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王阳明——让这本书参与你的心情管理

人的宿敌只有一个,便是他自己。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8-29 16:29:13 +0800 CST  
泛滥辞章



弘治十五年(1502)五月,王阳明一路各种思考着心中的善性,回到纷纷扰扰的京城。
我指的是彼时的文坛。
内阁首辅李东阳堪称“台阁体”的最后遗响,文章是公认的好,典雅大方,当时朝廷的一些重要文告悉出其手,加上位高权重,必然连带着示范效应,故“天下翕然宗之”(1)。
“台阁体”自前辈杨士奇、杨荣、杨溥以来,即影响强劲。杨士奇官至华盖殿大学士,杨荣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杨溥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他们都是当时的台阁重臣,所创作的诗文雍容典雅,饱含富贵福泽之气,故称“台阁体”。
不过一种文体纵横久了,难免霸道,而且极易引起视觉疲劳。因此,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明前七子,就起而反对这种富贵典雅之气,毫不留情面地斥之为“萎弱”。他们打出复古的旗帜,声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于是埋头创作了大量文章,据说“杰然有成”(2)。
王阳明与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字昌国)诸人的交往,应该发生在这一时期,而且据《徐昌国墓志》一文,交往还颇深,叫作“守仁故善数子”。这是因为王阳明亦有这方面的特质,早年的《蔽月山房诗》,后来的组建诗社,文不加点的“状元赋”,以及不乏想象力的《九华山赋》,皆可称得上才气外露。
我们知道,在求知的路上,王阳明曾一个人摸索得很苦,陷在荒郊野外的枯井里,得不到呼应似的。那种绝望,我想我是能够懂得。孔老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高兴的不只是找到喝酒的对手,有些问题也可以互相探讨,哪怕互相对骂,这非常重要。“前七子”就互相鼓励,互相砥砺于把文章写得最好。然而,在此之前,王阳明一直摆不脱有这样的感觉:
“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3)。”
不管是与铁柱宫的道士,大儒娄谅,还是蔡篷头、地藏洞的“异人”,彼此都欠缺一场深刻的对话。
或者那些年,王阳明功力不到,点了他也通不了。
这回一踏进京城,不曾想竟有这么多同道,张开手臂欢迎他,似乎是志同道合了。于是,在黄绾撰写的《阳明先生行状》中,我们可以看到王阳明就此所做出的努力:
日间,王阳明把时间交给公务,晚上回到家,则就是他的天下了。灯下苦读《五经》及先秦、两汉书籍,笔下文章因此越发精进。其父王华担心以王阳明的体质,吃不消这样的劳累,特意交待仆人每到规定的时间,就把王阳明书房里的油灯拿走。王阳明也答应早点休息,然而候着王华睡下,他又悄悄点上灯,继续读书,直至夜深。
弟子王畿在《刻阳明先生年谱序》中,则用一句话概括了王阳明在这一时期的精力动向:
“泛滥于辞章,驰骋于才能。”(4)
看来,王阳明是积极响应过“前七子”的号召的。只是这样的刻苦,不幸应验了王华的担心,王阳明得了咯血之疾。
加这一次,王阳明为了学问,大病了三次。
最为可怕的是,就算这样努力了,这样的“泛滥于辞章”,依然没有办法让他的内心找到归宿感。他不得不承认,辞章虚文,除了虚耗精力,实“不足以通至道(5)”。
他再次想到了离开。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8-30 08:26:4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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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8-30 11:50:09 +0800 CST  



是年八月,他向朝廷请假获准,回到绍兴养病。
会稽山有阳明洞,宽敞可居。王阳明索性住到了洞里,重新拾起铁柱宫那个道士的学问,练习静坐,调养身心。
这里得解释一个词:静坐。
我找了些资料。
陆九渊指导弟子静坐,“常闭目亦佳”。有弟子依此安坐瞑目,夜以继日,这样坚持用了半个月的功。一日下楼,忽觉心中“澄澈透明”,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陆九渊把这个弟子拿来端详,说了句:“此理已显也”。
看来此中真有奥妙。
果不其然,南宋杨简,世称慈湖先生,陆九渊的衣钵传人之一。他讲述了通过静坐,体悟到“万物混然一体”的奇妙之旅:“忽觉空洞无内外,无际畔,三才、万物、万化、万事、幽明、有无,通为一体。”
这就比较神奇了。
直到胡直,才给了我们一个较为清晰的叙述。他说:
“刚开始静坐一二个月的时候,就有诸种异相出现,高人指点说,‘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魔境,不必理会,久当自息’。到四五个月的时候,诸种异相果然消失。到了第六个月的时候,身心俱归于沉寂。”
忽一日,胡直惊奇地发现:“心思忽开悟,自无杂念,洞见天地万物,皆吾心体。”(6)
胡直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曾师从欧阳德和罗洪先。罗洪先的另一弟子万廷言也说到:“(静坐久之)渐觉气静神恬,耳目各归其所,颇有天清地宁,冲然太和气象,化化生生,机皆在我。真如游子归故乡,草树风烟皆佳境矣。”(7)
王阳明在阳明洞静坐,当逃不离这种心理体验。
而且,王阳明还意外获得了“先知”的本领。朋友要上山来拜访,王阳明竟同步获得这个讯息,并将他们的行踪,一一指明了,然后让仆人去与朋友核对。来访的四位友人大惊,断定王阳明这回是得道了。
罗洪先也曾有过这个本事,看来这也是真的。但罗洪先不承认这是“道”,认为不过是一种“偶然”现象。事实上,王阳明也是持这个观点。一段时日之后,王阳明意识到,所谓先知,不过簸弄精神罢了,离他的“道”十万八千里。
王阳明理性地就此打住。
他在一首诗里写道:
翠壁看无厌,山池坐益清。
深林落轻叶,不道是秋声。
从这首诗中,似乎可以看出,山居静坐还是有益他的身心健康的,但王阳明没有提到“导引”之类的养生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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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明史·李梦阳传》。
(2)《明史·李梦阳传》
(3)《王阳明全集》第1349页。
(4)《王阳明全集》第1503页。
(5)《王阳明全集》第1349页。
(6)《明儒学案》第520页。
(7)《明儒学案》第501页。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8-30 15:12:2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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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8-30 20:47:04 +0800 CST  

西湖经历



弘治十六年(1503),王阳明下山,移病杭州西湖。
至于西湖美景,且得泛舟湖上,边吃边说。王阳明于是有《西湖醉中漫书》二首。其一说:
十年尘海劳魂梦,此日重来眼倍清。
好景恨无苏老笔,乞归徒有贺公情。
白凫飞处青林晚,翠壁明边返照晴。
烂醉湖云宿湖寺,不知山月堕江城。
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时,大有功于西湖美景之“苏堤春晓”,并留下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名句。唐朝的贺知章是绍兴人,大半生在朝做官,晚年乞归,以羸老乘舆而往。他说:“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这就是“好景恨无苏老笔,乞归徒有贺公情”一联的来历。
如此美景,自是要醉一番,且管它山月落往何处。
在第二首诗中,王阳明写了烂醉如泥不知归的情景:
掩映红妆莫谩猜,隔林知是藕花开。
共君醉卧不须到,自有香风拂面来。
一夜宿醉,第二天清晨,他被荷花的清香弄醒了,伸头探出船篷,却见接天连叶的荷花,无穷碧绿,晨光曦微,映日荷花又别样红。这是怎样一种人世生机啊。
活泼泼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一样。
王阳明完全酒醒了。老贺“春风不改旧时波”,那是经过人世的风雨之后,依然保有旧时的模样,没有掉色变调。他若能把人世也打理得如西湖一样清爽,又能保持本色,那该多好呀。
王阳明遂有用世之思。
前文说过,人世的基础是孝悌。
王阳明听说那一带的古刹里,有僧人坐关三年,不言不语。他突然想去见见这个历害的人。
果然在坐着,枯树一样。王阳明突然大喝一声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既是坐禅,自是不言不语,岂有泥菩萨活蹦乱跳的理!然而王阳明这么说,定有他的道理。
尽管《王阳明年谱》不载,但基本可以肯定,王阳明接触过佛道方面的书。依他的脾气,学兵法就找兵书来看,学格物就找朱熹的书来看,学辞章就找先秦、两汉的书来看,那么,王阳明一度炽热地想成佛成仙,他在自个撰写的《徐昌国墓志》一文中就承认“亦尝没溺于仙释”,用到一个表程度的词“没溺”,能轻么?既然喜欢得不轻,能不看这方面的书么?在《朱子晚年定论序》中,王阳明亦坦诚:
“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迩,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1)。”
他说他所以一度沉迷于佛、老的书,是因为想修习圣贤之学,却苦于无从下手,又发现佛教在修行方面自成体系,想借了它的路径来修习圣贤之学。不曾想,中间误用了一些功夫,仅此而已。世人多不理解这一点,尤其是他的弟子,在编撰《王阳明年谱》的时候,可能是出于为尊者讳的考虑,将这一层刻意抹了去,反倒显得心地不够光明。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8-31 09:12:50 +0800 CST  



王阳明在他的学问成体系之后,也曾用到禅宗的禅机来教化弟子,可见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储备是相当完备的。
萧惠带着满肚皮的疑惑求教:“己私难克,奈何?”
王阳明说:“将汝己私来,替汝克。”把你自己的私欲拿出来,我替你克。活脱脱的二祖与达摩。
神光禅师听说达摩大师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便去求法。达摩初见,将他训了一顿。神光但恐达摩疑他不诚,便砍下了自己的臂膀。达摩因而逼问道:“你来干啥?”神光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你拿心来,我为你安。神光愣了半天,说:“觅心了不可得。”我找不到我的心。达摩就说:“与汝安心竟。”我已经为你安好了心。神光由是开悟,成为中国禅宗的第二代祖师。
王阳明曾在《无题》一首中提到这个典故:
夜来拾得遇寒山,翠竹黄花好共看。
同来问我安心法.还解将心与汝安。
这首诗的第二个典故是用到唐代的寒山与拾得。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拾得说:“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萧惠一度痴迷于佛、老。王阳明告诫他说:
“我一度也深信佛、老的学问,自认为很有收获,认为儒家不值得一学。后来在边远之地居住了三年,才发现孔子的学问是如此简易广大,才后悔自己三十年来的气力都用错了地方。大体来讲,老、佛精妙之处与儒学只有毫厘的差别。你现在所学的,只是佛、老的糟粕,却这样喜欢,其实就如鸮鸺弄到死老鼠一样可笑。”
萧惠请教佛、老的奥妙之处。
王阳明说:“刚才对你讲了圣人之学的简易广大,你却不问我领悟的,只问我后悔的。”
萧惠惭愧地道歉,请教圣人之学。
王阳明说:“你现在只是不得已才问,等你真有了追求圣人之学的心时,我再给你讲。”
萧惠再三求教。王阳明说:“已经一句话向你道尽了,你还没明白。”(2)
王阳明熟知禅机这种手段。
他知道眼前这位僧人闭关的目的,无非学仙成佛。这个欲望大了去了。心中有欲,岂能安静地坐忘?其内心必定是扰攘与拥挤的。因为静的定义不是坐着不言不语,却是内心无任何不当的企图与欲望,所谓无欲故静。
那位僧人猛听得耳膜里一阵天打雷霹,随亦跳将起来。
僧人开口问安。王阳明问其家。
僧人答:“有老母在。”
王阳明问:“心中起念否?”
僧人答说:“不能不起。”
王阳明因向僧人诵说《孟子》之“亲亲仁也,敬长义也”一章,喻之以爱亲是人的本性善根,岂可抛弃了本性善根,独自成佛,奈年老衣食无着的老母何?
僧人闻言大哭。
第二天便匆忙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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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王阳明全集》第144页。
(2)《标注传录录》第121页,《传录录全译》第108页。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8-31 14:32:1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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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8-31 17:12:0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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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1 12:56:13 +0800 CST  
祈雨之后



正当王阳明准备厘清一些概念,告别一些想法的时候,坊间关于他有“先知”的本领的传说,越传越广,越传越神。乃至弘治十六年(1503),绍兴大旱,佟知府竟派人登门拜访,礼请王阳明出山祈雨,造福百姓。
先后来了二批人,态度个顶个的诚恳,王阳明相当吃惊。
佟知府与王家有交情。成化十八年(1482),祖父竹轩公带着王阳明来到北京定居,住在长安西街,当时的邻居就有佟某人,官居“文选郎”。年幼的王阳明对佟叔叔印象深刻,长相佳,学问好,为人随和但又是非分明,相当耿介。后来这位佟叔叔外放苏州等地做地方官,颇有建树。
实在不忍心拒绝忧心忡忡的佟知府,王阳明只得答应,就在这一二天,将赴南镇祈雨(1)。孔老师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王阳明亦表示,不过是尽力的一种姿态而已。
王阳明同时客客气气地给佟知府回了一封信,就相关问题作了答复。在《答佟太守求雨》一文中,王阳明提到,都说祈祷可以禳灾,圣人孔子也祈祷,但他祈祷的方式与众不同,并不是事到临头再来跪拜神灵,乞求庇护,却是在平日里就十分注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做到无愧于心,合于神明,所以才敢说“丘之祷久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孔老师以谨言慎行为祈祷。
王阳明提醒佟知府:自古就没有听说念符画咒可以呼风唤雨的,这不过是坊间术士混饭吃的伎俩罢了。若执意要求雨的话,不妨学学古人借机“省咎自责”、“归诚请改”,反思一下自己为官一任有没有刮地三尺的地方,临政赋民有没有伤害到百姓的地方。这样,就算是天降灾祸,“薄罚以示戒”,目的也达到了。
这封信基本表明了王阳明的态度,对于念符画咒这样的方术。而在此之前,他对所谓的“先知”,亦认为不过是簸弄精神罢了。
我们知道,方术养生,都属于道教的范畴。
王阳明在阳明洞静坐的那些时日,曾纠结着这样一个概念:到底要不要弃了祖母与老父不管,继续往更深的山中深遁?这着实是个恼人的话题,王阳明“因循未决”,久久下不了决心。有一天,忽然想通了:
“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
爱亲念头生于孩提之时,连这种念头都要断灭,连亲人都敢不顾,那还是人吗?
《大学》说:“所谓使自己的意念真诚,是指不要自我欺骗,如同讨厌憎恶那污秽的东西,如同喜好美丽的女子,这就叫自我满足(自慊)。(2)”
每次想起亲人,王阳明倒有种“自慊”的感觉。这是一种心安吗?王阳明无法欺骗自己,于是决定结束在山中日子,卷铺盖回家。看来在这一时期,他已经把方术养生一类的事想明白了。
王阳明后来在《答人问神仙》一书中,打趣说自己八岁就好上其说,如今三十年过去了,牙齿开始松动,头发开始变白,视力、听觉也出现了问题,而且还经常卧病不起,成了药罐子,这就是爱好神仙之术的效果,那些不明真相者还以为我得了道了呢。他正色说道:
“神仙的有与无,其真实的状态并不是用语言的‘有’或‘无’可以讲清的。如果相信,且把它存放在心里,时间久了,涵养深厚了,自会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没有达到这个程度,却勉强去讨论,不会有什么真知卓见。其实我们儒家自有做神仙的方法,颜渊虽然三十二岁就死了,然而直到现在,他依然活着。您能相信这一点吗?后世如上阳子一类的道士,大概只是在玩方术技艺,不可以认为那就是‘道’。倒是达摩、慧能这类人,大致已接近‘道’了。只是这方面的学问一时半会讲不清楚,容易引起误会。您如果想知道其中的奥妙,须退隐山林,花费三十年功夫,一心一意只在这上面,尘虑尽去,毫无牵挂,才可以。”
王阳明在五十岁时又写了《与陆原静》一书,就弟子陆澄(字原静)因为体弱多病想学长生不老术一事,劝他不宜轻信异道,徒然弊精劳神。他说:“古人有句话说‘三折肱为良医’,我虽不是良医,然而着实断过几次臂,略懂得些医治断臂的方法。”
这是说,王阳明在摸爬滚打中逐渐醒悟。
虽然这个过程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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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南镇在绍兴城东南,会稽山之北,昔有“南镇庙”,祀奉会稽山山神。
(2)原文是: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1 15:12:53 +0800 CST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1 20:53:36 +0800 CST  


第四章 龙场悟道


主试山东




弘治十七年(1504),对于王阳明来说,是个全新的开始。他不仅回到了有所作为的京都,而且出人意料地出任了山东乡试的主考官。这一年,王阳明才三十三岁。
按明朝的惯例,各省乡试的主考官由该省巡按御史聘请外省教官主试;两京(北京、南京)乡试,由礼部聘请翰林官主试。弘治十七年,王阳明是刑部主事,并没有学职的身份,按理说没那样的资格。而他之所以能够出任山东乡试的主考官,得益于是年科举政策的变动。
明孝宗基于对时局的考虑,同意大臣们的建议,扩大乡试主考官的遴选范围,只要条件合适,非教官身份的官员亦可入选。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这才相中了王阳明。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命,王阳明情感复杂,既觉得是“平生之大幸”,同时又“窃有大惧”。担心无法胜任,毕竟是先圣孔老师的故乡,是其所惧。然而他到底更愿意看中这个平台的价值,终于有机会可以将他这些年的积攒,声势浩大地展示在这个平台上,就如打拼多年的打工仔,忽然的拥有一座拔地而起的大楼一样。
这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在面对山东全省三千多名考生的同时,似乎意识到,他的舞台可以是讲台。自此之后,在求知的道路上,王阳明终于结束了独狼似的奋斗,可以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尚书》说:教学半。
孔颖达解释说:“言教人乃是益己学之半也。”
名义上是教别人,其实一半的功夫是有益于自己。
这就是朴素的教学相长的道理。
孔子与弟子们讨论问题的时候,常喜欢说谁今天又启发了他,谁谁一声不吭,又没有尽到启发的情义。对孔老师最没有启发的弟子偏偏就是颜回,别人闻一知一二,天才的颜回却能闻一知十,自己就消化了,也不问老师,导致孔老师对这个得意弟子相当“不满”。
子贡就不一样了。
子贡说:“贫穷而不逢迎谄媚,富裕而不骄矜傲慢,怎么样?”孔子说:“好。但不如虽贫但快乐,虽富裕却爱好礼制。”子贡说:“《诗经》说,‘切割,锉刻,雕削,磨光’,是不是这个意思呢?”孔子说:“子贡呀,这样才可以和你讨论诗了。告诉你过去的,你便能用在未来上。(1)”
子夏,姓卜名商,孔老师晚年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开启了法家的先河。
子夏说:“‘美的笑容,酒涡微动;美的眼睛,黑白传神;洁白纸上,灿烂颜色’,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先有白底子,而后才绘画。”
子夏说:“那么礼后乎?”
孔子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启发我的是你呀,这样才可以与你讲诗了。(2)
不管列位同不同意,我认为,主考山东乡试,当看作王阳明思想的一个分水岭。仿佛在暗室中摸到了光,他寄希望于在考生的试卷中看到互动,哪怕寥落星辰,对于王阳明来说,也比孤掌难鸣强。因此,他将如下的思考寓于试题之中:
“老、佛害道,由于圣学不明;纲纪不振,由于名器太滥,求效太速。”
老、佛所以成为正道的障碍,那是由于圣贤之学隐晦不明;朝廷纲纪所以疲弱不振,那是由于选人用人太不严肃,又急功近利。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2 00:22:59 +0800 CST  
周末愉快!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2 17:13:19 +0800 CST  

这二个问题触及了明世社会弊病的根本,皇帝都玩“传奉官”了,名器能不滥么。儒家学说变成了科举考试的工具,富贵的敲门砖。读书人的眼里只有朱熹的注,只知八股文体,其他一切不知,一概不管。如此一来,那些真正的学问,一个人道德水平的高低,品格的养成,反倒无人理会。身心之学因而被边缘化,不再具有本初的生机与活力。
《论语》“侍坐”一章,孔子与子路、冉有、公西华、曾点,闲坐聊天,其实是孔老师点化弟子的课堂实录,何等的活泼自在。王阳明就非常赞赏这样做学问的态度。
同样是侍坐,可能是大热天吧,王阳明拿着扇子,也让王汝中和省曾二人用扇。省曾站起来说:“不敢。”王阳明说:“圣人之学不是这样拘束痛苦的,不是装成道学的样子。”王汝中说:“看‘侍坐’一章,可以略见这个观点。”
王阳明说:“对。从这章看来,圣人是何等宽宏包容!老师询问弟子的志向,其他三人都恭恭敬敬地回答了老师的问题,只有曾点,飘飘然不把那三人看在眼里,却自己去弹起瑟来,多么狂傲的姿态。等到谈论志向的时候,又不针对老师的提问回答,都是狂言。如果是程颐,早就骂开了。可是孔子非但不责怪,反还称许他,这是什么样的气象!”(3)
成化年间,学者陈献章接受荐举赴京,求教者纷至踏来,他一一打发他们回去读《侍坐》一章。有人提出质疑说:“朱子讲,专理会此一章,只讲胸次洒脱,恐怕流入于禅。”陈献章说:“彼一时,此一时。朱子时,人多陷于异端学说,所以有那样的话。现如今不一样了,世人多困于功名利禄而无法自拔,必要让他们知道人世间还有这种悠然自得的意思,方才有救。(4)”
果不其然,乡试的试题一经公布,立即引起巨大反响,原来王阳明的志向是:经国济世。
各种猜测顿时熄灭。
本年山东乡试,王阳明取举人七十五名。
然后去登了著名的泰山,“晓登泰山道,行行入烟霏”。走到半道,太阳出来了,天高云淡,秋阳满山满谷。抬眼望去,只见人工开凿的云梯,弯蜒直入云间,细如蛛丝。
夜宿泰山顶,王阳明经历了一次奇特的体验。秋是“高天秋”,楼是“天上楼”,连鸡也是“天鸡”。仿佛李白说的“不可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然后暝色从地起,云层就在脚下。这且不去管它,他饶有兴致地与长眉翁聊起《玉虚篇》。这老翁够历害的,这么高深的书,竟然“一一能指道”。
一旦到了人间仙境,就如烦忙的都市人到了“民宿”,王阳明不免有这样的思想倾向:
尘网苦羁縻,富贵真露草。
不如骑白鹿,东游入蓬岛。
次日,王阳明起得极早,为了不错过泰山日出。早早地候着,周围云海沧茫,给王阳明的感觉就是蓬莱仙境了。旭日终于跃出了云海,君临天空,普彻四方八隅。
此景怎一个壮观了得。相比之下,王阳明顿时觉得:
“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登泰山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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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李泽厚《论语今读》第45页。
(2)李泽厚《论语今读》第82页。
(3)《标注传习录》第302页。
(4)《明儒学案》第75页。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3 08:37:52 +0800 CST  

我的精神领袖。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3 11:52:2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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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3 16:58:21 +0800 CST  
责以立志



弘治十七年九月,王阳明出任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
军事曾是他一度关注的热点。弘治十二年,王阳明亦曾就边务问题上疏朝廷,关注点之一就提到当时选拔武官的不合理性。耐人寻味的是,武选清吏司掌管的偏又是武官的选升、袭替、功赏之事。这么说,明孝宗让王阳明任职兵部,或可算是迟到的回应。
弘治十八年,王阳明开始接收门徒,讲学京师。
前文说过,这是王阳明在行事上的一大转变。
既然遍寻师友而不遇,难得有高人解答得了他心中的疑团,那么,他完全可以转变一下做事的方式,自己建立师友圈,自己的疑问自己解决。
刀锋不是自己变快的,而是磨快的。
王阳明磨快刀锋的方式,就是指导门生一定要在思想上,立下“必为圣人之志”。只有思想意识到位了,才能从根本上抵御沉溺于辞章记诵之学的陋习,转变把儒家学问等同于科举的社会习气,从而稍稍抽出点精力,思考一些阔大的问题,比如头顶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
自此之后的人生,“立志”一词与后来出来的“良知”一词,一直是王阳明使用频率最高的二大热词,王阳明亦以之为援手,指导他的门生弟子踏入圣贤之门。
那么,如何算是“圣人之志”呢?
在这方面,王阳明有篇相当知名的文章,将这个问题解答的非常通透。时间要往后推移到正德九年(1514),秋天,王守文来南京师从其兄王阳明。次年夏,王守文返乡,王阳明特作《示弟立志说》相赠。
关于“立志”一说,确非三言两语能办得了,因此不必惊讶这篇文章的长度。王阳明说到:
“讲到学习,第一要紧的是立志。志若不立,就如不先栽树却徒然对着泥土浇水施肥,劳苦也是白劳苦。纵观有些人,所以一味地沿袭成见,敷衍应付,或者随波逐流,自甘堕落者,志不立的缘故。所以宋朝的程先生说:‘只有先立下必为圣人的志向,然后才可以一起学习。’人若果真有成为圣人的志向,自会去思索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其不同凡响的地方在哪里?是指他的内心毫无芥蒂的清澈,远离一切杂念吗?事实上,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指的恰就是其心纯乎天理,不为私欲所蔽。这就是说,我若立志想成为圣人,必要在心地上下功夫。而要达到此心纯乎天理,无人欲之杂,必要在去除人欲留存天理上下功夫。务要此心去除人欲留存天理,则必要寻求所以去除人欲留存天理的方法。寻求所以去除人欲留存天理的方法,则必要请教有觉悟的先觉(正诸先觉),查考前人遗典(考诸古训)。只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才可以谈做学问的功夫,而且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紧迫感。”
王阳明首先提示立志的方向,必须从心地上下功夫。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4 09:09:5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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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4 15:27:06 +0800 CST  
文章接着写道:
“所谓‘正诸先觉’,就是要以先觉人物为榜样,然后专心致志地向他学习,只听从他的教导。一旦发现自己的言行与先觉有不符的地方,切不可轻易放过,必要仔细思量。思而无所获,不妨就这个问题展开探讨,务求了解清楚,不可心存疑惑。所以《礼记·学记》说:‘老师受到尊敬,然后真理才受到敬重;真理受到敬重,然后人民的学习态度才会严肃。(1)’如果一个人对先觉没有必要的尊崇之心,相伴而生的必是轻率、怠慢。因此,对于老师的教导,你没仔细听,就等于没听。就算表面上装出听从老师教导的样子,但事后不进行认真地反思,照样和没反思一样。如此,表面上虽参加了学习,其结果却和没学习一样。
所谓‘考诸古训’是说,圣贤垂示教训,如《五经》、《四书》里面所记载的,无非教人去人欲存天理的方法。内心只有迫切地想去除私欲、留存天理,却苦于不得其道,这样再去查考先世遗存下来的典籍,那么展卷之际,一定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就如饥饿的人看见食物,填饱肚子便是他们唯一的目的;生病的人看见药,治好病便是唯一目的;暗夜中的人看见灯,照明便是唯一目的;跛脚的人看见拐杖,能走路便是唯一目的。又哪会有只知道默记背诵,结果却一窍不通的弊病呢!”
王阳明这是在提示立志的具体操作方法。接着,王阳明谈到了立志的不易及其重要性:
“当然,立志不是件容易的事。孔子是个圣人,尚且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字的意思,便是指志向得到确立。孔子在七十岁的时候,做到了‘随心所欲而不逾越规矩’,也只是志向的‘不逾越规矩’。由此来看,立志岂可轻易看待。
志向,是气的统帅,人的生命,木的根本,水的源头。水源不疏通,流水就会停止;根本不栽培,树木就会枯萎;生命不连续,人就得死;志向不确立,气质就会昏浊。
所以君子向学,无时无处不以立志为紧要事。正眼看,其他一切无所见;倾耳听,其他一切无所闻。如猫捕鼠,如鸡孵卵,一门心思只在捕鼠孵卵上,全然不知有其他,然后才称得上志向得到确立。由此而转变气质,神气越来越精明,义理越来越彰显。这样,一旦有私欲萌生,自家心里早已知晓,自然容留不得它。所以,但凡有一毫私欲萌发,只去切责己身的志向确立与否,私欲便会自行消失;但凡为一毫外邪所扰动,只去切责己身的志向确立与否,外邪便会自行消除。或者心生怠惰,责此志,便不敢偷懒;粗心大意,责此志,便不敢粗心大意;心生烦懆,责此志,便不敢烦懆;心生妒忌,责此志,便不敢妒忌;心生忿恨,责此志,便不敢忿恨;心生贪念,责此志,便不敢有贪念;心生傲气,责此志,便不敢有傲气;心生吝啬,责此志,便不敢吝啬。
这就是说,无时不是立志责志之时,无地不是立志责志之地。这就是立志与责志的巨大效用,其对于去除人欲,有如烈火烧毛,或如太阳一出,魍魉全消矣。”
王阳明最后阐述了所以发起必为圣人之志的原因:
“自古圣贤,大都能因时因地,树立教化,进行教导。时代不同了,有些具体情况难免不同,但下功夫做学问的大方向却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尚书》说‘用功精深,用心专一(2)’,《周易》说‘恭敬不苟于是促使内心正直,行为适宜于是促使外物端方(3)’,孔子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广求学问,恪守礼法(4)’,曾子说‘忠恕’,子思说‘尊崇道德修养而追求知识学问(5)’,孟子说‘积善以养正气,寻求放逸的心(6)’。虽然各人的说法不同,不必强求统一,但推究他们的精神主旨,却是一致的。为什么这么说呢?究其因,人世的真理只有一个罢了。真理相同则心志相同,心志相同则学问相同。倘若发现其最终的指归有不一样的地方,那一定是不正当的邪说。
这个时代最大的弊病,是学者没有志向,所以特地就立志一事略作陈说。文中字字句句,皆与立志相关。盖人的一生所以求知有成效,只是立得志向罢了。若以我所主张的立志一说与《尚书》的‘用心专一’相较,你会发现上文所说的尽皆是‘用心专一’的功夫;若以立志一说与《周易》的‘敬义’相较,则文中句句字字都离不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的功夫。至于‘格物’、‘博约’、‘忠恕’等说法,无不一一与我所主张的相吻合。只要真心实意地去体会,就一定会相信我所说的决非虚言。”
这样的文字,直可以是王阳明身上流下的血泪,没有多年的打拼是写不来这样的感受的。我以为,不可等闲视之。


=============
注:
(1)《礼记今译今注》第321页,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版。
(2)原文是:惟精惟一。
(3)原文是: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4)原文是:格致诚正,博文约礼。
(5)原文是:尊德性而道问学.
(6)原文是:集义养气,求其放心。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5 08:41:52 +0800 CST  
遭遇甘泉




王阳明的意思是,志向强大了,直可以无往而不胜。因此,关于立志,有时候他用逼。
王阳明闲坐着,眼前有何廷仁、黄正之、李候璧、王汝中、钱德洪这几个弟子。王阳明看了他们一眼,说:“你们几个学问不长进,只是因为没有立志。”
李侯璧站起来说:“我也愿意立志。”
王阳明说:“很难说你不立志,但不一定是圣人的志向。”
李侯璧回答说:“我愿意立一定成为圣人的志向。”
王阳明说:“真有成为圣人的志向,良知上一定洁白无暇。如果在良知上存得其他挂念,就一定不是成为圣人的志向了。”(1)
王阳明敢这样不客气,只因为立得志,等于立定了脚根。
王阳明明确告诉汪进之:
“果能立下必为圣人之志,就一定能做到在独处时谨慎不苟(谨独)。能做到在独处时谨慎不苟,那么对于天理人欲的辨析,必然日趋精确周密。同时对于古人的学术见解之得失,哪家散乱而无条理,哪家流于空虚寂灭,哪家似是而非,哪家似诚而伪,不待辩说自能一目了然。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是因为真心想让自己有所进益的缘故。
既是真心想让自己有所进益,方式可以不同,但目的只有一个。那些似是而非的学问,那些似诚而伪的学问,自无法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否则,终会流于一味追逐外物而迷失了自己(忘己逐物),白白耗费宝贵的精力于寻章摘句,却自以为是在追求真理,不仅有捕风捉影之嫌,且会陷于把指示月之所在的指头当成月亮(执指为月)的误区,结果是辩析越多,反倒离真理越远。
所以在朋友之间讨论学问的时候,我常举‘立志’一事来勉励他们。至于观点的异同,可以暂且搁置不论。并不是不懈于去论辩,而是根本没有得到确立,就是想辩论也无从下手(《书汪进之卷》)。”
邹守益(字谦之)是王阳明的得意弟子之一。
他是这样“诱”邹守益入道的:
“世间无志之人,往往被声色名利牵着鼻子走,就算有那么一二个人,察觉得自我修养的重要性,却又被一种似是而非的学问,绊住了脚,迷了眼,终身不得出头。这是因为他们未能坚决地确立必为圣人之志,未免贪图小利反而欲速不达,于是就那么对付着,得过且过。因此,就算是才能出众的豪杰之士,在历经长时间的长途跋涉之后,倘若志向不坚定,没有不半途而废的(《寄邹谦之》)。”
邹守益这个人才气横溢,比王阳明小将近二十岁,但出道比王阳明顺利,二十岁就中了进士,且是当年的全国第三——探花。在京供职仅一年,就豪气十足地辞职回家,独自研究程朱理学。
注意,是程朱理学。
因此,邹守益初始对王阳明的学问并不感兴趣。
对于这样塔尖级的人才,王阳明自有诱他入道的办法。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09-05 14:46:34 +0800 CST  

楼主:翰林祭酒

字数:88212

发表时间:2016-08-16 08:5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0-22 18:34:5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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