陈伯达进驻《人民日报》。现在经陈伯达改组后的《人民日报》一天写一篇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等，为已经点燃的火焰浇油。卜大华读着：
“‘如两军对垒，总是一胜一败。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中间道路是没有的。’‘你是真赞成社会主义革命，还是假赞成社会主义革命，还是反对社会主义革命，必然要在怎样对待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这个问题上表现出来。’”
念完，卜大华说：
“现在，我宣布，所有领导和教师在两天之内，必须写出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我们特别欢迎对自己问题的交待，和对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揭露。”
接着是高呼口号。高呼口号后，卜大华带领大家唱一首由林彪语录谱成的歌曲：
在需要牺牲的地方，
要敢于牺牲！要敢于牺牲！
包括牺牲自己在内。
完蛋就完蛋，
枪一响，上战场，
老子下定决心，
（齐诵：下定决心——）
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九　刘少奇北京城救火　毛泽东滴水洞深思

现在在北京主持中央工作的，是所谓在“一线”的国家主席刘少奇。邓小平作为党的总书记是他的主要助手。北大乱得了一团糟，校长和常委被一张大字报打倒了，只能派工作组去维持工作。
广播大字报实在太突然了，刘少奇不知道，邓小平不知道。他们问周恩来，周恩来说：
“我也是临近广播前才接到康生的电话，通知今晚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播出。”
他们觉得无所适从，也不理解，但既然是毛泽东作出的决定，也不好说什么。
可是现在，刘少奇感到向北大派工作组几乎是杯水车薪。北大要爆炸了，全国千百万封声援北大大字报的信件和电报像雪片般飞进了北大，各地报刊连连登载工农兵学商人士支持聂元梓大字报的文章，全国各地学生向北大蜂拥而至。继北大踢开党委闹革命之后，全国高校和一些中学也都效仿北大的榜样，纷纷揭竿而起。不但师生，工厂的群众也来到了北大学习北大的造反精神。而且，志在造反的红卫兵组织向全国蔓延，不但向学校蔓延，还蔓向工矿企业……
刘少奇的斑白头显得更斑白了，瘦高的个子显得更高瘦了。他感到这个火他没有办法灭。他不清楚毛泽东为什么要这样搞。那个“五一六通知”里，明确要群众“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清洗”所谓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这场火是毛泽东点起来的。

刘少奇是党内最纯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之一，他也一向认定毛泽东是中国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继承者，在他想来，毛泽东点这把火是为了照亮群众，现在造成这样混乱的局面，不过是被一些人利用毛泽东的这把火再利用不明真相的群众想来烧毁我们这个新世界。解铃还须系铃人，刘少奇决定请毛泽东回京来主持这个局面。
刘少奇把在京的政治局委员都召到怀仁堂，研究急剧而下的北京和全国文化革命的形势，提议请毛泽东来主持大局。大家都赞同他的提议。
刘少奇几次致电毛泽东，都是秘书徐业夫接电话。刘少奇说要请主席回北京领导运动，徐业夫说他会转告毛主席，结果均无回音。
于是，刘少奇和邓小平等飞往杭州。
刘少奇走进汪庄，面对苍松翠竹、湖水碧波和撩人眼目的花草，他突然感觉一阵凉意，同时突然预感到毛泽东不会回北京去。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预感来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