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事故不事故，挨着就是了。不过这也只是特殊情况，大多数时候父亲的教导还是有原因的。就像我小时候拉小提琴获的奖不能是二等奖、在学校里不能考第二名、不能有不务正业的爱好、最难的是我必须要是一个乐观积极的小孩。前面那几项还好说，就是晴天娃娃太难演了，一丝一毫负面情绪都不能有属实是不太容易。”
“所以不原谅的更多是肉体上的痛，还是精神上的阉割？”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都有。这样的日子过的久了，可能连尝试沟通的想法都不再有了，因为你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几十年堆叠的性情和思想不太可能一朝一夕就发生改变。所以那个时候我更多的是漠视，我会按照他们的想法做，但是内心是想要离开的，不是逃离，是不必生活在一起了。后来我在外面念书，偶尔偶尔会想到家，不想回家，是一点都不想。有些情感我很难名状，不理解一个父亲怎么就能把自己的孩子打得浑身是伤，为什么能因为拉琴走了一个音就罚跪在楼梯上，为什么在他眼中光环要比健康和快乐来得更重要。后来渐渐地也想通了，亲人之间其实也是分缘深缘浅的，我与父亲可能没太多的缘分吧。”
“可是这样的环境为什么还能养出老师温润的性情呢？”
他又笑了，“什么温润不温润的。有些遭遇我经历过了，虽然无力化解这些遭遇带来的伤害，但我至少可以让这场伤害到此为止，我永远也不这样去对待我的学生或是我的孩子。有些痛苦因为我受过了，这世上便有人可以不再受，那这些痛苦便没有浪费。”
“我宁可听见您说是因为有一方妥协了，也好过这个让人心疼的答案。”
“在感情里哪有妥协呢，不过是哪一方爱得更清醒而已。今天太晚了，这些事以后再同你讲，睡吧。”
“老师。”
“疼了还是要老师再陪你一会儿？”
我摇摇头，听他平静地讲完这些心里就是很不好受。
“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不疼了。” 他的食指拨动了夜的开关。

补153楼


“我想想，” 我转过头看他，“就溺爱嘛，老师溺爱我一点儿。”
他闻言笑了，“记吃不记打的。”
“玩会儿游戏分散一下注意力。” 他见我忍得辛苦递给我平板。
我划开屏幕看了一会儿经济学人，“老师，藤条打人实在太疼了。”
“不提这事还好，下次问你话再不说还用藤条。小孩子家家的哪来那么多隐私？你要是背着我出去参加个竞赛得个奖这可以算隐私，干的坏事儿一律不算隐私。”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嘟了嘟嘴，伸胳膊挽住他手腕，“录个指纹，老师。”
“因为我的数字密码总会换，还是指纹用的会久一些。” 我和他解释。“比如刚才我们吃了超好吃的菠萝包，我就把密码换成了那家店的街牌号。”
步青云揉了揉我头发，“不是不给你成长的空间，实在是太过担心你会被带坏。”
“您不用说了，我都懂的。”
身后的伤其实很疼很疼，交叠在一起的伤处肯定破了口子，药水再温润涂上去的那一刻我依然是疼得一哆嗦，可我心里是很感激很感激他的，感激他温和地引领我也敏锐地保护我。
“上次不是说给你讲我像你这么大时候的事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挨的打可比这重多了。” 他又投了一个热毛巾帮我擦了擦忍痛出汗的身子。
“刚才你拿藤条的那间屋子，旧藤都是用来打我的。”
“四五根呢，得多疼啊。”
“疼啊，怎么能不疼呢，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轻拍了一下上好药的臀肉，“好了，自己不要碰，吸收吸收再给你上。睡吧，半夜感觉到给你涂药也不用睁眼睛，好好睡吧。”
“老师。” 我强忍着疼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垫上。他整理着药箱见我这副样子走过来，“嗯，接收到扬扬的歉意和内疚了，以后问你话一定要答，不能让老师担心知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顺势抱了我一下，我也就顺势把头窝在他肩窝里。我倏忽间记起小时候特别喜欢的一样玩具，可我那时懂事极了，从不管大人要东西，没成想很多很多年后见到那玩具时竟还是很想要的。是我审错了题目，误以为懂事是这套试卷唯一的答案，可我那时并不知道懂事它其实是一种结果，用更珍贵的东西养出来的结果。你看，七岁欠下的东西十七岁依然想要。
“都忘了挨了打我们卓扬可是要撒娇的。” 他抱着我捏了捏我后脖颈。“扬扬想要更多一点宠爱是不是，那老师再多疼你一点儿。小孩子就是要边宠边教，这点耐心老师还是有的。”
我本来跪在床上是想和他说，谢谢他愿意管教我，结果步青云这么一说反倒是我不好意思了。
“耽误您时间让您费心了。”
“时间就是用来耽误的，心就是用来费的，趴回去，早点睡了今天。”


熄了灯的房间只有那个气球还在亮，我和它大眼瞪小眼，我头一次疼到睡不着。两个小时左右，步老师进房间轻手轻脚地上药，若不是疼痛让呼吸不再均匀，我还能一直装睡下去。
“疼了吧。” 床头灯调到最幽暗的挡位，昏黄的光把疼痛都衬得疲惫。
“不疼。” 我松开下唇说。
“热敷一下会好很多。”
“不疼了，不翻身都忘了挨了打，您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步青云坐到我枕边，伸手抹去我额头丝丝缕缕的汗，“等毛巾凉了再涂药油。”
他可真是温柔啊，我有时也会想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步青云这样的性子。
“老师从前为什么总挨藤条啊？” 好奇了一个晚上的问题我终于问了出来。
“为什么啊？” 步青云靠在床头上喃喃了一句。

半睡半醒间我仿佛听到了悠扬的琴声，它渗透进昼夜交替的黎明，缓缓地清醒着我的意识。我从床榻上起身，循着琴声而去。
一楼一侧尽头的房门虚掩着，我走近，推开厚重的门。我看见步青云坐在微微清冷的晨光中，还是穿着半个晚上前教训我时的衣装，他的双手在黑白琴键上不住跳跃，指间倾泻下一地流银的月光。
我没有进去，只是靠在门框上隔着一室熹微的晨光听他弹琴，他演奏的《月光》很动人，一音一符像是在他身体中奔涌的脉动，一起一落仿佛在将一段心事娓娓道来。
“进来” 他忽然开口。
我走到他身后，“老师，我有话想和您说。”
他的手指依旧在琴键上辗转往复，指尖不时地翻动琴谱，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老师，” 我缓缓开口，“在过往的生活中我在情感上确实有所缺失，我也承认自己企图向您索取，无心或是有意。可我不该向您索要一份本不由您来给予的情分，它不合适；也不能这样假装不知情般地摇尾乞怜，这不体面。”
“什么情分？” 他敲下的键连动着螺纹铜丝，声声回荡在这间空落落的屋子里。
我踌躇良久还是开了口，“我承认自己可能缺爱，那些来自家人的长辈的爱。而在您身边更是贪恋您对我的管教和疼爱，从前我假装自己没有意识到，也假装您看不出来，可我愈发觉得如此这般实在不堪，您也实在不该消耗过多的精力来和一个嗷嗷待哺的精神婴儿纠缠。”
他没有回答直至第三乐章也完完全全从指下溜走。
“精神婴儿。”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你说得没错，倘若一个人还在精神生存层面上挣扎，忙着自卑自私，祈祷着爱与被爱，舔舐着需求与欲望，他哪里有能力去企及另一片风景？卓扬，我自问没有苛待过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师。” 我连忙打断他。
“我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阻止我解释下去，“你想得并没有错，只是我认为一个人只有被丰盈地爱着，他才可能从精神生存的层级上跃迁。好比饥肠辘辘者很难追求营养，衣不蔽体者也不苛求质感。而你，”他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自然是要被疼爱着被敲打着才可能长出独属于你的枝桠。你这一番话是说我不能给你你要的吗？”
“不是！”我慌乱地解释，“是我不配，我怎么能占据您的心力又浪费您的时间，您承担的已然远远超过了一份师长的责任。”
“原本是想回来就给你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吊坠，一颗小小的圆滚滚的珠子碧绿碧绿的。“不过揍了你一顿就不想马上给了，不想让你觉得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现在左右你也说了，我也懂了，也该给你了。”
我一手托着碧绿的小珠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今日实在乏了，往后再与你说吧。你若是愿意被带在身边，愿意被管教被关注，就戴着它吧。”
“我自是有千百个愿意，只是您会好辛苦，要费好多心。”
他是真的倦了，微微合了合眼，“我自信有这份心力。”
他看着我戴上吊坠，看着碧绿的小珠子挂在未被睡衣遮住的胸口处，浅浅一笑，“趁着天还未大亮，一起歇会吧。”

“你是年轻睡一觉就不疼了，还是睡懵了忘了疼了？” 我趴在步青云的大床上，他一手挑着衣裤看着伤。
“就是刚醒来的时候忘了，然后起身的时候想起来了，再然后我纠结要不要下楼，再再然后又想起来上好药了。”
“行吧，还睡不睡了。” 他伸手给我搭上被子。
“睡不着了，” 我一手拨弄着小珠子，“我收下了您就不能再反悔了。”
“芝麻粒大点的事儿，不就是想我再宠你点，小花花肠子弯弯绕绕的。盯着我干嘛，说错你了？”
“老师” 我蹭到他臂弯里。
“说，有事儿就说，小孩儿不大还别别扭扭上了。”
“没，我就是想起小叔和桃桃他们。”
“想他们做什么？有这心思不如反省反省，别让我在你身上操这份心。”
“是。” 我连忙回道。

往后几日我身后的伤和北城的雪一样渐渐融化了。
“卓扬，” 步青云坐在床头翻看我的功课，“有件事忘了问你，前几日上药时瞧见你小腿和脚踝有几大块淤青怎么弄的？”
“可能是滑冰时摔得吧。”
“是摔的吗，我看看。”
我在床榻上撑起身子拽起裤腿，“摔到脚架上了，都好得差不多了。”
步青云一掌托住我脚腕，一手拇指肚轻扫过小腿上的伤痕，“脚架？”
“嗯，录艺术课的期末作业。”
步青云点点头把我小腿放回被子里。“这儿还需要上药吗？” 他拍拍我身后。
“虽然还是有些疼，不过不用上了，疼痛有助于清醒。”
“那小懒虫清醒了没，午睡要到几点才肯起。”
我吭唧一声，十万个不愿意地在床上坐起来，“老师您知道我最大的爱好是什么吗？”
他沉默片刻，“是不是懒床。”
我打点计时器一样频频点头，“我是真的不想起。”
“不行，” 他抹了抹我睡醒后额头微微的汗，“再睡晚上要睡不着了。”
吭唧一声。
再吭唧一声。
他无动于衷。
“这儿也摔坏了。” 我戳了戳膝盖上微乎其微的痕迹。
“是了，老师看见了，那还能走路吗？”
“不能~”
“就只能卧床休息了是吗？”
“对对。”
他一手点了点我额头，“懒着就懒着吧，可别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