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美国的韩永正又一次打来了电话，这是自宋嫣入学之后他来的第二个，第一次是在她刚入住宿舍时，目的主要是询问她的住宿情况，第二次，也就是这一次，则一上来就开门见山，要求她抓紧英语学习、准备托福和GRE考试，为接下来去美国读博士做好准备。
对于托福，她并不陌生，因为这个词几乎就等同于美国，谁要想去那里留学，就必须通过这一考试，至于GRE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这一刻，她几乎都没打算在它上面分神，因为光是让她读博士，而且还是去美国，她就忍受不了，她讨厌这样的安排，所以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于是她对着听筒没好气地答道：“我不读博！”之后就一声不吭地等着那边的回应了。电话那头显然是怔住了，也空留出了片刻的沉默，但很快就又有了声音，可也无外乎只是一通子解释，什么仅是给你提个建议啦，听不听由你啦，然而话虽这样说，她若不接受，很明显，韩永正就心里不悦。
这就是韩永正在宋嫣眼里最大的毛病：动不动就好给人下达指令，不仅要求被指人被动地同意，甚至时不时还会强迫，因此凡是他嘴里所说的建议，基本上都是已着手安排且已启动了的事情，故而你若这时候明确表示反对，可想而知他有多不自在了，因为这触碰到了他的权威性。对此，他很看重，可宋嫣却偏偏不成全他，由此导致他的“一片好心”屡屡折戟在她这里，然而这又是他最在乎的，所以几乎每一回“商讨”的结果都是不欢而散。但这还不能简单地用话说不到一块来解释，它涉及了人的自主性和独立性的问题。宋嫣不喜欢被人安排，更不喜欢被有计划地安排，缘由是她觉得那无异于是在给自己设定人生，并且平白无故就剥夺和干涉了她做决定的权利，故而，她不止一次抗议过，声明让他杜绝这种给她横添事端且违她所愿的举动，可每一回韩永正在听罢之后，都要摆出一副只有在父母身上才见得到的说教模样，非得一本正经地来一通子思想教育工作才肯罢休，说什么“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凡事有个具体的计划，行事起来就不会太匆忙”，什么“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谁稀罕管你？”等等等等，年纪不大，但却叨唠个没完没了，其实等于是在责怪，责怪她不领受他的好心好意。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提前做好计划的人，在现实中却屡屡做不好示范作用，反倒每每以实际行动践行出一连串的忙乱。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他定下的那一套通常都只是在理想状况下才能实现，其间只要有干扰因素出现，实现起来就困难重重。众所周知，在实践过程当中，干扰因素无处不在，它们时时刻刻就围绕在事物的周围，所以每到这时候，原来规划好的一切就都乱了套，而他呢，却依旧巴望着能够继续完成预定目标，甚而还想完满。这当然可以从侧面体现出他的韧性来，但是，人的智慧和精力毕竟有限，于是一个糟糕的结局往往就在前面候着他，且伴随这结局而来的必定还有他的坏情绪，懊恼不说，还搅扰了周围安祥的空气，让别人跟着倍受压抑，可他还总不忘要给失败找借口，而且是无数个借口。

这可能是他与宋嫣最大的不同之处，宋嫣在对人生的追求中，是只树目标，不做具体规划，在起点和终点之间，通常都留有大片的空白，对于通往路径，从不刻意拟定形状，可以是直线，可以是曲线，可以停顿，也可以画一圈再回到起点，总之，一句话，在奔往目标的路途上，她并不讲求步骤和时间，而且允许反复，只要最终抵达即可。
这样的旅行，无疑对她充满了诱惑，因为每迈出一步，下一步都还是一个未知数，而未知的又总是最富魅力的，也是最值得探索和追求的，且破解之后那种成就感和喜悦之情也不是依计划行事继而达到目标所能相比的，所以这也就能够很好地诠释出她为什么讨厌做计划、被安排，尤其是被强迫着接受安排了。
但她偏偏难逃这样的命运，时时遭遇韩永正的安排，这不，远在美国的他透过电话又给她规划了一条前往美国的路，对此，她断然拒绝，她用了一句“我不读博”代表了她不愿去美国的意愿，韩永正也用沉默回应了他对此一含义的理解。隔着一层话筒再加上昂贵的话费不能让他像以往那样面对面地对她做一番说服工作，但他还是首先不放弃那一套千篇一律的辩解：“我这也仅是一个建议，听不听由你，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接受。”宋嫣从韩永正的口吻中听出了黯然，于是一时间心生不忍，继而庆幸自己多亏没有直接回复说不去美国，不过，已经习惯遭遇碰灰的韩永正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并且还给自己寻了一个很好的台阶下，只听他说道：“不考也行，可总得把英语学好吧，现如今在哪用不到它呢？”
这倒是宋嫣认同，然而这也同时意味着谈话该结束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之间的交流就变得特殊了起来，彼此的说话目的似乎仅是为了寻求一个平衡点，即达成某项共识，并以此作为成果和结束语，所以听起来总像是在辩论，但这种“辩论”注定不可持续，厌烦了此种生活方式却又找不到出口的宋嫣选择了逃避，她不愿意接招，交谈就不可避免地变得艰涩了起来，尤其当有电话这一中间物做屏障、逃避变得更容易时，谈话就变得更加不顺畅了，此时尽管寻找平衡点的做法还依旧被韩永正保留着，却俨然已经演变成为他一个人的表演。

搁下电话后，宋嫣没有即刻去忙她的事情，而是将身子倒退着从凳子上移到了床沿边，开始眼神定定地细致回忆一件距离现在还不太远的往事。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农历新年不久，距离韩永正痛哭流涕已有四个月的光景，有一天，她刚下班回到宿舍，在还没有来得及关上门之际，就被两道如炬的目光迅速地罩住了全身，不用问，又是韩永正，只有他才时常这样看她，但这一回显然眼中增添了新的内容，有欣喜，有激动，有急于与她分享的渴念，总之，所有这些表达心绪的东西通通在她进门的那一刻迸放了出来。然而最让她惊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那花儿般绽开的脸庞，褪去了往日的一本正经，代之以的全部是笑容，且这笑容就像能流淌一样，淌得脑袋周围都是，其中就包括他的脖子，于是恍惚间，她都觉得能从他的颈项间采出果实来，不过，那里也确实诞出了果实，因为紧接着她就听到韩永正神秘而兴奋地对她说道：
“宋嫣，我要去美国了！”
尽管这句话在出口的一刹那，临时改换了语气，压制了不少过分突然的东西回去，却还是瞬间就让宋嫣惊住了，在那个人人向往去美国留学和搞研究的圈子中，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何况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耳听他说起去美国，而且听上去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要说这一时她心里没有惶惑和迷惘那是假的，但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一个坏消息，不过，她并没有像韩永正那样，或者像他期望的那样，也充满了喜悦，而是在一种说不清的心理支配下满含同情地望着他，那眼神，仿若在看一个陌生人。
韩永正以成熟和稳重获赞，却也时常被思想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这倒并非因他是个男人，愿意扛事，而是太爱面子，害怕说出来遭人耻笑。宋嫣就此问题曾劝过他，希望他能把心事甚至缺点和弱点袒露点出来，好让人们能够感受到他也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揣摩不透，但一切都枉然，他只愿自己光如蛋壳、没有丝毫缝隙。因此有理由相信，他就是对她也不透露过多的秘密。
类似韩永正这样的人，其实不只他一个，而是很多，事实上他们同属一类人，而这类人所拥有的共同特征就是：出身于农村、家境不富裕、打小就不善言辞、喜欢且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可也总会暗暗地依照自己的意图行事；通常上过大学或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对父母恭顺、对手足照顾、当有了一点所谓的成就之后就会被家里赋予极大的权威，即父亲几乎把原本属于他的对于事物的决定权全部转继给他，而他呢，则在接过这柄权杖之后，不仅独享对大事的独断权，而且也会把芝麻绿豆大点的事也一并接手了过来，发表意见是肯定的，做决断更是非他莫属，并且时常对于兄弟姐妹们在他眼里被认为是越界的行为直接进行干涉，那威风程度，俨然等同于过去大家族中的族长，凡事他都要管，都得管，且不容商量。他这样做，当然也得有家里人的配合和成全才行，但话又说回来，他们也乐得有人做主、自己落得个清闲，因为不用做主同时也就意味着不用担责，这样的轻松日子谁不愿过？所以最后对他也就只剩下信任了，也只能信任了，且信任到最终连对他们自己也再不相信的地步。

这就是一个农村家庭中所认定的成功者的形象，更是村里人推崇备至的对象，他们纷纷教育自家的孩子要向这样的人学习，效仿他考学、效仿他孝顺、效仿他照顾家人、效仿他大事小情都替他们操心。无疑，他们还认为在这世上这样的人也是最幸福的，因为他们压根就未见过他在他们的面前不高兴过。是的，就连沮丧都没有，然而这类人却比谁都在心里更明白自己的苦楚：一旦离开了这块地方，重新回到他所生活和熟悉的人群当中，自己却是那么的普通，普通到甚至有时候会心生自卑。可毕竟隐忍和勤奋只会让他们一天天优秀起来，于是扫却自卑是早晚的事，不过，与此相应的是，一个可怕的事实也会无可避免地随之诞生，这就是，在他自己缔结的家庭中，他特别害怕不被妻子和子女尊敬、崇拜，想要控制事物的欲望强烈到几乎病态的程度时，就变得事事都想插手别人的事，而他自己的却一点都不愿被别人干预，甚至都不想被知道，等到他想告知时，其实已经是等于在通知，而非商量了。
对于韩永正事先没有向她透露半点去美国的信息，宋嫣早已习以为常，因为这完全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她如今奇怪的倒是他的喜形于色和超乎寻常的兴奋行为，要知道这可一点都不能够和往日里神情严肃的他沾上边，不过，她还是及时给予了响应，对着已经因抑制不住激动开始在地面上来回走动的韩永正说道：
“这倒是个好消息！”
韩永正完全沉浸在一派忘我之中，反反复复地讲述他的几个想不到，什么想不到这么容易就申请下来了、想不到这么快就通知他并要他过去了、想不到好几年学院里都没有人申请通过却让他碰上了、想不到给的报酬还挺高。
宋嫣对此感到诧异，韩永正急忙解释说，他申请到的是一个著名实验室的助教岗位。接下来他并没有告知宋嫣未来究竟回不回来，但她基本上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判断，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一下，于是仰起头，双目紧盯着那依旧还在移动个不停的身影问道：
“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多好的机会啊，你说是不是？”
是啊，多好的机会啊！答案也再明白不过了！
宋嫣忽然想到了自己，在考研成绩还没有出来、还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被录取的情况下，她还得有个住处。
“那这宿舍怎么办，你是不是要马上退掉？”
一向心细的韩永正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宋嫣的担忧，于是立刻收住了脚步，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后，紧挨着宋嫣坐下，随后安抚她道：
“我暂时还不会和学校脱离关系，因此他们没理由将宿舍收回。”
二人谁也没有谈到未来，因为在一切还不十分明朗的情况下，谈这点显然毫无意义，这一回，韩永正倒是彻底让自己轻松了一下，没有做任何规划，第一次采取了走一步说一步的策略。然而这一次不计划不代表下一次就不，这不，就在刚才，就在宋嫣扣下的电话当中，他给出了他的设计：让她考托福、让她考GRE、让她去美国读博。

毫无疑问，韩永正是为了两人能够继续在一起做安排，而宋嫣却恰恰在竭力躲避这一可能性，她离开北京读研、她拒绝去美国读博，全都是为了这一目的，原因就是在她的潜意识里，与他分开才是她的终极目标，只不过她始终绷着不说，直到现在，她也依然希冀这是一个自然解体的过程。她没有具体评估过这样做的好处，只是凭感觉认为这样的分手方式对双方来说都称得上是一种体面，因为谁也不会对因距离造成的阻隔说三道四。她有十二分的把握猜韩永正将来不回来，因此也就用不着率先提出来而让自己做恶人，她知道爱脸面的他一定接受不了此种情似被甩的命运，所以她宁愿先就这样忍着、拖着，但她却丝毫掩饰不了那份冷淡。韩永正后来又来过一两次电话，其中一次还正好有王苹在座，内容尽管已经不正面触及留学问题，基本上都是些类似吃了没有、吃的什么、最近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和家里联系之类的家常话，她也还是回答得十分勉强，并且语气淡漠，心中只盼着能早点放下电话。说实在的，她已不愿意和韩永正多交流，与他说话，感觉如同是在受刑，由此他的每一句问话在她这里都变成了拷问，他的每一次酝酿问题时的短暂沉默都让她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比沉重。这种奇怪的表现落入一旁王苹的眼中、耳里时，只听她说道：
“听电话里你俩人说话，一点都不像夫妻。”
对此，宋嫣报以平静的一笑，并简单地回答道：我们一直如此。这样的解释不可谓不明智，它可以省却做进一步说明的麻烦，也可以立刻转变话题到其它上。
韩永正把他的大量劝说工作主要放在了邮件当中，真可谓苦口婆心，但宋嫣每一次的回复都很坚决：就是不读博！就是不去美国！她连这一条也说出来时，韩永正沉默了，并且一沉默就是好几个星期，随后仅以一封只写了一句话的邮件中断了与宋嫣的联系，包括电话，而这句话就是：没想到连美国这块招牌也吸引不了你！
可他并没有消失，依旧还萦绕在宋嫣的生活当中，即便她不刻意去想他，也知道与这么一个人有着抹不掉的关系，且不论这关系有多么糟糕，它也都在切切实实地影响着她与张峰之间的进一步发展，当然，在这段关系还没有正式结束之前，她绝不可能向张峰说些什么。

同样的困惑一样袭扰着张峰，他的隐衷在暗处，更令他无可奈何，所以他在宋嫣面前总是欲言又止。
张峰有苦衷，宋嫣有顾忌，却又都抛不开彼此，于是便出现了谁也不能说破、谁也不敢说破的窘迫境地，其实也许还同时基于对对方的一种极深的情感和尊敬，才最终导致二人都绝口不谈双方之间的感情，而只愿把其深深地印在心里，并通过反射到各自眼睛里的方式来供相互间阅读。
毋庸置疑，这种对于来自内心深处情感的压抑，除却初期的甜蜜外，在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能带来的只剩下痛苦，且这种痛通常都以无以名状、无法言说为唯一特征，要说表达，也只能透过哀伤和忧愁甚至眼泪，然而宋嫣却情愿把这最后一种比作是血，一种来自于心灵深处的透明的血。这种感受，不会因岁月的流逝、年岁的增加而衰减，反而将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让人心里无法承受，因此当它累积到一定强度的时候，能做的就只有两条：要么彻底放弃，要么重新捡拾，否则，这一生都注定要与无数个哭泣的梦境相伴，直到死神来临的那一天。毕业十年后，历尽痛楚的宋嫣主动选择了前一种，并以一种特别的仪式告别了过去，然而令人唏嘘的是，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受尽磨难的张峰却出现了。

万事万物兼有因和果，很明显，这时候的他们，正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推动，一边亲手在为日后的生活熬制着一大锅苦涩的汤，一边不断地往里添加着可以苦苦用来追忆的内容。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听任情感的泉流向看不见的沟壑奔去，可终也约束在了理性的清池之内，亦即他们之间的交往仅囿于精神层面的欣赏和青睐，而没有任何肢体之上的触碰，哪怕是一根手指头。
如果说这样的描述有拔高张峰和宋嫣之间的交往到道德较高的层面之嫌，仿佛他们之间的感情完全就是柏拉图所赞赏的爱情形式，那不妨再回到俩人的卑微之处，即不是因有多高的道德感，而是正如前面所讲的那样，双方都有忌惮，都忌惮自己拖着一条不是自由之身的尾巴以及别人的眼光，那么，问题就来了，这种对于个人清誉的看重，难道本身不就是对道德的一种敬畏和仰视吗？当然，他们更敬重爱。两人都追求两情相悦，又幸运地逢遇到了一见钟情，且对方都是自己在等的人，那格外地珍惜这种天赐的缘份也就再自然不过了，何况他俩对爱的理解又是那么地相近，都确信爱是相互的，不仅程度要近似相同，而且要基于尊重，没有手段、没有计谋、没有威胁，也没有怜悯。可以绝对地讲，不是人人都能感悟到这份深情的，没有一定的经历根本就收获不到如此的灵感，然而，在许多人的眼里，却也都会不约而同地认为，不悟出未必是件坏事，起码可以假装幸福。这样的观点自然不为他二人所接受，因为在他们的哲学世界里，认定了人到这世上就是来体验酸甜苦辣的，且唯有此，才能证明自己真正活过，所以他们宁愿选择清晰而痛苦地活着也不愿糊涂地快乐着，但很显然，对于接下去所要经受的那份心灵上的苦楚和煎熬，两人还没有做好准备。

八

进入十月下半旬之际，两年一度的只针对本专业的男子篮球赛准时开赛了，这一次，研究生也组织了队伍参加。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结果既丰富了整个参赛队伍的成分，不再仅限于本科生们之间的你争我夺，也兴奋了所有的研究生们以及会打篮球的老师们，因为他们也终于可以在场上一展风姿了，但尴尬的是，在组建之初，差点就没有凑齐人数。首先，在研究生中间，会打的包括能打的有张之祥、詹明、赵志刚和张峰，老师们则基本只能锁定两位，一位是詹明和小师弟的导师古老师，一位是宋嫣和方续的导师魏老师，还不能保证他俩场场都在。由于时时都有出差和学术活动任务需要他们完成，何况考虑到身体方面的因素，他们也不可能打满全场，替补是一定要有的，可方续一点都不会，也不可能参加，而且他就连个人影都让你摸不到，因此只会投球不会带球的小师弟最终成为了第一也是唯一的一位替补。
队伍不可谓不强，真正上场时，光充当中锋的张之祥一个人就几乎牵制了对方大半的人手，但前提条件也还是得有人能给他运来球、传到手，所以注意保护好自己不受伤是一条铁样的规定，因为他们参赛的初衷仅是为了参与，而非夺冠。然而仅仅一两场之后，冠军相就显露了出来，心理预期一改变，这一条就显得更为重要了。是的，唯有先保证了人手，才能够保证技战术的应用，才能够保证体力，而这后一项又是除去前两项之外另一不可或缺的制胜法宝。可现实却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出于赛制的安排以及拖沓的缘故，整整用了一个月才比完了全部比赛，而在这一个月当中，研究生队伍不是这一场这一个在出差，就是那一场那一个从项目中赶不回来，总之，满打满算起来，六个人的时候居多。不过，也不是每一回都这么幸运，最惊险的还当属詹明和古老师同时出差的那一次，一下子少了两个，又恰逢关键场次，即使一直表现优异的小师弟再次替补上阵，也还是缺一人，焦灼之下，一直充当啦啦队成员的宋嫣提出了上场要求。这可不是开玩笑，相比较在队伍组建之初，她半认真半试探性地申请当替补队员那会儿，这次显然要郑重得多。她有的是这样做的底气，一则，比赛允许甚至欢迎女生参加，一则她在大学最后的那段时期，经常跟随韩永正玩三人对三人的半场对抗赛，所以尽管已经有几年不再摸球了，却自信底子还在，然而她的话刚一出口，即遭到众人的坚决反对，先是赵志刚，他说：“不行，场面太惨烈了，你根本就经受不住冲撞。”接着是张之祥，他说：“你不看我们都不敢跟着愣抢球吗？那帮子本科生太生猛了。”最后是张峰，他只说了一句：“算了，太危险了。”于是就算了。
 其实比赛的激烈程度在一开始就能料想得到，冠军奖金设得那么高，年轻的本科生们身体又那么强壮、精力又那么充沛，不舍了命地拼抢才怪呢，故而就在宋嫣提出希望自己也能做替补时，身为队长的赵志刚就已经反对过一回了，只不过那时的他是以打趣的口吻，借用的也是正在专业内流行的一句话语：“想上场？你不怕一个不小心，把你撞到食堂里边去？”也只有他才敢这样逗宋嫣，而宋嫣的脸当即就红了，她知道这是把自己比作了乒乓球。那时，站立在一旁的张峰也微微显露出了笑容，并且一边微笑还一边向她投以同情兼爱莫能助的眼神。但至于说到这句话的来源，这里还有一个典故，因此不妨先让我们放下眼前的篮球赛，转而先对它作一番啰嗦描述，姑且算是对目前紧张情绪的一种纾解吧。

话说科大的篮球场很大，与之毗邻的乒乓球场地也不小，且从地面到台子都被墁上了水泥。这都是托教学评估的福，而这也曾在第一章中做过介绍，这里要说的是它的一点点缺陷，即无论是台面还是地面，硬度和光滑度都太高，球落到上面，在没有被对手接住的情况下，基本都要被弹飞出去好远，所以如果中途没有人对其进行拦截，那扣杀出去的球，在经历一番快乐的蹦跳翻滚之后，结局只能是：近了滚落到场边，被马路牙子挡住；远了则滚落到马路上，偶尔被不小心路过的行人或车辆踩破、压烂，因此场地中每每都能见到有人一路疾跑着去追球，而这些人往往也都是球艺不精之人，且多以女生为主。其实造成这一结果的最核心缘故是场间没有设置任何围挡，然而没有人怪罪于此，事实上就连水泥地这一项在开始之初担了一阵子罪责之后渐渐地也不被人们再提说了。矛头最终还是都指向了会说话有情感的人，当然提出者的出发点都是善意和美好的，仅仅只是希望球能够在台面上多往返几个来回，如此水平明显要比一帮子师姐高出一大截的小师弟就被限制扣杀了，不过倘若他还是忍不住想过瘾，那就谁杀出去球谁去追！法令一出，自然无人反对，就连小师弟也尴尬着脸点头表示同意。他不得不同意，在师姐们面前，规则哪轮得着他来定，何况他也自认为稍稍有那么一点理亏，于是每隔一会儿就见他在球场上沿着滚落出去的球迹一路追撵出去，每隔一会就见他追撵出去，和练跑似的。那么说，他为什么单单就喜欢打乒乓球，并且是和一些压根就接不了他两板子球的师姐们在一起呢？这还得从他自己的瘦弱身量说起。小师弟的瘦是一目了然的，加之个子不高、脸色苍白，又带了一副浅色眼镜，且神情腼腆，所以到哪都一副惹人怜样。这样子是任谁也不能将其与一项体育运动联系起来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不喜欢踢足球、不喜欢打篮球、不喜欢打排球、不喜欢打网球、不喜欢打羽毛球，总之，出大汗的运动他都不感冒，可也总得锻炼吧，由此他最终选定了乒乓球，并且为此从大三开始连修了两个学期的乒乓球选修课。然而等他技术练精了、练成了，也成了一名研究生了，却陡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像大学期间那么好找玩伴了。因为本来人就不多的本专业以及生活在他周围的男生基本都选择大球运动，嫌弃小球递过来递过去地玩着不痛快，女生们倒是不厌恶，可就是鲜有能与他抗衡的，而且多半仅是出于玩乐的心理，打起来嘻嘻哈哈的一点都不严肃。可他却并未因此而放弃她们，反倒是隔三差五就于晚饭后一路约过来：首先是宋嫣，如果她在的话，从阳台外一喊就能听到；其次是钱雅雅和她的舍友，也是通过在室外喊；最后是王苹，得打电话。刘金叶从不参与，她只喜欢学习，故而也没人叫她。有时候也有其他人，是顺带着跟来的，总之，每一回小师弟出动，都会吆喝许多人，仿佛他打球图的就是个热闹，实际上却是由于台面紧张，如果去的人少，在打累了休息之际，就总会有旁人提出来要占用，所以为了能打得过瘾些，人们都是相约好几个一起去，除了那些体力好到中途不需要歇息者。

小师弟当然不属于这样的人，何况他还将大把的力气都耗费到了追球的上面，这不，这又是一次惩罚性的捡球运动，眼看着那球已经快要顺着最前面的空地向马路边上滚去了。他去追，人们就等着，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就干脆找了个话题聊了起来，然而说着说着就感觉不对了，原因是不仅那唯一的一粒乒乓球没有回来，就连小师弟也不见了踪影。人们面面相觑，一边朝他适才离去的方向探望着、寻找着，一边纷纷问道：“这家伙捡球捡哪去了？”这时候，已经有人前来询问能否占用台子了，她们只好满含歉意地告知人家：捡球去了。可球却迟迟未出现。就在众人尴尬地围着个空台子，脑袋齐刷刷地冲着马路那一侧时，一个垂头丧气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她们的视线里，但奇怪的是，那个身影并非是从人们所能猜想得到的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里出现的，而是慢吞吞地从对面的食堂里走了出来。无人能想象得出他去食堂里的目的，因为谁都知道他前不久刚刚用过晚饭，这倒不是说谁见过他就餐，而是在那个时间点，又相约一起玩，大家见面之后，第一句话便是相互间询问吃过饭没有。小师弟的回答是吃过，于是有人就把他的懊丧归于捡球的辛苦和无聊上，不料他给出的答案却是：球被踩烂了！
扁扁的球就摊开在他的一只手掌心上，那一刻，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心爱的玩具被别人毁坏了回家向父母寻求帮助的孩子一样，让人看着可怜。众人忙问怎么回事，他于是进行了这样一番描述，说是球滚落到了马路上之后，先是在他自己的一只脚的帮助下直线跃上了对面的人行道，然后又在路人的另一只脚的帮助下呈香蕉弧线进了食堂，随后就在食堂里边这人一脚、那人一脚的杂乱帮踢下最终滚落在了一张饭桌子底下不动了，但是当他走到桌跟前蹲下身预备去够取时，刚巧一个马虎的人就端着一盆子饭在近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而且就将脚搁在了阻挡探球的路上，他让其抬抬脚，结果就在那人收脚的瞬间，球就被踩烂了，而他一惊呼，球就被踩得更烂了。
王苹笑称那乒乓球都成了足球，钱雅雅则坚称他是在编故事，非说那球是他自己踩烂的，小师弟听罢，忍不住冲她怒道：“还说，信不信我把你也一拍子打到食堂里边去！”这就更离谱了，听起来仿佛刚才那球是被他故意一下子打进了食堂里边去的，不过幽默也自此而生，伴随着谜一样的捡球事件在专业内传来传去，“拍到食堂里边去”这半句话也在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演绎之后，最终成为一句经典语，被借用于各种需要它展示轻松气氛的地方，旨在比喻东西太轻巧，经不住撞击，而与之呼应的，则是这一次打球事件成了一则经典故事。

故事讲完，篮球赛还在进行，所以还是让我们继续回到比赛场地吧。也许是专为了戏剧化效果，就在比赛再也不能向后拖延、马上只有五人上场的时候，詹明及时赶了回来，紧接着古老师也出现了，结果众人如愿地拿下了这一场。喜事还不止这一桩，詹明还带回了篮球迷陈老师的一则消息，说他也在出差多日后，与他们一同返回了学校，稍事休息，下一场就可以正式加入战斗了。于是群情激奋，感觉在冠军的天平上又多加了一件砝码，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仅仅在两场之后，陈老师就因急性结核性胸膜炎住进了校医院，进而给夺冠之路蒙上了一层阴影。陈老师是赵志刚的导师，并且只有他一个弟子，而陈老师的爱人安老师呢，是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压根就抽不出什么时间来，因此，照顾的任务就当仁不让地落到了赵志刚的头上，可也由此而累坏了他，一边要兼顾比赛，一边要兼顾陪护病人，纵是钢铁铸的身子也吃不消，所以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晚上还是由他来陪床，且也没人能争得过他，白天则由众人轮流着去照看，当然考虑到方便的原因，要求主要是针对男生提出来的。事实上，安排来安排去，还属赵志刚最累，因为白天的时候，安老师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到了晚上，就只留下他一个人了，而病人呢，又在晚上咳得最厉害。
陈老师歉意地表示拖累了大家，其实他挂念在心的也还是比赛，生怕因他而影响到了成绩，因为赛事进入到后半程，每一个人都已经十分疲惫，再加上白天还要上课，因此这时候最要紧的就是保证睡眠，故而对于还要抽出时间来照顾他，心里感到很是过意不去，言里言外都透露出了感激之情。实际上人们反过来应该感谢他，正由于有他的参与，并且每一次都打满全场，且表现极为卓越，其他人才都得以轮换着下场休息，进而保存和蓄养了体力。
张峰也正是在这样的休息当中才和宋嫣有了几次短暂交流，不过，那也都是在有旁人的情况下，若是只有他俩时，出于避嫌的心理，则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宋嫣只默默地递上他喝开过的一瓶水，张峰也只默默地接过去喝上几口，随后两人的注意力就又都转回到球场上去了，仍旧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张峰每一回都坐得间隔宋嫣有一段距离，可也绝不会超过两个人的身位，因此，中间那空当尽管看上去像是能容得下一个人，事实上当真要有人预备往下坐时，想要不挨不碰地，却压根就办不到。然而钱雅雅才不管这些呢，只要她在，她就会来填充这空当，并且一边揽着宋嫣的一条胳膊，一边不住地叽里呱啦。平心而论，她也算得上懂篮球，可却并不如宋嫣那么着迷，故此也就看得并不怎么专注，除了必须尽到她的啦啦队队员的职责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就都用在调侃上了。对此，宋嫣和张峰倒也并不嫌弃，反倒每一次都借机彼此轻松地交谈上几句，但说到底两人的心还主要在赛场上，所以更多时候都是钱雅雅一个人在那里说。

宋嫣对于篮球的热衷程度仅次于对排球，只不过因好几年没再摸过了，热情稍微消减了一些，可这并不影响她每一场都前来观战，并且场场都准时，然而还是有一回她迟到了，而且一迟到就是十几分钟的时间，但也正由于这一迟到，她越过人墙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幕：刚下场的张峰站在场边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如同一个前一秒钟才意识到自己走失的孩子，他直到看到她的那一刻才停住了搜索的目光，转而放心地坐到地面上休息去了。多年后，这转着身子找寻的情景始终在她的眼前浮来隐去的，其清晰程度甚而至于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不得不说，当发现他是在寻找她时，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那股依恋，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心中反而涌起的是一股酸楚。
张峰的下场很多时候是出于谦让，其中倒也不乏技术方面的缘故，毕竟他的强项在足球而非篮球上。赵志刚偶尔也会下来休息，但与张峰不同的是，每一次都是在他本人强烈的要求之下且比分已遥遥领先时才被允许，因为他是场上的灵魂人物，人们几乎须臾也离不开他，但也苦于他既要组织中场，又要时常往回带球，同时还要做好防守，当然更关键的还是由于他长时间搁置了此项运动，进而造成了体力上的严重下降，由此也不得不给予他喘气的空当。
空当终归是给了的，且与张峰再一个不同之处是，他会一下场就一屁股挨着宋嫣坐下，一边向她简单地问这问那，一边翻看着属于她的一些东西。他似乎总是对它们很感兴趣，也总是能把它们当成引子来瞬间引出许多话题。得承认，这才叫真正的休息，关注点一点都不在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比赛上，好像他下来就是专门为聊天而来的，不过他的好时光毕竟有限，通常就在他还没有感觉到和宋嫣说上十句话的时候，就又被重新召唤回了场上。

说起来也真是难以置信，人们鲜有时间能聚在一起聊聊天，即便是下午第一场，也因已经接近四点钟的光景，满场子都是正在打球的人，闹哄哄一片，压根就没有说话的氛围。周四下午倒是不失为一个好时机，由于比赛能提前到两点进行，所以如果又恰遇是第一场，大家伙干脆就于午饭后直接来到了球场上，目的是为了能早点练练球。消食的间隙，免不了要有一场大型的谈话，因为那时候，球场上正好安安静静的，十分有利于每个人的表达，且若是阳光又好，就更觉惬意无比，然而话题虽漫无边际，却独与篮球无关。
赵志刚依旧瞅空就对宋嫣的物件感兴趣，这不，他又对她的水杯子凝神端详了起来，眼中布满了好奇。实际上不止他一个，那日中午，谁见了谁都问，原因是透明的杯子里盛装着一种暗红色的可疑液体，液体里边站立着一些细长的大叶子。宋嫣解释说是竹叶水，可谁听了谁都要疑惑地紧接着来一句：“怎么会是那么个颜色？”于是她又补充说：“加了红糖。”可就这也不足以打消人们心中的疑问，人们总是会再困惑地瞅上那杯子几眼，其实他们不是不相信她的话，而是对于这种冲泡法感到新鲜，想知道那水究竟是什么味道，然而却没人冒昧地要求尝上一口，只有赵志刚，耐不住那份探奇的心理，提出来要品茗品茗。事实上他这样做很突兀，毕竟他和宋嫣之间的关系还没近到这种不讲究的地步，但宋嫣看了看他之后，还是同意了。说实话，她答应得并不怎么爽快，同意也是为着不驳其面子，所以在赵志刚端起杯子，打开盖像品酒一样眨巴着眼品尝时，她的眼光始终是疏远的。她原以为他随后会给出品鉴结论，不料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盖重新拧好，杯子回归原处之后，就起身练球去了。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令人费解，但也没有惹得宋嫣去深究，然而这时候她却听到一旁的张峰冷不丁冲她冒出一句：“你也不怕传染上肝炎。”她听出了话语中的酸味，可当她望着那张早已扭过去不看她的脸时，却一句话也没说。

毋庸说，两人都清楚赵志刚没有肝炎，就连携带者都不是，因为谁有谁无、谁是携带者谁又不是，在入学查体时就已经清晰明了，何况为了表示不歧视以及不影响到同学之间的亲密关系，专业内的人在无意中还达成了这样一条不成文的共识，并且人们也是这样照做的，这就是，在同性间，都没有严格区分生活用具，其中就包括喝水的杯子。当然，赵志刚和宋嫣并非同性，这一条对他俩显然并不适用，但倘若不是因那水的创新性太大，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会提出来要品味一下的，那么宋嫣为什么要泡出这样一种似水非水似茶非茶的东西来喝呢？这还得从王苹购买的美容茶说起。王苹在入校的时候，刚刚结婚不久，没有生过孩子却一脸的斑，她很在意这一点，并且总是欲借助自然疗法，尤其是食物或茶饮来不知不觉地将其去掉，因此凡是见到商场里所售卖的这两类东西外包装皮上标着“能祛斑”三个字，她就一定要拿起来琢磨半天，而且一边嘴里叨咕着“听说……能祛斑，据说……能祛斑”，一边掏钱买一点回来试试，而这一天，宋嫣正好和她一起逛西门外的一家超市，她就被一小袋一小袋的茶包吸引住了，不用说，她又看到了那三个字。
美容茶买回来，王苹送了她两小袋，自此，让她迷上了泡茶，但她并不买茶包泡，而是喜欢自己配制，并且成天变化花样，一阵子是山楂、花茶、冰糖，一阵子是红枣、菊花、陈皮，一阵子又是金银花、绿茶、枸杞等，终于，她泡到了竹叶上。从上面的描述中能够看出，她泡的所有的茶里都要有一种红颜色的东西，口感是一方面，主要是为了好看，然而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在竹叶水里加入进去的却是红糖而非其他。理由没别的，就是单泡竹叶，水太难喝，有一股扫把味，而这时候，那些红枣啊，山楂啊，枸杞的，放进去又通通都冲不掉这邪味，更不相配，由此她脑中灵光一闪，就给它配了一味她自认为比较独特的东西进去。确实也够独特的，可这也是寿命最短的一次试验，因为就连她自己也确信这泡制出来的茶水更接近于药。

说到药，不能遗忘了还躺在医院里的陈老师，他已经抽过一次胸腔中的积水，还需再抽一次，差不多就能出院了，不过由于结核的顽固性，出院之后还得继续打针吃药一段时间才能算是彻底痊愈，但毕竟眼看着回家之事指日可待，心情变得舒畅也就不言而喻了。
宋嫣先后去探望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在陈老师抽完水的第二日，她带了一束花过去。去的时候，恰逢安老师也在，赵志刚则正背靠在陪护用的沙发椅上，睁着眼睛想事情。病房是一间单人房，又背离马路，显得十分安静。在这样的氛围中，宋嫣都不敢擅自说话，怕破坏了这份清静，更怕惊扰了病人，而安老师却像在自家一样自如，不仅大声地说着话，而且大声地干着活。介绍她的任务是由赵志刚担纲的，完全都是赞赏的话，但兴许是由于介绍得太不正式，在介绍的过程当中，她从始到终都没有回一下头，而是一边站在门口背对着众人在洗一只花瓶，一边继赵志刚的话之后说道：“亏得我想到从家里拿一只玻璃花瓶来，否则那一大束花还真没地方搁呢。”她是看着宋嫣抱着花从门口进来的，故而这样说，岂料宋嫣却因此而变得拘谨了起来，她意识到她可能是第一个送花来的人，但当随后就看到安老师把由赵志刚接过去并放置到一旁凳子上的那束花愉快地插入进了花瓶里时，便立刻放下了心，不过她却比先前还要缺乏说话的欲望，因为忙完了一切的安老师像是要审讯她似的，搬了一把凳子正对着她坐下，尽管中间隔着一张病床，她还是体察到了一股威严。那是中学老师特有的气质，可她却一点都不适应，好在安老师的神情还是和悦的，而也正是在这一刻，一直半仰半卧在病床上的陈老师开始了对宋嫣的介绍工作：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宋嫣，工作了五年之后又辞职出来读研。”
“哦，是吗？可真够有勇气的！”
“是啊，一个女孩子，还是从北京跑来的，确实让人佩服。”
“是让人佩服，不过闯闯也好。”
“原来的工作还挺不错。”
“将来还会有更好的！”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对话时，宋嫣却始终都觉得他们所提的那些事情距离自己万分遥远，就仿佛曾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发生过的一样，所以她只默默地听着，心中连一点涟漪都没起。她唯一能够意识到的是，自己也会被老师们拿到家里提及，于是不觉多了一层压抑。
赵志刚挺会察言观色，他在对话停顿期间适时地向宋嫣谈起了陈老师和安老师的女儿，当然，依旧全都是夸赞的话，但显然这一次宋嫣能够插话进来了，她问了在哪里上学，几年级了，和古老师的儿子比，他俩谁大。
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由赵志刚代为回答的，他说陈老师家姑娘要比古老师的儿子大，已经初三了，而且不像他儿子一样在附近的子弟学校就读，而是凭自己的能力考到了一所知名的私立学校。
宋嫣很惊奇赵志刚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禁感慨他和导师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接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安老师起身回家做饭去了，她说下午还有课，送来饭之后就要到学校去。宋嫣随后也告辞离去，不过在这之前她隔着玻璃往外瞅了瞅，她知道医院往东紧挨着的是老年活动中心，却不料在它的身后别有洞天。那是一片绿绿的塑胶场地，不大，却十分狭长，从她所能看见之处一直向东延伸到看不见。一片阳光洒落进去的地方，有几个老年人正在打门球，令她疑惑不解的是，在两座建筑物之间竟然有缝隙，然而她却从未发现那缝隙在哪。

她第二次去医院则是在篮球赛夺冠的当天，是同所有人一起去的，去的时候已经很晚，都过了晚上十点钟了，并且一个个都喝得像是踩了棉花似的。九百块钱的奖金一通子都贡献给了教工食堂，却除了酒，谁也说不出都吃过点什么，人们都被兴奋填满了胃，整个晚上谈的全都是比赛的事情。再没有比那晚师生关系亲近了，再没有比那晚人们豪情万丈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放开肚皮地喝，结果不仅把钱雅雅喝吐了，剩下的，但凡平日里能喝点的也都变得走路不稳当了，就连刘金叶、王苹两人，从一进校就宣称自己不会喝酒的，也被欢庆的气氛所浸濡，从而灌了几杯进肚，所以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当晚，除了月亮、星星、去医院的路没有醉之外，就都醉了。
人们把兴奋之情继续带到了病房里边，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围着陈老师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喜讯，并且把在食堂里边曾讲过的和没讲完的，又带到这里重新讲一遍和续补完整，其实所有的这些都已经重复过不止一回了，但奇怪的是，每一回都像是新的一样，不仅讲的人讲得热情，听的人也听着激动。实际上主要是众人呼应得好，每讲一次都能帮着往故事里添点佐料进去，于是兴奋点亘久不息。陈老师听了自然十分高兴，不过，高兴之余，脸上还是间或会闪现出一丝遗憾。然而，处于亢奋之中的人们哪能注意到这一点呢，他们自顾自地说着笑着，喧闹声简直就要把屋顶掀翻了。
护士进来一次，劝大家小声点，声音便小了那么一会儿，不久就又起来了；第二次，进来一位医生，脸阴沉得像严冬，这一次她一进门就以严厉的口吻警告众人说：“如果再这样大声吵，就撵你们出去。”她就像一块冰一样将屋内的热度陡然降温，大家伙只好压低嗓子继续烹煮喜悦，那样子看上去很怪异，如同秘密接头一样，终于，人们忍受不住这样的压迫感，在古老师的提议之下，挨个向陈老师道了别后，就离开了。宋嫣在临出门之时，特意回头望了一眼紧邻门口的那张桌子，发现她前几日送的那束花仍在花瓶里，而株株康乃馨也都活得旺盛。
就这样，持续了近一个月的篮球赛落下了帷幕，这也意味着宋嫣和张峰又要重新回到过去那种相处方式中去了：他们只有在上大课的时候见一次面，只有在有别人参与或参与别人话题的情况下才多说上几句话。只能说，这也算是一种相伴的模式，可相比在众人眼皮底下的相互陪伴，哪怕谁也不看谁一眼，哪怕谁也不与谁说一句话，就像张峰每一次下场休息时的那样，宋嫣也宁愿选择后一种，因为她明白，那时候，尽管两人隔开得有一点距离，但心却是在一起的。她喜欢这种相伴无声的境界，既可以免去人多时对他们的干扰，更可以去除无人时两人单独相处的不自在感。安全感由此获得，故而在失去时就不觉有些怅然，其实这份感觉就在决赛刚一进行完、一家人相携从球场往回走时，就在她的心里悄然升起，那一刻，她差不多都要盼望能随便再来一次什么样的比赛了，然而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