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王阳明——让这本书参与你的心情管理


这方面我是深有体会的,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饥渴劳累,再加上瘴气侵其外,忧郁攻其中,能免于一死吗?我固然知道你必死无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你的儿子、你的仆人也会随你而去啊。都是你自找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不过是怜悯你们三人的尸骸无人收拾才来埋葬的,却引起我无穷的感慨。唉,悲痛啊!纵然不葬你们,那山崖上的成群狐狸,山谷中粗如车轮的毒蛇,也一样能够把你们葬在腹中,不致长久的暴露。你已经无所谓了,可我又怎能安心呢?自从离开故乡来到此地,已经二年了,所以能克服重重困难勉强保全自己的性命,主要是我努力保持心境的平和,不让它沾染一丝的忧戚啊。今天忽然如此悲伤,乃是为你着想,却轻视了自己。我不应该再这样悲伤了。
我来为你唱首歌吧。”
王阳明又唱了一首来安慰他们。
这是个奇特的葬礼,你要说这是精神胜利法,我实在不能同意。实际上,强大的精神力量足以感染与鼓舞人。
还记得前文说过王阳明曾致力于光复师友之道吧?他把这个决心也带到了龙场驿。教夷人读书识字,感化亡命之徒。翼元亨与蒋道林乃至千里条条,奔赴王阳明门下。
冀元亨字惟乾,号闇斋,武陵县人。他后来的人生相当轰轰烈烈。蒋信字卿实,号道林,楚之常德人。
最初他们做学问是盲人摸象,没有机会和条件得到名师的指点。得知王阳明在龙场,他们就千里条条地去了,可见决心之大。蒋道林、冀元亨追随了王阳明很长一段时光,一直到王阳明离开龙场驿。
也有来去匆匆的,匆匆地来,问了几个问题,又匆匆地走了。王阳明不免失落:
人生的离别是那样多,象这样的相会很难再有。
为什么远远地赶来,才三天就要离去呢?
茅屋里有琴却不愿弹,酒壶里有酒却不愿喝。
你们老远赶来足见情深意厚,匆匆辞别莫非是我照顾不周?
我留在这里相伴山洞白云,有谁同我在溪边散步。
还记得在南寺的时候吗?天快黑了却又漫天飞雪。
没有忘记在西园那天吧?桃花绽放遮掩了道路。
时间飞快又过了几个月,现在已是秋风落叶的时候。
富贵犹如飞灰尘沙,浮名也象飞絮飘舞。
我的这几位门生呵,我们悟求的道是多么有益。
为什么不把书带来,一起住在茅堂再深入研究。
翼元亨、蒋道林,以及那些未知名的求学者,当属王阳明的第二批弟子。同属王门第二批弟子的,当有夷人。
受到王阳明强大的人格力量的感招,夷人无以为报,看看他们居住的草寮,太过潮湿,不利健康。于是,力所能及地为教书先生构筑了后来命名为“何陋轩”的建筑。
想起孔老师的话: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在《何陋轩记》中,王阳明有“琴、编、图、史”的话,说明随着时间的推移,书籍慢慢聚拢了来,连奢侈的古琴都有了。王阳明遂将“何陋轩”布置成“龙冈书院”,这样就有了读书聊天的地方。讲学的地方也有了。
龙场附近的邻居,虽然不识字,也没那么讲究礼节,但在王阳明看来,却是“未琢之玉”、“未绳之木”,只淳朴这一点就足以慢慢商量培养。
孟子说:“君子教育的方式有五种:有像及时雨那样沾溉万物的,有成全品德的,有培养才能的,有解答疑问的,还有以流风余韵为后人所私自学习的。(1)”
我老丈人是教书先生,年轻的时候,所以在村里受人尊敬,是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年节乐得为村民写春联。这也是一种教化。文字金贵的年代,代人写写家书,也是教化。解答些关公战秦琼的知识,化解些鸡毛蒜皮的矛盾,也是教化。乃至童稚来求学,朗朗书声透远近,更是王阳明乐意的了。
这样的日子一长,老人小孩都乐得上门来坐。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08 09:29:24 +0800 CST  


何况还有远道而来的求学者,“龙冈书院”越发热闹。
《诸生来》一诗描写了王阳明与学生聚会的欢乐情景:
因为性格耿介遭受了灾难,廷杖囚拘却幸免于致残。
夷居生活虽然风俗习惯不同,质朴的乡风却是我心里的眷念。
思念亲人时心情是那样的内疚,常常使我忧虑痛心深深自谴。
门生们时常来相聚,也常常举杯痛饮。
向他们讲授学问心里高兴,记诵诗书再答复提问自觉惭愧。
我们在林间行走或在山涧散步,有时钻洞游玩有时去攀登山峰。
月光下坐在屋里弹琴,抑或在白云缭绕的窗前躺着看书。
淡泊的生活才能悟出道的真谛,不拘俗务的旷达并非行为荒唐。
难道一定要像东汉的庞德公在鹿门隐居才算隐居,只要心情舒畅随处皆可悠然自得。
王阳明的教育方法皆是这样的形式自由,随处指点,随时成就,并非一定要拘在屋里。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王阳明携友游同镇,一友指着岩石中的花树问:“天下没有心外的事物,像这棵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的心又有什么关系?”王阳明说:“你没看到这花时,这花与你的心同归于寂静;你来看到这花时,这花的颜色一下就显现明白起来,就知道这花不在你的心外了。”(2)
这是心学历史上一段著名的公案。
也是随时成就的经典案例。
《诸生夜坐》诗,亦是王阳明这种特色教育的体现:
谪居此地生活平淡寂静,不免怀念与你们一起游玩的时光。
日薄夕山,雾蔼迷漫;凉亭俯看,平畴万里。
又见远处有人策马驰来,分头寻找路径。
渐渐近了才看清面貌,他们隔着树林在那边停下了。
放下马鞭依次走入亭中,随身还携带着美酒佳肴。
大家在草堂上分席而坐,酒杯与红烛辉映相交。
弹琴的弹琴翻书的翻书,行令赌酒杯筹流光。
欣赏映在溪水中的月亮,蹬上树林中的山岗观赏夜景。
村翁招呼一起饮酒,游人邀约去洞中探幽。
讲课学习是那样的有乐趣,闲谈说笑没有庸俗之流。
想到孔子与学生“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情景,千年前的古人与我们的追求多么相同。
前文说过孔子的志向,要是天下太平,他才不会满世界乱跑呢,像丧家狗一样。他啊,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几个得意弟子,选个晴好的天气,到溪边走走,看看日落,然后享受享受美好的时光。
《游来仙洞早发道中》,王阳明也这样思想着:
霜风吹落了树叶,秋天的萧条已渐渐显现。
早晨迎着启明星策马前行,将去来仙洞探幽寻奇。
成群的小虫在空中乱飞,道路狭窄草露打湿衣服。
天气太热特意早早地出发,从役的征夫已行走在路途。
在山石流水间淘米,在山间的小屋里烧饭。
太阳初升雾蔼缭绕在山峰上,树林间有鸟儿啼鸣。
心情舒畅觉得景物都很美,连瘦削的脸颊也渐渐显出了丰润。
现在才相信人世间重要的是行乐,富与贵并不是我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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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孟子译注》第296页。
(2)《标注传习录》第314页。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08 16:47:35 +0800 CST  


心灵解缚



王阳明乃至需要给龙冈书院定立学规,这说明龙冈书院已小有规模。毕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书院,照此情形,一直以来魂牵梦萦的师友之道,极有可能得到光复。因此,王阳明在《教条示龙场诸生》中提到:
弟子们追随我到龙场驿,情真意切。我担心没有什么能力帮助你们,用四条要求互相勉励,来答谢各位弟子的厚意:一是立志;二是勤学;三是改过;四是责善。你们要认真听讲,不要不重视。
接着详细陈述了如何立志,如何勤学,如何改过,如何责善。就中重点强调了立志的重要性:
“志向不树立,天下就没有可以做成的事,即使是各行各业的技能手艺,没有一项不是以志向为出发点的。现今的求学者之所以懒散怠慢,荒废时日,最终一事无成,都是由于志向没有树立的缘故。所以立志成为圣人,就可以成为圣人;立志成为贤人,就可以成为贤人。志向不树立,就像没有舵的船随波飘流,没有笼头的马四处游荡,终究达不到目的地。”
只有在这个基础之上,做学问方不敢松懈,方不吝改过自新,亦能虚心接受别人的建议意见。
作为这一活动的倡议者,王阳明表示,“诸生责善(劝勉从善),当自吾始”。
于是,在龙冈书院的前面,王阳明又修建了“君子亭”。四围遍植修竹,这回不格竹了,而是要学习竹子内在的君子之德、君子之操、君子之时、君子之容。王阳明解释说:
“竹节中空虚静,相通又相隔,象征君子高尚的品德;外表坚硬而挺拔,竹叶一年四季不变色,象征君子的气质情操;应惊蜇的节气开始生长,三伏天长势暂止,不管是阴晴雨雪,皆能适应,象征君子懂得时机;清风徐来,竹叶会发出美玉般的声响,如乐之作。风动之时它作揖拱手,犹如孔子在洙泗习礼讲学时的情景。风一停止竹就静下来,挺拔独立,不挠不屈,就像大臣上朝时衣冠整洁,手持朝笏,肃穆地站立两旁,象征君子的形象。”
所以称竹为君子。
这很可能是王阳明还了多年前格竹的帐。
“玩易窝”是个小山洞。王阳明效法周文王拘而演《周易》的故事,读《易》洞中。
读《易》似乎是余姚王氏的家学,王阳明的高祖王与准,号遁石翁的,就精通于《易》。
王阳明在牢里的时候,亦与同道研讨过易学。
至龙场驿,王阳明继续读《易》,初无所获。然而若干时日之后,发现惊人。王阳明乃至号称“精粗一,外内翕”。不管是细微的还是粗大的,皆能融合为一;不管是外表的还是内在的,皆能浑然一体,这分明就是惊人的“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王阳明与湛甘泉在京师时致力解决的问题,至此获得解放。人心的解放,思想的解放,境界的解放,仿佛清风徐来。“视险若夷”,自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王阳明不禁感叹道:
“哎呀,这就是古代的君子,为什么自甘囚徒的生活,忘记拘禁幽囚之苦,而不知老之将至的原因了。我现在终于知道终身努力的方向了。(《玩易窝记》)”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09 09:57:33 +0800 CST  

“玩易窝”读易的体悟,当是王阳明对“龙场悟道”的重大打磨。有这样的前行者,二三子自是要紧密追随。就如《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所说的一样:
闲来聊与二三子,单夹初成行暮春。
改课讲题非我事,研机悟道是何人。
阶前细草雨还碧,檐下小桃晴更新。
坐起咏歌俱实学,毫厘须遣认教真。
空闲时与两三位门生坐下聊天,正是穿着夹衣的暮春时节。如果讲课批改作业不是我的事,那研究世事之道的又是何人呢?台阶前的小草经雨之后更加碧绿,房檐下的小桃树天晴时愈加清新。行坐咏诗也是实实在在的学问,对任何细小的事都要认真对待。
阶前细草与檐下小桃,这是万物的生机,亦是我与万物的同体。不期然,又回到了从前。程颐不剪窗前茂草,程颢观鸡雏,说是要“常观造化生意”。张载“善观驴鸣”,说是要借此识得生机之趣。周敦颐不修剪爬上窗台的绿草,说是为了“浑然与万物同体”。
王阳明一一在给自己的心灵解缚。
随着王阳明在龙场驿的声名确起,有人不高兴了。
龙场驿行政上隶属于思州管辖。思州太守派来的人,便在龙场驿撒野,当着王阳明的面,出言不逊。龙场驿的左邻右舍不乐意了,狠揍了这飞扬跋扈之徒一顿。思州太守气急败坏,向有关当局告了王阳明一状。主管一省司法的贵州省按察司副使毛科,出面调停,晓以祸福之理——按字面意思,当语带威胁——要求王阳明去给思州太守赔礼道歉。
王阳明给毛科回了一信,义正辞严地加以拒绝:
“我来龙场,九死一生,死生对我来说,已不足以扰动内心。我不会因为一时的祸患就改变终生信守的原则。
我没有得罪思州太守,思州太守也没有得罪我。来自思州的小吏在龙场擅作威福,自是小吏的事,思州太守并没有要他这样做。龙场的百姓看不惯,与之争斗,自是龙场百姓的事,我也没有指使他们。又何赔礼道歉之有?”
毛科觉得有理。
思州太守自知理亏,只得作罢。
贵州水西地区的宣慰使安贵荣,风闻王阳明的大名,亦派人前来交好。
安贵荣是水西地区的土官。所谓土官,是指明代于西北、西南少数民族聚居地区设置土司,由该族上层分子担任,按等级分宣慰使、宣抚使、按抚使等武职及土知府、土知县等文职,由子孙世袭(1)。
安氏是水西地区的土豪集团,拥有强大的兵力。
安贵荣先让人送来米、肉,又派人前来听侯使唤。王阳明搞不清楚安贵荣的意图,不敢接纳。这位不死心的安大人,又派人送来金帛、鞍马,并真诚地表示结邻友好之意。盛情难却,王阳明只好收下米二石,还有柴炭鸡鹅之类,其他贵重物品诸如金帛鞍马,一概退还。
王阳明终于弄明白了安贵荣此举的意图:他想裁撤掉水西地区的驿站,一时没有万全之策,便向王阳明请教。
我们知道,水西地区尽管是安贵荣的势力范围,同时也是大明朝的地盘。朝廷在该地区修建驿站,意在确保水西地区的安定稳定,安贵荣要撤去驿站,分明有割据之嫌。
王阳明明确答复安贵荣,这样做实在不明智。天子尚不得逾越礼法,人臣又岂能做“拂心违义”的事,担心招来不祥。安贵荣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安贵荣野心不泯,又想并吞水西地区另一土豪集团——宋氏的势力。恰于此时,宋氏内部发生了内讧,有手下谋叛宋氏。安贵荣觉得坐收渔翁之利的时机到了,便不管,让他们打,打到两败俱伤再收拾。
王阳明赶忙修书一封,让安贵荣赶紧派兵平叛。王阳明警告安贵荣:你是水西地区的最高长官,如果坐视情况恶化,朝廷一旦派兵介入,你也难逃干系。安贵荣于是听从了王阳明的建议,出兵平叛,从而避免了一场生灵涂炭。
王阳明开始在龙场驿指点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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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中国历代职官沿革使》第431页,昆仑出版社2013年版。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0 14:16:28 +0800 CST  

知行合一


按察司副使毛科与王阳明打上交道,缘于思州太守一事。王阳明后来又给毛科写了篇《远俗亭记》,说明他们之间有了交情层面的发展。
“远俗亭”是毛科(《远俗亭记》中作毛应奎)休憩的场所,想来不致有太多需要炫要的地方。然而《远俗亭记》实在了得,就中收纳了王阳明关于如何正确处理政务与心灵之间之关系的思考,值得一读。文章说:
“风俗习惯与传统正道,向来互为消长。尘世的喧嚣浊乱既已远离,则‘远俗亭’必是清朗旷达、宜于颐养的地方。毛先生应奎,身任提学副使之职,又兼按察司副使,则不得不留心举子之业、应时之文,分明是俗儒之事了;不得不关照公文政令、拜友会客,分明是俗吏之务了。这二者,毛先生应奎皆不可避免。如果舍弃职责所在而美其名曰‘我要远离俗务’,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远俗’,而是行政不作为。因此,作为一个有修为的君子,不会去拒绝身边细微琐碎之事,却能从中彰显一个人高尚的品德,广大的事业。所以,作为提学副使,诵读举子的诗歌文章,是要从中发现他们符合古代圣贤的地方,以培养他们的品德,将来有所作为。如此,既不必放弃职责,又可以求得古人的学问,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远俗’。作为按察司副使,处事能够做到公正,明智,宽大为怀,善加体谅,那么不必远离公文政令、拜友会客,自可得到古人为政之道,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远俗’。倘其人内心猥琐,懒于处理政事,却以无官一身轻为借口,认为这就是‘远俗’,这哪是‘远俗’啊!朱熹说:‘君子处世,对于那些不妨碍仁义的事,不凡顺从风俗习惯。(君子处世,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君子岂能随随便便屏绝世俗呢?当然,前提是不妨碍仁义,则可以顺从,有妨碍则不可以,这样行事才有原则。那些无原则地一味以认同风俗习惯为懂得变通的人,固然不是君子所当为,而以远离俗事作为标新立异的手段的,更不是君子所当做的事了。”
从在刑部的不惮案牍劳形,到“诸生责善,当自吾始”,再到这篇文章所提倡的凡事必须亲历亲为,王阳明“知行合一”的主张如出水芙蓉,已经无法隐瞒。
很可能是基于向学之诚,毛科以提学副使的身份邀请王阳明赴贵州讲学。出人意料地是,王阳明却以“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长抛旧学荒”为由推托,并不欣欣然地表示要离开龙场驿这鬼地方。其实这里面有王阳明的某种顾虑。
《答毛拙庵见招书院》诗最末二句说:“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意思是,以我为模范一定没有什么收获,徒让更多的人笑话王良罢了。“笑王良”此处用典,出自《孟子·滕文公下》。王良为主人驾车打猎,第一次按规矩驾车而一无所获,第二次不按规矩反而有收获。王良不愿意不按规矩驾车,于是就辞去了驾车的差事。王阳明这里是以王良自况。社会大环境是程朱理学,科举考试考的也是这些,而王阳明研究的路数分明与程朱理学不同,起码对“格物”的理解就大相径庭。因此,王阳明不愿委屈自己而违心去讲程朱理学,就如王良不愿不按规矩驾车一样。
促成王阳明最终成行的,是一个叫席书的人。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1 08:39:49 +0800 CST  

给我的感觉是,席书(1461-1527)也是个激进的人物。他是四川遂宁人,弘治三年进士。弘治十六年职任户部员外郎。这一年,云南发生地震,朝廷命侍郎樊莹前往视察。樊莹耀武扬威一番回来,给出的结论是,云南地震,责在地方官员荒怠政事,又救灾不力,因此劾奏罢免云南地方官三百多名。对于这个经皇帝拍板的处理意见,有人不同意了。他就是户部员外郎席书。他认为,如果一定要追究云南地震的责任的话,首当其冲的应当是北京,而不是云南。这就如同人的元气在体内受到损害,然后四肢才长出疮疤一样。朝廷就是元气,云南就是四肢。怎么能撇开生成毒气的根源不管而专门去医治四肢上的小毛病呢?
席书才不管皇帝什么脸色呢,接着列举了“元气在体内受到损害”的表征:内府所要求的供应量比往年大了几倍;吃闲饭的冗官有几千人;织造的事情频繁地烦扰百姓,各种赏赐超越了应有的限量;皇亲吞并百姓的田地,宦官又不停地派出为官;贤能的大臣闲住在家不加委任,因谏诤被贬的下级官员也未予复职。
然后席书指责了樊莹身为钦差,不去弹劾导致国家出现灾异的朝中勋贵和大臣,却专找地方小官的麻烦,这显然是舍本治末的做法。席书请求明孝宗把他所列举的那些弊端全部予以革除,这才是正本清源之举。
明孝宗虽未采纳,但这篇奏章体现了席书过人的胆识。
正德四年(1509),席书接替毛科成为贵州提学副使。
甫一到任,席书就决定去拜访王阳明。他的问题是,朱熹、陆九渊学问的异同。王阳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告诉席书这一年来他所体悟到的心得。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席书一路思考着这个问题回去了。
第二天带着疑问又来了。
王阳明告诉他知行的本体是什么,然后用《五经》中的话加以证实。知行的本体无非“心即理”,即“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即指“理需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
席书渐渐有所感悟。
如此往返数次,有一天,席书豁然开悟,高兴地说:“没想到于今世又能见到古圣贤之学,真是三生有幸。”
他表示同意王阳明的观点,朱、陆学问各有得失,争一时之短长毫无意义,功夫却是需要从自家身心上去做,让自己的心获得一个恰当处。
这实在是个有益的主张,也是王阳明一贯的主张。他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学问之道,贵在有心得。验诸自家身心而觉得无所收获的,虽其言出于孔子之口,也不敢认为是正确的,何况学识水平远不如孔子的人所说的呢!验诸身心而觉得有所收获的,虽其言出于普通人之口,也不敢认为是不对的,何况还是孔子说的呢!(1)”
这同时为王阳明前往贵阳,达成了需要的共识。
于是,席书和毛科一起修复了贵阳书院,延请王阳明主讲。职位比王阳明高,又年长于王阳明九岁的席书,与同样是高阶的毛科,与贵阳诸生一起,北面师事王阳明。
席书此举,无异于力排众异,是需要胆识的。
席书后来一直对王阳明有知遇之恩,晚年曾力荐王阳明出任大臣。因此,席书去世之后,王阳明写了篇饱含深情的祭文,称赞他是“豪杰之世,社稷之臣”。当满世界的人都醉心于科举,不怎么关心心情管理的时候,唯独席书,超然远览,毅然追求圣贤之学;当满朝官员都热衷于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时候,唯独席书,卓然定见,坚持真理,决不苟从。仅此二点,就让王阳明深感敬佩。
那个毛科,于正德四年四月致仕回浙江,然后主持了桐江书院。桐江书院就在严子陵钓台之侧。“脱屣声利,垂竿读书(2)”,毛科也有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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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王阳明全集》第1404页。
(2)《送毛宪副致仕归桐江书院序》。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2 11:30:38 +0800 CST  
第五章 现龙在田

踏上归途



正德四年(1509)年底,王阳明三年的谪居期满,朝廷给安排了江西庐陵县知县一职。
真要离开了,王阳明反倒情感复杂起来。送行的饯行的,一时纷纷扰扰,都在《将归与诸生别于城南蔡氏楼》这首诗里:
天际城楼树杪开,夕阳下见鸟飞回。
城隅碧水光连座,槛外青山翠作堆。
颇恨眼前离别近,惟余他日梦魂来。
新诗好记同游处,长扫溪南旧钓台。
天际间楼房与树梢被隔开了,夕阳下看见小鸟飞回来。城边碧绿的河水波光相连,屋外青山青翠成堆。实在怨恨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今后怕只有相会在梦里了。
又《诸门人送至龙里道中二首》之二说到:
雪满山城入暮关,归心别意两茫然。
及门真愧从陈日,微服还思过宋年。
樽酒无因同岁晚,缄书有雁寄春前。
莫辞秉烛通霄坐,明日相思隔陇烟。
傍晚时分来到大雪茫茫的山城关界,回乡的心情和离别的愁绪使人茫然若失。弟子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追随我,真令我惭愧,不免想起孔子微服过宋的故事。将来你们一起喝酒论道的时候,一定要寄信给我告知实情。莫要辜负今宵秉烛而坐的好时光,过了明天,陇上的烟雾怕是要隔断相互间的思念。
顺着来时的路,王阳明离开了龙场驿。
正德四年的除夕,王阳明是在舟上度过的。满耳的炮竹声,王阳明又痴痴地发呆,要是没有肩上的这幅担子,隐居的生活也是可以接受的。他在《舟中除夕》(之二)写道:
远客天涯又岁除,孤航随处亦吾庐。
也知世上风波满,还恋山中木石居。
事业无心从齿发,亲交多难绝音书。
江湖未就新春计,夜半樵歌忽起予。
夜半的樵歌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这不是山居,这是江湖。
下一个地点是江门崖,位于四川省纳溪县南部,据说是风景名胜之地。王阳明饶有兴致地观赏了崖壁上的古篆文,又颇闲适地观看溪上白鸥在飞:
三年谪宦沮蛮氛,天放扁舟下楚云。
归信应先春鹰到,闲心期与白鸥群。
王阳明不只在看白鸥,此刻,他的“闲心”就是白鸥。这非常难以令人置信,然而这又是真实的龙场之悟。随处自在,“容膝皆吾庐(《赠黄太守澍》)”,偏远荒凉的龙场驿是“吾庐”,逼仄的孤舟亦是“吾庐”,分明就是王阳明的“与天地民物同体(1)”。他满眼生意,就如“逝者如斯”的活泼泼。于是在《睡起写怀》中,他写道: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唐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别老觉得“道”在高雅,在阳春,在白雪,庄子说“道”也在屎溺。就如道路,有坦途,有羊肠,有坡,有洼,有风驰电掣,也有断港绝桥。过去了,道就通了。然后把心机忘了,别把鸟装在你的心笼里,把鱼装在你的心筌里,自然鸢飞鱼跃,自由得不得了。这时候,又何必去追慕伏羲与唐尧那样的清明时代呢,你要做的就是击打着土堆而唱歌。
王阳明的意思是,乐土其实在你的心里。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2 23:51:07 +0800 CST  


这是一首很重要的诗。
到达(湖南)沅陵时,王阳明特意逗留了几天时间。
沅陵是当时辰州府府治所在地。弟子冀元亨、蒋信、刘观时已等候多时了。见弟子辈学业有成,王阳明满心欢喜,又在僧舍开馆讲学,传授静坐收心的功夫。
正德九年,他还写诗回忆起这段与诸生静坐的情景:
记得春眠寺阁云,松林水鹤日为群。
诸生问业冲星入,稚子拈香静夜焚。
——《与沅陵郭掌教》
僧寺的环境极好,白云缭绕,值可以拿来当睡觉的枕头。日日又有松林、水鹤为伴。诸生才气英发,提问相当踊跃(冲星即冲斗,比喻人的志气超迈或才华英发)。僧堂幽静,只有稚子上香时,布鞋踩在地上的窸窣声。
王阳明指导弟子们静坐,是要把跑远的心,收回来;让毛躁的心,静下来;让摇摆飘忽的心,定下来。然而由于学力水平的不同,理解力的各异,王阳明担心会有流于禅的倾向,或者久静而厌动,只是一味地枯坐,也是不好。因此,在离开辰州后,他去信告诫诸生说:“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务纷孥,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
沅陵的下一站是武陵(常德),王阳明住在潮音阁。大概由于春雨连绵,河水陟涨的缘故,王阳明在此滞留了数日,并写了《武陵潮音阁怀元明》、《阁中坐雨》、《霁夜》、《僧斋》诸诗。元明是湛甘泉的字,他怀念这位老朋友了。
“武陵”一词太浪漫,恰又“逢桃花林”,王阳明不免动了“花源欲问武陵深”的心思。且不管问没问,《桃花源记》跑不了要在心头萦绕的。
之后,王阳明坐船经洞庭,溯湘江、渌水,进入萍乡。
二年前,王阳明前往龙场驿时,路过(江西)萍乡,曾拜访了号称宋学鼻祖的周敦颐的祠堂。这次回来,他再次前往拜访,并写了首《再过濂溪祠用前韵》:
曾向图书识面真,半生长自愧儒巾。
斯文久已无先觉,圣世今应有逸民。
一自支离乖学术,竞将雕刻费精神。
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莲池长绿萍。
周敦颐以《太极图说》、《通书》成为理学的开山,学界称他“得圣贤不传之学”,在后世儒者的心中地位相当高。周敦颐主静,主无欲,也就是主张要对身心进行管理,所谓身心之学,由是别开了一门学业。王阳明借此批评时人只知道科举,却把好端端的“理学”给支离割裂了,反不如“水漫莲池长绿萍”的浑然天成。
此行的最后一站,王阳明于正德五年(1510)三月,到达庐陵(江西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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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王阳明全集》第1423页。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3 15:01:19 +0800 CST  

卧治庐陵




一说到庐陵,脑海中立马浮现这几个字:庐陵欧阳修也。是的,庐陵正是北宋欧阳修的故乡。之后又有文天祥,可谓文献之邦。然而也由于文化程度的缘故,民风普遍好讼,凡事都喜欢以官司的方式解决,这样一来难免锱铢必较。
人与人之间好象不大给情面,显得薄情寡义似的。
那几年庐陵县的事业发展又相当不顺,天灾、人祸都齐了。人祸是县内盗贼纵横。天灾是疫情,县内暴发传染病,闹得人心慌慌。有百姓担心受到传染,竟然不敢接近患病的家人,不给吃不给喝,也不给治,任其自生自灭。
县丞还告诉王阳明,牢里早已人满为患,刑事民事狱牍堆积如山。听到这里,王阳明面无表情,沉默了一会,却询问起“申明亭”和“旌善亭”的事来。
申明亭、旌善亭是明初设在民间的机构。申明亭是明朱元璋创建的诵读法律、申明法理、剖决小矛盾小争端之所。设申明亭的地方,必设旌善亭,亭上书写善人善事、恶人恶事,以示惩劝。
王阳明通过实地调查和研究,决定复行这一制度,每“里”推选一个年高有德者掌管其事,称父老,定期向里民宣读并讲解《大诰》、《大明律》、《教民榜》,使人人知法畏法,不敢犯法。
王阳明所以敢这样做,是有其司法依据的。遵照制定的《教民榜》:“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乡里中,凡有奸、盗、诈伪、人命重事,许赴本管官司陈告”。就是说,除涉及刑律案件外,其余均先由里中父老调停解决,不服者方可上诉官府。
这样一来,牢里所谓的人满为患,便可分为刑事的和非刑事的。涉及刑事的,王阳明处理;非刑事的,父老处理。不用吹灰之力,“囹圄日清”。王阳明乐得“无为”,治下百姓获得谦让风气,何乐不为。
孔子说:“用政策来管理、领导,用刑罚来整治、规范,民众只求免于受罚,心中并无耻辱的感觉。用德行来管理、领导,用礼制来整治、规范,民众有耻辱感,内心认同而归依。(1)”
就是这个意思。
在此基础上,王阳明写了篇《告谕庐陵父老子弟》书,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无非是要把好讼的民风转移了,然后在箭拔弩张的人际关系之间,增加点情感的润滑。因此,告示声情并茂地提到:
“庐陵是个有文化底蕴的地方,却以好打官司著称,本县深感不解。本县才疏学浅,况又体弱多病,对于狱案恐无法一一剖断明白。因此,宣布几条规定:自今日起,除非关系到身家性命这样的大事,不得打官司。如果一定要打官司,一次只能提告一事,不得牵连,状词不得超过二行,每行不得超过三十字。违反这个规定的不予受理,故意违犯的要给予惩罚。县中父老要把本县的这个意思告诉里中子弟,务要平息争端,兴起礼让之风。唉,就因为一时的冲动,不顾自己,也不顾家人,最后弄得家也破败了,仇也结了,遗祸子孙。与其这样,还不如与邻里和顺相处,和气待人,做个受人尊敬的好人,这有什么不好呢?你们都好好想想吧。”
据说看了这个告示之后,有痛哭流涕者,有重归于好者,有握手言和者,有中途放弃打官司者……总之是,社会基本面向王阳明预想的方向发展。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4 09:51:07 +0800 CST  


接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消防。一场大火惨痛地烧毁了县城民屋千余家,只因为街道太窄,街道两旁所建的房屋太密集,也太高,房屋与房屋之间没有预留出起间隔作用的火巷。
只要不是为了倒腾土地,王阳明就不怕得罪人,因此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南北夹道而居的住户,各退地三尺为街;东西相连接的,每间让出二寸作为火巷。同时,每户出银一钱,帮助临巷的住户修建防火墙。
消息一出,有些相关百姓立即闹腾起来,寻出各种理由搪塞推诿。甚至发生了有驻军和当地百姓因为火巷的问题而大打出手,最后闹到了县衙。民情汹汹,说军强民弱,请求王知县扶弱抑强。
王阳明没予答理,他去现场逛了一圈,顺带查看了火巷的建设情况,然后一声不吭地回县衙看他的书去了。
不行也得行,原则问题决不让步,这就是他的态度。
王阳明同时还为庐陵百姓长远谋画了另一件事。
庐陵是个穷县,但额外摊派照增不减。就如葛布一项,庐陵本不产葛布,但自正德二年以来,上官却强行要求该县每年出资一百零五两购买。百姓不买帐,认为不合理,因此就有胆大的人抗命不交。而上官摧款又摧得紧,不得已,经办此事的小吏陈江等人,凑钱垫付了三十多两。这是正德二年的事。正德三年亦复如是,陈江等人又垫付了三十多两。正德四年,陈江等人实在没钱垫付了,便拖欠了该笔款项,吉安府就派人前来要抓拿经办人陈江等。
王阳明到任的那一年,情况又有变化。本来每年摊派给庐陵的料杉、楠木、炭、牲口等项的费用是三千四百九十八两,正德五年(也就是王阳明到任的那一年),却猛增至一万余两,相当于增加了近三倍。
再加上无法估计损失的天灾,据王阳明的观察,百姓实际上处于破产的边缘,不要说拿不出钱,情形却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弱者逃窜流离,强者群聚为盗”。王阳明权衡再三,决定铤而走险,先行蠲免了上述诸项不公平的摊派,然后给吉安府写了份报告,前因后果的陈述了相关情况,最后说:愿以头上乌纱做保,如果吉安府觉得上述处置不当,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与他人无关,撤他的职好了。
历史地看,王阳明没有被撤职,说明这次冒险取得成功。
当然,在为民请命的同时,王阳明也没有放松警惕性。在与县中有年德的父老商量之后,王阳明决定在全县推行保甲制度。县城附近的,十家为一甲;在乡村的,每一村为一保。平素无事时,邻里讲信修睦,一旦发生情况,务必互相帮助,共保一方平安。
如此等等,王阳明在庐陵县令的任上,干了六个多月,仅告示就发布了十六次,可见其教化的密集程度,从而促使庐陵县各项社会事业逐步走上正轨。
对于王阳明这一时期的工作表现,好友湛甘泉日后用了四个字来评价:卧治庐陵。
“卧治”是出自西汉名臣汲黯身上的典故。
汉初的风气是崇尚黄老之学,不喜欢多事,如萧规曹随。汲黯也认同这个行政风格,加上他素来体弱多病,因此在东海郡太守任上,经常躺在卧室内休息不出门。一年时间过去了,东海郡不但没乱,反倒清明太平,受到百姓的称赞。后来汉武帝要他去官民关系紧张的淮阳郡当太守,汲黯不去。汉武帝说,吾徒得君之重(我是想倚仗你的威名),卧而治之(你到那躺着就行了)。“卧治”就是这么来的。
这里,湛甘泉的“卧治”有暗指王阳明在庐陵期间的体弱多病之外,似还有大才小用的意思,躺着就把问题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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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李泽厚《论语今读》第50页。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5 10:02:40 +0800 CST  
三人成众



王阳明是正德五年三月十八日到庐陵上任的,是年八月,朝中政局又发生了巨变。先前还叱咤风云的大老虎刘瑾,说倒就倒了。八月二十五日授首,人心大快。
树倒猢狲就散了。
当年打虎的那批人则官复原职。
王阳明也是当年的打虎英雄之一。
因此,当年九月底,王阳明即动身,十一月就到了北京,寓居大兴隆寺。王阳明迫不及待地与老朋友湛甘泉见面,也结交了不少新朋友。其中有个叫黄绾的人,后来成为王阳明弟子中的第一流人物。
黄绾比王阳明小八岁,字宗贤,号久庵,浙江黄岩人。黄绾不走科举一途,而是靠祖荫入官,正德五年任“后军都督府都事”,从七品。黄绾曾师从朱子学大家谢铎,在他的指导下,专攻周敦颐、二程、朱熹、陆九渊的著作。从这个研究路径来看,黄绾分明是有别于大多数的异数。果不其然,在谢铎的指导下,黄绾也练习静坐。
黄绾的梦想是弄懂圣贤之学,这点和王阳明极相似。
黄绾和王阳明结识,是缘于一个叫储巏的人,字柴墟,王阳明来北京的时候,他已致仕回老家。他和黄绾、王阳明都有交情。王阳明在贬谪去龙场的途中,曾有诗寄给他,如《忆昔答乔白岩.因寄储柴墟三首》、《夜泊石亭寺.用韵呈陈娄诸公.因寄储柴墟都宪.及乔白岩太常诸友》。诗中提到的乔白岩,名宇,也是王阳明的好友。王阳明在北京的时候他任户部侍郎,后来为把王阳明留在北京出了不少力。储巏了解王阳明,知道经过龙场淬炼之后,其学问造诣非昔日可比。因此给黄绾写了封信,推荐他去见王阳明。
黄绾在收到信的当天晚上就去了。彼时王阳明与湛甘泉在王阳明的寓所聊天,见来了客人,王阳明起身走出室外。黄绾说明了来意。王阳明站着与他聊了两句,当下大喜,对黄绾说:“你的学问根基相当不错,从哪学到的?”
黄绾说:“早年就有这方面的志向,只是不曾下过苦功。”
王阳明说:“人最怕没志向,不怕没收获。你有这个志向甚好。”王阳明回头向室内看了看,发现湛甘泉不知什么已离开了,就接着说:“刚那个人叫湛甘泉,亦有志于圣贤之学。明儿我介绍你们认识,我们一起共同学习。”
第二天,王阳明如约派人来请黄绾,在王阳明的寓所,三人一拍即合,结成学习同盟军。接下来的所有业余时间,他们都耗在了一起,读书之外,吃住也在一起。
这一时期,王阳明依然在艰苦地砥砺龙场所悟。
不久,王阳明的新任命下来了,果然官复原职,依然是六品主事,但上班的地点不在北京,而是南京的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眼看刚组建的学习同盟军又得拆散,湛甘泉想了个辙,托户部侍郎乔宇去做吏部尚书杨一清的工作,成功将王阳明留在了北京。正德六年(1511)正月,王阳明改授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王阳明高兴地对湛甘泉说:“这回可以做邻居了。”遂就在湛甘泉居住的长安灰厂右侧,租了房子住下来。不过聚会讲学的地点还放在大兴隆寺。图的是地方阔——大兴隆寺是当时北京的第一寺,影响力大。
三人团在大兴隆寺组团学习的事越炒越神,一时成为京师缙绅的谈资。于是,上门求学者纷至踏来。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6 09:28:35 +0800 CST  


一晚,王阳明与黄绾剧谈,当时在场的还有个叫应原忠的人。根据《明史》的记载,应良,字原忠,一作元忠,正德六年进士,随授官编修。王阳明在吏部的时候,应原忠始师之。应原忠后来以亲老之故,辞官回乡,有近十年的时间呆在山中读书讲学。
当王阳明提到“想要达到圣人的境界,必要廓清心体,使心中纤尘不染,真性情才能出现,才有操持涵养的地方”,应原忠表示这很难做到。王阳明说:
“圣人之心如明镜,哪怕再渺小的灰尘落上去,即刻就能被发现,自不必用刮磨的工夫。平常人就不一样了。其心如锈迹斑斑的镜子,只有痛下一番工夫把上面的锈迹打磨掉,才能恢复明镜的本来面目,这样,任何纤尘落在上面也能被发现,轻拂便去,不必花费气力。一旦达到这个层次,可以说是已经识得‘仁’的本体了。倘若刮磨的工夫不到家,还有锈迹在上面残留,其间固然有明处,灰尘落在上面也能被发现,也能做到轻拂便去,可是一旦灰尘恰好落在有锈迹的地方,就很难被发现了。这就是‘学知利行’和‘困知勉行’所以不同的地方,希望不要因为有难度而怀疑它的可行性。好易恶难是人之常情,这当中自有人的私心、社会习气的影响,若能识破,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古代的人所以历尽艰辛而乐此不疲者,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之前我也没有意识到当在心体上下功夫,自然无从下手,现在已经意识到了,却又有畏难的情绪,我担心你们会误入歧途。”
王阳明这番话可谓情怀满满,因为皆是他的体验与有感而发,完全称得上是王阳明的实践论,也可以是方法论。至于两者之间的关系,用理学的术语来说就是,“工夫即本体”或者“本体即工夫”。本体指方法论,工夫指实践论。“知行合一”强调的就是这方面的辩证统一。“知”是本体,“行”是功夫。从“知”的角度,“本体即工夫”;从“行”的角度,“工夫即本体”。
徐爱曾就这个问题与黄绾等人反复辩论过,结果一无所获,只得请教说:“有人知道对父亲应该孝,对哥哥应该悌,却不能去践行孝和悌,由此可见知和行分明是两码事。”
王阳明说:“这已经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其实还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是要恢复那本体,不是随口这么一说就完了。因此,《大学》指出真正的知、行给人看,比如这一句‘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看到美色属于知,喜欢美色属于行,只在看见美色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并不是看见之后又单独建立个心去喜欢。同样的道理,闻到臭气属于知,厌恶臭气属于行,只在闻到那臭气的时候就已经厌恶了,并不是闻到之后另立个心去厌恶。又如鼻塞的人,虽然有臭气在前,他鼻子中没有闻到,也就不觉得厌恶,这也只是并不知道臭气(1)。再如,大家称赞某人知孝,某人知悌,那一定是这个人曾经做过孝悌的事了,才能这样说。并不是只知道说些孝、悌的话,就可以称为知孝知悌的。又如说知道痛楚,一定是自己已经痛了,才能知道痛楚。知道寒冷,一定是自己经历了寒冷。知道饥饿,一定是自己已经饿了。如此一来,知、行能分开吗?这就是没有被私欲隔断的知行的本体。圣人教人,一定要这样才能叫做知,不然就不是真知。这是何等紧要切实的功夫啊!如今有人煞费苦心,一定要把知、行说成两件事,这是什么用意呢?我要把知行说成一件事,又是什么用意呢?如果不懂得立言的宗旨,只管说知、行是一件事还是二件事,又有什么作用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说成两件事,也是要人们分辨个明白,一边做知的功夫,一边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有着落。”
王阳明说:“若按你这样理解,已经失去了古人的宗旨。我曾说过,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如果对这些话有所领会,只说一个知,就已经有行在里面了;只说一个行,也已经有知在里面了。古人之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是因为世上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恣意而行,全然不知思索省察,一味胡行妄作,所以必要提出个‘知’,方能行得正确(笔者注:知是行的主意)。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地凭空去思索,全然不肯切实亲自实践,只是捕风捉影,所以必要提出个‘行’,方能知得真切(笔者注:行是知的功夫)。这是古人不得已,为了补偏救弊的言论。若能领会其中要义,一句话就足够说清楚了。现在的人却将知与行分作两件事做,以为一定要先‘知’了,然后才能‘行’。于是就先去讲习讨论‘知’的功夫,等到‘知’得真切了,再来做‘行’的功夫。结果却落得终身不能行,也终身不能知。这不是小毛病,其病根也不是一天了。我眼下提出‘知行合一’,正是治病的药。这可不是我凭空杜撰的,知行的本体原来就是这样。如果明白其中宗旨,就算把它们说成两件事也没有关系,还是一回事。如果没有领会其中的宗旨,就算把它们说成一件事,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说闲话而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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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笔者注:言外之意,是与己身未获得感应,并不是不知道臭气会臭。这就像之前提到的岩中花树,“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2)《标注传习录》第13页,《传录录全译》第12页。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6 23:51:24 +0800 CST  

讲学京师



来大兴隆寺听讲的大小同僚,有二个人让王阳明印象深刻。一是户部侍郎乔白岩, 一是他的顶头上司方献夫。
我们在前面说过,乔白岩曾帮助过王阳明,不过不久之后,他即赴南京就任礼部尚书。离开前,乔白岩专门找王阳明讨论学术问题。王阳明撰写的《送宗伯乔白岩序》详实地记录了这次对话的情景。
“学贵专”,王阳明说。
“确实是这样,”乔白岩说,“我以前喜欢下围棋,说是废寝忘食也不为过,不看不听与棋无关的东西,一年之后在周边已找不到对手,三年后举国无敌手,学确实贵专。”
“学贵精”,王阳明说。
“确实是这样,”乔白岩说,“我后来又喜欢上了文学,于是追求文采,推敲字眼,研读诸史百家书籍。刚写作时模仿唐、宋人的文章,最后一归于汉、魏。学确实贵精。”
“学贵正”,王阳明说。
“确实是这样,”乔白岩说,“中年以后我才发现真正喜欢的东西原来是圣人之道,方悔棋艺、文词浪费了我太多的时间精力,我不能再分心了。你以为何如?”
王阳明说:“你这样理解未尝不可。学习下棋可以称为学,学习文词可以称为学,学习圣人之道也可以称为学,然而它们最终的归宿却相去甚远。圣人之道的道,是人们出行必经的大路。此外都是荆棘小路,很难走得通的。因此,只有专于道,才可以说是专;精于道,才可以说是精。专于棋艺,那叫‘沉溺’。精于文词,那叫‘沦陷’。我所说的道,森然万象已具,文词技能也是从中产生,然而从事文词技能并不代表就是在修道,却是离道越来越远。所以做不到‘专’就做不到‘精’,做不到‘精’就做不到‘明(1)’,做不到‘明’就做不到‘诚’。所以古人提出‘惟精惟一’。精,就是指用功精深;专,就是指用心专一。做到‘精’就做到‘明’,做到‘明’就是做到‘诚’。所以说‘明’、‘精’的功夫,乃是‘诚’、‘一’的基础。一,是天下的大根本;精,是天下的大用处。掌握了天地化育为物的方法,还怕不会写文章下棋吗?”
乔白岩官阶不低,也算是学有专长,又有这方面的志向,然而他对“道”的理解竟然相距十万八千里,可见王阳明推行此道之难,赞成的人不多,反对的人着实不少。
苦命的王阳明自觉选择了一条艰苦的路。
听了王阳明一席话,乔白岩长叹一声,呀,年龄太大了,悔之晚矣啊,王先生方富青春,正是大有作为之秋啊。
王阳明说:“哪那么容易啊,王公大臣不重视学问也不是一天二天了。从前,卫武公都九十岁了,依旧对国人说‘不要因为我已老朽就放弃我’。您的年龄才只卫武公的一半(2),完全有机会做出比他更伟大的事业,但愿您无愧于卫武公啊!您把我当国士看待,我岂敢忘记您对我的鞭策。”
从这番对话中不难体味得,王阳明推行此道的艰难。就是面对同情此道的人,他也得费一番口舌。
为了更好地理解上文提到的“惟精惟一”和“主一”,我在《传习录》一书中找了些相关的例证。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7 14:29:22 +0800 CST  
有弟子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的?”
王阳明说:“‘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不是‘惟精’之外另有一个‘惟一’。精字米字旁,姑且以米来比喻。要使得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的意思。然而如果没有舂簸筛拣这些‘惟精’的功夫,米就不能做到纯然洁白。舂米、簸米、筛米、拣米,是‘惟精’的功夫,然而也不过是为了让米达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这些,都是‘惟精’的功夫,进而求得‘惟一’。其他的比如‘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不必另外再解释了。”(3)
又有弟子问关于“主一”的功夫:“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待客,就一心在待客上。这样算是主一吗?”
王阳明说:“好色就一心好色,贪财就一心贪财,能够说是主一吗?这些都是‘逐物’的表现,并非主一。主一,就是一心专注在天理上。(4)”
“一”就是天理。
不管懂没懂,乔白岩还是离开了,接着方献夫来了。
正德六年,王阳明任吏部“主事”时,吏部“郎中”方献夫是他的顶头上司。郎中是正五品官,主事正六品,方献夫的官阶整整比王阳明高出二个层级。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二级。而且按照官场礼仪,下级见到上级是要磕头的。但方献夫不以为意,他去大兴隆寺听讲学,越听越懊悔,悔不当初不早点来,也懊悔当年的功夫都用错了地方。
于是强烈请求拜王阳明为师。就是说,他倒过来要给王阳明磕头。这在当时的社会,没点气魄是做不到的。
对于方献夫的“反常”举动,王阳明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把他比作北宋的大学者张载。张载讲学气派很大,别人坐椅子也就可以了,他偏用虎皮,像山大王一样,盘踞在虎皮上讲《周易》。程颢程颐兄弟慕名拜访,随口聊起《周易》。张载大惊,赶忙卷起虎皮,撤去讲席,遣散学生。人问其故。张载说:“近日见到二程,觉得他们对《易经》的理解透彻,是我所比不上的,你们可以拜他们为师。”
孟子说舜处深山之中,居木石之居,与鹿豕游,和野人没什么两样。然而舜一旦听到谁的长处,看到谁的优点,“沛然若决江河”,想要学习这些长处优点的决心,仿佛洪水决堤,挡也挡不住。舜这样,张载这样,方献夫也样。
我也想这样,可惜不能。
王阳明所以说知、行要合一。
与方献夫相处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二年。王阳明亲自见证了方献夫学风的转变。
也许是太过追赶时间的缘故,方献夫的体质越来越差。正德六年,方献夫不得已辞职回故乡——广东南海养病,在西樵山筑室读书。这一读,就是十年。后来方献夫遂以“西樵”为号,其著作亦取名《西樵集》。
给方献夫(字叔贤)送行,王阳明写了四首诗。第一首说你真要回去啊,敢情慢走哈。诗曰:
西樵山色远依依,东指江门石路微。
料得楚云台上客,久悬秋月待君归。
其余三首则是王阳明送给方献夫的金玉良言,内涵相当丰富,不可等闲视之。其二说:
自是孤云天际浮,筮中枯蠹岂相谋。
请君静后看羲画,曾有陈篇一字不?
史上说伏羲氏画八卦,文王周公系辞,孔子作十翼。给八八六十四卦填上文辞是后来的事,伏羲时,只是简简单单的八个卦画,干净整洁,一目了然。王阳明这是告诫方献夫,若要悟道,不可缠绕在文字上。
其四说:
道本无为只在人,自行自住岂须邻?
坐中便是天台路,不用渔郎更问津。
心即理,无须去外头寻觅,也不用问渔郎渡口在哪里,道其实是在你的心里。这才是王阳明龙场悟道的看家本事。
理解了这一点,第三首就好说话了: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由来即性情。
笑却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寂然不动,那是内心在守一。“常惺惺”是常提醒言行举止不要偏离了一。这又有何区别呢。“不妄”即真诚,《大学》三纲八目有“诚意”说,不欺人,也不自欺,人的真性情于此显露无疑,又何须去外头寻觅什么格致之理呢。
王阳明把看家本事送给了方献夫。
此处,郑一初也常来听课。
郑一初是御史,每次都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听课听出了心得,便后悔之前的学说皆是误入歧途,王阳明提倡的才是康庄大道。因此,只要有机会,必来听。当时他已病得不轻,并且病情不容乐观。人劝他等康复了再来不迟,他用孔子的话来表明自己的向学之诚:
“朝闻道,夕死可矣。”
后来他果然死在任上。
这是一群无可替代的精英知识群体。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8 10:14:33 +0800 CST  
豪杰之士



前文说过,朱熹的学说是明帝国的意识形态,科举考试考的就是朱熹注释的《四书章句集注》。大明举凡立朝之臣,无论官衔大小,无不是读《四书章句集注》出身,乃至王阳明,亦是科举出身,可见朱子学说一统江湖的霸气。
应该说,王阳明初始是无意与朱子学说分庭抗礼的,他也不反对科举,只是觉得,身心之学可以是科举的有效补充。毕竟世道人心,离不开道德修养。因此,在龙场的时候,席书问起朱、陆异同,王阳明才避而不谈。
王阳明避而不谈朱、陆异同,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那就是避免被标签。他就劝方献夫不要去争论“寂寂”还是“惺惺”的问题,自我感觉有收获才是关键。然而席书到底将王阳明的学问等同于陆九渊。有志圣学的席书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这将给王阳明的后来带来莫大的影响。
随着三人团在大兴隆寺的影响力日益扩大,有赞成的,必然有反对的。赞成有赞成的原因,反对的自也有反对的理由。如果反对派拉开架式,非得让在大兴隆寺大开讲席的王阳明给出解释,不然决不罢休,则王阳明必然要直面:
朱、陆异同的问题。
这是影响力扩大化带来的结果,已经无法含糊过去了。
《王阳明年谱》在记载这件事情的时候,处理得相当冷静,不过是借口徐成之与王舆庵争持不下,请了王阳明出来调停,局面因此显得云淡风轻,仿佛根本就不存在鸿沟似的斗争,或者这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事实上,根据我的判断,当时关于朱陆异同的争论,情况远要比《年谱》记载的严重得多,也要比想象中的激烈得多。
这个过程,处在兴头上的王阳明,很可能讲了些不大得体的话,从而加剧了朝中权贵的反感。比如他在《送宗伯乔白岩序》中就提到“公卿之不讲学也久矣”,依人情物理,朝中权贵的脸面显然挂不住,这不明摆着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尽皆不学无术之辈么。
于是,反对的声浪不知不觉高调起来。
先说徐成之与王舆庵之间的争论。徐成之力挺朱熹,王舆庵力挺陆九渊。徐成之要求王阳明拿出态度。王阳明开初依然秉承能打马虎眼尽量打马虎眼蒙混过关之态度,因而说道:“是朱非陆,早已是定论。既是定论,要想改变,谈何容易。就算没有徐成之的反对,王舆庵想要推行陆九渊的学说,哪那么容易啊。”
对于这个答复,徐成之相当不满意,认为王阳明是在暗中支持王舆庵。不得已,王阳明给徐成之写了封信,明确表示了支持陆九渊的立场。
此言一出,坏事了,王阳明立即遭到围攻。
还记得之前那个储巏吧,曾经对王阳明的评价相当积极正面,认为王阳明“趋向正,造诣深”,特介绍黄绾前去结识。出乎意思的是,储巏竟也对王阳明横加指责。
好友汪俊与王阳明绝交。
好友崔铣不遗余力地诋制王阳明,乃至称之为霸儒。
好友尚且如此,不是好友又情何以堪。
何瑭批评陆九渊之学,“流入禅宗”,又不点名批评好讲大话的某些人,“此吾道大害也”。
王阳明分明感受到了凌冽的寒意。多年以后,他回忆起这段往事,显然有不堪回首的意思。“留都时偶因饶舌,遂致多口,攻之者环四面(《与安之》)”。
留都指南京(1)。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19 09:12:38 +0800 CST  

这当是王阳明留有余地的说法,他把事发地转移到了南京。事实上,王阳明在京师讲学如日中天的时候,也就是他表态支持陆九渊的时候,当是他受到攻击最猛烈的时候。“攻之者环四面”,多么曼妙的陷阱啊。曼妙就曼妙在,面对陷阱,王阳明随时都能让自己乐观起来。
保持乐观地心境去看待苦难,并不等于说不接受苦难的影响,而是把肥沃也是肮脏的土壤,变成能量。这才是“乾坤由我在”。在《书顾维贤卷》中,王阳明说到:“非笑诋毁,圣贤所不免……志苟坚定,则非笑诋毁,不足动摇,反皆为砥砺切磋之地矣。”
这些苦难包括湛甘泉的离开。
正德六年十月,王阳明被提拔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与此同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三人团之湛甘泉,奉命出使安南(越南)。
湛甘泉的离开,不免使王阳明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多事之秋,他感到无助;对圣学的未来,他感到忧虑;好朋友的离开,他感到忧伤。是以写了二首诗送给他。其中说到:
远别情已惨,况此艰难秋!
分手诀河梁,涕下不可收。
车行望渐杳,飞埃越层邱。
迟回歧路侧,孰知我心忧!
——《别湛甘泉》之一
然而这一路走来原本就是不易的。只身闯边关,容易么。新婚之夜独坐道观,容易么。格竹格到心茫然,容易么。寻仙觅佛一无所获,容易么。为理想而身陷囹圄,容易么。龙场三年,九死一生,容易么。每一步都不易,但每一步他都坚决不放弃,王阳明这才走到了现在。换句话说,都走到现在了,曙光虽远,毕竟在前头,王阳明会轻易放弃心中的理想吗?因此,在《别湛甘泉》之二里,他说到:
奉命危难际,流俗反猜量。
……
斯文天未坠,别短会日长。
……
流俗对他们的各奔东西竟相猜测,侧面反映了王阳明此时遭遇的艰难。孔老师周游列国,在陈国的匡邑遭遇危机,受困不得脱身,弟子们惊恐不安。孔老师安慰说:“周文王死了以后,周代的礼乐文化不都体现在我的身上吗?上天如果想要消灭这种文化,那我就不可能掌握这种文化了;上天如果不想消灭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王阳明借这个故事来表明前途的光明和必胜的决心。
牛奶是会有的,面包也是会有的,虽然眼下一无所有。
孟子说,君子的本性,纵使他的理想通行于天下并不因此而增,纵使穷困隐居并不因此而减(2)。
王阳明考虑,就算此道行不通,举世皆反对,那他就到农村去。尽管这样,亦休想增减他一毫的本性:
南寺春月夜,风泉闲竹房。
逢僧或停楫,先扫白云床。
这话是对湛甘泉说的,扫净白云床,等你归来好了。
似乎是意犹未尽,王阳明还写了篇《别湛甘泉序》。从这篇序中亦可以看出,当时的朱、陆之争是多么的激烈。朱子的拥护者乃至以湛甘泉的“多言”为把柄进行攻击,又攻击湛甘泉的学问接近禅宗。王阳明于是处处为湛甘泉辩护,同时也是为身心之学辩护,立场是针锋相对的。其文曰:
“随着颜回的去世,圣人之学也消亡了。曾参只传给孟子‘吾道一以贯之’的道理。此后一千多年,圣学无声无息,直到周敦颐、二程起而往继绝学。可是周、程而后,情况又不容乐观。学者研究圣贤之学,注释得越详细,道理反而越晦涩;分析得越精辟,圣贤之学反而越支离破碎。不懂得圣学的根基在于自心,却徒然去身外求索,事情只能越来越复杂,道理只能越来越难懂(3)。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20 09:42:02 +0800 CST  
孟子视杨子、墨子的思想为世道大患。周敦颐、二程的时代,释氏、老子大行其道,同样成为世道大患。现今的学者,都知道学宗孔、孟,轻视杨、墨,摈弃释、老,圣人之道,仿佛就此大行于天下。然而我遵循前人的足迹,依据前人的研究成果,借以探求圣人之道,却一无所获。他们的研究成果有类似于墨子‘兼爱’的地方吗?有类似于杨氏‘为我’的地方吗?有类似于老子‘清净自守’、释氏‘究心性命’的地方吗?我这样说,是因为杨、墨、老、释的思想虽然有别于圣人之道,到底自成体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而自诩学宗孔孟的今世学者,他们在做什么呢?把宝贵的精力浪费在修饰文句上,表面上做出崇尚仁义的样子,实则诡异其心,装腔作势;不断地抱怨圣人之道不易修行,效果不明显,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然后宁愿将时间花在无休止地争辩上,也不去做点实际的事。那些终其一生无法了悟圣人之道的前人,我想其中的原因无非是,自认为取得那样的成绩已属不易,自我感觉良好,于是裹足不前,圣人之道由是沦废。那么,今世之大患,难道就不是只知道记诵词章的习气造成的吗?追溯这种弊端的来由,对圣贤之学的注释太详细、分析太精辟实难辞其究。
综观杨、墨、老、释的思想,也想追循仁义之道,也想探求性命的意义,只是他们在探寻的过程中偏离了方向,导致结果也出现偏差,然而这完全不同于现今的学者认为仁义之道不可学,探求性命的意义是毫无意义的事。当今之世,若有人也想探寻真理,同时不热衷于记诵辞章之学,虽然其人一度沉溺于杨、墨、老、释,我却认为他是可造之才,这是因为其人尚且懂得追求自得之道的缘故。只有这种求索是发自内心的自觉,才可以跟他谈学习圣人之道。
我年少时求学,走了些弯路,开初陷溺于歪门邪道整二十年,接着沉湎于老子、释氏,最后发现此路不通,才复归于圣人之道,按照周、程的办法来研究,似有所得。此道之所以艰难,是因为除了仅有的一二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之外,没人能帮得上忙,几番跌倒几番自个就地爬起来。后来有幸结识了湛甘泉这样的朋友,更加坚定了我的志向,谁也甭想阻挡我前进的脚步,这就是我从甘泉那里获得的支持与帮助。湛甘泉的学问,务求自有心得。那些无力了解这门学问的人,便疑心湛甘泉是在学禅宗那一套。就算是禅,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何况他的志向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基于此,我认为,湛甘泉堪称圣人之徒。话多点又何足以成为他的弊病呢!既然话多不足以成为湛甘泉的弊病,我相信,湛甘泉亦不会以此为弊病。我与甘泉之间,配合默契,常常是我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我想说的,他已先说了。我们互相约定,立志光复圣贤之道,穷竭一身,死而后已。
今日之别,我本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担心圣人之学难以显明,却容易受到蛊惑,社会习俗越发浇薄而不可挽回,实在任重而道远,虽然这些无须靠语言来表达,我只是情有不能已。那么,湛甘泉不会以我前面所说的话为累赘吧?”
文中,王阳明再次表达了为斯道矢志不渝的决心。
王阳明清楚斯道之艰难,所以要鼓起勇气。孟子说:“一定要等待文王出来而后奋发的,是一般百姓。至于豪杰之士,纵使没有文王,也能奋发起来。(4)”
王阳明无疑豪杰之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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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正德七年十二月,王阳明升任南京太仆寺少卿。
(2)《孟子译注》第286页。
(3)针对原文中“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一句,学界有二种断句的方法:一为“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一为“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余从后者。
(4)《孟子译注》第281页。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21 09:06:56 +0800 CST  

师友之道



正德七年(1512)三月,王阳明四十一岁,升任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
这一年,王阳明奋力拼搏,门下也齐聚了诸多学者。计有:穆孔晖、顾应祥、郑一初、方献夫、王道、梁谷、万潮、陈鼎、唐鹏、路迎、孙瑚、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陈洸,以及黄绾、应良、朱节、蔡宗兖、徐爱等。
一时人才济济,师友之道俨然光复于世。
说到师友之道,于此,有必要再次提到储巏储柴墟这个人。前文说过,储柴墟曾将黄绾介绍给王阳明,后来风闻王阳明的学问倾向,一度表示不满,并批评王阳明的做法是不守师道。王阳明就此去信作出答复,同时就著名的“师友之道”给出了他心中向往已久的答案。
王阳明在《答储柴墟(一)》中说到:
“你在信中谈到交际方面的困难,这大概受困于你的私心吧。君子与任何人交往,只需要关注大义,至于交情的厚薄轻重,不要去考虑,这才是最简单最直捷的办法。世道人心,总是夹杂着各种奇怪的计较,毁誉得丧交织于其中,而自身又缺少做事的基本原则,于是处理得越周密,筹画得越详尽,实践起来反而越困难。只要是大贤人,就应该成为我们的老师;其次,也应成为我们的朋友,在我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这也是世态炎凉?
吾兄认为我在当今公卿之中,一旦发现某人有真才实学,则在他面前自称‘友生(指师长对门生自称的谦词)’;若发现某人才干欠缺,则按官场礼仪自称‘侍生(明清两代官场中后辈对前辈的自称)’,你质疑说这种做法难道有助于矫正世态炎凉之弊?我想说的是,事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如果一个人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我又可以把他当朋友,他也愿意和我交朋友,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和他做朋友呢?如果他不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我不愿意,他不乐意,那么,我们又如何成为朋友呢?所谓朋友,讲的是道义,讲的是品德。普天之下,没有比道义更崇高的了,没有比品德更尊贵的了。道与德所在的地方,不论年龄、地位,这就是我和某人之间的关系。若某人只以地位、年龄自居,那么,我自然会还他地位与年龄。当然,象这种情况,见面的机会必然少,除非有事。就算有事见面,随世俗风气,在尊长面前自称‘侍生’也就可以了。这就是朱熹所说的‘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拥有千辆战车的国君,想与君子交朋友而不可得,难道不是因为不屑于权势吗(1)?
当然,交友之道还真不好说。今世的所谓朋友,或者因为兴趣相同,或者因为利益趋一,于是舍身追名,忘我逐利,这不是我所说的有助于仁德成长的朋友。仁,是发自内心的品德,人而没有品德,那还是人吗?互相辅助,以有益于仁德的成长,只有这样才可以成为朋友。那些挟文章技艺之长、地位声望之重,一脸高傲地想与有贤德的人成为朋友,有贤德的人怎么可能答应呢?吾兄关于交友之道的趣志相同方面的说法,世态炎凉方面的说法,地位贵贱方面的说法,年龄少长方面的说法,我认为,还是有不尽完善的地方。
孟子说:‘交朋友,不可有所倚恃。’战国时期的鲁国大夫孟献子,有五个朋友,没一个有孟献子那样的身家,哪里是全凭贵贱交朋友呢?仲由比颜回小三岁,仲由离开鲁国的时候,他们互留临别赠言,互相勉励,这才是真朋友。颜回与曾点(曾参的父亲)是同一时代的人,按说颜回当是曾参的父执辈,曾参却称颜回为“我以前的朋友”,这哪里又碍于年龄的少长呢?为矫正世态炎凉之弊病,不得已而有逾越礼制的地方,这当中也就不能以尺寸来计量了。


楼主 翰林祭酒  发布于 2016-10-22 10:52:57 +0800 CST  

楼主:翰林祭酒

字数:88212

发表时间:2016-08-16 08:5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0-22 18:34:5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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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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