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居他宫中，之前便时常见他将这发结拿在手中细看，表情悲喜莫名。
我忐忑地问，“至少天女山的润玉，是爱我的，对不对？”
“那个润玉，不是我。”
“那真正的你爱谁？……锦觅？”
他直视我的眼睛，“是。”
推开我了。”
万籁俱静，我自宫中出来，泪已尽。
翎羽不是骗人的。
他果然在等我，就在天宫和太巳府的必经之路上。他安安静静地席地而坐，微低着头，正局促地玩着指甲和长发。听见我唤他一声，殷红的眸中流露出一丝脆弱，随即展露出孩童般的欢喜。
他犹豫地伸手过来碰一碰我，然后欣喜地搂紧，“跟我走吧。”
他的怀抱很暖。我笑，又哭，不能自己。
翎羽抚摸我的嘴唇，“你的胭脂花了，他可是欺负了你？”
“是我欺负了他才对。”我将冰凉的手指放在红肿的眼睛上，试着给他一个美好的微笑，“我们去哪？”
他捏住我的手心，毫不掩饰心中的欢快。
风起，扬起一阵花雨。
七彩流光中翎羽现出真身，形体甚高约六尺。光芒散尽，他将惊愕的我衔起置于背上，尾羽拖得老长，宛若一条夜幕中扫过的流星。
他载着我在空中盘旋，幽幽辰夜中一声声啼鸣婉转清丽。
耳旁风声呼啸，我久久回不了神。
“翎羽……你竟是只凤凰。”

（九）
不知过了多久，翎羽终于落地。
擎天巨树梢头的碧叶，连成一片，摇曳万里，把林海上淡淡的白云赶来赶去，这里是一片无尽的森林。
翎羽对我伸出手，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我迟疑着不肯接过，脑中思绪混乱。他神情了悟，将我打横抱起。
翎羽抱着我从林中穿过，树上的各种鸟儿纷纷侧目，有一些化成人形的人则对他恭敬行礼。
在一片簇拥下高坐在鸟族圣座之上，一派威严神情出现在翎羽稚嫩的脸上，那是王者之风。
他对我嘴角微牵，邀我同坐，一并受万鸟朝拜。
我不动。
堂下，其中一个神态庄严的男子看着眼熟，我惊异想起，他正是前段时日去天宫觐见的鸟族首领。
“原来。”我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你才是鸟族真正的领主。”
“退。”他大手一挥，众鸟齐拜后四散。
“小姐姐莫要怕我。”翎羽将我的手心放在脸上摩挲，他这模样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小心翼翼，“从此刻起，我不会再骗你。”
我什么都不敢听，我抽开手，“我只问你，你可知道你送给我的彼岸花会害死青樾？你可是故意让我恢复记忆？”
他面色不安。
“没有谁比鸟儿更熟悉花草，所以我知道那是解药，但我无害他之心。”
我紧闭双眼，双拳在太阳穴上乱砸，“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何我把彼岸花送他你不阻止？你明明看得见我日日……”
他抓住我的双腕，轻言安慰。
他眼睛澄澈。
“小姐姐，不管怎样，我是真的爱你。”
我挣脱不开他的钳制，只感到彻骨的寒意。是他把彼岸花送给我，让我在青樾去世的那天恢复了记忆。他掩盖真身在润玉面前示弱，他把我带到鸟族来……“你想做什么？！”
有太多的疑惑。他扮作柔弱无辜接近我，让我恢复记忆，绝非只是因为想和我在一起。

“是时候了。”
翎羽的目光黯淡下来，轻声说着。他将我的后背箍在他胸口，一只左手制住我的双手，力气大得出奇。他从圣座的扶手摸出一把镶着各色宝石的匕首，将那把匕首的尖刃缓缓插进我的右臂。
匕首拔出，我才迟钝地感觉到尖锐的刺痛，我抖得更厉害了。
“别怕、别怕。”
涓涓的红色从伤口中流出，顺着手臂流淌到指尖，最后滴落在地。
我盯着地面上的那滩血迹，脑中轰隆。我不解地望向翎羽，他依旧那样抱着我，只是神情不舍，偏头回避了我的眼睛。
他到底要做什么？
鲜血引路。
直到一双雪白的金线龙纹靴子走向我。
我恍悟。
翎羽灿烂一笑，“来得好快，龙的鼻子就是灵啊。”
润玉静静立于堂下，衣带飘扬。他一双龙目威仪，背挺得笔直。
“三更天凤凰出世，本座就是想当不知道也难。”
翎羽在我耳边轻语，“小姐姐，我就知道，有你在这他绝对会来。”
“润玉！”我大声警告他，“你快走！他的目标是你！他是故意用我血气引你来的！”
“小姐姐莫闹，他知是局。”翎羽温言，将手掌覆在我手臂上，伤口迅速止血愈合得飞快。他松了我，施法将我禁锢于圣座之上。
“天帝既已单枪匹马入了我鸟族天罗地网之中。”翎羽眸中血色更盛，“那就好好坐下喝杯茶吧。”
“呵，天罗地网。”润玉不屑地笑，“听起来好骇人。”
“天兵天将已蓄势待发，只听本座一声令下。你真以为本座不知你鸟族在暗地里做什么勾当么？”
翎羽孩童般窃笑，“你且试试，就算你唤得来天兵，他们可能进来？”他侧耳细听，“呀，已经来了啊，你看看他们可进得来？”
数不清的银甲四方驾云而来，空气中兵刃发出刺耳的砍杀声，但他们好似被什么挡在外头，无论用尽何方法皆动不得那张透明的结界分毫。
我抬头望天，天兵天将乌压压一片，停在结界之上，徒劳无功地砍伐着。
这片森林，此刻就像一个严丝密封的巨笼。

天罗地网虽说无杀伤之力，却是御敌至宝，这结界之坚固，纵你带百万雄师来，又耐我何？”
“天帝以为你如何得轻松进来？”翎羽斜斜睨他，“只因我要演一出翁中捉鳖而已。”
润玉一席白衣拂尘，丝毫不见慌乱，他眼神不经意地从我脸上飘过去，“天兵天将不得进如何？凭你们这帮稚羽，也妄想与天龙争锋？”
剑出，眉峰狠厉。
翎羽仰天，笑得狂傲，将孩子气一扫而光，手中亦幻出把血色长剑，“你以为我打你不赢？那时不过掩了真身，混淆你视听罢了。”
我动弹不得，心中焦急万分。翎羽的真身连润玉都没能探清，可见他实力绝非润玉之下。但润玉乃天帝，大杀四方，所向披靡，又岂会轻易伏诛。
林中森冷清净，所有鸟族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想是知道马上该有一场恶战。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如白日里的极光在翠林中穿梭，空气中刃刃相交接，发出撕裂之声。
少时，白光骤停，急速坠下。润玉单膝跪地，口角有鲜血溢出。
翎羽稳稳落地，摇头轻啧，“我原以为会早些发作的，想不到你竟撑到现在。”
我止不住挣扎起来。
翎羽挑眉，“小姐姐嘴上的胭脂可好吃？”
我无比惊愕，他昨晚为我亲手涂上的胭脂……“那胭脂有什么问题？！”
润玉一双眸子直直与我对视，不见半分惊讶。难道他早就知情？可他明知可能是不归之途，为何还不管不顾地踏上来？
“不及天帝卑鄙，我只是将他用在自己父帝身上的东西，还之彼身而已。”
“煞气香灰。”润玉起身，重新站得笔直。
“哎呀，我忘说了。”血眸里寒意津津，“还加了一味裂魄。”

我望向翎羽，不可思议。裂魄乃禁制之物，服之若是催动元神之力，便会撕裂元神魂魄，永不超生。
翎羽安慰我，“莫怕，只要不催动元神，过几个时辰你便不会有事。”
我低低朝翎羽哀求，“不要这样，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的啊。我们一起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好么？”
“好。”翎羽捞起我一络长发，神色温柔，“等我杀了他，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失望至极，“你为何一定要杀他？”
翎羽低头浅笑，“原来，你只是想我不要杀他。小姐姐，你也会骗人了。”
“不是的，我说的是真的，我不会骗你。”我求他，双手紧紧攥住他红衣的衣摆，“收手好么？”
看了我许久，翎羽沉声，“你怎么证明？”
他鲜艳的唇朝**过来，带着明显的嘲弄，我闭上眼，迎上去。翎羽的唇吃惊地抖了一下，复又吻得愤恨。
堂下一声低笑传入我耳中，紧接着笑得毫无顾忌。
翎羽一脸恼怒推开我，我的后背撞上华丽的圣座，被各种珍贵的石头咯得生疼。
润玉慢慢收住了那笑，一眼也不看我，只紧盯着翎羽。
“你对我有恨意，但又不只是恨到要杀我这么简单。刚才交手，我已发觉你凤凰真身有问题。”
翎羽的面色一沉。
润玉气定神闲，好似此时此刻不过闲聊而已，“你将本座困住废我神力，又不着急杀之，是因留着本座有大用处？”
风起云涌，润玉巍巍而立，鲜血正从口角不住地涌出，一直蜿蜒到锁骨深处。胸口那一片不染白衣，已变了颜色。
他眼神固执坚定。
“本座堂堂天地之主，岂会为你所逼迫，左右不过玉碎罢了。”
他五指并拢，往天灵劈去。
“不要——”我只听见自己的嘶喊声。

（十六）
翎羽嗤笑，双眸如干涸的血池。
“你莫想着自毁元神。”翎羽将手轻轻搭在我肩上，然后捏紧，“若是那样，我也只有忍痛送小姐姐和你一块去了。”
他对我说话，却只看着润玉。
“小姐姐对不起。我想要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可天帝不肯帮忙呢。”
润玉浑身被一层细密的网裹得极紧，丝毫动弹不得。那网还在不停勒紧，要将一身肉骨碾碎，此刻他一袭白衣浴血，狰狞可怖。他就是这般，无论再苦再痛，亦只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声。
掌中燃起红莲业火，翎羽在细细观赏润玉痛苦不堪的景象。他掌中的火焰比我第一次见的火苗要强盛太多，红色的芯，蓝色的焰，我在远处都能感受到那窒息的热。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断地摇头。

“你和荼姚什么关系？”润玉满额密汗，但他锋利的眼神不改，“你红莲业火的功力，绝非穗禾能及。”
六朵业火分布在润玉周围，将他围绕在其中。
“别和我提那个女人！”翎羽眼中怒火飙射，连红莲火焰亦更加强盛。片刻，他又换上一副玩味的表情，“你怎不怀疑我和旭凤？”
润玉眼神笃定，“他不会和你一起害我。”
“这可不像发动神魔大战的天帝会说的话。”翎羽不屑，红莲业火长久不衰。
润玉忽而璀璨一笑，好似胸中了悟。
“你绕了大弯子将我困于这里，又不让我自伤性命，我终知是为何了。”
就算身处红莲炼狱之中，他竟还能不紧不慢探知这些。

“你说长久，长久。”润玉的发丝凌乱，却还笑得成竹于胸，“你凤凰真身有异。怕是不知因何寿元将近，才苦心积虑布下这局，妄图用红莲业火生炼我龙元真身，逆天改命？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翎羽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而后扬起一抹嘲笑，“天帝这般料事如神，怎还做了困兽？”
润玉神情变得倨傲，“本座只未算到天罗地网。”
是啊，高高在上的天地之主，怎会为我一个小小太巳之女甘愿舍弃生命？他向来气傲，想是根本未将鸟族放在眼中，这才中了圈套。
我心中苦笑，偷偷往喉咙里咽着腥甜，手指默默捏决。
翎羽笑得饶有兴致，“看来我是高看你了，还以为天帝是嗅到小姐姐的血气，才乱了……”

“润玉！”
高空中一身着黑色镶金袍的身影落于结界之上，是二殿下！太好了，只见爹爹、月下仙人、彦佑君、还有……
那个他心中挚爱之人。
所有人都来了。
十殿阎罗，百万魔兵。齐整整的黑胄穿插入银甲之中，将这张透明的结界围得水泄不通，明明还是早午盛阳，此刻却被遮挡得丝毫不见天日。
他们合众人之力用神器魔兵击打结界，天罗地网发出巨颤轰鸣。
翎羽瞥见形势再等不得，润玉身旁又开出更多的红莲，足足有十余朵。他应是耗费了极大精力，嘴角亦渗出血迹。
润玉仰面，龙啸震天。

我掐破了手指，喷出一口鲜血，终于挣脱禁锢奔去用双臂箍住翎羽。他的行动被我打断，手中红莲朵朵熄灭。
“你不要命了？”翎羽大惊，“你竟强行催动元神？！”他极恼怒地伸出手掌向我盖来，却在我眼前半寸停下，咬牙收了回去。他眼中复杂，口中血红更忍不住。
我说不出话，只是用尽浑身力气将他困住，一口口鲜血呛得我巨咳。
润玉眼中欲碎，生生挣脱了一身鳞片，化为银白长身，龙啸九天。
我软倒在翎羽怀里，他看着我，眼中恨意大增。凤目变得狭长，竟也化出一条火红的长身，不一样的是，他竟还生了一对火红的宽翼。红色巨物张开巨口尖牙，冲白龙怒吼。
“翼火蛇！”几个声音同时脱口而出。
二殿下震惊的声音自头顶而下，“这世上怎会有人同时有两个真身？！”
“翼火蛇？小鸟儿！你怎会是翼火蛇？！”月下仙人高喊，急得用拐杖直戳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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