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冷霁一出暖阁就开始按着胸口咳，咳到最后连手帕里都是星星点点的血。
倾城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帮他披上了早该披好的衣服。
“姐姐是早就知道他要抹去我的记忆吗？”冷霁靠着墙慢慢滑下，双臂冷极一般护在胸前。“若是宋遥不来找我，若是薛荇不替我拔针，我便真的会连饮三十日的药对吗？宋庭真是好手段，连姐姐都能说服。”
倾城陪着他靠着墙坐下，“你迟早会为了那块玉回去，我拦不住你的。”
“姐姐你知道吗…”冷霁将头埋在双腿间，身上所有的锋芒在这一瞬间全部碎掉了。“他穿着红衣服躺在火海里，我若是晚半柱香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带他出来的时候他还有意识，他一直在说小霁对不起…但是他直到摸到我手腕才认出我…我才知道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全身是血，旁边着着火，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可他一直在念着我的名字…”
冷霁将身子蜷作小小一团，但话说得还算平静，没有啜泣也没有哽咽。“其实姐姐说得对，他既同意放我出来，便说明再不想要我了。说到底，他首先是宋印弟弟，然后才是平王宋庭。国字当头，他的命不能浪费在儿女情长上。就算他说了爱我又如何，说说罢了，无关白头，无关厮守…”
“哈哈，是的。他那种人，我这种人，又谈何长久？”
“小霁…”倾城本想揩去他眼角划下的一滴泪，但被他自己飞快地抹掉了。
“可我早就放不下他了。”冷霁突然轻轻笑出了声，虽然夹了不少苦涩与无奈，但依旧暖得如同冬日里的艳阳。
甚至连倾城都滞了心神。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见过冷霁这样笑了。
“我的命既是他救回来的，我在他心里有多少位置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活一日，便要让他活一日。”
倾城晃了个神，倒是也笑了。
冷霁咽回一口血，起身直直跪下。“薛荇说了我和宋庭不是骨肉至亲，不能替他炼药解毒。但冷霁知道姐姐不是寻常女子，姐姐有办法的对吗？”
倾城这次是真怔住了，宋庭半月前的身影与现在的冷霁交合在一起，委实太过于相似。
她拉着冷霁坐下，握着他冰凉的手让他捧了杯热茶。“宋庭的毒太过凶悍复杂，普天之下我也只能想到一个人。但即使我告诉你怎么去找他，即使他真的能解宋庭的毒，可以宋庭现在的身子…”
“谢谢姐姐。”冷霁又跪了下去，眼里闪有泪光在闪，但笑得从没那么甜。“没关系姐姐，我们走到哪算哪。”
倾城赶忙又扶了他起来，都没留意自己眼角何时也滑出了一滴泪。
“薛荇说止痛药的药效马上就消干净了。一会儿换药时我弹掩梦调给他听，否则他挨不过反噬。”
“掩梦调…”冷霁喃喃，“回忆起，五感消，半生缘起一梦空。原来二十年前武林的传说竟没有失传。”
“没别的办法了。”倾城笑得有些无奈。
“可是传闻很多人会溺在回忆里出不来。”
倾城淡淡将他一望，“自己心尖上的人还不了解吗。”
冷霁也淡淡笑了。“姐姐能不能让我与他一起入梦？我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想，陪陪他。”

先祝各位宝贝除夕快乐！
emmm还有一件事咱们商量一下？
我本来想把那个梦在初一开始前码了发上来
但是写着写着就觉得越来越长可能写不完…（这不重要
关键是有点点小虐，我感觉大过年的看了可能比较烦。
所以你们说我还发不发？(叹气

无聊的我把它混乱地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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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每次写到回忆杀就莫名激动，莫名混乱。哦不…我已经不虐了…回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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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1）
宋庭小时候真的很可爱。可爱到冷霁第一眼看过去几乎怀疑自己入错了梦。
谁能想得到长大后懒懒眨下眼便能男男女女迷倒一大片的人小时候是个圆圆滚滚白白嫩嫩的小团子呢。
他母后哼儿歌哄他睡觉，他便伸出两条藕断一样的小胳膊咯咯咯地笑，腮帮上的软肉被挤到脸颊，像只熟透了的红苹果。
冷霁见惯了长大后的宋庭笑，漂亮到骨子里也阴狠到骨子里。他从未想到他小时候竟是这样笑的，毫无保留的炽热，灿烂过盛夏如火的朝阳。
小团子从小就爱笑，有人逗会笑发着呆也会笑。他三哥大他一岁，睡个觉上窜下跳惊天动地；但他从不会。娘亲不来陪他，他朝着门口眨巴完两下眼便把自己安安静静团成一个更圆的团，睡熟后连吐泡泡时嘴都是咧着的。
不过奶娘半夜给他盖被子，经常会静静望着他抹眼泪。
宋印只有在晚上才会偷跑过来看他。他很多时候睡得并不沉，听到响动便懵懵懂懂地睁眼。宋印便笑眯眯地戳他肉嘟嘟的脸颊，小声对他念叨父皇又安排下的忙不完的课业。
他那时话都说不利索，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听，黑白分明的一双眼亮得像夜空中的小星星。
但是有时宋印说着说着会突然开始止不住地咳。成串的血珠从唇边溢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他也不敢出声，翻个身从床上小心翼翼地滚下来，把小火炉一样的身子贴在宋印怀里。
宋印怕他怕，抵着腹部的手多用好些力换来一个强撑出的笑，冰凉的手指尖轻轻戳他扁下去的嘴角。
他这时往往会先抓起宋印的手指吧唧亲一小口，再十分不放心地眨两下眼，最后用小奶音软绵绵地唤一声哥哥。
声音小小的像撒娇一样，任何人听了心都会立刻化成一汪水。

（2）
所以那一天宋庭几岁呢？四岁？五岁？
小团子高了些瘦了些，但脸颊还是肉嘟嘟的，叫人非常想捧在手心里亲一亲。
早上先生教他背诗，他刚念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便开始支楞着脑袋笑，毫无城府，但顾盼间依稀有几分长大后的骄傲疏狂。
先生被他笑得直皱眉。
团子换了个手撑脑袋，有板有眼。“破镜尚难重圆，更何况兄弟？相煎之念既起，早晚又有何区别？口口声声同根而生，不过以血脉为救命稻草只求一时苟活，何其哀哉？”
先生被他气得胡子差点翘起来，抄起个戒尺便要打他的手背，被正巧敢来的皇后娘娘拦下了。
他笑嘻嘻地冲先生做了个鬼脸，转身开开心心地拉母妃的手，“庭儿日夜思念母后，母后许久不来，又可曾想念庭儿？”
年轻的皇后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但目光不知为何没有与他的交汇。“庭儿是本宫心头的一块肉，怎会不想？”
她笑起来极美，可美丽的脸庞却透着病态的苍白，最好的胭脂都藏不住。
皇后牵着他进了屋关了门，随行的侍女立刻端上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
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闻起来就苦得要命。
皇后亲自抱着他坐下，吹温了一小勺药递到他唇边，“喝下去，印儿就能好起来。”
团子有些惊喜地抬了眼，“皇兄能不再咳也不再痛？”
皇后笑着点点头。
团子一下子笑开了。“庭儿自己喝，不用母后喂！有什么药是喝了后能让母后也好起来吗？”
皇后握着药匙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3）
冷霁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四五岁的宋庭将满满一碗毒药当作琼浆蜜酿咽了个干净。
当天晚上他就蜷在被子里抖个不停，奶娘半夜拽他出来时，他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四殿下疼成这样怎么不吭声呢？”
小团子疼得没什么力气了，眼睫毛颤了半天才将雾蒙蒙的眼睛掀开了一条缝。
“若是母后知道我吃了药会疼…不让我救皇兄了…可怎么办呢…”
冷霁的心差点被这句话生生扎穿。

（4）
很快便是一天接一天地喂药取血换药取血试药取血。
宋庭喝的药逐渐从几天一碗变成了一天几碗。再以后便不仅是喝药，什么蛇蚁虫蝎毒针寒潭齐生生往上招呼。
皇后起初常常来看他，对他说他做得很好，但是太子的身子最近衰败得越来越厉害，需要他多坚持一段时间。
而所谓的一段时间，从最初的三天七天，到之后的一个月三个月，最后延到了一年。
不过等到一年期满时，皇后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看过他了。
宋印只来过一次，大概在他咽下第一碗药两个月后。
依旧是半夜。他刚取过血睡下，裹了两层被子还是一阵阵地发冷。
惊醒时宋印已经爬上床把他抱在了怀里，冰凉的手轻轻摸他瘦削的脸颊。
他那时疼得迷糊，委委屈屈地轻唤了一声皇兄。
“很痛对吧。”宋印隔着衣服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腹部，大滴大滴的眼泪突然就滚了出来。
确实很痛。宋庭刚想点头，却在看到宋印的眼泪时一下子就慌了。他从来没见过宋印掉眼泪，就算那时痛到将嘴唇咬破了好几块肉也没掉过。
“皇兄不哭。”他笨手笨脚地去抹宋印的眼睛，语无伦次地解释，“只有一点点痛，没有很痛…”
宋印把他的小手抓下来攥在手心，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手腕上厚厚的绷带，眼泪无声地落了更多。
连冷霁看着都想哭。才两个月，原本嫩得能掐出水的小孩子几乎瘦脱了形。
宋庭闭着眼向宋印怀里缩了缩，笑得没心又没肺，“等皇兄身子好了，带庭儿去买山楂糕好不好。”
宋印指尖一顿。“…好。”
“宫里的不好吃…要万香斋的…裹蜂蜜那种…”
“…好。”宋印把他用力抵在腹部的小拳头轻轻拿下来，细细替他按揉了许久后才把他重新裹回被子里。
然后再也没来过。

（5）
其实冷霁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敢来。宋庭的眼睛实在太亮太清澈了，稍稍直视一下便能把心里的内疚放大个千千万万倍。
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想到这一层。而且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他爱着的人，从始至终想要的都是他的命。
起初他疼到忍不住时会偷偷抹着眼泪问奶娘，是不是因为他不听先生的话，父皇母后皇兄才不来看他的。他以后都会好好听话，他再也不顶嘴了。
奶娘一边搂着他一边流泪，对他讲，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心里除了殿下还装着社稷和江山。殿下已经长大了，要学着为他们分忧，不能任性，更不能天天叫人陪。
冷霁不知道是谁教她这样说的。实在太绝情了。
小孩子颤着双肩轻轻点头。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边滑进领口，滑过小小的胸膛。
宋印抱着他哭过那一次后，宋庭便连哭都不再哭了。再痛都只是咬着被子角或者咬着手指节，整夜整夜挨到天明。
直到他那次实在太痛了，想偷偷跑去看一眼母后，却不小心听到了父皇和薛太医的谈话。

（6）
“陛下放心，纵使不能立刻解毒，只要月月取了四殿下的血做药引，二十年后同样能彻底换得太子殿下康健无虞。正所谓祸福相依，陛下由此能同时看着两个皇子长大，也算得上因祸得福。”
宋庭自小就很聪明。一声不吭并不意味什么都不懂。
他就那么呆呆愣在了夜晚的寒风里。多少人多少次的闪烁其词欲言又止，多少日多少夜的孤身一人刺骨锥心，他结合着这段话稍稍一想，全都明白了。
由此才能看着他长大么？那所谓的二十年后又会怎样？二十年后纵使他还活着，也不过是一件穿烂的衣服、一个用尽的容器罢了。
他当晚没回寝殿。皇宫那么大，却根本没有他容身的地方。
侍卫密探整整找了一天一夜，最后他父皇亲手把他从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揪了出来。
没一句安慰也没一句关切，皇帝二话不说连扯带拽把他带到供着牌位的祠堂。
“若不是为了解你皇兄的毒，朕为何要生你出来？”他还没来及护一下绞痛了一天的胃腹，鞭子便雨点般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第一鞭下去便绽开了背上的皮肉。
“你母后何至伤了根基至今难以痊愈？”第二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时刻记住连你的命都是朕给的。”第三鞭。
“你若是想逃朕成全你，若是想死在那个犄角旮旯朕也成全你！”第四鞭。
“但你对着列祖列宗想清楚，现在死对不对得起你皇兄！对不对得起你母后！你皇兄与你同根而生，你想不想把他的河山拱手让给你三哥！”第五鞭。
宋庭跪得左摇右晃，和着冷汗的血早就染红了背后的衣衫。
他父皇喘着粗气抓住他的衣领，宝剑锋利的利刃紧贴上他纤细的脖颈。“最后说一遍，想死朕随时成全你！想不想！说话！”
冷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宋庭的眼神。先从震惊到无措，再从恐惧到哀凉。
最后是一个笑，嘲讽至极也冷淡至极，任谁也想象不到这样的笑会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
连皇帝也吓了一跳，松了手反方向一推，小孩子重重砸在了地上。
宋庭捂着喉咙咳啊咳，直至涨得通红的小脸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好，连鲜血淋漓的背都拔得笔直。
“父皇放心…儿臣…儿臣愿为皇兄…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每说一个字都要先咽下一口血。
皇帝下意识退了两步，掩在龙袍下的手指不自觉地反复屈伸。他嘴唇颤了又颤，但终归还是在拂袖而去前一个字都没留下。
他一出房门宋庭便倒了下去，冷意从地底渗进胃腹，他按都没力气按一下。
太医过了很久才敢走进来把他抱出去。

（7）
大家都说四殿下从那天起如同变了个人。
吃药时喊苦，吃完药喊痛，将整个皇宫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一批又一批的侍卫丫头换进去，不到半日功夫再鼻青脸肿地逃出来，始作俑者笑够了闹够了才心满意足地去呼呼大睡。
宫里闲言碎语传来传去，说四殿下身子娇脾气大，若能活到加冠绝对是个为祸一方的祸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皇上皇后太子全宠着他一人，奇珍异宝绫罗绸缎不要钱一样天天往他殿里搬。
连皇帝都不能指责他什么。毕竟不该说的话他一句都没有说，该咽进去的毒药他一滴都没有剩。
那日先生又教他背诗，念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又开始哈哈哈哈地笑。
先生着了他不少次道，被吓得一个激灵。
他大咧咧地拍拍先生的肩让他不要害怕，“大丈夫便该如此！不惧死生，不惧险阻！人之一生不过沧海一粟，能为心中挚爱、心中正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其潇洒！何其畅快！”
先生还抖得有些心有余悸，但还是忍不住为他这一番慷慨陈词频频点头。
当然，先生没看见他一回房便将那一整本诗书撕了个粉碎，碎纸末都用来喂了烛火。

（8）
他越来越怕冷，疼得时间也越来越长，冷霁觉得出来。
他父皇母后为他请了习武的师傅，但用处并没有期待的那么大。
他力气小，师傅要求又高，晚上回来整条手臂都是肿的。
谁能想的到呢，白天颐指气使无法无天的人，其实深夜连杯热茶都端不起来。
下人们谢天谢地谢祖宗四殿下终于睡着时，往往是他药效发得最厉害的时候。冷霁数不清有多少夜深人静的晚上，他紧闭着双眼蜷缩成一团，拳头死死陷进胃腹，紧咬牙关硬逼着自己入睡。

（9）
冷霁从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他已经很久没有追忆过童年，自然更不会记得自己小时候与宋庭说过的这几句愚蠢可笑的话。
宋庭支楞着脑袋听他说完，吃吃笑弯了眼。“你好傻哦，朝堂哪有战场纯粹。”
小冷霁被他气红了脸，哼了一声扭头不理他。
“哎你耳朵也红了耶。”宋庭笑得更开心了，伸了根冰凉的手指去戳他热乎乎的耳垂。
小冷霁的耳朵更红了，啪得一声把他的手打下去，活像只炸了毛的小刺猬。
小孩子出手不知道轻重，宋庭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一下子又灰败了不少。
小冷霁立刻就慌了。“我…我不是故意的，但…谁…谁让你乱摸！”
他目光飘飘闪闪最后定在了宋庭掩在腹部的手，“你不舒服吗？啊一定是小彻踢到你的！我帮你揉揉吧，我爹刚逼我学了新心法，可以通经络的！"
宋庭歪着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闪着玩味。很久没这么亮过了。
小冷霁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那…那算了。喏～这袋梅子糖给你吧，算我给弟弟赔罪。很甜的，但是你慢点吃，我娘说吃多了牙齿会痛……”
当时应该一把抱住他的。冷霁想着。
那袋梅子糖宋庭吃了很久很久。他平时舍不得吃，只摸出一块攥在手掌心里，直到每月十五快痛晕过去时才会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舔一下。
可能真的很甜吧，他每次吃完嘴角总会扬起一个软绵绵的笑。漂亮得差点让冷霁的心碎成渣。

（10）
两个人再见面是十多年后，物是人非。
冷霁那时自以为身在无间，一门心思要赌上血肉之躯拼出个血债血偿，倒是从没想过五年前那场翻天覆地的谋逆中，他们两兄弟如何夺下的那个炙手可热的位子。
亲信背叛外族入侵，娇生惯养的小皇子几乎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
卧薪尝胆虚与委蛇推杯换盏，冷霁看着宋庭与他皇兄里应外合，一步一个血脚印。
排兵布阵话术权谋，宋庭也不是生来便会。几天几夜不合眼地挑灯研读，毒一滴不能逃，血一滴不能少。
唯一一次反抗是宋印要牺牲掉冷家时。他不吃不喝好几天，但连个像样的理由都说不出来。
宋印若无其事地拨开他颈侧的匕首。
“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既然没有跟我耍什么小孩子脾气。若此时功亏一篑，你我均死无葬身之所。”
“但是庭儿目前为止做得都很好。待为兄平息叛乱一统天下之时，定不会亏待于你。”
“至于冷家那个被逐出去的孩子，为兄这次便卖庭儿一个面子，可仅此一次，日后是死是活全靠他自己的造化。”

（12）
宋庭这个骗子。
好一个不让他爱上他。
拴玉锁是什么意思？关着他不让他走是什么意思？攥着烙铁往自己身上烫又是什么意思？
那便关他一辈子好了啊。
干嘛又要流着泪告诉他醒过来就能走啊。
他在观音庙里一定是吓坏了。他从来没见他那么怕过。
他讲了好多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他从来不知道他记得那么多。
若是他等他醒了再讲一遍多好。他便不会一次又一次在他那么痛时还伤他的心了。
原来他在他醒过来的那天下午去了寻芳阁。他给自己扎上了一堆针，给倾城带去了一堆药。
他说小霁中的这箭太凶险，但他想在放小霁走前帮他把背上的疤痕去掉，他已经把箭的位置画出来放在药草包里了，所以还要麻烦倾城姐姐多多费心。
他说小霁有时候有点傻，若是万一又想回平王府还希望姐姐千万要拦住。朝堂之上，康王包藏祸心，局势一触即发。若是他成了靶子，宋朝和宋印第一个要抓的一定都是替他挡箭的琴师。
他还说小霁要报的仇已经折磨他太久了。他在小霁脑后留几根针，不会疼不会痒不会有任何危险，只要连饮一个月的药，前尘往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希望姐姐能编个幌子骗他骗他乖乖喝下去。
倾城替他倒了杯茶。“前两件事我可以帮忙，但第三件你我都不能替他做决定。他的性子你也知道，做任何事全凭一个心甘情愿。”
宋庭苦涩一笑，不带丝毫犹豫地起身跪下。“正是太知道了。以他的性子，无论爱还是恨，每一样都放不下。”
倾城扶了他一下没能扶起来。“小霁早就说过不在乎粉身碎骨了。你抹他的记忆，与偷了他前二十多年的时间有什么分别呢？”
宋庭轻轻擦了一下唇角的血，笑得有一点点无奈，一点点讨好。
“他不在乎但我在乎呀。我怎么忍心让他粉身碎骨呢，姐姐也一定不忍心吧。”
他跪了整整一下午，跪到马上就要跪不住，才终于换来了倾城一个不忍心。
（13）
但你怎么忍心把我送走呢。冷霁很想帮他擦一擦眼泪。但是他除了眼睁睁地看什么也做不了。
我当然爱你呀。等你醒过来我便一刻不停地对你说，直到你听腻听烦为止。
还有啊，你哪有对不起我？该说对不起的一直是我。
一直一直都是我。

86.
宋庭好不容易掀开了眼皮。
可还没容他瞧清楚周围是个什么景致，眼前又是突然一黑。
“再睡会儿。”一只极温热的手，配着一个极冷淡的声音。
宋庭愣了愣，终于弄明白为何昏沉中总觉有人在凶自己了。
皮外伤该是处理得不错，还没有刚做完糟心梦的脑壳疼。
床也不错，这么躺着像陷在天边白花花的云朵里。
甚至心口都是暖的，连一下接一下熟悉的刺痛都显得没之前那么尖锐。
胃腹处覆着另一只手，不知已经替他按揉了多久。
绵绵不断的内力透过筋络渗进来，过肺经，小心翼翼地裹上心脉，破釜沉舟般阻挡着体内猖獗肆虐的毒素。
宋庭刚想把那只手抓下来，手腕就被按住了。
不过眼前倒是亮了回来。宋庭稍显费力地转转乌黑的眼仁，然后有些心虚地咧了咧干裂的唇瓣。“心肝儿，别气了。”
声音哑得没比霜打的乌鸦好多少。
冷霁皱了皱眉，抄起旁边的茶杯泯了口水，照着宋庭的嘴唇就渡了过去。
刚醒过来的宋小王爷晕晕乎乎间不觉瞪大了双眼。
冷霁渡完似觉得不够，借着唇上残着的水珠与宋庭的嘴唇细腻地摩擦了一番。
贴完也觉得不够，伸了湿润柔软的舌尖又描了好几遍宋庭嘴唇的轮廓。
舔完还觉得不够，眉毛眼睛耳朵脖子，最后凡是露着的地方冷霁全啃了个遍。
宋庭也终于弄明白为何昏沉中还总觉有人在调戏自己了。
还是以这种他颇为熟悉的银荡手法。
“王爷别动。”冷霁按着他两只手，脸不红气不喘。
倒是宋庭的心脏扑腾扑腾地乱了两下。
“看见床头那个五彩镂空转心瓶了么？上次有位大人出了千两黄金，姐姐没换。”
宋庭不明所以地瞟了一眼，着实轻盈曼妙，巧夺天工，细微之处薄如蝉翼，玲珑剔透。
冷霁又亲了一下他呆愣愣雾蒙蒙的眼睛，笑了。“你可比它金贵多了。”
宋庭被那一笑彻底笑懵了。
怎么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他家暴躁冷漠小花猫变成性感撩人小野猫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活着也不错。喜笑颜开地地撑到毒发而死不成问题。
但保不齐他家小猫会伤心。宋庭努力调动混沌了许久的思维盘算着。
幸好他在小霁脑袋里留了几根针，过了个把月一笔勾销皆大欢喜。只是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宋庭想得有些入神，直到强压下去的毒毫无防备地窜回心脉。
虽然全身抑制不住地微微一僵，神思却被激得清醒了不少。
冷霁同他一样镇定，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温柔得像在哄小宝宝睡觉。
宋庭暗暗舒了口气。还好没发现。
不过还没等到他一口气松到底冷霁便坐直了身子，掌心贴到他心口窝，不出一柱香的时间胸前便变回了一片暖。
宋庭脑袋里仿佛突然炸了个炮仗，一声轰响后是一片死寂。
冷霁依旧有条不紊不紧不慢，许久才慢慢收了手掌，轻轻摸了摸他泛着凉意的脸颊。“还痛吗？”
宋庭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挤出了个粲然的笑。同时左手拍了拍柔软的床榻，“冷，抱抱我。”

87.
冷霁小心翼翼地挤到他左边躺下，手臂避开他满身的纱布，“暖和点了吗？”
“嗯。”宋庭伸出左臂垫在冷霁颈下，搂住他略显单薄的脊背。
“别碰到伤口…唔…”冷霁没来得及挣，说到一半的话被宋庭拿嘴堵回去了。
两个人都没什么力气。所以这个吻没那么缠绵也没那么炽热，但足以叫人轻飘飘得如坠云端。
“小霁～”宋庭软绵绵地唤他，声音比刚醒时动听了不少。
“嗯？”冷霁脸颊轻贴着他肩膀，温热的手心贴回他脆弱的上腹。
“咳出来会舒服不少。”宋庭轻轻地说。
冷霁手下一顿，面上仍笑得轻柔。“我没事，你别乱想。我虽招式学的不好，但内功是自小稳扎稳打练的，绝不会丢冷家的人。”
宋庭没再说话，左手细细抚过冷霁的后背，找准几个穴位不轻不重地压了下去。
冷霁双肩狠狠一颤，赶忙离了宋庭将脸埋进床褥，哆哆嗦嗦地咳成一团。
宋庭把他揽回怀里，假装没看到他掩到衣袖内侧的血迹。
瘀血吐出来总归是好的，但再这么下去伤得就不仅是根基了。
冷霁咳了半晌才咳顺了气，却也没恼，只是拉了宋庭的手放在自己脑后。
“薛荇把针取了，姐姐让你做的梦我也跟着做了。你这辈子是生是死都别想甩开我。”
宋庭似乎花了很久才弄明白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他将冷霁从自己怀里放了出来，勉强笑了笑。“我这一生，已是披着层富贵皮将恶事做尽了。你既入了我的梦也应该全知道，何必再多赔上一条命呢？”
他轻轻攥了攥冷霁浸着层冷汗的手心，眼睫半垂，但声音笃定。“小霁，不值得。“
宋庭一番话说得哀婉又决绝，坚定中还透着丝一刀两断的不屑。
没想到却换了冷霁哈哈一笑。
“不值得？”冷霁边说边笑，笑得直往宋庭怀里钻。
“王爷，你可知我当年如何杀的钱亦坤？”
“硬闯打不过，我剩了一口气逃出来，吞了化功散便去扛着琴入钱府做了琴师。”
“他让我穿什么我便穿什么，他让我同他睡我便同他睡，他让我在床上怎样叫我便怎样叫。”
“小霁别说了…”宋庭突然有点后悔。
冷霁眼眶有些发红，但是还在笑。
“后来他收了新琴师，我自己断了手筋在他房门前从半夜跪到了清晨，说新琴师蛇蝎心肠，求大人为我做主。他当真杀掉了那个少年，从此钱府再无人敢对我指指点点。”
“再后来我向姐姐学了摄魂调，我在酒席上毒了他满门，他到死眼睛都没敢闭上。”
“王爷又可知我进钱府前半年是怎么过来的？”
“小霁不说了…不说了…”宋庭几乎是慌慌张张地把他揽回怀里，轻轻拍着他颤抖的后背。
“若是王爷说的不值是怕误了冷霁的前程，那冷霁便将过去说给王爷听，冷霁早已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一颗心既掏给了王爷，从来就没想过收回来。只是…只是不知王爷是否会嫌冷霁不堪…若…”
“说什么傻话。”宋庭急得差点用右手捂他的嘴，被冷霁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
“也不知王爷是否会嫌冷霁愚钝…若…”
宋庭被气得快翻白眼了。这一套套的都是跟谁学的…
冷霁贴着宋庭老老实实躺好，手臂环上他腰腹，脑袋搁在他肩窝，含着泪轻柔地笑。“等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我们便再去寻个神医，寻不到就算了，我们一起死在路上。”
宋庭早就看淡了生死，但不知为何还是听得心惊胆战。可此情此景，又怎容得他说一个不字。
他又怎么忍心说得出一个不字。他的小霁见到了他藏着的疤，所以也将自己的伤口撕开给他看。
他既说了生死不离，他又怎能拒绝…
冷霁又笑了一下，温温软软的呼吸均匀地洒在他颈侧。“小霁也爱王爷。”
“那…那太好了…”宋庭大概也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语无伦次是什么感觉。他有一点想哭，又有一点想笑，但不知道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不过从心底升腾而起暖意是真的，渐渐弥漫到了整个胸腔。
整个人也仿佛甜蜜得要飘起来了。
冷霁又抱了他一会儿才从悄悄爬起来。
他早该睡熟了。那样虚弱的身子熬了这样久，一定早就在强撑。
不过好久没见他睡着时笑得这么甜了，之前他总会微微蹙着眉，很痛又很小心的样子。
冷霁心满意足地想着，然后从怀里拿出个小瓶子，含着药丸贴上宋庭的唇。
连心蛊。蛊虫扎根心脉，雌雄相连，同气同脉。
宋庭的毒主损经脉，而雌蛊他早已咽下。
雌蛊噬雄蛊补。从此无论宋庭怎么阻拦，只要他一口气在，便能保他一时无虞。

作者有话说：不知为何，一写到甜，就有些搞笑…

87.
若非生生疼晕过去，宋庭向来不会睡得太沉。
如今恍恍惚惚间觉出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在不停啄自己的嘴唇，不觉又迷迷瞪瞪地睁了眼睛。
他那双眼温柔下来本就碧波荡漾，再加上现在有他家小火炉一刻不离地守着，染得那张常年苍白胜雪的脸都变得艳若桃花了起来。
冷霁很满意，滚烫的舌尖将药丸朝着深处递了递，“乖。”
宋庭被亲得神魂颠倒，也就是二十年来攒下地天性让他咽药前总是多存个心思，尤其是这种他一舔就知道前所未见的药。
冷霁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姐姐给的，补气补血，我觉得这样喂比较浪漫。”
“别信，他骗你的。”角落里突然响了个陌生的声音，慵懒但不倦怠，妩媚但不轻挑。
“连心蛊，一人的血滋养两人的脉，你疼一分他便要疼两分，直至精血耗尽经脉断绝。”
墙角出来个人，一身水蓝色的衣裳拢着纤细婀娜的身子，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向前走也是一步一生一姿。
最引人瞩目的是他那头极腰的银发，只在尾端松松系了个结，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越发冰肌玉肤、吹弹可破，衬得那双如丝的媚眼越发顾盼生辉、灿若星辰。
眼前的少年美丽得脱了俗，既能悄无声息地潜进寻芳阁，一定还有几把刷子。
但冷霁还是很想先暴打他一顿再把他从窗户口扔下去。
宋庭心有余悸地悄悄吐了药丸，伸手按下冷霁已经出了一半的剑鞘。“心肝儿你…你先别急，这…”他半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可能是我皇嫂。”
“不好意思哈。”小狐狸略显羞涩地摊手一笑，露了两颗精巧雪白的小尖牙。“看得有点投入，险些望了正事，嘿嘿，比戏班子缠绵悱恻多了。
冷霁正在一根根掰宋庭死拢着药丸的手指头，闻言微微一怔，“皇嫂？”
“啊没有没有啦，我们没拜过堂也没成过亲，顶多一起睡睡觉而已啦…”小狐狸脸颊飞着红晕豪迈地摆摆手。
“哦。”冷霁终于夺回了药丸，又轻轻掖了宋庭的被子，最后若无其事的打断了小狐狸的话，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庭已经彻底清醒了。但还是没忍住，十分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好在小狐狸自认为是只脾气很好、以理服人的狐狸，否则也不会把那群被宋印养得拽上天的狐狸崽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坐上小几旁的软椅，摆事实讲道理。“老弟你这话就不对了，宋印是宋印我是我，怎能会因为我们一起睡过觉就同流合污了呢？还有哦，得亏是我拦的及时，你想想，就你那点气血，能撑你俩多久？七天不能再多了吧？七天够你们走多远？就他这个身子骨，出的了北京城吗？”
冷霁低头皱了好久的眉。“谁是你老弟？”
小狐狸刚泯进去的茶喷出去一半。“庭庭，你快劝劝你媳妇。”
冷霁眼睛快喷火了。“庭庭？”
宋庭笑着叹口气，摸到冷霁紧握的拳包在自己手掌里。
小狐狸一本正经地抹了把溅到衣摆上的水珠。“其实也怪不得他，若是只靠着输内力，你可能连三天都撑不过。想到用连心蛊续命也算得上感天动地了。唉，这对儿苦命的小鸳鸯呦，宋印这造的都是些什么混账孽。“
若不是冷霁颇为赞同他最后那句话，手边那把剑不一定真能收的住。
好在小狐狸也自认为是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狐狸，当即立断敛了嘻笑正了神色。“但如果把我的内丹分庭庭一半，虽解不了他的毒，至少能保他活三个月。”
屋里有小半盏茶的时间是寂静的。
宋庭在攒说话的力气，冷霁在组织语言。
冷霁：“你是宋印身边带着的那只白狐狸？”
小狐狸：“狐狸修成人形算不得稀奇，虽幻化得曼妙如我着实不多见，但你亦不必如此惊讶。”
冷霁毕竟没少看话本子，震惊之余主次重点还是能抓的。“妖的内丹是命脉所在，岂能说给就给？”
小狐狸仰天叹气。“宋印已经把庭庭害成那德行了，我还有再利用他的必要吗？话说回来，你还有别的办法吗？再拖下去别说神医了，连神仙都救不了他。”
“你误会小霁的意思了。”宋庭笑笑，“皇兄是皇兄你是你，皇兄从我这里拿的东西不用你替他还。”
小狐狸干脆利落地捏了个决朝宋庭飞快一丢，然后无可奈何招呼冷霁赶紧过来。“你们这些年轻人能不能少看些闲文野志？内丹是命脉不假但是半颗内丹无足轻重。一家人了干嘛还算那么清楚？”
冷霁将昏迷的宋庭搂在怀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小狐狸。
小狐狸叹着气晃了晃手掌。“我知道我长得是动人了些，但是怀里那个还不够你看么？别紧张，用不了多久。但是你搂紧一点，内丹入体比剜骨剥髓好过不了多少。”

88.
“哎呦～他们宋家的人都这么能忍吗？”
小狐狸托着腮望了会儿宋庭的睡颜，晃晃悠悠地靠着窗边坐下。
冷霁还在怔怔望着宋庭胸口，那里还残着零星夺目的银光。
脉搏和心跳确实都有力了许多。
小狐狸又歪着头看了会儿床上的一对璧人，一双狐狸眼笑得弯弯的。
“谢谢你。”冷霁坐到他身边，轻轻地说。
“不用。”小狐狸咧了咧嘴。
“庭庭二十多年来过得太苦了，又忍惯了对谁都不说，你对他好一点哦。”
冷霁静静地点点头，认真极了。
“但是你一定也是苦过来的。”小狐狸又笑。“连心蛊一蛊难求，你既得到了一对，还不知千山老头当时怎样刁难的你。”
冷霁朝透过窗户缝望了望漆黑的夜空，从前不堪入目的种种现在想倒像是过眼云烟了。
“记不清了，当时只想着救弟弟，有了药还是没来得及。你呢？你也见过千山老祖？”
小狐狸起身掸了掸衣襟，调皮地眨了眨眼。“我要先走了，你安心守着他吧。哦对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小霁还是笑起来好看，以后要多笑笑哦～”

情人节当然要吃糖鸭
但如果有人催我虐小狐狸我还是很欢迎的
嘻嘻(♡˙︶˙♡)

89.
夜凉如水，无关庙堂江湖。
暖炉燃得正旺，可抵不住寒意像条灵巧的毒舌，吐着信子往人身上缠。
殿里冷清得有些寂寥。说来也奇怪，那年轻的陛下继位不过五六载，平西邪灭戎夏，革法纲睦八方。贤明时是真贤明，强硬时也是真强硬，由此朝堂之上上至恃权的元老，下至新晋的英才，无一不被他收得服服帖帖。可这一下了朝，慷慨激昂的皇帝仿佛换了个人，阴郁又深沉，像于危机四伏的深夜中暗中蛰伏的野兽。
不过这一点只有少数近距离侍奉陛下的宫女太监知道。这些人胆子也小，只敢在好不容易凑到一起时才想起来小心翼翼挤眉弄眼地嚼个舌头根，最后一拍大腿得出个一致的结论，幸好陛下入夜后不许入殿服侍，要不吓都能吓死个人。不过这寒冬腊月里皇上那些殿一个比一个大，一个人呆着也冷啊！唉，当个皇上也不容易。
其实宋印倒没觉得什么。上了朝做皇帝，下了朝做自己，仅此而已。
彼时宋印刚好批完了今日的奏折，草菅了几条人命也处理了几个草菅人命的狗官，抠出了几十吨被贪了几个月的粮食又堵了堵南边新泛滥的洪水。近来他着手精简规范了奏折格式，阅读起来果真轻松舒畅了不少。
宋印是在腹间突然一暖的时候才觉出那里一直在闷闷疼的。他一手捋着凑折一手去揉瘫在大腿上那一团松软的毛。虽然心绪一松疼痛越发猖狂，但丝毫没影响他完成工作后平和愉悦的心情。
“野回来了？”宋印轻声笑道。
团子哼哼唧唧地朝他怀里拱了拱，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冰凉的手指。
宋印单手将奏折摆成了高矮相同的几摞，顺便挠了几下小狐狸的下巴，“今天怎么这么懒？嗯？”
小狐狸嘟囔一声表示不满，下一秒便是一个美丽的银发少年柔若无骨地勾在他腰间。
“不生我的气了？”小狐狸懒洋洋地伸了伸修长的四肢。
“也不知道谁生谁的气。”宋印像抱小孩一样抱起小狐狸，丢到床上后自己也宽了衣带紧挨着躺下。
“说出来也是个成了精的，除了捏个破诀什么也不会，被人盯了去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这样了还天天想着帮别人主持公道伸张正义。”
小狐狸认真地翻了个白眼，只不过那双眼睛太过漂亮，效果难免娇媚有余愤怒不足。“你可以讽刺我的实力，但不能侮辱我的种族。”
宋印哭笑不得地揉了一把他乱糟糟地银发，“好好好修成人形不容易，我不应该乱信闲文野志。但你自由自在地在深山老林里做野狐狸不好吗？何苦跋山涉水地来宫里寻我。”
小狐狸一言不发地扒开了宋印前襟，朝着宋印胸前那一点狠狠咬了下去。“你活该寂寞一辈子，疼死没人管你。”
宋印按着小狐狸的头揉进怀里，重重颤了一下，然后长长喘了一口气。“刚生出来没疼死，以后也就疼不死了。至于寂寞么，我是吃人血长大的怪物，寂寞是应该的。”

90.
宋印终于睁开了眼。他的眼窝要比宋庭深一些，眼神也就往往显得深邃不少，很少像现在这样，清浅如见底的池塘，清澈之余似乎还多了一点点掺杂着恐惧的无措慌张。
“肯走了？”其实宋印心里也在笑自己，人家好不容易同意了，他慌个什么慌。
小狐狸眯着一双狐狸眼促狭地笑，“舍不得了？”
宋印飞快地错开眼神轻声一咳，脸颊悄然烧起了两朵诡异的红晕。“哪有。”
小狐狸很满意地尽收眼底，然后郑重其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嗯，我今日又去看了看那帮小崽子，觉得山上还是比宫里自在。我出来这些年，山珍海味尝遍了，奇珍异宝看遍了，风土人情也体验遍了，腻了。”
宋印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似乎怔了良久才又微低了头，心不在焉地绾起一缕银色的长发。“是该腻了。回去吧，回去好。”
小狐狸将头发扯回，大咧咧将宋印缠回怀里拍了拍。“你这种人不会寂寞的，不消多久便会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千秋万代，一统天下。到时候后宫三千佳丽，一天一个还能玩十年。”
“怎么会呢。”宋印显然还有些恍惚，手指不知不觉间已经抓住了小狐狸的衣角，像迷了路小孩子抓着手心里仅剩的糖果。
声音也轻细得像蚊子在叫。“你可是天底下我最喜欢的小狐狸。”
小狐狸觉得鼻子有点酸，所以他偷偷皱了一下。“睡觉吧，等你睡着我就走了。以后叫常公公替你备个汤婆子，省得每天冷得睡不着。”
“我不冷。”宋印边说边堂堂正正地朝锦被深处拱了拱，“明日吃了午饭再走吧，我叫他们多烧几个糖醋鸡腿。”
小狐狸闭上眼，他黏着宋印睡太久了，宋印现在闻起来已经有了自己身上的味道，熟悉得根本不想放开。“鸡腿也吃腻了。明天想去抓野兔子。”
“好吧。”宋印慢慢正了神色，松了小狐狸的衣角，想去摸他软绵绵的手。但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来，改抓了他的衣袖。“回去后一切小心，看见打不过的人记得跑，别傻愣愣地只会帮老弱病残挡弓箭。”
小狐狸握下他的手，用他的手臂环住自己。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一如很多年前山洞里那个满月的夜晚。
“还有，既然那什么老祖扣去了你半颗内丹，千万别仗着可以化人形就逞强。若是山里呆厌啦，可以往南边走一走，那里富庶些也祥和些。别来京城，太危险。还有你那一脑袋白头发，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显眼了，别对着旁人露出来。还有…”
“是银色啦。还有什么。”小狐狸忍不住又笑了。不能怪他总忘了身边躺着的是个九五之尊。他见过宋印叱咤风云的欠打样子，但没有旁人的时候，宋印在他眼前还是那个苍白孤单的少年，喜欢蜷成一团入睡，喜欢一下接一下替顺他雪白的绒毛，喜欢搂着他唠唠叨叨地说话。
宋印也摇头晃脑口若悬河地说过很多次皇宫他来不得来不得，不过说来说去却也只是严严实实地藏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从来没正儿八经地赶他走。
“没什么。”宋印亲了一下小狐狸的额头。“我以后不去打猎了，弄几个靶子改成射箭比赛好了。还想问问日后能不能去找你来着，又想了想，还是不见为好。”
“别见了。”小狐狸顺势咬住了宋印的嘴唇，湿漉漉地吮好几口。“狐狸和人类一样朝三暮四，厌了腻了也就不必再牵扯。但人类远比狐狸复杂，你说得对，再呆下去我指不定会死在谁手里。你连亲弟弟都不在乎，我又算得什么呢？”
宋印突然剧烈一抖，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到了。虽然很快恢复了满面的微笑，身体仍在微微发颤。“是呢，都不算什么。我亲手榨干了庭儿的命，日后兴许还会剥了你的皮，做成毯子献给邻邦。”
宋印双眼紧闭，小狐狸眼睁睁看着他蝶羽般的眼睫由干涸变到湿润，最后重新归于干涸。
当皇帝究竟哪里好呢？心碎了眼泪也不能留出来。连疼都是干巴巴的。
可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当皇帝的，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鼻尖突然一烫，宋印急匆匆地抬头，“怎么哭了？骗你的，别怕。”
小狐狸揉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了，快睡吧。”
宋印回过了神，幽幽叹了一口气。“毯子有些难做，也可能做成垫子。”
小狐狸又咬了他一口，撇着嘴化回小小一团，帮他暖着胃腹。
那一晚宋印抓他抓得格外紧，直到快破晓他才等到宋印稍稍睡熟了一点点，有机会偷偷朝他丢了个诀。
妖精从来也没有神话里杜撰得那样神通广大，千辛万苦求得了变成人的旁门左道，摇摇晃晃移个形隐个身、勉勉强强朝着毫无反抗之力的人丢个诀，已经到极限了。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用肉垫摸了摸宋印的脸，又用毛茸茸的头蹭了蹭宋印的胸口，最后没忍住还是变回了人，将他搂在怀里，仔仔细细地又亲了一遍他的嘴唇。
宋印软软的滑滑的白白的凉凉的，像小宝宝，不像小皇帝。
宋印很在乎他弟弟的，小狐狸知道。就连各个地方各个大人献上来的小玩意儿，他都会一个个地查看一遍。有时会突然抿嘴一笑，“这个庭儿喜欢。”
所以宋印口口声声说想让庭庭死，小狐狸永远也不会信。
可他也永远不准备告诉宋印庭庭很可能会长长久久地活下来。宋印不想直面也无法直面的内心，他不会强迫他面对。他帮着他还一还就好了。
因为宋印也是天底下他最喜欢的人呀。

没有内丹他还能撑多久呢？他也不知道。他已经维持不太住人形了。
无论是温度还是力量，都在一点点流失，就像手指缝拢不住的阳光。
其实做成毯子也不错，但不要给别人用，只能他自己盖。他要永远抱着他。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冷了。
小狐狸笑眯眯地想着，开始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再也没回头。
本就是不会有结果的一段孽缘啦。
只是不知道，多年以后，待他佳人在侧，子女绕膝之时，还会不会记得他曾经随手救过的那只小狐狸呢。
小狐狸不听话，费劲巴力化成一个很好看的人形，傻兮兮地找他蹭吃蹭喝蹭床。开心时会变回毛团，着急时也会变成毛团。
他应该会偶尔想起来那么一下下吧。
毕竟他说过，他是天底下他最喜欢的小狐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