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靖】【原创】还君明珠(生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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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3-16 21:39:00 +0800 CST  
23、相煎(2)




少年紧紧抱着怀里血淋林小小的一团,穿过漆黑的密林,夺路奔逃而去。
倏忽之间,不知从哪儿竟探出了一双手,趁人毫无防备之下掩住了少年的口鼻,少年挣扎了一番,终还是渐渐松了手。
怀中的那团小生命跌落于地,溅开了满地淋漓的鲜血……

不——
呼吸顿时一窒,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似有无数的虫蚁在血脉之中游走,一点一点啃噬完他的肉体,令他遍尝着经脉寸断之痛。


“景琰!景琰!”

有人唤着他,他勉力睁开沉重不堪的眼睑,却见母亲神色忧忧,红肿的眼角泛着泪光。
环顾四周,此刻他正躺在自己的寝殿里。
原来是一场梦魇……

静妃熬夜给他清理缝合了伤口,一宿都没合眼,却没给御医们插手的机会。
“母亲,我……没事……”
他想努力挤出点使人安心的表情,可稍稍一动,就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他皱紧了眉头。
“还说没事,活生生挖割下下一块肉啊!”
说完,她转过头,掩面而泣。
“至少,我还活着,多亏了母妃,还有老阁主的药。”

提及老阁主,静妃身形一窒,她抹了眼角的泪痕刚想说什么,却偏巧此刻有人入殿请见,打断了她的话。
是暂代统领之职的柴钧。

“参见贵妃娘娘,陛下有旨,请太子殿下入养居殿见驾。”
“都伤成这样,还怎么见驾?”静妃怒斥道。
“娘娘请息怒,此乃陛下旨意,卑职只是奉命行事。”

“母妃,此事必要做个交待,否则不清不楚,宫里流言四起,定然大乱。”

静妃想了想,回身替萧景琰理了理衣衫,悄声说,
“记住老阁主的忠告,定要平心静气,切莫焦躁。”
“……我明白……”
他承诺道。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3-17 12:20:00 +0800 CST  
养居殿内,献王妃一身素缟,跪在御前以泪洗面,哭得花容尽失鬓发凌乱。
梁帝脸色阴郁一言不发,见萧景琰随同柴钧前来见驾,步履虚浮却还硬挺着腰板,眉头便越锁越紧。
柴钧朝着梁帝行了个礼,梁帝使了个眼色,他便很识相地退下了。
而此时一旁的内侍则双手托举着一柄带血的剑上前,梁帝指了指,问道,
“景琰,这可是你的剑?”
萧景琰无言以对,眼前这柄正是他悬挂在东宫长信殿上的佩剑,他岂会认不得。
是庭生拿走了那把剑,他杀了献王,为了救他。
“……没错,而且同样的剑,在靖王府里也有一把,父皇可派人查证。”
此刻,他唯有供认不讳。
献王一死,他这个当朝太子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可只要不把庭生牵扯进来,所有的这些罪责,以他储君之身,他还担得起,因为眼下,究竟是谁杀害了献王根本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献王是否该死。

“景琰,所有的一切你可要如实交代,不得对朕有丝毫隐瞒。”
萧景琰支撑了一会儿疲弱不堪的身躯,继而缓缓跪下,却还是免不了扯痛了腹部的伤口,他咬了咬牙,郑重答道,
“……是,儿臣定当据实以告……”
“前夜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你和景宣二人会出现在……善清庵?”
他是被蛊笛之声引诱而去的,那个除他以外谁也听不见的笛声。
可如此离奇之事,他自然不能明说,而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他。

思忖再三后,萧景琰回禀道,
“献王兄说……是儿臣夺走了他的太子之位,所以将儿臣引至善清庵内意欲偷袭。先前北境抗敌之时,儿臣已身负重伤,元气大损,因而争执之中不敌献王,为其所伤。为求自保儿臣误伤了皇兄,却意外致其丧命,实非儿臣本意。至于佩剑……原本也只是为了防身,若真有意行凶,定会假他人之手,又岂会用自己的剑?”
他答得不卑不亢却在情在理,见梁帝微阖着眼沉思不语,便埋头深深一拜,又道,
“献王意图谋害储君,本就是死罪,可儿臣自卫过当,也难逃责罚,还请父皇明训降罪。”

这一招显是想以退为进,寂默片刻后,梁帝才悠悠问道,
“……景琰,你贵为当朝太子,景宣让你去,你一个人就去了,居然连个随从都不跟着?朕不记得你有那么听话?”
“景琰虽为储君之身,可毕竟长幼有序,兄长之言,莫敢不从。”
“那他又是如何将你引至善清庵的?又为何偏偏是……善清庵?”
“……他、他是……”萧景琰一时不知该如何奏对,竟有些语塞。
梁帝见此情状,胸中隐忍已久无处宣泄的怒气忽地喷薄而出,猛然一拍龙案,劈头盖脑就是一顿痛骂,
“朕早已下令禁止任何人接近善清庵,你们一个一个都把朕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吗?哼,一群不争气的东西,竟闹出此等兄弟之间私下相残的丑事,传扬出去,岂非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面对粱帝乍然而起的暴怒,萧景琰并未怯缩,他直面龙颜陈词道,
“儿臣一事不明,善清庵内究竟发生过什么,言氏自尽又有何蹊跷之处,何至于如此……讳莫如深?”
“住口!”
粱帝本就算不上胸怀宽广之人,又岂能容得自己儿子利语相向,于是毫不留情地喝断了他的质问。
只是这一问触怒君威,萧景琰反更确信了废后自尽一事定然还有隐秘之处。
与生俱来的倔强令他沉不住一时之意气,又愤而言道,
“既然献王兄意欲谋害本宫,总得找个由头,想必将儿臣引至善清庵内行凶,便可借机说成是言氏的冤魂作祟,这种把戏,明眼人一看便知。”

此话一出,一旁先前还只是低声抽泣的献王妃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冤枉啊,父皇,分明是太子殿下让景宣去的善清庵,还说若是不从,就给安个罪名,景宣怕事,只得乖乖依着去了,没想到……没想到……竟惨遭毒手……”
“景琰早已正位东宫,为何要杀一个废太子,难不成……太子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景宣手里了?”
粱帝转而瞥了一眼献王妃,得到了一个飘忽不定的眼神。
“儿臣、儿臣不敢言……”献王妃看似有些心虚的样子,言辞闪烁,话声越来越低。

“本宫的把柄……”萧景琰冷笑了几声,反诘道,“既然父皇有此一问,皇嫂何不趁此机会在御前供状清楚了,顺便也好把献王兄通敌之事一并交代下……”
又忽如平地惊雷再起,粱帝立时收了怒气,敛眉道,“通敌?此等大罪,又岂可妄言,景琰,你可有确凿证据?”
“当然,证据就在现场,那块佩玉,父皇可让人呈上,儿臣自会有解释。”
粱帝思量了一番,而后唤了高湛前来,吩咐了几句。

“太子殿下真巧舌如簧,一通诬陷转嫁给景宣,倒将自己的罪责推脱得干干净净。”
对于“通敌”的罪名,献王妃似乎有恃无恐,她仍不依不挠攀咬着萧景琰,
“敢问殿下,现场分明只有一把剑,而仅凭景宣的身手,又如何从常年习武的太子手里夺剑伤人?而若真如太子所言是误伤而非有意取他性命,可景宣身上又何来如此之多的伤口?”
萧景琰并不知道这些,不曾想事实竟大大超乎了他的料想,他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以为是庭生让献王一剑毙命的,而后自己便遣他速速离去以免受牵连,现在看来那一剑倒并未真的要了献王的命,有人在庭生离开后又狠狠补刀了献王,而真正致命的显然是那之后几剑!
可又会是谁?当时现场除了他、献王以及庭生三人之外,剩下的就只有……宁王?
莫非是……三哥?
不,此外尚有一人……
那个吹笛人,确切说,就是蔺晨曾向他言及的那个噬心血蛊的守蛊人!
此人究竟是谁?又如何入得宫里?
江南雨季潮热的空气里充斥着暴风雨袭来之前的憋闷,可隐约触碰到真相后的他,心底里竟泛起了一丝丝的寒意。

“被人发现之时,太子手中还握着剑,想必该是最后一个动手之人,太子殿下可否解释一下,昏迷之前究竟做过些什么?”
献王妃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丝毫不愿罢休。
胸口的憋痛感让萧景琰本就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涔出了阵阵冷汗,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根本无从解释。
当他忍受着剧痛剖腹取出蛊胎,交由庭生并嘱咐了几句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之后的一切,他全然不知。
有人再度行凶,用了他的剑,而后又塞回他手里,伪造成相杀的假象。
这是一出早已设下的局,在此局里,献王是注定要死的,不管庭生是否出现,宁王同样也是个意外,无论他是否动过手。
而他尚且活着,活着背负所有栽赃于他的泼天罪名。

“父皇,景宣虽然愚钝,却还不至于傻到谋害当朝太子啊,这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还请父皇明断!”
献王妃瞪着萧景琰,那獠牙一般忿怨的眼神,恨不能将眼前之人一片片撕裂。
“可怜我家景宣死不瞑目,还望父皇念在景宣一片孝心的份上还他清白,恳请父皇让御医给太子查验伤口,究竟是他伤,还是……故意自残诬陷景宣,一验便知!”

自行剖腹取子的伤口是缓慢割开剥离而成的,自然和他人行刺所伤的痕迹大有不同,这番弄巧成拙,他已是有口难辩。
一切定然早有预谋,敌人恰恰利用了他的这点隐衷,给了他致命一击。
自善清庵内的种种变故,再到青州的暗杀,乃至从埋下噬心血蛊的伊始,他便一步一步,身陷入阴谋的漩涡。
广袖之中他紧攥成拳,默默隐忍下所有不可言说的羞愤和屈辱。
四肢百骸的刺痛沉渣泛起,眼前的一切依稀模糊。

“不必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梁帝忽而松了口,不再深究下去。
这看似替萧景琰解了一时之围。
见那依然直挺挺跪着的瘦削身板,那副咬牙不语的忍痛模样,梁帝有些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呜呜呜……可怜我腹中骨肉,还未出生就没了爹,父皇可要为儿臣做主啊,定要严惩那凶手!”
献王妃又自顾自嘤嘤抽泣起来,想要以此来博得同情,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圣心内所起之微澜。
萧景琰却不由自主心下一颤,他想起了那个被他送走的小生命,那小小的、血肉模糊的一团,比一般新生的孩子小了许多。
他没看清孩子的相貌,只知道,那该是个男孩。
一想到庭生独自一人带着那个孩子逃离,至今生死未卜,自己竟无力相助,他便心如刀割,眼眶一阵阵泛酸,似蕴着泪,含而不落。

此时高湛递上了那枚案发现场遗留下来的佩玉。
玉身上是干涸的血迹,绶带被血浸染了,显出了诡异的紫,已辨不清本色。
另有半截串珠的穗子,同样染了血,一并呈至了梁帝面前。

梁帝对着那枚麒麟佩玉,眼神错综复杂。
“景琰,此玉就是你所谓的证据?”
“回禀父皇,佩玉是庵堂之内新留下的,而穗子则是从大渝战俘身上搜到的,两者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儿臣以为……”
“够了!”粱帝一声暴喝,不由分说打断了萧景琰的回话,敛眉问道,“朕只问你,此玉究竟是何人之物?”
“此玉乃是……”
到嘴边的话顿时噎住了,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他对上梁帝阴云变幻的脸,才惊觉,他已然中计。

一旁续续断断的哭泣声被另一种微弱的呻吟之声所取代。
献王妃捂着下腹,一脸痛楚的样子。
她身下有血漫出,染红了养居殿龙案之前的台阶。
许是情绪过于激愤,她竟然小产了。

御前血光本就是不详之兆,梁帝皱起了眉,有些厌弃地挥了挥手,别过头命道,
“把王妃带下去医治吧……”
想了想,他又特地关照了句,
“让宣太医也跟过去看看吧……”

侍女掺扶着献王妃离开了养居殿。
余下对峙的父子二人,一时无语。

萧景琰就那样一直跪着,梁帝始终没有要他起身的意思。
强弩之末的他靠着仅存的那点意念支撑到现在,可阶前遗留的斑斑血迹却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所剩无几的坚持力。
双膝早已跪得发麻,脊背微不可见地颤抖着,他深深喘了口气,再一次忍痛挺直了背脊,可宽大衣袍之下的手,却下意识捂了捂腹部隐隐作痛的伤口,额角冷汗涔涔而落,濡湿了他的衣襟。
他高高在上的君父,他的父亲,俯视着他,根本不为所动。

迷迷糊糊中他隐约想起,以往那些哭着鼻子,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奶声奶气地追着喊他“父皇”的年岁,究竟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久得父子之间竟只余下了那些君君臣臣的繁文缛节,久得两人之间的隔阂已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父皇……”
他无力地哑声唤他,像曾经过去那样。

一声冷硬的脆响,将他打回了冰冷严酷的现实。
佩玉被狠狠甩到了他面前。

“太子失德,伤人致死,即日起罚跪太庙,好好反省,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见。”

梁帝终还是下了旨,没有任何一丝的温情脉脉。
萧景琰没有一句辩驳之辞,他只是默默闭上了眼,再次叩首一拜。

柴钧依旨带走了太子。
转眼间殿内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内侍,清理着台阶地砖上的血迹。
梁帝头痛欲裂,高湛服侍着他回龙榻歇息,返身出来后地面已被收拾干净。
只有那枚玉还静静躺在原处。
高湛默默拾起了,许久后,他暗自叹了口气。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3-17 12:20:00 +0800 CST  
接连数日,萧景琰跪在太庙之外的阶前,从破晓至日暮,除了每日一次奉命送食的内侍之外,他见不着任何人。
春夏之交的金陵,日里的骄阳渐有些灼人之势,却仍驱不走空气里的潮热,老天爷仿佛硬生生憋着一口闷气,直到终于憋不下去了,才又冷不防落下一场急雨,恨不能把人浇得透心彻骨的寒凉。
虽有老阁主的补血药先期填了他身子的亏空,但如此循环往复的折磨,他腹部的伤口则愈发火烧火燎痒痛难忍起来,连带起忽高忽低的热度,如堕入冰火两重天,让人混混沌沌看不到头,以至于当他再次见到粱帝时,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跪了几日。

那日一场时雨刚歇,天色渐晚,粱帝身着一袭曳地的玄衣,独自一人踩着一路的积水沿阶而下,缓步向他走来。
萧景琰看见自己父皇衣摆下方沾了些泥泞,他慢慢抬眼,仰视着他,此刻昏暗中,梁帝背后的殿宇和他玄黑的身影仿佛融在了一起,暗沉沉压得他透不过气。

“其实,朕早就知道那块玉了……”

萧选的嗓音醇厚深沉,在这一点上,他的这个儿子则有些随了他的,只是毕竟他磨砺了更多的年岁,音色也更为沙哑些。
他俯视着眼前单薄瘦削的身形,浑浊的目光将一切尽收眼底,低声絮语道来。

“……而朕竟一直以为,那是你自己的佩玉,亦或是何人赠与你的。可当你将其呈堂供出作为献王通敌的证据之后,朕才明白,事实远非朕想象中那么简单……”

“……景琰,你的秉性父皇还是了解的,试问,若真是你至爱之物,你又岂会用来构陷他人?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被逼无奈,总之依你的性子,你都不会那样做。所以,那必是有人存心留于现场之物,而这个人,同样也不会是景宣,他可不会故意给自己留个罪证,除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死。”

萧选一语道破症结所在,萧景琰顺之抽丝剥茧慢慢理出了些头绪。
的确,既然蛊笛之声出现在青州和宫里,两件事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蛊笛声自然不足为证,急于开罪的他便想当然地将佩玉作为证据供出,而根本无暇细思其中的玄机。他并未意识到,这个证据,恰巧是故意留给他的。一旦他呈上此玉,便会有人借机反咬他一口,说他以此诬陷献王通敌正是为了掩饰自己不为人知的隐秘。难怪献王妃一直叫嚣着要给他验伤,他本就是自行剖腹,无论怎么验其结果只能是自伤,他根本无法自证清白。他并不清楚献王究竟如何得知自己的秘密,但他确信献王妃对此事十之八九也是知晓的。可奇就奇在,她似乎预先料到了献王会死,难道……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梁帝,后者却很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甚是轻蔑言道,
“人算不如天算啊,偏巧她小产了。而她腹中骨肉,也未见得就是景宣的……”
“父皇是指……献王妃?如此看来她的确可疑。此案扑朔,父皇应立即将其押至刑部交由蔡荃审理,说不定能挖出些有用的线索。”
“刑部?呵、呵呵……”
梁帝挑眉一愣,干笑了两声,笑声过后,他俯下身,指尖点了点萧景琰的心口,
“……儿啊,你的心还真够宽的,让为父说你什么才好呢?若将此事交于那个死心眼儿的蔡荃,那不得查个底朝天,到时候恐怕连你也脱不开干系……”
他凑近萧景琰耳畔,再一次刻意压低了声线,
“就算景宣真有通敌之嫌,莫非还要朕将这件丑事昭告天下吗?到时候你让朕的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温热的气息喷在萧景琰的侧脸,令他本就灼烫的脸颊升腾起尴尬的红晕。
父皇似是话中有话,莫非,他已知晓了什么?

“献王妃故意引诱你拿出这个通敌的证据,为的就是和你身上非比寻常的伤互为印证,这样她所谓的你给景宣安插罪名的行为便有了充分的理由。而你腹中的伤口究竟从何而来,你自己……心、知、肚、明……”

萧景琰咬唇不语,因为他已无话可说。
原来,父皇早已看破了这点,却装作不知情,唯他自己后知后觉……

粱帝复又起身,斜睨着眼前之人,一脸明知故问的不屑,
“既然朕都能知道你的事,那景宣得了风声也不足为奇,他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绊倒你的机会的。景宣外放时暗地里的所作所为,朕亦有所耳闻,只觉得以他的能耐,还不足以对你构成威胁,便大意了。真没想到啊……这一切只怪你自己太不谨慎了,才让景宣有机可乘。”
说完后,他甩袖背过身去,不愿再看自己儿子一眼。

气氛凝滞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了口,
“你和你母亲的话,朕都听见了……朕不明白,你就那么喜欢……林殊那个臭小子?喜欢到居然肯为他、为他……这些污糟事,朕都没法说出口,母子两人一副德行,枉费朕对你们一番恩宠。”

粱帝的话既恨且恼,看似早已压抑许久。
面对猝不及防撕开的真相,萧景琰反而如释重负般轻松。
因为他不必再隐瞒什么了。

“父皇,我此生挚爱,唯林殊一人。”

粱帝被震慑住了。
他猛一回头,看见那个眼眸澄澈的孩子对他释然一笑。
对于这段不容于世的情感,他居然如斯坦然。
可他不明白吗,他的坦然,未必能换来应有的理解和体恤。
真是傻的可怜。

萧景琰脸上冷不防狠狠挨了一掌,他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青石台阶上。
粱帝哆嗦着手尚未解气,又指着他斥骂道,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好意思说出这等话,真是恬不知耻,朕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萧景琰自知理亏,所以任凭粱帝如何辱骂,他都不吭一声。
这反而让萧选怒意更盛。
“看看你,堂堂一个监国太子,居然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做出此等悖逆之事,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朕都这把老骨头了,你连朕一个耳光都受不住!”
脸上火辣辣疼,耳边嗡嗡作响。
只听见梁帝喝到,
“起来,给朕跪好了!”
他捂着红肿的半侧脸颊,晃悠悠支起虚弱不堪的身体,仍垂眸不语。
一丝殷红自他的口角溢出,顺着一滴一滴落下。

“你为他做下这些,他不知情吧?”
“……”
“罢了,朕就知道会是如此。说不定他就是为了翻案,利用你的感情亵玩于你,从而报复朕呢?”
“小殊他不会!”
“可你值得为他自毁前程吗,值吗?你就不怕事迹败露将来身败名裂,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那可都是皇室的颜面啊!”

见儿子依然执迷不悟,怒极的梁帝转而冷静了下来,眼中顿时杀气毕现。

“那块麒麟佩玉……哼,看来知道此事的人还真不少……你放心,朕会替你解决献王妃的,小产血崩而亡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她可是重要人证,怎可……”
“朕意已决,此事到此为止,所有知情者皆不可留,今后若有人还敢妄议,杀无赦!”

一句“杀无赦”,忽然让萧景琰想起了赤焰案时心狠手辣的梁帝。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他怕悲剧再一次重演。

“杀人偿命,皇子被杀更事关重大,恳请父皇将儿臣交由刑部,依国法处置,所有的一切罪责我一力承担,只望父皇,不再妄开杀戒。”
说完,他不顾一切重重一叩,接着又是一叩,再一叩,直到额头磕破了见了血,也不肯停下。

梁帝心里苦笑了几声。
真是嘲讽,这个从不曾向自己低头屈服的儿子,居然在求他。
这都是为了那个人。
思及此处,他心里恨意更甚。

“住口,事到如今,你还配跟朕谈法理?”
梁帝话音一落,萧景琰身形一顿。
“你一向秉公,绝不会暗害兄长,若不是为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又岂会和景宣私下里动手?更何况……景宣根本不是你误杀的,而是另有其人吧……”

父皇究竟还知道了什么,萧景琰已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恐惧感如附骨之疽,随着呼吸的起伏,从胸口蔓延至全身,牵扯起一阵阵的闷痛。

“当晚禁军守卫便在宫城外发现一擅闯者,没想到居然是对付百里奇的那个孩子。朕已命柴钧派人追踪至宫城外将其截获,并当即乱箭射杀,暗夜之中他受伤跌落河里,流水湍急,他必死无疑……而他,还带走了你的孽种吧。”

梦境之中鲜血淋漓的场面,在他眼前重现,他的世界顷刻间崩塌,坠入绝望的深渊。
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他捂着嘴浑身颤抖。
他怕自己就此失声痛哭起来,于是又狠命地咬住手掌心,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母亲告诫他,定要心静如止水,否则子蛊便会反噬,他将万劫不复。
可是母亲,毕竟血脉相连啊,教他又如何忍得住?

梁帝看着向来坚毅的儿子强忍着撕心裂肺几欲肝肠寸断的低泣,回想起上一次见他如此情形,还是赤焰案发后他从东海归来之时。
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以为他已足够强大,能泰然面对一切的得失,却不料到头来他还是如此之脆弱,根本不堪一击。
为君之路,他终究差一个“狠”字。

“你杀了自己的儿子,又杀了自己的孙子。你怎么狠得下心!”
作为儿子,他并不是第一次质问自己的君父,却是第一次没有尊他为父皇,而这,再一次惹怒了梁帝,
“哪儿来的孙子,那是蛊胎!是妖孽!”

梁帝并不知道庭生的身份。
他只知道,他这个“无所不能”的儿子,这次终于彻底输给了他,输得一败涂地。

“于朕而言,其实有无悬镜司都一样,朕只是许了柴钧禁军统领一职,他便对朕唯命是从了。朕猜你心目中禁军统领之位早已属意他人,此人会是谁,是列战英吗?既然朕能想到,柴钧也一样能猜到,而朕更清楚权势对他的诱惑究竟有多大,所以朕的许诺必会成为一颗让他乖乖听命于朕的定心丸。景琰,若论起臣子之心,你拿捏得还远远不如朕。”

萧景琰看着他的父亲,眼中泪水渐渐风干,独留下了绝望,一览无余。

“你怎么狠得下心,活生生……挖走你儿子的心……”

“你可知父皇的心,又何尝不是被挖去了……”

萧选拍了拍心口,颤巍巍的手一把揪住了胸前的衣料,眼神带着苦楚,
“景琰,朕告诉你,言氏自尽之时,曾留血书一封……
“‘萧氏一脉,尽绝’……
“却原来绝的,竟是我皇族的血脉……

萧景琰忽然笑了,太庙之前广袤的空间里,回荡着他决然的笑声。

那阵笑声过后,他说,

“景琰自知罪孽深重,有辱皇室体面,已别无他求,望父皇念在儿臣为大梁出生入死的份上,不要迁怒于母妃,她从未做过对不起父皇之事。”

他深深一拜,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3-17 12:23:00 +0800 CST  
lof上更新咯😊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4-17 16:36:00 +0800 CST  
24、喜丧


一双骨节稍显分明、微带薄茧的手,递上了一封烫金的喜帖。
而那双手,远不似平常女子那般柔滑。

“婚期已定,就在下月初,兄长可得来给霓凰撑个门面。”
梅长苏接过喜帖,仿佛多年心愿得了,终于释怀一笑,弯弯的眉眼,宛若新月。
“郡主大婚,自然少不了娘家人撑腰,到时候,我这个做兄长的一定要替你和聂铎精心备份大礼。”
“看兄长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定是在想‘这丫头总算嫁出去了’,是吧?”
“俗话说的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

江左梅郎举起茶盏,很一本正经地调侃了句,女将军便再也绷不住佯装嗔怒的脸,“咯咯”一阵朗声笑起来,举盏回敬的手依旧岿然不动,十足的定力。

“聂铎小将真好福气,霓凰郡主威名赫赫,东海沿岸那些流寇小贼必定闻风丧胆,不敢再骚扰大梁东境,只是南境……免不了要蠢蠢欲动了。”
“景宁公主远嫁南楚后,关震自请扶助青儿,得此猛将襄助,我也可安心将爵位交付于他。”
“如今又有蒙大哥执掌北境,平定四方,指日可待。”
“太子殿下回京之后也是终日操劳,甚为辛苦,陛下春秋不稳,想必不久之后,殿下也该临朝了,兄长多年夙愿即将达成。”
“那是自然的,扶他上位,就是要他挑大樑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提起太子,梅长苏眼中一黯,话里有些不正常的疏离,霓凰低头闷闷抿了口茶水,眼波忽闪了一下,言道,
“兄长气色不错,看样子身体好了不少,原以为北境苦寒,依兄长的状况必无法熬过去,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梅长苏顿觉胸口一搅。
身上的伤能好,可是心里的呢?
他自嘲一笑。

霓凰心中有疑,却也不便开口多问,转而柔声娓娓诉来,
“有件事一直没能告诉兄长,我曾许诺聂铎,若他能找到冰续草,我便……答应他的婚约。”
“霓凰?”
“兄长不必挂怀,缘分自有天定,能救回兄长,惟愿足矣……”

巾帼女将的坦然,让梅长苏惆怅不已。
虽然她并不知道,要救回他,光有冰续草还远远不够。
他想,那个人是否同样以为,只要能救活他,便也惟愿足矣?
无论以何种手段?

霓凰顿了顿,有意岔开了话题,
“实不相瞒,此次赴廊州拜访兄长,还有一事相求。”
“郡主不妨直言相告。”
“南楚这几年其实并不安生,年前国内一件至宝被盗,至今下落不明。”
“哦?是何宝物,竟让郡主如此在意?”
“嗯……是南楚秘密培植的一种毒蛊。我总有些不祥之感,怕其中会有何阴谋。兄长江湖人脉广博,能否替霓凰查探一下?”
“南楚腹地乃烟瘴之所,形色蛊毒之术流传已久,但不知此蛊又有何玄妙之处,竟被奉为至宝?”
“我也不甚明了,只知此蛊似乎名为……‘噬心血蛊’……”

噬心……血蛊?
梅长苏紧锁眉头,手里下意识地搓捻起自己的衣角,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个陌生而又骇人听闻的名称。
此事本可依仗琅琊阁的消息网搜罗一下,可自从北境归来后,蔺晨便躲上琅琊山避不见人。
看来得另求他路。
他在脑中飞速罗列出所有可以动用的江湖手段,不想“哐镗”一声,门外一阵碎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探头张望,见宫羽送了果品过来招待客人,却一不小心打碎了碟盏。
“惊扰宗主和郡主了,我这就去重新准备些来。”
姑娘尴尬极了,面有赧色,低头慌忙收拾完地上的残局,返身欲走。
“回来!”他叫住了她。
宫羽的脚步迟滞了一下,却并未回身。

那一瞬间,梅长苏心里盘桓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呼之欲出,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犹豫了一会儿,他才开了口,
“以后这些杂事,就让下人们去做吧……”
宫羽没接口,她福了福,便又匆匆离去。

原来是那个姑娘……
女人天生的直觉,令霓凰感受到了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潮。

“冒昧一问,兄长不打算……收了这姑娘?”
梅长苏心下一颤。
郡主的话一语中的,她向来是个明白人。
从北境归来后,为了对抗“苍狼”那一掌罡正深厚的内力,晏大夫只得走了险招,给宫羽用了极为阴寒的药物,虽救了她的命,却也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伤。
她从此终身无法受孕。
姑娘家一生的幸福,就这样毁了。
对于宫羽的感情,他本可视若无睹,而现在,却成了他还不清的债。
过去,他从未构想过他的未来,因为他本不觉得自己会拥有未来。
而如今,他却必须面对将来的一切,无论他是否欣然接受。


霓凰郡主大婚之日,两位新人穿的正是江左梅郎送去的喜服。
这是他作为兄长赠予他们的贺礼。
廊州的丝绣天下闻名,梅长苏花重金聘请了师傅赶去替二人量体裁衣,最后又找了绣艺精湛的绣娘用金线给喜服细细缝上了龙凤呈祥的图案。
这丫头披了那么多年战甲,又怎知她天性不爱红裳?

郡主大婚,太子百忙中并未到场,只遣人送来了宫廷良醒署特制的蒲桃酒给大伙儿畅饮。
就算他人未到,籍此佳酿,他亦想与众将同醉一把。
这是武人与生俱来的豪烈。
而蒲桃美酒,善醉,却易醒。
梅长苏只喝了一点,竟飘飘乎醉意阑珊。

霓凰着一身正红喜服款款而来,凤冠摇曳,举步生姿,沙场上生杀予夺的女战神,摇身一变,竟如此明艳夺目,婀娜中又不失分毫的英气。
可他还是觉得及不上另一个人。
那个能将红色之美穿到极致的人。

霓凰虽未嫁于所爱之人,但却把终身托付给了一个最爱她的男人,又未尝不失一件幸事。
他决定了,他也要风风光光办场喜事,越热闹越好,他要告诉那个人,他很好,他非常好,他会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因为他也被人深爱着。
而那人是否会在意呢?
也许他会,也许,他不会?


回到廊州不久之后,他便着手操办起自己的终身大事。
江湖第一大帮,江左盟梅宗主的婚事,又岂能敷衍了事?
盟里的兄弟自然欢腾雀跃,除了一人。
百里奇。

婚礼当日,这个来自北燕的莽汉愣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酒劲上了头便打着拍子哼起燕地小曲,唱得累了索性一头栽倒声声啜泣起来,怎么劝都劝不住,直嚷嚷着自己那是高兴,高兴懂不?
这曲子当年宫羽在四皇子元烈府中弹唱过,他一见,自此顽石动了一分凡心。
都知道他喜欢了她多年,可他又怎比得过惊才绝艳的麒麟才子。
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梅长苏想给这个异国勇士敬上一杯,想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好好待她,可想想还是罢了。
于他而言,任何尚未兑现的承诺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太子殿下这回依然没有到场,连份贺礼都没有。
毕竟是少时的玩伴,他以为还有起码的情分在。
他安慰自己,有那么一点儿自欺欺人。
或许,是他日理万机无暇两顾,他有他的江山,他管不了他这等草民的一点私事。
又或许,是他根本不想见他。

礼成,宴散。
洞房内红烛成对,滚下烛泪。
新娘盖着红绸,默默独坐于床塌旁,而新郎,却并未伴其身侧。

此刻梅长苏立于廊间,对影独酌。
喝的,正是太子送霓凰的喜酒,他讨来了一些。
他觉得酒真是好东西,他成为江左梅郎的这十几年里,心里所有不敢摆于人前的放浪形骸,唯可籍由酒性恣意横流。
于是他自然而然醉了,比百里奇醉得更为彻底。

黎刚稍稍来到他身旁,眼巴巴看着他又灌下了一杯酒,才终于跪了下来。
“宗主,殿下走了。”他木木地说。
“走了?黎刚你开什么玩笑?他人都没来,又能去哪儿?”
正如从未得到的东西,又谈何失去?
他对着空了的酒盅怅然若失,接着又满上一杯,轻晃出四溢的酒香,醺醺然撩人心神。

黎刚忽然捂住了口鼻,终于止不住呜咽出声。
“奇怪,我大婚,你哭个什么?”
梅长苏好气又好笑,他觉得该哭的是他才对。
“甄平让我暂时别走漏风声,怕犯了宗主您的晦气,可、可我实在憋不住啊。宗主,殿下他是真的走了!”

酒盏落地,醇香的酒液顺着楠木地阶的纹理悄悄渗开来。

梅长苏多希望自己就这样一直醉下去,永远不要清醒过来。
可他喝的酒,善醉,却偏偏易醒。
而一旦醒了,竟连哭都来不及了。
江左梅郎十余载苦心筹谋,布下了这局棋,盘面上忽然丢了最关键一子,顷刻间失却了整个大好形势。

难怪连他大婚他都不来,原来……是这样……
他不敢相信,他竟先他而去了……
可他怎么敢走在他前头!他、怎、么、敢!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是暴病而亡……”
“暴病?他好端端得的什么病?”
“不清楚,风声很紧,只知道出殡那日,连太子妃都撞棺而亡了,紧接着列将军也辞了巡防营统领一职,刑部尚书蔡大人朝堂之上直陈面圣,冲撞了陛下,遭到罢免,而贵妃娘娘则将自己关在灵堂闭门不出,整日为殿下超度。”
“不对、这根本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我们也都奇怪,几番暗查,才知道先前殿下曾和献王私斗过,献王已死,殿下重伤之身被陛下罚跪太庙前,结果就……”
“荒唐!荒唐!他已是储君,献王又岂能威胁到他,他又为何要杀一个微不足道的废太子,他图什么,图什么呀?”

双眼早已胀得发疼,却怎么也落不下一滴泪,他只能狠狠捶打着廊柱,一下,又一下,肆意倾泻着心里的茫然和无措。
他恨他,恨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伤人又伤己。
可兜转了一圈,到头来他才发现,其实他该恨的是他自己才对。
因为将他推向那个冰冷帝位的,不正是他这个麒麟才子吗?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4-17 20:51:00 +0800 CST  
哭,不让我发文,说我有不当言论,大家还是上lofter上看吧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4-17 20:55:00 +0800 CST  
出殡之后,静妃一直在灵堂诵经守灵,寸步不离。
有人来到太子灵前,默默点上了一炷香。

“那封血书,是姐姐的手笔吧……”

冷不防一句。
敬香的手莫名抽搐了一下,抖下了一截香灰,落于袖口。

“……贵妃妹妹定是思虑过度,竟说起胡话了……”
“我一直不明白,姐姐当年被废后罚抄经文,何故将字迹写得那般潦草?如今细细想来,深宫女子,又有哪个是简简单单的?怕是各有各的‘生存之道’吧。”
“生存之道?莫非……就像妹妹这般默默无争了三十余年?”

惠妃轻弹去袖口那截已经湮成粉末的香灰,衣袖边缘留下了一个微不可见的焦痕。

“在宫里,如若风头越盛,则越遭人嫉恨,就像宸妃姐姐那样,唯有那些既不出众亦无城府之人,反能让人放下戒心,姐姐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吧。有道是见字如人,所以姐姐才有意敛去了锋芒,连那一手苍劲有力的字迹都不愿展现人前。”

静妃合上了面前的经卷,却始终未正眼瞧惠妃一下。
她像个冷眼旁观者一样,平静得不似一个才丧子的母亲。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4-18 08:44:00 +0800 CST  
“当年她如何欺凌于我,如何处处针对于我,妹妹不是没有见到。只因我家景亭活了下来,而她的儿子却夭亡了,她心中始终郁郁难平。这么多年,景亭因残疾不受待见,我们母子在宫里备受冷落,我都忍了。我以为,无论她借何种因由作弄我,我只要傻傻认罚,做出一切她想看到的样子,合了她的心意,让她出了心头积聚已久的那口恶气,无论如何,起码不会再伤及景亭,他将来也能太平度日。真没想到啊,整个局势竟能逆转,我居然等到她跪在我面前的一日,而这都仰仗于妹妹的奇绝手段。”

惠妃将手中的那炷香插入香炉中,淡白的烟灰缭绕着袅袅而起。
她双手合十,跪身拜了一拜,起身继续说道。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4-18 08:46: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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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4-18 08:53:00 +0800 CST  
复制上面的链接看看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4-18 08:54:00 +0800 CST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4-25 09:12:00 +0800 CST  
更的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8-05-20 07:09:00 +0800 CST  
章廿五、再遇


元佑八年末,兖、徐两州连降暴雨,雨势持续了数月之久,陡然间猛增的泗水并入雎水,进而祸及淮河上游沿岸的寿春、钟离、盱眙等县,致使颍口、涡口、泗口等地多处决堤,千余顷良田被淹,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之中尤以淮河下游的泗口灾情为甚,遂使山阳大批灾民逐渐南迁至安宜、高邮、乃至广陵一带,直逼京口瓜洲渡。
江淮一带本是淮王封地,淮王萧景礼奉梁帝御旨督办赈灾。
不同以往的是,早先朝廷虽已制订了丰灾年平仓的方案,然此次灾情紧急,波及甚广,朝中储粮已显局促,淮王多次向朝廷请粮未果,一时间民怨四起,渐成鼎沸之势。
元佑九年初,广陵告急,城中余粮捉襟见肘,已路现饿殍,流离失所的难民委实饥苦难耐,以致暴乱纷起,动荡不安。
事态紧迫,户部尚书沈追则提议,由朝廷拨款,向未受灾州县的富户收购余粮,以解燃眉之急。
为息民怨,这看似万般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却也是眼下最为稳妥的法子。
只是不曾想,形势的演变却远远超脱了他们的掌控,竟早有人捷足先登,以远高于市价数倍的重金收走了那些富户的存粮……

武英殿上,梁帝将手里一沓折子狠狠摔在了案几上,差点震落了案上的白玉镇纸。
面对阶前垂首跪着的户部尚书,他隐忍不发,半晌后却诘问道,
“沈追,居然连你也不知道收走余粮的究竟何方神圣?”
“微臣尚在追查……”
梁帝冷哼了一声,心里却早有了个答案。
他想起当年岳州灾荒时,有人劫走了岳州知县献给誉王的礼银,而后却先于朝廷之前散了银赈了灾,一举阻了萧景桓的好事,还顺便博了个江湖威名。
如今想来,有实力做出这等事的,还能有谁?
恐怕不久之后,天下易主将流言四起,他萧家王朝,也要改朝换代了吧。

梁帝的思绪被各种揣测和猜忌充斥着,直至一封急报传来,乱了所有人的阵脚——

淮王萧景礼在赶赴广陵赈灾途中遇流民袭击,坠入山崖……

听得奏报的梁帝顿时从座中惊起,他颤声问到,
“人,救回来了吗?”
传报的内侍吓得抖索了老半天,才哭哭啼啼回禀道,
“……殿、殿下已薨……”
“……你、你再说一遍!”
“……淮王殿下……已薨,请、请陛下……节哀!”
此刻,那些先前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朝中大员们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下跪异口同声附和着,
“……请陛下节哀!”

梁帝看着眼前黑压压扑倒一片的一众朝臣,忽觉一口气憋在胸口接不上来,他重重跌坐了回去,除了恐惧,再也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内监总管高湛忙上前帮着梁帝顺气,而除他之外,无人敢打破这一刻的死寂。
谁都明白,自先太子过逝之后,在世皇子之中,淮王是唯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那一个了。
淮王一死,大梁岂非后继无人?

自那件事后,梁帝一直以为,那个诅咒早该了断了的。
却不曾想到宿命的洪流周而复始着,犹如魔障一般不死不休。
他想起九安山上哭诉自己成了大棋子生下的小棋子的景桓,想起落水后高热不退弥留之际碎碎呓语的景祎,想起伏在自己跟前乖巧顺从万般讨好的景宣,想起刚降临人世便被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剥夺了生存权利的嫡子……
还有那个被自己用剑抵住心口险些穿透胸膛,并威胁“杀了你,明天还会有新的太子”的那个傻孩子……
以及……很久之前曾经有个让他忌惮的儿子……

萧氏一脉,尽绝……
尽绝……

萧选苦笑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
只此一刻,他又恢复了一个帝王本有的阴戾。

“即召中书阁拟旨用印,加封宁王为七珠亲王,奉旨赈灾,朝廷天威,断不可灭!”

离朝之后,又下起了淅沥小雨,不多时,武英殿前的台阶上积起了一洼又一洼的水。
沈追却并不急着回府,他想了很多很多。
如今宁王赈灾,银钱方面的事该有他忙上一阵了,可是宁王这个孱弱的皇子该由何人护送?
蒙挚仍坚守着北境,柴钧护卫宫城不可再调用,巡防营已有些人抽调赶赴灾区,再抽人,难。
可淮王蒙难,宁王是陛下唯一存活的皇嗣了,又万不可疏忽。
该由何人来统摄全局呢?
只可惜了当年战英……
想着想着,他心下愈加烦闷,而脚步也越来越沉。
猛然低头,他才发现脚下朝服的下摆早就浸透了水。
罢了,那是兵部的事,他这个户部尚书鞭长莫及,操碎了心也没用。

他看了看天上的阴云,心中百转千回。
他无法像当年的老蔡那样忿忿离去,他只能将自己的一腔孤愤化成浆水,继续填补大梁那副千疮百孔的残体,以告慰那位皇子的在天英灵。
那位本可以成为大梁未来栋梁之人。


再度和萧家的人扯上了关系,是陈权从未想过的事。
他当然不知道,是萧景琰曾经的一份推选禁军统领的提案,将他又一次卷入了风暴的中心。
本以为景琰会选列战英,可当梁帝在举荐的折子里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这个生性本就多疑的老皇帝,又岂会不多留个心眼?
好在曾经靖王麾下提拔的人也不在少数,区区一个火头军,却成了北境战局克敌制胜不可或缺的关键,这样的人物能让景琰器重,倒也不足为奇了。
只是陈权所顾虑的,未必仅此而已。
老皇帝的心思他岂能看不透?
可笑他上一次还是惨遭屠戮的对象,此番摇身一变,竟成了杀人的屠刀?
于他而言,赈灾本就不是什么美差,如遇粮草不济,民心不稳,一旦灾民暴乱,他将不得不带兵镇压,去替当权者挡下那些沾满血污惹来骂名之事,以保全皇室的颜面,而一旦目的达成,届时朝廷又会以赈灾不利,激起民怨民愤为由,随随便便把他给砍了。
他这个当差的,便是那只替罪的羔羊。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丢卒保车。
谁让他是萧景琰提携上来的人,是先太子的“余党”呢?
打上了这个烙印,他必将遭受新一轮当权者的打压。
所以他一步都错不得。
踏错一步,满盘皆输。

自金陵往东赶赴广陵,也就四百多里路程,按照平素行军脚程,日行五十几里,七八日也就到了。
皆因宁王体弱多有不便,护送赈灾的队伍走走歇歇愣是行了十几日,却还没有到达广陵。
宁王因为天生的残疾,打小不受重视,却也锦衣玉食从未尝过颠沛流离之苦,此次赈灾之行,着实受了番折腾。
他再一次命人停下队伍,原地稍事歇息,自己则由人扶下马车,下地松泛一下被一路颠簸得快要散架的身子骨。

“我说,殿下您这是赶去赈灾呢,还是替灾民收尸啊?”
宁王有些不悦,知陈权话里有话地嘲他腿疾行动不便,可身为亲王,他实在不能拉下脸和他一般见识,以免失了天家威仪。
“陈统领莫要心急,将士们也都累了,让大家都喘口气。”
“……也是……”

陈权很识相地闪到一旁。
和他这个毒舌的家伙一路相处下来,也怪为难这个皇亲贵胄的。
他远远看着萧景亭一瘸一拐走开,倒有些同情起他了。
据说不久前老皇帝又死了个儿子,所以这回终于没得选了,才迫不得已推了这样一个儿子上来撑场面。
陈权把玩起自己手中的佩剑,他缓缓拔剑出鞘,森寒的剑气,正对上了不远处的宁王。
此刻若杀了他,他们萧家的王朝可就真的玩完了,不是吗?

陈权脑中一晃而过的臆想,偏巧不巧被萧景亭的尖声惊叫给拽了回来。
他立马收剑回鞘,冲过去将险些跌坐在地的宁王一把捞起。
萧景亭抽搐起煞白的脸,干瞪着眼指了指面前他方才绊倒的地方,想说却又说不出句整话,只是不停地吞咽着唾沫。
陈权看过去,蹙了蹙眉,眼神却渐渐黯淡了下来。
被宁王踩到的,是一具人体的腐尸。尸身已辨不出本来的面目,胸腹早已被掏空,扯得脏腑七零八落,还拖出半截黏糊糊的肠子在外散发着恶臭,森白的肋骨一根根外翻,像恶兽的利爪,腿上的筋肉被剔得一丝不剩,只余下干瘦的腿骨。
“……啃得真够干净的,不过这灾荒年头,想必野兽也不敢轻易出来活动了吧,看来,兴许是被……人吃了……”
他刻意加重了“人”这个字的语调,不意外地,宁王猛一把推开他,捂着嘴躲到一旁吐了起来。
陈权轻嗤一声,这点场面就吓到了,还真是金贵得很。

萧景亭吐了很久,直到胆水都被他吐尽,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了,人也终于瘫了下来。
赈灾队伍只得原地安营扎寨,让宁王歇息,等他恢复了再行赶路。
经过这么一遭,萧景亭算是彻底倒了胃口,就算此时他腹中空空如也,就算他再饥肠辘辘,可是,无论侍从送来什么,他愣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此刻放眼望去,一片荒芜,连杂草都难得见上几根。
陈权好不容易找到根稍许嫩些的,他拔了,嚼了嚼,涩了他一嘴。
眼下状况,比起当年冀州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而萧景亭拖得越久,情况便越糟。
他有些烦躁,吐掉了口中的草渣子,扯着嗓子对宁王嚷嚷到,
“当初在青州,你们那个太子吃得还不如殿下呢。”
陈权又在揶揄他矫情了,萧景亭听着有些恼火,想要回怼,才发现他所能想到的任何回怼的借口都不那么理直气壮。
论文治,论武功,论军中威望,他怎么比得过景琰,更何况,他的死,他本就脱不开干系。
只是这个陈权,满嘴损话,甚至对已故之人都不用敬语,真不知景琰怎会器重这样的人。
“我这个亲王,自然不比陈统领的草莽之气。”
宁王是讽陈权匪气,可没想到他好不容易反唇相讥一句,却让陈权惆怅了起来。
“我倒真想安安心心做个良民,至少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只可惜,我没那个机会了……”
的确,自从萧景琰的死讯传到了青州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记得,那一日的青州驻地,一处处的白幡,一阵阵的哀泣。
朝野巨震之中,他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因为他早知道萧景琰会死。
先太子的直接死因自然是由于埋蛊,但除此之外是否有着更为错综复杂的缘由,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半截水绿色的穗子,又顺便瞟了眼萧景亭,脑中蹦出“权利倾轧”四个字。
可是,就凭他?

宁王疲惫之中有些沮丧之意,竟喃喃自语起来,
“如今朝廷无粮可济,赶赴广陵赈灾,想必凶多吉少……”
“殿下……怕了?”
似被说中心结,宁王有些心虚,一时哑然,憋了许久,才舒了口气,怅然道,
“若说不怕,那是假话。”
他想到老六了,他生怕自己会步其后尘。
陈权又该损他了吧。
算了,由他去吧,他本就不是景琰那样战场厮杀过来的人。
爱欲情仇,喜怒哀惧,原是人之常情,谁说亲王就非得无所畏惧。

陈权似乎看穿了他,只轻笑一声,并未接口。
这老皇帝的几个儿子,真是同一个亲爹所生的吗?

想起那年冀州灾荒,他饥苦难耐,迫不得已揭竿而起,加入叛军,结果可想而知。
落草为寇者,原就是乌合之众,被人买通告发后,官兵围剿叛军,乱箭之中,他险些丧命。
他像百足之虫那样,凭借不死的顽强求得一息,只是叛军的几个头目就没他这么好命了。
处决的那一日,监斩的正是大梁的七珠亲王,誉王萧景桓。
他至今记得萧景桓那张森冷阴仄的脸,从此,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面深深扎了根。
那几个头目身首异处,曝尸荒野,无人收尸,最后成了饥民裹腹的食物。
人总是善忘的,不会有人再记起他们曾经为了改变现状而付出过的丝毫努力。
心灰意冷下,他几经辗转从了军,最后去了最为苦寒的青州驻地。
后来他听说,原本当年派去镇压暴乱的,是那个不受宠的单衔郡王萧景琰。
但那又如何?
凡是他们萧家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直到后来他被现实重重打了脸。

他想,如若萧景桓最后掌了权,他依然会继续做个暴民。
所幸之后居然是那个曾经最不受宠的萧景琰,差点圆了他做良民的渴望。
可是太过于美好的东西,往往不能长久。
渴望,转而成了奢望。
萧景琰死了,死于一个“情”字。

此刻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个萧景亭,一个七珠亲王,一个活生生的,平庸的凡人。
他又该何去何从?

一番思前想后,他郑重诺道,
“保殿下周全,是陈权职责所在,殿下无需忧心。”
很意外地,萧景亭居然听见陈权正儿八经说了句人话,竟有些诚惶诚恐。
“如遇暴民造反,你可有把握周旋?”他战战兢兢地问。
陈权但笑不语,而萧景亭觉得那一笑,竟意味深长。

造反?造反又有何用?
他要的,是直指权力的中心。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9-04-22 12:59:00 +0800 CST  
还没贴完,贴不上来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9-04-22 14:41:00 +0800 CST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9-05-10 16:39:00 +0800 CST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9-05-10 16:41:00 +0800 CST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9-05-10 16:42:00 +0800 CST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9-05-10 16:42:00 +0800 CST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9-05-10 16:43:00 +0800 CST  

楼主:十二月的冰河

字数:64064

发表时间:2015-12-04 00:0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8-20 14:25:2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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