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开始变得阴沉沉的。
周吉躺到床上，打开台灯，拿起了一本书看。这样的阴天会让他情绪低落，提不起精神。看了会儿书，一阵困意袭来，他关掉台灯，索性睡起了觉。没想到这觉睡得十分香甜，连口水都流到了枕头上，他印象中已经多年没有睡过这样香甜的觉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做了个好梦。
在梦中他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遇见了一个可爱的姑娘，那姑娘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平肩，丰满，穿了件蓝灰色的布上衣。她的脸稍有点方，眼睛长长的，眉毛细而弯，头发零乱地披在肩上。他们相互有意，彼此试探，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让他的内心充满了喜悦。但他过于羞涩了，总是不敢表露心迹。他俩并肩走在路上，他把两手插进裤子口袋，胳膊紧紧地夹住身体。忽然，她把手臂使劲地插进他的胳膊和身体之间，甚至还把他的胳膊向上提了提，随后牢牢地挽住了他。对她的举动他既觉得惊讶又非常感激，他看了她一眼，她也正扭头看他，目光中有一种调皮的神气。后来在一间有很多人的大房子里，人人都在高声说话，他俩被人群挤来挤去，手却始终拉在一起。再后来，他们说起了话，不知怎么回事，她生气了，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她转身离开了他，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出了房子。他先是手足无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疯了一般扒开挡道的人，向外边冲去。屋外正在下雨．到处不见一个人影。他焦急万分，不知该去哪里找她。而且他仿佛是刚刚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俩人关系都到了这一步，她却没有告诉他她的名字呢？在梦中他对这一点也感到困惑不解。但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她，她对他无比重要。正当他准备义无反顾地冲进雨中，突然间就醒了。
是枕头边上的手机把他吵醒了。
窗外天已黑了，正滴滴答答下着小雨。看来梦中的雨不是无缘无故地下的。他非常懊丧和失落，心想能让他把这个梦做完该有多好啊。他太喜欢这个梦了，梦中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让他留恋，也让他感动不已。他想如果让这个梦继续做下去的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按照这个梦中的逻辑，或者说没有逻辑——至少不是现实中的逻辑，结果恐怕会出入预料的。但那出人预料的结果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他试着猜想了一下，可一无所获。他知道，也许他所能想出来的，都不会是梦中的结果，那只会是现实中才可能出现的充满功利性的结果。啊，有意思的是，像那样一个充满功利性的结果，他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简单点说，就是另一个人也做了一个没有完成的梦，然后由他给这个没有完成的梦续上了一个现实的结果。
上个月，周吉应邀去外地的一所大学进行一场讲座，内容是关于现当代美国文学的。周吉是本地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副教授。
讲座安排在下午两点，周吉中午坐飞机才到。他在学校宾馆随便吃了点东西，又休息了一会儿，就去了阶梯教室。周吉在学术界挺有名气，写的好几本书都很有影响，因此来听讲座的人非常多，阶梯教室里坐得满满的。
他讲了两个小时，最后又留了半个小时的互动时间。学生们纷纷提出问题，他一一给予解答。其中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生提出的问题还颇有深度。这个女生在听讲座的时候神情就极其专注，还不时做着笔记，她已经不算太年轻了，有二十六七岁，长得普普通通。她提出的问题是：“海明威和卡佛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对这个问题周吉略加思索，回答道：“简单说，在我看来，他们之间有一点很重要的不同．那就是海明威更有人味儿，而卡佛几乎没有人味儿。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从海明威的小说中，能感觉到他个人的情绪，而从卡佛的小说中，就很难感觉到他个人的情绪了。”停了停，他又补充道，“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卡佛。”本来这最后一句话，周吉是没有必要说的，其实他这句话只是针对这个提问题的女生一个人说的。他觉得对于这么一个相貌平平又努力用功的聪明姑娘来说，他除了要给予她一个学术性的回答之外，还应和她有一种纯属个人性质的交流．朋友之间的平等的交流——哪怕只有一句话，以此来表示对她的欣赏。
讲座结束后，很多学生把周吉围了起来，继续七嘴八舌地提出各种问题，有人还拿出他的书请他签名。后来还是本校中文系的主任把周吉解救了出来，也是他邀请周吉来开讲座的。主任把周吉送到学校宾馆，让他先在房间里休息，说晚饭还有段时间，就在学校宾馆的餐厅里吃，到时候文学院的领导也要来作陪。
主任走后，周吉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坐了片刻，抽了支烟。他并不觉得累，决定到外边去走走。他出了学校宾馆，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篮球场，场上有几个男生在打半场球。周吉在边上看了几分钟，然后他脱掉外套，挂到篮球架上，对场上分作两拨打球的男生说：“也算我一个。”周吉平时只要不太忙，总要到学校的操场上和学生打打篮球。因为经常锻炼，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体形依旧保持得很好，没有丝毫发胖的迹象。
在场上他打得很投入，空切，干拔跳投，盖帽，很快便出了一身汗。忽然，他发现球场边上有个姑娘正在看他们打球，而且她似乎对他尤其关注。他觉得这姑娘有点眼熟，再一细看，发现她正是下午在阶梯教室里向他提出那个颇有深度的问题的姑娘。周吉又投了一个球后说：“不打了，跑不动了。”他从篮球架上拿了外套，走向场边的那个姑娘。
“周老师球打得这么好。”她说。
“没有你提的问题好。”他说。
“我是看了周老师刚出的论卡佛的书，才提出那个问题的。”
“你喜欢这本书吗？”
“喜欢。超过了喜欢卡佛本身。”
“那可是有点本末倒置呀。你叫什么名字？”
“吕虹。”接着她告诉他，她是本校中文系现当代欧美文学的研究生，马上就要毕业了。他又问起她是什么地方的人，本科是在哪个学校上的，现在的导师是谁。当他得知她毕业后还准备考博士的时候，又给她提了些建议。他们正聊着，有人喊周吉，他扭头一看，是中文系主任正朝他们走来。“我要去吃饭了。”他对她说，“认识你很高兴，咱们再见了。”
“周老师，”她很快地说道，“我还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不知您什么时候走，能不能抽出点时间跟我谈谈？”
“我明天中午的飞机，”他说，“上午大概会有点时间。不过也不一定，你们系主任要找我谈些事。”他注意到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之情。他又补充道：“那你就过来吧，我尽量抽时间。”他告诉了她自己的房间号。
第二天早晨八点刚过，周吉正躺在被窝里看电视新闻，响起了门铃声。周吉问谁呀，门外传来了一个姑娘的声音：“周老师，我是吕虹。”
周吉颇感意外，没想到这姑娘这么早就来了。他说稍等一下。他匆忙地起身穿好衣服，拉开窗帘，又到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发。他打开门，吕虹穿了一身粉色的运动衣，脸色红扑扑地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刚刚晨练过。她略显慌乱，用手捋了捋有点汗湿的刘海，说：“不好意思，周老师，打扰您睡觉了。”
“没有没有，”他说，“我早醒了，在看电视呢。”他把她让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她在沙发上坐下，似乎还有些不安：“我怕您上午有事，就早点来了。”
“我一般早就起来了，”他说，“只是昨天晚上酒喝多了，睡得不是太好。”
“对了，您还没吃早饭吧，周老师。”她把手上提的一个塑料袋放到旁边的茶几上，“这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小吃，蟹黄小笼包，刚出笼的，还热着呢，您吃吧。”她动手打开塑料袋，里边是一个黄色的塑料盒，上边放着一双套着纸套的卫生筷。
“谢谢你了，我还不饿，等下吃。”他在她对面的床上坐下，“你还挺会关心人的嘛。”
她没有吭声，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这让他感到了一丝不自在，他站起身来，“给你倒杯茶．”
她说不要倒了，她不渴。他还是坚持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到她旁边的茶几上。他又转身把被子叠好，整理了一下床。
“周老师，”当他重新坐到床上，她说道，“跟您说件好玩的事，我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是吗？”
“而且这梦跟您还有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说来听听。”
“算了，不说了，挺无聊的。”
“说说嘛，没关系的。”
“您不会笑话我？”
“怎么会呢。”
“那好吧。”
她的梦从一个没有灯光的小山村里开始，她转来转去，想找家客店住。接着她来到一个地方，那地方有映着月光的池塘，有黑黢黢的树林，还有很多打着火把的人，她跟着这些人走啊走的，忽然人一下子都不见了，只剩下她自己，她迷路了，一个人到处乱走，还摔了好儿跤。她又累又怕，拼命走，终于看到了灯光，那是一座城市。她来到一家宾馆，开了个房间，在里面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她穿着睡衣站在洗手池前，面对着大镜子，用梳子慢慢梳理着长发。
“这时，”她顿了一下，像是要强调她接下来叙述的重要性，“我从沾着水汽有些朦胧的镜子里，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脸。我吃了一惊，但丝毫也不害怕。这张男人的脸起先有些模糊，但渐渐地越来越清晰了。我仔细端详着这张男人的脸，发现他就是周老师您。您很严肃，穿着睡衣站在我的身后，和我一起看着镜子。接着您抬起手来，从我手上拿过梳子，替我慢慢梳起了头发。然后，然后我就醒了。还有，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发现您这房间和我梦中的宾馆房间几乎一模一样。”
“我这人和你梦中的人一样吗？”
“当然是一样的。”
“不过，你这个梦好像没有做完。’
“是没有完，但到了我早晨跑步的时间，自然就醒了。”
“要是这个梦继续做下去的话，结果会怎么样？”
“我也想知道结果，可惜我醒了。
“你真想知道结果？”他微笑着问她。
“想知道啊，为什么不想？”她也笑了。她那红扑扑的脸瞬间变得光彩照人。
“我们来试着让你的梦继续做下去，看看会发生什么结果，好吗？”
“好的，但怎么让我的梦继续做下去呢？”
他站了起来，对她说：“你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卫生间，让她站到洗手池前，面对着大镜子。他又从洗手池上拿起一把塑料梳子递给她，“来，我们来模仿你的梦境。那么按照梦中的样子，你梳头吧。”他说。她顺从地慢慢梳起了头，眼睛看着他。“别看我，看着镜子。这时，我在你的身后出现了，拿过你的梳子，替你梳起头来。梦中是这样的吧？”她点点头，任他温柔地给她梳着头。他梳理得极其仔细，还把她前面的头发都梳拢到耳后。
“接下来我就醒了。”她喃喃说道。
“你没有醒，”他在她耳边说，“让梦继续下去。”
她闭上眼睛，头慢慢向后仰．靠到了他的身上。他停止了给她梳头，亲了亲她的脸，抱住了她，并把她越抱越紧。后来在床上，她偎在他的怀里，仰起头，轻声问他：“这就是梦的结果？”
“是的，你喜欢吗？”
“喜欢。”
周吉拿起了枕头边上的手机。
“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接电话呀，”手机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干吗呢？”
“你好啊，蓝玫，”他说，“抱歉了。刚才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那我应该向你道歉才对呢，搅了你的好梦。”
“呵呵，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想你啦，过来看你。”
“真的来了吗？”
“我过来出差，现在已经住进了喜来登大酒店。你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没安排。”
“那你马上过来吧，我等你一起吃饭。”
周吉出门的时候，发现外边的雨下得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地上已经积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梧桐树枯黄的落叶闪着湿漉漉的微光。已经是深秋了，夹着雨丝的风冷飕飕的，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竖起衣领，踮着脚尖跑向自己的车。
正是下班时间，路上车堵得厉害，他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喜来登大酒店。他停好车，走进酒店灯光明亮的大堂，然后打了蓝玫的手机。蓝玫让他乘电梯到顶层的餐厅，她在那里等他。
他出了电梯，在一个穿着绿色旗袍的服务员的指引下，走进餐厅。这里温暖、安静、灯光柔和，吃饭的人不多。他环顾四周，发现蓝玫坐在紧靠玻璃窗的餐桌边正冲他招手呢。他走了过去，她站起来欢迎他。她依然是那么漂亮，快四十岁的人了，看上去也就只有三十岁。她身材苗条，穿了件紫色毛衣，脸上化了淡妆，一头长发披在肩上。“你总是这么迷人。”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他俩是老朋友，交往近十年了。曾经有一度，他们走得很近，差一点就要谈情说爱了，可随着她去深圳开了一家专搞建筑模型设计的公司，他们之间这方面的感情就淡了下来。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并没有妨碍他们的友谊。他们隔段日子就会通个电话，互相问候一下。有时也见面——尽管很少，一年顶多一两次，不是她来出差，就是他去深圳办事。如果条件许可，他们还会在一起亲热，但绝不涉及感情。他们都觉得这样挺好。他还在心里暗自庆幸没和她最终走到一起。要是那样的话，他想，也许他们之间早就不行了，连朋友都不一定能做了。这是他的经验。她去深圳后，正赶上那里大规模开发建设新楼盘，建筑模型设计的生意特别火，她的公司越办越大。可与此同时，感情却不是太顺。她谈过不少次恋爱，还有过一次不到两年的短暂婚姻。当她每次开启一段新恋情的时候，总会咨询他的看法，他也都尽量给予她中肯的意见。
他们要的菜和葡萄酒来了，她给自己和他斟上酒，两人碰了杯。
“今晚不回去了吧？”她说。
“当然。”
他俩边吃边聊。他问了她公司的情况，这次来出差几天。又问了她感情方面的事，这是他们每次见面都要谈到的一个话题。
“你呢，”她轻拍他的手背，“有没有新的女朋友？”
他笑笑，没有回答。她也没有追问下去。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从不勉强对方。这也使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轻松愉快的。
一瓶葡萄酒喝完了，她又要了一瓶。
“你今天挺能喝的嘛。”他说。
“见到你高兴呀。”
“那是，见我这个老男人一面就少一面了。”
她微微一愣，随即说道：“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她的情绪似乎突然变了。她端起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然后扭过头去看着窗外。外边的雨越下越大，玻璃上挂了一层水帘，远处的灯光变幻不定。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扭过头来，缓慢地说道，“告诉你一件事吧。两个星期前，我去上海看世博会。临走的那天下午，我在退掉房间，准备去机场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我的初恋男友。你知道我以前上的是复旦大学，他是我的同班同学，毕业后他就留在了上海。我当时很想给他打个电话，可又没有他的号码。我和他自从大学毕业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这已经有很多年了。我想起了另一个至今还和我有联系的同学，他当时是我们班的班长。他或许会有我初恋男友的号码。我给他打了电话，他果然有我初恋男友的号码。我按照他给我的号码，打通了电话。’
她端起酒杯，喝了口酒，继续说道：“我的初恋男友一听说是我，显得非常激动，迫不及待地问起了我的情况。我们谈了几分钟，当他得知我马上就要离开上海的时候，说太遗憾了，我要是能晚走两天就好了，他这会儿正在沪杭高速公路上开车，去杭州办个事，明天就能回来。我说我们以后会有机会见面的，现在我要去机场了，再联系吧。跟他通完话，我就打的去了机场。办完登机手续，我坐在候机室的椅子上等着登机。我坐了不长时间，我的手机响了，我一接，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说他是沪杭高速公路上的交警，他那里刚发生了一起撞车事故，一个开小轿车的男人死了。因为现场很惨烈，他一时没有找到这个死去的男人的证件，只找到了他的手机。他为了尽快弄清这个死去的男人的身份，就按照手机上最后的通话记录，给我打了电话，以查明机主是谁。”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过了片刻后，她说道：“直到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梦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