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不想活在梦里
“那三颗……都……”
庄生晓梦迷蝴蝶，我亦迷途于一梦。
我曾梦见自己是白继宁，宁王府唯一的小世子，聪明伶俐任性放纵，爹爹把我宠到心肝肝上，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
后来我又梦见自己是陈易，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罪奴，人生坎坷，行止维艰，有个神仙一样的哥哥，管教我，照顾我，保护我。他说无论如何，他都最爱我，会支持我，叫我不要怕。我们有过聚散离别，恩怨误会，最后我们还是在一起，我觉得幸福而满足。
我以为那就是真实，没想到还是一场幻梦。
我现在是沈良，是一个商人，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走在洛阳道上，街上人熙熙攘攘，有小姑娘在卖花，太阳照在我脸上，晒得我暖烘烘。
来人间一趟，看看太阳，自己走在大街上，也是幸福的。
人生似梦，我活在梦里。
我怀里揣着一封信，那信我已经读了很多遍，我在这里吃饭，又一次翻开。
“易公子，见信安。
我冒大险将公子救下，不必谢我，是有一事相求。
时事艰难，战火将燃，壮士许国，本不必相送。
我唯有无为，放心不下。无为虽武艺尚可，却是稚童心性，不通善恶，不解世情。我恐他为人所骗所伤，又恐他伤人，作恶，日夜忧愁，不得解脱。
我欲将无为托付与公子，请念在我救公子一命，务必善待无为。公子可使无为为役，却务必教导无为行善举，走正道。我信公子为人，必不负我，拜谢公子大德。
这是新身份与文牒，时间紧迫，我无法远送，请公子自行前往昭阳城百花巷145号，有我故人之居，可供公子小住，再做打算。
我知张女之事有异，请公子切莫妄动，我会竭力调查，如能还公子清白，必昭告天下，届时公子自会知晓。
公子须藏名，藏剑，藏锋，不可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若行藏暴露，被少主知晓此事，你我兼舍弟性命皆不保，万启垂怜，处处小心。
信背后图有我所攒下的银钱，公子可自用一成，剩下的帮无为找个媳妇吧。不必太漂亮的，但也不要太胖，至少要周正。稍微大两岁也可，也不要太大，最好能诞下子嗣。没有子嗣也可，要选个真心待他不嫌弃他的。无为若也喜欢人家，最好不过。恐他一生学不会“喜欢”二字，不必强求。我只盼无为能过上人世间的普通日子。
某一生所系，皆交于公子，如有来生，愿结草以报公子大恩，某再拜顿首。
另：已取公子心头血一碗，为向少主复命，事急从权，勿怪。
再另：不日我将派无为去百花巷寻公子，示此物无为即留下，一定要给他娶亲，某再拜，顿首又顿首。
碌碌。”

关于那件事，我最后的记忆，是碌碌捅我的那一刀，取我心。
碌碌是为了救我，那刀是偏的。
我醒过来，心口剧痛，周身无力，身处一个破庙，身边是碌碌的那封信，以及给无为的一盒糖丸，给我的一盒解药，一套新的衣物。
解药一共三十六颗，给我三年寿命，碌碌能做到如此，一定是用心了。
我从未想过，碌碌会为了弟弟做到这个地步。我记得那天，我打算赴浮屠营死，碌碌和我一起出门，名为巧合，实为保护。
碌碌提起过给无为娶媳妇的事，碌碌还说，哥哥一声令下，他就可以坦然就死，而我却做不到。
我曾经怀疑过碌碌对哥哥的忠诚，尤其是在君先生来过之后，我觉得他就是君先生的一条走狗，一度很看不上他。
哥哥说碌碌所做的，都是他允许的，我还觉得哥哥是为碌碌辩解。
壮士许国，不必相送，唯有一弟，托付于我，家国两全，他的选择。
碌碌尚可如此，哥哥为何这样对我。碌碌都看的出张女之事有异，为何哥哥对我有如此偏见。
我对哥哥，我怒过哥哥负我，不信我，杀我。但那愤怒是短暂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愤怒居然会那么短，我在那破庙盘旋了半天，就收拾了一下，往洛阳城去了。
恨是要以爱为基础的，没有执着，就不会有恨，至少很难恨得持久。
我在破解了哥哥的力量。
哥哥对我，对白继瑞，对碌碌无为，对花臣，对任何他所接触过的人的魔力，哥哥那样疏远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还向他俯首称臣的秘密。
我们相信着这世界还有清白。
哥哥绝对无瑕，纤尘不染，永不妥协，就像冬日初雪，仅凭干净就达到了美好的境界。
守卫哥哥的人，觉得自己守卫的是人间星火。只要星火不息，这世界上所有的不公悲哀都会有所改变。
理想，这个平凡人不敢奢望的词，却有对平凡人也有更加致命的吸引力。
哥哥存在于世界上，让世界觉得，理想是可以幸存在于世间的。
我原谅了哥哥不信我，我原谅了哥哥杀我，我甚至不再在乎死的是我，我只是一直耿耿于怀，哥哥没有再查一查。
如果哥哥真的公正无私，清白纯粹，他应该查一查的。是我杀的，我愿意就死，不是我杀的，我也愿意就死。
他是我哥哥，是我的唯一监护人，我有大罪，他杀我，本就是合理合法，天地君师亲，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规定的。我不觉得委屈。
哥哥却没有查，任凭偏见，枉杀无辜，哥哥已经不再是无瑕的。
哥哥用理想为名欺骗了我的感情。
三世为人的经历，世界上大概也只有我吧。
三世为人，不必再见了。

洛阳花好，深秋了，还有牡丹开。
有一极品国色，名为“二乔”，也就是洛阳锦，一花之上，花开二色，半红半白，红的绚烂如霞，白的洁白如雪。
我觉得这花能在金陵开，便以十两银子的高价“买”了下来，携花回到了金陵。
我的目的是把它放在哥哥桌前就走，两色相依，一体同枝，哥哥看到此花，难免想起我们曾经是如何的唇齿相依，死生与共，然后就会想起我的为人我的好，会知道他误杀了我，会后悔，说不定会为我抱头痛哭。
这个时候，我再出现，对哥哥说，我哭诉自己是遭到了何等委屈，在外流落，如何辛苦之流。
哥哥失而复得，一定喜不自禁涕泗横流，待我如珠如玉如珍如宝。我顺势原谅哥哥，走上人生巅峰，完美结局。
理想都是美好的。
我和碌碌排排跪的时候，我给碌碌解释道。
“所以你就是回来送花的？”碌碌看着我，他的眼神，似乎要杀了我，“你想害死我啊。”
“我不是……”我弱弱地说。
“少主，请给我将功补罪的机会。”碌碌看着哥哥，抱拳请缨，“我这次一定把少主打的死死的，腿打断，脚筋挑断，扔的远远的，让他爬都爬不回来。”
“至于吗？”我嘀咕道。
“你猜呢？”碌碌咬牙切齿地吐出个“猜”，背后大概至少隐藏了二十行的国骂。
“出去吧。”哥哥抬手，叫碌碌下去，只留了我一个。

“我错了，哥哥。”老话说的好，认错快，挨打好的快。我看到碌碌退下，就开始我的表演了。
“你有什么错，错在我。”哥哥笑着说，“坐吧，别跪了。”
汉语的博大精深，在于同样的话，用不同的语气意思就完全不同。
比如同样是这句话，哥哥居然把它真的说出了他的错请我坐的意思。
“不，是我的错，哥哥我真的错了。”我是不会上当的。
“我错在一直把你当成小孩子，从来真的没想到，你已经长大了。”哥哥笑着问我“你错哪了？”
“我……”我不知道自己错哪了。真的是编不出来的那种。
“我不该……折了哥哥的扇子。”
我苦思冥想了半天吐出这么一句。虽然那扇子日日打我似乎它的存在价值就是打我，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我虽当时怒火攻心，也不应该毁了它，毕竟哥哥日日携带，应该是喜欢它的。
“你从哪看出的破绽？”哥哥看着我，他是单刀直入的语气。
这个问题，碌碌也问过我。他自认张女假死局他做的天衣无缝，任我翻来覆去地查，也查不出任何为自己翻案的证据。
“看出什么？”我不知道哥哥在问啥。
“你不是看破了此局，所以才回来的吗？”哥哥也蒙了，问我。
“什么局？”我一脸懵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不怕我吗？”哥哥转而问我。
“怕的。”我答，不怕是不可能的，就算我能嘴硬说我对哥哥不爱不恨，不可能说不怕的。对哥哥的恐惧，刻在我骨子里。
“我是真的要杀你。”他说。
“我知道。”我答，如果不是碌碌偷偷保我，我可能早就死了，心口取血，不就是要我死吗？
“那你还回来？”他问我。
“我……就是来送花的。”趁着夜色送花，然后趁着夜色离开，如春雨无声，春风无痕，可惜春风春雨什么的禁不起哥哥轻轻一掌。
我一开始是愤怒的，然后是故作冷漠的，厌烦，委屈，万般心情，不敌一花开。
世间最美的绝色，我觉得哥哥都有资格拥有。
“千谋百计，却不敌你的愚笨。”
哥哥像是在自言自语，却看着我。
我不理解哥哥的意思，他却伸出手，将我抱住了。
春风化雨，冰雪消融。

“我不会生乱，也不会错。我只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哥哥语气温柔，势在必得。
“我要帮你。”我说。哥哥的想守护的太多，我却只想守护他一个。
“你要离开。”哥哥看着我，“否则我未动就已输了。”
“你是我的把柄。”哥哥说着，揉了揉我的脸，哥哥看我就好像我是一个不足月的小宝宝，秋水眸子里充满关切，疼惜，无止境的宠爱。
我想哭，我受不了这样的眼神，我的眼眶发烫，从心底里变得无比的柔软。
“没有解药我就会死。”我说，我已经找不到更多的借口了。
“你不需要解药了。”哥哥说，出乎我意料。“子母蛊，在我身上。”
“为……呃……为，为什么？”我感觉大脑忽然失去了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心脏砰砰砰地在跳，嘴唇发木，不知所言。
是在取心口血的那天吗？
我隐隐记得，我在昏迷之中曾经听到过“那三颗都”这四个字。
我不知道这四个字代表什么意思，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
哥哥无所谓地说。“三颗胥涅丹都根除不了，只能如此了。”
“为什么要这样？哥哥，为什么？你给我弄回来！”我回过神来，眼眶里不知什么掉了下来，一粒又一粒，突破了我忍耐的极限迸涌而出。
哥哥曾经逼我服下三颗胥涅丹，我以为哥哥是为了罚我，我也确实是被打怕了。
花臣说他暴殄天物，我深以为然。哥哥却是想为我解子母蛊。
哥哥失败了，所以哥哥选择替代了我。
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哥哥不是说过，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人，我们唇齿相依却绝不是一体的。
我们只是半路兄弟。
我是一个卑劣的人，是个软弱的人，我的一生，错的太多，也错的太过，为了保我，不值得的。
“它在你身上，父王可以威胁我。”哥哥接着说，“在我身上，便无碍。”
“怎么无碍了！”我的哭腔让我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像是在吼，我试图擦掉自己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父王不会杀我的。”哥哥很理性地说，“因为有瑞瑞。”
哥哥不会杀白继瑞，连我都看的出来。可是哥哥如果死了，洛梨山是不会放过白继瑞的。可是我还是接受不了。
“我不同意，这不公平！”
“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我说过，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告诉你，是因为即使我今天找到什么办法打发了你，你一旦知道实情还是会回来的。”
哥哥认真地看着我说。
“我告诉你，是要你离开我。”
“易易，你帮我，保护好你自己，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下落，包括我。”
“我不要！为什么非要这样？我做不到，我不要……”我开始了没有任何意义的重复。
“你可以的，你可是单枪匹马杀了三百三十七口的小修罗。”
“我……”哥哥突如其来的翻旧账让我一时不知道该说啥。
“凡事都有两面，屠杀是错的，但历练了你，你比你想象的更加坚
强。”哥哥看着我，温柔而坚定。
“易易，只有你能帮我。”
“易易，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要放弃抗争，也要保护自己。”
“易易，我曾经有个理想，浴乎沂，歌而归，交给你了。”
“从今天开始，陈易就死了。”
“暂别勿念，沈良。”

感谢@北大物理教授-送我的完结礼物！
我说了是绝世甜文，没有骗你们吧
这个故事，属于一起参与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点赞过的，评论过的你们，能写这个故事让我觉得幸福，谢谢你们

致亲爱的你
很多人都很介意容容到最后都不知道鸟人的事，问容容得知鸟人的事会不会后悔。答案是不会。
我知道悲剧是令人难忘的，但是在我心中的易易，是在逐渐成长的，他越来越少的自怨自艾，不在拼命依靠容容，使故事不那么虐了，但是却是易易的闪光之处。在改变的人，是有力量的。
至于容容，他是一个单纯的人，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世俗不容的纯白。但他不仅仅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是思考者，是抗争者，是有大勇者。他也绝不完美，他不会爱人，不会与人建立亲密联系，他在一次次交谈中学会袒露心声，学着去爱。
理想总是既绚丽又伤人的，即便如此，也希望和诸君一起拥抱理想。
与君共勉，暂别勿念。
小火车
2020年1月14号深夜

完结撒花，送给大家，定情“二乔”。
若经年回首，再重读此文，记得逐层点赞，行动支持呦！
以及若不是有你们，我可能会走一虐到底，最后反转的路线，谢谢你们天天“催糖”成就容容易易兄弟

恭喜点赞1.6w
万一达到2w的话我就搞个番外吧
欢迎各位大神捉虫提问题，大概就是有什么看不懂的那种，我番外补充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