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故乡

开篇语
近段时间来,一直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冲动,那就是能够自己用微雕、沙盘或者动漫诸如此类的微缩模式,把童年时候居住过的鲁北小村落,凭着记忆还原重现。
为了把那个有着唯一一条三米多宽主要街道、蜿蜒曲折着的十几条小胡同、三十几家院落、一个碾坊、一个磨房、一家代销点和一所五间北屋的小学校在内,还不足四百人的小村子,能够方位、布局、大小完全不走样地拷贝下来,是一件繁琐和困难重重的事情。不得不说这是一次不合时宜甚至是有些草率的自以为是,要把一段模糊不清的历史,用自己根本就不擅长的方式再现,那些在文字里还能够延伸和有微微生气的历史,因为年月的久远,竟然有着太多太多残缺和模糊不清。
那个养育了我的村落虽小,但是每年也有三两户人家盖新屋垒新墙,环绕着村落的树们也是一日一变,这边刚得雨露初绽新枝,那边却被砍伐成了谁家灶坑的柴火。还有些个老而旧的院落,住着的是从未谋面的白头发白胡子老人,一场暴雨佯或一阵大风吹过,就跟他们居住的老屋一起,悄无声息地倒塌了。而我,从没有机会走进那些残缺断壁的院落,甚至记不起见过那些大人们口口念念不忘的长者曾经活过。
这是一次一意孤行的回归,在逃离那个贫穷无望的旧居二十多年后,在分离就是永别那个村落四分之一世纪的今天,蓦然间,就生出了用这样的方式,回去。
从生出这个念头以来,每晚我都在条条小胡同里穿行,每一棵树,每一家屋檐的瓦片,每一声打夯的号子声,都从记忆的深处活了过来。攀援着、飞舞着,在村落的上空,在枣树林、榆树林、槐树林的树梢,在村后的小河边,用蚂蚁搬家的速度,堆砌着我愈走愈远的故乡。
近乡情更怯,村落里一家家烟筒里升起袅袅炊烟,一棵棵树开满了花接满了果子,家禽和家畜在各家的院落里吟唱,心里越发焦灼和犹豫起来。这耗费心神的回归,最终能不能让自己失望在自己的希望里呢?
不敢去深想。那就当这是一次自我放纵的游戏吧!悄然,寂静,难见天日。但是有忧伤,也有深邃到腹地的欢喜。
为了让自己的回归,饱满丰腴,把小村落里周而复始发生的事情,用文字来做注解,给村落以掷地有声的诠释。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13 11:37:00 +0800 CST  
一、 晒秋
随着最后一场暴雨的结束,秋天如同村里那些无所顾忌的娘们,炫耀般热辣辣地敞开孕育了春夏两季的怀抱,棒子、豆子、谷子、芝麻、棉花、南瓜、地瓜、红枣五颜六色地从田野里,叽里咕噜地涌进村子里。
场院里,屋前房后,院子里,大门口,还有家家屋顶上,一坨一坨地堆满了沉甸甸的丰收。
一霎时,整个村子的上空,被浓得化不开的味道包围起来,香甜的、清新的、温暖的、俏皮的味道,在大街小巷飘来飞去。大人们忙着秋收秋种,老人和孩子们忙着收拾归整。
扒玉米皮、打豆子的活路,是专属老人和孩子们的。一堆堆豆子摊晒在大门口;孩子们在玉米堆上用大大小小的玉米投掷嬉戏,在老人连哄带喝斥的软硬兼施下,一个个金黄色的玉米被扒下皮,露出一排排整齐的粒子。扒皮后的玉米,要么带着几根白而柔软的皮系在院子里的柱子上垒成玉米柱,要么就用竹筐弄上屋顶。
垒玉米柱是技术活,在地里干了一天活的男主人,吃过晚饭后,趁着夜色,吆喝着老婆孩子打下手,把一堆堆玉米垒成金黄色的玉米柱。缺少壮劳力的人家,就只好把家里最大的男孩喊出来,由母亲在前面带路,弟妹们在院子里扶着梯子,母亲肩背着绳子和竹篮先爬上屋顶去,然后男孩胆战心惊地顺着梯子往上爬,临到屋檐下时,站在上面的母亲会弯下腰,拉着男孩的手,鼓励着男孩翻跃跷起的屋檐,爬上屋顶。有的人家,也会有胆大些的闺女,在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大着胆子跟着母亲做那个站在屋顶的勇者。找一处可以立脚的地方站好了,母亲先把拴着绳子的竹篮抛到院子里,下面的人把带着皮、三五个系在一起的玉米装进竹篮,母亲如同在水井里打水般,双手交替扯着绳子,把玉米提上几米高的屋顶。然后由男孩或者女孩小心翼翼地摆在距离屋檐半米远的红瓦上,等到沿着屋檐横摆到几间屋宽,下面就开始往竹篮里装扒干净皮的玉米了。这时候母亲提上来竹篮后,也不再让男孩或者女孩小心翼翼地往屋檐上摆,而是指挥着做助手的孩子,把竹篮提到屋脊上,把玉米往摆好了玉米堆的地方倒下去。通过前一个阶段的摆玉米,助手已经通开了胆,虽然做不到在斜斜的屋顶健步如飞,但是身强力壮的半大小子或身大力不亏的姑娘提着半篮子玉米,穿着千层底的布鞋在红瓦上稳稳地行走,已经完全不成问题。陪着母亲上屋顶两次以上的孩子,还会对在下面装玉米的弟妹们吆三喝四,意思不言而喻:是嫌弟妹们手脚不够麻利,也是向母亲证明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了。
玉米命贱,上屋之后,就不用再去管它了,刮风也好,下雨也好,玉米是捂不坏、霉不了的,只要等到冬天大雪封地后,把晒透了的玉米推下屋顶来,一家人围坐在生着炉子的屋里,暖烘烘地又说又笑,就把玉米给拧完了。
等到全年的玉米都上了屋顶,母亲还会把又大又圆的红枣、蒸熟切好的地瓜干也搬上屋顶来,这些随口能吃的美味上屋,做母亲的基本都是一个人悄悄进行的。晒好的红枣和熟地瓜干,是一年来招待亲戚、蒸年糕、哄孩子、过二月二唯一拿得出手的门面,哪家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也不吝啬她的神出鬼没。像是晒水萝卜皮、生地瓜干、南瓜,就不用做母亲的去操弄了,大一点的孩子把水萝卜、地瓜切成片,小一点的孩子把切好的水萝卜皮或地瓜干,一个个摆在窗户台上、柴垛上、架起来的竹帘上。晒南瓜对大一点的孩子来说,是最惬意最省事的美差,直接把南瓜放在北屋的窗台上,跟穿成串挂在屋檐下的辣椒你挨着我挨着,就算做完了父母安排的一件活路。不过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就有难度了。高高的窗台,几乎赶上自己高的大南瓜,要不破不碎全部晒到窗台上去,晚上回家不挨责骂,不仅要搬来家里的凳子椅子,还要好哥哥好姐姐地去喊邻家大一点的孩子来帮忙,大不了把自己中午做饭时悄悄埋在灶坑里的烤地瓜或者烤豆子,拿出来大家一起吃一个满嘴满手黑糊糊。
最是有趣和充满了变数的晒秋,是晒芝麻、谷子、绿豆和棉花这类精细农作物。为了更快更好地晒这些要换钱的稀罕物,一个胡同的人家,往往都会选艳阳高照的日子,大家纷纷扛着条凳、杌子、镰把锄头等能够离开地皮的家什,聚集到胡同头开阔的地儿,上面放上竹竿、木棍后,再铺开又透气又细密的竹帘、炕席或者栅箔,把要晒的东西薄薄地铺开来,然后让自己孩子看护着。你要是认为看护是一件轻松的活,那就大错特错了。看场是一件需要斗智斗勇的活,隔上一会儿,看护的孩子要翻一遍自己晒的东西,还要看着麻雀呀鸡鸭呀猪狗呀别碰翻或者糟蹋了,还要防着哪家手脚不干净的人顺手拿一把,还要跟一起看护的孩子玩耍,还要小心着一阵风吹来要下雨……看下一天场来,几乎每个孩子都会被折腾的晚饭也来不及吃,就早早躺在炕上呼呼睡着了。
每年晒秋,都会让三五个孩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农把式;也会让个把孩子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实现不了梦想的家。
所有的孩子,几乎都是在晒秋之后,做出了选择。包括村落里的订亲、结婚,也都是在晒完秋之后,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13 11:38:54 +0800 CST  
二、偷枣
鲁北小村,家家房前屋后,都长满了各色的树。鲁北的树都有着土得掉渣的名字,许多年过去了,有好多植物依稀只记得乡邻们习惯的称呼,通过搜狐百度,也无从知晓它们的学名。譬如村前和村后两片红荆树,低矮茂密,应属灌木科,每年割一茬或者两茬红荆树。红荆树枝条细长,柔韧又弹性,家里用的篮子、手推车上用的粪筐、自行车后面载的驮筐以及生产队粮仓上的围圈,都是用红荆条编成的;譬如南坡里排水沟上的豆粒子树,每年都会接满了红豆粒般大小的果子,果子一串串的,但是不同于葡萄的拥挤和难舍难分,而是与樱桃般在一支柄上生长着十几个果子,每一颗又都各自生长出细而长的柄来,既亲密又各自有着各自的空间。豆粒子树的果子,初始是青青涩涩的,那酸酸涩涩的味道可以把舌头黏连在牙齿或者口腔上,咋巴一下嘴,有一股甘醇的清香,从舌尖蔓延开来,让人禁不住生出微醺的惬意来。等到深秋,豆粒子果熟透了,变成了酱黄色,甜甜软软的,吃两粒,就可以回味整个冬天;还譬如村前盐碱地上生长的栌蓬,和一种叫做荒腥菜的植物长得差不多,只是栌蓬是唯一一种可以在盐碱地上生长的植物,那苦咸苦咸的松针般的叶子,连抢食的猪们都不肯吃,就更别说娇贵的兔子和鸡鸭了。荒腥菜比栌蓬要用处大得多,因为它们生长在肥沃一些的田间地头,割回家后,母亲们用开水榨一下,可以凉拌成菜,也可以加把玉米面煎成咸食,给全家打牙祭。
按说,能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枣树不算稀罕物。村头西南角的四奶奶家在墓田里有三棵小枣树,大栓哥院子里有两棵长枣树一棵零枣树,我家老宅子里也有一棵长枣树,克公爷爷家也有一棵小枣树,还有几家的枣树,因为都被高大的院墙挡在里面,去偷几个回来打牙祭,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关于偷枣的“偷”这个词了。在小村落里,偷玉米偷地瓜偷牲畜的行径,逮不着还罢了,一旦逮住了就是破坏生产罪,是要判刑的。所以从一懂人事起,母亲们就在耳边叮嘱,不许拿生产队里和别人家的东西,否则那就成小偷了,就会被公安局逮去游街,是很丢人的事情。但是对枣这个小物件儿,母亲们似乎没有说起过。而小伙伴们似乎都对偷偷摘几个枣子这件事情,当做是一件比节庆还要快乐的事情。
每年的偷枣,始于枣花除开的春天里。大栓哥家的小枣树低矮到六七岁的小孩伸出手可以够得着,加上每天小伙伴们都要在他家没有院墙的院子里玩,从枣花绽开始,大家就纷纷摘几个枣枝,舔舐上面粉绿色的微微发甜的枣花。慢慢的,一朵粉绿的枣花就结下一个米粒大小的枣子,然后是豌豆大,然后是指头肚大,从春天到秋天,大栓哥家的枣树们下,就成了小伙伴们打牙祭的最佳场所。
等到七月里,枣子也长足了,有些后端开始慢慢变红,大栓嫂就出来给小伙伴们做思想工作了,如果你们不爬树、不拿砖头砸枣,等咱家枣熟了,一人一捧嘎嘣脆的小枣,大家相互看着点,谁偷偷打枣了到时候就不给谁吃了。大栓嫂自然是说话算话的,但是真正阻挡着小伙伴们偷枣的还是里面稍大一点的男孩,因为没有谁敢去惹事,到时候别说熟了的枣吃不到,先吃一顿的就是男孩子们的老拳了。
但是盼来盼去,盼了两个季节,谁又能抵御得了到了嘴边的甘甜诱惑呢?
我家老宅里的枣树,按说应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但是小堂哥不让我摘不要紧,我原是可以趁着婶婶中午睡着了,偷偷家去打一杆子的。可恶的是,婶婶养的那条大黑狗,我每次一个人去,就疯狂地跳着咬我。那时候就一直奇怪:难道我们家就我长得像偷东西的坏人?怎么哥哥姐姐去大黑狗就不咬他们,独独见我一次咬我一次呢?又一次最是可恶,婶婶没在家,我刚刚翘腿踮脚推开篱笆门,大黑狗就从枣树后面冲出来,一面狂吠,一面追着我咬,我连滚带爬地跑到隔着两条胡同的家里,大黑狗竟然在我家门口叫了半天。晚上吓得我开始发烧,婶婶煮了两个鸡蛋领着小堂哥来看望,跟母亲说起大黑狗只咬我一个人的事情,小堂哥嘟嘟囔囔地说:“这能怪黑子吗?谁让小妮每次去咱家,临走不是拿这就是拿那,实在没啥拿还要拖着咱家一根树枝回家……”母亲和婶婶听完小堂哥的话,拍着腿笑得满眼是泪地说:“看看看看,这孩子……”也不知道,是说小堂哥还是说我。
所以,要是偷枣的话,我带领的偷枣小分队,就只能跳过自己家的枣树,那剩下的就只有克公爷爷家和四奶奶家了。克公爷爷家的树好说,枣树长在院子里,但是有一半探出来,全村所有的偷枣小分队们,这一帮拿着竹竿,那一伙拿着半头砖,三两天功夫,就把克公爷爷家的枣子打了一个干干净净。头发胡子全白了的克公爷爷也不生气,每次都是笑呵呵地背着手,坐在马扎上,任着偷枣小分队你才打罢我来打。
四奶奶家的枣,是最甜最好吃的,但是也是最难打的。放暑假开始,每天一大早四奶奶就搬一个板凳,摇着扇子,坐在西墙头远远地看枣了。如果拿着竹竿和木棍,还不等走近枣树,眼尖的四奶奶就看见了,她会颠着小脚冲过来,祖宗八辈地骂起来。自古以来就是,敌有政策我有对策,为了应对四奶奶这样顽冥不化的老敌人,偷枣小分队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这一支小分队,一般选择大家歇晌的时候开始行动。
临行前,人人换下褂子,穿上背心,背心塞到裤衩里,然后有腰带的扎腰带,没腰带的扎草绳或者布条,确保背心被扎好后,一人在腰里掖两块半头砖,厉害一点的,还可以一手再拿一块半头砖。然后,大家从场院南边的玉米地出发,西行大约一百米,跃过围子沟,钻进棉花地里,匍匐着前行到四奶奶家的枣树下,远远地看见四奶奶躺在树荫下的躺椅上睡着了,大家纷纷拿出半头砖,但是并不无组织无纪律地乱扔一气,而是把砖头无声无息地递到力气最大的队长手里,队长卯足了力气,使劲往枣树上结枣子最密的树枝砸去,快熟的枣子被半头砖一砸,“噼里啪啦”掉落一地。枣子落地后,小伙伴们并不急着去拣,如果四奶奶不被惊醒,继续往树上扔砖头;如果四奶奶被惊醒了,大家就继续埋伏在棉花地里,四奶奶张望半天没见有人影,嘟囔几句就又睡着了。这时,队长继续扔半头砖。等到半头砖扔完了,地上也落满了枣子,大家便飞快地冲到树下,把枣子从领口往背心里装,一个个的背心里装得鼓鼓囊囊。
收拾完战斗成果后,小伙伴们并不得意忘形,而是在队长的带领下,原路返回,然后找一处阴凉,席地而坐,从背心领子里一把把往外掏枣吃。这时候,小伙伴们才开始眉飞色舞,纷纷述说着本次偷枣行动中,谁谁谁最勇猛,谁谁谁最胆小。
大人们歇晌醒来,看到孩子们在分吃枣,并不责备,偶尔还会有谁打趣:“来来来,也给俺尝尝四婶子家的枣。”貌似大人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睛看着小伙伴们似的。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13 11:40:47 +0800 CST  
三、女会
粮食入了仓,棉花入了囤,萝卜葱也回到家后,冬天便如期而至了,忙碌了春夏秋三季的乡邻们,开始有了一些闲暇。
乡邻们的空闲,并不是双手抄在口袋里,无所事事地闲逛或者侃大山。还在夏秋之际,男人女人们便开始为了冬闲做准备了,排水沟边、垄沟上、树林里茂密的茅草,在锄草、耕种的空隙,被整齐地割下来,晒透了,拿草绳一把把捆扎起来;秋天里掰下玉米后,在家守秋的爷爷奶奶们在拔玉米皮的时候,专门捡着白细的内层玉米皮留下来,晒干收起。
挂了锄头,歇了农活,女人们开始拿出备好的茅草和玉米皮,搁在苇席上,均匀地洒上清水,等到茅草和玉米皮被水滋润的柔软如初时,家里大大小小能够编草辫子的人手,就开始一人一个铁丝做成的挂钩,一人一捆泡好的茅草或者玉米皮,开始编草辫。
编草辫不拘场地,只要能够坐下来,把铁丝挂钩挂在某处,如同女孩子编辫子一般,把茅草或者玉米皮分成三股,一寸寸往下编就好。这活路说难不难,只要稍稍用点心,一个人一天编个百八十米,是很轻松的事情。对半大小子和十几岁的闺女来说,最惬意的是,编草辫不用非在自己家里待着,面对着爹娘老子和兄弟姐妹了,各人根据自己的年龄和喜好,三五成群地聚到一个人家里,晴天伙伴们就找一处避风又能晒太阳的院子,阴天下雪就钻到谁家的屋里,各人们飞舞着双手编者草辫,嘴上还能够说着村里发生的趣事、刘兰芳说的《岳飞传》或《杨家将》,大家各抒起见,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那其乐融融的舒畅劲,比闷头在田地里侍弄庄稼,要恣上几十倍。
编好的草辫是用来缝草辫地毯做准备的。
村里距离县城虽然不足十里路,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们都有勇气跑到县外贸收购点去学地毯花样的。这就需要村里灵光点的女人,又心灵手巧,又拿得出台面,又懂一些文化。记忆中,好多年里去县外贸学抄地毯花样的,都是村西北角的美凤姐。一挂了锄头,高中毕业的美凤,就背着她那黄军用书包,步行着去县城外贸公司。多数时候,美凤学习的地毯花样是抄在方格本子上的,偶尔也会拿出来一两块花色复杂的样品。每当美凤提着网兜,一回到村里,大姑娘、小媳妇便齐呼啦地把美凤围了起来,然后在女人们的簇拥下,美凤连口水也来不及喝,家里就挤满了来学习的女人们,炕头上、椅子上、板凳上甚至门槛上,只要能够坐的地方,到处坐满了人。
缝地毯跟做鞋、做棉衣一样,这种活路对常年务农的女人来说,是劳作,也是一种休闲。“三个女人一台戏”的老话,自然是有着很深刻的道理的。整个冬天,无论是刮着呼啸的北风,还是飘着棉絮样的大雪,从清晨到深夜,美凤家里都笑声不断:针线在飞舞,草辫在女人们的手中,变成绿色、白色、绿白相间的地毯。可别小瞧了没有多少文化的乡邻们,对村子以外的事情可能知道的不多,但是通过收音机、广播喇叭或者口口相传的俚语与趣事,经过她们的嘴巴这么一说,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添枝加叶后,那些原本干巴巴的故事,便一点点丰腴充盈了起来,如同女人们的荷包,随着一张张白绿相间的草编地毯进了外贸公司的仓库,变得饱满而情趣盎然。兴起时,女人们还会来一次斗歌会或者说书会,在女人堆里能够有一副好嗓子或者能说会道的巧嘴,凭着一支有腔有调的歌曲或者能够博得大家哈哈大笑的故事,能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是一件无上荣耀和幸福的事情。如果那天,有一个人回娘家或者走亲戚去了,好多人会忍不住说:“那谁谁谁不在家,不够热闹啊!”在女人堆里的话,比生了翅膀还飞的快,不等那谁谁谁回家,这话儿就传遍全村,最终传到她屋里饭桌上,女人回家后,家里人就很是自豪很是荣光地有说有笑。回头,家里人就催促那谁谁谁:“快去开会吧!美凤她们等了你一整天了,看看有啥事没?”那谁谁谁来不及吃饱喝足,就夹着草辫一溜烟去往美凤家了。遇到也有女人去美凤家,那谁谁谁的脚步腰肢间,变多了些得意和欢快的韵味。
也有些年轻的闺女媳妇,文静而不善言语,但是一双巧手飞针走线间,就得到了美凤的夸赞,女人们也会把赞叹和羡慕的目光,集中到她的身上。得到大家赞许的女人,就会立马儿红了脸,低下头,但是翻飞如花的双手,还是透露出她心中的喜悦与满足。如果是还未结婚的大闺女,回到家后,饭桌上就多了一个有油星的炒菜,爹娘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弟弟妹妹们筷子稍微舞动的快些,当爹的就咳嗽几声,用眼神暗示闺女多吃点。做娘的更直接,干脆夹起炒菜,往闺女碗里夹。
整个冬天,在街头遇到用手织格子布包袱,包着鼓囊囊的女人们,不用问,也知道她们不是去往美凤家,就是刚从美凤家出来。整个冬天,女人们见面相互打招呼, 也是这样的:“三嫂,又去开会吗?”
“是啊!二婶子,俺刚从会场出来呢!你也又去开会呢?”
就连在某家编辫子的男人们,说起各自媳妇的时候,也是充满了自豪和骄傲地相互炫耀:“俺家里那口子,每天吃了饭就去开会,一冬天没闲着过。”
“俺家大妮也是,夜夜开会回家都深更半夜的,从不偷懒。”
如果,整个冬天下来,谁家的女人或闺女没去开过会,是会被人耻笑和看轻的。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15 17:42:29 +0800 CST  
四、男婚女嫁之相亲
在鲁北乡村里,自古就有早婚的习俗。谁家的闺女小子长十七八,爹娘老子就该去供销社,称回茉莉花茶,买好了青州烟,随时准备着媒人上门提亲了。
在一个村子里生活着,无所谓贫富悬殊,大家都一样,一年四季在地里刨食,勤苦些的补丁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懒散点的孩子们的新棉袄穿了半冬还没钉扣子。常年累月在一起,谁吃了几碗干饭,乡亲们自然都是知道的。儿大女大了,隔壁的三婶子或者没出五服的舅姥爷,晚饭后来敲门,没进门“咳咳咳”的声音就先撩起厚厚的棉门帘,跑到堂屋里。这边做娘的已经开始手忙脚乱,放下手里做着的针线活,起身抹桌子擦椅子。当爹的则放下手里搓着的麻绳或者草辫,急急火火地迎上去,还没掀开门帘,笑容已经在脸上璀璨了。
媒人虽然半辈子也不定登过主家的门,但是却没有半点儿生疏,大大方方地坐在八仙桌前,先喝女主人冲的茶,再抽男主人递过来的烟,等两夫妻把小一点的孩子赶到一边,媒人开始拉起了正事。无所谓就是你家闺女小子到提亲的年纪了,五里堡三里囤老谁家那小谁,与咱家孩子倒也般配,要不咱们先让俩孩子小见小见?如果主人家夫妻对那老谁有些陌生,媒人会继续解释,老谁就是咱村李四他三姨家的二表弟啊!想起来没?那老谁主人家不认识有情可原,可是接下来那一长串的李四三姨二表弟六姑八婆,总会有主人认识的一个人,媒人说到这里,男主人或者女主人就会拍一下大腿,恍然大悟了似的跟媒人说:“原来老谁是谁谁谁家谁谁谁的谁谁啊!我想起来了……”
其实,等媒人走后,面对闺女或者小子追问时,拍腿的人想破了脑壳,依然是想不起来那谁谁谁们的亲戚老谁是啥样子的。家里人也不多做追究,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有到了男婚女嫁的孩子,媒人上门是好事,总不能跟村东头老关两口子那样,本来两个儿子人高马大挺招人喜,可是每次媒人来提亲,老关两口子都说:“再等等再等等,等俺盖起五间北屋来再提亲也不迟。”就着了一个小村落,从东往西数,也不过七八条胡同道,这个媒人不待见,那个媒人不招呼,八尺明的大瓦房盖起来了,白石灰墙抹好了,愣是没有媒人来登门了。直到老关两口子死,大儿子也一直打着光棍,小儿子最后去四川买了一个二婚的媳妇回来,才算没有断了老关家的后。
村里人都以老关两口子为前车之鉴,只要有媒人上门提亲,就巴巴地应承下来。订一个日子,让两个孩子先小见面一下再说。
庄户人家的十七八岁的孩子,除了过年添一件新衣服,里里外外不过是那两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褂子,为了相亲的时候让人家闺女看着有模有样,不是赶紧借辆自行车,去县城供销社买一件16块8的“国防服”,就只好去刚结婚的叔叔哥哥们家,借一件现成的“国防服”穿了。款式比“中山服”少去下面两个大布袋的“国防服”,很多年里都是鲁北乡村年轻人的礼服。军绿色的显得干练,深蓝色得显得稳重,浅灰色的显得时尚,下面再配上一条有两个布袋的藏蓝色涤卡裤子,穿一双母亲新做的底子雪白的千层鞋,相亲的小伙子要多精神有多精神。多要好的闺女,相亲的时候也不刻意打扮,省得让小姐妹和嫂子们在背后嚼舌根,说自己急着出嫁。临出门,闺女们从晾衣绳上扯下洗得干干净净、平日里穿的碎花褂子、蓝裤子,穿着自己做的襻带鞋,利利索索地出门就可以了。
小见面多数选在赶集的路上或下地干活的村头,闺女跟媒人唠着嗑,小伙子推着或骑着自行车佯装路过,见到媒人喊一声大爷或者婶子,红着脸拘谨地寒暄三言五语,女方低眉垂目地在一边站着,但是也不是硬生生地干站着,闺女家往往会因为害羞,不是两只手不停地揉搓褂子角,就是一只脚站立一只脚不停地踩着地上的石头或者土坷垃。相亲的男女,害羞归害羞,但是两双眼睛却也并不闲着,这边男的刚偷偷撩一眼女的,那边女的正好也斜眼瞅男的,两个年轻人眼神闪电般快速地对接一下,然后被火灼伤般迅速地分开来。媒人也不啰唆,照个面就带着女的走远了。回头,两边问觉得还行吧?不行,没相中,没相中那就各回各家。行啊!好,那就回家再去找双方的爹娘,商量下一步大见面的事情。
到了大见面,两个相亲的年轻人会被安排到媒人家集合。先是小伙子到媒人家,把爹娘孝敬媒人的烟酒递上,说些闲话等着女方来。这次陪着女方来得,还会有母亲婶子或者姨妈之类的长辈,长辈跟媒人唠嗑。相亲的男女,会被领到厢房或者偏房里,两个初次见面的男女无论多害羞,到了这时候,也得鼓起勇气,亲自出马讨论终身大事了。多数是男的先开口,介绍一下自己家里的基本情况,兄弟几个、姊妹几个,爹娘是不是身体健康,接下来女的会盘问:你家几间屋?几个院子?多少家业?
男的在路上就想好应对的词,能说多好就说多好,反正这会在对方开口要嫁妆前,多炫耀一点是一点。女的要嫁妆,一般不会太出格,小姐妹们要啥自己也要啥,除非是觉得男方条件太差,不想谈拢这门亲事,女方也会狮子大开口,要一个男方搬不动。女方想要物件儿说一遍,男方家庭条件富足一下,小伙子长得又精神干练,男方就会半真半假地当面讨价还价;如果男方家里条件一般,人也欠缺些,多数就女方要多少男方答应多少了。还有更甚者,家里兄弟们多的,男方怕女方相不中自己,男方还会帮着女方多要一些彩礼,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
男女两个人商谈妥当,喊媒人来,男方当着媒人、女方长辈和闺女的面,把女方要的彩礼复述一遍,女方点头说没有误差后,男方就会把一百或者二百块钱的订金,塞到陪同女方的长辈手里。如果两个人为了彩礼的多少一直商谈不下来,男方就去喊来媒人,让媒人去帮着说合着,把彩礼数目减少一些。在媒人的说合下,彩礼数目确定了,男方也会快快当当把交给女方订金,否则,这门亲事就算没有谈拢。
当然,在交了订金后,如果男方后悔了,女方就绝对每天退订金的理了,如果中间女方毁约,女方就得托媒人把订金退给男方。从这一点上来看,还是很有些买卖不成仁义在在味道的。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17 17:28:30 +0800 CST  
冒个泡泡,嘿嘿。。。。。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0 17:10:21 +0800 CST  

五、男婚女嫁人之相宅子
定亲在鲁北不叫定亲,叫相宅子。
大见面以后,媒人就开始在男女双方当家的中间来回张罗相看宅子的事情了。所谓相宅子,就是女方到男方家里来,里里外外看一看居住的房子和院落,是不是跟媒人说的那样,是一户过日子的好人家。
到了定好的日子,男方找来八个精干的青壮年,骑着自行车去女方家接亲戚。女方也早在好几天前,就在婶子、大娘、嫂子们中间,挑选七个至亲的女眷,陪着闺女去相宅子。
迎亲戚的自行车队,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摇摆摆地划着龙,每辆自行车后坐着一位穿着月白的确良褂子或者涤卡翻领衫的妇人,那个穿着红色或者粉色的确良碎花褂子、藏蓝裤子、黑布鞋、白丝袜的闺女,就是当天的“准媳妇”。
女人们在自行车后座上,歪扭着腰肢,头上举着一柄芭蕉扇或者手绢遮挡着耀眼的太阳,唧唧喳喳地说着家长理短的话。如果骑车后生身后坐的恰好是本村嫁出去的姑娘,一路上这个上了年岁的姑娘便做起向导,这块棉花地是村里最肥沃的,亩产能到八百斤;那边一眼望不到边的菜园里,侍弄的冬瓜某年某月曾结出过七八十斤的“瓜王”;还有那边的河崖上,地地道道的沙土地,种出来的地瓜又面又甜,……别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的妇人们,随着向导的解说,手搭凉棚,一会望向东,一会望向西。
自行车队很快就驶进村里,男方家负责招待亲戚的人和媒人,早早就在胡同头侯着,不等自行车停稳,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媒人一一做着介绍,众亲戚有说有笑地往男方家走着,好热闹的乡邻们挤满了胡同道,抱孩子的,拄着拐杖的,还有一帮四五岁的小孩子,唧唧喳喳地跟在“准媳妇”身后,评头论足。“准媳妇”落不了单,自己家的嫂子或者婶子贴身陪着,低头含胸,鲜有那家的“准媳妇”高抬下颌,双目露精四处乱看。这样的“准媳妇”,长得再俊俏,也会被人看轻。“准媳妇”就要有准媳妇的样,低首垂眉、含羞带娇迈着四方小步,跟在众人身后,才是正道。
进了男方家门,早有人泡好了,备好了烟,摆好了瓜子和糖块。两家女眷亲亲热热地说着应景的话,男方家待客的自然是一直夸奖小伙子有多勤苦能干,女方的亲戚连连点头,直说都是知根知底的庄户人,都好都好。早有女方的婶子或者嫂子,假借方便的机会,来到男方的院子里,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几间房子,多大院落,家景是不是殷实,来帮忙的乡亲是不是众多,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才无事人般回到“准媳妇”的身边,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把看到的情况说与“准媳妇”听。大多数“准媳妇”早在来相宅子以前,就通过亲戚朋友拐拐弯弯的关系,对男方的家庭情况,深入做了了解。小见面以后,相互“打问打问”,是不成文的规矩,有好多经不起“打问”的人家,有时候“小见面”了三五次,都被女方退亲的事情,也不少见。譬如当家的男人脾气倔,譬如做娘的口碑不好,譬如有人说这家人家不会来事等等五花八门的传言,很轻易就能毁了一门亲事。等到了相宅子这一步,不过是走走过场,两家的亲事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是什么事情也有例外,如果男方家的房屋极其简陋,明眼人一看就觉得不像样,或者女方突然加了彩礼,男方又不妥协,也有女方的亲戚进门后,午饭也不吃,就扭头走掉的。
相宅子当日,男女双方的亲事就算定好了。根据延续下来的礼俗,男方母亲要拿出数额不菲的现金,给“准媳妇”做聘礼。这聘礼也是有规矩的,方圆三五里几乎都执行一个标准,你家多少我家也是多少,偶尔有例外的,上下也不会悬殊太大,也不过是多一百少一百,再破例了,就是男女特别不般配,有一方高攀了对方。
“准婆婆”的礼金,也是先交到媒人手里,然后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媒人再交给女方的代表。有些男方家庭条件相对好一些,而且对“准媳妇”又特别喜欢的,“准婆婆”还会买一块“梅花牌”手表或者买一辆“小金鹿”自行车,当场送给“准儿媳妇”。男方的大方,自然会赢得女方的理解,等到晚上“准女婿”上门的时候,“准岳母”也会赏一个红包给“准女婿”。
交接完了定金,接下来大家就入席吃饭。饭后,接亲戚的自行车队原路把女方亲戚送回。“准媳妇”转正成了媳妇,由刚刚荣升为未婚夫的小伙子陪着,去县城里的供销社买衣服。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在前面慢慢走,姑娘先是在送行的人目光的注视下,慢慢往村外走,等到走出了大家的视线后,在小伙子的催促下,才跳上自行车后座。两个刚刚定了亲的青年,自从大见面直到两个人一起从男方家出来,就没有再接触和交流过。有些定完亲的男女,甚至记不住对方长得什么摸样。美德哥家的二小子银安定亲后,载着媳妇去买东西,路上碰到媳妇的熟人,银安媳妇害羞,没打招呼就跳下了自行车,回头银安到了供销社门口,找不到媳妇了。回头骑车又去找,两个人愣是谁也没记得谁长啥样,最后还是喊上媒人又跑了一趟,才在路边上找到媳妇。为这,银安还挨了美德哥两脚。不过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媳妇竟然没怪银安,秋天定了亲,冬天银安就把媳妇娶进门来了。
打那以后,村里的小伙子再载着媳妇去买东西,都多了个心眼,先把媳妇穿的啥颜色的衣服记在心里,省得半路上媳妇下了车,回头找不到。
晚上,小伙子把媳妇送回家,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大爷也买好了酒肉,到女方家会亲家来了。晚上的酒宴,是一场男人们庆贺的仪式,双方的男人们从女人的背后走到前台,握手言欢。为了刚刚缔结的亲事,为了一年的收成,更是为了这一场盛会,频频举杯。所有的人都喝得其乐融融,偶尔有不善酒的男人,喝着喝着吆五喝六,也没有人笑话。
对男人们来说,没有什么比遥控着,为儿女们找到一门对路的亲事,自家又多了一家外姓的亲戚,更值得庆贺的事情了。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1 17:55:02 +0800 CST  
六、拾柴火
玉米杆、高粱秆还有豆秸,都是喂牛喂马的料,谁也不肯从牲口嘴里抢食,自然不舍得拿来生火煮饭。一家一独轮车的棉花柴和不多点棒子瓤,是不够整个冬天一大家子人烧的。
无论老人还是孩童,走在大街上,看到一截竹枝或者一把干草,都会自然而然地弯腰拿回家。粮食入仓,玉米杆、棉花柴都进了家门,就连萝卜地也被翻过三五遍之后,一家人就开始为了准备过冬的柴火而忙碌了。直到整个田野和村落被大雪覆盖以前,周遭田地里、村头上、胡同道里能够烧的东西,都会被乡邻们拾回家。等到拾柴火成了每家每户每日里首要的工作时,大家便齐心协力,专心地做这一件活路了。
村子里拾柴火,不外乎两种方式。
第一种是当家的男人去村南的盐碱地里,拿长柄的煽刀,把已经发黄的栌蓬砍倒,在地里晒上三五天,等到栌蓬干透了,男人推着独轮车把栌蓬推回家。这样的方式即省事又省力,但是村南头的栌蓬晒干了不过二十几车,大家再去搂树叶,便在所难免了。
村子里的南边500米远,就是一条贯穿整个县域的马路。两旁两个人搂抱不过来的白杨树,高纵入云。每年秋风一吹,一片片金黄色树叶就“沙沙沙”地飘落在树下、柏油路和旁边的河堤上。沿着村落里通向马路的水泥小桥东行不足300米路北,还有一片茂盛的柳树,柳树林里有看护白杨树和柳树的护林员,在那个家家户户不仅缺衣少吃还整日为柴火犯愁的年月里,护林员所用做的工作不是为了防护有人偷树,而是为了防止拾柴火的妇女儿童,趁着护林员不注意,悄悄拿镰刀砍下一截树枝来。
家门口的榆树叶、柳树叶、槐树叶不用张罗,一早一晚就用竹耙搂回家了。倒是马路边的杨树叶,不起早是占不到地的。
秋日的清晨,天蒙蒙亮,就有主妇喊起大一些的儿女,一人给披一件厚实点的褂子,扛着细细密密的竹耙,背着柴筐,踢踏踢踏往马路奔去。稍大一些的孩子的人先把打着无数补丁的柴包用石头压在某棵树下,叮嘱弟弟妹妹从这棵树开始往远处搂,自己则继续背着柴筐大步流星地朝着远处走去,等到走了三五百米时,搂柴火的人把柴筐放在地上,用最快的速度搂起厚厚的杨树叶后,装进柴筐里做记号,然后开始埋头“吭哧吭哧”圈树叶。这圈树叶也是有讲究的,搂一堆收一堆,速度变慢不说,稍微晚来些、没有占到地方的人强势,还有被人从自己跟弟妹中间截断的可能性。为了杜绝有人来抢占地盘,先来的人就会只是用竹耙从马路上往树下搂,挥舞着竹耙一路搂下来,占好的几百米领地,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跟自己孩子接上头了。这时候,再有人来,看到先来的人已经搂成了带状的树叶,任你多强势的人也不能从别人嘴边抢食了。分头圈树叶的两拨人接上头后,便开始分头舞动竹耙,把因为沾染了露水而变得烫贴温顺的杨树叶,用竹耙一片片搂成堆。刚出家门时母亲给披在肩上的褂子,这会因为汗水的浸泡,变得多余起来,但是为了不被人顺手拿走,只好扯下来系在腰上,继续挥动竹耙。
太阳就在一家家搂柴火的孩子,挥舞竹耙的缝隙里,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脸。在家里做好早饭的母亲,一只手牵着更小点的孩子,一只手夹着几只柴包接应来了。看到早起的孩子们丰硕的成果,母亲的脸上便多了些满足和喜悦。母亲伸手从头上拿下一根针,从口袋里扯出麻线,穿好针后交给牵来的小孩子手里,叮嘱他(她)用针把地上一片片没有搂起的杨树叶串起来,小孩子雀跃着串树叶去了。母亲也有了精力,专心致志地与大孩子们把搂好的树叶往柴包里装。潮湿的杨树叶,被手装、脚踩、胳膊肘压的多重挤压,几乎无缝隙地被装进柴筐、柴包里。串树叶的小孩子不偷懒的话,不大会功夫,就能串起长长一串杨树叶。母亲夸奖几句“谁谁谁真能干”后,再给小孩子一根更长的麻线,就把小孩子高高兴兴地打发到一边去了。
等到太阳爬上了杨树梢,母子们早已经把一包包树叶装好,有独轮车的装在独轮车上,没有独轮车的一人一包扛在肩上,一次背不回去,就返趟后继续往家背。最后母亲背着最大最沉的那一包树叶,走走歇歇往家走。后面跟着最小的孩子,脖子上挂着他自己串起的树叶串,一蹦一跳地在母亲脚前腿后跑来跑去。
晚来没占到杨树叶的人家,就只好有些懊恼和沮丧地到柳树林里,找几棵树下树叶厚实的地,默不作声地搂一些柳树叶回家。娘老子牵着弟妹来接应时,看到自家孩子没占到杨树领地,不免有些灰头灰脸。被牵在手里的小孩子,最好能够看出眉眼高低来,要是不识趣地吵嚷着跟娘要针要线去串杨树叶,轻则被骂一顿,重则被娘一巴掌扇到在松软的柳树叶堆上。挨了骂和揍的孩子,转身去草丛里逮一只蚂蚱或者找一根树枝,拖着长长的鼻涕跟在娘后面,乖巧地不再吱声。
一家人不温不火地做着别的事情,等到晚上,清晨没占到地的孩子就会早早睡下。临睡前还不忘跟爷娘老子说:“明天早点喊俺去搂柴火!”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2 17:04:34 +0800 CST  
@朱千华 2012-08-22 19:58:15
佳作。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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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朱千华老师的抬爱!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2 20:20:49 +0800 CST  
@保护着的小白脸 2012-08-22 20:00:20
支持下楼主,就是最好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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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来看我无事生非的文字!
谢谢!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2 20:21:41 +0800 CST  
@zbzhcl 2012-08-22 20:43:03
支持一下好好写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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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的。
争取把那些属于故乡所有的记忆,都重现在纸上。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3 09:25:35 +0800 CST  
@小鸟终要飞翔 2012-08-22 20:51:40
支持!可惜现在很难静下心来品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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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支持!
天凉了,少却了那些烦躁,就可以坐下来安静地写字读书了。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3 09:26:37 +0800 CST  
@那年的江南小巷 2012-08-22 21:06:37
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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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坐坐。
待我取山泉水,泡龙井茶,慢慢喝,慢慢聊……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3 09:27:50 +0800 CST  
@江湖上就流传 2012-08-23 14:10:43
强烈建议新闻联播来采访下,再搞个什么焦点访谈。太精彩了,太精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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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汗中……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3 17:48:03 +0800 CST  
七、演电影
随着暮秋凉爽而清冽的风,吹响家家户户屋顶的竹签做的风向标,放映员就该赶着马车,载着幕布、发电机和放映机挨庄挨村送电影上门来了。
傍晚时分,远远地看见放映员的马车停在了村支书家的门口,孩子们就明白,今晚上村里要演电影了。不用号召,更不用下通知,一个个孩子便跑回家去,跟爷娘老子打声招呼,纷纷扛着条凳、椅子、杌子和木板,聚集到村东头的场院里去了。家里面做娘的一面急急呼呼去烧火做饭,一面招呼大点的孩子,骑车去邻村喊姥姥大姨三舅二姑来家看电影。
东边的场院里,负责占位的代表们,根据以往占位的经验,如果风在五级以下,幕布就会面西背东,这样看电影的乡邻们就不用担心红荆棵锋利的根茎,扎穿薄薄的布鞋底了。但是如果那日有西北风或者东北风,而且在五级以上,幕布就只好紧紧地靠着老关家的屋山墙,省得电影演到一半,幕布刮倒了。电影看不成不说,不小心还会砸着蹲在前面看电影的孩子们。
等待天黑,等待放映员埋木杆,等待发电机“轰轰”响起前的时光,是属于孩子们的狂欢。平日里寂静的场院,到处人声鼎沸,孩子们在凳子、杌子、椅子以及担起的木板之间打闹嬉戏着,顾不上吃晚饭的孩子手里还会拿着半块窝头,满嘴被焦黄的玉米面窝窝头填满,鼓鼓囊囊地咀嚼着,还不忘追着小伙伴们蹿。
吃过晚饭的大人们开始进场了,这个挪动摆弄着自己的凳子,好把中间的空隙扩大些;那边有人在场院边上招呼邻村的亲戚:“大姨大姨,咱家的凳子在这边。”“二舅二妗子,这里这里!”……邻村闻讯赶来看电影的人,慢慢地围站在本村摆好座位的后面,本村有熟悉的、凳子又有空位的,也会招呼脸熟的邻村人来坐。有人招呼原本站的人去坐下,这人在虎视眈眈地注视下,越过一条条条凳,去坐下,脸上不免有了些得色。如果在演电影的村子里,实在没有亲戚和相熟的人,除了站在后面看之外,就是坐在自己骑来的自行车后座上观看。
在村支书家吃饱喝足的放映员,终于挺着肚子,仰着脸,倒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悠哉游哉地来到场院,指挥着村支书安排打下手的壮劳力:你们几个,刨坑埋杆;你们两个,去把放电机抬到北边的大街上;还有你你你,你们把桌子摆好;……看着神气的放映员,孩子们满眼都是钦佩和敬仰,有多少有志气的孩子,暗暗下决心:好好读书,将来也做去神气的放映员。但是对大多数没心没肺的孩子来说,除了羡慕和崇拜外,也就是在跟小伙伴们吹牛的时候,自豪地夸口说:“说那天演《杨门女将》,放映员还让我帮他搬过凳子呢!”那老谁家的小谁,就会歪了头,很不屑地说:“这有啥啊!那天在赵庄,放映员在俺二姑家吃饭,还给了俺半块馒头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那劲头,似乎帮着放映员干点活或者与放映员有过接触,自己在小伙伴们中间就高人一等了似的。
等到幕布终于挂好,发电机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放映机前面的十五瓦灯泡点亮后,电影并不会马上就开始演。村支书会早早地站在放映机前,“咳咳咳”清清嗓子,开始他亢长的演讲,有时候是动员出夫,出夫就是每年的冬天,一家出一个壮劳力,去参加县水利部门统一安排的清理排水沟淤泥,这是一件非常劳累和高强度的活,虽然拿着高工分,吃着白面馒头,但是每次出夫也都要费尽口舌,大家才零零星星地开始响应号召。村支书唠唠叨叨地说排水沟不清理,要是明年雨水大庄稼涝了,没了收成咱们吃啥?人家外公社的人帮咱们清淤了,咱们总得将心比心,去帮黄河脚底下比咱们更需要清淤的公社去清淤吧?总不能咱们吃着香喷喷的棒子面窝窝头,吃着白菜炖豆腐,眼瞅着兄弟公社没吃没喝吧?一家出一个夫,突击干上半月二十天的,能换来大家都有棒子面窝窝头吃,都能吃上白菜炖豆腐,还是很合算的。谁先报名,村里奖励谁家二十斤黄豆,明天天亮去村支部报名,前二十个有奖,后面的没有哈!村支书的动员,立竿见影,第二天村支部大门前,就早早地排起了长队。二十斤黄豆,可以磨多少豆腐啊?不过也不用担心排在后面的领不到黄豆,回头村支书会让会计把出夫的名单记好,一家家给秤上足足的二十斤黄豆,悄悄送去。
有时候,村支书也会说谁谁谁不孝顺父母,马上就要过冬了老人的房子还露着天。恁大人孩子咋不去住敞棚呢?老人这么大年纪了,恁于心何忍呢?每次村支书在放映机前点名批评谁,谁就是做人做得相当不地道了。这露天的电影虽然是一个村子出钱雇的,但是周围三庄五村的人,都会闻讯赶来看。在这样大的场面指名道姓地批评谁不孝顺,谁的脸皮就丢尽了。第二天,还不等天明这人保准扛着苇席,给爷娘老子去修屋顶。虽然这不孝的儿子,丢人丢到了五里八庄,但是为了下次放电影不继续丢人,只好撅着嘴、铁青着脸,给爷娘老子把屋收拾好。
正是有了村支书每次演电影前的演讲,村子里几乎找不到不孝顺父母的人家。后来,村支书又想出了新招,每次演电影以前,先表扬一个模范家庭,家庭和睦的、积极能干的、帮助孤寡老人的、拥军拥属的,只要是大家公认表现好的家庭,村支书都要表扬一番。接着,再批评一个不好的,小偷小摸、不孝顺老人、跟邻居吵架,只要是村支书觉得表现不好的,都要点名或者不点名地批评一气。这样以来,村风村貌有了极大的改变,以前那些偷把青麦子掰两个青玉米的事情,几乎绝迹了。
没有人会对村支书的演讲有异议,在乡邻们心里,恨不得村支书多唠唠这些嗑,省得年青人不知道好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村支书“吭哧吭哧”讲上大半天,电影才开始上演。虽然当晚的《杨门女将》、《铁弓缘》、《小兵张嘎》、《红日》已经在周围的村子演了无数遍,但是人头簇拥的场院上,从电影片头音乐响起时,便没有了骚动。除了蹲在前面看电影的孩子们,因为蹲麻了脚,偶尔会弓着腰站起来活动活动之外,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在风中飘飘荡荡的幕布,随着电影里故事情节的变换,时而惊叹,时而欢笑,时而悲痛。
只要放映机转动,看电影的乡邻们就聚集起的群起性情绪波动,淳朴而真诚。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3 17:49:24 +0800 CST  
名词解释:
上篇所写的“演电影”,好多人搞不懂,让我解释一下。
其实,在鲁北“演电影”和演员演电影是不同的。鲁北人所说的“演电影”是请放映员来村子里,播放电影。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7 17:45:34 +0800 CST  
八、看电影
对好多人来说,在自己村子里看电影,有爷娘老子、兄弟姐妹以及明晃晃的十五瓦电灯泡照射着,远没有去邻村看电影过瘾和刺激。
虽说是,去外村看电影,要步行三五里路,遇到刮风下雨不免有被淋成落荡鸡的尴尬,但是一想到在夜色朦胧的乡间小路上,与同龄的伙伴和朋友,无拘无束地说笑嬉戏。就为了这一个夜晚的心情舒畅,无论道路如何蜿蜒,无论天气如何寒冷,无论邻村即将演出的电影多么无趣,在闻之邻村将要演电影的傍晚,大家还是会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去往邻村看电影。
在鲁北,连接村与村的乡间大路,宽不过一辆马车能够行走的宽度。在去往邻村看电影的时候,除非是河水挡道,人们更愿意选择不足半米宽的乡间小路。这乡间小路,虽然逼仄了一些,但是绝没有对大人孩子造成威胁的陷阱。三五岁的孩子,只要能够认得回家的路,完全可以在两个村子之间自由往来。
最先出发的,永远是童子军集团。太阳还挂在西边树梢上,一帮穿着花花绿绿各色衣服的孩子,一手拿着窝头,一手拖着高粱秆,大家在一个稍大一些的孩子带领下,排着长长的队伍,骑着高粱秆在田野上奔跑。偶尔,在前面跑着的孩子的布鞋被后面的孩子踩下来,前面的孩子摔倒在黄土地上,如果队伍里没有自己的哥哥姐姐,摔倒的孩子并不理会脸上、鼻子上、衣服上沾满的尘土,会撇撇嘴巴,眼泪在眼眶里打几个转,然后自己用衣袖擦擦脸,自己提上鞋子,继续跟在队伍后面往前跑;如果同行的退伍里有哥哥姐姐,摔倒的孩子就会赖在地上,扯着嗓门“嚎啕”大哭。这时候,哥哥姐姐就会跑过来,拉起弟弟或者妹妹,给他(她)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拉着弟弟妹妹继续往前跑。到了演电影的场院,骑高粱秆的集团军,先是在场院里撒着欢打闹嬉戏,等到发电机开始轰鸣,大家就跑到搬着马扎、小板凳坐在前面不认识的老爷爷老奶奶脚下,席地而坐。如果冬天地上有积雪,小伙伴们就会跑到不拘谁家的柴火垛上,撕一把麦草垫在半头砖上,仰着小脸看电影。
十二三岁的少年和闺女,不会跟小屁孩那般沉不住气。他(她)们吃完晚饭后,先去小伙伴家集合,等到七八个要好的伙伴到齐了,几个人才你挽着我的胳膊,我搂着你的肩膀,唧唧喳喳地说着私房话,沿着乡间小路,往演电影的村子走去。与童子军团不同的是,这帮刚刚脱了乳臭的孩子,已经懂了些男女之间的事情,在相约看电影的伙伴中,男男女女界限划分的分明。如果在村口恰好遇到,男子小分队就跟英武好斗的小公鸡般,相互使一个眼色,大家一起撒开脚丫子,从女子小分队的身边的田地里绕过去,狂奔着把女子小分队远远地抛在身后。女子小分队,也会在男子小分队擦身而过的时候,无需谁来发号施令,大家整齐划一地把头扭向一边,等到男子小分队跑远了,大家才继续往前走。哪怕对方的队伍里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在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跟谁打招呼,而是各自随着各自的队伍,亦步亦趋。如果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有男孩或者女孩的眼睛往对方队伍里多看了一眼,恰好又被身边伙伴的火眼金睛识破,当晚上,这个多看了别人一眼的绯闻,就会在看电影的队伍里迅速地传播开来。被绯闻缠身的人,不但在小伙伴们中间的地位严重下降,闻听到绯闻的大人们,也会对这被传绯闻的孩子有了异样的评价。甚至有的孩子的绯闻,会影响到十七八岁时的提亲。这些男女分帮的小分队,来到邻村的场院里,邻村的同学会早早等在那里,大家纷纷被让到同学占好的凳子上,与另外一个村的同学聚集在一起,女同学围成一个圈子,男同学围成一个圈子,虽然都是一个学校的学生,大家互不相干地在一起说笑着,安逸地等待电影开演。
十五六岁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闺女,一般都开始抽条了。男孩们变得高大而强壮,闺女们变得苗条而妙曼。这个年龄段,是一个非常微妙的群体。男孩家的父母,恨不得自家小子,能够通过看电影这样的时机,引起本次或者邻村同龄闺女的垂青,自己坐在家里,儿子就给自己领回一个媳妇来,省得还要托媒人四处求亲;闺女家的父母,即希望自家闺女被家庭条件好、孩子帅气的小伙子看上,又担心闺女家不知道深浅,被哪家的坏小子诳了,等到闺女跟人家走得很近了,想不把闺女给人家也迟了。爷娘老子心里再纠结忐忑,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需要多费点心神,哪怕家里有事脱不开身,爷娘老子也会有一个去看电影,等到散场的时候,喊上自家闺女一道回家,确保自家闺女不吃亏。
农村的孩子早熟些,十五六年纪,心里一般也会有了暗恋或者心仪的人了。还在学校上学的,忙着考学的会一门心思趴在书本上,自然也不会有精力有闲心去看电影;那些学习一般,就指望读完初中回家种地的,在学校里看着谁可心,大胆的会在学校里偷偷写纸条,互表了情意,有意或者无意,差不多也能够有些眉目了,在演电影的场院里遇到,两个有情义的人不能明目张胆地聚在一起,但是眉眼传情的悸动和心潮起伏,更胜过大胆直白地并排站在一起;胆小的就指望着去邻村看电影时,能够与偷偷喜欢的人遇到,哪怕不打招呼不说话,能够在人群里偷偷多看那人两眼,心里也是甜蜜和幸福的。如果自己的心事,又有同性别的同学知晓,这知晓了秘密的同学就会极力撮合,如果双方你情我愿,将来能够结一门亲事,也是有可能的;苦就苦了那些早早辍学在家种地的男孩和闺女们了,他(她)们的选择空间小之又小,除了本村几个辍学的同龄人,他(她)们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外村的同邻人。每每看到那些读初中的小伙伴,与别人暗送秋波,心里不免生出些酸楚和自怨自艾的情绪,不管将来会不会在本村里结下一门亲事,总会在怀春的年纪里,静默地臆想着同村某一个年龄相仿的异性,做一下相恋的梦。
这些情窦初开的小伙子和闺女们,是去邻村看电影队伍中最活跃也最寂静的群体。无论周围三五里内,还是七八里外的村子,只要闻听有演电影的,他(她)们总是会成群结队去看。而到了演电影的场院,他(她)们的眼睛并不真得看望人头攒积的幕布,他(她)们全身心都是眼睛,警觉而机敏着,于无声处、于黑暗中,穿越人群,充满了激情和狂热地看着某一个与自己有着同样心思的人,期望与对方的眼睛相遇,并迸发出无限的情意和狂热的心动。直到电影结束,这些游走乡野痴迷看电影的人,还不能够从那些对视中醒来。若是有人问,当晚电影演得内容时,怕是十有八九说不清。
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青年和闺女,就没有看电影的纠结和烦恼了。都是定了亲或者新婚的成年人了,除非邻村演的电影,自己没有看过,大家是不会去看的。用他们的话来说,有那些看电影的闲工夫,还不如多编几块地毯,多搓几根麻绳卖钱来得实惠呢!如果邻村上演的是新电影,大家也会结伴去看,但是这些名花有主、名草有园的人,安分的多,看电影就老实巴交地看影,专注而淡定。回家的路上,讨论的除了电影的情节,就是明天要做的活路了。
再上点年纪的去邻村看电影,不是被姐姐妹妹爷娘老子喊去看的,就是怕年纪小的孩子回不了家,或者去接十五六的闺女的爷娘老子了。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7 17:46:54 +0800 CST  
@我是奔哥 2012-08-28 08:39:10
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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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奔哥支持!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8 17:21:20 +0800 CST  
@360tiy 2012-08-28 10:00:43
慢慢欣常,感受下秋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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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小坐。
上好茶……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8 17:21:46 +0800 CST  
九、出夫
初冬季节,公社和管区的干部,就会隔三差五骑着自行车,穿着有四个布袋的中山服,脚蹬胶皮底的青布鞋,在乡间小路上飞奔了。遇到熟悉的老爷们,干部就会下车来,热情地打着招呼:“老六,地里的活可都忙完了?”被干部喊到的老六,停下手里的活,憨厚地笑着点点头。干部递给老六一根烟卷,老六急忙从褂子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火柴盒,不等老六把火柴点着,干部已经点燃了打火机,两个男人站在地头或者路边并不做太多的寒暄,抽几口烟,干部就要骑车离开,老六在身后怯怯地虚让着:“不回家喝碗水了吗?”干部骑在大金鹿或者国防自行车上,并不回头,吼一声:“不了,还要去赵庄下通知呢!”
老六回到家后,去柴房里推出橡胶轱辘的独轮车,从柴草堆里翻出两只粪筐,然后把高高挂在梁上的扁担、箩筐、袢都取下来,叮叮当当地收拾起家什来。老六手里干着活,嘴上并不闲着,招呼媳妇把去年磨穿了布兜拿出来,叮嘱媳妇:“多缝上几层耐磨的布,这次别用棉线,用前几天搓好的细麻绳,省得跟去年那样,没干两天活,就磨透气了。”
老六媳妇这会也不叨叨了,听话地翻出布兜晾晒在晒被子的阳绳上,说一声:“俺去二婶子家借根杠子头的针去。”就转身走进二婶子家,二婶子家的笨狗小黑虽然凶恶,但是因为隔三差五去老六家串门,老六媳妇会扔块地瓜头或者棒子瓤喂它,小黑见了老六媳妇,反而摇着尾巴跑上来迎接。老六媳妇正忙着,没心思搭理小黑,用脚把小黑踹一脚,自顾自地推开了二婶子家的屋门。
不一会,马上就要出夫的消息,就在整个村子里传开了。家里有青壮年劳力的男人们得知要出夫的消息后,关起门来,闷不做声地收拾出夫要用到的工具;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有适龄的孩子还是闺女的,便开始犯了愁。特别是有四个闺女没有男孩子的大孝叔,原先自己身强力壮时,都是自己去出夫,一过了六十岁,腰也弯了,腿也打颤了,每年听说要出夫,就把屋门关起来,失声痛哭。村上人都说:“大孝自打年轻时候起就刚强,这老了老了,被屋里没有个带把的支撑着,咋落成这埋汰劲了呢?”
后来,大孝叔家的爱莲、爱凤、爱菊、爱梅四个闺女用棍子打着也不嫁出村去,都找了本村的婆家,与大孝叔每年的哭出夫,不无关系。再后来,大孝叔享足了四个闺女的福,住大瓦房,穿的确良裤褂,吃肉喝酒,让那些有儿子出夫,却没有闺女伺候的老人,昏花的老眼都瞪出了血丝,恨不得时光倒退多少年,也让媳妇给自己生个闺女孩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在那些需要家家户户出夫的年代里,大孝叔这样的家庭也有那么三五家。如果需要清淤的河道或者修筑的道路在三十里内,县上又没有规定出夫的人都住在工地上,生产队里就会开会研究,家家都出夫,无论男女,到时候按照人口一家分一块工程,按户记工分。到了出夫的清晨,一大早家家有自行车的骑自行车,没自行车的赶着毛驴车,男女老少一起出动。到了工地上,长蛇一般的河堤和河底,到处是飘扬的红旗。红旗的缝隙里,是扛着铁锨、推着独轮车、挑着扁担、抬着竹筐和布兜黑压压搬运的人群。
村里与村子之间的分界线,不但钉着木橛子,村干部们还用白色石灰划着清晰的界限。村干部挑选有青壮劳力的家庭,然他们统一安排在村界周围;家里清一色女子出夫的都被安排在中间。
一村人,力气大的推车,手脚麻利的拉车,腿脚不利索的装车,力气小的两个人抬……刚开始,大家还干的生龙活虎,等到一天下来,所有人汗水早就把衣衫浸湿了干、干了再浸湿无数次。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吃上三个窝窝头,喝上半塑料桶凉水,就又能够保持着一定的节奏,继续推车了。倒是那些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和闺女们,原以为干力气活,能多吃下几个窝窝头,谁承想,一上午干下来,除了想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觉外,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上。”这话到了第一次出夫的人身上,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三顿五顿不吃,体力严重透支的出夫人,也不觉得饿,得一会会功夫,就找个地躺下来,而且恨不得躺下后就再也不起来。
午后的活路,越干越慢。有些半大小子直接论堆了,瘫在地上,任爷娘老子怎么哄骗责骂,死活就是迈不动腿了。有心无力的爷娘们,无可奈何之下,完全抛却了形象,推不动车子,挑不起扁担,就拖着箩筐和布兜,一点点往十几米高的河堤上拽。有些腿脚不利索的,还要双膝着地,半走半爬着,往前走。
这种近途、不规定男女的工程,一般不会超过两天。等到有青壮劳力的家庭,干完了自己的活,先干完的当家人,并不会带领着家人打道回村。而是吩咐家人,分头去帮助干到最后已经精疲力竭的无壮劳力户。大家先后完工,不用招呼,转身就投入去帮助无壮劳力人家的队伍。随着人群聚集在几个家庭时,这个一铁锨,那个一推车,不一会,大家就把全村的工程干完了。
正是有了近途出夫的经历,到了去黄河边或者小清河清淤时,上头就有了规定,年龄要20到45岁之间,全部是男性。这样的工期,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个月二十日,一去就要带着被褥,中间公社不允许不能回家。这样的出夫,就要公社、管区和村里三番五次动员了,每个壮劳力出夫一天记三天的工分,家里还可以领取村上队上补助各不相同的大豆、小米、芝麻等农作物,出夫的人一天三顿可以吃白面卷子,中午晚上还可以吃上白菜汤。这样丰厚的待遇,对一缸咸菜吃一年、顿顿吃高粱面窝窝头的乡邻们来说,简直就是在天天过年。
“公社食堂里的白菜汤油花漂一层,吃着吃着,不小心还能吃出一块肥肉来,那叫一个香啊!可惜,俺是老了,没那福气了!”有些上了年纪的老男人,吧嗒着嘴,回味着出夫时的经历,充满了青春一去不再回的感伤和落寞。
但是,对那些即将出夫的青壮年劳力来说,虽然在一听说消息后,就做好了所有出夫的准备,但是每次队长来动员,还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等到村里和队上把补助送到家里,青壮年便不再推诿了。
三十几个汉子,收拾停当,一人推着一辆橡胶轱辘的独轮车,上面放着被褥、烟草、铁锨、铁镐、箩筐和布兜,带头的汉子的独轮车上还会插着一杆鲜艳的红旗。就这样,出夫的队伍在爷娘老子、妻子儿女的目送下,推着独轮车,浩浩荡荡地朝着目的地而去。
在家的人们,不用问都知道,汉子们接下来的十几二十几天里,会夜以继日地,挥舞着铁镐,破冰铲土,用他们一双双布满了厚厚茧子的大手,用他们粗壮的双肩,一锨锨、一筐筐、一兜兜、一车车把那些带着冰碴子的黄土,从河底清理到二十几米高的河堤上。他们的衣衫,将在零下十几度的风口,一次次浸湿并一次次风干。
乡邻们习惯了这样出夫的生活,家里等待的爹娘和妻儿,会早早去村里的代销点,打一斤散装的白酒,盼着汉子们回来时,让他们一醉方休。
楼主 1314在梅边  发布于 2012-08-28 17:23:34 +0800 CST  

楼主:1314在梅边

字数:67902

发表时间:2012-08-13 19:3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1-30 03:31:4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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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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