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靖】【原创】还君明珠(生子文)

晨曦渐至,驱散了沉沉暮色。

这一夜萧景琰过得极不安稳。
他梦见林殊忿然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决然而失落的背影,他想追上他,却离他越来越远,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口频繁发作的绞痛终是将他从虚空的梦魇之中拉回了现实。
再次醒来后,他才发现小殊枕着他胸口睡得恬淡酣然,像个孩子那样躲在他身体最为柔软的角落里,卸下所有心防,没了一切的波云诡谲。
肌肤相贴处传来一下一下的心跳,有些微弱疲累,体温也不复先前那般炽热,但至少他知道他还活着,这便足矣。

昨夜之事,似梦一场,只是身上残余的钝痛却又真实得过分。
他甚至庆幸此刻林殊是昏睡的,一旦想到今后两人该如何自处,那种充斥全身的茫然无措感,让他顿时失却了面对接下去一切的勇气。

他缓缓起身,轻轻放下梅长苏的身体,替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像对待一件极其珍贵易碎的瓷器。
而后他才收拾好自己单薄的衣物,掩去那些暧昧尴尬的淤青痕迹,脸微微发烫。
他始终记得梅长苏最是畏寒,却对自己早已冰冷迟滞的痛感浑然不觉。
所以当他费力地做完这些后,才渐渐感到此刻连抬一下手臂都异乎寻常地疼痛,身体像是被巨石重重碾压过似的酸软无力。
催心掌的侵害亦逐渐显现,他有些透不过气。
胸口的箭伤兀自淌着血,疼得麻木。

他曾理所当然地以为,埋了噬心血蛊便可有恃无恐地承接林殊那一箭,而偏偏这次的回血效果却不那么明显。
视线依旧模模糊糊,只依稀辨认出昨日他们二人一起跌入了暗渠。
他不能在此坐以待毙,他怕自己撑不了多久。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05-30 17:32:00 +0800 CST  
暗渠虽不深,然四面陡峭,依凭萧景琰现下的体力,根本无力攀越。
左肩由于骨裂无法用力,他只能将梅长苏的左臂搭于自己肩上,右手撑着他的腰,半推半扶着从很远一处缓坡艰难地上去。
其实他早已自顾不暇了,更何况还带着一个伤重昏迷之人,哪怕此人身形再为瘦弱。
上坡之时他终于还是支持不住跌倒,连同梅长苏一起。
梅长苏依然没有醒来,只有温热的鼻息喷在他颈间,气息还算平稳。
所幸他还在自己身边,所幸他还没有失去他。
只要一息尚存,哪怕跪着爬着,他也要带他离开。
他再次起身攀上缓坡,又再次滑下来,却在下滑的那一瞬间,忽而身上一轻。
有人替他接住了梅长苏的身体,分担了他身上的重负。
他努力对准双眼的焦距,辨清了来者。

蔺晨……


蔺少阁主是循着一路越来越新鲜的血迹找到他俩的,那时萧景琰正扶着满身伤痕的梅长苏登上缓坡,走得实为艰辛。
当朝太子没了初见那日的耀眼夺目,只余一身血污,残败落魄。
他心里一沉,紧握成拳的手又松了开来。

眼见萧景琰差点再次摔倒,他飞速上前扶了一把,而后小心翼翼地接过梅长苏的身体横抱而起,紧接着足尖轻点跃离缓坡,落回地面。
他一手托起梅长苏的后背,旋即搭上了他的脉。
长苏的脉象极其紊乱,似有两股躁动不安的内力正于他体内相互牵制着,亏得如此,他看起来还算安稳,并无大恙。
这倒让蔺少阁主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忧。
总之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只是目前还不能彻底松下这口气。
显然冰续丹的效用正在减弱,长苏的身体也慢慢转凉,于是他脱下自己的外衫裹紧他,生怕他冻坏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萧景琰说过一句话。
想到当朝太子为图胜局,利用长苏的失控去对付玄布,蔺晨把心一横晾他在一旁,视若无睹。
有了噬心血蛊,姑且受伤流掉一些血也是无妨的吧。

即便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萧景琰还是能感受到蔺晨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隐忍的怒意。
他极为艰难地走上了缓坡,捂着胸口心有忐忑地问,
“他……怎么样了……”
他言之未尽,却被狠狠打断,
“长苏能有今日,都是拜殿下所赐!”

蔺晨的话似一双无形之手,毫不留情地撕扯开他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将所有的讳莫至深再次血淋林地呈现给他。
昨夜林殊粗重的喘息和染血失神的双眼在他脑中萦绕不去,他无力阻止他丧失理性后有违人伦的疯狂举动,终是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此刻纵有千言万语,却似哽在喉间,百口莫辩。
浑身的伤痛和疲累顷刻间齐齐发作,而心口的疼痛尤为剧烈,痛得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殿下!”

有人喊他。
是……戚猛?他竟也找过来了?

先前在绝魂谷中,蔺晨曾向陷于杀阵的戚猛交代,他是太子殿下给他们请来的救兵,并且要他备一辆马车候着。
那时四品参军还对这个相貌俊朗衣着飘逸的江湖客心存疑虑,更不明白他的用意,于是便尾随着一路跟来了。
竟没想到时隔多日终于能见到自家殿下,戚猛一时激动不已,啥也不多想,扑通一声就先跪下了。

萧景琰不愿在自己部下面前失仪,可他根本疼得直不起身,微红着脸有些手足无措,场面万分尴尬。
看见那人寒风之中摇摇欲坠的身形,戚猛也顾不上平素那些规矩礼节有的没的,他将手中头盔一甩,飞奔过去,心里苦叫不迭。
殿下这倔脾气都不知道改一改,难道偶尔向他们这帮属下示个弱服个软有那么难堪吗?
他几步上前,用他宽大厚实的手掌扶住萧景琰瘦削的双肩,只觉得他的身体触手冰凉瑟缩,却又强忍着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不清楚殿下究竟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替殿下分忧,他只能尽全力扶着他,护着他,为他遮风挡雨。

“殿下,我已让杨校尉备好马车,我们先回青州驻地。”
“千万……不要透露……我……我的……不能乱了关震的……”
“殿下,你都这样了,劳神想那么多作啥!”

萧景琰被搀扶着勉强又走了几步,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之上,那种疼痛,难以启齿。
长苏能有今日,都是拜殿下所赐……
蔺晨的冷言冷语成了他耳边挥之不去的魔障,他知道因为梅长苏的关系,少阁主对他始终心存芥蒂,可事实确如他所言,的确是他连累了小殊。
他回想起当初在密道里质疑梅长苏并斩断铃绳之时,他跪在他面前苦苦相求,那时,小殊的心不也似他现在这般疼痛无助?
他追悔莫及,喃喃自语道,我怎么可以那样对他,怎么可以……

戚猛听不清萧景琰的呓语,只觉得本该神采奕奕的双目不见了昔日里所有的光彩,空洞迷茫不知落于何处。

萧景琰的视线愈见模糊,呼吸也愈发困难,心口犹如堵着块石头,闷得发慌。
他走得越来越慢,身体也越来越沉。

小殊,对不起……

捂着胸口箭伤的手忽然间滑落,鲜血顺着纤长无力的指尖一滴一滴落下。
他逐渐丧失了所有知觉,彻底堕入无尽的黑暗。

忽觉手中分量骤然加重,戚猛顿感情形不妙。
“殿下?殿下!殿……”
他轻轻晃了晃萧景琰的身体,却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心生些许不详的预感。
于是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胆战心惊地探上了萧景琰的鼻息,可手抖了一下后又立马缩回,像被烫着一样。
他愣了愣,过不一会儿,眼泪就那么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05-30 17:34:00 +0800 CST  
蔺晨横抱着梅长苏自顾自离开,听见戚猛连声呼喊之后忽然没了声音,不知怎的他总有些心神不宁。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
眼前那一幕顿时让他脑中嗡嗡作响,脚下似灌了铅生生定在了当场,根本迈不开步子了。
戚猛跪着抱紧自家殿下,低声默默抽泣,这一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得一脸横肉都拧在了一块儿。
萧景琰面若死灰地瘫软在戚猛怀里,无声无息。
他身下一大滩血,和之前暗渠中见到的莫名重合。

他终于意识到让自己不安的究竟是些什么,他居然忽视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实。
噬心血蛊会让凝血的速度变得异乎寻常地缓慢。
这一路上他所见到那许多将凝未凝的血迹,其实原来是萧景琰的,他远比长苏伤得重。

他不假思索,旋即放下梅长苏的身体,从戚猛怀里一把攥过那纤瘦的手腕探了上去,眉头越蹙越紧。
萧景琰的脉象微弱得近乎探不到,却有一股霸道的寒气在他体内风卷残云般肆虐着。
再看他唇色青紫,乃血脉淤滞的征象。
如此,他必是中了“催心掌”无疑。
他暗骂自己还想当然以为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如此重的内伤他蔺少阁主居然看不出来?
这不得砸了他琅琊阁的招牌?

蔺晨当然不知道,萧景琰身上最致命的伤,就是“催心掌”,以“同归”借力打力,首先伤的,却是他自己。
世间之事幻化莫测,哪怕是他琅琊阁,亦不见得能通晓所有。

此刻萧景琰气血淤滞,血蛊根本无法回血 ,加之他身上多处外伤,血液难以凝结,必将失血而亡。
当务之急须先以内力替他打通经脉,同时恢复血蛊的功能,只是如此这般……
他管不了这许多了,他只得兵行险招!

蔺晨托起萧景琰的后背,将一股罡正的内力灌入他体内。
内力运行一周天后,萧景琰终于咳出一口暗红色的淤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青灰色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点血色。

这世上能逃过催心掌摧命之人寥寥无几,此刻虽然稳住了萧景琰的气息,但他尚未踏出鬼门关,得赶快寻得一僻静之所慢慢行针疗伤。
而此处不宜久留,只怕大渝残兵暗伏,得赶快回青州驻地。

见萧景琰终于透过气来,失而复得让压抑许久的戚猛彻底释放,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声泪俱下。
蔺晨一脚踹醒他,
“人还没死呢,你哭个啥?有这把力气,不如省着点去背你的苏先生去!”
真是的,这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蔺晨将萧景琰横抱而起,他后背衣衫早已浸透,一片湿凉,而明显凸起的肩骨,尤其硌得他生疼。
他才发现太子殿下原来比长苏还要清瘦些。
怀中之人难耐地扭动着身躯,呼吸十分急促,双唇一张一翕似乎说着什么。蔺晨凑近他,只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喊着痛,竟有些揪心。

他当然知道他很痛。
血脉疏通后,噬心血蛊也会迅速开始回血,如此一来,心口的疼痛又会卷土重来,亦或更甚之前。
他早有此虑,以他现在的伤势,他怕他承受不了。
此蛊名为“噬心”,必然有损心脉,可究竟伤到何种地步,少阁主却从未真正见识过。
总之,能让这样一个常年领兵征伐血战沙场之人昏迷之中说出一个“痛”字,想他必是痛极了。
而现在尚且如此,那将来替长苏过血呢?

蔺晨有些后怕,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收紧了自己的臂弯,心中暗道,
殿下,千万要撑住!
即使不为了长苏,哪怕只是为了你自己!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05-30 17:35:00 +0800 CST  
杨开早已按照戚猛说的备下马车在山下候着,一行人朝着青州驻地一路疾驰。

长苏的脉象依然躁动不稳,冰续丹和催心掌两股力道势均力敌,相互制约抗衡,可人就是死睡不醒。
而反观萧景琰的脉象则虚弱不堪,有几回甚至都探不着脉。
他的身体很冷,确切说比长苏更冷,虽然之前蔺晨以内力护了他的脉息,可呼吸仍有些困难。
蔺晨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将头微侧,以防他被淤血呛溺。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萧景琰抑制不住一阵呛咳,吐出一口血,脸色又一下子苍白了几分。
戚猛暴跳如雷,冲着赶车的人怒骂,
“杨开,你会赶车吗,颠个什么劲儿!”
“瞧瞧你个毛躁脾气,我不得赶时间吗?要不换你来!”

蔺晨也不理会两人的骂战,他替萧景琰顺了顺背,又用自己的衣袖抹去了他唇角溢出的血丝,上好的织云锦缎立时被血污浸染。

万万没想到会演变成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
埋蛊当日他明明确认过他身体健朗,足以承受噬心血蛊的侵害。
他更有理由相信,凭他足够坚强的意志,定能忍受过血之时伴随而来的噬心剧痛。
而他其实也早已为他打点好了之后的一切,因而才敢冒下大不敬的死罪,让当朝太子埋蛊救人。
当然,他也不否认是他的嫉恨在作祟,他想让他和长苏一起痛。

关震早就提醒过他,殿下想单独挑战大渝主帅,那时他本该料到他与玄布必有交锋对决的一刻。
可他哪来的底气去对付那个高手榜首?
他百思不得其解,加之原有的心结,更令他误入歧途,迷失自我,分不清事实。
他想起埋蛊之后萧景琰曾试探过他,若要对战玄布,相较而言,林殊和他究竟谁更胜一筹。
想是从那时起便在他心头埋下了一颗怀狭偏私的种子,加深了他的误会。
他眼里只有长苏,事事以他为先,对其他的一切置若罔闻。
所以他并未意识到,事实正与他的料想相反,不是萧景琰会利用林殊,而是他觉得林殊自己会仗着冰续丹这么做,为了保护他,于是在他之前先行挑战玄布。
萧景琰对林殊的了解,其实远甚过他之于长苏。
而长苏,却更想做回林殊。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萧景琰胸口的箭伤依然血流不止,胸前衣物早已被血浸透。
蔺晨将他的衣襟敞开褪至腰间,探查伤口。
胸口那一箭并不算很深,下手之人看似留了余地,只是箭拔出来的时候太过狠厉,硬生生将伤口扯得狰狞不齐,加之箭上似乎本就涂过些腐化皮肉的药物,由于没能及时处理,伤口已有些污染溃烂的迹象,极难愈合,须剜去些腐肉才能好转。
可除了箭伤之外,却有一些不太正常的淤青痕迹引起了他的注意。
莫非有人对他……应该不会,一定是他多心了。

戚猛一糙汉子在一旁哭稀里哗啦,直嚷嚷着殿下要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向兄弟们交代。
蔺晨听得有些心烦意乱,不过还好那个大老粗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他将血稍稍止了止,马上又将衣服拉好,
“殿下伤得太重,等回到驻地再行处理吧。”
得空他又帮梅长苏包扎了伤口,在庆幸他只是些皮外伤的同时,心里却反复思忖。
萧景琰还能替长苏过血吗?
他改变了自己的主意。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05-30 17:36:00 +0800 CST  
其实从关震告诉他殿下要单独挑战玄布之后,他本就应该预感到,他或许无法再以噬心血蛊来救长苏了。
萧景琰重伤至此,若是再让他替长苏过血,那他蔺少阁主真是禽兽不如了。
可时间如此之紧迫,他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

他来到驻地的囚营,此番青州军算是小胜,虏获投诚的敌军亦是不少。
其实过血疗毒谈何容易,除了过血者,更需一名内力深厚之人从旁助力,方可成事。
否则蔺晨真恨不能自己埋蛊去救长苏,只可惜他却并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囚营中关押的都是些伤病体弱和年纪尚幼的大渝降兵,蔺晨仔细甄选,最终挑出一个身体看似强健些的。
他慢慢抽出了手中的佩剑,一步步逼近那人。
可当他触及了对方敌视而畏惧的眼神时,与生俱来的江湖道义在他胸口叫嚣起来。
从来不齿于恃强凌弱的他竟可如此下作!
他有些唾弃自己,他下不了手,他做不出此等不义之事。

他还剑入鞘,霎时间天崩地裂。
他才明白为什么萧景琰会义无反顾地答应亲自埋蛊,他根本就是一个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都重要的人。
长苏倾力扶助于他,为的是以他纯善之心,还天下一个清明治世。
可他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对得起长苏的苦心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立时提剑回身,却在看清来者时,心口一紧。
“你不要命了吗,怎么不好好歇着!”
他举剑指着他吼道,也不管合适与否,可转而想了想自己的身份,顿觉态度实为不敬,于是收手,抱剑作揖,赔礼道,
“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萧景琰稍事歇息后,体力刚有一些恢复,就悄悄跟来了。
“战场厮杀,生死有命,可他们既已投降,少阁主又何必徒增杀戮?”
他眼眸一如既往地澄澈,仿佛能洞悉一切。
从他发现蔺晨对他已不复先前的敌意时,他就明白,他不会再忍心以他替小殊过血了,所以他定会走此下策。
可他绝不允许有此变数存在,于是狠了狠心对蔺晨说,
“而你恨的人……明明是我!”

恨?
他真的恨他吗?
蔺晨此时也说不清自己先前对萧景琰的怨恨究竟缘自何处,是恨他利用了长苏,还是恨利用了长苏的人,是他萧景琰?
莫非初见之时,那个耀眼夺目的身影竟早已烙刻心头,以至于他容不下他身上存有任何一丝的阴暗?
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是我……利用你的长苏……来操控整个战局,是我……拖累他苟延残喘十三载……却不得善终,甚至连……认祖归宗……恢复林氏子嗣的身份,都办不到!”
萧景琰断断续续说得狠绝冷冽,他已有疲态显现,却还是勉力支撑着。
蔺晨明白,他如此剔透一人,自然早该透悉了自己对于过血一事的犹疑。
“殿下激怒于我,是想让我能狠下心来以命换命吗?”
被看穿了激将之法,萧景琰微微勾起惨白的唇角,了然一笑,
“从你给我埋下血蛊之时,早该知道……我会丧命吧,只是少阁主亦不是敢做不敢当之人,还烦请少阁主负责到底,仅赔上我一人之命,足矣。”
蔺晨看着萧景琰有些单薄缥缈的身影,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于是紧紧扶住他的双肩,让他正视着自己,对他道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选你埋蛊的当初,我的确不甘于长苏残败之躯受你所累,也或许真的对你存有一丝恨意,可事实上真正原因却并不尽然。以冰续丹彻底解除火寒之毒,须以十人之血献祭,而那些受血之人,虽然活了下来,最终却完全变了个人。所以过血的先决条件是要心意相通,可要凑齐这样十人又谈何容易?我不希望长苏也变成那样。我选择你绝非出于嫉恨,而是,你才是他心意相通之人,也只有你的血才能救他,才能让他彻底恢复如常。”

“心意……相通之人?”
的确……
他想起昨晚林殊对他做下的一切,心在滴血。
他们两人,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般。
倘若自己还能活着。

“我曾想过,萧七皇子究竟是怎样一人,竟能时时入得长苏梦里,令他魂牵梦萦,连拔毒昏迷之时也心心念念着‘景琰,别怕’,莫非是他梦中的你见到了他面目全非的样子,他于心不忍,才会让你别怕?”
其实他何尝不愿亲自替长苏过血,可惜,他并非最合适的那个,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赔上全部功力来确保整个过程无虞。

“我早该想到有此一说,我也知蔺兄……绝非狭隘之人,蔺兄此举本已是大义,无从选择实属无奈。可过血不仅要心意相通,更要……心甘情愿!”

无论是替小殊过血疗毒,还是……别的什么。
他都从未后悔过。
他心甘情愿。

此刻蔺晨终于知道,为什么萧景琰会心甘情愿埋蛊过血了。
若说长苏忍受这些苦是为了翻案,那萧景琰又是为了什么?
他大可拒绝,亦或凭他东宫之尊,找十人给长苏过血,也绝非难事。
他是觉得自己亏欠了林殊太多,似乎不用自己的血,便无法弥补心中亏欠之意。
可他真的不欠长苏什么,这是蔺晨直到今日才明白的事,却也是萧景琰自己至今还不明白的事。


“还有,蔺兄可否将那件东西归还与我……”
萧景琰垂眸,脸色微赧,之前蔺晨替他换了衣服,一定帮他收了起来。
“殿下指的是……”
“那是一件……于我而言甚为重要之物……”
见蔺晨一脸莫明,他以为他并未见过此物,也未多想,只低声自语道,
“或许早就丢了呢……罢了,随缘吧……何况那颗珠子,已经碎了……”

蔺晨岂会不知萧景琰所指何物,可他不愿让他知晓,他早已清楚了他的遭遇,他不想让他难堪。
碎片,锦囊,满身的淤青,隐秘的伤痕,断裂的指甲,满地的血污……
这所有的一切连成一线。

难道那个人……是长苏?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05-30 17:38:00 +0800 CST  
忽然发现自己狗血了一把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06-24 22:32:00 +0800 CST  
萧景琰昏睡之时忽闻一阵笛声,扰得他脏腑一阵翻搅。
他勉力睁开眼,却见一蒙面人立于他身侧。
总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此人,于是他寻遍记忆的每个角落,眼见着将要触及答案之时,却已被卡住了咽喉。

蔺晨回到营帐时,萧景琰已没了踪迹,他暗骂自己竟如此之大意。
长苏倒还安安静静躺着,他腕上的伤口尚未及包扎,兀自淌着血,将床单染红了一小片儿。
他想了想,旋即再去追人,刚一迈出营帐,却又收回了脚步。
这莫不是又一出声东击西,若是贼人又来偷袭长苏,局面岂非更糟?
纠结来纠结去,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若救不回萧景琰,长苏岂不也跟着没命?
孰轻孰重他自有权衡,无论如何,他得赌上一赌。

虽是暗夜,可积雪上落下的血迹,他打开火折还是勉强能看清的。
他一路追着找了好远,直到郊外一处荒地,隐约看见一人被弃之雪中。
他扔了火折趟雪前行,哪管双腿早已冻得发麻。
朔风呼啸而过,空旷的雪夜里,只听见积雪被踩乱的沙沙声。

萧景琰的身上已被覆了薄薄一层落雪。
蔺晨扶起他微微僵硬的身体,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尚有些温热的气流,他心里那块石头才稍稍落定。
只是此地不宜久留,否则他们二人定会被活活冻死。
他将萧景琰的右手架上了他自己的肩膀,左手撑住他的腰,刚想离开,却听见身边之人混沌中模模糊糊说了一句,已是气若游丝。
“小心……背后……”
话音刚落,一股劲风袭向蔺晨右后背。

萧景琰被一阵刺耳的笛声唤回了一丝清明,循着笛声的源头而去,他却察觉到来自于背后的攻击,于是提醒蔺晨。
蔺晨一个旋身,右手握剑横扫而去,哧呼一下只觉得遇到些阻力,便知剑刃已削开了人的皮肉。
借着雪地里火折子倏忽跳跃的微光,他见一黑衣蒙面人轰然倒地。

又一阵搅人脏腑的笛声传来,不意外地,萧景琰再度察觉到紧随其后的攻击,
“这次……是左前方!”
蔺晨不敢松懈,反身又战,再挫一敌,又一人倒下。

接着周而复始几次,萧景琰暗道形势不妙,他猜测对手应该远不止这些。
他发现每次的攻击都紧随着笛声而起,方位也出奇一致的,竟像是……被笛声操控着一般。
可蔺晨似乎并未发现这点,若无他的指点他便战得有些艰难。
蔺少阁主虽未上得琅琊高手榜,但毕竟也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实不该如此。
想到这些日子他替两人过血损耗了大量的内力,敏锐性和决断力有所下降也是再所难免的。

“注意……笛声的方向!”
“笛声?哪儿来的笛声?”
说完这句,两人同时有些错愕。
莫非……蔺晨根本就听不见笛声?
雪夜漆黑,蔺晨带着他,仅一人之力,单凭远处火折闪烁的一点点微光,以及偷袭者身上暗藏的一丝杀意来判断攻势,实难应对如此接二连三的突袭。

“把我放下,快!”
蔺晨愣了一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想萧景琰该是这个意思,于是他还是松了手。
萧景琰没了支持,人软了下去,没入积雪之中。
彻骨的寒意让他的痛觉变得迟钝,可他的意志却并没有倒下,反而清明起来。
他贯注起自己尚存的一点精神力,努力辨别笛声的方位和来势。
这场战局,现在必须由他来主导!

少了一个人的负累,蔺晨反而不再缚手缚脚,他放手大干一场,一改先前的被动局面。
而萧景琰每次恰到好处的提点又似锦上添花,让他的反击招招直中要害,竟没有一下落空。
两人配合着渐渐掌握主动权。

眼见着敌人在他们面前一个个倒下,交叠横亘着,不知是死是活。
蔺晨以守为攻,并不为取人性命,自然没下杀招。
然而他错了。

周遭一阵死寂,他们本以为到此已是了结。
忽而再次传来笛声,竟重迭响彻,此起彼伏着不绝于耳。
萧景琰觉得像是有一把钢锯在他身上来回拉扯,人活生生被切开一般。
他痛得说不出话。

蔺晨见他异状,想去扶他,却在此时,先前被他重创的那些人一个个又站了起来。
像是根本不知道疼痛一样,他们竟同时朝蔺晨再度发起进攻。

居然不死不休,这是想逼他下狠手吗?
蔺晨想着,唇角勾起了阴冷的弧度。
而他的笑容越深,往往越危险。
他出手愈见狠辣,每一剑都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取了对手性命,丝毫没有半分的犹疑。
往日里那付浪荡不羁的公子模样摇身一变,竟似成了地狱里来的罗刹鬼。

萧景琰见蔺晨像换了个人似的杀人无眼,他忽然想到了那日里陷入失控境地的林殊,顿时心如刀割。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爱莫能助。
他恼恨自己居然猜不透敌人的意图。
令他更为困惑的是,自始至终,所有攻击目标都是蔺晨。
这究竟是何缘故?

他心急如焚,却听见又一阵笛声传来,心口一搅。
他扯着嘶哑的嗓音忍痛呼喊,
“小心上……唔……”
话音刚落,他忽然又一次被人卡住了脖子。

经他提点,蔺晨注意到自他头顶而来的杀机。
他一个旋身避其锋芒,却招式未老,未待敌手调整攻势,他便奇袭而至,一剑锁喉。
温热的血液立时溅了他一脸一身。
可他根本顾不上这些。

卡住萧景琰脖子的手微微颤抖着,似有松懈的迹象。
萧景琰紧盯着那人的眸子,从那眼中,他读到的分明是惊惧,是惶恐,是敌视,却为何又有着一丝的……不忍?
他终于认出来了!
是他?
居然是……他!
笛声又至,那眼神再次混沌。

“殿下!”
蔺晨解决了上方的偷袭之后,跃至那人背后,一剑刺入。
那人松开萧景琰,转身飞起一脚踹向蔺晨,带着力拔千钧的架势。
蔺晨借着这股子的冲击回以一脚,顺势纵身一跃,倒退了十几步,将地上的积雪拖出了长长一条深坑。

那人自背后直接握住剑身,拔了剑远远抛了。
他赤手空拳,不依不挠地与蔺晨缠斗不休,少阁主徒手御敌,也毫不占上风。
两相交斗之际,此人复又灌起全身之力,正欲凌空一腿袭向蔺晨,却觉得脚上的分量忽而加重了不少。
危急关头,萧景琰不知何时竟至他身后,仅以单手拽住了他蕴足攻势的脚踝,阻止他出招。

他默默看了一眼萧景琰,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突然抬腿照着他胸口踹猛过去。
萧景琰觉得自己胸腹之中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被踹得很远,幸而积雪足够深,猜勉强缓冲了坠势。
他想摸索着起身,手意外地触到了身旁的剑。

蔺晨见萧景琰受袭,胸中杀意更甚,反身与之再战。
可无奈他近日里内力损耗巨大,加之连番对敌,体力早已不济,与眼前这个似乎毫无痛感精力充沛的怪物交手,竟有些捉襟见肘的局促之意。
蔺晨逐渐显出疲态,而对方却战意正盛,亮出一掌直取他前胸空门。

“哧”一声,只听见扎破皮肉的声音。
萧景琰执剑刺入那人后心,手却下意识微微一偏,而后他拔出。
那人倒下来,鲜血随之喷涌而出,将雪地染成了赤红色。

萧景琰神思稍稍松开,人便似脱了力一般,缓缓下坠,可他仍以剑支撑着自己不愿倒下。

蔺晨赶忙将其扶住,他才瘫软在他怀中。
他横抱起他清瘦的身躯,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返回营地。


回到营帐后,蔺晨片刻不得闲,他脱去萧景琰身上冻得硬邦邦的衣物换了身干净的,然后用棉被将他裹了几圈。
见他气息急促,他又拎起他的手腕想探一探他的脉。

萧景琰极不情愿地挣脱了手,暗声嘶哑着吼他,
“你别管!”
“胡闹!”蔺晨也火了,他骂道,“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以为忍忍就过去了?”
“那你呢?”

萧景琰这一问,反让蔺晨一时语塞。
他该是早已看穿自己内力不济的事实。
他有些心虚地对上了他的眼眸。

此刻萧景琰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有些迷离,眼底含着一汪水,似有粼粼波光。
蔺晨在想,这眼神,也不知他到底看着谁。
他探上了他的额头,触手滚烫。
这场热度是免不了的了。

他放下他的身体,从屋外掬来一捧雪,用帕子包了覆在他额头,雪很快化了,于是他又掬来一捧,接着又一捧。
他听见他昏昏沉沉中喊了一声,小殊。
果然。
他想了想,应到,放心,小殊没事,他会好起来的。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07-17 00:21:00 +0800 CST  
正艰难地写着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08-17 11:58:00 +0800 CST  
而此刻的萧景琰,却饱受着另一番崩塌的煎熬。

“噬心血蛊是子母蛊,因着母蛊的存在确有可能以人之精血化出人形,然而机率甚微,须两相契合才会有此等奇迹出现,总而言之,若能心意相通,哪怕以男子之身,亦可……”
“……埋蛊之时,少阁主并未言明这些……”
“当初对于这些传言是否属实,我尚存疑虑,可想来即便瑯琊阁的那些记述为真,却也笃信殿下和长苏之间绝不可能发生那等事,便未曾放于心上。可我万万没料到,长苏竟真会对殿下如此,我承认是我疏忽了,让殿下遭此罪过。”

萧景琰默默听完蔺晨的话,他脸上看不见任何的情绪起伏,似乎在他身上什么都没发生过。
“少阁主无需自责,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改变,况且,我也因此捡回一条命,不是吗?”
他异乎寻常地平静,甚至有些淡然,而这却让蔺晨心如刀绞,他长叹一声后继续解释到,
“此血蛊一旦埋入体内,蛊成之后便会释放出无数子蛊与宿体心脉相连,并支配其汲取人之精气化血,因而不可轻易取出。我本打算过血之后以药控制母蛊,令其处于休眠之中,这样殿下便与常人无异。可如今遭遇此等变故,随着蛊胎的生长,母蛊必有成熟脱离宿体的一日,届时没了母蛊的控制,子蛊将彻底失控,只怕蛊毒终将反噬……”
“……我还有多久?”
“若是蛊胎真能化人,想来该和平常女子受孕是一样的道理,不过这些仅是我的推测而已,因为毕竟是血蛊成胎,谁都不能确保最终将会发生些什么。不过,既然已经完成过血,不妨现下就以药压制蛊毒,让母蛊即刻进入休眠中,不再生血,只是……”
“如此,蛊胎便无法存活,是吗?”
“……的确……”

蔺晨找来一瓶药,递给萧景琰。
他伸出的手刚触及瓶身,下一刻却又缩了回去。
见他几番迟疑,蔺晨自然知他于心不忍,他思忖了一下,继而又取出另一瓶药,并将两个药瓶同时摆在他的面前。
“殿下有两条路可走……”
他看着萧景琰的眼神霎那间从最初的错愕变得犹疑,直至最后恢复了洞悉一切后的了然,
“我之前答应过关震,必当护殿下和长苏的周全。眼下我即将奉命赶赴济城,已难保诸事之周全,故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08-29 23:41:00 +0800 CST  
北境的积雪正慢慢消融,却融不尽覆盖之下涌动的暗潮。
暴雪过后,青州驻地也逐渐加紧了军练,粱军虽险胜大渝,却依旧不可放松警惕,他们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更为强势的觊觎者。
所有的一切正按部就班展开。
当然,驻地之中一个普通的兵卒还是太过渺小,以至于就算被人悄悄拖走,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发现。


蔺晨想在离开之前再看一眼长苏。
他问萧景琰,一同前去见他可好,却被理所当然地回绝了。
他想,果然他还是强人所难了,发生了那种事,他自然没有再面对他的勇气。
杜绝伤害的唯一办法,则是保持距离。


林殊放走了那个被他拖来的士兵。
他一个人在那儿,失魂落魄,直到他看见一身凌乱丝毫不复往日里风流倜傥的蔺晨。
没有一贯招牌式的嬉笑怒骂和调侃捉弄,甚至没有多啰嗦一句,他只是默默将他拥入怀中,笑着流下了泪。
林殊头一次见到了蔺晨脆弱的一面,像是隔了整整的一世。
他的肩膀被眼泪濡湿了,于是他回抱了他,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却从他虚浮的气息中发现了一丝异样。
他内力几乎丧失殆尽。

一些事情抽丝剥茧,而后连成一线。

“你们,是如何救了我的?”
蔺晨眼神微微一痛,可转而又恢复了惯常的不羁与自负,他故做若无其事言道,
“我早说过,我可以的。”
“我要听实话!”
蔺晨竟被林殊略带威胁的口吻震慑住了,他一时无语,而后却长叹一声。
“……这都是我的错,但是无论他做出什么抉择,哪怕是有违人伦,有违人道,都不要怪他,他都是为了你……”
他有些心虚,他不知能否瞒住他。
林殊一把推开蔺晨,悲愤欲绝。
“为了……我?你们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蔺晨已很难同他再多解释,他只能眼看着他失神似地跑开,却没了追他的余力。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08-29 23:41:00 +0800 CST  
探子送来紧急军情,
“禀报殿下,陈参军和蔺先生在前往济城的途中走失!”
“……知道了,继续打探。”
萧景琰并未感到意外,他似乎早有所料。
“……可是,监军大人也不见了……”


萧景琰带领一队人马赶到的时候,青州的守兵正和几个来历不明的人缠斗。
两相交锋,实力悬殊甚是分明。
显然那几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青州守兵被打得节节败退,赶忙去搬救兵。

见萧景琰现身,为首的那一个示意众人停手。
他扔出一件东西给萧景琰。
“这是见面礼,我家主人有请,不过只请太子萧景琰一人。”

那是一件血衣。

“大胆狂徒,胆敢直呼殿下名讳!”
见来者不善,众将士立即摆开迎敌的阵势欲与之殊死一搏,却被萧景琰振臂一挥给拦下了,
“带我去见你们主子。”

萧景琰让众将原地待命,却独自一人随着领路者离开。
山路崎岖,他弯弯绕绕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一处开阔地界,早有一人等着他了。
此人身形颀长英姿伟岸,深刻英挺的五官更显出一股王者的贵气。
他上下打量着萧景琰,见他气息虚浮脸色苍白,却不改一丝的凛然之气,竟忍不住盛赞一番,
“太子殿下久经沙场,元宏早想一睹殿下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真真绝世风华。”
是他……
“六皇子既来青州,又何需躲躲藏藏不敢见人,是怕景琰招待不周吗?”
“岂敢岂敢,都知道南朝之人向来最注重礼尚往来……”
“……六皇子是想送景琰一份大礼?”
元宏并未作答,他朗声一笑,击掌示意,手下人便押解着一人前来。

满身血污的林殊被反剪着双臂带了上来,他根本无法动弹,临到跟前还被人从后面猛踹了膝窝,一时站立不稳,蓦地跪倒至萧景琰面前。
他一脸青肿,似曾经历了一番恶斗,挫伤的额头渗出汩汩鲜血,顺着侧脸起伏的轮廓蜿蜒而下,浸染了有些肿胀的眼角。
可他却依旧别过头不去看萧景琰。

他居然如此冲动!
萧景琰暗骂着,却心痛不已,此刻他不敢表现出任何一丝的动摇怯缩,否则他会输得一败涂地。
他想起那时梅长苏毁珠欺骗玄布的手段,他觉得林殊该懂的。

他敛眉斜睨了林殊一眼,
“这不是我们的监军大人吗?”
“这可是世间独一、绝无仅有的,麒麟才子……”
元宏对着林殊啧啧称奇,像是头一回见到这件稀世珍宝。

萧景琰明知其故作之姿,态度则愈发冷漠,他有些不屑地言道,
“不知六皇子想用他来换什么?”
“元宏想同殿下做笔交易。”
他说着,便有人递上折子,呈送到萧景琰面前。
萧景琰拿来随意翻看了一遍,心下了然,他略一思忖,而后责问道,
“为将之人都不愿无端耗损自己的兵力,可六皇子此举似乎不合规矩啊……”
“有何不可,只要有了殿下亲自签下的手书,届时便会让礼部正式请旨,一切还是照规矩来的。”
萧景琰自然明白,身为一国储君,亲笔手书究竟意味着什么,若他签了,即使反悔,到时候难保不会有人借故滋事、兴风作乱,恰好逞了敌国的奸计。
可若他不签的话……
“这如意算盘打得妙极,只可惜,他已不再是那个智计无双的麒麟才子了,我还犯不着要用三州之地来换一个心智不全之人的命,六皇子怕是高估他的价值了。”
他说着,顺手将折子甩给了元宏身边的随从,转身便要离开。

“太子殿下若不在意他,又岂会独自前来?”
一句别有深意的反问,似戳中萧景琰心头痛处,他渐渐停下脚步,回头注视着元宏,眼中的寒意,摄人心魄,
“……若非故意气走梅长苏,我又岂能以之为饵,引蛇出洞?”

元宏眼中精芒乍现,脸上却笑意更甚,萧景琰则自顾自继续言道,
“战俘一事本可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尸体还是被有心人找了出来,不过这反而提醒了我,看来某些人就一直躲在我眼皮子底下。六皇子暗中培植的这些高手,想在青州神不知鬼不觉干些什么,怕是防不胜防。所以,我不得不放出消息,请君入瓮。”
“……萧景琰,你很顽固,可眼下仅凭你孤身一人,就能对付得了我的‘苍狼’?”
“六皇子以为呢?别忘了,玄布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林殊在一旁听得有些莫名。
他确信景琰是在乎他的,否则又为何要杀死十人为自己过血保命?
而景琰显然也早知元宏就埋伏于青州附近伺机行动,于是便利用自己将他引来?
难怪他怀疑宫羽和北燕有所瓜葛……
还有玄布,景琰不是说过是被服下冰续丹内力恢复之后的自己亲手所杀的吗,可言下之意又似是景琰自己所为?
而所谓自己的心智不全,又作何解释?
他想不明白,头开始隐隐作痛。

元宏看出萧景琰的气息早难以为继,却还是不肯就范,甚至还放狠话威胁他,心中杀意顿生。
他示意了一下,几个随从便一拥而上,钳制住林殊。

林殊忽觉胸口遭到重击,一阵剧痛袭来,他喷出一口鲜血撒了一地。
未及他调息缓过神,紧接着又是一拳,再一拳,每一下都不至于让他立时毙命,可每一下却又都结结实实落在他身体最为敏感脆弱的地方,疼得刻骨铭心。
他终于支持不住,蜷缩着倒在地上,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萧景琰心在滴血,藏于衣袖中的掌指早已紧攥成拳,抑制不住地颤抖。
疼在他身,痛在他心。
他不能坐以待毙,似有团怒火在他胸中升腾而起,仿佛要燃尽一切。

他一步一步接近林殊,同时也接近那些虐待林殊的人。
那些元宏的手下“苍狼”。


此刻宫羽正被羁押于营帐之中,她忆起先前元宏曾对她说过的话,
“宫姑娘想必知道十人过血便可救回梅宗主的命吧,可即使姑娘狠得下心,你们宗主却定然不愿你们行此不义之举。当然,若做这件事的是当朝太子,那就另当别论了,萧景琰在意你们宗主,你是看得出来的,可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两人之间必有嫌隙,届时宫姑娘便有机可乘了。元宏会事先替姑娘摆好局,姑娘只要顺势而为便可,到时候该怎么做,就全凭姑娘的了。”
思及此处,趁着守卫稍有松懈,她便悄悄摸出一块小石头,指下轻弹,门口的守兵便应声而倒。


直到腹中一阵接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萧景琰才渐渐恢复了理性。
他手握重剑,剑刃早已沾满了血腥,那几名之前虐打林殊的人,横七竖八躺倒在他脚下,断了气。
他驻剑支撑着微有些踉跄的身躯,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蔺晨曾告诫过他,久存之后,即便药效已不及原来的一成,亦不可轻易使用。

他对上了林殊的眼睛,顷刻间明白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哐当一声,剑落下。

林殊染血的眼眸中尽是困惑和恐惧。
那个杀人无眼不死不休之人还是景琰吗?
他又想起了那些战俘身上数不清的剑伤,眼中再度血红一片。
他头痛欲裂。
他怕血,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他。

元宏没有料到,看似虚弱的萧景琰功力竟如此了得,居然仅凭一人,瞬时便让他手下几个高手命丧当场。
损兵折将令他心有不甘,可转念想来,他却明白了所有的原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起码他知道他还是在意他的。
不妨再让他推波助澜一下。

一张纸,飘飘悠悠落于萧景琰与林殊之间。
“这可是梅宗主的亲笔信……”
林殊心里一抽,有种不好的预感。

萧景琰俯身捡起那封信,信上那一手绵柔蕴籍的汉隶,正是梅长苏的笔迹无疑。
信中详述了他如何与元宏密谋颠覆梁渝两国的所有细节,而信末那一句“麒麟唯念旧主,此心昭昭,日月可鉴”更表了他对元宏的拳拳赤诚之意。
若非写得如此之诚挚,他又岂能博得元宏的信任,又岂能借得了北燕的兵力?
他感慨万千,林殊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怎会不懂?
可他该想到的。
当年梅长苏利用匡助元宏上位,才博了个麒麟才子的名头。可或许从一开始,元宏就猜到了他的目的,并暗中将他的身份查了清楚,反过来利用了他呢?
元宏此举既是挑拨,更是威胁。

他强忍着腹中翻搅撕裂般的疼痛,单膝跪在了林殊的面前,顺着他眼角的血痕轻抚着他的脸颊。
林殊只觉得景琰手指所过之处,带起了一阵阵的酥麻感,让他的脸微微发烫。
他下意识地捉住了那只纤长微凉的手,旋即,手却被抽走了。

萧景琰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林殊,以绝无仅有的狠厉对他说,
“即使我信你,天下人……也不会信你……”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10-12 01:51:00 +0800 CST  
我知道快一岁了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11-28 18:36:00 +0800 CST  
哦,没关系,亲慢慢写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12-29 07:43:00 +0800 CST  
快了,刚写了一万字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12-29 15:23:00 +0800 CST  
还有个尾巴写完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12-29 15:48:00 +0800 CST  
很快便传来太子还朝的消息。
这日,列战英一早便领了尉迟礼、陆希、朱寿春这些巡防营的将官,带一众亲兵在城门外守候着。

到了金陵城下,萧景琰收缰下了马。
他举目远眺着金陵的城楼,逆着云层透出的几缕阳光给城楼一角的飞檐晕上了绚烂不清的光晕,虚幻而不真实。
大半年前,他正是站在这座城楼上,默默送别一身戎装的梅监军领兵出征。
转眼,物是人非。

他阖眸,深吸了一口金陵城早春微寒的空气,不作耽搁,又再次翻身上马。


临到宫城,宫禁之外有些喧闹。
据传是有人在宫门口昏了过去。
萧景琰此刻连回东宫整理仪容的时间都没有,自然无暇顾及这些杂事,于是遣了尉迟礼去处理,自己则直奔养居殿面见父皇,不曾有半刻停歇。
自己这一身风尘仆仆,也不知父皇是否会介意。

早有人将太子回朝的消息通传给了老皇帝,萧景琰刚迈进养居殿的大门,门口的宫女内侍便一个个向他躬身行礼。
他大步迈入,在离龙榻不远处下跪,行了一叩拜大礼,
“儿臣见过父皇,回京赶得仓促,未及修饰形容,还望父皇恕罪。”

一旁服侍的宫女掀开了榻前的幔帐,静妃扶起梁帝,给他小心翼翼披上了一件玄色绣龙纹的外衫,后背又垫了个软枕让他靠坐得舒适些。
其实早在九安山一乱之后,梁帝就有些中风的征象,加之寿宴当日那么一闹腾,他更是一病不起,至今缠绵病榻。
比起金殿翻案那时,如今梁帝又显苍老了几分,除了那双浊目之中隐现的帝威,他和寻常老者并无二致,斑白的两鬓染尽了风霜,而原本饱满富态的脸皮垂坠下来耷拉着,带着晦暗不明的暮气。
他重重咳了几声,试图倾身扶住床沿,对着自己的儿子费力地招了招手,
“景琰……过来……”

萧景琰怔了怔,一时有些恍惚,可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不敢直视自己的父皇。
“这孩子,你父皇让你过来呢,还愣着干嘛?”
静妃嗔怪了几句,瞥了他一眼,又扭头继续替梁帝拉了拉滑落下来的锦被。
这一眼,满满的疲惫,和忧思。

萧景琰胸中酸楚难以道尽,他二话不说,忙上前帮母亲一起将颤巍巍的老皇帝扶坐好,复又再次跪在梁帝跟前,
“儿臣不孝,让父皇和母妃担忧了。”
梁帝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
瘦削的肩骨一阵僵硬,硌手的很,似有些抵触,甚至是,畏惧。
莫非是太久没有和他如此亲近过,以至于这个儿子已经不习惯于自己的父亲对他身体的触碰?
九五至尊高高在上的帝王难得有些受挫之意,只得怏怏收回了手,寒暄道,
“这大半年来,苦了你了,瘦成这样,得让你母亲好好替你调理调理,不然将来如何替大梁延续龙脉?”
萧景琰脸色忽地白了几分,咬了咬唇,没有作答。
静妃默默看在眼里,觉察到儿子有些难言的隐衷,心下了然,便微微一笑打趣一番,以解他尴尬,
“陛下急个什么,小两口这不还年轻嘛,子嗣的事,总得顺其自然。”
“唉,人老了,没这心力管别的了,就想着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

赤焰虽已翻案,父子之间的隔阂却犹如难以逾越的鸿沟,依旧横亘在两人之间,正如有些裂隙,并不是时间所能修补的,更甚者,会越来越深。
可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他给了他生命,他亦是他的骨血。
正如同他腹中的小生命,一样是他的延续。
思及此处,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不知不觉也变得柔软起来。

一家三口难得安享和睦的画面,被几声大煞风景的轻咳声给打破了。
敢这么做的,除了老总管高湛之外,绝没有第二人了。
“老东西,咳个啥?”梁帝有些不悦。
“陛下,献王他在宫门外……”
萧选把脸一沉,很是不耐烦地斥道,
“不是说过不见他吗!”
“……晕了……”
“晕了?”
“是饿晕的……”
老皇帝费神想了半天,才弄明白高湛的意思,于是乎干笑了几声,
“呵、呵呵……饿晕了……呵呵……”
一个会在祭礼上带头公然偷吃点心的人,一个耐不住丧期寂寞大肆宴乐的人,居然会把自己给饿晕?
这太荒谬,太不可思议了。
梁帝披好衣服下了床,由静妃慢慢搀扶着坐到书案边,他眯着眼扶额反复思量了一会儿,终还是松了口,
“行了,让他来见朕。”

原来宫门外昏迷的,是他?
萧景琰渐渐锁紧了自己的眉头。

萧景宣被灌了些糖水,人终于清醒了,由内监领着进了养居殿。
刚到皇帝面前,他也不说什么,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只管哭得稀里哗啦。
前太子明显瘦了许多,蓄着须,脸颊凹陷了下去,不再珠圆玉润,愈发显得老成。
看来在外头也吃了不少苦。
梁帝感叹了一声,
“景宣,怎么连你也瘦了?”
“儿臣许久不见父皇,甚是思念,以致寝食难安。”
萧景宣答得谦卑,梁帝挑了挑眉,一脸的不置可否。
他朝着萧景宣勾了勾手指,后者也顾不上仪态,抽泣着爬到梁帝跟前,就像以往一样,乞求着父皇的安抚。
梁帝没有任何动作,却冷不防问道,
“景宣,景琰立为太子,你可有异议?”
萧景宣一抽一抽的肩背卡住似的萎顿在了那里,他征愣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眼立于一旁冷眼旁观的现太子。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立储之后的萧景琰。
气氛有些微妙。

被他这么直勾勾盯着上下打量,萧景琰浑身说不出的不痛快。
没想到萧景宣二话不说立马掉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弟弟就是重重磕了个头,
“见过太子殿下。”
“皇兄免礼。”
萧景琰颔首冷冷回道,不怒自威。
气势立见高下。

“还算是有些长进啊,”萧选拍了拍身旁静妃的手,说道,“景宣既然来了,就安排宫苑给他和正妃暂住,让他有空多陪陪自己的母妃,越氏现在,整日疯疯癫癫的,太不像话了。”
“是。”静妃应了声,低顺着眼眉。


离开养居殿后,萧景琰并没有直接回东宫,而是出宫去了靖王府。
自立储之后,昔日的王府已改成了将官们的演兵处,在此与外臣议事也更为方便些。
此刻,他需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回寝殿换了常服,经过回廊,独自赶往书房。
一路上所见的草木景致皆还维持着原样。
王府里的一切,承载了过往太多无法抛却的记忆。
唯独那条密道的入口却已被堵死了,连一个小小的宫铃都不曾留给他。
那人是想绝了他所有的念想,却不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以为。

走着走着,他放缓了脚步。
一下一下的破空之声接踵而至。
不远处有个少年正专心致志地练箭。
是庭生。

庭生的年纪和景祎相仿,却不似九弟那般文弱。
大半年不见,那孩子转眼长高了不少,也结实了许多,褪去了掖幽庭里那副孱弱单薄的模样,成了个健朗少年,带着些许令人憧憬的勃发朝气。
眉目之中也越来越像皇长兄了。

萧景琰忽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让他见见他的皇爷爷。
他想让他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他,正静悄悄地长大,默默延续着他的血脉。
他不想再留下任何的遗憾。

庭生似乎觉察到了熟悉的气息,一回头,竟是那个日夜挂念着的人,也顾不上礼数什么的,愣是在那儿红了眼,激动得不知所措。
于庭生而言,他的殿下永远是最特别的存在,远远超出了所有。

“不错,你这半年来进益不小,想必不久之后就能赶超我了。”
萧景琰忍不住夸赞了句,带着一如既往和煦如风的笑意。
“殿下谬赞了,庭生怎敢和殿下相提并论,若有不精之处,还望殿下多多指正。”
庭生单膝下跪,深深一拜,带着无尚的崇敬之心。
萧景琰看了看靶上的箭痕,说,
“不过就是准心还稍欠些,来,我教你。”
他接过庭生递上的铁弓,搭上箭,试着张开弓。
手里有些沉甸甸的分量,于是他稍稍加上些力。

左肩忽地掠过一阵刺痛,如遭电击。
他吃痛地蹙了下眉,执箭的手抑制不住颤抖了起来。
看着庭生满怀期待的眼神变得讶异,有种不由自主蔓延开来的虚脱无力感,顿时涌入了四肢百骸。
他怎么就忘了,他再也无法拉弓了。
看来要让庭生失望了。

偏巧此刻列战英匆匆赶来,稳健有力的步伐,带起一股劲风,
“殿下,言侯已到。”
萧景琰收了弓,还至庭生手中,歉意一笑,
“一会儿让战英陪你练吧……”

庭生接过弓,看着那人渐行渐远,直至那个瘦削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带着无法言明的痛……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6-12-29 23:04:00 +0800 CST  
写着呢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2-01 05:51:00 +0800 CST  
23、相煎


夜已深,长信殿内却依旧烛火通明,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剪影。
萧景琰又批阅了整日的奏折,疲累之余心神不免有些烦乱。
眼下有个棘手的问题亟待他解决。
禁军统领一职空悬已久,此刻该由何人接管,他尚有些举棋不定。
朝臣们众说纷纭,他面前的折子早已堆积成山。
暂代统领之位的柴钧与他素无往来,且论资历威望远比不上蒙挚,也绝非他中意的人选。
私心里,他当然想要战英来接手,可毕竟是自己的旧部,加之年纪尚轻,若提拔他而舍弃柴钧难免有偏私之嫌。
眼下东宫尚只是初立,由不得他迈错哪怕一小步,为了顾及群臣和众将的感受,他凡事皆得表现得持正公允,不可随性而为,因而适时的妥协也在所难免。
再则,他若真有万一,岂非将自己的爱将推至风头浪尖?他又于心何忍?
又或许,他该提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思前想后几番权宜之下,他终还是提笔写下了委任。

暮春之后,金陵城霪雨霏霏,眼见着快立夏了,可夜风中还带着些许令人烦闷的潮气,从殿前半阖的门缝罅隙中透过,间或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曲声,由远及近,漫漫孤夜之中逐渐撩拨起人疲惫寂寥的神思。
萧景琰提笔的手微微一颤,顿了顿,墨迹立时被一颗从他额角涔落下的汗珠化开,在纸上晕成个漆深无底的黑洞。

周遭万籁俱寂,整座宫城仿若陷入了沉睡之中。
却唯独当朝太子无法入眠。
萧景琰提着烛灯,避开禁军守卫的宫门,孤身一人离开了长信殿。
他穿过御花园,沿着宫里幽僻的小径一路走去。
无人知晓他意欲何往,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要去往何处。
他只是循声而去,循着那个除他之外谁也听不见的声音。
因为宫里的守卫是绝不会容许有人深夜吹笛惊扰圣驾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景琰总觉得似乎有人跟着他,虽不含任何敌意,却带着熟悉的气息。
脑中隐约有个模糊的人影一晃而过,他没有道破,却不露声色,继续随着笛声前行。

许久之后,直至一处废弃的宫苑门前,笛声终于戛然而止。
他停下脚步。
眼前居然是……善清庵……

零落的线索顷刻间交织在了一起。
只有他才能听见的笛声、带着熟悉气息的尾随者、废弃的宫苑、自缢而亡的废后、被封锁的消息……
所有的真相,或许就在那扇尘封许久漆色斑驳的门扉之后。

不顾所有可能的未知风险,他毅然推开了那扇门,没有任何的迟疑。
此刻的他尚且不知,这一小小的举动,不久之后,将彻底逆转他的人生轨迹……

和所有的废苑一样,一段时间未经修葺的庭院杂草丛生,充斥着一股子霉味,再经过江南雨季的浸淫,青石板砖的接缝里新生出许多苔藓,令地面滑腻不堪。

他小心踏过,足下却还是免不了沾了些泥泞。
眼前便是庵堂,于是他推门而入,门“吱吖”一声开了,落了些尘泥下来。
他举着手中的烛灯四下探查一番。
庵堂之内陈设简旧,除了正中案上的佛像和经卷之外,倒也无他特别之处。
他在意的是稍高的房梁。
言侯曾提及废后是悬梁自尽的,可她身形娇小,亦不是习武之人,便是想要自缢,也绝非轻而易举之事。
难道其中还藏着些什么隐秘之处?

他举高了手中的烛灯想进一步观察一下房梁四周,于是便仰头后退了几步,脚后跟却无意中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脆响。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回头俯下身去,顺手将烛灯放于脚边。

那是一块佩玉,触手温润,带着雕琢精致的纹饰。
他就着烛火的微光细细看来,此玉通体莹白凝炼如脂,不含一丝杂色,竟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
玉身镂空而成的图案,恰似一只……麒麟。
烛灯摇曳不定的光影中,他一时有些恍惚。

大梁贵族男子多喜好在腰间佩玉以示修为涵养,而所佩之玉的品质等次则更是身份的象征。
麒麟乃祥瑞之兆,而羊脂软白玉本就是玉中极品,显然此玉的主人地位不低。
只是连着玉佩的绶带却有些反常,通常所见多为朱、玄之色,而此玉却是挂着水绿的丝带,看着倒有些女气。
然世间女子却不佩玉。
且绶带看似短了一截,末端平整划一,明显是被锐器切断的。
心口忽地一紧,他从怀里掏出另一条水绿色的穗子,上端是同样的断口,比对一下,断端两两相接,竟完全吻合。
是陈权在临行前给了他这条从大渝战俘尸身上搜到的丝带。

千头万绪忽如灵光一现,似拨开重重迷雾,一步一步接近他所要找寻的答案。
此外,尚有一点可疑之处。
玉佩太干净了,干净得有些过分,摸上去没有任何浮灰,倒像是……刚落下不久,亦或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萧景琰毕竟为将多年,就算体力大不如前,可起码的警觉还是有的。
甫一听见背后紧随而至的脚步声,他的身体早就先一步作出了反应,立即旋身闪至一旁,堪堪避开来者的攻击。
混乱之中,烛灯被踢至一旁,火苗窜悠了几下,将灭未灭,映照出偷袭者的半张脸。

原来是他……

骤然的变故还是令萧景琰惊出一身冷汗,腹中也开始隐隐作痛,他调息平复了一下紊乱的气血,故作镇定冷语道,
“外放了几年,献王兄倒是本事见长,竟学着里通他国!”

偷袭者不是别人,正是废太子——萧景宣。
早前,关震便暗中查到献王在献州一带有所异动,却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又赶上北境战乱纷起,此事便暂时搁下了。
在宫里的这两月余,他倒也安分,只是按时拜见父皇,陪伴越贤妃而已,未曾僭越一步。
当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谅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万万没料到他和青州的那次暗杀居然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面对现太子凌厉的气势,前太子丝毫不为所动。
他以暧昧不明的眼神玩味着萧景琰,像之前在养居殿上那般上下打量着他,令人泛起一阵阵的恶寒。
“啧啧啧,景琰,能耐啊……”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该明白我所谓何意……”

萧景琰有种不祥的预感,隐约觉得献王已经知晓了些什么。
他明显来意不善,步步紧逼着他,他只得下意识地后退,直至抵住身后的案台,避无可避。
善清庵早已被封,圣上有旨,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周围也无侍卫把守。
眼下,他如同孤军奋战。

情急之下他厉声呵斥道,“献王兄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不怕……”
“怕什么,怕太子殿下喊人吗?”萧景宣那张冷笑着有恃无恐的脸离他越来越近,“只可惜,你不敢……”
话音刚落,冷不防,萧景琰照着对方的门面狠狠挥出一拳。
他一监国太子,又岂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喊人?不如揍一顿来得直截了当!”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2-01 15:02:00 +0800 CST  
萧景宣来不及躲避,被突如其来的一拳打中了鼻梁,鼻骨一酸,落下两条鼻血,有些狼狈不堪。
前太子到底养尊处优惯了,平日里疏于操练,身手远及不上萧景琰灵活,此刻便吃了个闷亏。
他抹了一把黏糊糊的鼻血,啐了一口,脸上的笑意却愈发阴冷。

萧景琰这一拳到底有些勉强,疲软虚浮无甚力道,却已耗尽了他的全力。
他背靠着案桌喘息着,意欲再度攻击,却早已被献王看破了体力不济的事实。
这无疑壮了萧景宣的胆。
而此刻两人之间,其实谁也占不了上风。

萧景琰不顾四肢百骸逐渐泛起的撕裂感,暗暗蕴功于掌,思忖着究竟从何处下手方可一招制胜。
忽然间刺耳的笛声再度响彻,如无数的尖刀擦过他每一寸的皮肉,心脏猛然间皱缩,似活活挤干里面所有的血液,那种撕扯般的疼痛顿时放大了无数倍。
萧景宣看准了时机,忽然间抬起一脚踹向对方。他非武人出生,这一下虽谈不上力拔千钧,却也带着十足的狠劲。
萧景琰遭此重挫根本无力躲避,硬生生撞上了桌案的一角,掀翻了整个台面,他气息一滞,腹中一阵闷痛,人软了下来,栽倒在地。
见他还想勉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萧景宣上前一步,竟一脚踏上了他的后腰,泄愤一般反复碾压踩踏,直至脚下之人喷薄出一口腥血,再也无力起身,顿觉出了一口恶气,冷嘲热讽道,
“景琰,当年你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栽我手里?”

萧景琰自然不曾想到这些,他甚至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耳畔尖锐的笛声嗡嗡作响,他颤抖着抬起手,失神般看着门口,嘴唇翕动着一张一合,似低唤着什么。
他身上那件暗金色的绣龙纹太子常服被踩得泥泞不堪,在萧景宣眼中犹如点起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刺得他灼痛不已。
他扯去他碍眼的外衫,拽着后领一把将他拎起,
“叫吧,你倒是给我叫啊,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大梁的储君是如何……逆天孕子的,为兄倒要看看,届时你这个监国太子还如何当下去!”

萧景琰眸中流露出一丝绝望的神色,却并非因为被人道破了他的隐秘。
自始至终他都坚信,危急关头,那个暗暗跟随他前来的人一定会施以援手,哪怕只是稍稍支援他一下,他便有转圜的余地。
而那人此刻却躲在门后,旁观着庵堂内的一切,丝毫没有相帮的意愿。
烛灯残火的余光将那人拖出长长的影子,那慞惶的脚步,时而高、时而低……

皇兄,你腿脚不便,往后我带着你走……
景琰,没关系的,吃一口吧,你看景宣和景桓都吃了……

都是亲兄弟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何苦相煎至此,何苦啊……
阵前厮杀濒临绝境都从不低头轻言放弃的他,此时竟有种生不如死的痛悟。
天家无骨肉,皇室无手足。
登顶帝位的,只有孤家寡人。

三哥……
他轻唤一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再无声息。

萧景宣见人忽然没了气息,也不见有产子的动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居然弄巧成拙了,他本只想揭露萧景琰所作的逆悖之事,让他出个丑以致当不成太子,倒不敢真要了他的命,未料到他竟虚弱至此。
萧景宣原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见自己已铸成大错,一时也没了主意,便扔下萧景琰瘫软的身体,准备溜之大吉。
突然他胸口一凉,紧接着一阵剧痛。
他看见自己的胸前冒出了一截森寒的剑尖,瞬间又被抽走,而后,他轰然倒地。

萧景琰重重砸在地上,他腹中一紧,备受着撕裂的煎熬。
老阁主曾告诉过他,蛊胎一旦成熟,便会破腹而出,同时经脉尽断。
恐怕来不及了……

“殿下?殿下!”
生死之际,有人轻轻托起他的肩膀搂至怀中,焦急万分地喊着他,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庭生……是庭生!

自从先前在长信殿昏迷过一次后,庭生便一直躲在东宫附近,寸步不离。刚才见萧景琰独自一人离开,他放心不下,便紧随他来了。
孩子大了,在他们的悉心教导之下,本领见长,居然可以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滴水不漏,连萧景琰都发现不了。

像忽而见到一丝曙光,他释然一笑,对少年说,
“把剑给我……”

小殊,但愿我能保你一丝血脉,哪怕真的赔上我这条命……
我终还是负了天下,负了你……
望你另扶明君,不再念我……

一声凄厉压抑的悲鸣,一声微弱破碎的啼哭。


不可能,这不可能!
躲在门后的萧景亭目睹了这难以置信的血腥场面,他吓得冷汗淋漓腿脚发软,捂嘴哆嗦着浑身颤栗。

今日他和正妃进宫拜见了母妃,宇文思齐玩性大起想要游园,惠妃一向宠溺这丫头,加上自己腿脚不便,便听任她自己闲逛,这下又不晓得野哪儿里去了,大半夜的还不见踪影。
想到不久前九弟景祎在御花园中溺水一事,他心里总不太安生。
他在御花园里转悠了几圈,自家正妃没见着,反而看见萧景琰提着烛灯独自一人穿过御花园。
好奇心驱使下,他保持着距离紧跟着他,没想到竟然在善清庵内撞见如此一幕。

“走,快走啊,离开这儿,再也别回来!”
他听见萧景琰一声含血的低吼,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少年紧紧拥着怀里小小的生命,最后看了那人一眼,狠了狠心夺门而出,不再流连,转眼消失于夜幕的笼罩之中。

萧景亭还是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孤夜之中一声一声低泣着。
景琰,三哥对不起你,三哥是个没用的废人。
他自言自语。

烛灯扑哧一下,终究灭了,余下了无尽的黑夜。
一切又归于沉寂。

终归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七弟,漆黑之中,萧景亭抖抖索索摸进了庵堂,满屋子冲鼻的血腥味令他作呕。
他辨不清方向,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慌乱中险些栽倒。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身形,想挪开脚,脚踝竟被牢牢拽住了。

“你……都看到了……”
“不不,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啊!”
萧景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想逃,本就残废的腿脚却更不听使唤了,反而让他狠狠跌了一跤。

被萧景亭一脚踩醒,萧景宣捂着胸口站了起来,之前庭生的一剑其实未中他要害。
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被宁王看见了,既然这样,他便一不做二不休。

他一步一步逼近萧景亭,逼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往后挪。
宁王本就是胆怯之人,见这阵势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顺手摸到什么就闭着眼胡乱劈砍一通。

腥热的血飞溅出来,喷了萧景亭一身。
萧景宣被乱剑割断了颈部命脉,人晃悠了一下,瞪着不甘的眼珠子倒在了他面前。
萧景亭还在继续挥剑,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利剑,意识到此刻他正身处命案现场,意识到他杀了人。
“哐当”一声,剑砸到地上。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他语无伦次地摸爬着想要离开。
刚迈出庵堂的大门,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双眼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微微能辨清些东西。

庵堂内躺着两人,萧景宣确已身亡,而景琰却生死未卜。
他忽然想到,如果连景琰也死了,那太子之位又会被何人收归囊中?
那个他遥不可及的,从不敢奢望的至尊之位。
那个可以让他不再被人忽视的帝位。

他咬了咬牙,转身拾起那把剑,跛着脚走到萧景琰身边。
“景琰,你要体谅三哥的难处啊……”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2-01 15:05:00 +0800 CST  
正在写哦

楼主 十二月的冰河  发布于 2017-02-21 23:15:00 +0800 CST  

楼主:十二月的冰河

字数:64064

发表时间:2015-12-04 00:0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8-20 14:25:23 +0800 CST

评论数:1732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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