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早自习时可以同时吃早饭的规定究竟起源于何时，无人考证，更无人挑刺，反正在宋嫣就读的三年期间里，天天都是如此，人们乐得有此规定，因为谁也避免不了这种行为，即使最珍惜早读时光的，偶尔一顿两顿也是有的。学校做出这一决定自然有它的考虑，一则是由于学校不供应早点、开水又直到自习的前几分钟才提供，学生们来不及张罗早餐；二则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小县城里，社会早点只开在少数的几个大饭店里，不仅价格昂贵而且距离远，学生们消费不起更浪费不起时间，而他们又不能饿着肚子上一上午的课，于是为其让出一段吃早点的时间学校便责无旁贷。当然有起得早又珍惜时间的早就利用隔夜水就着家里带来或捎来的不易坏的食物在宿舍里就解决了的，像宋嫣之类不喜欢早到教室且睡眠又格外多的则充分利用了学校提供的此一项便利，勤等着在早自习的时候舒舒服服地、慢条斯理地享受美好的用餐时光。宋嫣没有开口朗读的习惯，也做不到在众人都哇哇颂读的纷乱声中静心默读，所以慢慢咀嚼食物度过晨读的前半段时间就成了她的一种习惯，等到人们都读累了的时候，饭毕的她才正式进入属于她的阅读时段。
早自习被人们约定俗成为要读语文和英语，因此这两门课程的教课老师来得最勤，几乎每天都会沿着教室里的过道巡视一圈，但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从来都没有碰到过，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得有些在语文老师来时读语文、英语老师来时读英语的同学左右为难。宋嫣是谁的账也不买，她只按自己的计划行事，吃好了之后该看英语看英语，该看语文看语文，她才不管哪位老师打从自己的眼前经过、哪一位又脸色稍显难看。在这一方面，语文老师明显要豁达许多，眼睛像锥子一样的是英语老师，然而就在这一日，还没等到他来锥别人，人们就先于他被门前的女人刺到了神经。人们从未在校园中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在大街上也很少，只见她黑黑的头发高高挽起，眼睛不大不小，满含笑意的同时还分外明亮；鼻梁很直很高，显露出高贵，向上翘弯的嘴唇则微微地一张一兮的，像是在柔声说话，其实那是一种特殊的微笑。女人个子很高，不胖不瘦的，一双高跟鞋拔高了她的身材，也让她腰身更挺拔。这样的描述无疑表明下面一桩事实，即这个女人不仅拥有着一张姣好的面容，身材也很出众。然而优于这些，宋嫣却先被她身上所穿的一件花风衣和由此带来的优雅气质所吸引。那是一件束腰长风衣，嫩绿色的底面上缀有无数碎小的白花，远看上去就像星星一样，一条白色的腰带穿过风衣两旁的腰别反系在身后，她猜测那一定是个蝴蝶结，风衣没有系扣，就那样敞着怀，露出了里边的一件藕粉色衬衣。

衣服不得不说都很鲜亮，但穿在这女人的身上却一点都不扎眼，反倒处处透着雅致，也衬托得她更年轻了。打动宋嫣的正是她身上的色彩，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在她的眼里熠熠生辉。教室里差不多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唰唰向外，都在心里暗自揣测她究竟来找谁。很快，经几拨人的传话接力之后，侯凯鲲被叫了出去。宋嫣诧异何以侯凯鲲直到被最后一个人喊出名字的那一刻起才注意到那女人的存在，不过她随即便从他那不情愿的面部表情以及嘟嘟囔囔的埋怨声中猜出，他或许早也看见，只因他并不希望她出现在这里，才佯装没有看到。
侯凯鲲自打转过来之后就一直坐在宋嫣的前一排，可他俩历来都没说上过三句话，农村班的男女生之间不交流是很正常的现象，说多了反倒招人非议，但也不是人人都这样，还是有不少人敢于打破这一常规。离得近，观察起来自然方便，就是不刻意也无法忽视细节，于是侯凯鲲从站起来往外走直到重新回到座位上，他的任何耍小性的举动几乎都没逃过宋嫣的眼睛，说真的，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好奇。
当侯凯鲲像头斗牛一样梗着脖子走出教室时，守在门口的美丽女人立刻迎了上去，而且从她那急切的样子上判断，似乎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找他，然而等她靠近他时，却瞬时间变成了一副乞求的模样，她一边嘴里说着什么一边生要把一包用纸包着的东西塞给侯凯鲲，侯凯鲲却几次拒绝，即使最终拗不过接受了，也依旧还是表现得很不情愿，不过那女人显然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看上去有些欢喜，或许她想借着高兴劲再嘱咐几句，结果侯凯鲲没好气地来了一句：“知道了，你快上班去吧！”让她立刻噤了声。

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句话，而教室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已没有了诵读声，许多人目睹了刚才门外的那一幕，当听到这样的话时不禁纷纷惊愕平日里好脾气的侯凯鲲为何此刻却变得这般不通情理。人们默默地注视着随后进入教室的他一脸不悦地回到座位上，同时眼睛也止不住地使劲往他手里拿的那包东西上瞟。他们都想知道那是什么，可侯凯鲲却一把把它藏在了桌洞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拿出来过。
耐不住好奇，有人向侯凯鲲打问来找他的女人是谁，他则像是一下子找着了宣泄的机会一样，不仅心烦气躁地回答说那是他的母亲，而且紧接着头也不抬地抱怨道：“说了不让她来送，她偏要来，一顿早饭不吃，我又饿不死。”于是人们明白了那是一包早饭，并且像是从外面买来的，因为包着的纸和家里用的不同，是油光面的。
宋嫣多少能猜得出他不高兴的原因，他是不愿意被母亲依旧当小孩子一样照顾，这一点在农村学生的面前尤其重要，他们个个都很独立，更不娇气，他的母亲却追来给他送饭，显然让他觉得在同学面前丢了人。确实，已经有人开始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为了一顿没吃的早饭，家长大老远的再送过来真的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也有人羡慕，羡慕自己想也不敢想的这份关心。然而重点显然不在这两方面上，人们更关注的是侯凯鲲怎么竟然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妈，或者反过来说可能更为妥帖，即这位年轻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有侯凯鲲这么一个儿子！宋嫣惊奇地方的也在这里，因为她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女人和侯凯鲲的妈画上等号，且不说侯凯鲲一点也没遗传上他母亲的基因，就连穿衣打扮也完全找不到一点相近的地方，而宋嫣也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其实在转过来的城市学生当中，侯凯鲲也就算得上是穿得最朴素的一个了。这种差异事实上正是引发侯凯鲲不情愿他母亲在同学们跟前露面的最主要原因，他不喜欢母亲太爱打扮，尤其不喜欢她穿得过分鲜艳。这可能是每一个青春期的儿子都喜欢干的事情，说到底他害怕听到别人在背后对母亲议论。宋嫣也很快从他接下来的话语中察觉到这一点，因为当有人发自内心地对他赞叹道“你母亲可真年轻！”时，他却恼怒地说道：“她，就爱打扮！”

而宋嫣却非常欣赏他母亲的这一身打扮，原因是这身装束仿佛让她体味到了夏季的来临。宋嫣生在西北地区，也长在西北地区，在她的眼里那种清新又绿意盎然的色彩只有进入到初夏时分才开始有，并且很短暂，等到稍稍入秋不久，一夜之间便几乎又会全部褪变成了枯黄色。现在是春季，自然四周除了黄再无其他色，然而，神奇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竟然提前把一袭绿色送到了她的眼前，而且还带着一些其他的但同样美丽的色彩。所有这些色彩无疑是富有生机的，也让她感受到了世界上另外一种母亲的形象：她们不全都是红背心、花布衫，看上去普普通通，而是可以美得炫目。她突然间变得特别想接近这个女人，甚至于还想融入她的家庭，而要融入，就得有个媒介，由此她把注意力移到了侯凯鲲的身上，但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连多看他几眼也没有，只是默默地在心里想象着自己和他母亲相处时的情景，同时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真正追随的仅仅是一个着绿色风衣的美丽女人，至于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她其实并不看重，不过有一点也不可否认，那就是她确实对侯凯鲲在感情上起了一丝变化。有变化并不真正代表着什么，因为她也非常确信，若是没有他的母亲，变化就不可能出现。庆幸的是，对此侯凯鲲一无所知，而这也正是宋嫣所希望的，她觉得这只是属于她自己的一点小秘密，无涉其他任何人。
年少时期，我们曾有过太多太多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秘密，它们困扰过我们，也使我们忧伤过，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许多已如天上的云彩一样，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然而但凡是涉及到情感方面的，哪怕是毫无由头的，也都或多或少地会在心头刻下印记，更不要说那些真正与其挂上钩的了。宋嫣对于侯凯鲲这一时期的这份因别人而衍生出来的感觉说到底其实压根就不能和感请混为一谈，但在后来的人生当中她却始终对此记忆深刻。

分得清放置在侯凯鲲身上的这份好感究竟是何性质可以说是她在少女时期最突出的一种理性表现，成年且结婚后，对于丈夫韩永正的感情，她却一度模糊不清，她感觉生活中有他也行，无他也可，并且还曾简单地把婚姻理解为“和谁过都一样”。是韩永正的出国让她的认识有了改变，她觉得缺少了他的生活似乎更美好。她感到心比原先宁静了不少，日子也开始过得有条不紊了许多，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更接近过去的面容，尤其是神态，重又变得从容不迫和娴静平和了起来。所有的一切都表明她正在逐渐地回归自我，而这一自我，被她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还曾一度被她心痛地以为再也回不来了。心灵沉静下来，一定便会有新的思想诞生，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她心中一直潜伏的离婚念头开始了正式复苏。张峰的出现加重了这一念头，但她迟迟没有付诸于行动，她预感到这将是一个自然的进程，到时候，也许无需任何举措，只要一句话就能解决。这一预感从韩永正预备到美国的第一天起她就有，只是她从来没有把它摆到自己的眼前来好好审视而已。如今一待审视它，她便立刻对婚姻有了另外的理解，认为建立在感情基石之上的心灵相通才是使其美满的最主要因素，除此之外其他一切只能起次要作用，于是她再也不秉持过去“和谁过都一样”的言论，而是确信不仅存在着差别，也许还是天壤之别。能够领悟到这一点，不进行痛彻的思索是不可能的，而她尽管也曾试图从性格、生活方式，甚至于金钱方面寻找原因来解释她和韩永正之间存在的问题，后来还加入了价值观和世界观这两个因子，却均由于均是脱离开上面关键点而单独实施的，因此最终结果只能是一无所获，而且反倒是越来越让她自己迷惘不已，然而迷惘还不是让她萌生和韩永正分开的唯一原因，而是伴有其他，而这些又尽可以从她记录的部分日记片段当中窥看得到：

……
我猜，当初正是因我的不同吸引了韩永正，然而婚后他最想抹去的却也是这不同，他极力想将我改造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和他一起遵循所谓的社会常规。其实那是俗人间常使用的一套人情世故，身为大学教师的他却把其奉为自己的社交原则，有时候甚至沉湎于其中，这不得不令我感到诧异，而他动辄还要我学，惹我恼火不说，也由不得让我怀疑，他这样做有生怕失去朋友的缘故在里边。实际上说到朋友，韩永正交往的永远只有一种，即和他同类型的人，对此，我没有听到过他任何的公开解释，不过却能够看出他时常以此为傲，然而这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身在这堆人中间，无形中总会有一种怪异的社交文化统治在周围，使我不得不谨慎说话，以防一不留神说出来的话招致众人的一致反对。说真的，不知是相互影响还是受着这样一条法则，即“性格相似的人通常思想也都相近”的支配，他们的观点多数时候出奇地雷同，而这时候，韩永正又一定是与其他人站在一起的，因为这是他表露与他们关系亲密的最直接方式。我从没有奢望过获得他的支持，只要他不借机贬损我就行，可事实上，他借着酒精和人多做的最多的就是这一条。我在这种场合下很少能够有思想上的收获，唯一能得到的只是看到这帮人相互证明、相互支持、相互吹捧、相互维护，共同筑起了一道思想上的铜墙铁壁，压根就不给外来的“异己观点”留下一丝突破进去的缝隙。其实这是一帮最可怜的人，他们依靠大合唱来抚慰各自那颗害怕孤独的心灵。也许有些言重了，出现这种状况他们也只是出于无意，更不自知，可我却时刻都能够感受到空气的不自由，它们似乎只是在按着一种模式流动，在这种模式下，他们欣慰，我却倍感窒息。我没有理由把他们定义为“卫道士”和“因循守旧”的人，但他们却靠着阴郁感以及陈旧的观念给自身蒙上了一层这样的阴云，然而可悲的是，他们也凭着平日里不苟言笑和不轻易坦露心迹赢得了沉着稳重的赞誉，也难怪，拥有此种性格的人确实也同时拥有这样的品质，而这种品质，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在许多人的眼里就已经足够了，再不需要其他。但显然，韩永正在此之上更胜一筹，高学历为他的身上涂抹上了一层莫测高深的色彩，却也因此而使得他变得相当诡谲。他的许多心思都需要我去猜，且与此同时，他也变得越来越固执，甚至于到了偏执的地步，可他却始终没有脱离开想控制人的欲望，而听从他的安排、按他的意志行事就是他对我全部且唯一的要求。无奈我偏偏最讨厌受这样的羁绊和束缚，我喜欢自由，更喜欢独立行事，他这样做明显是在阻塞我获取快乐的通道，因此我起先反抗后来产生厌烦情绪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尤其当他一面呈现出一副费力不讨好的委屈面容一面满腹抱怨地说道“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你好”时，我就更加反感不已。
于是，矛盾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矛盾带来的只能是冲突，而这种冲突又是如此地折磨人，它会将它恼人的触角从日常生活一直延伸到马路上、人际交往和社会工作当中去，进而搅得你心情烦乱不堪也无比沮丧。不可否认，我们之间出现了问题，并且似乎不可调和，但这问题的根源究竟出在哪里，我思来想去，感觉套用哪一条都不那么具有说服力，也许，用“错误”一词来解释最恰当，可似乎又过分严重。

……
大学时读过《围城》，不过说实在话，并没有真正读懂，今日再读并细细揣摩，难免忽然心生悲凉。我感到我和韩永正目前的关系状况可能还不及书中的男女主人公之间来得更简单明了，毕竟我没有从中看出哪个男的生要把女的束缚住、哪个女的又硬要把男的充分地厌恶。但这些却在我们之间真实地存在并时时演绎着，所以由我们演出的这出婚姻独幕戏，从一开场就预示着结束，而结束了则正好又反过来印证了开场时的种种预感。
我很随性，因此就更酷爱自由，这决定了我也不喜欢被束缚，然而我悲哀地发现，我不仅正在失去自由，而且也正在被束缚。这种束缚很显然不是在脚腕上的，诸如套链子等，而是在脖子中，有一种窒息感，它令人心生绝望。
自打开始具备了独立思想之后，我就自认为是一只苍鹭，并且期望始终都能够在蓝天下无拘无束地、自由自在地翱翔，可是命运不济，苍鹭的人生过早地被进行了拦截。一念之差让它从此陷入了樊笼，不能自由振翅、不能自由呼吸乃至不能自由做梦。这无异于在使它慢性自杀，于是倔强的它开始奋力地去跃起、去挣脱、去逃离。可不幸的是，看笼人却一直以蛮横的姿态粉碎着以上行为：起先，他用棍子敲打苍鹭的头部，告诉它逃脱绝无可能，后来，见它并不屈服、反倒为此落得满身伤痕，遂又心生不忍，改用了其他策略。他深知这是他费尽了气力才从沼泽地里捕捉回来的一只飞鸟，并且非常痴迷它那优雅的身子、弯曲的颈项、忧伤的眼睛和修长的双腿，尽管它不是一只仙鹤，但它是属于他的，有了这一条，他就绝不会看它头破血流。然而也正是有了这一条，才让他心里有了保障，有了保障，他则获取到了胜利的信心，而信心又催生出智慧，由此他不仅一次单独附在它的耳旁，更是时常当着众多人的面，一本正经地对它一味重复说道：“你啊，就是一只小雀鸟，生来就是在笼子里生活的，飞不上那么高的天空，不信，你问问大家？”他试图从思想上诱导苍鹭、迷惑苍鹭，让它忘了最初的它。苍鹭在开始时当然不相信，但架不住看笼人日积月累洗脑式的贬低，又看到人们也有点头附和的，渐渐地，它也就开始怀疑起了自己，认为自己当初在湖水旁照镜子时，错把魔镜当成了平常镜，把自己的身份弄错了，因此它减少了抗争，选择了沉默。但是每当碧空如洗、自由的空气带着野外的青草味道送入它的鼻腔中时，它似乎又记起了自己是谁。不用说，它和看笼人之间的冲突重又泛起，与此同时，它也变得越来越忧伤了。伤感之树是伴着记忆的复苏和再一次对自由的向往而在它的心底滋长起来的，而浇灌它的正是一次又一次的冲突，冲突使它枝繁叶茂，却也让它满目悲凉，因为每一片树叶掉落在心中都带着一种绝望。寒意似深秋，逃离的念头十分强烈，可它没有选择再次硬冲硬撞，而是在缄默中静等机会，然而这种等待又何其消极，慢慢地，连它自己也失了信心。

……
今天在外边，远远地看到韩永正，我选择了别过脸去，佯装没看见，是不想让自己精神太紧张和心里陡增压力。这种感觉很奇怪？其实一点都不奇怪，试想，当一个人和你相处时，他只会带给你压力，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每一声脚步都只能令你心生恐惧，那么你还会愿意看见他吗？你还会想要和他面对面说点什么吗？不，一定不会的。然而婚姻却让你躲不开这一切。最近，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些问题：当初为何会选择他？是出于怜悯还是所谓的虚荣？我隔绝开别人，沉下心去等待，难道为的就是等待一段虚荣？我不认可这一推断，我也不相信是这一原因，被人死追放在别人那里也许会被视作是一种骄傲和幸福，但在我这里，却绝不是！我深信我最终败给的还是自己的意志，是它的不坚定让我接受了内心里极不情愿的事。如今，这一选择的负效应已经开花并且开始结果，我不仅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幸福，反倒整日里被压抑所笼罩而深陷绝望的境地，我第一次想到怨恨自己，怨恨总是对别人善良的我为何当初偏偏却对自己要那么残忍。

……
隐隐地，我总是有一种直觉，觉得我是绊倒在了一个预先就已经埋设好的大坑里，而那站在坑边救我出来的人其实就是猎人、就是挖坑者本人。然而更可悲的是，完全没有辨识清事实真相的我当时竟认为唯有把自己赠送给他才能表达我的感谢之情。其实我是不想背负对他欠下的人情，因为这种本身带有企图的人情你是无法依靠其他方式还清的，谁都明白，他要的是人而非别的东西。如此一来，我接受了将那场历时三年的追逐胜利定性为一场心计胜利的心理暗示，脑海里随之也就住进了下面一副图景：韩永正捧着除了我看不到其他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抱都抱不过来的一大堆玫瑰花，满脸除了只有他能给与我幸福别人再无可能的神情，在众人一通子看起来比我本人还了解自己的喝彩和鼓励声中，我就晕乎乎地飞上了天！这样说显然有失厚道，因为最终决定权在我手里，但是对于当年那些劝告者的轻微怪怨真的有时候会在我的心头一闪而过。
我自诩不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但在感情方面却犯了软弱的毛病，见得了别人的强硬，见不得别人的软磨，这种心理表现在现实生活中可能就是：当被抢劫犯当街拦住索要一分钱时，我舍了性命，分文不给，而当被流浪儿童抱住大腿，只求我买一枝玫瑰花时，我却买下了整把。然而不同的是，做上面两件事我从不后悔，将自己的一生幸福被动地交由一个依靠类似后一种乞求手段的人却无论如何都让我觉得心里别扭。

……
也许我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或者对于婚姻的要求过分高，别人只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我却求的是一个知心人，因此在外人眼里，包括我自己也承认，生活上，他算得上是个十分合格的丈夫，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到了关心我远胜于关心他自己的地步，我却并不领情。他为了买我爱吃的酱牛肚会跑遍半个城；他为了买到适合我的发绳能转遍整个夜市；他为了我需要的一盒药几乎跑遍所有的药店，甚至于所有的医院；我猜测如果我说梦里梦到皑皑雪地里有枝绿绿的兔子草，他说不定也会在有雪的地方寻它个千遍万遍。但尴尬的是，每遇到这种情况，我的心里却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楚，我情愿他没有找到，更希望他压根就不去寻找。我特别担忧这样的事情不断出现，不仅仅源于寻不到的最终结局只会引爆韩永正的负面情绪，还由于我深怕再欠下他什么人情，进而需要我加倍地予以偿还。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不多余，韩永正会像一个女人一样翻旧帐，报出他曾经的几乎每一项付出。他的付出是要回报的，他要交换的是我对他的感情，而这却恰是我最给不了他的，于是压力下的我许多时候即使生病了也宁愿选择不说。
我在他面前日渐沉默，他看起来也有些沮丧，但与他为我寻东西不得下的懊恼相比，简直算不上什么，要知道，在我的眼里，后一种已经不单单仅是一种情绪，而是俨然上升到了疾病的程度，因为若是换作是我，跑过几个地方、苦寻不着之后，我只能是要么放弃，要么找一替代之物，远执着不到偏要和自己较死劲进而引发满腹的不痛快的地步。我当然不理解他的行为，可却得一次又一次地看这种疾病在我的面前发作，因此当他抱怨个不停的时候，我的心里时常瞬间起火。
生气于事无补，事件照样还是屡屡发生，这迫使我不得不探索驱动他如此行事背后的真正原因。一开始，我误以为韩永正由此展露出的最真实自我是：他专门和自己过不去，目的或许仅是为了寻找和体验一种挫败感。然而在后来的又一次这样的事件过后，心头闷闷的我猛然间醒悟道：原来他是把每一次找寻都当作一场艰难的战役来打，取胜不了自然让他气愤难当。他不愿意当一个失败者，他要做到的是“征服”，可以说，“征服”是他做事的基本出发点，也是他唯一的指导思想，更是他想要的过程和结果。这样一想，似乎一切就都通了，原来我不理解的东西顷刻间也都理解了。这才是事件的本质，但它却靠另外一种形式掩盖并表现着，这种形式同样让人嫌恶，却因披了一件感情外衣，故而极少有人能分辨得清楚。我喜欢用“以爱的名义绑架”来简略阐释这种表现，因为每一位被绑者耳边重复听到的均是这样一句：“我都是为了你！”其实绑架者何尝为的不是他自己。清醒了、明白了，也就再也不愿无端地担那份压力了，于是当今日我再次听到这句往日里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话语时，第一次，我开口反驳说道：“你是为了你自己！”
忽然记起了从前我每次放假回家，父母必定在头几天的时候猪牛羊肉成堆往回买的事情。他们逢人便说：“姑娘回来了，买些肉给她吃。”不过，他们倒也坦诚，转过头来就对人家说：“其实也是借着姑娘的名，真正敞开肚皮吃肉的是我们。她，不喜欢吃肉。”我很清楚，像那样的买肉法要花去家里不少钱，因此他们这种突然的破费法多少会让我心里不安，可也绝不会为此而心生压力，因为一方面他们嘴里道出了事实，无意间宽慰到了我，一方面他们从没有以这样的“为我”行径要求我感激他们。然而同样是借我之名，父母毫不掩饰背后的真相，韩永正却一味地宣称一切都是为了我。毫无怀疑，在他做和说的初衷当中确实含有这种成分，甚至可以说是很大的成分，可是当这份美好最终被一次次的坏情绪打碎之后，他还能再理直气壮地说“一切都是为了我”吗？
也许将这两类事情放在一起比较有失恰当，但这里边却涉及了一个共同的词，叫“情感绑架”，指的是借感情之名要求别人用行动回报自己的付出，它在此一刻才跳入我的脑际，也许自有它的深意和用途，因为尽管我在前面曾使用“以爱的名义绑架”来表达与其相同的意义，但后者更专业和正式，使用起来也显得更严肃。想到此，我忽然就有了想以严肃的笔触写下这样一句话的心愿：
父母亲的情感绑架他们首先自己就将其粉碎了，与此相反，韩永正的却与日俱增。

……
她们都说，韩永正对我太好了，凡事都不用操心，而我却要说：我不知道，我也不喜欢。
自打我被暗示为是一只雀鸟，只能呆在笼子里以来，我还真的就日渐像起了它，很乖驯，很温良，主人十分开心，撒小米、倒水、逗弄它，成了他最乐意干的日常事务，而具体到吃不吃、喝不喝、叫不叫倒并不放在心里，重要的是只要在笼子里就行。万事鸟儿都没有机会拿主意，它能够做的只是瞪眼干看，安心接受。也许这样的日子相比过去缺少了滋味，总感到应该加些调味料进去，于是时不时主人的嫉妒病就要犯一犯，恼怒他的鸟儿做出了“出格”的事。主人的脸为此一阴就是好几天，然而还在鸟儿莫名其妙、不知缘由时，孤寂的主人就又主动将脸上挂着的霜帘抖落了抖落，继而又借着别的事情让自己下了台阶。他从不给出生气的原因，反正是隔一段时间就要阴沉一回，然后又突然转晴。不过，作为鸟儿我还是渐渐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原来他不希望我和异性说话，即使是双方都熟悉的。

……
人们有时候在评论某人时，经常会说：“这是一个爱操心的人。”我不知道这是贬义还是褒义，抑或什么都不代表，然而它在我心里激起的却总是一阵恐惧，因为我总是把它和极强的控制欲画等号，认为操心自己的事情无可厚非，而且值得称颂，操心别人的，甚至于干涉和剥夺人家的决定，就不得不说是一种强权和霸道行为了，如果由此招致来厌恶和疏远，我恐怕连同情都不能奉给他。不可否认，韩永正就是这样一个人，凡事他都想过问，事事他都要做决定，不过，与那些只动嘴动眼不动手的人不同的是，他事事都亲力亲为，因此他活得像只陀螺，没给自己留下一点面对个人内心的时间。事无巨细，经年累月地如此操心、如此包办、如此计较，有时候让他看起来更近似于一个管事婆，而非一位追求事业和大有前途的青年教师。
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我是一个万事不爱瞎操心的人，粗线条是我的最大特征，不注重细枝末节让我在性格上有些男性化，而不无端操心和干涉别人的事情是我一贯的信条。我知道谁都有权利充分享受自己独立完成一件事后的那份成就感和骄傲感，被剥夺了无异于就等于被侵了权。因此，一直以来，我都对这种权利充满着极大的热爱和敬重，并且由此也换来了我的更自信和更独立。我最反感被别人操心，一旦这种操心多了，就认为是在被侵犯、是在被剥夺。韩永正却从不这样认为，他坚信操心就代表着一种关心、一种爱。
观点不同、认识不同，冲突时时起，我每时每刻都要要回我自己单独行事的权利，他却每时每刻觉得唯有听从他的决定和安排，事情才能够完成得更好；我认为彼此之间相互尊重对方的决定很重要，他则要么一脸漠然沉默不语，要么神情激动言语刻薄。语言暴力无疑最伤人，也最恶毒，因为它伤的是心，践踏的是自尊。其实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一个无论在外人面前多么骄傲的人，都有可能在家里毫无半点尊严可循，而这种伤害往往正是来源于口口声声宣称最爱他或她的人。

……
有时候我很可怜他，他就像一个监狱看守者，看守着他挚爱的囚徒，却也更像一个沙漠里的独行者，极力想要抓住每一件属于他的东西，并且抓得很紧很紧，于是我有理由相信这样一句话：一个人把一件东西死死地握在手里，不是因爱它，而是害怕失去它。

……
我想逃走，因为梦里也是这样的场景。我昨夜又做了同样的梦，梦见自己又在逃跑，然而不管如何躲藏，最终结果还是一样：我又被抓了回来。醒来的我又一次惊魂未定、又一次泪流满面。但我并没有和他提及过梦里的事。

严格说来，这不是日记，而是一把解剖刀，它要剖开的是婚姻的迷。宋嫣对于自己的婚姻问题有一定的思索，完全符合她的秉性，但她也一样逃不开倾向于为自己辩护的人性弱点，不能做到完全客观公正。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得到，所以就目前看来，似乎韩永正的问题要多于她。
这样的思想记录，她仅有过一本，后期再没有写过，她写的目的不是专为了给韩永正看，相反，她还生怕被他偷偷瞄到，然而有一天下班后，她刚一进房门，就发现她的日记本正躺在地上一堆书的上面，韩永正说是从一堆废书里捡回来的，她回答说，本来是打算要和旧书们一起扔掉的，韩永正则紧接着连想都没想地回应道：“还是留着吧！”她没有听出话里的语气，也没有看到韩永正的表情，他一直蹲在地上收拾书籍，也一直没有抬过头。地面上乱糟糟的，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宋嫣没有在意这一点，她的不安全部都在那本日记上了，她无从判断韩永正是否已经看过其中的内容，她也没有听从他的建议，就在他去了美国一段时间之后，她还是把它撕成碎片扔掉了。
捡拾日记之后的一段日子也算风平浪静，可是忽一日当两人一起外出时，韩永正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这令宋嫣当时十分尴尬，但她既没有劝阻，更没有询问缘由，只是直呆呆地瞪着远方脸露凄苦。韩永正哭得很伤心，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宋嫣隐约觉得和自己的日记有关。
半年后，韩永正去了美国。
韩永正是否也曾认真地思考过他的婚姻，宋嫣无从知晓，对于他总是说爱她却又为何也总是喜欢用言语刺激她甚至贬损她，她也同样不得而知，其实，她更多的是不理解。然而不理解的何止单单仅这一方面，因此汇集了众多韩永正不合常理行为基础之上的思考几乎从未被她间断过，这差不多都要成为一个课题被研究了，却也始终未及藏匿于最深处的本质，直到有一日，她读到了一本书，一切才真相大白。但那已是多年以后，他们的婚姻早已不复存在，她也早已忘掉了韩永正连带和他曾经一起生活过的所有日子，包括悲与喜，不过，那一刻还是让她瞬间又回到了过去。她最大的收获恐怕就是在书中准确地找到了韩永正，他们就是斯万、圣卢和“我”，一些因爱情而极度嫉妒的人，同时也是一些从未被他们所爱之人爱过的不幸之人。

宋嫣把此生唯一的爱给了晚于韩永正出现的张峰，并且打从一开始她就清楚地辨析出那就是一种爱：开学的第一日，马路上邂逅他，在抬头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其实就感到有些目眩，脑部瞬间出现的空白更是仅仅为了装满他。接下来的时光也正是在这爱的润泽下缓缓向前流淌，她希望每日都能见到他，纵使一句话也不说，就像在今晚的大部分时间里一样，他玩他的牌，她听她的音乐，她也一样能感到内心充溢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和温暖。有时候，相伴仅需一种气息、一种氛围、一种感知、一种安慰，有了这些东西，足以能够传递彼此之间的情谊，压根无需任何言语。
人们通常在与一个说话声音很好听的人交流时，有时会忍不住这样询问：“你是不是唱歌很好听？”这种联系尽管有些绝对，却也与绝大部分真实情况相符。张峰的声音很干净，也富有磁性，然而宋嫣在第一次听到时，却并没有往唱歌方面去过多联想，因为那时候他用的说话声很显然和她日后听到的很不一样，事实上，他几乎始终都是以这样的声音将她与别人区别对待：对她，轻言细语，充满了柔情；对别人，尤其在争论时，声音洪亮、句句铿锵，犹如斧声。可她恰恰最喜欢的是这后一种，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在这一年元旦他的一次歌曲演唱中爆发出来之时，她也终于明白了那究竟代表着什么，那一刻，她忽然间就有了一种站在岸边观看大潮的感觉，并且那潮水只进不退，直至最终将整个世界淹没。
她不赞赏张峰对她的说话方式，并不代表着她厌恶，这里有她
生怕自己被融化在说话时那种柔情里的缘故。那是一种很动人的声音，让她由不得想要靠近他，可是等真正靠近了，整个人马上就要像受热的巧克力一样，开始软化时，一股伤感之情却也同时从心底里生出，她不得不又选择迅速远离他。这种感觉使她十分痛苦，但她又拒绝不了这种融化和温暖，于是她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纠结于靠近和远离之间。
张峰的眼睛在情不自禁间有时也会变魔术，和宋嫣对视时，总是立刻披上了一道金色的霞光。穿透这光彩的是一轮又一轮的眼波，它们就像是被拨片拨起的心弦一样，立刻就能在宋嫣的心尖上谱出一首美妙的乐曲。这样的眼神配上温柔的声音，微微上翘的嘴角再提起一弯弧度，面对这一切，宋嫣立刻就脸红了。

人们总喜欢为爱情寻个理由，似乎唯有那样，爱情才有生根的基础，然而就在今天，她却忽然明白：爱不需要理由，一丝微笑、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哪怕是一抹红晕，就已经足够了。事实上，爱就是一种感觉，不附带有其他任何东西。遗憾的是，这种感觉她对韩永正却从来没有过，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但更是一种不公，对韩永正不公，对她同样也不公，因为爱是相互的、双方的，只有一方有爱，爱就残损不全，如同缺月一样，不能圆满。
无疑，今晚的月亮是满圆的，而张峰的脸红动作正式开启了宋嫣爱的心门，于是从这一晚起，她也就再也放不下他了。她明了他是她此生第一个放不下的人，也知道，他也是她此生最后一个放不下的人。她能料想到自己会穷此一生只爱一个人，也能在冥冥之中预感到，她空留了二十七年的情感等来的人似乎也正被命运之手紧紧地扼着颈项，使得这爱最终不得归属，可她还是把这珍贵的如山般的感情寄放在了他的人生天平之上，做到了：在相聚时，把笑容留给他，把关心留给他，把陪伴留给他，把温情留给他；在分开后，把梦留给他，把思念留给他，把回忆留给他，最后，把祝福留给他！

六

月亮在张峰的眼里也同样美和亮，举目望去时，他还隐约看到了它上面弯弯曲曲的线条就像高企的松树一样，下半截透明，仅在顶端蜿蜒相连。他想到了孤单的嫦娥。广寒宫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冷，就如同风陵渡、雁门关等地名，只能使人联想到荒凉和阴森诡异。周围所有的宿舍几乎都亮着灯，路上偶尔也还有行人通过。玩了几个小时的牌，加上宿舍空间小，人们的脑子和胸口多少都有些沉闷，然而出得楼门的他们来不及站在外面换换气、醒醒脑，很快就分成了三组各奔各的方向而去，因为时间真是不早了。小师弟朝西走，一眨眼就不见了；张之祥和钱雅雅往东南方向，一路走一路又开始因什么辩论着，但从钱雅雅那又尖又亮的声音在W区扩散得很远判定，显然她占了上风。临睡前的研究生区域最不安静，要比白日里简直喧杂一百倍，声音主要源自于两个地方，一是水房中洗漱或洗衣引起的哗哗水声，一是宿舍里的交谈声，前者声很大，后者声有的也不小。最着急赶路的应该是王苹、刘金叶、赵志刚和张峰这一伙，原因是距离关楼门的时间越来越迫近。他们一路向东，也还是有心思一边走一边聊。然而张峰却明显表现得不同，有些心不在焉的，不仅没有参与众人的话题，途中有一次竟然还不知不觉地落了单。慢性子的王苹借着路灯，回头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忍不住冲他开玩笑道：“想什么呢？小心只把你一个人锁在大门外！”这话提醒了张峰，他尴尬地笑了笑，很快就放快脚步跟了上来，却也依旧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他的心正在被另外的事物占据着，而这些事，全因一个人而起，她就是宋嫣。他想她想得很远，一直向前推溯到了开学那一日。那一日的她，凭借着在马路上的跳跃，将她在他过往心中的形象变活了：要说初试和复试时的那一幅是平面拼图，那日最后一个跳跃，跃到人行道上的刹那，俨然就成为了立体的。显然，这后一幅是在前一幅的基础上幻化而成的，尽管组成的内容相同、色彩相同，给他的视觉冲击却迥然有异，因为这一幅为他带来了现实甚至于未来的芬芳、新生活伊始的清新气息和感染人的活力。他觉得她整个人精神焕发，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美好和希望。“她是存在于现实中的！”他第一次有了这种最深切的感受。同在一个考场里时，即使他不愿接受，也十分清楚地知道，她最大可能只是他人生当中的一个过客，面试时，意外相逢，尽管给他带来了惊喜，但却是那样的不真实，乃至于在离场之后他仍默默地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真的是她吗？”是她，当然是她！是那个欢跳的身影最终让他不再怀疑，而他也在她停下来抬眼看他的瞬间不可救药地彻底向自己的内心俯首称臣。

就这样，宋嫣像一块磁石一样将他吸引了去，她成了他眼中的仙女。他时时刻刻想追随她的身影、倾听她的声音、捕捉她的眼神。看不到她时，他心绪不宁，就像患了心脏官能症似的，但好在连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病无需服药，只需看到那飘逸的身影、听到那熟悉的脚步或说话声，心就会立刻平静，病也就会即刻痊愈。
无疑，她能够治愈他的焦虑。不过，这焦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陪在他身边的，他也时常发呆，并且每到这时候，眼前总是会有这样的一幅图景出现，即静谧的黄昏，一抹斜阳撒向平静的湖面，一叶停泊的小舟仿佛镀了金一样，轻轻摇晃着，不时地将围在它四周的水挤皱挤远，然后再拉回来、再挤出去。画面几乎从未改变过，并且最终他都会在这一波又一波缓慢荡漾中看出一双眼，清澈、沉静，带着忧郁，印在波纹中。
多年来，张峰的心一直生涩未启，为了心目中那个飘渺的身影，
感情的花瓣就从未因谁而绽放过。照理说，以他的年龄，他还有继续等下去的机会，然而，命运却没有给他留下这样的机会，丝毫也没有，而是让他听从了它的安排，艰难地接受了一个女孩的请求。自那以后，他就有了女朋友，可仅仅半年的光景，就有另外的人闯进了他的心田，并且一下子就攫住了它，牢牢地、全部地。
对宋嫣的感觉在他的人生经历中是奇特的，也从未曾有过，在历经了最初几次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心跳之后，再见到她时，看到那安静的脸庞以及纯净的眼眸，他的心就变得十分平和了，这时候，他也终于有了小船倚靠在港湾里的温馨和踏实感了。这也许正是后来时常在他眼前出现前述画面的精神动因，她看起来似乎有着一种超强的心灵治愈功能，而这通常只有在最爱的和最值得信赖的人的身上才能找寻得到。
说到宁静的眼神，别人也有，但宋嫣的却更兼明亮和幽深，显出智慧的同时也透着执着，不过，这倒是与她沉静坚韧的性格最相宜。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上是十分少见的，尤其当它又是出现在看上去有些特别的人的身上时，首先引来的就是人们对她本人的好奇。好奇可以产生爱，有时候甚至是唯一的出处，但都需要过程，然而放在张峰这里，这一过程却是这样来演化的：一开始，他对她有好奇不假，他对她的爱也始于这好奇，可由于从好奇到爱的过程转换得过于快，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所以就在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咀嚼她与别人究竟不同在何处时，他就已经全身心地行走在了爱的路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