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爱是含蓄和隐晦的，而这无疑又和宋嫣的表现如出一辙，区别只在于在此基础之上多了一份男性的深沉。他能够清楚地意识到宋嫣的压力主要来源于对舆论方面的担忧，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小心地维护着他们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亲密关系，克制着不让自己在别人面前表露出他对她的特别关注和关心，但今晚，他还是没有控制好自己，在命运过多地将牌桌上成为“一家人”的机会送给他俩，且也借王苹的嘴以语言的形式表达了出来之后，他就情不自禁地暴露了自己的真心。他不后悔自己出去等她，反倒当被钱雅雅揭穿了之后他的内心里多了一丝甜蜜。他忐忑的是她的态度，她的冷静应对让他有些失去了判断，有一刻他竟然怀疑起来是否一直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是宿舍楼门口那片明亮的光照挽回了他失落的心情，他蓦然间想起当一伙人依次迈出宋嫣的宿舍门时，她投递给他的那绵深的一瞥。那就是答案。当然首先幸运的是，他们几个赶上了落锁的最后一刻。
躺在床上，他没有睡意，他在心里想着另外一个东西，即自由度的问题，结果想来想去，他沮丧地感到，即便宋嫣现在还居于婚姻内，似乎更不自由的却是他，因为种种端倪显示她的那把婚姻之锁完全有可能轻松破启，而他的呢，尽管还没有锁上，却似像是已被牢牢地焊死。
这并非匪夷所思，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每天都在上演着这样的对比剧：夫妻不吵不闹分了手，恋人却寻死觅活地生要与对方捆在一起，即使明知道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当然夫妻缘尽后，不情愿的一方也有像后一种这样干的，但这时候总还有法律站出来当裁判，而后一种呢，由于缺乏了此一保障，解决起来就相对棘手些，有时说一方被另一方绑架了甚至都不为过。
不过要说此刻的张峰也被如此绑架了还为时过早，可这并不代表未来不会，前提是他永远不提出和女友分手，但凡他提，就注定会是这一结果，而到那时，出来拼命绑他的除了他的女友之外，更有他的母亲。下此结论绝非凭空臆断，只要得悉他的个人经历以及女朋友的来历，就没人再会对此发出疑问，而这里的任务，就是尽量把这些都说得详细一些，以利于更好地理解他本人。

张峰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独自一人将他带大，其中的艰辛自不待言，更何况还有邻居家的女儿韩小文，也需要她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和对待。韩小文比张峰小一岁，自小就没了母亲，她的父亲，一个男人，加上爱喝酒，自然不能很好地照顾她，是张峰的母亲才让她在万般疼爱下免去了在生活方面受委屈的可能。韩小文的父亲，张峰称作韩叔叔，在他父亲活着时，俩人是同事，那时候，由于他父亲身体的缘故，干不了什么重活，他没少帮他家的忙，等到他父亲过世后，则更是如此，为此，张峰的母亲一直都要求儿子要对韩叔叔好，更要对他的女儿小文好。张峰是个孝子，知道母亲的不易，自然照办。因此两家人过得就和一家人一样，每个人都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妥，韩小文更是一口一个哥地叫着张峰，张峰也把她当妹妹看待。然而忽一天，风云突变，这种兄妹关系骤然间发生了变化，原因是当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这一天，母亲竟然要求他毕业后娶韩小文。张峰开始以为是母亲高兴得昏了头，只是信口一说，可是当一贯不苟言笑的母亲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告知他那不是一句玩笑话、要求他做出口头承诺时，他才知道那是真的。
从小到大，一直对母亲言听计从的他，养成了为母是从的性格，即便他明知道某项要求完全违背了自己的心愿，他也会选择委曲求全，有时候纵使忍不住想要去抗争，可临到结尾他还是依从了母亲。他怕母亲伤心，而她的伤心只会使他更加难过。他抱着一丝信念，以为自己长大成人后，母亲就会让他自己飞、给他足够的决定权，尤其是爱情和婚姻的决定权，因为这毕竟已经不是一个由父母做主的时代了。但可惜他错了，而且错得很彻底，在这一问题上，母亲不仅给他指定了目标，而且不容辩驳。再乖顺的人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也会表达个人意愿的，何况他认为以他现在的年龄似乎还远不到为此着急的时候，于是他明确表示反对，并且实话实说，说他刚刚才考上大学，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一问题，不料母亲却抢着说道：“我是怕你上学期间再给我领回个别人来。”张峰听罢，立刻愕然。

见自己说漏了嘴，张母马上转守为攻，却也不愿多恋战，因此她只生硬地抛给儿子四个字“只能这样！”之后就不做任何解释地径直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这让张峰感到很气愤，然而在气愤之余，他想得最多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遗存在他心底多年来始终都没有找着答案的问题。
原来在很早之前，他就怀疑有一个巨大的秘密隐藏于母亲和小文的父亲之间，而这秘密所承载的东西也决定了两家长期以来都以一种超出常人理解的范畴相处着，如今这种感觉在母亲强硬的态度之下更是烧灼着他的心，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意识到这里边似乎有偿债的成分存在，否则单靠多年来最流行的几乎都成了约定成俗的一种说法是很难再解释得通母亲的做法的。而这种说法即是：小文的父亲一直都对他母亲很好，在他父亲和小文的母亲相继去世后，也曾经希望两家能合为一家，却遭到了他母亲坚决的拒绝。人们说，他母亲是为了他才没有同意，原因是小文的父亲爱喝酒，喝多了就连小文都打，何况是他。但他不相信，一方面因为他母亲告诉他说，他韩叔叔是在小文的母亲去世后才逐渐开始喝的酒，而那时候也远不像现在这个样子，仅是喝喝而已，喝不醉，更不打人；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他知道母亲心里没有小文的父亲，况且他也认为他配不上她。
韩小文破门而入的时候，张峰还一脸阴沉，她没有看出之上的凄然，还以为他单纯是为了某件事而生气呢，于是拿出了过去一贯逗弄他的手段，两步跳到了他的眼前，弓腰，低头，再扭脸向上眼睛翻起，一边用一根手指头捅向了他的胳肢窝，一边嘴里叨咕着：“说说，怎么生气了？快说说，嗯？”以往的这一招屡试屡爽，总会立刻让张峰阴转晴，这一刻却一点都不灵了，她看出他是真的在生气，遂停了手。然而令她不解的是，在这个她认为无论如何都该快乐的日子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烦心，要知道她可是在获悉了他被录取的消息后，一路骑车飞奔而回的，为的就是能及时给他庆贺一下。但她不知道的是，他生气继而笑不出来也有她的“功劳”在里边，在以往，他都是把她当妹妹，看到她调皮，他也一样开心，可母亲的宣判就像一枚炸弹，刹那间就炸碎了这种关系，也无形中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都快把她当成这起事件的同谋了，因此当他见到她突然出现，且再次施用她那如今他再也无法适应和接受，甚至有些鄙视的手法时，有的自然不是高兴，而是厌烦。

张母估计早已听出是小文，但也许是为了整理整理情绪，她稍后一些才打开房间门走了出来，而一出来，她便立马换上了一副笑脸，忙问：“你下班了？”
在对待儿子和韩小文的态度上，张母历来差别都很大，对儿子总是一脸严肃，对小文则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满脸笑意，即使儿子一路都是被别人夸着长大的，说他听话、说他孝顺，说他懂事、说他仁义，韩小文因自己的叛逆是被议论着长起来的，她的态度也没有改变过——对儿子，一如既往地严厉，对韩小文，还是不时地出来护着她：“孩子还小，不懂事，等将来就好了！”
对此，张峰倒是从不吃醋，因为他也把小文视作自己的亲妹妹，加之她连个母亲也没有，父亲又是那副模样，也怪可怜的，何况就连邻居家的小武都说，他妈说了，要是没有他母亲，韩小文说不定早就大街上流浪去了！这话尽管夸张了些，却也促使张峰对韩小文比以前更好了，好吃的尽量给她留着，好玩的也先紧着她玩，尤其在她犯了错时，尽管没人相信，有时候他也会替她扛。
实际上这么多年来，张峰母亲对韩小文父亲的态度也是始终如一地不曾有过改变，纵使他酗酒越来越严重，她也还是会同从前一样，每逢过时过节，都邀他上门来，做一桌子好菜，然后两家人一起过。不过，在张峰的记忆里，这顿饭向来都是以其乐融融开头，以悲悲戚戚结尾，原因是每到小文的父亲喝得舌头捋不直的时候，接下来听到的就一定是他的呜呜咽咽和没完没了、含混不清的絮叨。小的时候，小文不懂，大了，她就嫌丢人，于是一看到这种情形就忙不迭地劝阻，外夹一连声的埋怨，张峰的母亲则不以为然，反而说道：“他心里憋闷，想哭就让他哭吧！”

张峰偶尔会对这种哭哭啼啼皱眉头，而他的母亲却从来没有过任何不满，不仅没说过半个不字，就连句牢骚都没有，她所做的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中间也会恰当而适时地做出回应。这副温和、善解人意的模样，和平日里张峰眼中那个严厉的女人表现得简直判若两人，以至于有时候他竟然惊讶到都有点怀疑究竟哪个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母亲对此给出的解释是，对他严厉是为他好，是为了让他长大后能成个人物。
他不知道成个人物和对他严厉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也不知道衡量是否是个人物在母亲心目中的标准是什么，他所能做的只是埋头好好学习。这是他自己喜欢和愿意做的，没人逼他他也会这样刻苦，但母亲可不这样认为，她认为还是对他严格要求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话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尤其在有韩小文这面反例做对照的情况下。许多人都把她在学习上的“不求上进”归咎于他父亲清醒时百般溺爱、酒醉时粗暴对待的教育方式上，却忘了人和人本就有所不同，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料，他的兴趣和长处在它处，而父母、学校和社会要发掘和培养的也正是这一些，这样才能最终让每个人都得其所愿、尽其所能、更完美地过好这一生，而不是千篇一律、毫无差别地只以一个标准来衡量人。
不过那一时期，韩小文的一些行为也确实让人瞅着担忧，那时她正值初中，叛逆加上爱别出心裁使得她没事总喜欢逛大街，东看看西看看不说，还总拿自己的胸部以上做实验，不是今天耳朵上订个螺丝一样的东西，就是明天脸上抹一层厚厚的又白又亮还泛着点绿光的遮盖霜，要不后天故意让眉心处长出一颗好大的“黑痣”，还不忘再在其上细细地画几道其他颜色，远瞅着就像一粒蚕豆。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等到注意力不在脸蛋上后，她又琢磨到了鼻子和脖子上，她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有个种族以脖子长为美，而且还是依靠套在脖子里的重重的铁套来拉长，于是自己就对着镜子开始操作了。她能使用的的材料只有纸壳子，铁套她可没地方找去，她也曾动过让做钳工的父亲给打两个半桶然后用好看的锁或其他东西将其在她的脖子上扣在一起的念头，可是一看到父亲近期瞅她时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珠子，她就只好作罢了。不过她也发现在这所有玩的花样中，父亲最在乎的还是她那张抹得和白墙一样的脸，他说抹得白花花的，看起来就像大街上的赖皮一样！

也难怪如此，他的父亲真的很担心自己的姑娘学坏。然而当他把这种担忧告诉张峰的母亲时，不仅没有得到赞同，反倒换来一通子责备：“你这话说的，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知道吗？怎么可能呢？她那就是贪玩。”其实说这话时，她的心里也发虚，不过她并没有因此就对小文失望，而是尽其所能地劝阻她尽量不做出太让大家伙惊讶的事情来，以防她搁浅在青春期的泥淖里出不来。当然她的劝阻方式充满了耐性和智慧，不仅表现得和风细雨的，与对待她儿子时截然不同，而且每一句话听上去都是基于为对方考虑，所以成功的概率不说是百分百，却也往往很高，这不，当有一天韩小文忽然和她说想要在自己的鼻子上打个洞吊个环时，她就又完满地实践了一回。她当时是这样对韩小文说的：“你本来就很漂亮，别整日里尽想着给自己这里套个环，那里打个洞的，有句话不是叫’画蛇添足’吗，多了反倒不好，再说了，鼻子上吊个环，不方便不说，要是时间长了，把鼻子拉偏了怎么办？噢，还有啊，要是不小心打个喷嚏出来，鼻子上再粘上一些个——”韩小文扑哧一声就笑了，她没让话继续下去，而是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大声央求着说道：“刘姨（张峰的母亲姓刘），别说了，多恶心啊！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你以为我真穿啊？”事情到此就算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那幅劝说成功之后的快乐场景谁看了谁都会当场受到感动，她们两个自然更是心里温暖得不行，于是临时将原本一顿简单的晚饭瞬间改换成了一顿心情大餐也就有了再好不过的借口。
但张母对韩小文的好也不是毫无原则的，底线就是她不能影响到张峰的学习和动摇他考大学的决心，因为在她看来，有时候一个小小的“逃兵”也会冲溃整支正在预备向前冲的队伍的雄心壮志，何况张峰的决心本就不是那么坚如磐石。

韩小文磕磕绊绊念完了中学，随后又简单上了几天技校，一等到有家国有工厂招工时，年满十六岁的她就进了去，成为了一名学徒，主攻钳工。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她父亲并不希望她干他这一行，可她却偏偏说最喜欢这一行，说是只要看见钳子、扳手、螺丝刀子她就心里格外高兴。
也确实是，自打她干了这一行后，脸上就整日里都挂着笑容，尽管开始时收入很低，还是能听到她走路时喜欢小声哼哼。小文不怎么会唱歌，可这也是她表达快乐的一种方式。每个人天生都渴求一种存在于世的价值感，说白了就是被别人需要的感觉，而韩小文呢，终于在社会上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因此一夜之间就变得懂事了不少，除了性格还像以前一样风风火火、像个小疯子外，她终于学会了疼人。他的父亲为此也骄傲了起来，见人就夸自己的姑娘不仅做的饭好吃、把屋子收拾得像个“宫殿”，并且心眼活，有眼力见儿，在车间里深得师傅的欢心。见他高兴得忘乎所以，总有人要带酸地打趣他一下，他们问他道：“这么懂事，她就没劝劝你少喝点酒？”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他也不计较，只讪讪地笑笑，就不再说话了。
小文的工作总体上来说不怎么忙，收入也尚可，最主要是不用加班，故而在他父亲下班还未回到家时，她就已经早早把饭菜预备好等着了。她改掉了过去喜欢闲逛的毛病，也不再打扮得奇形怪状了，可
还是喜欢有事没事地往张峰家跑，而且依然像过去一样，大声地说话，出声地大笑，进谁的房间都不敲门。要说张母以前不在意这些，那是认为她年龄小和性格豪爽所致，但现如今却计较得很，因为她意识到这已经影响到了儿子的学习，而这又是她绝对不会对任何人做出让步的地方。

高三后，张峰的学习紧张度陡然比以前提高了好几个级别，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敛心静气、不被干扰，然而韩小文哪懂这些，她还以为她轻松了，她的张峰哥也至少和她一样轻松才对。她不傻，可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来分析和考虑问题的，何况她也既不分析也不考虑，更管不住自己的嘴，尤其管不住自己的腿。张母倒是一开始没有直接禁止她来，只是建议她：说话小声点、迈步轻一些，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也抱本书看看。让她看书？那不等于要她的命，要知道她就连最通俗的小说都看不进去，不过，她也说了，她会编，编得比书上的都好，所以用不着看别人的。张母见她没有领会出自己的真实意图，并且还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遂表示无奈，之后便只说了句“那敢情好”就又继续埋头于她的读物之中去了。这时候，她从不和她聊天，只看手里的画报和晚报，自打不看电视以来，这就是她晚饭后至睡觉前唯一的消遣。
其实她一声不出地坐在客厅沙发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监督韩小文，不让她有事没事总推开一条缝往儿子的屋里瞅，尽管她每次使用的借口都是看看她张峰哥有什么需要，有时候她也真的就端着一杯热水进到了屋里边，但她不久就看出她另有企图。是的，韩小文急于把每日里车间所发生过的新鲜事告诉他，张峰对此似乎也十分感兴趣，总是问东问西的，展露出了十足的热情，但岂料这正是张母最最惧怕的，因为自打韩小文上班挣钱以来，她就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出有一种十分热切的东西在涌动，虽然她暂时还猜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却是足以让她心悸。果然，她担忧的事来了。就在她禁止韩小文再往儿子的房间里送水之后的没几天，她得知儿子主动联系韩小文所在的工厂，说是也想去当一名工人。听闻消息的那一刹那，她差点晕过去，好在事先有预感，才不至于哮喘病又发作，但她还是大发雷霆，不仅狠狠地剋了张峰一顿，再次把他父亲活着时对他的希望连同她的失望加在一起一股脑地全部倾泻在了他的头上，而且对韩小文发出了驱逐令，她认为是她的鼓动才让儿子做出了最愚蠢的举动。张峰反复声明是他自己的主意，可第二天，韩小文就不再被允许登门了。驱逐是温和的，没让小文感到难堪，只说等张峰考完了，她立马就能来，还和往日里一摸一样，不会有丝毫的变化。为此，她还向韩小文的父亲道了歉，并暗示说，只有等将来张峰发展好了，小文也才能好。

韩父自然听出了玄外之音，于是一口一个“早该这样安排了”，忙不迭地反过来安抚张母，同时也第一时间帮着她拽住了自己女儿的腿，对于办这样的事，他有的是办法。果真，自那以后，韩小文就不再出现在张峰家了，有事也都是通过他母亲来转达。也真难为她熬过了那么多难熬的日子，解禁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简直兴奋坏了，不过，有一点不得不佩服地说，那就是她对时间的蔑视，因为她丝毫没有因隔了太久而对张峰有一点生疏，她还是见了他大呼小叫的，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这将近一年的新鲜事全都讲给他听。然而张峰却表现得与她不同，对她不再像以往那么热络了，可还不至于冷淡，而是平平常常的。韩小文不解，张母安慰说这表明他长大了，懂得与异性保持距离了。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一夜之间，张峰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男子汉，但更多的则是由于他此刻正满腹充盈着对未来的展望，完全没有心思再理会与韩小文的那份交情。说真的，自打对完成绩后，他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稳操胜券，然而他却并不想在人前透露这份心机，而是只愿意一个人静静地在心里体味那份自信和喜悦，不过他那踌躇满志的走路姿势还是立刻就出卖了他，由此，左右邻居纷纷议论说道：“估计张家那小子考得不错，你瞧他那两步走，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的，说不定他的心里头已经在想着将来了。”
是的，他确实对未来充满了期许和信心，并且眼前也已浮现出了一幅壮阔的发展蓝图。要说，这还得感谢他的母亲，是她给他拟定了一片更高的天，才能让他尽其所能地证明他自己。按他原先的意思，只打算报考一个本地的普通院校就行了，这样可以方便照顾到母亲，然而要强的她哪容他这般做，一句“要考就考最好的”算是帮他定了努力的方向，却也同时限定不能离家太远。他照办了。不可否认，年轻的他还没有崇高到愿意放弃一切坚决地留在母亲的身边，要知道他也有自己的理想，而那时候，受到多年束缚的他又是多么渴望也能够像别人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啊！他把照顾母亲的任务留在了毕业之后，而这竟出奇地与她的心意完全相吻合。这倒是他事先所没有料想到的，原因是母亲不止一次充满羡慕地对他提到同事家的大儿子，说他正在北京读医科的研究生，每年忙得连假期都顾不上回来，都是在不停地做实验、做实验什么的，将来一定有大出息，为此，他会错了她的意，还以为她也希望他能继续向前呢，可惜却不是。看来她嘴里的想让他成为个人物，也仅止步于本科毕业（其实即使在九十年代初，能上个本科也是许多人的终极梦想），而非其他，可又令人奇怪地要求必须是一流的大学。

无人能够参透她最真实的心理，如果说这里边有一点是出于面子，为了能够在人前夸耀，她一个人培养的儿子有能力考一个最好的学校、将来又为了她孝顺地回来了，但愿不是在亵渎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父母在子女的身上既要荣誉又要实惠，然而这又看起来似乎无可厚非，理由就是他们曾养育过你，所以反过来他们也就可以对你提出这两样要求。
不过此时，张母最紧锣密鼓安排的还是儿子的婚姻。已经提过一次但遭到拒绝后的她隔了几天后又再次提起，但这一次的态度显然要比前一次温和了不少，结果早已习惯她严厉的张峰不仅不感动，而且始终以沉默应对。这可比起争执都要气人，于是她再次雷霆万钧，连数落带诉苦好大一通子发作，好在鉴于对左邻右舍们的考虑，对声音的把握倒是很适度：
“你父亲死得早，撂下咱俩，你说他走就走吧，还给我布置下了任务，让我把你培养成个人，我好歹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了，如今也总算盼到了希望，你倒和我作起了对？你说你有良心没有？
“我是给你做主了，可是这也是为你好，小文哪点不好啊，你倒是说说？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但她现在多懂事啊，对他爸爸，对我，尤其对你，都是真心实意地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者说了，你们俩从小一块长大，这要是放在过去，不用我张罗，你们自己也许就定下了！
“我是看着小文这孩子长大的，她什么人品我最清楚，找对象，知根打底最重要，何况，我也和她处得来，她待我如亲生母亲，我待她如亲生女儿，这样的好事你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你懂得这叫什么吗？叫缘分！
……”
张峰对于母亲一改以往霸道和利落的作风，由话不超三句变作了喋喋不休感到十分费解，吃惊之余他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正是母亲老了的标志，便禁不住抬起头来同情地望了一眼，不料却正遇到一双恨恨的眼睛在瞪视着他，于是他重又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去，继续忍受着那无止境的数落声。他无意去做任何辩解，知道辩了也是白费口舌，到头来还惹得一个顶撞和不孝的罪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反抗。

指婚两次均告失败后，日子又恢复了原样，而张峰呢，只等着开学日期的早早到来。然而正像所有的战争一样，每次大战来临之前，周围总是一片寂静，有时甚至还带着祥和。
韩小文比以往来得更勤了，而且来了之后就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头，一边帮着张母干活，一边和她说说笑笑，关系显得十分亲昵。不过，当这样的情景进入到张峰的眼里时，他的心里就止不住地直犯嘀咕，生怕她们聚在一起是在商讨对付他的办法，好让他尽快向她们妥协投降。按理说儿子这样猜忌自己的母亲实属不应该，但此时的他可做不到凡事都那么大度，因为他深知自己母亲的性格，说出的话让她收回去难度绝不亚于上青天，而他又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终身交由她如此处理，所以他仍在等待着暴风雨的再次来袭。然而说到底，他还是太年轻了，还没有练就出一副沉得住气的本领，等待更是促使他变得疑神疑鬼了起来，于是当焦躁和烦恼全部占据了他的心灵之后，不可避免地，他就要找一个宣泄口出来。不用说，这一宣泄口自然而然地又落定在了韩小文的身上，尽管他和她过去亲如兄妹，可他还是让她于一夜之后就在他的眼里呈现出来的几乎尽是缺点，这样做，用不着采取任何手段，单凭意念就行了，因此，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撇开兄妹情毫无顾忌地思虑起了这样一个问题来，即母亲为什么单单要喜欢和选定韩小文呢？
事实上，张母是有充分的理由喜欢她并进而决定让她做自己的儿媳的，先抛开别的不说，单就以她从小萦绕在她的膝下、凡事大大咧咧的性格，就会使她犯不着再去费心考虑别人，何况这后一条也正是她最欣赏和最感欣慰的。她认为张峰的性情太沉闷，心里喜欢憋事，只有像韩小文这样的人与其生活在一起两人才能幸福，因而她执着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并且总是公开夸赞小文开朗、心里不藏任何秘密、像一个透明的人。其实这番话要是放在一个稍微有一定思想深度的人那里，这无异于是在批评她，因为但凡守不住自己秘密的人，他也一定不会为别人保守秘密，有时候甚至为了某种气氛，还会无端地让这秘密再生出一些旁枝旁叶来，所以每每都有饶舌之嫌，然而却又有多少人同张母一样，把这种行为视做是人身上的一种优点，差不多都快要将其等同于是一种胸怀坦荡的行为了，但殊不知这恰恰却是一种涵养浅的表现。张母认识不到这一点，同时她也不在乎，她只以她个人的经历以及多年来“夫妻互补”说法对她的影响，铁定认为性格相异的人在一起婚姻就一定能够长久，却不明白没有感情的婚姻性格相异也好、相佐也罢，都如同无根之花，注定绽放不了多久。

当然张母选择韩小文也不全因所谓的“性格好”，而是还有她对她那份难舍的依赖之情，她感觉和她在一起，情感上更安全些。这与她生病时时常得到韩小文的照顾有莫大的关系，也与她们这么多年来形成的亲如母女般的那条纽带分不开，因此，尽管她也清楚韩小文和自己的儿子之间可能存在差距，未来也许还会更大，可她认为只论柴米油盐的日子定会抹平这一切的，理由是，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少鲜活的例子在向人们充分地证明：有差距照样可以过得和和美美！然而也有这样一条却是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悟不出也压根没有搞明白的，那就是，两个人的差距不在人们肉眼看到的表面上，而在灵魂上，灵魂有差距才叫真正的有差距。在这里，由于年龄和阅历的缘故，暂且还不能妄下定论说韩小文和张峰在灵魂上就一定存在着差距，但就从他俩很少谈心、所关注的话题基本不相同以及对事物的看法大相径庭上来分析，差距已经显露出了一些苗头，况且张峰的那一句“我从来都只把她当妹妹”本身就已说明了一切。
话到此，似乎已经剖明了张母的内心、探出了她独青睐韩小文的原因，其实这仅是事物表面的东西，是表象，真正的、更深层次的缘由完全就是基于一种十分隐秘的心理需求，而这种需求又非得要以儿子的婚姻为代价才能负担得起，所以她始终无法向张峰袒露这一沉重的秘密，只是蛮横地要求他接受！接受！而此刻我们要做的，也不是立即就去揭示这一秘密，而是暂且先把这只浮起来的葫芦摁下去，留待以后再做详细交代，不过在这里，有一点还是预先澄清为好，这就是，张母张罗这桩婚事可不是完全地一厢情愿，而是得到了韩小文和他父亲的默许，尤其是韩小文，自打先从她父亲的嘴里、后又从她刘姨的嘴里获悉了这件事后，每日的笑容就变成了由衷的了，而人们也正从这笑容里揣测出，她的心里正在结着一枝大大的喜悦之花，然而很可惜，这枝花仅仅开了短短的一段时日，就蔫歪歪地闭上了，起因是张峰当着她和她父亲的面，第三次拒绝了母亲的指婚。

事发给他饯行的当晚，张罗了一桌子美味佳肴的张母想借着灼热的气氛喜上加喜。她不相信儿子会当着涉事人的面反对她，结果话只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这一次张峰只苦哀哀地对她说道：“妈，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只把小文当妹妹，你怎么还让我……”随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能够看出来，他真的很悲伤，并且伴随着这悲伤他还大大地咽下去了一口咸水。韩小文的反应最快，也最激烈，只见她瞬间就变了脸，紧接着就嘤嘤地哭了起来。张母见状，先是怒目瞪视了一会儿儿子，随之身子一扭就离开了饭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之后，也开始抹起了眼泪。这可是张峰第一次见坚如钢铁的母亲哭，尽管无声，可他也立刻慌了手脚，尤其又见她一上一下来回不停地用手捋摸她自己的胸口，则更是被吓坏了，他担心她的哮喘病又发作了。为此他赶忙上前去安慰母亲，还急着说要马上送她到医院去，却遭到了母亲坚决的拒绝，她声明自己不是病了，而是被他气着了。
一番折腾之后，接下来的场景就变得十分难堪了，无人说话，屋子里很静，似乎也很空，只有饭桌上倒酒和喝酒的声音清晰可闻。
韩父自始至终都坐在原地没动，他没有参与刚才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连过问一下都没有，只一杯接着一杯默默地拿酒灌着自己，直到灌了个稀烂之后身子彻底瘫软到椅子上再也立不起来时为止。这一次，他没有哭，而是嘴里反复不断地只翻腾着这样一句话：“当妹妹好啊！”“当妹妹好啊！”
毋庸置疑，张峰的话不仅戳中了长久以来积沉在他心底的一块顽疾，而且也当头一盆凉水浇灭了连日来跳跃在他心头的一团喜悦之火。原来，早已窥探出张母心思的同事以及众邻居们，一见张峰进入大学之门差不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时，就开始明里暗里地拿他开起了玩笑：这个说，一待张峰毕业了，工作了，也挣钱了，就天天要求他给他买酒喝，让你这辈子喝个够；那个说，要要还得要好的，像茅台、五粮液之类的，省得你老喝低档酒喝着头疼。这些话调侃的成分要远大于逗乐，可他却听着十分受用，并且对成为张峰的老丈人这件事也是成竹在胸，因为他料定了一直都听话的他不敢违背他母亲的意愿，何况他和小文从小青梅竹马，也不会轻易就割舍掉这份情谊，但谁承想事情发展的结果却超出了他的想象，这小子愣是不答应，还说什么“只把她当妹妹”这样的在他看来是羞辱人的话，于是他顷刻间就觉得颜面扫地，继而担心起自己的姑娘会落下个“上赶着追人家结果人家不要”的笑柄。不过对于小文，他也十分明白，一则她真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张峰，一则他也预感到仅仅一次失败还不足以令她死心，她还会继续下去。然而一想到那又将是一条饱受煎熬且丧失自尊的路，他就不禁悲从心中来，可结果却是被比之更为强烈的一种混杂情绪——羞愧和失望之感抑制住了。
一旁的韩小文早已止住了哭声，可她压根就没有听见父亲的一句喃喃声，实际上她就连刚才发生在沙发那边的一幕也丝毫没有留意得到，因为深受打击的她只顾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桌面上的一只盘子全身心地投入到悲伤中去了。是她的父亲摇摇晃晃挣扎着要起身时才撞醒了她，而醒过来的她第一时就发现：她和父亲在一起，张峰和他的母亲在一起，周围的空气冰一样的冷。

张峰在送韩父回家的整个过程中都能感受到来自韩小文的仇恨，可他却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也不多说一句话。其实他的心里也正被内疚折磨着，他不想伤任何人的心，但就目前看来又做不到，所以他情愿不做任何解释，只想让时间慢慢地来消融这些，然而，当下，就在那夜，注定将会有三人因此而无眠，其中也包括他这个制造者。
第二天，韩小文眼中的仇恨并未消去多少，其他人则都一脸阴沉。张峰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人去车站送他，只让他们在楼门口就止了步。这样的送别多少有些凄凉，他的心里也直到登上火车之后也还是闷闷地有些不好受，好在随后的一声汽笛声响帮着他拉开了希望之门，于是就在那火车车轮欢快的跑动声中他重又憧憬起了广阔的未来，而也正是从那一刻起，透过车窗外那满目风景，他第一次正式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奔赴新生活的路上了！
校园的自由文化，帮着他卸除掉了多年来背负于心的负担，一副好嗓子又让他喜欢上了唱歌，除此之外，他还发现自己竟然对足球情有独钟——他喜欢那种急速奔跑时的拼命感和大汗淋漓之后的酣畅感，这两者都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欢快，因此，除了学习之外，他把其余大部分时间都献给了足球场地。
然而欢快之后不可避免的总会是一阵怅然，已经习惯了忧愁的他依旧还是每日里摆脱不开心里那份沉甸甸的东西，仿佛唯如此，他才活得踏实。他还是很挂念母亲的病，可又不愿意主动写信询问，担心再在回信中看到安排自己婚姻的字眼，担心那些字眼再像蛇一样穿行在自己的身体里边，担心被同学们得知之后，遭到嘲笑，因为在他的心目中，他认为这就如同给自己养了一个童养媳一样令人感到羞耻。当然他最担心的还是因此而搅扰了他在校园内的这份宁静，说真的，他很珍惜目前的生活，所以他就像盼着母亲生病似的被动地等着讯息的突然到来，然而一月没来，两月没来，这样他也就再也沉不住气了，于是他匆忙赶到邮局去拨通了母亲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人待问清他是谁之后，只一句“刘美，你儿子的电话！”就立刻打消了他所有的疑虑。母亲在上班，而且心脏健康得能接受同事这么气势磅礴的嗓音冲击。
兴许是碍于同事在场，也可能确实是变了，电话那边的张母不仅语气温软，并且变得十分通情达理。张峰说担心她的身体，她则安慰他不用担心，她好得很，不过，她同时也告诉他如下一则消息，说是下个月她就要按厂里的政策内退了，这样以后也就有充裕的时间来保养自己的身体。

关于母亲的内退，张峰说不出是好还是坏，可他知道收入一下子少了一半倒是真的，这让他立即联想到了电话费的问题，便匆匆又交流了几句就预备挂断。其实电话统共也没打几分钟，但由于那时的电话费普遍都贵，尤其是长途，更是贵得离谱，故此对于普通人来说，不到遇见紧急事情时，没人愿意使用这奢侈的工具，而且即使使用，也总是三言两语的，以说清楚为准，实际上，每个人几乎都是在读着秒的基础上来说话的。
不过，贵也自有它的好处，那就是人们尽挑最紧要的来讲，所以临到往回放电话的那一刻，张峰还奇怪为什么母亲没有向他提及一个最重要的人物：韩小文，然而她就是没提。
可能是受到了高人的点拨，知道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弄不好还会把他逼得毕业时选择不回来，于是在他上大学四年的所有日子里，韩小文既没有给他写过信，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更没有来学校看过他；而张母呢，也自第一封信之后绝口不再谈他和韩小文的婚事，因此就在他第一个假期回家期间，他就和韩小文的关系看上去恢复如常了，但毕竟也还是有了不同：他对韩小文多了许多客气，韩小文则始终在眼睛里闪烁着一束捉摸不透的光，且避免和他正面相对。
就这样，他安然完成了学业，毕业后也如他自己所保证的那样，回到了家乡。可是回到不等于真的就工作在当地，很快他就被派驻到了外省的工地上。然而安生了四年的他还没等安顿好一切，已经正式退休的母亲就又旧话重提，原来在这四年里她一刻都没敢忘记这桩事，她等的就是他毕业回来的这一天。张峰以一句“等等再说吧”企图继续拖延下去，母亲却无论如何都不再答应了，非得让他在临走前就给一个说法。脱离开母亲束缚的四年大学生活，让张峰成长了不少，在母亲面前也变得硬气了起来，为了求得安宁，他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等我先挣几年钱和工作稍稍稳定一些再说好吗？你老这样逼我，难道就不怕我再也不回来？不是吓唬你，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没人敢从他严峻的神情上说这仅是句玩笑话。口吻是男人式的，母亲自然能掂出来这里边的份量，于是她张了张嘴，把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无望促使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时，脚下拖拉的一双鞋让她看起来有些步履蹒跚。望着这一幕，张峰忽然间就心生不忍，感觉自己这样做再次伤了母亲的心，因此他擂起拳头使劲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姑且算作是一种惩罚，同时也预感到这番话将会起到他想要的效用。
果然，母亲不再对他谈起这件事，但是只要韩小文出现，她望他的眼神就是悲伤的。
派驻之前的半个月是专门用来培训的，每日里按时按点回到家来的张峰也终于有了闲工夫听一听母亲的唠叨了。退休无事干加上终日不接触人让张母彻底改变了习性，她从对儿子卸下了从前一脸的严肃变得温和了不少，到愿意和儿子讲些琐碎事物，再到过马路时紧张地拽着儿子的胳膊，让张峰看到了她提前到来的衰老，要知道她才刚刚五十出头啊！看来退休生活是如此地消蚀人，它使得原来威风凛凛的老虎变成了如今温驯的猫！然而这种改变却让张峰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能宽慰他的是母亲的病果真不再犯了，这也就使得他能够专心致志于他的工作，但孰料工作环境的艰苦远超乎他的想象，这让他这个从小到大就没怎么吃过苦的城市孩子多少感到有些吃不消，不过这还是其次，最主要他发现自己和别人有些格格不入。差别并不表现在工作中，而是体现在闲暇之余：他不喜欢同众人聚在一起喝酒打牌，更不愿胡侃神吹，别人都三五成群的，他却永远都是一个人。这倒并非是同事们在有意疏离他，而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因为较之于大家伙的喜欢凑堆，他宁愿自己待着。

人群中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要想摆脱，唯有离开，而此刻，正被这一感受所折磨着的他也诞出了重回校园的想法。
说来也怪，人在受困之时，总是能够无限期地忍受，一旦有了逃离的念头，则立刻就变得迫不及待起来，对于校园的渴念之情让张峰夜不能寐。那夜，又是满天繁星伴着同事们欢快的喧闹声，一直躺在床铺上瞪着大眼盯着棚顶的他正在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所控制，忽地，他直挺挺地端坐了起来，嘴里急切地说道：“我要离开这里，如果可能，明天就走！”
离开工地的那一日距离他大学毕业三年零一个月，而在这三年零一个月里，正如作品第二章中所述，他变得成熟而儒雅，同时眸子里也增添了另外的色彩。回到家的他告知母亲，自己已辞职，接下来准备考研，复习期间会住到报考学校去。这一消息算不上有多么震惊，母亲更多表现出的还是忧虑，不过她连沉吟都没有沉吟一下，就埋怨道：“你也不小了，再上几年学，等到毕业，这都多大了？再说了，你要让那小文等你到什么时候？”
又扯上了韩小文。张峰本想张嘴反驳，可看着母亲那双满是无奈
的眼睛，就又放弃了。疲惫的他不想再和她发生任何争执，他知道即使再辩也辩不出个什么理来，因为他看出母亲是铁了心地要让他娶韩小文了。不过他也顾及不了这些了，他那时正被身心放松之后紧随而来的困意所袭扰着，在接下来的三个夜晚外加两个白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外，他几乎都是在睡眠之中度过，等到了第四天，天刚麻麻亮，他一骨碌起了床，随后翻找出了大学时期的课本就端坐在了书桌前，自此，他正式拉开了考前复习的帷幕。

母亲知道儿子心意已决，阻拦也无用，何况她也明白研究生毕业出来后毕竟要好过现在，起码可以手握主动权地挑选一次工作。令她心中不悦的是这一次儿子选择了千里之外的院校，这让她隐隐地预感到未来他不回来的可能性较大，因为她不止一次地听到他说，他们生活的城市仅是一个小地方，没有让人发展的空间。这是最让她惶惑之处，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认定唯有婚恋是拴住他腿的最好办法，于是她决定在儿子离开之前火力再密集点攻下他这座难攻的堡垒，以防夜长梦多。张峰见状，便将原打算开学之际才离开的行程提前了半个月，谁承想一下子惹急了他的目亲，整整七年不再大发脾气的她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过去，但这一次她换了一种风格，变得歇斯底里，嚷叫起来如同疯了似的。终于，张峰招架不住了。他能忍受得了过去母亲的严厉和阴郁，也能忍受得了她后来的唠唠叨叨，却唯独忍受不了现如今她这样的情绪失控，然而他又不能选择突然间逃跑，所以在母亲的战斗力日甚他越来越萎靡不顿的时候，他投降了！直接促成这一结果的是张母在最后一次叫嚷中的发病，慌了神的他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多亏闻讯赶来的韩小文手脚麻利地一边帮着吸上了氧，一边给用上了那一时刻该使用的药。对于哮喘病患者来说，即使病情稳定，甚至于长时间不犯，除了日常不能停用的喷雾剂之外，氧气瓶和雾化用的药也都是家中必须配备的，而且需要定期更换，因此对于谨慎的人来说，它们绝不是摆设，至于说到为何这么长时间不使用，韩小文依旧还能熟练地操作，原因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不过若要从她钳工的背景来分析，这似乎又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况且上氧气这件事本就没什么难度，张峰手足无措与他突然间的惊慌有关，当然直接缘由还是因为她是他的母亲，人在至亲突然发病时没有几个能镇定得了。
张母的情况稍稍平稳一些后，张峰又坚持把她送到了医院，检查之后又留院观察了一夜，医生给出了下面的结论：无什么大碍，情绪激动是主因，建议回家休养，同时嘱咐平日里不要让病人在精神上受大的刺激，他说据他多年的诊疗经验，精神诱因也是哮喘的一大发病因素。
回到家之后，张峰就把自己关进了他的小屋，说不清时间过了多久，门再开时，出来的他已经憔悴得如同一片枯叶。面对众人关切的目光，他谁也没看，只是以疲惫的口吻说了句：“我同意接纳小文，但得等我毕业之后再结婚。”随后就侧转身两眼盯着窗外一动不动了。
张母起身刚要表示反对，一旁的韩小文及时开了腔：
“我能等！”
一时受到感动的张峰感觉鼻子有些发酸，他以低低的声音说了声“谢谢！”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终于等到了石头开花，韩小文为此而哭了许久许久，张峰的眼角也跟着泛起了泪花，张母见状，笑着直抹眼泪，嘴里一个劲地说道：“瞧瞧这俩傻孩子！”
当晚，四个人就又聚在了饭桌前，一则是为张峰和韩小文正式确定关系庆贺，一则算是提前给张峰饯行。韩父再一次酒后大哭，总之，没别人哭的时候，他一定哭。第三天一早，张峰就离开了家，从此后，他又开始了他的又一番人生。临出家门时，他依旧谁也不让送，这一次连楼门都不行。他背着身子朝大家挥了挥手，算作道别，随后就头也不回地下了楼。那一天天空中正下着毛毛雨，落在脸上分不清是雨丝还是泪水，他默默地在头顶上撑起了一把伞，遮住了凄郁的神情和无声的哭泣。宋嫣后来问过他，为什么要报考科大，他说：这里温暖。他心安理得地这样说，用宋嫣带给他的感觉代替了原先的没理由。
是的，他就是这样认为的，因为自打遇见了她，他才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这暖意似春日里的暖阳，也似寒冷冬日里的一台暖炉，由此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也清楚自己决不可能轻易就放下对她的这份感情，因此当一想到未来和自己相伴的是别人而不是宋嫣时，他的心里就立刻难过得不能自已。而在今夜，就在此刻，这一难过伴着焦躁促使他连翻了好几个身，可也还是让他觉得心似乎要碎成粉沫，不得已，他只好蜷缩起来，才阻止了心痛继续发作。他知道宿舍里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睡了，只有那台昼夜不歇的电脑还在一闪一闪地陪伴着他，不过，他也不祈求立即就睡去，他还有许多心事要继续想下去呢。
其实想来想去，他连丁点把握都没有，即使自己获得了自由，就一定能和宋嫣走在一起。他自忖这正是阻止他勇敢地向她坦露心迹的原因，可是他还是预备过年回家时，先和母亲、再向小文摊牌，告诉她们，自己恐怕要违背一年前所做出的那个决定了，至于要不要告诉她们自己爱上了别人，他认为他还没有勇气立即坦白。这一打算无疑是一剂安眠药，很快就平复了他的焦虑，继而带给了他黎明前最后几个小时的安睡。
不可否认，这时候的张峰也和宋嫣采取了同样的方式，都是想先等首先排清了身边的障碍、还自己一个彻底的自由身之后，才开口向对方奏明心曲，只可惜，世界万事万物不等人，时间在变、空间在变，情境在变，纵使人不变，到头来，也可能由于不可预知的缘故导致原本想说的也已经没有再说出来的必要了，空留一世遗憾不说，让回忆也因有太多的晦暗之处而带出了无尽的苦涩，然而这就是人生，真实的人生，它从来就不曾完美无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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