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故乡

十、分家
儿媳妇娶进门,鲜少有当年就分家的。首先是经过定亲相宅子结婚等一系列花大钱的事,家里的积蓄花空不说,有好多家庭,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外债。公事办完,屋里仓囤的粮食也基本快见底了,这时候当家的要把儿子儿媳妇分出去,怕是不等过年,儿子屋里头就没得吃了。再说,如果儿媳妇刚进门,当家的就巴巴地把儿子分出去,惹得儿子儿媳妇撅嘴,亲戚怪罪,庄里乡亲也会笑话:是老人不通情理搁不得儿媳妇跟自己过个年呢?还是儿子儿媳妇容不下屋里的弟弟妹妹们,挣着分出去单过,不养老人呢?
多数的家庭,都是大家在一起过一年。开春后,新媳妇也基本有了身孕,等到秋天,新媳妇生下孩子,婆婆伺候完了月子,家里的粮囤也有了吃食。这时候,当家的就该琢磨分家的事情了。
分家这样的大事,总要把亲娘舅请来坐镇,然后请来族里有威望的叔叔、伯伯,家里的男孩有几个,不管结婚还是没结婚的,都喊到正房里。爹娘老子早早摆好了茶水和纸烟,亲娘舅、叔叔、伯伯、爷娘老子围坐在八仙桌前,家里的儿子和媳妇们分头坐在马扎、板凳或者炕沿上,先是主事的叔叔或者伯伯开口,什么“树大了要分叉,儿子大了要分家”,什么“今天当着你们亲娘舅的面,不偏不倚,给你们哥几个把家分了”。多数儿子虽然早就盼望着,秋后分家单过,自己当家作主,但是为了众人面前显得懂事理,会说都是自家人,还是在一起过得好。其媳妇也会夫唱妇随,说自己又带孩子又做饭,离了爹娘没发过。其实,都把亲娘舅和叔叔伯伯请来了,哪有不分家的道理?这只能说明,这家的儿子儿媳妇看事,知书达理罢了。
接下来,爹娘就把家里有多少间屋,屋里头有多少树、粮食、棉花、鸡鸭、牲口和宅基地,还欠着外头多少债务,一一做说明。亲娘舅和叔叔伯伯先征求每个儿子的意见,然后按照屋里头几个儿子,所有的家产和债务人均一份。爹娘老子还有劳动能力,暂时不用儿子们养老,只留下自己住着的三间或者两间北屋住,等到老两口失去劳动力后,再由儿子们出粮食或者轮番养老。
如果屋里头有三四个儿子,刚结婚的又是长子,叔叔伯伯们就会说,老大先住着自己的婚房,结婚欠下了的外债自己还,让恁爹娘给恁们三口买锅买灶,粮食按人头分,自己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吧!最后的家产,要等到弟弟们都娶了媳妇再一起分。这样的分法,长子长媳一般不会有什么异议,自己结婚欠下的外债,自己身强力壮地去偿还,不用三两年,也就还上了。等到弟弟们结婚,自己小日子过着,有积蓄就多帮点,没有积蓄就少帮点,多帮是情意,少帮是自己没本事,爹娘老子和亲戚六人也不会说啥。如果跟爹娘老子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熬着,自己结婚欠的债还不等还完,接下来老二、老三、老四又得定亲结婚了,那就是一个无底洞,等到弟弟们结完婚,各人住各人的新房,债务肯定是有的,在大家庭里辛辛苦苦干上十几年,到头来儿大女大了,没积蓄不说,还要再分一笔债。所以,儿子越多、家庭条件越不好的屋里头,结了婚的儿子们越盼着早分家,哪怕分一些债务,儿子儿媳妇也没有怨言。
如果是屋里头老二、老三分家,上面有大哥比着,儿子儿媳妇也就随着大哥分家时的惯例,把家分出去了。
等到最小的儿子婚后分家时,房产、地基、养老的事情,就要摆到桌面上来了。爹娘先跟着谁,春耕、秋收到哪屋里干活,平日里给哪屋里做饭看孩子,诸如此类的详细分工,一丝一毫也没不能不说明白。分家的时候说得越明白,日后家里就越少吵架。爹娘老子屋里头没有积蓄,儿子儿媳妇们知道榨不出油水来,这家就分得痛快。
怕就怕娶完小儿媳妇,爹娘屋里还有儿子儿媳妇们看得上眼的东西,这时候除了最小的儿媳妇结婚时间短,脸皮薄一点点,其余的儿媳妇们的脸皮早就被时间磨砺的刀枪不入了,怀里抱着吃奶孩子的媳妇,因为结婚早了几年,觉得自己屋里头的房子有点破旧,结婚的时候彩礼要的少,或者大家庭里哪棵树能做房梁了,哪头猪比较肥,就会不管不顾地张口讨要。这时候,她屋里头的男人,有的也会黑着脸喝斥自己媳妇:“分家是男人们的事,老娘们家多啥嘴!”被呵斥的不干了,抹着眼泪开始诉苦:“都怪你没本事,挣不来大钱,挣得那点钱老几结婚你给了多少,老几定亲你给了多少,老几结婚盖房你给了多少。现在俺的孩子们眼瞅着就大了,缺衣少穿还罢了,不盖屋去住哪里?不挣点钱拿啥交学费?”见媳妇如此这般又哭又闹,她男人也就低下头,不再多话,只是一口一口抽闷烟。
别的儿媳妇见有人开始要东西,自然不会示弱,大哥屋里有啥,三弟屋里有啥,自家屋里啥也没有,大家庭里哪啥哪啥,自家屋里正缺着。
见哥哥们躲在后面,让嫂子们站到桌面上来讨价还价,自家媳妇又面皮薄,不好意思张口,做小弟弟的脾气火爆的就会揭竿而起了,瞪着牛眼,一手叉着腰,一手拍着胸脯:“你们别得了便宜卖乖,大屋里的东西一人一份,谁要是敢多要,先问问我行不行?”嫂子们见老小开始发威,你一言我一语,嘴上虽然不服软,但是口气里的火药味却少了很多。谁都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在鲁北的农村,如果嫂子们无理取闹,不孝敬公婆,不尊老爱幼,让小叔子打两拳踹两脚的事情有的是,而且为这事,做哥哥们的也不敢说啥。这就跟分家一定要亲娘舅来做监督一样,是不成文的规矩,是延续了许多年的习俗。如果嫂子们被小叔子揍了,她丢得是自己跟娘家人的脸,做哥哥的也不敢跟亲弟弟生分了,起码在桌面上是这样。做小弟弟的如果跟媳妇一样,性格绵软,人前说不得话,就会被嫂子们欺住了,心里有气说不出来,分到的家产难免就不能够太随心。
吵吵闹闹一晚上下来,在亲娘舅、和叔叔伯伯的说合下,在爹娘老子一再让步下,多难分的家,基本也就分完了。这分家的事情,多分了家产、少分了家产,都是没有定论的。反正谁分了多少,也还是觉得自己屋里吃了亏。这样以来,从分家后,兄弟们便各人过各人的日子,除了婚丧嫁娶有所走动,就真的是“小时是兄弟,长大各乡里”了。
等到爷娘老子老了,好的这个儿子屋里住一个月,那个儿子屋里待半年;或者老两口单独过,儿子们一家秋天扛过一口袋粮食,冬天买几百斤煤;还有十分恶劣的,爷娘老子无数次讨要粮食无果后,就只好追着村支书的屁股,让其帮着去跟儿子们要口粮了。
有的屋里头,大哥厚道正直,不但能当了自己媳妇的家,在大家庭里能够起到长兄比父的作用,家里的兄弟姊妹敬重大哥;或者大嫂贤惠通情理,平日里跟公公婆婆与小叔子们就亲亲近近的,无论哪个弟弟结婚盖屋,不管是出钱还是出物出力,大嫂都跑在前面。这样的家分起来,根本不用爹娘老子忧心,更不让亲娘舅和叔叔伯伯费心,大家分开的只是日常各自分开做饭,逢年过节、春耕秋种或爹娘生日,这家买菜,那家送粮,兄弟妯娌们农活一起干,饭在一起吃,就连各家屋里的孩子也不分彼此。等到父母年纪大了,大哥大嫂带头养老,弟弟弟媳妇们一个跟着一个学,一家人走到大街上,老老少少没有人不竖大拇指的。
有的屋里头,只有一个儿子,这样以来,儿子儿媳妇自然不好意思与爹娘老子分家单过。随着孙子孙女们的出生,爷爷奶奶腰弯了,背也驼了,耳朵也越来越不好使,虽然地里的活路样样精通,也不得不让儿子儿媳妇来当家主事。起初吆吆喝喝、发号施令的劲头,随着年龄的增大,变得越来越没有人听从。做了爷爷的男人,从随心所欲,到每天去哪块地里干活,春天种什么种子,夏天哪天去犁地,秋天什么时候收割,冬天看着儿子推着推车去出夫,都要听从当了爹的儿子定夺。当了奶奶的女人,也从一日三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先是没有了决策权,随着儿媳妇掌管大局后,就连最后一点发言权也逐渐被剥夺了。
曾经当家作主的老夫妻们,除了照看孙子孙女,伺候爹娘公婆,喂鸡喂猪和放牛放羊了,就只剩下夜深人静的时候的,怀念那些虽然辛劳但是有滋有味的岁月了。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9-04 18:04:05 +0800 CST  
@琴音2010 2012-09-05 10:21:28
好亲切啊,很多就像发生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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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些文字的初衷,就是为了再现真实的生活。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9-08 09:49:22 +0800 CST  
@断翼天使87 2012-09-05 15:19:05
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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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文字的好处就是,可以好看,也可以好玩。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9-08 09:49:56 +0800 CST  
十一、熬日子

大半生夜以继日地劳作和在生存的边缘挣扎,没有让乡邻们老去,但是随着儿女们的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直到儿子们张翅的家雀般一个个飞向自己的新窝,那些昨天还挺着腰杆的爷娘老子们,无论年龄大小,一夜之间就老了。
老去的父亲们,如同被抽走了脊柱的骏马,腰身软塌塌,曾经高昂着的头含在怀中,倒背着双手,常年劳作而越发弯曲的腰,,除了往高处托举东西,如同弯弯的弓般蜷缩着。
在鲁北乡下,身为公公和大伯哥的男人,自古就有为了与儿媳、弟媳等年青的女人避嫌疑,在小辈后辈面前矜持和不苟言笑的习俗。加之乡间的男人们常年在天地里劳作,并不善言谈,有了孙儿孙女后,男人们在儿子媳妇面前便越发沉默寡言了。这寡言的好处是,与儿子儿媳妇没有沟通也鲜少有激烈的矛盾,如果儿子儿媳不吹毛求疵,几乎不会发生与父亲们正面的冲突。随着经营了几十年的大家庭的瓦解,原本就沉默的父亲,变得越发沉默了。除了在套车时跟老牛、放羊时跟头羊、看场时跟大黄狗吆喝三五声,再就是老婆子在耳朵边念叨儿子儿媳妇的不是事,大吼的声音了。
这些还能够劳作的父亲们,日间家里家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遇到家族里婚丧嫁娶的大事,他们还要被请了去,坐在八仙桌的正面上,商量大事。他们要说的话,多数是跟自己的老兄弟们,便喝着酒便娓娓道来的。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怎么怎么做才合礼数,怎么怎么样才不会惹下笑话。偶尔,他们也谈谈收成和年景的事,但是说归说,他们多数都在自己的家里,失去了决策权,说起话来不免有些底气不足。虽然酒喝多了,父亲们也会夸口说些早年出夫或者劳作中的英雄事,也会步履蹒跚、微醺着唱几句京戏,也会喝得烂醉如泥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丢人现眼。但是在乡间,父亲们酒后有德或者无德,无伤大雅。并不会有谁家的老父亲,因为酒后话多或者哭闹,被乡邻们耻笑。顶多是,改天有人请吃酒,当了父亲的儿子叮嘱自己的父亲:“酒少喝一点,话少说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了,小心伤着身子。”被儿子叮嘱的父亲,也并不少见多怪,点点头,背着手,“踢踏踢踏”出门去了。
男人到了六七十岁,有的不但当了爷爷,有好多已经当了祖爷爷了。这样的年纪,身子骨若是好一些,还能够每天清晨背着粪篓去拾粪;若是已经腰背驼得厉害,抽了多年的旱烟也抽不动了,整夜整夜除了“咳咳咳”,就是一走路嗓子眼如同拉风箱般“嗤嗤”作响。这个年纪的父亲们,耳朵背了,嘴巴的功能除了吃饭,已经几乎用不到。下雨阴天,与老兄弟们不拘挤在谁家屋檐下看下雨;晴天日头高照,他们就在谁家的柴火垛朝阳处坐着晒太阳。偶尔,会有谁咳半天,然后吐出一口深黄色的浓痰来。大多时候,他们就各自闭着眼睛,抄着两只手,在温暖的阳光下假寐。有时,月亮都爬上了树梢,在村头或者巷尾的石柱子上,还会坐着一个雕塑般一动不动的老父亲,任你在身边高声喊他,也没有回应。等到谁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指指天上高高的月亮,再指指他的家,他便点点头,知道来人让他回家去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慢吞吞地、步履蹒跚地往他黑咕隆咚的家一步一步挪去。那家里的锅灶与被褥,定然都是冰冷而寂静的,那曾经给他一日三餐热汤热饭做着、那曾经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的说不停的女人,定然是去他家祖坟里看坡去了。而他们的儿女们,定然也在各自的屋里,哄着自己的孙儿孙女,无暇顾及越老越糊涂的父亲了。
老去的母亲们就没有父亲们这般静默和沉着了。她们几乎都是越老越话多,只要得空,就端着针线笸箩,扯着两个小孙子,出去串门拉呱。这样的拉呱,没有固定的人家,往往是谁家敞着大门去谁家,门也不敲,推门就跑到院子里,然后才三嫂、二婶子地喊几声,要是天气晴好,屋里的人还不等应声,来串门的自己找一个板凳坐在太阳地里,伸开腿,把手上扯着的孙子们一撒,自顾自地做起针线活来。屋里的孩子们听到动静,早一溜烟地窜出来,与小伙伴们在墙角打起纸牌来。不大一会,屋里的女主人推门从屋里走出来,手上不是端着半锅泔水,急急呼呼去喂猪,就是拿着永也做不完的针线活,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在不请自来的邻居们旁边的太阳地里坐下来。
母亲们总也有说不完的话,从东家扯到西家,从南沟拉到北坡,从娘家说到婆家,就这么扯啊拉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如同总也扯不完扯不断的丝线般,被她们无数次地扯来扯去,几十年间早就扯成了细细密密的网,但是回头想去找一个根由,终也扯不出什么头绪来。就这么三扯两扯,不大会就扯到了自家屋里头。精明些的母亲们,会故意把儿女们的孝敬穿在身上,会把儿女们的体贴挂在嘴边,儿媳妇啥时候包了水饺端给自己了,闺女女婿哪天分了青菜送来家里了,那带着炫耀和夸大的满足,让精明的母亲们在对方的羡慕的眼中幸福而满足着;有些不知所终的母亲,总是无处排解令自己咬牙切齿的仇恨,儿子对儿媳妇言听计从是狼心狗肺,女儿长时间不回娘家是忘恩负义,儿媳妇对自己不理不问是心怀歹毒,闺女女婿不来看望是无情无义,这些被怨恨淹没的母亲们,把那些骂爹咒娘的舌剑,全都朝着自家屋里头的儿子媳妇射去,那不能释然的情绪,换回来的是对方的咒骂和气愤。
母亲们的拉呱和闲扯,并不能够给她们带来实质性的幸福和快乐。说话对老去的母亲们来说,只是需要给自己的嘴巴找一件事情来做的本能。她们不仅跟人说话,喂猪跟猪说,喂狗跟狗说,碰到堵墙还要说半天呢!
特别是那些熬到祖奶奶份上的母亲们,老伴儿多数跑了,去那边伺候他的爷娘老子了。无论是谁跟她说话,都要用尽了力气喊破了嗓子,就这样,说了也是白说,半天下来,你说你的,她听她的,到头来还是听不明白对方说的子丑寅卯。时日一长,小辈们都嫌跟她说话费时费力,也懒得与她说话。
熬到这个份上的母亲们,腿脚好些的,每天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不是对着空空的小胡同发呆,就是倚在门板上闭着眼睡觉。这个吵吵闹闹的世界,与她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偶尔,她会朝着某处,笑笑,然后低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春天来了,有燕子飞进她的家门,她抬起头,干涩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半天,然后拍拍干枯而青筋暴起的双手,嘴里呢喃着什么,似乎在对燕子说:“你回来了!”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9-08 09:51:20 +0800 CST  
十二、走亲戚
在鲁北乡间,婚丧嫁娶、庆生祝寿,都属于家族大事。
闻讯后,分散在三乡五里村落里一幢撞农家校园里血脉相连的人们,相约在同一天,翻出平日里压箱子底的干净且板正的衣服,穿上新做或刷洗干净的布鞋,或者提着装满小米和鸡蛋的篮子,或者背着大白馒头和面条,或者布袋里揣着三五块钱,辗转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去不远的另一家篱笆墙爬满扁豆和南瓜枝蔓的小院里,参加一场隆重而盛大的聚会。
无论农忙还是闲暇的日子里,如果远远地看到走亲戚的三五个妇人,各自腕上挎着一个盖着印花新毛巾的竹篮,脚步踏实地踩着黄土地,走不多远,就有一个妇人就把沉甸甸的竹篮换到另一个腕上。走亲戚的妇人们,说说笑笑地在前面走,身后总会跟着三五个学龄前的孩子们。淘气的孩子们一路走着,一路这个踹两脚路边的土坷垃,那个踮起脚拉扯谁家篱笆墙上的南瓜蔓,如果有谁家的小狗或小牛走过,孩子们还会跑上前去,你拍拍小狗的头,他楸楸小牛的尾巴,所过之处,到处是鸡飞狗跳的吵杂声。
这时,提着竹篮在前面走的妇人们,如果恰好回过头来,看到了孩子们的举动,无论是儿女还是侄子,大多是喊两声:“小柱子,要是再淘气,滚回去看家,别去你三姨家看小妹妹了。”、“大燕子,快点走,去晚了你四姑家的席上就只剩下下巴骨水了。”
被喊到名字的孩子,立马来了精神,大家相互递一个颜色,纷纷撒开小腿,撒欢的小马驹般飞快地从妇人们身边窜过去。跑上三五十米,看到妇人们一时半会儿靠近不了,孩子们的心思而又飞到了一边。路边草丛里的蚂蚱,玉米地里甘甜的玉米秆,菜地里的嫩黄瓜牙牙,又成了他(她)们追逐嬉戏的目标。
不用问,只是看一眼人群里妇人两手腕交替着挎竹篮的节奏,也能估量出妇人这次出往哪里。如果妇人一直身轻似燕、婀娜地摇摆着腰肢,脚上青条绒布鞋的鞋底是雪白的,腕上的竹篮半天不换一下,边走边说笑着,就知道这是走的不是孩子的姑姑家就是身边那个妯娌的娘家;如果妇人只是比平日穿得干净了些,脚上的鞋子还是过年时那双千层底的鞋刷洗了刷洗,但是挎在腕上的竹篮几乎要靠扭出的腰肢来抗着,走上几步就换一下手腕,这不是去看望娘家妈,就是去自家姐姐妹妹家了。
这些需要妇人们步行着挎着竹篮,领着孩子去走的亲戚,多数是在三里之内的知己亲戚。距离再远或者血缘再远一些,就要讲究多了。
早在得知走亲戚讯息的时候,婆媳们、妯娌们、父子兄弟们,早早地就计划着走亲戚的细节。
若是庆生或者祝寿,男人们会大清早起来喂好牲口,套好马车,在马车上铺上棉被和红线毯,等着家族里所有的妇人们挎着竹篮聚集到马车前,老人和孩子们坐在马车厢里,天若冷些,就盖上棉被,天若炎热,就搭上帘子;年轻些的妇人们,多数是脚朝外背朝里坐在马车厢辕上的。各家各户的竹篮,一拉溜用草绳栓在马车后尾上,花色鲜艳的毛巾,随着马车的疾驶,在竹篮里跳舞。一车欢声笑语,就这样被一辆马车载着,在颠簸不平的乡间小路上飞荡。
若是婚嫁,就不用准备竹篮这样笨重的礼物了。婚嫁的主角要是自己嫡亲的侄男弟女,做姑姑姨姨舅妈舅舅的至亲,早在婚嫁前一天带着儿女和孙儿孙女就被接了去,在办红公事的家里迎送了。
当日去随贺礼的,多数是表哥表嫂表姐堂哥之类的远亲,这样的亲戚,大家一人一辆自行车或者两人一辆自行车,各人们只要兜里装上随份子的钱,别的无需再带。一大家子人,各自收拾利索,穿上各自拿得上台面的衣服,扎上桃红或者翠绿的丝巾围巾,嘻嘻哈哈就在乡间的小路上,骑成了一条弯弯的、欢声笑语的长龙。
如果家族里的中年男人们,都穿着合身或者不合身的国防服、中山服,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就连脚上的青条绒布鞋下,也套上了袜子,这该是去没过门的新亲家门上了。走新亲家讲得就是排场,没有像样的衣服就跟邻居二叔三哥借一下,没有崭新的自行车就去新结婚的子侄屋里推一辆,布袋里随份子的钱也比别的亲戚要厚重一些。如果去的是未过门的女婿家,备不备烟酒礼包不为过,但是若是去未过门的儿媳妇家,不但要买上一大包烟酒,见了未过门的儿媳妇上来喊“爹”,做未来公公的,还要再掏一份见面的钱。
若是白公事(也就是丧事),无论亲疏,走亲戚的人在临出门前,就被家族里的长者叮嘱过了,一切看着带头长者的眼色行事,红公事失礼不叫失礼,那叫凑热闹和不经事;白公事失礼也不叫失礼,那叫整个家族的丢人现眼。
眼窝子浅或者初闻噩耗的妇人,去白公事的路上,不用说也是珠泪涟涟。但是家族里的长者,会千叮咛万嘱咐,到了丧事现场再哭,在路上哭着走不吉利,把牙根紧咬着。再说了,如果哭能够把人哭活,咱们所有人都去可着劲哭去。
叮嘱归叮嘱,平日里特别要好的弟媳妇或者嫂子会紧随左右,不等妇人开始哭,陪护的就跟她扯东扯西,提醒她哭路会危及妇人的丈夫和儿女,如此一来,再悲痛欲绝的妇人在奔丧的乡间小路上,也努力忍着泪,实在忍不住,就让它往肚子里流。
所有的眼泪和失声嚎啕,都要等待着来至到亡者生前所在的村落开始。在乡间,生离死别,也是要讲究礼数和乡俗的。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9-18 16:28:35 +0800 CST  
十三、发丧
曾经一望无际茂盛的庄稼们,尽数被人们收入粮仓入囤。
田野变得空旷而寂寥,犀利的东北风或者西北风,肆意地从田野里上蹿下跳着,然后一转身,纵身飞跃过村后半米高的河堤,呼啸着在屋顶和树梢打着呼哨,拉扯撕扯着黄色、褐色以及暗红色的树叶,硬生生地把不肯离开枝头的叶子抛掷在地上还不罢休,直到坠落的树叶们被吹得这里一堆,那里一堆,风们才心满意足地飞往别处。
当村前屋后的枝头上最后一枚泛黄的叶子,飘落在地上后,冬天就如期而至了。
与树叶一起落下的,还有那些整个秋天都在胡同口或者某家门洞旁坐成雕塑的长者们。那些头发雪白,步履蹒跚的老人们,黄昏还在胡同口的石墩子上安静地坐着,有的是饭后,有的甚至来不及熬熟地瓜粥,常年劳作的头,轻轻一歪,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若是冬日的夜晚或者清晨,听到隔壁或者街角传来“爹呀!西南大路上好走……”或“娘啊!西南大路啊……”的招魂声,随之就是男男女女哭爹喊娘震天动地地嚎啕,大家都知道,是村里又有老人老死了。
父亲们纷纷搁下手上的活路,一起聚集到逝者家里,看看有没有需要搭把手的。逝者本家请的主事人,早就指挥着摆下供桌,给逝者脸上盖上黄表纸,香烛也点了起来。孝子们在院子里跪了一地,有乡亲进门,孝子们哭着一个长头磕下去,屋里的闺女媳妇们听到哭声,也纷纷失声痛哭起来。来人先到逝者炕前磕三个响头,然后问主事的长者,需要自己干点啥。
主事的人都是族里年纪大、懂规矩的明白人,老爷几个商量一下,所有的事情并不跟孝子孝女合计,“老三,你去刘家叫老舅”,“老二,你去杜家接小姨”,“老四,你去石坡庄、大张村通知亲家们”……被喊到名字的男人们,都不打含糊地飞奔而去。
安排好外面的事情,主事的张罗着给逝者准备寿衣和被褥。如果孝子孝女是有心人,有现成的寿衣和被褥,大家就齐呼啦地给逝者换上;若是老人去得突然或者孝子孝女没有做准备,等到村里的男人们进门后,就指派谁谁谁回家去喊内当家的来,给你三大娘、六爷爷来做老衣裳。
等到所有报丧的人回来后,大家便开始准备远道而来奔丧的人的饭食了。
那时的鲁北乡村里,移风易俗已经成为了传统,排三的丧、排七的丧,早已经只是留在老人们的记忆上了。儿女亲戚们都到齐了,大家按照村里的丧葬仪式,院子里放一张椅子,长子身穿白色裤子和褂子,头上披着白色的孝帽,鬓角掖着有籽的棉花,脚上穿着缝了半截白布的鞋子,拄着一根扁担,在主事人的口授下,喊三声:“爹(娘)呀,西南大路上你走好啊!”,长子一声声地呼唤着,一声更比一声带着哭腔,当第三声喊完,无论是站在椅子上的孝子还是站在地上的送葬的亲人们,早就安奈不住悲恸,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然后,孝子背着一捆插着黄裱纸条的玉米秆,被戴着孝帽、穿着孝衣的兄弟搀扶着、簇拥着,从家里到胡同里,再到村西的小桥头。长子背后是长长的戴着孝帽、穿着孝衣的送丧队伍,走在最前面的孝子和他的叔伯兄弟们,后面依次是堂兄弟远房兄弟,再后面是长孙辈;女眷们都跟着男人们的后面,走在女眷队伍前的是孝女和儿媳,稍后是同辈的侄女侄媳妇,再后面就是孙女孙媳辈了。
送丧的队伍,不论队伍大小,只看哭的悲痛不悲痛,就能知道逝者留在这个世上有多少至亲至爱。孝子是不用说的,无论孝与不孝,爹娘老子死了,哪一个做儿子的也没有不悲痛欲绝的。身为了丈夫、父亲甚至爷爷的男人,走在送别父母的队伍前面,在众乡亲们瞩目之下,努力压抑和收敛内心里的悲伤,但是一生中的不如意这会儿又会忍不住跳将出来,化作两行热泪和两道清浊的鼻涕,在沟沟壑壑的脸上一起滚下来;那走在送葬队伍中穿着如孝子一般重孝的男人,虽然也努力地挤着眉头,不时流下几颗眼泪来,但是脸上的表情并不与他所表现的那般痛切,这定是逝者的女婿或者侄儿了;那女眷里哭得死去活来、步履蹒跚的女人,定然是逝者的女儿了,身为女儿的女人,有着太多千丝万缕的悲痛和委屈,都在送葬的这一刻,化作眼泪和长长的哭诉了,从身不由己地没能在爹娘老子床前尽孝,到兄弟姐妹间的不和让爹娘老子没有得到极好的赡养,到割舍不下爹娘老子的至爱亲情,每一件事情,都能够让身为女儿的女人,肝肠寸断,哭诉绵长;与逝者女儿并肩行走的女眷里,同样身穿重孝,哭声最大、哭得昏天地黑的女人,同样哭得左摇右晃,同样哭的韵味悠长而悲凉,但是只是看一下她脚下坚实笃定的步履和一双犀利的眼睛不时从手的缝隙里看来看去,就知道这是逝者的儿媳妇了。其余送葬队伍里那些各色的男男女女们,有些见了亲丧放悲声的至亲,那些泪水随也滚滚而涌过,但是却并不牵心入肠,只是跟随在亲人们中间,尽着自己作为亲戚的礼仪。偶尔,有些侄儿侄女哭得与孝子孝女般悲伤,不是得到过逝者深切地关照,就是自己家里有着别样的不幸,借着送葬逝者的时机,让自己嚎啕罢了。
按照鲁北的乡俗,送葬的队伍在送两趟浆粉后,逝者的外甥们或者儿女亲家们就要在大街上祭拜一番。拜祭的仪式中,外甥们与儿女亲家们,既要供奉上鸡鸭鱼肉或者点心水果,又要三拜九叩行大礼。拜祭的礼俗中,拜祭者不能够有半丝差池,要是不懂礼俗,是会被乡邻们留作笑柄的。拜祭者的多寡与隆重,把整个丧事推到高潮。
在乡邻们围观,亲戚们祭拜的过程中,早有壮年的乡邻把逝者抬到三辆自行车载着的地排车上,在孝子孝女们痛不欲生的哭喊和跌打滚爬下,自行车们渐去渐远,去往二十里路外的火葬场焚烧。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10-09 09:59:03 +0800 CST  
十四、下葬
火化是一个相对来说漫长的过程,短则半天,长起来要一天多。
等到逝者的骨灰盒,用大红的包袱包着,被三个乡邻护送回村时,在家主事和帮忙的乡邻们,早就安排人,在逝者祖茔里逝者该下葬的位置,把墓穴挖好了。祖茔里的墓穴,比村落里居住的房屋还要讲究尊长卑微,祖先们按照辈分,一行行排列着,嫡出的儿孙以金字塔的模式,分布在自家祖先的门前。除非是做了高官或生前德高望重者,死前有着遗言,不进祖坟,另选风水宝地下葬,多数普通乡民都要依傍在爹娘老子的墓穴前,在另一个世界阖家团圆。这样的团圆又是残缺不全的,嫁往他乡的女儿们,从来无份在另一个世界与爹娘老子相聚,取而代之的是娶进家门的异姓儿媳。正是因为这样自古至今的习俗,女儿们虽然也是嫡亲骨肉,但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被爹娘老子划为外家的人了。
再巨大的悲痛和忧伤,也有停驻和歇息的时候。无论逝者的儿女和亲人们,如何不舍和悲痛,总要止住哭声,开始做一些事情来,慢慢适应逝者完彻地离去。男人在生死离别面前,总是能够收拾起心情,根据习俗的要求,按部就班地开始打理事情。就连哭得死去活来的女眷们,在街头滚一身泥土,头上沾染些柴草后,哭倦了,哭乏了,也在乡邻们的劝解下,回到逝者生前住过的屋子里,有的忙着收拾清理逝者的遗物,把逝者的衣服和日常用具包在一起,留着上百日坟时烧给逝者;有的则拿着铁锅和油盐葱姜,去往挖好的墓穴里,用三块砖头搭一个简易的灶,点燃黄表纸和玉米皮,在铁锅里烹炒了油盐葱姜和馒头,就算给逝者在祖坟里按好了炉灶。
根据乡俗,逝者化作骨灰后,就不能再进活着时候的家门了。孝子、孝女们要去路边静候着,迎接逝者。这时候,逝者的子女早已经哭没了力气,大家只是面色沉重地站在路边,等到地排车驶来停稳后,长子俯下身子,双手抱起红色包袱包裹着的亲人,朝着祖坟而去。身后跟着的男人们沉默着,一个个低着头,把一双双厚薄不一的千层底布鞋,踢踢踏踏地踩在黄土地,杂乱而沉重;女眷们三个一伙,两个一帮,跟在男人们身后,不时会发出几声哭泣声来,这哭声已经没有了日间的高亢刚烈,在暮色或者晨风里,如同风吹竹音、拨响琴弦般,显得单薄而羸弱。
所有的人,都在朝着祖茔的方向缓慢地走去。
通往祖茔的路蜿蜒而崎岖,鲁北冬日的风们,在暮色或清晨时分,也吹得有气无力。偶尔,有被惊扰的野兔从土堆后蹿起,朝着远处飞奔而去。路边自生自长的小树上,早已落净树叶光秃秃地枝桠上,挂着白日里被风吹起的干枯玉米叶子,被沉重的脚步声震动得簌簌瑟瑟地抖动着。村落里,不知谁家的狗听到了动静,漫无目的地狂吠着,随之是全村子里的狗,此起彼伏地狂吠。
空阔的土地干净地除了黄土就是黄土,有些过冬的麦田里刚刚露头的麦苗,因寒冷早已僵硬而变成墨绿色,在暮色和晨曦里,泛着苍凉的哀伤。送葬的人群并不会沿着小路前行,而是在怀抱着骨灰的长子带领下,直直地朝着祖茔的位置,从田野里直线插过去。在田间走惯了的人们,虽然脚下也会趔趄身子一歪一扭着,但并不会因为田野的不平而乱了阵脚。
来到坟茔里,长子先把逝者的骨灰盒放在墓穴前,然后在执事人的安排下,带领所有亲眷齐刷刷地跪在墓穴前,在跪下的那一刻,哭声再一次轰然响起。哭声在田野里盘旋着,雾霭般生涩地沿着地平线往四处蔓延着,等到穿过大片大片的田野,抵达村落的时候,已经遥若天际飘过的风声般清淡了。
执事人扶着长子,令其与兄弟们在骨灰盒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男人们匍匐在黄土地上,一次次用额头重重地叩响冰冷的泥土。等到起身站起后,个个脸上都有着厚厚的黄土。
在重亲眷匍匐在地的时候,长子被指挥着再一次抱起逝者的骨灰盒,跳到墓穴里,把骨灰盒轻轻放好。长子撩起衣袖,在逝者的骨灰盒上擦试着,早有乡邻用铁锨往墓穴里开始迅速地铲着土。
长子一遍遍擦拭着骨灰盒,一双倦乏的眼睛里,早已是热泪滚滚了。执事人扯着长子的胳膊,硬生生地把长子拖上墓穴来。男男女女的亲眷们,杂乱无序地踩着松软的泥土,在乡邻们挥舞着的铁锨和泥土粉末里伸着头,望着墓穴里的骨灰盒,凄厉悲绝地哭喊着:“让俺咱看一眼俺那再也见不面的爹(娘)……”执事人指挥着帮忙的乡邻,赶紧把女眷们带回家,女眷们这会并不在坟前滚爬了,大家在哭喊的过程中,还不忘看一眼被黄土淹没的墓穴,走几步,再回头看一眼。五六张铁锨铲着泥土,很快就把墓穴填平并堆起高高的坟头。看着新坟渐渐隆起后,孝子们纷纷跪在挥舞着铁锨的男人面前,跪谢乡邻。
女眷们相互扶持和劝解下,哭哭啼啼地远去了。
男人们开始逆时针在刚刚堆起的坟头圆坟了,孝子带头,所有至亲的男人们首尾相接,大家围着新坟转圈。刚刚挥舞着铁锨帮忙的乡邻们,纷纷点起香烟,在一边拄着锨柄吸烟。
圆坟完毕后,有人在坟头压上黄表纸,摆好花圈。
然后,人们开始说着话,扛着铁锨,往村子里走去。
走很远了,孝子还会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身后那埋葬着至亲至近的人的黄土堆,在身后风干着。新坟上的黄表纸和冥花,沙沙沙地响着,如泣如诉。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10-10 15:53:30 +0800 CST  
@我是奔哥 34楼
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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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谢谢奔哥!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12-11 16:26:48 +0800 CST  
十五。杀猪
一过了腊月,生产小队的干部们,就开始张罗着挨家挨户转,看看谁家圈里的猪,膘肥肉厚。
当太阳暖暖地笼罩着一座座农家小院,屋里头一家人围坐着簸箩,有说有笑地拧玉米。突然,院子里看家的黑狗黄狗们狂吠起来。眼尖的孩子从门缝里看到三五个人走进家门,利马告诉低着头“吭哧吭哧”拧玉米的爹娘,小队干部们来了。当家的男人来不及披一件罩衫,就火急火燎地从屋里跑出来,屋门也不关,两只又粗又黑、咧着血口子的大手,揣在两只棉袄袖筒里,一脸憨厚地媚笑着,迎上来,热切地连声说:“队长队长,你们进屋来抽袋烟吧!”
生产队队长,并不理会主人家的殷勤,只是倒背着手径直往猪圈走去。其他的干部们,都看着小队长的眼色行事,小队长不发话,大家自然是揣着手的揣着手,倒背着手的倒背着手,各自摆出一副大义凛冽、不可冒犯的样子,围着猪圈里的猪,指指点点。当家的男人,跟在干部们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
经过十几家地现场视察后,小队干部们达成共识,公认了张三或者李四家喂养的猪最肥。被小队干部们挑选上张三或者李四,全家人一年来的饲养终于换回了生产队干部们的认可,那份荣耀比大清早在公路上捡到一截刮断的树枝更巨大,还有那扎扎实实的一千五个工分,可是一个壮劳力一年来的收获,来年收了麦子,就是一口袋一口袋饱满的麦粒啊!
被挑选上猪的张三或者李四,半夜走着路,嘴里也会哼着小曲;他们的女人们更是乐得屁颠屁颠的,女人们表达喜悦的方式,就是晚上炒一盘辣椒豆腐,熬一锅大米粥,来犒劳全家。只有张三或者李四家里,那些个挎着竹篮挖野菜的半大闺女小子,因为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喂养的猪被开膛破腹,寡淡无味着。虽然饭桌上多了些平日里吃不到的美食,孩子们的饭量却明显地减少了些。爹娘老子们,津津有味地谋划着时下的荣耀与来年的幸福,说到兴起时,还要比比划划着,似乎自家的日子会因为一头猪,变得富裕而殷实了许多。这时候的爹娘老子,自然不会对屋里头小孩子们的食量增减,有一丝一毫地在意和察觉。
即使这样,等到屠夫和壮汉们拿着麻绳铁链来逮猪的时候,除了当张三或者李四出面搭把手,他们的女人们躲在屋里,听着自家圈里养的猪凄厉地哀嚎声一声接着一声,也是不敢出门来看一眼的。
在生产队里堆满了玉米杆的场院里,早有几个壮劳力垒好了灶台,按上了大铁锅,铁锅里满满的开水,在木棍的燃烧下热气腾腾地翻滚着。另一边几个汉子,也架好了宽宽的条凳,备好了铁棍、刮刀、气筒以及黑瓷面盆,专等着屠夫举起刀子的那一刻。
四五个壮汉,结结实实地按着捆绑着四肢的猪,捆绑后又被按在屠宰砧板上猪,嘴角冒着白沫,做着最后无望的哀鸣。屠夫高高地挽着衣袖,用牙齿咬着刀子,左手按着猪脖子,右手顺着猪气管与大动脉往下摸。等到摸到“砰砰”跳动的部位,右手举着细长且锋利的刀子,只是轻轻用力,便从猪脖子的部位斜斜地捅进去,刀子就连根淹没进猪肥硕的脖子里,而后翻滚着持刀的右手,直抵猪的心脏。
三五分钟后,屠夫把沾满了猪血的刀子拔出来,猪血在寒冷的冬日里,袅袅升腾着白色的热气,哗哗地淌进黑瓷面盆里。等到躺在木凳上的猪不再挣扎,等到黑瓷盆盛满了猪血,屠夫就开始拿刀子在猪的后腿上,割一个两公分左右的小口,然后有人拿着气筒往猪身上打气。不多久,原来并不十分肥胖的猪,变得滚圆滚圆,为了让猪的毛皮更紧,有人用麻绳绑住猪腿割开的刀口,有人轮着铁棍,使劲敲打猪身,让每一块猪皮都溢满空气,让猪皮在瞬息间膨胀。
打下手的壮汉们,七手八脚把充好气的猪抬到翻滚着开水的铁锅上,把滚烫的热水浇在猪身上。等到钢针般的猪毛,被开水浸泡得柔软而伏贴,有人开始用刮刀把黑色的、白色的猪毛,刮胡子般地刮下来。
腊月里的北风,夹杂着整个冬天没融化的雪末,刀子般吹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刺痛的感觉一阵阵袭来,伴随着刺痛的还有巨大的寒冷。但是,刺痛和寒冷,也阻挡不住大人孩子们的围观。除了案板上白胖白胖的死猪的主人张三或者李四家,差不多所有的乡邻们都三个一帮,五个一伙地,簇拥在场院里,看着一头猪变成猪肉,变成自己家的欢天喜地或者垂头丧气。
等到刮去了猪毛的猪倒着被吊起在架好的木架上,当猪头齐刷刷地被屠夫割下来,当猪被开膛破腹掏空了内脏,成为两匹新鲜的猪肉时,人们为了能够分一块称心如意的猪肉,早就排起长长的队伍,在寒风里静候多时了。
看着乡邻们端着或肥或瘦的猪肉,从身边神色各异地走过,还在排队的人群眼里的焦灼越来越甚。等到屠夫砍下一块猪肉,分到的是厚厚的猪膘或者肥肉,主家就控制不住地满足和喜悦,那快乐立时与颤抖的双腿双肩一起共振,连眉梢与皱纹也跟着欢快地抖动起来;分到的是瘦肉或者带着骨头的肉,主家的脸瞬间变得铁青而灰暗,若是这时候,自家孩子或者家狗不看眉眼高低地在身旁跑来蹿去,定会无缘无故挨上恶狠狠地两脚。
冬日的傍晚,比平日里来得稍早一些。等到暮色四合时,生产队里的场院里,开始飘起肉香。
随着围坐在生产小队部里的男人们,喝着老白干,吃着猪下货,嚼着生葱,吆三喝六,新的一年春节,马上就要到来了。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12-11 16:28:43 +0800 CST  
@笑一一江山 38楼 2012-12-11 17:12:34
激起我对故乡无比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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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看过来。
年前老母亲病了,一直在家侍奉老人,不更新很久了已经。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2-23 15:53:48 +0800 CST  
@东方安澜 39楼 2012-12-11 20:59:49
充满人间喜乐,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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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朋友看过来!
请批评指正。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2-23 15:54:33 +0800 CST  

十六、
在柴油发动机拉的机磨还没有在鲁北扎根前,乡邻们吃的粮食,都是先通过石碾去皮去糠,然后扛回家,什么时候蒸干粮,什么时候端上几簸箕,到磨房里去细细地磨成面。
彼时的鲁北,石磨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
那些私家的石磨,伫立在主家曾经殷实的柴房佯或露着斑驳泥土老屋的断壁下,旁观着昔日在磨坊里围着自己与锅台转的女主人,日渐弓起了腰身;曾经横坐在磨杆上哭闹嬉笑的小主人们,一夜间长成婷婷少女或伟岸少年。石磨们寂然,孤独,萧索地凭借追忆往日轰隆隆的繁华,度着久久不肯老去的时光。
村东头的公用磨坊,覆盖在屋顶上的苇箔早已被风吹的不见踪迹,就连黄土锤打的墙壁,也被捉迷藏的半大小子们,磨蹭的高凹不平,墙壁上用砖头或者树枝歪歪扭扭地写满了“二柱子是个大坏蛋”、“老铁与小玉儿好”、“卫东X月初X踢了生产队里的老黄牛”之类有些“歹毒”的话语。那一盘无所事事的公用石磨,因不时被钻进来的半大小子们摸爬滚打,倒也不是那么寂寥。只是每逢刮风下雨或者农忙时节,石磨就只好漫长无期地等待着了。
村里的石碾,似乎生来就在克公爷家的屋后面。在许多年里,石碾都一直肩负着它未竟的使命,在无风无雨的黄昏时分,碌碡“咕噜咕噜”压在碾盘上,时紧时慢地转动着。
冬初各家晒在屋顶的地瓜干就干透了。干透了的地瓜干,一般是留着推成面与高粱面混合了,蒸两面子窝头吃的。除了少数殷实的人家不吃地瓜面,要整块地拉倒县城的酒厂去卖,为了便于储存,都是先扛到石碾上,压的稍微碎一点,等到加工高粱面时,均匀地往里掺。
碾地瓜干是力气活,沉甸甸一口袋一口袋推到石碾上,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壮劳力或三五个女人才能推得动。因为其枯燥无味,多数时候是三五家结伴一起碾,男人们负责搬运和推碾,女人们负责挣口袋、装袋子。几家人有说有笑地推上一下午碾,推完后个个头上、脸上、手上、身上都是白蒙蒙地瓜面,用舌头舔一下,虽然有点呛嗓子,但是入口之后淡淡的甜丝丝的味道,还是勾得人忍不住拿起一块生地瓜干,在嘴里嚼半天。
俗话说:“年好过,春难捱”。在青黄不接的春天里,黑而硬的高粱米窝头,越吃越难以下咽。眼瞅着一篮子窝头三五天下不去一半,大人孩子都黑干草瘦着,女人们开始变着法子想招变换花样了。都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着手头的吃食,女人们开始在一起相互琢磨出了炒盐粒子、烙槐花饼、煮高粱米饭等等美食来。高粱米最是简单,就是把高粱在水里浸泡一夜,摊在席子上晾去水分,拿到石碾上脱去又黑又涩的高粱皮后,与煮大米饭一般煮成雪白的高粱米饭。冬春两季,是压地瓜干与脱高粱米的旺季,只要不是刮大风下大雨,每天下午石碾都会“轰隆隆”地响起。
进入农历五月,田野里的麦子开始泛黄。随着日头一日毒过一日,不定谁家灶坑里开始羞羞答答飘出烧青麦子的清香。等到麦子终于进了场院,整个村子就开始欢腾起来,家家户户拾回家的青麦子,被蒸熟晾净水分后,三三两两高矮不齐的小子闺女们,就开始用簸箩、簸箕、竹篮在石碾旁排队,准备脱皮吃青麦子了。等到还有一两个就要轮到自家的时候,就撒开脚丫子风一样跑回家,一边跑一边喊:“娘……娘……娘……,轮到咱家了……”。在家候着的娘或姐姐们闻声而出,用双手簸箕端着煮熟的青麦子,一溜小跑地冲出家门。路上,端着簸箕的娘或姐姐,常常把身子往左边或者右边边倾斜着,用胯骨强力地托着沉甸甸的簸箕,扑腾扑腾地疾走数十米,再把簸箕换到另一侧来。后面跟着扛着或者胳膊夹着簸箩的家人,有十七八岁闺女的多数是闺女在前端着簸箕,娘或姐妹在后面扛着簸箩;没有闺女的就只好是男人在前面端着簸箕,女人在后面扛着簸箩了。男人端簸箕不同与女人的那样簸箕且走且换,有着力气的男人们,端着一簸箕青麦子走路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闹玩,双手有力地举着簸箕,甩开大脚丫子三步两步就把女人甩在了身后,落在后面的女人只好“呼哧呼哧”小跑着。
来到石碾前,等到前头的推碾的人收拾干净碾盘,讲究的人家会再拿出扫帚把碾盘里里外外扫一遍,一般的人都是直接把簸箕里的青麦子 “哗啦”一下倒在碾盘上,然后把青麦子均匀地在距离碾盘两扎宽的地方,成圆圈状铺开。因为这是碌碡与碾盘碾压的中间位置。高过碾盘的孩子们负责推碾,家里主事的女人拿着扫帚一圈圈往里扫着被压倒边缘的麦粒,咕噜咕噜几圈下来,青麦粒纷纷从麦皮里脱落出来,女人喊一声“停”,刚刚跑得欢实的孩子们停下脚步,女人抓一把青麦子在手里,来回两只手倒着,一面鼓起腮帮子吹着气,薄如蝉翼的麦皮轻轻从手边飞落,一粒粒或青或黄的麦粒,留在手中。这时的女人并不多话,拿起扫帚快速地把碾盘上的青麦子连皮带粒一股脑儿扫进簸箩里,怕被谁抢去一般,把起先孩子们拿出来排队的家什,一起压在碾好的青麦子上,与孩子抬着回家。
平日里推地瓜干、脱高粱米,左邻右舍还会帮忙来推碾,惟有压青麦子时,围在石碾前的只有一帮排队的簸箕、簸箩和竹篮,就连那些玩疯了的闺女小子们,也是在克公爷家的胡同里抄着手,小眼睛大眼睛滴溜溜地瞪着,等到快排到自家时,撒开脚丫子去喊爷娘老子,并不眼巴巴地围在石碾旁。
所有的孩子都明白,晚上回到家,一定能够吃到娘簸干净了麦皮的喷香喷香的青麦子。而且从今晚起,天天吃高粱面的日子,终于又结束了。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2-23 15:57:31 +0800 CST  
十七、玩戏法
冬日的午后,在田间崎岖的小路上,渐行渐近或挑或背或推着独轮车的来人。远远望去,这来人三五成群,有男有女,间或有一两个身影矮小的孩童混杂在其中,零零散散地踩着黄土小路,缓缓而来。这些来人,有着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在他们背着的背包上或者推着的独轮车上,总会插着几杆落满了尘土的五颜六色的旗子和一个有了破洞的铜锣。

这就是走村串乡的玩戏法了。

玩戏法的走进村落里,先是眼尖的闺女小子们瞪着滴溜溜转动的小眼,亦步亦趋地迎接英雄般簇拥着他们,来至到大街中段的空阔处。

玩戏法的人从背上或者独轮车上,卸下锅碗瓢盆,卸下蓝色的一个个包袱,有女人有孩子的,女人们总会一屁股坐在一个包袱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或直接撩起衣襟敞开怀喂奶,或拿着一个碰去许多白瓷的破搪瓷杯喂孩子喝水;玩戏法的男人,总是胡子拉碴的老男人,他伸着黑且粗的大手,在黄土地上插上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彩旗,掏出一根布条与麻绳疙疙瘩瘩结成的绳子,弯弯曲曲地放在地上,圈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带着小猴的玩戏法人,会把小猴子拴在墙角的电线杆上,小猴子们往往都穿着花花绿绿的坎肩,戴一顶瓜皮小帽,小猴子下地后,也会瞪着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偶尔还会在地上拾捡点什么往嘴里放,大胆点的小子们,就会起哄:“小猴子小猴子,翻个跟斗吧……”;不带小猴的玩戏法的,一般都会带着七八岁、十几岁不等的闺女或者小子做助手,在大人忙着铺摊子、鼓捣家什的时候,小助手们不用吩咐,就会从包里掏出黑得发白的裹腿带子,扎在细细的腿腕、手腕上,眼睛老道地扫一遍围着看热闹的抹鼻子孩子,身子“跐溜”往后一仰,一颗小脑袋瓜就从双腿中间又翻了上来。

玩戏法的男人,把摊子摆好后,就开始取下破了洞的铜锣,“咣当咣当”地用力敲起来。闻讯赶来的乡邻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家门,年轻人们早就按耐不住冬天日子的漫长单调了,突然有什么事情来打破这无聊,哪怕只是两条外村的狗来掐架或者别家的猫来叫春,他们都会成群结队地围观半天,这会儿早呼三喝四地直接冲到变戏法的跟前,或拿烟巴、树枝逗弄小猴子,或按着小弟弟妹妹们的头逼他们下腰劈叉;年长些的大人们,并不会跟年轻人般毛躁,只是听玩戏法的人在大街上走动着铜锣敲得震天响,大人们就知道这是招呼人呢!所以大人们并不着急,大家出门后先是站在家门口或者胡同口观望,等到玩戏法的人回到他刚刚圈起的演出圈,有节奏地喊着:“初来贵宝地,请各位老少爷们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的人场……”时,才会慢慢围上来。

无论是小猴跳舞也好,无论是闺女小子劈叉下腰也罢,就连老江湖在地上咋咋呼呼拿几个破碗猜豆子铜钱、手绢变白水看了无数次的小戏法,乡邻们也是一遍遍地哄笑捧场。若是偶尔来的玩戏法人,有几个会硬气功的,钢枪穿喉、手劈红砖、口吞钢钉这类的大戏法,乡邻们就会忍不住喊几声好了。

每次都是,戏法演到惊险刺激的时候,玩戏法的就会停下来,让做助手的孩子们给看戏法的大人们,一人分一根筷子长短的竹棒。助手在分竹棒,演戏法的人就会在一边帮腔:“老少爷们帮帮忙,俺们爷们来贵地不求钱不求物,只求您老回家拿一个窝头赏俺。您老吃剩下的、干了陈了的窝窝头,赏一个,俺妮(小)从早晨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俺发几根竹棒,请老少爷们赏俺几个窝头,一根竹棒收不回来俺就一直敲锣,直到收回竹棒俺再走……”

偶尔,竹棒也会分给十七八岁大的小伙子或者大姑娘,被归入大人行列的小伙子和大姑娘多数都是偏偏身子或者扭过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往后抽身退出人群,并不去接那竹棒。等到玩戏法的正式开始之后,全忘了上一会的尴尬,再一点点靠过去,高高兴兴地看玩戏法;竹棒分给做了爹娘的大人时,大家基本都是笑笑接过来,虽然心里明镜儿似地,屋里头的干粮筐里又要少两个窝窝头了,但心疼归心疼,看着一家人老老少少七八口人,能够乐呵乐呵,狠狠心也值了。

接下来的表演,玩戏法的就会更卖力了,魔术、杂技、武术、说唱等等各不相同,总之是花里胡哨、咋咋呼呼、热热闹闹。一番表演下来,等到玩戏法的大人敲锣、孩子大汗淋漓地鞠躬作揖时,乡邻们明白,该回家拿窝窝头去了。一般拿回窝窝头和竹棒的,都是各家各户的孩子们,不一会,玩戏法的面前篮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高粱面窝窝头和横七竖八的竹棒,铜锣也就住了声,小村回归了寂静。

也有没有大人陪伴的孩子玩戏法的。那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们,六七个成群而来,似乎并不会变什么戏法,只是来到大街上,扎好绑带,“啃哧啃哧”叠罗汉、对枪、对刀,还有的孩子把自己四肢柔韧地蜷缩成球状,在地上滚来滚去。这无声的表演,没有竹棒,也不会敲锣叫街,但是每次不等他们表演完,旁边的干粮篮子里,就盛满了干粮,在黑色的高粱面窝窝头里面,偶尔还会掺杂着几个热气腾腾焦黄焦黄的玉米面窝窝头,诱人而喷香。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2-26 13:51:14 +0800 CST  
十八、籴谷笛(白茅草)
出了正月,当徐徐的南风吹来,冰冻了漫长冬季的坚硬的黄土地,鲁北大地似乎一夜之间开始苏醒。抬眼望去,松软的泥土上粉嘟嘟的绿色,时隐时现,羞怯地冒出一片两片叶片的小草与河边抽出新枝的柳树,一高一低,随着泥土涌动起伏着。街头巷尾的狗儿猫儿们,不时从草垛或谁家墙头雀跃着,撒着欢儿跑过;闺女们解开了戴着整个冬天的格子围巾,五彩的扎头绳与新剪的刘海,在肩上、额头、鬓角飞来跳去;小伙子们个个摘下来帽子,爱俏的还会敞开领口、挽起衣袖,有大姑娘小媳妇从旁边走过,小伙子们还会热火朝天地撩起衣角,擦一把脸上还没浸出的汗水;大人和孩子们,似乎还没觉察到春天已经到来,依然严严实实地捂着过冬的棉衣,只是行动间,穿着厚厚棉裤的双腿,不免有了些湿涩和生硬,三九里还嫌轻薄的棉裤,这会儿变得沉重而多余;学龄前的孩子们,跐溜溜,挤满了房前屋后,似乎整个村庄都开始伸腰直背,谋划着一场浓烈而狂热的演出。
环小村而过的小河,条条都属引黄灌溉工程的支流,而刘春家黄河闸口,就在村子东北处的十里之外。故而,小村前后南北走向的两条小河,有别于天下的名河大川,都是一河春水向西流着的。
小河经过一个冬季的冰封和裸露,深秋时还能够成流、深冬结成冰河的河水,经过滑冰、凿冰、网鱼等无数次折腾,早已经干涸成方桌大的水洼,在河床上散慢地化成一汪汪无望的死水。
河堤的北面,经南风轻抚之后,厚厚的干茅草根蔓里,开始有洁白、柔软、毛茸茸、甘甜的谷笛(学名:白茅)开始孕育。
土地解冻后,勤劳的乡邻们,纷纷扛着铁犁、铁镐、铁锨,走出家门,犁耙翻弄尚在睡梦中不肯醒来的土地。乡邻们挥舞着工具,身体曲成弯弓状,虔诚地在土地上,一寸寸前行。
那些六七岁四五岁的孩童们,便被放逐在田间地头,或在土地上奔跑雀跃,或结伴去河堤上籴谷笛。
一对对孩童,踩着斜斜的、松软的河堤,如履平地般敏捷。在茅草丛中,孩童们时而蹲,时而趴,时而跪地,仔细地寻找着那些肚子圆而饱满的茅草,把一个个尾巴尖尖、头部白绿白绿的谷笛,小心翼翼地籴出来。
有些性急的孩童,刚把谷笛籴出来,就忍不住拿一双沾满了新鲜泥土的小手,剥去谷笛皮,不顾原本洁白的谷笛上浅浅的指印,就把谷笛吞进嘴里去,清香的甘甜瞬间在舌尖渲染散开,让一张原本因寒凉而紧皱的小脸蛋,立时融化开来,那笑容便如同含苞的花蕊般,一点点、一点点绽放,不用问,这性情儿急躁,抵不住美味诱惑的孩童,不是排行老二就是排行老小,都是生来被娇宠和疼爱的孩子,有一点小小的自我,且聪颖机灵;有些性格温厚的孩童,会把谷笛一颗颗对齐,拿在另一个手里,等到攒够了一小把,把一把谷笛装进褂子口袋里,然后拿出一颗最小的谷笛来,慢慢剥开,然后塞进嘴里,不等谷笛的清香和甘甜开始伸展,这孩童就又俯身低头,忙着去寻找另一些谷笛,似这般用嘴巴噙着窃喜而继续忙碌的孩童,定是家里的长子长女,定是自小就有着善良和利他的品性,他(她)最终的劳动成果是要拿出来与弟弟妹妹们共享的。
初春的天,尚且凉意深厚而多变,虽然有暖煦煦的阳光照着,但那吹过田间地头的风却没有温情脉脉,风以其冬日里残留的凌厉,或急或缓地游荡着。一双双裸露在外面的小手,不大一会,就被风吹得红彤彤凉冰冰起来。身为哥哥姐姐的孩子们,忙活一阵,就会把鼻涕拖到地上的弟弟妹妹,领到因为冲刷而塌陷成避风胜地的河堤某处,从田野里拾拣一些干玉米杆或缛几把茅草铺在地上,拿出一小把谷笛,叮嘱弟弟妹妹们被乱跑,然后勇敢地转身去继续籴谷笛。做哥哥姐姐的,虽然身在远处籴谷笛,心却系着弟弟妹妹们,籴上三五个谷笛,就要扭头去看一眼身后的弟弟妹妹们。若是弟弟妹妹乖乖地晒着太阳、吃谷笛还罢了,若是一回头发行弟弟妹妹蹒跚着自行去往别处,大点的孩子放下眼前密密麻麻的谷笛,呼喊着,连滚带爬地冲向弟弟妹妹们。
当太阳开始西移,失去了日头的照晒,田野里的气温迅速回落,大人们开始大声呼喊自家孩子们的小名,孩子们从沟沟壕壕后面伸出脑袋瓜,应声而起。各家的孩童们,个个满身尘土、满脸污痕地跟在爹娘老子身后,唧唧喳喳地回家。偶尔,有谁家孩子,从褂子口袋里掏出一把谷笛给爹娘,爹娘老子眼角眉梢就盛开了一朵花。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3-01 15:34:25 +0800 CST  
@流非砂 45楼 2013-03-04 15:30:50
@1314在梅边
呵呵,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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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看过了。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3-29 16:45:53 +0800 CST  
十九、打秋千
与祖祖辈辈居住在鲁北乡村的乡邻们来说,清明虽然是祭奠祖先,上坟添新土的日子,但同时也是开春后,喜迎万物复苏、即将拉春耕开帷幕的序曲。
时至农历二月末,春风包裹着泥土、青草、柳树叶娇嫩的腥甜,紧一阵缓一阵地飘荡着。偶尔,随风飘些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并不能够驱逐挥舞着锄头农人们额头的汗珠。只有劳作间歇的时候,忽凉忽寒的雨丝,滑滑滑地浸湿姑娘们鬓角的发丝,让因为劳动而浑身撒发着细汗的姑娘们,不自禁地用刚刚得闲的手指,往后撩拨几下黑发,而这撩动头发的细微动作,被远处同样劳作的小伙子看在眼里,变多了些明媚与俏丽的感觉。
在鲁北乡村,除非谁家有新亡的老人或早夭的青壮少年,在远处新坟添新土的田野里,才会响起悲凉痛彻地哭声。那些坟头已经长出青苔的坟头与坟头之间,在一捧捧新土覆盖旧土的同时,有亡者后辈的身影跪拜焚烧纸钱外,并不会有祭奠的悲号声飘过。
而清明节扎秋千,是传承延续了几千年的习俗,是乡邻们狂欢娱乐的盛典。
乡邻们家家的门楼,如同吐屋的门样,也是实木做成的门框、门扇、门闩和门槛。家里宠爱孩子的爹娘老子们,一般会摘掉门槛,在门框上的两边栓一根粗粗的麻绳,做成简易的秋千;有讲究一点的人家,还会在麻绳的中间,拴上一个不能使用的套柈子(牲口犁地时防止绳子直接摩擦牲口的皮毛,两头钻上洞用来保护牲口的农具。),防止磨破孩子们娇嫩的屁股;还有日子过得精细的家庭,在门框上包上两块厚厚的破旧胶皮带,防止家里门框磨坏。
尽管有孩子的人家,几乎家家门框上都拴上了秋千,但是没有几个孩子乐意吊在秋千上,没完没了地一个人荡悠悠。总要一个胡同里的六七个孩子,聚集到某一家的门楼下,或一个伸直了腿坐在秋千上,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站在两边,撅着屁股一下一下地卖力推;或者两个小一点的孩子错着脸对坐在套柈子,大人在一边轻轻推一下,任着秋千慢悠悠地荡来荡去;或大一点的孩子站在秋千上,上踢下厥着,努力自己把秋千荡得几米高。
秋千下等待的孩子们,敞着怀露出肚皮,时而几个小脑袋瓜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而在旁边为秋千上的伙伴鼓劲,时而焦急地上蹿下跳盼着自己快点上秋千。
而在村里唯一的大街上,早有村干部张罗着,挨家挨户寻摸扎大秋千的木头。十几个壮劳力在大街的两侧挖四个两米多深的坑,肩扛手抬地把四根十几米高的木头,两根一组,四十五度角斜斜地埋好,早有人用肩膀顶着梯子,用粗粗的麻绳把两根木头结结实实地困在一起。另外一组人,把另外两根木头用同样的方法,把木头捆好。而后,在男人们“嗨呀嗨呀”的号子声中,做横梁的木头上套上两个能自由转动的钢圈后,被抬上七八米高的木头架子。在村干部的指挥下,壮劳力们有条不紊地用牛皮绳把秋千横梁,捆绑在四根木头架起的架子上,分别把粗大的绳子拴在两个钢圈上,一条长长的秋千绳下拴着崭新崭新的套柈子,就这样,一个秋千荡悠悠地在风中轻轻飘荡起来。
无论好事的孩子还是大人,这会儿还不能抢上秋千。先要有扎秋千的两个身体最健壮的劳力,来试着荡一会秋千,年长者们抽着烟袋,在一边长着眼色,看看横梁上的钢圈够不够光滑,看看秋千架牢固不牢固,看看两根秋千绳容易不容易并驹(两根绳子会不会纠缠在一起)。等到年长者们磕巴磕巴烟袋锅,纷纷点头说:“没事了。”后,扎秋千的男人们,也纷纷退到各自的胡同头,围在一起吸烟。
性急的大姑娘、小媳妇、半大闺女、小伙子们,早就一窝蜂般围上去,争着、抢着、挤着、抗着涌向秋千下。你推我搡着,秋千绳在一个个掌心起茧子的手里飞来舞去,到后来会有三五个膀大腰圆的半大后生,铁塔一样蹲守在秋千旁,自觉地维持着秩序。
焦急等待的大姑娘、小媳妇、半大闺女、小伙子们,在终于轮到自己上秋千时,一个个卯足了劲,把一架秋千踢得七八米高,引来一声又一声的惊叹。就连平日里围着锅台转,一出门就蔫蔫的谁谁谁他娘,上了秋千立时也换了一个摸样,三五下就踢上半空,秋千绳如同生长在她脚下般,差一点把秋千绳踢到与横梁齐平,只把秋千下一张张嘴巴,惊呵得张开着,直到谁谁谁他娘走下秋千好半天,大家的嘴巴还合不回拢。
十二三岁的孩子们,自然抢不过比自己身强力壮好多的大人们,等到月上枝头时,哀求哥哥们帮忙,把秋千从搁置的高处取下来。空荡荡的秋千下,就有五六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一弯残月得映照下,荡秋千。那水墨画般简单明了的画面,在春夜里如梦似幻。
村上也曾经扎过转秋千。转秋千形状像一把撑开的伞架,用一根六七米高的大柱子将一个旧的大车木轮架起来,周围再用绳子捆上四到八个套柈子。打秋千的人坐在套柈子上,其他人推动木轮,套柈子就飞快地转起来。据说,村北的瘫子李肇星就是72年清明打转秋千,摔下来瘫掉的。
自73年起,村里再也没有扎过转秋千。
清明过后,时常会有邻村打转秋千摔伤人的传闻,随着风吹来,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时至今日,也不知是真是假。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3-29 16:47:28 +0800 CST  
二十、食青啖花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5-15 20:12:09 +0800 CST  

在鲁北乡间,素有春季食青啖花的习俗。

彼时的故乡,因了土地的贫瘠和盐碱的吞噬,报春的桃树、杏树、梨树们,几乎不能生存。每个春天到来时,随着冰封的泥土一起苏醒的,只有环抱着小村的柳树、杨树、槐树、榆树、枣树们。河堤边柳树一点点吐出粉嫩粉嫩的绿,那枝枝蔓蔓肆意地摇曳着,如同起早的孩子般,按耐不住满心满心的欣喜,一刻也不安分地呼喊、喧嚣。起初,稳健的槐树、榆树、枣树们,对柳树的性急与聒骚还有一些不满,但随着春意一日浓过一日,先是榆树上悄悄挂出绿色的榆钱,闪闪烁烁地展现一下羞答答的春色,接着,槐树、枣树们,也开始一夜之间萌生了春意,乡邻们在忙着春耕农活的间隙,一抬头,猛然发现:春天已经浓烈而炙热地,挂满了树枝。

榆树命贱,耐得起旱涝和贫瘠,乡邻们家家屋前门旁,几乎都有榆树的身影。在树枝上还是稀稀疏疏地挂着榆钱的时候,半大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头上戴着柳条儿编的草帽儿,聚集在路边的榆树下,其中一个身手敏捷的半大小子或者闺女,自告奋勇地“蹭蹭蹭”几下爬上树去,找一根粗壮的树杈,骑上去或者弓腰站在上面,树上的孩子伸手撸下一把榆钱,把自己的嘴巴填满的同时,早伸手够下一根拇指儿粗的、挂着榆钱的树枝,扔到地上,供站在树下的伙伴拾捡,不时,有孩子因为自己捡到的树枝上的榆钱不够茂密,会扯着某一个伙伴的衣服或胳膊,争抢起榆树枝来。你一把,我一手,挣来抢去便滚打在地上,最后都以一个骑在另一个的身上,把整根树枝上的榆钱大快朵颐而罢休。

随着每棵榆树上,都挂满粉绿的榆钱,做主妇的女人们,便纷纷提着竹篮,端着簸箕,招呼自家的孩子,攀爬上自家新屋或者老宅前后的榆树,撸榆钱。农家的孩子,爬屋上墙,是家常便饭。如果谁家屋里的小子不会爬树,玩伴们欺负捉弄不算,爹娘老子脸上也是无光,更有甚者会累及这小子多年后的声誉,譬如金田家的独子新平,每年不敢爬树给娘撸榆钱,愣是被小伙伴们喊做“娘们平”,直到他多年后出车祸横死在东营,也没有摆脱这外号。

榆钱撸下来后,往往被当家的女人洗好后,掺在高粱面或玉米面里,蒸成榆钱窝头。原本干硬的高粱面或玉米面窝头,因了榆钱的加入,不但清新甘美了许多,还变的蓬松而酥软,端上家家户户寡淡而单一的饭桌,让大人孩子食欲大开,多吃半个窝头撑得围着房屋,转圈消食的趣事,每个春天都有发生。

槐树在鲁北,也是常见树种之一,虽然不如榆树那般鼎盛,但是花期到来时,在繁茂茁壮的层层叠叠绿叶之间,十之一二总会有一树白花儿成串、清香四溢的槐树,点缀其间。

槐树开花,较榆钱儿挂满枝头晚些时日。根据每年气温变化,相差半月或月余不等。彼时,家家户户的饭桌上,不仅有榆钱佐餐,还有孩子们从田间地头挖回来的曲曲菜、婆婆丁、苦菜、芨芨菜等野菜,以其鲜、苦、清、新争宠斗鲜,如许众多的新鲜菜蔬,让乡邻们不免生出些挑剔和骄纵。从初春里只要是新绿,就洗洗端上饭桌蘸酱佐餐下饭,到精挑细选后,凉拌、热炒、熬粥、做菜豆腐,随着春日浓深,多出了许多讲究。

等到外表美丽且稍显娇贵的槐花开到酴釄,更是不再简单地打理,似乎只有变换了许多花样来烹制,农家小院的日子,才能够彰显其富足与殷实。

槐树与枣树相近,坚硬的树枝上生有针刺,所以在乡邻们口中,槐树也叫刺槐。正是因为有了针刺的防御,喜爱光着肚皮穿褂子的孩童们,除非情不得已,基本不会爬到槐树上去摘槐花。多数时候,是找一根废旧的铁丝,空手掰成一个弯钩,然后拿旧布条或麻绳头捆在竹竿上,看到哪棵槐树上的槐花密集,便在树下站定,举着竹竿把铁丝弯钩套上一截新生出的树枝,轻轻往一边拧半圈,挂满槐花的树枝便应声落地;也有心急的孩童,嫌一小截一小截钩槐花,来得太慢一些,就直接把铁钩子挂在一根拇指粗的槐枝上,拧上三五圈,还要连扯带拽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把大槐枝连皮扯下来;因为铁丝太软或捆绑的不够结实,铁钩子拧断或被挂在槐树枝子上,时有发生,每每这时候,树下的孩童并不恋战,站在树下跺跺脚,忿忿地低声嘟囔两句,转身回家,去再弯一个铁钩,重新再来。

等到家里的孩子们,把洁白香甜的槐花抱回家,当家的女人们早端着和面的瓷盆迎上来,用清洌的井水洗净尘土后,撒上平日不舍得蒸窝头用的玉米面,更讲究一点的会把过年剩下的蒸馒头用的白玉米面拿出来,加一点点盐和花椒面,在平锅里倒上一点豆油或棉籽油,在袅袅升腾的青色烟雾里,烙好一叠叠鲜香扑鼻的槐花饼;也有的人家,把槐花洗净晾干后,与胡萝卜丝放在一个瓷盘里,加一点点盐、一点点醋、一点点香油,做成清爽可口的凉菜;还有些人家的女人们,会悄悄藏起一捧槐花,等到来日男人们下坡、孩子们上学后,在剩余的槐花里加一捏糖精,捧两捧白面,撒几粒芝麻,和成不软不硬的面团,放在烙饼的铁鏊子上,用细火慢慢烙熟拷干,做成又甜又脆又香又鲜的槐花脆,放进挂在屋梁上的竹筐里或者直接放在蚊帐顶上,那日假作变戏法,掰下一块来哄孩子。

除了大人孩子都喜爱的鲜花们,还有些孩童们嗜好的花朵。譬如蜜蜂也喜欢追逐的小小的枣花,往往是孩子们偷偷解馋的美味;譬如村西边苘麻上盛开的黄色小花和未成熟的果实,虽然有点寡淡无味,但是在青黄不接的暮春时分,也能让孩子们百吃不厌;屋前屋后种植的光光花(蜀葵),掰去花瓣里面甜丝丝的花蕊和正待孕育的果实,也成为好多孩子的美食;田野上盛开的婆婆丁(蒲公英)花,在其娇嫩初绽时,也会成为挖野菜的孩子们别致的小点心。而荷塘里蒲草与荷花,虽然诱人而鲜美,却极少有孩童冒着坠入泥塘的危险,去大胆采摘。老支书的独生子小牛,就是因为冒险去河塘里采摘荷花,溺水而死的。据村里上了年岁的老人讲,小牛是金童下凡,被观音大师召回天上去了。但是就是如此,春夏之际,家家户户的爹娘老子都是千叮咛万嘱咐,不用去池塘和小河边,要不回家定是一顿好揍。

因了你才开罢我繁茂的花花草草们,乡邻们的生活,多了些深厚浓郁的滋味。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5-15 21:13:53 +0800 CST  
二十一、做酱
随着日头一日胜过一日地炙烤,鲁北大地被一股股热浪拥抱起来。站在途径村前五百米的泊油路上,遥遥望去,绿树环绕着的村子,不时袅袅升腾起白茫茫的蒸汽。田间的玉米地里,忙着除草的男人们,时有打着赤膊挥汗如雨;挥舞着锄头的女人们,也换上了薄而透气的碎花褂子。这就到了,乡邻们家家户户开始做酱的时节了。
自家做的酱,分黄酱与白酱。黄酱主要用炒熟的黄豆,经过炒制、发酵、腌制、推磨而成,色泽褐红或者酱黄,以其咸香且能够过盛夏而不腐、经梅雨而不霉、长期存放而坏,倍受乡邻们喜爱。但是黄酱也有其弊端,经过发酵和腌制,掩盖了黄豆原有的鲜香。基于此种原因,勤劳聪慧的主妇们,又想出了制作白酱的方法。白酱原色原味地保持了黄豆的醇香,但是储存期较之黄酱短,多则七八天,少则三五天,就会开始变色发霉,故而基本上在做黄酱的时候,捎带着做一点解馋,乡邻们极少大量做。
黄酱需要炒制和发酵的过程,与白酱相比,做起来相对麻烦一些。
黄酱是家家必备、要吃一年的咸菜,天气一暖和,不等和当家的男人商量,主妇们便开始各自忙碌起来。先是从仓囤里、瓮里、柜子里用舀面的瓢,一瓢瓢挖出年前备好的黄豆,然后端到院子里,用簸箕一点点把残留的豆荚、豆杆和土疙瘩簸干净。接下来,瞅着家里淘气贪吃的孩子都出去了,悄悄关上院门,喊上家里能够烧火做饭的闺女或有点眼色的半大小子,用细火把做饭的铁锅烧干,扎着头巾、戴着围裙的做娘的,才踮着脚把豆子倒进铁锅里,黄豆放进铁锅后,用炒菜的铁铲子不停地翻动,防止底下的黄豆炒糊了,上面的黄豆还是生的。在做娘的大汗淋漓地翻炒和指挥下,看火的闺女或半大小子三番五次站起身来帮着看成色,当黄豆大部分炒成金黄色、小部分豆子有些绿豆粒般大小黑糊的圆圈时,黄豆就炒好了。黄豆炒好后,做娘的就会舀出来搁在垫子上凉透,趁着娘不注意,负责烧火的闺女或半大小子就会悄悄抓一把炒熟的黄豆,装进衣服布袋里,这熟豆子身为姐姐或哥哥的,并不会自己独食,而是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回来,偷偷给他(她)。对这样的事情,做娘的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极少责骂,因为自己为闺女时,也曾这样护着弟弟妹妹或被哥哥姐姐呵护过。也有脾性古怪的做娘的,骂骂咧咧上小半天。骂归骂,做娘的倒也不会从孩子口袋里硬生生把熟豆子要回去。
等到炒熟的黄豆落了凉,做娘的就把豆子倒进瓷盆里,加入能够没过豆子的花椒水,盖上高粱杆串的盖垫,压上几块半头砖,白天放在屋檐下曝晒,晚上端回屋里。半月二十天,等到瓷盆里的黄豆发酵的用筷子搅拌,有了丝丝缕缕的丝线,做娘的开始往里面大把大把地加盐腌制。有些人家,还会把发酵好的黄豆舀出一些来,煮一些切成块的水萝卜加进去,这就做成了豆豉。只是因为气温越来越高,豆豉不及时就会馊掉,家家户户做一点尝尝鲜,和白酱一般也不会做很多。
在黄豆发酵的过程中,女人们就在夜深人静的夜里,孩子们都睡下了,跟当家的男人商量,今年要不要推点白酱。如果当家的男人低声说,去年的白酱没吃完,白瞎了不少,今年还是别推了,女人们一般就会闭了嘴,不做任何争辩,只等下一次男人高兴了,再把这话题提出来;也有的女人会跟当家的男人说,长成了半大小子的小三小五都爱吃白酱,那前邻三大娘家就三口人也要推白酱呢,难道咱家这七八口人,还会再瞎一些白酱吗;也有那女人当家作主或男人特别喜好白酱的家里,女人一张嘴跟男人商量,男人就忙不迭地点头应承了。
临推酱当天,当家的女人们用花椒、姜、盐与黄豆掺在一起,煮成白酱料。接下来,就是要好的邻居们三五相约,去石磨上推酱了。
三五个女人带着各自的孩子们,你端着瓷盆,我搬着瓷罐,她挑着清水,浩浩荡荡往磨坊而去。
女人们七手八脚,用清水和刷子把石磨里里外外清洗干净,一般先推白酱,两个女人一人一根磨辊用力推,一个女人拿着铁勺一勺一勺往磨眼里里舀酱料,不一会白色或者褐色的酱便流满了磨台,盛满了瓷罐、瓷盆。
回到家后,孩子们早就把当天挖来的曲曲菜、婆婆丁、苦菜子洗好,把小葱剥去外皮洗干净,一起盛在瓷盆里,就等着娘把新酱推好,好大快朵颐了。当娘的回到家后,先拿出几个大白碗来,舀上半碗酱,招呼孩子给婶子大娘们送去尝尝。这家去送酱的孩子还没出大门,那家端着碗来送酱的孩子已经进门了。
晚间,饭桌上摆着三五个盛着颜色不一的褐酱白酱,忙碌了半天的女人们,并不先尝,而是示意当家的男人:“他爹,恁看看谁家的酱好”;身负重任的男人们,拿着曲曲菜或小葱,这个碗里蘸一下,那个碗里尝一尝,随着当家的男人点头或者摇头,女人们来断定今年谁家屋里的酱咸,谁家屋里的酱香,谁家屋里的酱地道味正。孩子们全不顾爹娘老子细品,早就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般,把一大盆野菜和几碗酱,消灭光。孩子们吃饱喝足离开饭桌后,爹娘老子只好再去舀一些酱来,用小葱蘸着边吃边评说。
随着一股浓郁的酱香,从家家户户的饭桌上升腾而起,一点点、一丝丝、一缕缕散漫开来,在各自院子的上空连成一片,不多时,整个村庄就被酱香浸淫起来。浓郁的酱香,久久地、久久地不肯散去。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5-17 10:45:54 +0800 CST  
@qxp234 53楼 2013-05-18 08:05:15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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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来看!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3-06-22 14:12:59 +0800 CST  

楼主:1314在梅边

字数:67902

发表时间:2012-08-13 19:3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1-30 03:31:49 +0800 CST

评论数:9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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