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樾读倦了书，休息了片刻，提笔教我写几个字，顺便思忖润玉为何不教我读书识字。
我来了兴致，一笔一笔认真学，越看越像毛毛虫。
写好，我将那纸折得平整，放入袖兜里。临走时把翎羽送我的小花留在桌子上，青樾说这花长得好看，我日日都送给他观赏。
润玉正坐于窗口煮茶。现已是春末，却还能看得到茶壶上生出袅袅烟雾之气。我进门时他也不看我，只将一口清茶品得好似牛乳酪般有滋有味。
我将那张纸拿出来给铺在茶桌上，用手撑脸，等他夸我一夸。
“丑。”他眼也不抬。
我回，“是你的名字丑。”
润玉轻呷一口茶，嘴角微牵，“从前倒不觉你有此闲情。”
我扬起笑脸，“是青樾教我的。”
他将茶杯一放，“读书写字当不得饭吃，若你真愿学些有用的东西，我便教你剑法。”
但好似剑法也当不得饭吃？可他偏要强教于我。
润玉长得好看，剑舞得也极好看，长得好看的人舞好看的剑就更是好看得不得了。只可惜舞得太快，我看不甚明白。
他在我额头轻弹一记，又好似想起什么，收回手轻叹，“慢慢学罢，怪不得你。”
月光下，小花园中，我的背靠着润玉的胸膛，他的手捉住我的腕，我才想起，我们好似好久没离得这么近了，近得他的呼吸声都听得格外清晰。
我想起小时躲在他怀里的情景，我的脸埋在他胸口，蹭了满鼻的清香。
他身上好暖。

（四）
后退，润玉垂目。
“玉露，你已是大姑娘，切莫再与男子过于亲近。”
我很认真地问他，“那何时何男子才能亲近？”
他语塞，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半天方拂袖离去，“你怎的这般笨，练了这许久也学不好，不准再出去野！”
我把白眼翻得极为隐秘，小跑追上他，递上那柄水色长剑，“润玉，你的剑。”
他说，赠与你防身罢。
我乐呵呵地收下了，不要白不要。
跟上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他已经很久不再叫我露儿了。
又一个星辰夜。我小跑进家门，用茶壶灌了一肚子水。
润玉坐在饭桌前，把一个碗盖的小碗往我面前推了推，“板栗炖鸡，你今日说要吃的。”
我一屁股坐下，大快朵颐起来。想起有事要和他分享，“你猜我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说。”
“我从头说起吧。”我深吸一口气，“早上我在枣树上睡觉，看见有个男子在树干上挂了条绳子，看上去想死又不敢死的样子，所以我就问啦，‘你到底是要死还是不死？’然后他哭着说‘姑娘，你莫管我，让我死了吧……’然后我很认真地说‘那你死远一点，这枣树挂死了人，来年我怎还吃得下枣子？’……”
润玉好脾气地笑着，“说重点。”
那个要死不死的人姓张，暂且叫他张公子罢。张公子说，他自小有一门好亲事，和李员外家小姐青梅竹马。谁知家道中落，李员外便他瞧不上，棒打了鸳鸯不算，更是火速将李小姐另嫁他人。明日，就是她的婚期。
我摇头啧啧，“棒打鸳鸯。”
润玉轻咳，掸了掸衣袖，“然后？”
“然后我就帮他把李小姐偷出来啦，他们已私奔去了。”
我正等他夸我一夸，谁知他竟横眉，“胡闹！”
当晚被罚闭门思过。
我用树枝在房间的地面上画一只小猪。思考:我有什么过？

还未入秋，今夜的风却已经很凉了，我将一床薄被从头裹道脚。因被润玉训了一顿，也赌气不去找他要厚被盖，我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大饼，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妥协了比较好，天气实在太冷了。
窗外似有人声，我听清是在唤我的名字。
开窗四顾，寒风将几片破败的叶卷起，又落地。
窗前站了一个人影，要不是他煞白的脸色，虚幻中我还以为看见了润玉。
“露儿。”青樾缓缓张口，唤我出去。
我接过他伸过来的手，感到一阵冰冷寒意。他将我从窗口牵出去，带着我跑起来，快得像是要飞起来。
我不知他带我跑了多久，等他带着我在一片草地上停下，我已忍不住坐在地上抽噎。
“为何你会这样？这是怎么了？前天你还好好的，我只一天没去看你……”
“我自小身子骨不好。”他刺骨的手抚上我的面颊，微笑为我拭泪，“可惜，原本过几日我就要上京的。娶你的那一日，终究等不来了。我兑现不了诺言，你可怪我？”
我摇头。
月光洒在他的发上，恍若一头银辉。
“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娶你为妻。别人都不知我为何会执着于一个傻姑娘，就连我自己也是临死那一刻才明白，有些事是早就注定了的，大概，是前世。”
他望着我，目光恳切。
“临走之前，我想亲亲你。”
这又有何难呢？我抹了把鼻涕，噘了嘴送给他亲。
他笑出声。
然后冰凉的吻落在我嘴角。

他将一朵小花插在我发间，“莫要再把这花随意送人了。”
我咧嘴，哭个不停。
他起身向我道别，我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你不知道吧润玉很厉害的，他是最强的神！是天帝！我带你去找他，他一定能救你的。”
双手被他攥紧，青樾低头俯看我，眸中异色闪动。
他侧头吻我，这次是嘴唇。
我被迫吸了一口寒气，五脏六腑都冻得慌。我想起润玉对我说，不要和男子过于亲近。
那现在算不算亲近？
我正想着，感觉脖子冰凉，一会儿，那冰凉又要滑进衣衫里去。我忍不住想挣开，他将我的双臂压在矮草里，说，“别动。”
“青樾你放开……放开我！……”
他置若罔闻。
“你会害了她。”
是润玉的声音，清晰悠扬。青樾停下，他悲伤地望着我的眼睛，却分明不是对我说话。
“究竟是谁在害她。”
额上轻吻。
他身影随风而逝。
润玉将他的外衫披在我身上，留给我一个背影，月光把他的影拉得老长，像被拦腰狠狠折了一道。
我拈起发间的那朵花，放在嘴里，嚼了一口苦涩。

“听说没？顾家公子昨夜没了……”
“可怜可怜，顾公子才高八斗，原本是中状元的命呢，可惜不知怎的偏就魔怔了，为了那痴儿不分昼夜苦读，这才生了不治恶疾……”
“那一家两兄妹生得祸水，特别是哥哥，这些年也不见他老去半分，可别是一对妖孽？”
……
润玉坐于我床头，指尖灵力舒缓。
“你让那魂魄寒气所伤，需静养。”
润玉这几日特别喜欢看窗外灿烂的阳光，常常坐在我身边定定地看着那灿阳，似是怎样也看不够。
他行向阳光弥漫之处，像是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他挺着始终如松的背。
他说，“是时候回天宫了。”
我扔下他过来牵我的手。
临行，去了那一方青石墓碑前站了许久，指尖一遍遍划过那几个字。
顾青樾之墓。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天宫一切如旧，我此行十数年，于此不过短短十几日。
月下仙人伸手过来捏我的脸，“哎呦，小露珠转眼就长这么大了，让老夫好好看看。”
我转着圈让他看个够。
“水灵，真水灵！”他凑过来，“你与润玉进展到哪一步了？”
“什么进展？”我眨了眨眼睛。
他恨铁不成钢，“算了算了，你脑子不好。”
润玉望了他一眼，目光警示，月下仙人撇撇嘴不再说话。
回了太巳府看望爹爹，被爹爹拉着手垂了好一把老泪。我安慰了半天才把他劝回房安睡，躺在床上，一身备懒。
抱着攒金丝枕头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
我又望窗外正对的那一轮月，离天近了，果然看起来更大更圆。
一个小小身影轻飘飘落在窗台，跃下。
幻出一个男身，漆黑的发松松散散，眼角眉梢媚态横生。
嫣红的口里含了一朵同样颜色的花朵。
“哎呀，被你看见了。这可就不好办了，我曾立过誓言，若谁第一眼看到我的人身，要不她嫁给我，要不——”他的眸在暗光中闪过一丝血色，“我杀了她。”

（五）
我很认真地对他翻了个白眼，“你这话说的不对。是你自己跑到我眼前幻出人身给我看的，我捂眼也来不及。还有，若是不留神被其他男子看见，那你是嫁还是娶？”
他露出一口白牙，“小姐姐说话好生噎人。”
我道是谁。
翎羽也不客气，直接往我床沿一坐，“玉露，怎么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让我好找。”
他笑得乖顺。
闲聊好一会儿，星星都躲进云彩里睡觉去了。
翎羽仰面躺在我腿上，“今晚我就睡这了，我一只小小鸟儿不会占太大位置的。”他慢慢朝我挪过来，叼着花的嘴角笑意撩人，“我向你求婚，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将被子一抖，他滚落在地。
金雀破晓，蓝天中雪白的云团绵软可人。天河边，一只只同样可爱的梅花魇兽正乖巧地排着队，等着我将他们逐个刷洗干净。
我摇头啧啧，“这看管鹿园的仙童好生懒惰，看看你们都这么多天没洗澡了，毛上一股酸味儿。”
我刷洗得用心，额上都沁出了汗珠，干脆撸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了我的腰，抱得生紧。翎羽把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小姐姐，你就从了我吧。”
“你给我放开。”
“不放不放。”
我情急去踩他的脚，被他敏捷地蹦跶躲开，手上仍是不放松，口里说着，“若是你不肯答应嫁我，那我只有霸鸟硬上弓啦！”。
真是个怎么也甩不开的牛皮糖。
“啊呦！”忽然像是被针扎了似得，翎羽大叫一声，哭丧着脸甩着两条手臂，“你身上怎的有刺？！”
我不明所以，“我又不是刺猬，身上怎会有刺？”见他神色痛苦惊异不像是假，我走近他几步，他惊恐后退。
化身成鸟儿，躲进就近的一棵仙树里。
身后脚步声渐进，我回头嘿嘿笑，“润玉你来了。”

润玉不上朝时总是要着常服的，今日他穿了一身湖蓝色，让人忍不住去比一比，是那纯净的天空要蓝些，还是他这一身更剔透。
润玉回报我以清新雅致的微笑，在草地上坐下，挽了袖口，伸手从天河里撩了一串水珠，将一只魇兽抱在怀里，细细为它清洗。
容比云惬，眸比水清。他纤长的手指在魇兽绒毛中抚摸，温柔细致，“朋友来了？”
我嗫嚅。
“既是你的朋友，又何必鬼鬼祟祟。”
一道银光朝茂密的树叶中袭去。
从树上滚下了一个人，“咚”一声落地。
润玉淡淡扫了我一眼，起身对趴在地上的翎羽道：“鸟族与天界向来不睦，近来鸟界亦有异动，难保你不是混进来的奸细。”他面色一沉，将长袖一掷，“来人，压他下毗娑牢狱严加审问。”
几个天将举起画戟，将翎羽高高架起。我刚急着向润玉求情，一旁的翎羽却没有乖乖束手，几下突出重围，两手平摊，掌心各开出一耀眼夺目的花朵。
“红莲业火！”润玉微惊，片刻冷静的眸中映着那两朵艳丽的光，挥袖挡住翎羽直朝面门的攻击。他嘴角嗤笑，“可惜练得不到家。”
翎羽跌落，呕出一口鲜血。
润玉临下审视，“你是何人？为何会使这红莲业火？”
翎羽楷干了唇边血迹，痞笑，“凭什么告诉你。”
旋即被捏紧了脖子，“普天之下，会这红莲业火，除去已身灭的荼姚与穗禾，仅剩旭凤一人。你从何学得的？”
我眨眨眼，“润玉，他定是你大侄子。”

润玉抽空瞪我一眼，“他们两个孩儿我岂会不识，你莫添乱。”
我乖乖听话。
纤指隐约显出青筋，翎羽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我实在看不过，上前抓住润玉的手，急道：“他是为我而来，你放了他吧。”
“没这么简单。”他冷冷一笑，指上更加用力，“你不肯说，这条小命就此交代了罢。”
“我……说……”喉头被放松了些，“穗禾……是我娘姨。我娘和穗禾姨亲厚，这红莲业火仅学了皮毛，传与我……”
像一片落叶被弃在地，翎羽拼命呼吸得来不易的空气。润玉凌厉的眼神扫过他憋红的脸色，“你该要谢那穗禾公主，若你非鸟族贵胄，本座亦不愿再挑起纷争，今日，便是你死期。”
龙目含威，“至于本座天宫中人，也非你可觊觎！识相的，赶紧滚出天界！再若敢来，定折了你翅羽！”
“我在凡间与她一见钟情，已互许终身，天帝可是要再棒打一次鸳鸯！”翎羽快速爬过来抱住我的大腿，义正言辞地控诉。
我连连摆手，却抽不开腿，“这事我可不知道啊！”
润玉脸色很不好看。
我抽身不得，亦是很尴尬。只得小声和翎羽耳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先保住命再说吧。”
翎羽撒了一把热泪，“玉露你再等我一等，我回去练个百八十年再来救你出魔爪！”
我目送他扑棱着翅膀离去，一头冷汗。
后背被一个目光注视着，不寒而栗。

除了隔几日回太巳府看望爹爹，我日常都是居住在天帝宫苑的偏殿之中。众人皆暗议，天帝好生奇怪，他新建了一所偌大宫殿，却迟迟不肯命名。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牌外匾额光秃秃的，让人见了不禁心生浮想。
夜凉如水，我将一颗小星星置于灯台之上，霎时一屋温柔星光。
我坐于妆镜前，拿了把象牙篦子，一下一下仔细梳着。
紫檀木门被轻扣两声。
润玉的声音在门外，“你睡了么？”
我打开门，只见他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墨发半披，慢步入房。他星光般温柔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篦子上，悠悠坐于我床沿，他道：“为我篦发。”
润玉人如其名，温润如玉。他笑时，恍若阳春三月。他怒时，则是另一番天差地别的光景。
此刻，他坐于我床上，寝衣雪白，那松懈衣襟中的一片肌肤更是润泽。
我面上微热。
莹白的篦子在漆黑的长发中穿梭，他闭目，浅浅一笑。
“你真是长大了，从前，只是我为你扎辫子。”
“若是想让你伺候一下我，你定会揪下我一络头发来。”
……
“你之前，不会脸红。”
他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得很近，倏忽睁开双眼。
温热的呼吸扑了我一面。
“你是何时想起来的？邝露。”

（六）
我眨眨眼睛，“你说什么啊润玉？”
他牵起嘴角。
“你今日一直阻我伤那只鸟儿，当我不知？之前的你，可说不出‘留得青山在’这样的话。还有这段时日诸多不合理之处，一细想，便能串联起来。”
我将腕子从他手里收回。
“陛下，你为何要这么聪明？人生在世，有时候傻一点笨一点，会更开心。”我立于他正对面，幽幽轻叹，“我原想，只要能这样一直陪着你，当个傻子也并无不可。”
他逼视我，眉峰紧蹙，竟是少有的恼怒，“你演得很像，若不是今日这一出，我怕不知要被你骗到何时。”
“那，我既欺骗了陛下。”我用食指绕了一缕发，“陛下想如何处罚我？”
他手指在床沿狠狠攥着，眼中又有万千思绪。他好似有无数个疑问要问出口，但我不想去听，因我不知从何答起。
润玉紧抿好看的唇，眼神越来越凌厉。
“你究竟是怎样恢……”
我懒懒坐下，掀开被角打呵欠，“若陛下还想不出怎么个罚法，我可是要睡了，您还在这坐着不走，是想和我一起？”
我开始宽衣。
润玉脸青手抖，“邝露！你……你变了。”
我扬眉，已褪下外衫，“这么多年，历经几世，从前那讨人嫌的性子总是要变一变的不是么？陛下抖什么抖，没见过吗？”
他终于起身，拂袖而去。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已被捅破。这宫殿，是留不下去了。
我将自己扔在床上，心中空无。
我只想留在他身边，为何这个小小愿望，总也无法达成？
第二天我收拾了所有物品，准备回太巳府。迎面撞上润玉和彦佑君。
“哟，小露珠这是要出远门？”
“回家。”
“何时归来？”
“不回来了。”
我往宫门外去，每走一步，心中默念。
终究，身后那人一语不发。
我自嘲一笑。

回了太巳府也不安宁，那只叫翎羽的鸟儿日日都要上门叽叽喳喳，好不烦躁。此时更是过分，竟叼了枯枝树叶在我窗前的一棵花树上搭起窝来。
他一只小小鸟儿边哼着小调，边摇着尾巴，看上去欢快得很。
我趴在窗台上，用手托着下巴。
虽然我也整日无所事事，但我的真实年龄大他许多，觉得还是很有必要教育他积极向上，“翎羽，你可是没正事做？天天跑我这里作甚？”
鸟儿挺了挺小胸脯，摆了摆七色的尾羽，“春天来了，我们鸟儿要做的正事就是做窝、求偶、繁衍后代。”
他化了人身，指尖拈了一朵红花，送到我眼前。
我眼神暗了暗，微笑，“是你在凡间送我的花啊，真漂亮，不知是哪里摘来的？我以前从未见过。”
我望向他的眼睛，里面是一汪澄澈。“哦，我是从一条河边摘来的，那里这种花可多了。你若喜欢，我日日都去摘来给你。”他一双媚目含情，“只不过收了我的花，可就是我的人咯。”
看来看去，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而已。
我礼貌地笑，“那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不必客气。”
“哎呀小姐姐。”他撒娇，“我这么喜欢你，你就不能回报我一点点？”
我轻叹，“你为何喜欢我？”
“你不知道吧。”他凑过来，睫毛扑闪，模样乖顺可人，“第一次见你，我是故意撞上去的。那时我在树梢捉一只螳螂，只一眼，就相中了那个扶窗远望的，肚子疼的小姐姐。”
“可我……”
他打断我，拧眉不悦，“我知道，你喜欢天帝。那老头子有什么好？”
我摸着他的脑袋，将他一头乌发理顺，“你还小，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不知他还想说些什么，翎羽忽得脸色一僵，直挺挺扑倒在地。

我手里捧着鸟儿，驾云赶去姻缘府。爹爹对他身上病征束手无策，而我到处找不到彦佑君，只得去求助月下仙人。
还未从云彩里落下，就远望一人仰脸看云，心想可真是撞了大运。咬咬牙将鸟儿揣进怀里，跑是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上。
“陛下万安。”我恭敬行礼。
他一脸淡淡，“邝露仙子，好久不见，今日怎得空来姻缘府？”
我垂目，“来找仙人喝茶。”
“太巳府的茶可是不好？改日本座差人送些好茶叶去。”
“其实我是来要红线的。”
“仙子要红线作甚？”
“包粽子。”
“端午已过去许久。”润玉笑得渗人，“邝露仙子是越发放肆了，不知你视我天规为何物？”
他伸手，“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我退后，他逼近。被迫无奈心生一计，我把胸往前一挺，“你自己来拿啊。”
润玉缩手，蹙眉，“你不知羞！”
我乐意。
忽得怀中一空，他未触及我，翎羽已不知怎的落入他手里。润玉掌心托着鸟儿，墨发被玉冠束在脑后，身上团云龙纹金线密织，一身的威严正气。
“不知邝露仙子是否记性不佳，本座可曾说过，若在天界再见这只鸟儿，会是如何？”
他眼中有杀意，纤指聚拢。
“陛下！”我情急之下，不自觉将月露祭出，“你别伤害他！”
月下仙人姗姗来迟，面上惊恐无比，“怎还要打起来？快放下！”
“好的很。”润玉望着我，发丝无风自动，黑夜般的瞳仁里危险弥漫，“你竟对我亮兵刃。”

手中的水色长剑正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我惊，我竟对他？
我慌忙弃了剑，巍巍跪倒，长发落地，“陛下，翎羽是个小孩子，他没做过坏事。”
润玉只是笑。
姻缘府内。月下仙人说翎羽属性为火，要解除他体内寒气，只有对症下药。他拿了两颗红红的朱雀卵要喂翎羽。
我皱眉，“他是只鸟，仙人你给他吃鸟蛋？”
“怎的？小锦觅还吃葡萄呢。”
侧过身，我坐于翎羽身旁，“水神仙上真身是六瓣霜花。”
月下仙人一拍脑袋，讨好笑道：“老夫糊涂糊涂！刚好这里几颗火莲种子，要不是看在小露珠面上，老夫可舍不得啊。”
过了许久，翎羽方悠悠醒转，脸色苍白可怜。
月下仙人捏了捏他的脸，“小鸟儿，你为何会惹上这阴寒？”
翎羽眼圈红红几欲落泪，过了一会，他才慢慢说起，“我爹娘死的早，我常会去魔界忘川，去试试能否再见他们一面。”
月下仙人抹了一把老泪，“孝子啊，呜呜，下次可别再去了。你年纪小，受不了忘川寒阴的。”
翎羽扑进我怀里，一脸乖顺。月下仙人看着我咳了一声。
忽然一脸享受的他又好似被针扎了一般，放我不及，“你身上怎的又有刺？”又伸手小心探过来，触及我后猛地缩手，面色痛苦。
我不明所以。
月下仙人乐呵呵地过来也碰我一把，“老夫怎的不觉有何异常？”
他又捉着翎羽的手往我身上按。
“嘶！死老头你干嘛？！”
玩得不亦乐乎。

（七）
偌大宫殿之中，天帝高坐，正将一卷书册看得极为津津有味。阅卷许久略有倦意，他又自己给自己添了茶，送在唇边细细吹温，嘬饮一口，剑眉清扬，尚算满意。
我长跪于殿下，伸手偷偷揉着脚踝。
心中暗诽。
“陛下，邝露特来领罪。”第五十八遍重复。
润玉终于放下手中的茶杯，盈盈一笑，秋水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往我脸上瞟。
“仙子何罪？”
我拜首，“邝露在天帝陛下面前越矩，大罪。”
他爽朗一笑，“仙子倒很会大事化了。”
他轻言细语，龙目中的威慑却一寸一寸漫延，道：“天帝面前胆敢放肆如斯，你知是诛仙族的行刺谋逆死罪！”
我一直没有抬头，任凭那几个重音在我脑中敲打。
“邝露之罪责，一人承担便是。”
口气悠悠婉转，“若本座定要诛你仙族，你当如何？”
我不说话。
听得他脚步声渐近，一步一步，如踏枯骨而来。
月露异动，未经我召唤，便缓缓升起悬于我颈上。我不知他是何意，只觉得周遭一阵阵冰冷寒意，仿若身躯被投入冰河之中。
我闭上眼睛，不自觉地手抖。
“本座以为，邝露仙子已嚣张到不知何为天帝威仪。看来现今，还是有几分自知。”
他在我周围来回踱步，语气竟有几分不知所以的欣然。
“抬起头来。”
我乖乖听话，直起身子。月露剑在空中飘飘扬扬，轻轻坠入我手中。
润玉一双美目流转，亦祭出他的随身佩剑。他白皙的指将龙纹剑柄握得随意，剑尖轻划过月露剑身，发出轻颤微鸣。
“你既已对我亮出兵刃，那我二人便切磋一下，如何？”
我拜，“天帝陛下说笑。”
“若你能赢我，便饶你不死。”
我忽得抬头，嘴角把持不住笑意，“那便恭敬不如从命，邝露失礼了。”

润玉似是对我的反应唯有料及，我不等他有回神的机会，剑尖已朝他肩膀急速划去。天帝文韬武略技艺高强，自是不慌不忙侧肩略过。但我不会放过机会，用他传授与我的招式，每一剑都是朝着他要害刺去。反正他厉害得很，我终是伤他不得的。
润玉轻笑，每招每式都可轻易化解，可他眼中已渐渐有了恼意。我高兴的很，终于，我也可以逼他展现不一样的情绪。
月露与润玉手中长剑轻擦，空气中一片聆聆之音，撩人心弦。我心中淋漓，望向他的眼睛含笑示威，指腹轻蹭他握剑的手背。
他缩手回剑，眼神有一瞬不定。片刻咬牙，亮出凌厉的剑锋，已然真怒，“我已让你十招。”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天帝不知今日招了什么魔怔，我跑得飞快，他在身后不紧不慢提剑跟着。我知他面薄，故意往人群堆里跑，谁知这次竟怎么也甩他不开，现场也无人敢拉一把，他定是疯了。
撞见一青衣男子，连忙躲他身后，“陛、陛下！天帝威仪何在啊？！”
“咦？”彦佑君看看灰头土脸的我，再看看一脸冷漠的润玉，饶有兴致地笑道：“这可是闺房情趣？”
我忙附耳过去，“小青小青、快救我！”
彦佑君一脸惊讶，“你何时恢复了记忆？！”
我一把将他朝润玉推去，争取时间赶紧脚底抹油。一阵心慌意乱，分不清方向，不知觉竟跑到了临渊台。我寻思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成想润玉这就跟上来了。
他步步紧逼，我步步后退。

他停下，收了佩剑。
眼中是担忧。
“别再退了，后面是临渊台，掉下去便万劫不复。”
我脚抖。
不过还好，这个距离就算摔上一跤，也决计掉不落临渊台的。
一只手臂环上了我的腰身，箍得生紧。
四目相接。
临渊台下界的风卷起了他的发，玉冠捉不住的那几缕偷溜了出来，轻轻拍打我的面庞。
他眼中是何物？为何我看不懂？
“陛下……”我小心翼翼地拥上他，把脸埋进他胸口，热泪欲涌，“润玉。”
他身体巨颤，好似被什么刺中，痛苦不堪。
“润玉你怎么了？”
他挥开我的手，不让我碰他。我不放心，想看看他到底哪里疼痛，可他却对我的触碰极为恼怒，“滚开！”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你明明有些喜欢我的不是吗？你处处纵我，处处表现得那般……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为何现在要这样对我？”
润玉大怒，临渊台下风卷狂云，“我叫你滚！！！”
我真弄不懂他。
“请陛下不要再做出令邝露不小心误会的行迹。”我满胸忿火，握剑而去。

几日后，是我一万五千岁生辰。
夜里我坐于月下小酌，爹爹陪我饮了几杯，不胜酒力，回房睡去了。
翎羽从树梢而落，挨着我坐下。他从我手里拿走那只白玉杯子，自斟自饮。
“小孩子就不要喝酒了。”
翎羽对我一笑，不知是不是有些醉意的缘故，我看着这笑容着实有几分邪魅。不过他真身是只彩雀，外表自是明艳动人的，邪魅也罢，“小姐姐认为六千岁也是孩子么？”
我用手撑着头，“我比你大得多，在我面前你就是孩子。”
他扬唇，姿容艳丽。
“小姐姐好美。”他的指尖接近我的脸，想触却又不敢触的样子，“小姐姐为别人伤心，可知也有人为你伤心呢。”
他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很爱我，我原本是要和他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可是我害了他……”
翎羽用手指缠了我一缕发于鼻尖轻嗅，“往事不可追忆，小姐姐难道看不见眼前人么？”
“你？”我捂口笑，“你是只绒毛还没褪光的小鸟啊，就别学大人谈情爱了。”
他的鼻尖凑上来，我看清他眼里有一池碧波，“我也是男人呢。”
我思量着这眼神我在哪里见过呢？好像凡间是小妖看他妻子那般，是阿魇、青樾看我……还有谁呢？
我及时用手背挡住他的亲吻，翎羽吻了个空，但也碰到了我的手背。他嘴角一咧，强想要搂住我，却又不得不推开我摔倒在地，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翎羽？”

我想去扶他起身，被他制止，“不要碰我！”
这场景竟和润玉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
他在地上起不了身，“我不知道……我好似心中一对你生了情意，再碰到你的身体，就会像被几百根刺扎了一般！”
“是这样？”我胸中忽然通透，急着要验证一下。
拿手在翎羽的脸上轻捏一把。
“疼……”
背上顺一把。
“不要碰了！”
干脆两只手在他胸膛乱揉。
“你疯了！！！”
我惊喜地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欢欢喜喜地要往外跑，缓过劲的翎羽在身后叫住我，“你要去他那里？”
我回头对他微笑，点头。
“等等。”翎羽望着我，一脸落寞，“若他还是不要你，怎么办？”
我想了想，笃定摇头，“这次不会的。”
“等等。”翎羽低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那是一盒女儿家的胭脂，“这是我为你备下的生辰礼物。这颜色可漂亮了，我为你涂上可好？”
他的指尖在我唇上轻颤。
我说，“对不起。”
“别哭了小姐姐。”他为我拭去泪，挥手给我幻出一身大红绛绡衣，“你总穿那些清淡的颜色，今晚日子喜庆，换一换吧。”
他在我身后嗫嚅，“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会等你。”
“谢谢，翎羽。”
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翎羽站在那花树的影下，脉脉望我。

（八）
月上无风。
我在那块空荡荡的牌匾下站立许久，终于步入宫中。
润玉正捞了广袖，往一尊炉鼎内添香。每每这个步骤后，他定是要挑灯夜读的。我记得清楚。五更早起，夜半晚睡，睡不到几个时辰又该复始。千万年来，他习惯向来不改。
他垂下睑帘，“我说过，让你不要在我眼前穿这样的颜色。”
“是啊，你说红色扎眼。”我用两指香盒内又捡出一香块，丢入香炉之中。他眉头轻皱，因他向来只愿加一块，不喜香气过于浓郁。
“没事，扎着扎着就习惯了。”
他眼神不悦。
“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可知道？”
他错开我的眼睛。
我忍不住笑，一手撑脸，细细端详他的表情，“你之前看我可不是这般故作冷漠。”
我侧着脑袋，凑近看润玉的眼睛，紧抓住其中的局促，“润玉，你可是爱上了我？”
“你放肆！”
“你早该习惯才是，我放肆也是你纵容的。润玉，你爱我，为何就是不承认？”
对，是爱。
若不是爱，岂会有这几世的纠缠。
若不是爱，岂会有这漫长时间的陪伴。
他宠溺的眼神岂会有假？……
我迅速攀上他的身体，在他唇角印下深深一吻。
他闭目，背挺得僵直。
他推开我。
我上前把他搂得更紧。
他忍无可忍，引出一声长啸。我被那啸声震落在地，生生忍住喉头的腥甜。
他疼，疼得好。

可他纵使痛不欲生，也始终不肯改口。
“你听清楚。”润玉眼中的星光碎裂，一字一句，“我对你只有愧疚，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还债。”
我心中绞痛，却笑得开心，“陛下，要还债前，其实还要问问别人需不需要你还。”
他身躯一动不动，只听得一声声喘息。
“你怎会恢复了记忆？忘川水无药可解。”
他终于问出口。
“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我也是参悟了一些时日，才明白这个道理。”我笑着流泪，“忘川河边的彼岸花，便是忘川水的解药。可是想起一切的代价，太大了。”
是我日日将彼岸花放在青樾桌上，凡人之躯哪里承受得住那寒阴。
我害了他，害了他两次。
可他未曾怪过我一句。
“我情愿永远傻下去，我不愿想起那些痛苦！”
润玉喃喃，“是，我带给你的，只有痛苦。”
“我也是恨你的。”我颓于他脚边，“我原本喝了忘川水，就是要彻底忘了你的。可你却一次次闯入我的生活中，是你……对，是你害死阿魇！是你害死青樾！”
“是你害了最爱我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我跌跌撞撞跑入润玉居住的寝殿，将他殿内的物品翻得凌乱，终于，在一个玉匣中，找到了那件东西。
“你说你对我没有爱。”我将那发结盛于手心，递给我身后的人看，带着心中最后一丝希冀，“那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