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九门记事3(一五,HE,长篇)

【五十】
“二十年前,我是西藏昌都城最负盛名的向导,和你们汉人打过很多交道。那年冬天,一个姓张的年轻人找上了我,说是要去一个叫普兰的地方。这个地名连我都没听过,必是人迹罕至的某个雪山深处,我本来想直接拒绝,但他给的酬金实在太诱人,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我于是决定冒险走一趟。但凭我一个人的能力走不出大雪山,所以带上了有识路天赋的格桑。那年格桑十岁,是个小男子汉了。”
也许是这些回忆太过久远,扎布说得很慢:“我们历尽千辛万苦,陪着年轻人终于到了普兰,见到了普兰的神女,也就是你见过的拉姆卓玛。我原本打算休息一天就带着格桑离开,但就在当天晚上半夜,我听到窗外有人说话——我在陌生的地方一向睡得浅,很轻的响动就会惊醒——听声音发现是拉姆卓玛,他们似乎要连夜去一个藏有巨大宝物的地方,虽然另一个人一直没出声,但我立刻就猜到了,当时和拉姆卓玛在一起的,正是那个年轻人。”
吴老狗听得认真,这时忍不住’咦’了一声。
扎布扫了他一眼:“我和那个年轻人相处了近半个月,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除了他,我想不出寨子里会有第二人对普兰神女的话无动于衷。”
吴老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扎布想了一下,才续上刚才的话:“很久以后我才反应过来,他们会站在我房间外说话,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听见。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听说有宝物便动了心思,鬼迷心窍地悄悄跟在了他们后面。你猜的没错,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就是青铜门。”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吴老狗等了半天没见他有任何反应,就道:“也就是说,二十年前你便到过青铜门,拉姆卓玛很明显是引你至此,可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就为了让你来这里守门?”
“她从来没有强迫过我,是我自愿的。因为,那天我在青铜门后见到了世上最伟大的奇迹,这个奇迹足以让所有人为之癫狂,放弃一切。”
他这句话带了一丝深埋已久的兴奋,吴老狗听着心底却顿生寒意。
扎布见他脸色突变,声音也立刻冷了下来:“你怎么了?”
吴老狗极力按下心神,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突然记起,先前看到你的相貌,与现年的格桑其实差不多年纪。换言之,这二十年来,时间没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张家人长寿是血脉使然,你长生不老的原因是什么?想必以拉姆卓玛的眼光,不会是吃那种半吊子的长生药那么简单。”
扎布紧紧盯着他,半晌才道:“你相信人能起死回生吗?”
“什么?”吴老狗讶然。
“万物皆二元归一:物质为相、精神为性。性是内在的因,遍及一切;相是外在的缘,刹那变异。内因外缘,因缘相生。有的人是时间延续,精神上永恒不灭;有的人是空间扩展,物质上生灭相续。时空无尽,方得长生不老。”
吴老狗更吃惊了,脸上满是听和尚念经的茫然:“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扎布正说到兴起处,一时被打断很是恼火:“什么意思?”
“唔,就是觉得这番话听起来很……高深莫测。”
扎布被噎了一下:“……十年前,我决定离开昌都,临行前曾去过一趟喇嘛庙,庙里一个老喇嘛对我说的,我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吴老狗恍然大悟,朝他摆了摆手:“你继续说。”
扎布却失了兴致,皱眉道:“简而言之,物质化能实现人的新生。在青铜门后,哪怕你死了,也有机会重新获得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你。”
他顿了一下,忙又道:“记住,是有机会。我如果想让你死,你会死得很彻底。”
吴老狗像是终于听懂了,思虑良久,方慢吞吞地道:“照你的说法,青铜门后就不存在真正意义的死亡了,因为无论目前的状态是生还是死,都有重新生还的可能。但我一直相信,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得到了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就好比,张家有着延续长生的血脉,却换来族人千年的与世隔绝和家族的日渐衰亡。”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既然现在的’你’是物质化出来的,那么之前的那个’你’呢?现在的’你’,和之前的那个’你’到底算不算同一个人?”
扎布突然不说话了。
吴老狗等了一会,便道:“你还记得被你活生生封在祭堂老木柜中的那个人吗?”
“祭堂刚好缺一个死人,他能以全尸补上,是他的幸运。”
“你认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其实只是心脏骤停的假死,他最终的死因是失血过多。而且临死前,他还说过一句话:’他是死人’。这句话很奇怪对不对?这个’他’若是指凶手,为什么会是个死人?我当时怎么也想不通,但如果杀他的人是你,就很容易理解了:之前的那个’你’已经死了,他碰巧见过你的尸体,也就是之前的那个’你’,又见过现在还活着的’你’,任谁都会以为是自己疯了。可是,正由于他过早地识破了你的秘密,所以你才决定提前杀人灭口。”
吴老狗低声道:“二十年前,从青铜门出来的’你’,恐怕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你’了。十年前,你之所以会答应拉姆卓玛来守青铜门,是因为你别无选择。如果没有猜错,现在的’你’,是必须在青铜门附近生存吗?否则是不是就像那些吃了长生药的人一样,最终会变成一个没有意识的不生不死的怪物?”
扎布阴鹫地笑了起来:“你比你旁边还躺着的那个人聪明一点,可惜只说对了一半。”
“哪一半?”
这时扎布反而不着急回答了,瞳孔微缩了一下:“连我都不确定自己到底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你就不觉得害怕吗?”
吴老狗很坦白地说道:“害怕。”
说完,接着补充了一句:“更害怕变得和你一样。”
扎布闻言大笑:“很久没和人说话说得那么愉快了。但是,知道了秘密的人,都必须永远留在青铜门后。作为补偿,我会让你死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你就那么确定,我一定会留在这里?”
“你另外那两个朋友,他们进了藏尸阁,论理早该回来了,不是吗?”
吴老狗摇摇头:“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我信他。”
扎布不笑了。
除了普兰的村民,他实在太久没和外面的人接触过了,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远远低估了这些汉人的能力和手段。
就在这时,藏尸阁内忽然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
“你以为,一个小小的迷尸阵就能困住我?”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5-02 00:20:00 +0800 CST  
【五十一】
张启山走得并不快,话里不辨喜怒:“藏尸阁内,你那具尸体早就烂透了,到现在你还留着,因为它是你生而为人的最后证明吗?”
“住口!”扎布低吼出声,双目血红,几番张口,终是没说出下一句。
张启山本就是战火中烧出来的人,见此毫不动容,冷冷道:“你今天所有的恨和恶,都源自当初你自己的选择,是你曾经贪婪和无知带来的后果。”
扎布猛地抬头,直直地盯着张启山和他身后的副官一步步走近,开始放声大笑。
张启山也不急,慢慢行至跟前,耐心地等他笑够了,方开口道:“要恢复藏尸阁的时空平衡,一是用另一具尸体填补阿四造成的尸位空缺,二是毁掉其中的另一具遗骸,制造与之对立的空位。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最初的那个’你’,要么杀了现在的这个’你’去陪它。也许当’你’死的时候,就能物质化出第三个活生生的’你’也说不定。”
扎布眼中迸发出一霎的恐惧,转瞬即逝。
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眼中凝聚的杀意宛如风暴,都是杀过人的,手中的血腥味不用闻,单看眼神也能分辨,他是真的动了杀心。某个瞬间,扎布甚至不能区分,心底莫名的俱意到底是来自对死亡本能的恐惧,还是这个男人带来的巨大压力。
也不知是不是张启山这句话让他彻底冷静了下来,扎布静默了一会,便道:“你已经替我做出了选择,是吗?”
张启山不动声色地收起眼底锋刃般的凌厉,不咸不淡地道:“选择是你自己做出的,我只是给了你选择的权利。不过,你是个聪明人,相信能明白’活在当下’和’再活一次’的区别。”
说完,他不再看扎布,伸手扶起人还在状况外的吴老狗,轻声道:“我们走。”
扎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道:“青铜棺殿出现的那个血尸,你们以为只是偶然?”
吴老狗闻言一愣,捏了捏张启山扶住自己的手,意思是先等等,转过身来问道:“你说什么?”
“吸引血尸现身的人,就是你自己。”
吴老狗眨了眨眼睛,看到的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黑暗,目光漫无焦距地散乱出去:“哦?”
“我当初把你们引到青铜棺殿,本意是在那里就把你们一网打尽,并未想到那具血尸会突然出现,为此我不得已才改变了计划。不过,我因此也获得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信息。”扎布看着他道,“让我猜猜,你曾经被类似的血尸伤过,除了这次双目失明之外,你的其他五感也有过损伤,但是看来听觉和触觉似乎没有异样,那就是失去了嗅觉或味觉?这就是你随身得带着这条西藏獚的原因?”
都是道上压得住阵脚的老手,没那么容易失态,吴老狗神色有点淡淡的:“所以?”
扎布笑了:“除了五感有所损伤,你的伤口想必也很快就愈合了,你就没仔细想过为什么吗?”
吴老狗非常配合地认真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血尸的毒素能导致我的血液异于常人?”
“这句话,你问你旁边的这位张家后人或许会更适合。伤口快速愈合的感受,他的体会比你更深。”
吴老狗心知,这句话的意思说得很明白,张家人的血液和体质易于常人,有血脉传承的先天原因,也有后天的物竞天择,经过漫长的岁月,最终形成了最适合墓底生存的体质。不过,张家人在世上并非独一无二,其他的外族人经历变异或某种意外,也有一定的几率达到同样的体能标准。
对于这种看似天方夜谭的说辞,他倒不是不信。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受眼前的扎布是凭空物质化出来的现实,就能认可自己的血液体质得以通过外力改变的可能。何况,他的体质向张家人靠拢,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能立刻断定到底是好还是坏。
他想了想,便道:“这与你说那具血尸主动找上门来有什么关系?”
“你之前说,要获得什么就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比如我虽然获得了永生,却永远不能再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扎布就道,“你也一样,我只能告诉你,体质改变和五感损伤只是一方面,青铜棺殿的那具血尸之所以会主动找上你,是因为它认出了你身上特殊的气息。”
吴老狗下意识皱起鼻子嗅了嗅,这才记起自己根本闻不到任何气味。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转头对扎布道:“你说的特殊的气息,是指体质改变带来的副作用?促进伤口愈合是其中一个结果,可能还有其他某些未知的影响?”
扎布点了点头:“不错。他伤的是血气,血为精神之源,这种特殊的影响就像某种疫病,也许将在会在某天突然爆发,也许隐藏多年直到死亡也相安无事,是非好歹目前还不能做定论。”
他顿了顿,忽然道:“当年在昌都的寺庙里,老喇嘛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过去行为因,现在为果;现在行为因,将来为果。我当时不明白,只好一字一句硬背了下来,现在终于有点体会了,可惜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吴老狗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亦能从话语间感受到这句话并非虚情假意。
他想了想,将掌中的匕首双手递了过去:“这把藏刀是属于你的,我也算是完成了格桑的委托。在他面前,我会帮你守住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尊严。”
扎布凝视着刀柄上熟悉的藏文流纹,几乎浑身都在发抖,过了很久才站起身来,单手覆上心口,以藏族最高的礼节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随后方低头双手恭敬地接过藏刀。滚落的热泪打在藏刀的白铜刀柄上,渗入雕刻其上的细纹中,氤氲片刻便不见了。
再次抬起头来,扎布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你们走吧。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张启山朝他点点头,转头示意钟清带上陈皮阿四,伸手拉过身边人的手:“走。”
待四个人走出百米之外,吴老狗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他还站在原地吗?”
“早不在了。”张启山道,“你想问什么?”
“你之前是真的想过要杀了他,是吗?”
张启山默然,良久方道:“终是异类。不过,别人眼中的我们又何曾不是——”
这时,吴老狗突然啊了一声:“对了,你刚才去藏尸阁之前,在我手心写了什么?”
张启山一怔,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你知道的,我又不识字。”九门五爷大言不惭。
张启山顿时梗住了,竟无话可说。
吴老狗心里叹了口气,这么大好的机会竟然无法亲眼看到张大佛爷吃瘪。
“其实我猜到了。”他笑道,“你写的两个字是:等我。”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5-07 01:38:00 +0800 CST  
【五十二】
这时,张启山突然示意所有人停住了脚步,又侧耳听了半晌,才道:“他这次是真的走了。”
吴老狗心说难道扎布刚才还在附近,便听得张启山继续说道:“你要装死装到什么时候?”
他心里更加莫名:谁他娘的装死了?
很快,钟清背上的人一声冷哼,紧接着是双脚落地的声音。
钟清到底是正规军人出身,泰山崩于顶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冷静,是以对此并没有做出明显的反应。但九门五爷此时就是个睁眼瞎,等心里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徒生感慨,看来以后不能跟着老八混,否则那神棍使诈把他卖了,他这瞎子怕是还帮着数钱。
素来在长沙城横着走的陈皮阿四难得装死装了这么久,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酸麻的胳膊,转过头来对张启山道:“我差点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如果那么容易死,已经死八百次了,轮不到今天死在这里。”张大佛爷说得轻描淡写。
陈皮阿四表情僵了一瞬。
他能在短短几年内在道上被人尊称一声’四爷’,部分原因是师父二月红的提携,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手上沾满了别人的血,身上比别人流过更多的血。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根本不会相信天堂。数年前,自从那个喜欢吃螃蟹的人死后,他就再也没相信过任何人。
张启山看着他道:“扎布能成功把你引至藏尸阁内,那就意味着,他要骗取你的信任,一定告诉过你一些真实的信息,让你不惜冒险也甘愿入套。”
陈皮阿四心知瞒不过,只好长话短说:“青铜门关闭后没等到你们,我一个人往前走,之后遇到了那个姓张的年轻人,以及自称是向导的扎布。”
“小张哥?”吴老狗奇怪地道,“他碰到我们之前,先见到了你,可是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说完,又自顾自摇了摇头:“依着他的性格,多嘴说了才不正常。”
张启山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一共待了多长时间?”
“不到一个时辰。”陈皮阿四就道,“后来那个年轻人在我眼皮底下突然消失不见了,结合你们失踪的情况,我意识到问题出在青铜门后的某种异象。于是,我逼着扎布说出他可能知道的真相。”
吴老狗心说,逼供这码子事的确是阿四干得出来的,下手一向快准狠,而且效果极其显著。他突然记起,当初见到扎布时,对方披头散发满身是血,那时以为是被血尸所伤,其实没准就是阿四严刑逼问的结果。
他想了一下,就问:“你为什么认定他一定知道青铜门的真相?”
“因为扎布见到张家年轻人的时候很惊讶,说他长得像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张家人都很长寿,难不成扎布和张家人一样,也活了很久?人一旦活的时间长了,知道的事情必定就会比普通人多一点。”陈皮阿四解释,“很快,扎布就说出了青铜门后存在时空紊乱的现象,包括时间变缓和空间置换。但当我再问他,这些异象产生的源头是什么,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却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说到这里,他冷笑道:“对付其他人我不敢保证,但这种看似硬骨头其实纸老虎的人,我有的是方法让他们开口。他没扛过三轮,最后透露说,异象的起源和秘密,能在战国帛书中找到答案,其中有半卷在拉姆卓玛手中。”
吴老狗一愣,掩于袖中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
张启山不动声色地攥住了他的掌心,微凉的手指带了持枪时冷硬果断的力度。
他沉吟半晌,对陈皮阿四道:“扎布用了什么理由做诱饵?承诺帮你拿到那半卷帛书,还是已经告诉了你里面的内容?”
陈皮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古怪,良久才道:“他说曾经机缘巧合得知了张家的一些过往,很久以前,张家先祖得到过一个石头盒子,费尽力气打开后,却引发了巨大的灾难。后来盒子被封在了生死棺中,存于青铜门后。但是,剩下的信息在另外半卷帛书中,具体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吴老狗下意识转头往张启山站立的方向看去。
不管扎布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传说中的石头盒子倒并非子虚乌有,他确实是听过的。当年早在长白山底张家古墓的时候,阿静就曾向他提及,历代张家族长传承的秘密,与一只刻着龙纹的石头盒子有关。
如今看来,这只石头盒子显然曾经引发过一场使料未及的灾祸,但因某种原因又无法销毁盒子,张家不得不动用极端的力量将其封于青铜门后,并通过族长代代传了下来。时至今日,张家一族日渐势微,这个秘密最终只留下了破碎的只言片语,再没人知晓事实最初的原貌。
张启山对此却似乎并未放在心上,面色无波地问道:“生死棺和藏尸阁有什么关系?”
陈皮阿四像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顿了一下道:“你已经猜到了,从进入青铜门开始,生死棺就是一个局,藏尸阁只是其中的一环。”
“什么意思?”吴老狗听了半天,觉得自己不止眼睛瞎了,耳朵也快瞎了。
陈皮阿四正要说话,被张启山一个眼神扫了过来,立刻闭了嘴。
吴老狗看不到他们的眼神交流,心下正疑惑,就听张启山解释道:“简单来说,生死棺虽能用来镇压凶棺,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故张家先祖将石头盒子封印在生棺中时,借用藏尸阁的生死轮回,分担死棺可能带来的厄运,目的就是使潜在危险降到最低。”
出于对张启山的信任,他心下虽直觉哪里不对,可一时又挑不出来其中的毛病,于是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换言之,扎布之所以在藏尸阁等着我们入网,因为这里是生棺的必经之地。恢复藏尸阁的生死平衡,不仅能打破鬼打墙的死循环,同时也是打开生棺入口的先决条件。”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而且,刀疤很可能已经从江臧那边提前知悉了石头盒子的信息,他一开始就是冲着生棺来的。无论那玩意是什么来头,被我们得了,总好过落在刀疤手中。”
既然是张家都觉得棘手的东西,想必不是池中物,非常人所能掌控。他心知九门不是纯良之辈,也不乏黑吃黑的手段,但就大义而言,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就在这时,陈皮阿四忽然道:“刀疤是否知情我不清楚,但那个张家年轻人知道的,绝对不比我们少。”
“啊?”吴老狗没反应过来。
“他就在我们身后。”张启山淡淡地道。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5-28 23:59:00 +0800 CST  
【五十三】
这句话说得其实不是十分准确。
此时张家年轻人并没有看向他们,甚至根本没在意他们的存在,抬脚进了藏尸阁的大门。
张启山和钟清多年主副,早已心有默契,两人对视一眼,钟清点点头,很快转身就往藏尸阁走。陈皮阿四反应也不慢,几个快步追了上去,反倒比他先一步走到阁前,剩下张启山牵着一个看不见路的瞎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吴老狗奇怪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万一我们被抢了先机怎么办?”
张启山笑了一下:“你就在我身边,有什么好着急的?”
吴老狗怔住,过了一会琢磨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难得耳尖起了一片红。心里忍不住叹气,严肃正经的人一旦说起情话来,他娘的可真要命。
说着,两人也到了藏尸阁前,鉴于先时已经有过数次离奇失踪的经历,加上张家年轻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吴老狗以为这次又会出现人员不齐的情况,意外的是,这几个人竟然都还在。
但是,整栋阁楼变得空空荡荡,原本满阁的尸体不翼而飞。
亲眼见证过死棺的消失和再现,吴老狗对此倒也见怪不怪,不论尸体是被风卷走了还是无端又触发了什么机关,横竖离不了这青铜门,没准下一秒在其他地方就再遇上了。
张启山沉吟道:“一点东西都不剩了?”
“有。”钟清摊开手心,递过来一枚微凉的小东西,“地上散落了很多箭头模样的小铁片,与当时在死棺棺椁隔层发现的铁片一致。”
吴老狗闻言心下一动,转头对张启山道:“你还记不记得,格尔木的地下,那辆鬼车突然出现的时候,铁轨上也有很多这种奇怪的小铁片?”
“你怀疑两者有关系?”
“任何异象背后,都会有一些共通的东西。”吴老狗点头道,“最初你失踪的时候,我身上是有两枚铁片的。所以,说得更准确一点,也许那时失踪的人应该算我,而不是你。不过现在我还没想明白一点,如果箭头铁片只是某种外在条件,那么导致时空紊乱发生的机缘到底是什么?”
张启山捏着指间的铁片,抬眼看了看他:“我们可以反向推理。试想如果藏尸阁内存放的都是吴家先祖的遗骸,一旦预见这里会发生某种意外,你会做什么?”
吴老狗心说,吴家能和你们张家比吗?就算想瞻仰先祖真容,吴家祖先的遗骸能留到现今的,恐怕也早成灰了。
他想了想,便道:“当然是确保遗骸不受影响,想办法把遗骨先运出去再说,否则岂不天打雷劈……等等,你的意思是,这里的尸体之所以会突然消失,是因为藏尸阁本身有问题?”
张启山不答,突然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吴老狗顿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张家年轻人说的。
站在他们对面的人一直没开口,良久才道:“藏尸阁就是地宫入口。”
这句话言简意赅,虽然没有说明具体原因,但提到了重点:镇压石头盒子的生棺被封存于地宫下,藏尸阁既是遗骸的存放地,也是守护地宫的入口。
可问题是,现在就算知道了入口在哪,也没法子打开。张家年轻人将楼阁上下都检查了一遍依然一筹莫展,故不得不选择与他们合作。
藏尸阁的氛围和气味显然给陈皮阿四带来了诸多不好的回忆,皱眉道:“又不是没打过盗洞,大不了掘地三丈。”
吴老狗摇头:“既然张家历代族长都曾见过那个石头盒子,说明地宫入口的机关开启和关闭是可逆的,不是打盗洞那么简单。”
陈皮阿四:“那你说怎么办?”
吴老狗不说话了:别指望一个瞎子这个时候能给到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早知道让三寸钉提前闻闻藏尸阁内那些已经消失不见了的尸体,说不准还能找回些线索。
张启山没理他们,对立于一旁的钟清道:“说一下藏尸阁的建筑情况。”
事实上,身为张大佛爷最信任的左右手,钟清所做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副官应有的职责,因屡立军功,虽级别一直是副官,军衔已升至少尉,不仅危急时刻能代主将守城,跟着部队还顺便负责勘察地形的工作,参考哪里才是最佳防守地段、哪个狙击点射杀敌人的几率最高等等。
训练有素的副官思索片刻,很快回道:“一共三层,方形,无窗,楼高七米,从下往上逐层缩小,是典型的地宫建筑。”
他停顿了一下,方继续道:“不过,奇怪之处在于,第二和第三的楼层中庭均大面积漏空,且二楼面积仅为一楼的一半,顶层则只有二楼的一半。从使用效率来看,不符合大部分楼阁的建造逻辑。”
张启山颔首:“有不合理之处就对了。”
吴老狗在旁边听得仔细,此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套娃。”
冥冥中感受到所有人的视线洗礼,他忙解释道:“大概三年前,我有次下斗挖出来一明器,由空心木娃娃一个套一个组成,不值钱,但挺罕见。其中第一个娃娃比第二个大一倍,第二个又比第三个大一倍,依次类推,一共有六只,但套在一起就只有一个。”
陈皮阿四冷哼:“那玩意你丢在老八的算命摊上了,找他算过命的人都见过。但一个娃娃和藏尸阁有什么关系?”
吴老狗也不急:“青铜门后最大的异象,是时间和空间异于常理。藏尸阁的建筑不符合我们平常的逻辑,但放在这里却反而变得正常了——试想,如果把顶层套在第二层,第二层套在第一层,完整地折叠在一起,改变了空间架构,也许就能打开地宫入口也说不定。”
四周半晌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听陈皮阿四悻悻道:“说得好听,怎么做?”
吴老狗一摊手,笑道:“四爷厉害,一切听您的。”
岂料,没等陈皮做出反应,张启山却忽然将他的手交到钟清掌中,对后者叮嘱道:“带他出去,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什么?”吴老狗一惊,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你真信了?我就随口胡扯,时空一旦改变,谁也不能预料后果。”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料想对方不可能乖乖跟着走,待要一掌敲晕他又舍不得,于是二话不说示意钟清和阿四一左一右架着他出去了。
吴老狗成名后何曾受过这等待遇,心下惊怒交加,口不择言大声道:“张启山你他娘的不要命了!楼层一旦折叠,你人在里面岂不被压成肉泥!就不能再等一等,我们另外想办法?!”
刚走出十多米外,他话还没骂完,耳边便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
灰尘弥漫之后,几个人抬头一看傻了眼,不要说原本的三层楼,连藏尸阁的第一层都已消失不见,地面平平整整,连人带楼全没了。
见钟清和陈皮阿四都不说话,吴老狗心知出事了,脸色一白:“妈的!”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6-04 00:26:00 +0800 CST  
【五十四】
钟清见他脸色不对,忙上前一步扶住他:“五爷,我先过去看…… ”
吴老狗睁着一双瞎眼直直地盯着前方,打断道:“真塌了?他呢?”
钟清不知该说是整个塌了,还是直接被夷为了平地。可现在连整栋楼都不见了,何况是人?刚才藏尸阁发出那么大动静,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已经无法用时空紊乱导致的突然失踪来解释了。
他向来不善敷衍,此刻心里没想清楚,一时竟未接上话。
吴老狗本就觉得此事凶险,眼下连钟清都不能确定张启山的生死,他呼吸一窒,浑身气血上涌,喉间猛地一点腥甜。
他魔怔似地爬起来,拂开钟清扶着的手,不管不顾就往藏尸阁的方向走去。短短十步路,生生走出了阴阳两隔的距离。
直到走至近处,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此处已被夷为平地,但地下却是空的,藏尸阁并没有真的消失或崩裂成渣,而是坍塌下沉了。
也不知张启山动了什么手脚,引发了其中暗藏的机关,导致整个藏尸阁层层塌陷,因着特殊的建筑结构,楼层几乎完好无损,最终在地下呈现出倒立的状态。
正应了张家年轻人的那句话:藏尸阁就是地宫的入口。
不过,依旧没看到张启山和张家年轻人的身影。
这时,钟清和陈皮阿四也赶了上来,两人都是老手,无需多做解释,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我该相信他的。”吴老狗在入口边沿站了很久,脸上神色恢复了平静,“想必入口已经打开了,我们现在就下去。”
钟清没有动,看着他道:“五爷,你眼睛能看见了?”
吴老狗闻言怔住了,反应了一秒,然后使劲眨了眨眼。
他看到眉头紧锁的钟清站在面前,陈皮阿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脚下是已经塌陷下沉的藏尸阁。
不是错觉,他确实能看见了。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复明的?藏尸阁那声巨响之后,脑子一片空白,他记不清了。
唯有喉间血味尚在。
他略略一想,心下有了计较:“扎布之前曾提到,我伤的是气血,这才导致五感损伤,目前视觉暂时恢复,恐怕和血气逆转有关。无论如何,现在能看见东西就是好事,至于以后是福是祸,留着以后考虑。”
陈皮阿四看了看他,捏着指间的铁弹子:“那就不用啰嗦了,先下去再说。”
说着,率先跳下了地宫入口。
吴老狗和钟清互相看了一眼,紧随其后,跟着跳了下去。
如他们所料,地宫入口确实已经打开了,一条一丈宽的墓道直直的往里延伸开去,两边石壁上约莫两米高的地方均挂了一盏豆大的长明灯,火光虽昏黄暗沉,但每隔十米就有一盏,恰好够照明看路。
大家沿着墓道往前走,吴老狗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长明灯座均为青铜铸成,形状怪模怪样的,像是脱胎于某种上古异兽,但只得其形未得其神,故无法分辨。他越看越发觉,长明灯的这些灯座莫名眼熟。
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些长明灯座,与当时在大殿中见到的青铜器座一个样。区别在于,那里的青铜灯座积灰严重,明显很久没用过了。”
钟清和陈皮阿四似乎并未到过那个奇冷无比的石殿,听了他的解释方明白过来。
此时,陈皮阿四的脸色却变得有点捉摸不定:“……原来是真的。”
吴老狗没听清,问道:“什么真的假的?”
“当时我逼问扎布青铜门的异象,他说,在青铜门后几乎不存在真正意义的死亡。就好比,人死了可以物质化再生,而那些本身没有生命但年岁久远的东西,则会以某个时刻的状态映射于另一个时空,得以继续存在,但由于很少有人遇到,所以又称幽灵墓。”陈皮阿四回道,“你说的那个阴冷的石殿,应该就是某个其实早就消失了的幽灵墓。”
吴老狗皱眉,心说老子命格为破都是老八那神棍说出去的,导致这些年开棺必起尸不说,连百年难遇的幽灵墓都一个不落。要不是他生辰八字实在硬的很,否则九条命都不够用。看来这次回长沙得去趟老八的算命铺,讨个辟邪的物什压一压。
他这厢已经想到了天边,没注意走在前边的陈皮阿四突然停下了脚步。
钟清一把拉住差点撞人后背的吴老狗,沉声道:“四爷,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陈皮阿四解开腰间的九爪勾,缓缓道:“操家伙。”
这下不仅钟清为之一惊,连吴老狗都微微变了脸色。
九门四爷早年成名于他的九爪勾,传闻能勾住十米外的生鸡蛋而不碎,而另一个传闻是他曾用九爪勾直接将人的脑袋从脖子上搬了家。至于传说是否属实,只有陈皮阿四本人知道。不过,四爷很少动用他的九爪勾,除非遇到连他都觉得棘手的情况。
吴老狗凝神听了半晌,抿了抿唇:“石壁后有东西。”
他抽出身后的黑色短刀,朝钟清点点头,后者已将冲锋枪端在了手中,咔嚓一声上了膛。
三个人很快背对背站在了一起。自从在广西巴乃亲眼见过那些能在巨大的山石中来去自如的怪物,吴老狗便认定任何墙壁死角都不再安全。
就在这时,两边石壁后均远远传来一阵缓慢悠长的嘶鸣声,犹如地底怪物嘶叫的群吼,又像深湖浊水翻涌的闷响。
嘶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陈皮阿四大叫一声:“左边!”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破壁而出,瞬时向他们扑来,漫天碎石的间隙,吴老狗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它的模样,剧烈的枪声响彻墓道那一霎,九爪勾也勾住了那黑影的头。
追命的勾子猛地收紧一拧,一只看不清面目的头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
没了头的黑影顿时失去平衡般,合身撞上对面的石壁,力道竟撞开一个大洞,立刻消失在了墙壁后。
“追!”耳边炸开陈皮阿四的吼声,等吴老狗反应过来,身边站着的两人已经不见了影。
异变发生不过分秒之间,这时左边石壁外再次传来一阵沉闷的嘶鸣声,声势更胜方才。
“娘的!”他骂了一声,跟着跳进了右边被撞出来的大洞内。
借着洞外长明灯的光,他才发现壁后是一个不大的墓室,直接通往另一条甬道,尚能隐约听到远远地传来陈皮阿四和钟清奔跑的脚步声回响。
此时身后的嘶鸣声愈来愈杂乱,吴老狗将黑色短刀收回身后,即刻沿着石室外的墓道开始一路狂奔。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6-11 00:19:00 +0800 CST  
【五十五】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前身后都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吴老狗才放慢了脚步。
待看清所处的地方,他却突然变了脸色。
此时他误打误撞进了一间很大的石室,长宽均有八丈,左右两壁挂着一共八盏长明灯,以青铜兽为底座,其上填了尸油,静静地燃着幽黄的光。
墓室中央是个极为宽大的圆台,高出地面一截,其上停着八口约莫半人高的黑漆棺材,所有棺头相对,棺尾则往八个方向呈放射状摆开,远远看去,犹如一朵怒放的黑色莲花。
吴老狗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喃喃道:“八方莲花棺。”
其实怨不得他吃惊,因为但凡跟他们这行沾点边的人,几乎都听过道上的一句黑话:
六出窨子青铜棺,七星北斗恶鬼还。八方莲花不聚财,九龙抬尸索命来。
这四句话说的分别是几个著名的凶棺,意在告诫刚入行的新人,万一哪天不走运遇上了其中一个,最好心里有个底,知难而退,留得一条小命。当然,如果倒血霉都遇上了,就任命地向祖宗烧高香,祈祷能留个全尸吧。
他倒好,一天遇俩。先前的青铜棺群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想不到竟然在这里还见到了传说中的八方莲花棺。
顾名思义,莲花座素有生财之意,既然不聚财,只能聚些粽子尸蟞之类的玩意,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吴老狗没由来就记起了年少时下过的那个八棺聚财墓,那些看似诡奇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现象下隐藏的真相,如今似乎触手可及。
在格尔木的时候,江臧曾提醒他,要想知道十年前的秘密,在青铜门后都能找到答案。
时空紊乱,八字续命。聚的不是财,而是宝贵的时间。
那么,这里的八口黑色莲花棺,聚的又是什么?
吴老狗难得犯了犹豫。开棺吧,自己就一个人,万一扛不住,岂不得不偿失?不开吧,手痒。何况,唾手可得的秘密就在眼前,没道理现在收手。
挣扎了十秒钟,艺高人胆大的心理占了上风,他一咬牙:老子下的斗多了去了,再凶的棺都开给你看!
不过,到底是传说中的凶物,他也比往常更为谨慎了些。
所以,他将三寸钉拎出来放在地上,煞有其事地对它叮嘱道:“看好了,这是张启山的二响环,你闻闻气味,然后出去替我报个信,到时候万一出了意外,记得带他过来帮我救个场。”
小家伙似乎是听懂了,鼻尖碰了碰他腕间的镯子,晃了晃小脑袋,很快扭头就往外边跑,转眼不见了影。
吴老狗站起身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心里刚冒出头的一点忧虑给压了下去,随即转过身来,开始琢磨这八具黑漆棺材,到底从哪里下手比较好。
他心里很清楚,所谓的凶棺,其实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棺材自身就很特殊,打开必尸变。比如有一种长自深山老林山沟山阴的树木,从未见过阳光,十年才长一圈年轮,黑如煤炭,称为窨子木。把窨子木做成棺材,就叫窨子棺,因棺木阴气极重,常用来镇压怨气很重的墓主,但开棺必尸变,且起尸异常凶残。
但第二种凶棺,可怕的反而并不是棺材本身,而是其背后有个邪门的阵法压着。好比北斗七星棺,开一椁而动七棺,不知情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反应,被群起而攻之,直接就交代在里面了。九龙抬尸棺倒是没人见过,不晓得具体有哪些古怪。这类棺阵常用来守护某个东西,或以其他几个棺主来镇压其中的一个正主。
这八方莲花棺一看就属于第二种。
问题在于,他根本不知道其中暗藏的阵法,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到底应该提前做哪些准备。
得亏他早年是实打实从底层做起来的,近年来虽然下地少了,开棺的活儿自有铁筷子代劳,手脚功夫倒也没生疏,干翻一两个粽子是不成问题的。而且手边的工具还算齐全,不至于徒手单干。
不过,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旦出现异常,还是逃命要紧。于是他先计算了一下棺材离出口的距离,再算了算需要的最短时间,心里有数了,这才揉揉手腕,操起家伙开干。
出于安全考虑,他选了离出口最近的一口棺材先下手,这样逃生几率也高些。很快封棺的铁钉就被一一卸下,他突然发现,棺头用朱砂潦草地写了一个字,许是年代久远,朱砂已经有点脱落,字迹斑斑驳驳,透着莫名的凉意。
一般情况下,棺木上若写有文字,往往与墓主的姓名或生平有关。但这个字写得潦草,显然是后来才添上去的,也不知具体是何来历。是对后人的告诫,亦或是标明棺主的身份?
吴老狗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开棺看了再说,他不认识这个字,也无从判断其中的古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为防棺中尸变,他一手握着黑色短刀护身,一手小心翼翼地挪开了棺盖。
沉重的棺盖被一点点推开,他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越来越古怪,直到能完全看清棺中的一切。
棺材里边躺着一具年轻的尸体,面色苍白,但神情安详,几乎与活人无差。
这本来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青铜门后奇事多,从来都不缺长得像活人的死人,也不缺过得跟死人一样的活人。
怪就怪在,棺中这人的五官看起来有点面熟。
吴老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真他娘的见了鬼了。
如果对方睁开眼睛,再嘴角上扬地笑一笑,就凭眉目间天然自带的那股子少年意气,他们大概能做兄弟。
区别在于,棺中之人有着一头足以覆满棺材的长发。
诡异的头发终于刺激了他的神经,脑中霎时涌入先前在格尔木地下鬼车中的记忆,当时陷入幻境的时候,见到的那个长发怪物也和他有着相似的面容。
就在这时,壁上的长明灯突然闪烁了几下,火光由昏黄变成了暗绿,映得周遭惨碧一片。棺中尸体苍白的脸上碧色连连,更显诡谲森森。
吴老狗脸色一变。
都说鸡鸣灯灭不摸金,火光异变意味着很可能发生尸变。他当机立断,双手一推棺盖,眼看就要合上,里面躺着的尸体却陡然睁开了眼。
长明灯忽然灭了。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6-16 23:02:00 +0800 CST  
【五十六】
棺盖被撞开的一瞬,吴老狗当下往出口急退,眼见墓门就在一丈开外,一段湿滑的长发已经如毒蛇般缠上脚踝,他猝不及防顿时摔了个倒仰,霎时更多的头发如影随形绞了上来,他整个人连拖带拽,片刻间就被拖回棺材边。
’嘭’地一声撞上半人高的黑漆棺木,他闷哼一声,脸朝下合身跌入棺内。此时他双手双脚均被头发缠住,脖颈处更是绞了数道湿发,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身体的疼痛竟一时缓解了窒息带来的恐惧。
生死一线间,人的求生欲往往会爆发超出预期的力量。
他用力一个深呼吸,指尖用劲,手握黑金短刀一举劈下,刀锋过处,长发皆断。右手得了自由,他也不再客气,立刻手起刀落,将缠在身上的头发尽数斩了。
黑暗中,一只苍白冰冷的手穿过重重断发抚上了他的脸。
吴老狗一呆,他娘的竟然被一只粽子蹭鼻子上脸了,这事若抖出去,九门五爷的颜面何存!身体比头脑更先感知危险,他左手一撑棺壁,右手持刀,猛地一抬上半身,削铁如泥的刀锋就往身下那具尸体招呼上了。
倏忽之间,他握刀的手腕被一只手狠狠捏住,刀尖停在半空再也无法下沉半寸。
棺中尸体的喉间突然发出了嗬嗬的低音。
吴老狗大惊,现在他们几乎脸对着脸,一口尸气若直接这么怼过来,不死也得半残。他忽然就有点后悔,可惜这次入藏没有带黑驴蹄子,否则一蹄子塞对方嘴里,麻利又省事。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手脚并用正要直起身来,颊边骤然一阵劲风扫过,原本覆在脸上的那只手改掌为爪,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咽喉为要害,他本能地往后一仰,双膝跪地,直接坐在了尸体身上。
冰凉的五指如铁箍逐渐收紧,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喉咙很可能被当场捏爆,当下忍不住心里怒吼,既然长了同一张脸,相煎何太急啊大兄弟!
肺部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出身体,大脑因极度缺氧陷入绝望的窒息,鬼使神差般,他腾出左手,手掌直接握住了一旁因被捏住无法动弹分毫的短刀刀刃。
锋利的刀锋吹发可断,掌心破皮伤肉立刻见了骨,霎时鲜血淋漓,淌了满臂满手,浓郁的血腥气当即充斥了棺材内狭隘的空间。
剧痛之下,他终于找回了差点回不来的神识。下一秒,那尸体竟突然松了钳制他的手,发了狂一掌拍向他胸口,巨大的力道竟将他整个人震出了棺外。
大量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来不及思考对方怎么就发了善心,吴老狗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不管三七二十一登时咳了个惊天动地。
待呼吸稍微变得顺畅,他揉了揉几乎被拍得移位的五脏六腑,站起身来顺势把身上的火折子点了起来,四下一看,却愣在了原地。
只见原本散落在棺外的无数长发已经如潮水般退回了棺内,但不知什么时候,其他七口黑漆棺材的棺盖也都打开了。而最麻烦的是,先时唯一的出口不见了,四周均为不见缝隙的石壁,转眼成了一间封闭的墓室。
此时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火折子燃烧发出细细碎碎的哔啵声,犹如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沉寂得可怕。
吴老狗苦笑了一下,就算三寸钉找到了张启山,现在想要来救他,恐怕也找不到进来的入口,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当一无所依的时候,他反而很快冷静了下来。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当年在广西巴乃的神秘岩山中,他也曾被困在封闭的山洞里出不去,不过很显然,那次是因为山岩本身有异变,但这次恐怕与八方莲花棺阵法有关。
换言之,刚才他亲自打开的那具棺材,十有八九就是正主。棺主发生异变,导致墓中机关启动,这才封了墓室。而正因为正主此时没有发起任何攻击,所以现在另外七口棺材才保持了安静。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记起,方才那具尸体停止攻击的契机,正是在他割破手掌之后。
他皱了皱眉,低头一翻左手掌心,上面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空气中血气却正在消散。
无论如何,如果流点血真能保命,未曾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他于是不再犹豫,拿刀重新割破手掌,改掌为拳,用力一握伤口,鲜血涌出,淋淋漓漓落了满身。
但是,也许慢慢适应了他的血气,不远处主棺隐隐又有长发即将涌出,其余七口棺材内也渐渐传来了咯咯的声响。
没有时间了,必须尽快解开打开墓门的机关。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摈除杂念,沉下心来思考所有的可能。
从之前曾经发生的种种判断,青铜门后最大的秘密就是时间和空间。
二元归一,时空无尽,方得长生不老。因为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所以,青铜门后才不存在真正意义的死亡。
那么,造成青铜门后一切异象的起源,到底是什么?张家真正要守护的秘密,除了异象本身,还有其背后尘封的真相吗?
而所有异于常理的现象,其共通点在于,几乎都暗合八卦之象。
先有张启山以震宫一卦破了青铜门无限空间的幻境,后有钟清用奇门遁甲打开了倒棺青铜阵的生门。那眼前这个八方莲花棺的阵法机关,是否也同样得用八卦五行才能解开?
吴老狗有点犯难,对于这些玄乎的玩意儿,他们九个人之中老八才是最懂的,他虽然从小跟着老爹耳濡目染学了点皮毛,但充其量也就是个半吊子。
他皱了眉头,在这紧要关头,竟不由得记起了一件旧事。十年前,在嘉兴八棺聚财墓底的时候,江臧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你八字虽硬,一般的邪祟压不住你,但如果遇到了和你八字一样的,切记敬而远之。”
就在这时,耳边的咯咯声越来越响,他猛地回过神来,抬眼一看,霎时遍体生寒。
那具尸体不知何时已经站出了棺外,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视线没有焦距,却莫名泛着凉意。
一人一尸隔了一丈的距离对视,谁都没有动。
吴老狗忽然明白过来,对方现在怕的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火折子燃烧的火光。
只可惜,这是他身上最后一支火折子。
火光燃尽之时,就是他命亡之日。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6-23 23:36:00 +0800 CST  
【五十七】
火折子逐渐燃烧殆尽。
静默良久,吴老狗突然开口:“八方莲花棺是以你的生辰八字为锁,进而触发机关封住了墓门。这个机关的可怕之处在于,如果盗墓者不知道你的八字,将被活活困死在这里。就算迟早能算出墓门的位置,也需要时间去验证正确的八卦方位,说不定还有其他隐藏的致命机关,而你和其他七个棺材里的兄弟是绝不会干等着,给到盗墓者生还机会的。”
明黄的火光映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格外清亮明锐:“如果我猜的不错,你的生辰八字既是封门的锁,也是开门的钥匙,对不对?根据墓主的生辰八字,找到与之对应的方位,以你的血为卦引,才能破了莲花棺阵,重新打开墓门。”
他顿了顿,缓缓道:“好歹我们长得像,说不定连八字也一样。”
尸体无悲无喜的脸上似乎起了一丝波动,身后被斩断的头发猛地暴长,倾泻而下瞬时铺了一地。
受到它的召唤,其他七口棺材中开始陆续爬出了数具起尸,犹如之前在青铜棺殿遇到的那具血尸,浑身泛着血水,没脸没皮,看不出五官。
吴老狗有点嫌恶地看了它们一眼:“如果我刚才打开的是这几具棺材,恐怕等不到触发机关,这条命就直接交代在它们手中了。”
不过,人类对于与自己相似的事物总会有惺惺相惜的同情。
他转过头来,看着面前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想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封在莲花棺内,以至于死了都得不到解脱。我这人活得比较简单,好奇心虽然重了点,但难缠的事一向不大愿意深究,现在破例一次,你如果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替你去完成。”
对面的尸体显然没听懂他的话,眼看火折子的光渐渐弱了下去,抬脚逼近了一步。其身后的七具血尸也不再客气,很快就呈一个包围圈围了过来,但仿佛颇为忌惮他满身的血气,不敢靠得太近。
见对方打定主意要他留下来陪葬了,吴老狗往后一退,微微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有缘无分了。”
他随即蹲了下来,左手以指为笔,残血为墨,在地上画了一个天圆地方的图案,辅以繁复的线条,口中念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天干逢三奇,格局必为贵。戊寅城墙土,甲子海中金;震巽同根源,阴阳得化育。”
念及最后两句时,尸体终于有了反应,一双漆黑的眼珠在眼眶内转了转,片刻过后,竟无声地流出了两行血泪,悄然划过苍白的脸颊,触目惊心。
血泪于下颌凝聚成珠,半晌方自空中滴落,混入地上飞尘。
这时,火折子烧得只剩最后一小截,吴老狗也完成了手中的图阵。他一抬头,就见数名尸人已经聚拢过来,但身后本应墓门大开的石壁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他头皮一乍,后背顿生一层薄汗:“难道我弄错了?”
本能地将短刀横于胸前,他起身背靠石壁,脑中石光电转,自从眼睛瞎了并复明之后,他的血似乎能短时间震慑地下邪物,尽管作用不及张家人的血那么有效,起码已经有了自保的机会。只要能挡住对面这位兄弟的攻击,另外七具血尸暂时反而不会造成太大威胁。
正想着,抬眼就见对方双目流着血泪,定定地看着他,竟往后退了几步。
吴老狗讶然,暗道自家吴老太爷莫不是先知,自己这条命还***硬,不仅能死里逃生、活蹦乱跳地苟到现在,如今连活粽子都镇得住了?
下一秒,他就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此时背靠着的石壁突然传来极大的震动,紧接着墓顶响起一阵绵长的裂帛之音,犹如承载了极重的物体,勉力支撑至最后一刻。
吴老狗听过这种声音,是墓室崩塌前的征兆。他咬牙骂了一句,肯定是哪个刚上道的小兔崽子不懂行,在不该用炸药的地方动了手,导致成片的地下墓室一并跟着遭了秧。闹得不好的话,他们这里的人也好,尸也罢,不分死活都得埋一起当千年肥料。
也许真的是他命不该绝,此刻莲花棺阵的解锁机关终于起了反应,石壁一道墓门自下而上缓缓重新开启。
他心下大喜,正考虑要不要人道主义地提醒一下对面的哥们,就听得头顶轰然一声巨响,只见砖石震碎,四下飞溅,尘嚣顿起,墓顶不多时就破了一个大洞。
伴着数道听不懂语言的怒骂声,一批穿着灰色军夹克的人从洞外跳了进来,有几个高鼻深目,看模样穿着像是雇佣兵,但灰头土脸的他们似乎没料到,刚逃过一劫,地下就有数具血尸正等着千里送人头。
变故发生得太快,大家对视数秒,刹那间剧烈的枪声响彻整个墓室,两批人很快就混乱地扭打在了一起。
飞沙碎石之中,吴老狗手中火折子残留的火星闪了几下,终是灭了。
火光的短暂照亮下,已经足够让他看清,为首的那人五官颇为硬朗,双眉如刀裁,从额间至鬓角一道很长的伤疤,从右眼眼皮划开,生生带上了狰狞的戾气。
是刀疤。
当年在北平新月饭店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他心里很清楚,就双方立场而言,刀疤与九门就算不是死对头,也肯定不是朋友。但是,刀疤既然与江臧搭上了线,说不定对有些事情是知情的,比如,八方莲花棺棺主的真实身份。
不过对方忙着应付那批起尸,没空招呼角落里一个落单的人。直到一场混战过后,有火光重新亮了起来,刀疤清点人数,方发现折了两个同伴,以及,多了一个外人。
他没理会地上置于一边的同伴尸体,上下将吴老狗打量了一番,这才侧坐上一旁的黑漆棺木,一脚踏上棺沿,单手划开火柴,点燃嘴里的烟卷,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烟圈,笑了:“长沙老九门,狗五爷,久仰。”
吴老狗闻言陡然心下一沉,第一反应是阿四能以伪装的身份在这个人身边待那么长时间,只是因为刀疤默许了九门的试探。
但他很快变了脸色:“他不见了。”
这句话喊得实在太真情实感,刀疤咬着烟头,忍不住问道:“谁?”
吴老狗没接话。地上成片的尸体中并没有看到那张极为熟悉的脸,他一时竟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他沉默片刻。抱歉地笑了一下:“是我看茬了。”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7-01 13:37:00 +0800 CST  
@惊门鹰关于提到的刀疤行踪的问题,详细解释下,索性就在这边说了。
刀疤先于九门离开昌都,提前到达普兰,见过拉姆卓玛后,她推荐了扎布做他们的向导,所以他们一行最先进入青铜门(至于为撒能进去,说不定开挂遇到了阴兵借道);之后,才是佛爷五爷四爷,而钟清因下山后有所耽搁,故比佛爷一行晚了两天;小张哥则是最后一个进青铜门的。
青铜门后因时空紊乱,刀疤一行人进青铜门后不久就失散了(与佛爷五爷失散原因一致,具体缘由以后会交代),其中刀疤与大部分伙计一直在一起,并曾遇到过钟清(青铜棺殿中钟清用来救五爷的那把藏刀,就是刀疤在山巅干尸身上捡的,中途曾发生变故,藏刀被钟清收了,这点文中有提及,但没展开写);而作为向导的扎布因个人需要,选择了单独离队,并成功干掉了几个伙计,但想要干掉四爷时差点被反杀,想要干掉五爷一行没成功,还差点被策反(其实他真的很认真也很努力,只是太久没接触外界了。对于一个不是那么想杀人的人而言,杀人其实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
小张哥的行踪比较简单,他就是冲着一个简单目的来的,所以无论见到谁,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隐藏的一个信息是,钟清在青铜门后几乎和每个人都打过照面。
(小声bb:如果玩吃鸡游戏,我觉得钟清会是最后的赢家。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7-01 23:30:00 +0800 CST  
【五十八】
刀疤微微眯起了眼。
这里停了八口棺材,地上却只有七具起尸,显然还有一具不见了。不过,既然对方并没有详聊的打算,刀疤也懒得多问:所谓江湖人行江湖事,话不可说尽。
眼前这个早已在外八行声名远扬的年轻人,哪怕此刻满身血气冲天,也挡不住他眉宇间干干净净的少年气,双目黑白分明,清澈明润。这气质大概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平和亲近,了无阴霾,看着一点也不像传说中威风八面、独镇一方的老九门。
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并在极短的时间内掩下剧烈的心绪,迅速判断双方局势,甚至若无其事地装傻蒙混过关,起码证明了两件事:第一,就凭这过硬的心理素质,他有被人尊为九门五爷的资本;第二,这小子真他娘的命硬,一个人对付一排血尸都死不了。
有趣。
四周静默了一会,刀疤猝不及防开口道:“前些日子新月饭店三点天灯,五爷和张大佛爷是出尽了风头啊,如今北平城里,可到处是你们的传说。”
吴老狗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都是道上诸位抬举,长沙是个小地方,我们几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比不得北平,京城重地卧虎藏龙,左右不过是大家赏脸,留个笑口。”
都是道上老手,冠冕堂皇的话听多了,自然就不那么容易被打动。刀疤也不再虚与委蛇,对他道:“你们得的那三件东西,想必五爷已经很了解个中来历了?”
吴老狗抬了抬眼皮。
三点天灯拿回来的三样东西,在道上本来就不是秘密。古楼图纸、三响环、鬼玉玺,每一个都和张家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放在半年前,他会认为九门之所以介入其中,只是因为张启山身为九门之首,以至于众人唇亡齿寒,不得不上了同一条船。而吴家会走下这淌浑水,源头则是因自己机缘巧合下获得的半卷战国帛书。
但是,眼下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如果说战国帛书是所有谜团的引线,那么青铜门后这个张家历代族长传承的地方,就是一切纷争的开端。
这里既然是张家的地盘,这劳什子的八方莲花棺棺主哪怕长得像张启山,都比长得像他这个姓吴的更合情合理。
要知道,长沙吴家自他以上三代淘沙,不要说跟张家瓜田李下、不清不楚了,说是世仇都不为过。早些年盗墓南北派闹得最凶的时候,两方理念不合,南方淘沙的和北方摸金的平常下个斗若遇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脸红脖子粗地先干上一架再说,各自手上都沾了对方不少血。
可任谁也想不到,莲花棺里的活粽子偏偏长了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现在若说吴家没参与张家这档子事,传出去都没人信。
想到这里,他暗道,回长沙后得好好查一查吴家祖宗十八代的家底,说不定能翻出某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历史,因某些不为人知的缘由,早已沉在了漂白洗净后的河床泥底。
不过显而易见,张家古楼图纸也好,鬼玉玺也好,刀疤似乎对这些东西并不眼红——否则当时在新月饭店,九门不可能那么轻易得以脱身。
现在突然提及这茬事,只有一种可能:刀疤在探他的底细。换言之,对方对九门的了解,或许并没想象中那么深。
吴老狗沉吟半晌,神色淡淡地道:“我不是张家人,没理由也没必要去了解所有的前因后果。”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跟张启山在一起久了,面无表情、高深莫测的模样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刀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把话接下去,岔开了话题道:“那个藏人你已经见过了,看来不需要我再解释青铜门后的异象和缘由。”
“……藏人?扎布?”吴老狗看了他一眼,就道,“你其实很清楚他当你们向导的真实目的。”
刀疤哂笑:“我不需要知道一个傀儡的目的。我只要假装顺着拉姆卓玛的意思,把他带进青铜门就可以了。倘若最后你们还活着,就意味着九门有合作的价值。”
吴老狗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忍不住骂道,好一个兵不血刃,借刀杀人!就像翁中练蛊,活到最后的才是蛊王。
他想了想,语气平静地说道:“如果只是为了试探九门的深浅,用青铜门来做试炼,未免太大动干戈了。”
“值得。”刀疤抬起硬底的军靴,慢慢踩碎扔在地上的烟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尤其是你,出了青铜门,无论愿不愿意,你都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带疤的右眼一点明光乍现,犹如看准了猎物的野豹,一旦时机成熟,刹那利齿封喉。
某个瞬间,吴老狗甚至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八方莲花棺的秘密。
因为刀疤说话的时候带了掷地有声的力气,但每个字都没说错。
此番离开青铜门,哪怕翻烂吴家家谱,他都必须寻根究底,针对可能的蛛丝马迹,一探那些过往的陈年旧事。好比一部庞大的机器,一旦开始转动了第一枚齿轮,将再也无法停止自行运转。
刀疤很快就垂下眼睑,移开了视线:“别误会,我没有威胁五爷的意思。以九门在道上的名声,我们各取所需,没必要现在得罪你。”
吴老狗却不大领情:“那半卷帛书,你想要?”
刀疤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良久才道:“帛书很重要,但只有凑成整卷才有意义。而且,它也并不是唯一的线索。”
见他话里有话,吴老狗追问道:“你知道另外半卷帛书的下落?”
他问得很有技巧,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地带了一点寻求解答的期待,又不失分寸地透出一点知晓先机的得意,让人不辩真伪。
刀疤似笑非笑地回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相信五爷会比我更清楚。”
话里的暗示很明显:“你认为的,就是我认为的。”
也就是说,当初刀疤故意泄露只言片语给阿四,意指另一半帛书在一个藏人手中,显然这个藏人就是深悉青铜门异象和张家过往的普兰神女——拉姆卓玛。
吴老狗并不傻,将来龙去脉在脑子里略略过一遍,就不难得知,拉姆卓玛在普兰寨子里说的那些话有所保留,至少没把最关键的真相告诉他们,包括她特地支开张启山这个张家后人,却将那卷珍藏了七十年的画轴单独交到他手中的真实缘由。
这个守护了普兰雪山一生的女人,为什么由始至终都没有提及那半卷遗失了几百年的帛书,也许问题的答案将会与她一起,永远埋在这万年如一的皑皑雪岭下。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7-17 00:24:00 +0800 CST  
【五十九】
他正要说话,就见站在刀疤身后的一个伙计叫道:“头儿!有情况!”
话音未落,自墓室顶部洞外远远地传来一阵刺耳的沙沙声,仿佛无数生锈的铁片不断互相摩擦,直震得人耳根发麻。
刀疤眼皮一跳,脸立刻黑了下来:“他娘的阴魂不散了!”
吴老狗暗道奇怪,方才两个伙计死在了血尸手中,都没见他脸色这么难看,外面到底是什么玩意,难缠到把他们逼得慌不择路,以至于误入这个墓室?
由不得他多想,那个难听至极的噪音由远而近,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移动速度极快,仿佛骤然而至,片刻间就到了墓顶之外。
“来不及了。”刀疤低声喝道,“操家伙!噤声!”
手下这批人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执行力无比高效,最后一个字说完,所有人已经自动站成防御的姿势,即刻变成了泥雕的塑像,不仅手持武器一动不动地立于原地,连脸上的表情都直接凝固了。
眼看这群人间凶器在战场上能以一抵十,此刻却个个如临大敌,吴老狗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削铁如泥的短刀,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墓顶被砸开的破洞。
但见寂静无声的墓室外,从洞口突然探出两颗足有脸盆大的头颅,双双状如人面,满脸黑毛,猪鼻豁唇,仿佛一张哭丧的人脸,一口尖利黄牙,两颗尖细的獠牙突出唇外。粗短的毛发间,豆大的眼珠浑浊稠白,显然视觉早已退化,单凭听觉锁定目标的行动。
他娘的竟然是只双头大蝙蝠!
眼前乍然出现这么两张丑到惨绝人寰的脸,饶是见过无数怪模怪样的生物,吴老狗还是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一想,这玩意丑归丑,到底也比五官融化、糊到亲妈都不认识的血尸好一点。
可是,待那两颗硕大的头颅探得更近了,他这才发现,其实两颗脑袋并不是连着同一个脖子,而是两个身体靠得实在太紧,几乎密不可分,以至于乍一看就像是双头一身。可身体约莫只有脑袋的一半大小,表面覆着黑毛,背后一对肉翅硬如赤铁,想必之前听到的刺耳声就是两对翅膀摩擦发出来的。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个激灵,禁不住倒抽了口凉气:怨不得连刀疤都觉得棘手,这玩意不是普通的蝙蝠,而是传说中的双面尸蝠!
顾名思义,尸蝠是群居动物,专门吸食尸液和活人鲜血,而双面尸蝠之所以罕见,是因为它们一雌一雄同时行动,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所以行事极为凶残,一旦找准猎物,必吸干血液为止,不死不休。
刀疤一行人先前很明显已经和这群尸蝠交过手,哪怕已经一度成功甩脱,它们依然穷追至此。
心里正想着,就见这对猪头蝙蝠身后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双面尸蝠,均成双结对,密密麻麻地聚集于洞口,纷纷自墓顶飞了下来,开始在他们头顶不停地回绕盘旋,口中粘稠涎液从齿尖滑落,整个墓室仿佛洋洋洒洒下了一场黏糊的雨。
吴老狗鼻子闻不到气味,但肩上稠黄的液体不可能视而不见,他反应了几秒,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所有人都皱着一张脸,齐刷刷地用瞪死人不偿命的眼神盯着刀疤看。敢情不是刀疤脸上突然长了花,而是大家几乎被这场恶臭的涎液浴给熏晕了:头儿,该动手了!
岂料,刀疤面无表情地无视了所有人的眼神攻击,任由腥臭的粘液浇了满头满脸,紧紧盯着围绕在洞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双面尸蝠,兀自岿然不动。
吴老狗忽然就有点心有戚戚,不管刀疤是什么来头,与江臧到底有什么背景渊源,起码选他当这个头领不亏——刀疤是在等,等最佳的进攻时机,等所有人面尸蝠集齐,才有将对方全部消灭的可能。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被熏得实在憋不住了,寂然无声的墓室内骤然响起了一个悠长震天响的放屁声。
其他人均是一怔,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群双面尸蝠却已经疯了,犹如一锅烧开的滚烫沸油,一窝蜂全往声音源头撞去。
待大家端起手中的冲锋枪,那个放屁的倒霉蛋早被成群的尸蝠团团包围,片刻后群蝠散开,一秒前还鲜活的人刹那被吸干成了一具干瘪的尸骸。
活人变干尸不过发生于电光石火间,这帮出入沙场的汉子纵然心硬如铁,也被如此骇人的场景震得半晌没动。
刀疤带伤的右眼暴戾陡生,冷着脸扫了一遍在场的众人,竟硬生生压下空气中焦躁不安的情绪。
一一得到所有人的眼神回应后,他方收回目光,突然暴喝:“杀!”
吼声未起,数架火焰喷射器和冲锋枪已一齐对准了头顶的双面尸蝠,组成一道枪林弹雨的火墙,瞬时将墓室烧了个满天红,成片焦黑的尸蝠纷纷扬扬从半空跌落,不多时地上就铺了一层火烤蝙蝠的尸体。
奈何尸蝠的数量实在太多,一时间根本烧杀不尽。
吴老狗手里只有一柄短刀防身,只得退至战斗二线,好在有一层火墙护着,人面尸蝠不能近身,偶尔有一两只越过火线,手起刀落也能立刻解决。
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这才发现身后一丈外的墓门已开始缓缓下沉。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倘若墓门关闭,那边尸蝠又一时烧不完,他们还不得直接当了那群扁毛**的点心。
他回头一刀斩落一对近至身前的双面尸蝠,一面大声喊道:“没时间了!撤!”
站在尸堆中的刀疤百忙中竟听到了这句救命的话,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关了一半的墓门,一声喝令,带着众人即刻后退至门边。
“一个一个走。”刀疤冷声道,手中火枪没停。
这话说得明白,如果所有人一起往外挤,很可能都堵在门口,到时候群蝠蜂拥而至,每个人都得变干尸。但若一个一个走,走得越晚的人,用以隔离的火墙越弱,尸蝠近身的可能性越高,危险也就越高。
生死之间当然是自己的命重要。手下的众伙计二话不说,回身就出了墓门,火墙的压力立刻增加,包围圈迅疾缩小,冲过火力线的双面尸蝠越来越多。
吴老狗就算落刀的手再快,也顶不住一群夺命蝙蝠的袭击。
此时墓门缝隙越来越窄,刀疤看着他吼道:“走!”
心知自己扛不住下一轮攻击,吴老狗当下不再恋战,一个矮身就地一躺,干脆利落地滚了出去。爬起来回头一看,就发现出口缝隙仅容一人通过,墓室里面却没了声息。
他心下一惊,暗道不会这么快就英勇就义了吧,怎么说这人也算是个有血性的,赶明儿要么顺便给他上个香?
他这厢乌鸦嘴还没说完,墓门轰然落下的最后一刻,就见一个火人从里面就地滚了出来。他定睛一看,这人正是刀疤,临危时用火把外衣烧了,借此为屏障逃了出来。可万事难免一失,当一把掀开着火的外衣,竟发现他背后还趴了一只双面尸蝠。
眼看尖细的吸血獠牙就要咬破皮下血管,吴老狗眼疾手快,刀锋尽落,霎时斩了那扁毛**的半个脑袋,浓稠腥臭的脑浆四下迸裂,溅了他一脸。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8-20 00:36:00 +0800 CST  
【六十】
吴老狗抬手一抹脸,单手利落地将短刀收于腰后:“你们是怎么惹上这些吸血怪物的?”
刀疤一时没接话,过了一会才道:“另一个世界。”
“什么?”吴老狗抬头,一脸‘你脑子被火烧糊了吧’的表情。
他脸上血污未尽,红黑一片,也挡不住脸上毫不遮掩的惊讶。
道上有传言,长沙老九门在外八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军界和商界也都能插一脚,各大家族势力横跨秦岭南北,爪牙遍地,一度权势滔天。九人更被传得猛如虎恶如狼,杀过人的血曾染红长沙护城河。
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
刀疤暗道传闻有失偏颇,起身将双面尸蝠的残肢从背上扒拉开,就道:“先说说吧,老九门来的人可不止你一个,其他人呢?”
这么一提起,吴老狗才反应过来,照理说三寸钉派出去那么长时间,也该有个消息了,难不成中途出了意外,被什么东西绊住了?钟清和陈皮阿四音讯全无,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刀疤见他脸色突变,便猜到此时对方心里恐怕也没个数:“你们是什么时候失散的?”
“地宫入口。”吴老狗将藏尸阁坍塌后地宫入口打开后,张启山失踪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但有意略去了张家年轻人的出现。在不确定年轻人和刀疤是否有恩怨往来之前,他不想横生枝节。
刀疤也没生疑:“张大佛爷果然好胆识,哪怕粉身碎骨,也敢以身试险。”
吴老狗瞳孔微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知道些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我没那么神通广大,不过可以给你一点提示。”刀疤摇摇头,继续道,“张大佛爷能打开地宫,是因为地宫的’门’只有张家人知道怎么打开,也只有张家人能够打开。因为它本来就是因张家而建,目的是为了隐藏张家祖先曾经犯下的一个弥天大祸。”
吴老狗心下一震,抬头正好对上刀疤看过来的眼神,冷飕飕的。火折子的光打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右眼上盘旋的那条长疤仿佛活了过来,诡异扭曲。
刀疤的声音凉凉的:“藏尸阁是连接地宫的’门’,而阁里那些古老而不腐的张家先人尸骸,就是守门的’锁’。”
吴老狗定了定神,想了想才道:“要开门,必须先解锁。张家族人身上流着与祖先相同的血,这也正是为什么只有张家人才能打开地宫的原因。”
“一门一世界,生死一轮回。”刀疤缓缓道,“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青铜门后为什么会出现时空紊乱的现象?”
“我说过,我不是门内人,又何必执着门内事。”
说话的时候,他略略垂下了眼睑,看不清原本清亮的一双眼。
刀疤笑了,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见过幽灵墓吗?”
这个说法与陈皮阿四曾提及的不谋而合,吴老狗压下心底的疑问,语气平淡地道:“我到过一个极为阴冷的石殿,上不着顶,无边无际。”
“那个石殿没长脚,不会到处跑,为什么只有你遇到了,其他人却都没见过?”
吴老狗心说,走夜路也不是人人都能撞见鬼啊,开棺起尸这种倒霉事老子都认了,何况只是遇到一座已经’死了’、却又以一种诡异状态存在的石殿。
他没好气地道:“要么你也去喇嘛庙开开光?说不准下次就能撞上了。”
刀疤失笑:“是门。你打开了连接现实世界和物质化世界之间的’门’。”
“什么意思?”
“青铜门后,万物皆有灵。这里的一切都能够通过物质化得以重现,活人能物质化再生,死物当然也可以。你见到的那个石殿,就是石殿在’死后’物质化出来的。换言之,只要条件允许,你能在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并且使之不尽,用之不竭。”
有人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同理,越诱人的条件越不可信。
吴老狗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说清楚点。”
刀疤于是补充道:“物质化的任何产物,都不属于本来的这个世界,它们只能存在于现实之外的物质化世界。”
“不是我不相信你,可你的说法有个漏洞:既然青铜门后万物皆可物质化再生,人也好,石殿也罢,为什么藏人扎布与我们面对面地处在同一个世界,而幽灵殿却属于另一个世界?”
“你能见到扎布,是因为他选择了留在这个世界,但由此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他从此不能过长时间离开物质化世界的本源:青铜树。”刀疤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从本质上来看,人死不能复生,这句话并没有说错。因为物质化再生的人,即便有着相同的容貌,也不再是本来的那个人。”
好奇心强的人,往往比常人更能接受看似荒诞不经的可能。何况,吴老狗的共情理解能力,连解九都自愧不如。
他用最短的时间捋顺了刀疤话里的前因后果:“’一门一世界,生死一轮回’,意思是说,青铜门后存在多个不同的世界,时空无尽,自成轮回,所以才会出现时空紊乱的现象。那些双面尸蝠,也是你们误入另一世界引过来的。那么,这个地宫呢?打开了地宫的门,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哪个才是物质化的世界?”
“假作真时真亦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进入青铜门后的那刻起,你看到的就已经没有了真假之分。”
吴老狗突然遍体生寒。
生死轮回之外的“永生”,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亦或者,人心一旦迷失,真相是假还是真,又或许已经不再重要。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的一声熟悉清脆犬吠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有些诧异地回过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墓道:“三寸钉!”
墓道深处,一只巴掌大的小狗雪球似的朝他们滚了过来,嘴里似乎还叼着一片东西。
先时他让三寸钉去找张启山,小家伙灵性极高,不可能无功而返,更不可能携物而归。
吴老狗心下陡沉,指尖一颤:“张启山出事了。”
思虑间,三寸钉已跑至跟前,乖巧地在他脚边站定。
他立刻蹲下身,从小狗嘴边取下它齿尖咬着的东西。
是一片残破的军衣衣角,已被鲜血浸透。
他眼前一黑,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脚下几乎没站稳。
哪怕当年张启山在长白山底陨石中失踪几天几夜,他都坚信对方最终能安全回来。可是,听了刀疤刚才的那番话,此时手里捏着这片沾血军衣,他体内气血突然不受控制地沸涌而上。这是他头一次真实地意识到,常年走在纷飞战火生死边缘的张启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类,鲜血会流尽,呼吸会停止,终有一天,生命也会消亡。甚至,永世不复相见。
站在一旁的刀疤见他指节捏得泛白,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出声提醒道:“活见人,死见尸。”
一句话犹如惊雷过耳,吴老狗闭眼又睁开,哑声道:“他在哪?”
三寸钉晃了晃小脑袋,转头往来时的墓道外跑。
他一咬牙,起身就追了上去。
刀疤朝旁边的伙计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前后脚即刻跟上。
为避免出声再次引来双面尸蝠的围攻,一大帮人跟在三寸钉后头,仿佛突接军令的急行军,七弯八绕在迷宫一样的墓道迅速穿行,硬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9-09 22:59:00 +0800 CST  
【六十一】
墓道越走越宽,地面也越见不平整,连周围的空气都变暖了起来。
这个暖而不灼的感觉很熟悉,像是最初到达山腹地底时,见到青铜巨门的场景。
吴老狗突然有种模糊的错觉,一路兜兜转转,他们如今到底是在门外还是门内?那株古怪的青铜古木,真的是控制物质化世界的本源?张家祖先曾犯下过什么弥天大祸,以致于宁愿后人从此远离世人,也要倾一族之力,代代相传守护不可告人的家族秘密?
答案容不得他多想,半个时辰后,视野已然变得极为开阔。如他所料,左右石壁变峭壁,距离拉宽至十丈开外,地上满是大小不一的黑色碎岩。区别在于,尽头所见并不是眼熟的青铜巨门,而是一堵实心的山岩,岩石中心仅有一条窄而深的山石裂缝,不漏天光。
“这算是什么?返璞归真吗?”吴老狗喃喃地道。
三寸钉带领众人行至那处裂缝前,突然不走了。小家伙转过身来,咬了咬他的裤脚,小声地呜咽了几声。
他会意地蹲下身,将巴掌大的小狗抱在怀里,顺手捡起地上一枚石子,在掌心掂了掂。
刀疤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你听得懂它说话?”
吴老狗别了他一眼:“我还能听得懂蛇说话呢,你信不信?”
说着,他将手中的石子从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裂缝口扔了下去。
随后便听得裂缝深处传来石子咚咚咚回声的闷响,一路往下,回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很明显,裂缝的甬道倾斜向下,通往地底更深处。
吴老狗转过身来,对刀疤及众伙计道:“接下来我不能保证后面行程的安全,你们如果有愿意下去的,就跟我走。不愿意的,往回走起码能保一条命。”
这句话他说得平静,但三寸钉将人带到这里,意味着张启山肯定在裂缝之下。连九门张大佛爷都遭逢大难,其中的凶险不言而喻。此行生死不论,他非去不可,但其他人若能留一命,总好过白白送死。
刀疤神色不动:“我和你们不同,对了解张家的秘密不感兴趣,我到这里来只为了一个目的。”
吴老狗也不糊涂:“生死棺。你要的是张家存放在生棺里的东西。”
“张大佛爷去的地方,就是我要找到的地方。”刀疤抬起下巴,对他道,“五爷,带路吧。”
话到这个份上,吴老狗不再多言,转身下了裂缝,往地底更深处走去。
逼仄陡峭的甬道并不利于走路,他只得集中精力摸着岩石侧身一步步试探而下,速度立刻慢了下来,好在山岩干燥,避免了满地湿滑一脚踏空的危险。
人在封闭的空间内更容易失去目标与耐心,走了一长段几乎数不清时辰的路,狭窄的裂缝尽头,终于照进来一截天光。
黑暗中的众人犹如看到了希望,一时间呼哨声四起,脚下也即刻快了很多。
踏出裂缝的那一刻,所有人重重舒了口气,如获新生。
但是,待看清眼前之物,原本混杂了各种语言的喧哗吵闹声,霎时一片寂静。
这个一个高不见顶的环形看台,依山而成,气势磅礴。看场足有三十三丈,以黑岩铺地,四周是逐级而上的青石台阶,一共九九八十一层。最高一层的青石台上,在八个不同的方位,立着八座熟悉至极的青铜门,巨大恢弘,晦暗深重,高耸入云,直上九天之外,仿若天地借以俯瞰众生的阴阳之眼,千载万世,不死不灭,凭生敬畏,不容轻视。
众人站在山岩裂缝的出口,立于八座青铜巨门之下,犹如云泥之别,夏虫蜉蝣,生命须臾,起自虚无,归于静默。
良久,大家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仿佛刚才失语般的情景完全没发生过,若无其事地开始左顾右盼,打量起周围的事物。
吴老狗摸了摸怀里的三寸钉,看了一眼掌心的血衣一角,随即收掌为拳,慢步往看场中间走。
这时他忽然发现,脚下的黑岩表面洒了很多碎岩碾成的白灰。他心下生疑,暗道这个地方除了黑岩就是青石,根本找不到白色碎石。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故意从别处找来白灰,并洒在了这里的黑岩上。而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张启山,从白灰的痕迹来看,做这件事的时间间隔肯定不长。那么,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依着白灰的痕迹,他没多久就找到了端倪。坚硬如铁的黑岩上雕满了细腻的暗纹,因黑色本来不漏痕迹,填上白灰方显出了内里的图案。由于此图几乎覆盖整片黑岩,站在原地只能看到部分图案,无法看清暗纹的全貌。
他抬头扫了一遍,若要看清楚整个黑岩的全貌,最好的视角莫过于站在顶层的青铜门前。
不过,发现地上白灰异常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三步开外,刀疤正打算拾阶而上。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沿着青石台阶就往上走。
八十一级石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口气爬到最高一层的时候,吴老狗已经没力气去亲身感受眼前的八座青铜门,又与先时地底那座是否有着相同的渊源。
他立于青铜门前,转身面向看台场下,展目四望,禁不住心下一惊——雕刻在黑岩上的巨大暗纹图案并不陌生。
当年在长白山底的玄铁棺顶,他曾见过一幅一模一样的图画,现在吴家书房里还存有当时阿静描画时留下的复写图。整幅图是一个如同乌龟壳一样的东西,中间有着非常细小的线条,就在这个‘乌龟壳’边上,还有着八个小一点的‘乌龟壳’,它们没有规律地排列着,和大的‘乌龟壳’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图形。而在所有‘乌龟壳’的四周,又有很多细小的线条,像蜘蛛网一样相互连接着。
阿静曾说,这幅怪模怪样的王八图寓意了“终极”,但她并没有给到明确的答案,到底何为终极。如今,在与长白山远隔万里的西藏腹地,也出现了同样的一幅’终极图’。
“河出图,洛出书,八卦之源。”刀疤忽然道。
吴老狗转头看了他一眼。
刀疤抬手指着图案的一角,就道:“你知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吴老狗发现在龟壳的西南角边缘,刻了一行藏文。
他大字不识几个,更别提认识藏语。但他记性极好,这行藏文他是见过的。
先前在昌都喇嘛庙中,陈皮阿四给到的那张藏地地图上,在普兰旁边用藏文写着一句相同的话。
“世界的边缘。”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9-09 23:01:00 +0800 CST  
【六十二】
“世界即规则,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既定规则,比如生命和死亡,时间和空间。边,远也。边缘者,不为规则所缚耳。”
刀疤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他看着眼前横亘天地的诸道青铜巨门,视线却穿过它们不知落于何处:“须弥藏芥子,大千渡一苇,可就算青铜门后可纳万物,现实世界也好,物质化世界也罢,都逃不过时空和轮回的束缚,终究还是有生死之别。但唯有一个地方,垂于世界的边缘,不隶属任何世界,也不遵从任何规则,名曰终极。”
吴老狗半天没言语,良久才开口道:“这些掉书袋的话,是江臧告诉你的?难为你一字不落地全都背了下来。”
刀疤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过他一介武夫,拿刀杀人很在行,想来也说不出这么之乎者也的话。
“只要是有用的话,就值得记住每个字。五爷难道不正是为了追求终极的真相,才来到这里的?”
吴老狗揉了揉怀里的三寸钉,语气平静地道:“不管九门在道上的人口中是什么妖魔鬼怪,但其实吴家无根无底,我说到底只是一个普通人,凭自己双手吃饭,在长沙勉强立足,喜欢凡事都简单一点,生老病死,能正常地活完这一生就够了。你们眼中重于一切的真相和纷争,长生也好,终极也好,对我而言,只是来世活过一遭的附赠而已。”
他回过头来,眉目间温和尽敛,多了一丝平常不见的锋利:“但是,如果张启山不得不做出家族宿命的选择,我会义无反顾陪他走完这条路。”
刀疤用那只没受伤的左眼看他,冷硬的目光瞧不出半分情绪:“有什么话,五爷可直说。”
“我不知道你和江臧什么关系,不过,既然这次你要抢张家的东西,恐怕有必要先问一问张家后人,以及九门其他人的意见。”
他一句话就把九个人呼啦一下全扯了进来。
事实上,合长沙九门之力,放眼外八行,还真没有哪家能不费力气就拿下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结局无外乎玉石俱焚。刀疤就算想把生棺中的东西据为己有,也得先掂量掂量为之所需付出的代价。
要想通这点关节并不难,刀疤冷淡地点点头:“说下去。”
“能伤得了张启山的机关肯定不平常,是他没听过、没见过、甚至是人力无法控制的。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已经找到了生棺所在地。你想要生棺里的东西,我的目的是找人,就这点而言,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那么,首先我们必须知道,生棺到底在哪儿?”
“要让五爷失望了,关于生棺,我知道的恐怕还没你怀里的那只多。”
吴老狗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就见怀中的三寸钉正顶着一脑袋无辜盯着他,瞪了一会小家伙干脆脖子一缩,两眼一闭,充耳不闻身外事。
九门五爷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小兔崽子,关键时刻竟然给老子脸色,回去再收拾你!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想了想就道:“你不说,我也猜了个大概。终极不遵从任何世界的既定规则,那也就意味着,它可以产生任何未知的规则——换句话说,终极即未知。如果没有猜错,这八道青铜门的背后就是终极:八卦阴阳,包罗万象,万事万物,无限无形。”
刀疤收回目光,眼中晦涩不明:“你确实很有悟性,只可惜,跟张家人走太近了。”
吴老狗没心思辩驳他话里不明所以的尖刻,握着血衣的手紧了紧,继续道:“江臧既然告诉了你终极的秘密,意味着生棺就在终极,也就是这八道青铜门后,我说的对不对?”
“如你所知,终极没有规则,永远在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刀疤就道,“一门一世界,你选择打开其中的任何一道门,都将有可能陷于其中再也出不来。而门外之人,则永远无法知道,门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因为终极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你无法通过不断的试验,来探知生棺的所在。”
吴老狗皱紧眉头,张启山生死不明,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但眼下的困境在于,他不确定该选择哪道门,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启这几座厚重如天地的青铜巨门。
“五爷!”远远地传来一个人的喊声。
他转头循声看了过去,惊讶地发现裂缝出口处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钟清,旁边还站着两个人。
陈皮阿四和藏人扎布。
钟清三步并两步上了八十一层石阶,见他除了脸色苍白之外,说话不带喘气,精神状态并不差,这才暗自舒了口气,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转身立于他身后侧一步之外,便不再说话了。
吴老狗一开始没弄明白钟清突然这么紧张的原因,低头一看才琢磨过味来——此刻他自己几乎浑身是血,远处乍一看是挺吓人的。先前张启山令他们离开藏尸阁,曾嘱咐钟清看好他,倘若他遭逢意外丢了命,依着钟清的性格,怕是会在张启山面前以死谢罪。
这时,陈皮阿四和藏人扎布也已经走上了青石台阶。
吴老狗朝扎布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转头对钟清低声道:“你们怎么又跟他碰上了?”
钟清说得言简意赅:“准确来说,是他碰上我们的。他说,如果要找到佛爷和五爷你,就跟他走。”
吴老狗心下了然,扎布是最熟悉这里规则的人,所以当初才会那么笃定地让他们离开,而且他恐怕早就预料到了张启山会打开地宫,并来到终点——世界的边缘。
或许能借这个人的手,找到张启山和张家年轻人也说不定。可鉴于之前扎布数次构陷他们于危险的经历,他实在很难相信这个人会好心好意地伸出援手。
心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陈皮和扎布已经走到了跟前。
阿四伪装未除,名义上依然是刀疤的手下,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自觉走到了刀疤身侧。
扎布先是按照藏人的礼节稍稍低了头,礼貌地微鞠了一躬,方用蹩脚的汉语对他道:“你的眼睛恢复光明了。”
伸手不打笑面人,对方突然这么有礼有节,吴老狗只得摸着鼻子回道:“承蒙记挂。”
“失而复得乃上天的眷顾,你是有福之人。”
吴老狗牙疼似的扯出了一个笑容,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种一个巴掌一颗甜枣的套路,可不大适合他们这几个经验老手。
扎布却忽然正色道:“我给过机会让你们离开,进了终极,就不一定能回来了。”
吴老狗眉尖一跳:“你知道打开哪道青铜门?怎么打开?”
扎布也不着急,看着他道:“求人不如求己,钥匙就在你自己身上。”
吴老狗一怔,很快明白过来:“鬼玉玺。”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09-19 22:47:00 +0800 CST  
【六十四】
他以手撑地站起身来,犹自心跳如雷,耳间轰鸣,额间冷汗连连。周围嘈杂一片,他却充耳不闻。
旁边的钟清一脸忧虑,欲言又止。
吴老狗轻轻拂开对方好意伸过来的手,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
青铜门后暗如深渊,他在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待醒过神来,才向前踏出了第一步,直至身影完全没入终极的黑暗。
等眼睛适应四周的环境,他点燃身上的火折子,这才发现四野阒然,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鼓噪声。
他回过头来,喊了一声:“钟副官?”
周遭一片漆黑,无人应答。
“钟清?!”
回答他的是自己胸腔内跳动的心脏。
前路未知,后无退处。
之前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吴老狗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转身走向无尽的前方。
走了十数丈开外,便见着一座塔状木楼,有门无窗,庄严宏伟,阴沉晦暗,然而并不十分陈旧破败。一楼门楣处挂了一块巨大的横匾,其上笔走龙蛇刻着三个大字。
字刻的是小篆,也许是福至心灵,大字不识几个的他,此刻却意外毫无障碍地念了出来。
“通天阁。”
大门是开着的。
跨入门槛前,他难得犹豫了一瞬,下一秒还是走了进去。之后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却发现诺大一个楼阁,眼前所见,空空如也,地上甚至连尘灰都没有。
“好歹有个楼梯去二楼看看啊。”他喃喃地道。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便瞥见拐角处多了一个通往楼上的梯子。
吴老狗心里一惊,暗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此处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别说楼梯,连墙上凿的洞都没一个。
“也许是光线不好,看岔了?”他心里觉得不太对劲,也没细想,举着火折子就上了楼。
楼梯环形而上,绕了五圈都不见顶,他终于起了疑,心说根据楼高判断,怎么着也该到了,难不成又着了什么门道?
正想着,抬眼便到了二楼。
吴老狗讶然:“真他娘的想什么来什么?”
他神色一动,心里默念了一句:冥器。
果不其然,视线范围内随即出现了一具未开棺的漆木棺材。
他顿时心跳如震鼓。
通天其名,所见即所思。
看来刀疤并没有说错。“只要条件允许,你能在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念及此,他脑海里突然不可遏制地出现了,先时在青铜门外的那个诡异梦境。
无数的人脸,以及死亡的颜色。
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
只见二楼此刻触目所及之处,已经与梦中环形祭堂一般无二,高不见顶,无数神龛隐于暗处,犹如一张张吞噬灵魂的血盆巨口。但与梦境不同之处在于,神龛内并没有神态各异的活死人,而是一个个漆成朱红色的木箱,箱口分别用两个黄色封条交叉封住,上面画了些稀奇古怪的符文。
吴老狗皱了皱眉。祭堂和神龛既来自曾经的现实,也与虚妄的梦境相合,但贴了封条的木箱,却与记忆中格尔木地下室鬼车一致。
梦境为虚,记忆为实,眼下却不可名状地虚实交加,重叠在一起,真假莫辨。
眼前所见,是记忆混乱导致的偏差,亦或者,梦境乃现实的折射?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又是什么?而此时的他,到底是身处现实的边缘,还是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的虚拟物质化?
不过,既然此地与梦中的场景不完全相符,至少梦里所经历的可以不用发生了,他暗自松了口气,谁知刚抬眼,蓦地看见不远处的神龛旁有一团黑影,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他的瞳孔骤然扩大,双脚死死定在了原地。
待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那团黑影跟前。
火折子的光照下,那人面白如纸,眉宇间带了生命凋零的灰败。
是永生不忘的容颜。
他几乎浑身是血,却依然军容整肃,唯有军衣袖口被撕去一角,鲜血自手臂腕间流下,染红了整个掌心。
吴老狗单膝跪了下来,屏住呼吸,用尽力气伸出手,握住了那只被鲜血染红的手。
掌心已然没有了温度。
他静了片刻,木然地抓着这只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与嘴唇,试图用体温换回记忆中那人的温暖。
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脸侧交叠的手掌,分不清是血还是泪。他终于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全身血液仿佛倏地被抽干,喉间猛地一甜,一口血呕在了两人交叠的掌中。
周身气血滚涌的瞬间,眼前陡然一黑。
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并不陌生。
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无数生死经验练就的应激本能霎时冲淡了混沌惶急的情绪,他咬住牙关,生生咽下嘴里腥甜的血气。神智一点点重新收拢于心,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目无焦距的眼底静如止水。
“别怕。无论是真是假,我都会带你离开这里。”眼睛看不见,吴老狗慢慢摸索着将对方背在背上,用登山索绑牢了,一路磕磕撞撞下了楼。
一双瞎眼辨不清方向,他只能凭记忆走向来时的路。为了不让背上的人难受,他走得并不快,可奇怪的是,通天阁离青铜门不过十数丈距离,如今怎么走也到不了尽头。
也许是目无所视摈除了所有无关杂念,也许刚才那一口血呕出了诸多凡人欲求,此时他灵台一片空明,对真相的渴求与疑惑,终抵不过相守一世的念想。
直到思无所思,念无所念。
“我们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灵台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呜咽的犬吠。
随即,脑海中开始断断续续响起一些人说话的声音。
“其他人呢?”
“……直到青铜门关闭,刀疤都没跟进来,四爷也和他一起等在了门外。扎布倒是一起进来了,但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不知下落如何。”是钟清的声音,“五爷手中的这枚鬼玺先前有古怪,恐怕和他进入终极后中招有关。佛爷,……”
“……三寸钉!”
周遭泼墨般的浓黑如潮水般褪去,脸上是三寸钉蹭过的温热触觉。
小狗似乎很快被人拎走,随后一个温暖的掌心贴上了脸侧,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抹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鬼玺既能统领阴兵,有引魂的作用,他气血受损,难免阴气入体受到影响。”
不多时,贴在脸侧的掌心放开了,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指尖的温度。
吴老狗猛地睁开了眼睛。
双目所及是化不开的黑暗。
倘若刚才的经历仅仅是鬼玺的幻境,为何他的眼睛会真实地再次失明?可如果方才与现在俱为事实,为何人能够死而复生?到底哪些是假,哪些才是真?
“别怕。”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他拥进怀里,呼吸带起的空气微微扫过他的脸颊。
是他的气息和体温,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吴老狗茫然了半晌,颤抖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干燥而温暖,不是冰凉的鲜血淋漓。
真实,且近在咫尺。
’失而复得乃上天的眷顾,你是有福之人。’
他睁大一双瞎眼,很浅地笑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谢谢。”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10-04 22:10:00 +0800 CST  
【六十五】
我放弃,连可视的图片都被屏蔽了。

楼中楼放链接试试……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10-20 20:27:00 +0800 CST  
1.@夏音尘为表诚意,懒癌晚期患者超速做了个封面(。线装的,节约成本,造福你我。
顺便cue下之前说想要实体本的姑娘@ly85颖,以此为据,来日方长。




2. 怂如我都敢打包票,是因为本周开始有人监督我写文了。所以立个flag,明年建军节之前,全文完结。
其实我真的有很多脑洞想写一五中短篇啥的,各种各样的,但这篇没完结之前肯定会坑,于是就懒得开始,所以说懒惰真是快乐产出的最大障碍。好好生活,多多产粮,加油鸭!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11-07 00:58:00 +0800 CST  
【六十七】
三人纷纷抬头,就见张家年轻人检查完神殿顶部,身姿利落地自石柱上滑下。
落地后便收到犹如实体的高压注目礼,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上面很多巨大的中空管道。”
张启山眼神微沉:“看来这个所谓的神殿,从一开始就是个蛇窝。”
吴老狗一时没反应过来:“蛇?”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就道:“来自殿顶的动静,正是群蛇游走的声音,行到此处才断了。”
吴老狗心下一沉,心知自己又出了岔子:他能听到的人声,其他人都听不到;别人都能听到的蛇信声,他却充耳不闻。
不过,此时他需要解决另一个更严峻的事实:倘若此地真是个蛇窝,失明的他将会是个极大的累赘。
为防万一,往神殿深处出发之前,大家提前检查了一遍手中的武器。不容乐观的是,除了钟清手中的一把冲锋枪,他们没带其他能造成大范围杀伤力的火器。
吴老狗暗道依着在场另外三人的能力,自保绝对没问题,但要带着他这个睁眼瞎逃出生天,怕是有点困难。
他眉头皱得死紧,心说从两次失明的原因来看,似乎与气血受损有关,多吐点血没准能帮助恢复视觉。而且,他的新血似乎对粽子有了震慑作用,也不知对蛇是否同样有效。唯一的风险在于,若蛇群数量庞大,他身上这点血恐怕还不够喂蛇的。
心里正想些有的没的,他猛地察觉其他三人倏地精神一凛,冲锋枪上膛的声音在神殿产生回响,尤为冷脆响亮。
“来了。”张启山冷声道,不动声色地将他护在了身后。
吴老狗蓦地睁大了眼睛。
他听不见群蛇游走的声音,却能’看见’它们。
满目的黑暗尽头,突然涌现了无数通体血红的长蛇,状如一排血色巨浪,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奔涌而来,森严可怖。
奇怪的是,此时他心里并不觉得害怕。
他甚至轻轻推开了站在前面的张启山,自己走到了最前方,迎着如海浪般扑来的蛇潮,长身而立,竟丝毫不惧会被卷入翻涌的蛇牙血口。
说来也怪,蛇潮停在他身前三尺开外,便犹如受了某种控制一般,不再往前半步。离他最近的一条蛇足有数尺长,直立起来堪堪与他平视。
一人一蛇对视了约莫盏茶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见那蛇朝他摆了摆蛇头,调头便领着群蛇往后撤。不过眨眼功夫,足以毁天灭地的蛇潮退了个一干二净,视野重归一片黑暗。
此时此刻,吴老狗方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彻骨的寒意蜿蜒爬上他的脊梁,背上一层薄汗已经凉透了。他这才发现,周围已经安静了很久,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但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心跳如震鼓,耳边兀自轰鸣不已,于是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张嘴想要说话,嗓子却嘶哑非常,干得冒火,根本出不了声。
“先喝口水。”张启山伸手握住他冷汗淋漓的掌心,将一个水囊递给他,“你刚才说了不少话。”
“……?”吴老狗觉得自己的耳朵大概跟着眼睛一起瞎了。
张大佛爷淡淡地道:“你在跟蛇说话。”
“……”
换作其他人,吴老狗早就一笑了之。可是,他知道张启山不开玩笑。
能跟蛇说话的人,又称蛇语者,也叫蛇佬腔,同为外八行,他就算对蛇语者不甚了解,多少也曾有所耳闻。要知道,在道上这并不是一个好词。蛇佬腔多为家族遗传的异能,或需从小特别培养,加之多为世人不容,往往伴之于厄运,哪怕技艺在身的人,也常常显山不不露水,故公布在案的蛇语者少之又少。
刚才倘若正是他用蛇语与领头的血蛇沟通,方致群蛇撤退,那么恐怕他得先弄清楚,自己是何时学会蛇佬腔的。他是喜欢动物没错,可是仅限狗,各种品类的狗都喜欢,但绝不包括蛇。
吴老狗喝口水润了润喉咙,终于能开口正常说话了:“我……能’看见’它们,但我不记得曾经跟它们沟通过——”
“我知道。”张启山的声音波澜不惊。
“……啊?”
张启山抬手抹去他嘴角残留的水痕,缓缓道:“你两次失明,都曾无端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我本来怀疑,血尸毒素损伤五感的同时,也影响了你的听觉。后来才意识到,你之所以听不到蛇群的嘶声,却能听到说话的声音,是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声,而是蛇语。”
吴老狗脸色一白。
天地良心,这技能真不是天生的。他宁愿守着三寸钉过一辈子,也不愿跟蛇打交道。
张启山捏了捏他微凉的指尖:“你气血受损,又遭鬼玺阴气入体,五感失了二,就好比鬼影成画,很容易成为邪物的目标。”
鬼影成画并不罕见,说的是古墓中若用含了磷粉的颜料做画,便极易吸收尸体的阴气,久了就能在画中显现出墓主生前的音容相貌。
吴老狗咬了咬牙根,敢情自从踏入终极,他便成了鬼玺的引魂容器,又称中邪——简直比开棺见粽更他娘的憋屈。
“终极之地,万事万物皆可物质化,活人死物,异能技艺,无所不能。你能听蛇语、说蛇腔,或许是因为,曾经有某位怀此技能的前辈曾到访青铜门,这个能力被终极物质化,最终折叠到了你身上。”
吴老狗突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好不容易来趟终极,还顺带刻个终身烙印,值不值?”
好在他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眼下既然没有明显的害处,也便随它去了。
俗话说迟则生变,为了避免蛇群再来个反扑,一行人决定即刻前往神殿尽头。
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四周的空气逐渐变得潮湿,如冰凉的蛛网粘在皮肤上,又湿又腻。直到周围的建筑开始变得开阔,咸润的微风扑面而至。
众人眼前不多时便出现了一片广袤苍茫的深湖,湖水浓黑阴暗,深不见底,湖上白雾茫茫,渺无边际。
暗沉的湖水之下,吴老狗于黑暗中’看见’了一双眼睛。
是一双蛇类狭长的眼睛,巨大的瞳仁一红一黄,在这危险神秘的深湖中被放大,隐约伴着雷火轰鸣之音。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11-13 22:42:00 +0800 CST  
【六十九】
这时,从他衣袋中传出嗷呜一声奶叫,钻出来一只湿淋淋的小家伙,浑身毛发耷拉着,手掌可握,看着尤为可怜见的。
“差点把你给忘了。”吴老狗试图用手心的体温捂热它,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湖面,喃喃地道:“谁能想到,水下会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旁的张启山忽然倾身过来,伸手探上了他的前胸。
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的某人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牵动胸口的伤,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别动。”张启山一掀眼皮,按住他的肩膀,“给你正骨。”
吴老狗轻笑出声,听话地配合不动了。他纤长的睫毛上沾了几颗细密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芒色,更显得眼瞳黑白分明,水光清澈。
张启山敛下目光,淡淡道:“忍着点,会有点疼。”
吴老狗满不在乎地笑道:“没事,我又不是没接过骨,上次断了好几根肋骨还是我自己给整好的……嘶,轻点……”
他额间冷汗泠泠,也许是先时失血过多,加之在湖底受了寒气,唇上不见半分血色。
张启山皱紧眉头,陡然一个手刀砍向他后颈,随即轻轻接住身前失去意识软软倒下的人,小心避开了他胸前的伤。
他看着对方紧闭的双眸,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微凉的脸颊:“现在必须先帮你接骨,睡一会少受点苦。”
吴老狗醒过来的时候,趴在旁边守着的三寸钉已经在阳光下晒得毛发蓬松,西藏獚本就极为适应高原环境,模样倒比平日里更加气定神闲。
他撑着坐起身来,身上并无十分不适,暗道张启山手法果然很好,看来不会有后遗症了,一抬头就见不远处三个人围在一起,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除了张启山,另外两人正是钟清和张家年轻人。显而易见,这个犹如明珠遗世的深湖是终极唯一的出口,他们也是被湖底急流带至此处。
他起身的动静惊动了众人,张启山转过头来,手中端着一个通体乌黑的铁盒。
是那个自巨蛇逆鳞下取出的盒子。
吴老狗起身抱起三寸钉,边走边道:“东西拿到了?”
那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张启山将铁盒递给他:“你看看。”
吴老狗心下疑惑,将怀里的三寸钉交给钟清,伸手接过了盒子。
密封的铁盒约莫一尺见方,入手颇沉,似乎已经被强行打开了。他抬眼看了张启山一眼,后者朝他点点头,意思是机关已除,没有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用劲,铁盒内传来细微的一声响,盒盖应声而开。
意外的是,里面并没有预料中的龙纹石盒。
不过,吴老狗至少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世上真的有两枚鬼玉玺,其中一只还在他身上,另一只眼下就放在这铁盒中。两枚鬼玺长得一模一样,威风凛凛的踏鬼麒麟上,均有抱憾天工的缺口瑕疵。
第二,拿走龙纹石盒的人,很可能是张家人。
铁盒中除了一枚鬼玺,还有一片老旧的羊皮纸。纸的材质并不常见,表面暗黄,韧性很强,看起来却并不陌生。
他想了一会儿,对张启山道:“在昌都的喇嘛庙中,阿四交给你的那张藏地地图,和这片羊皮纸,是出自同一种张纸。”
换言之,那张地图是他祖父,也就是前任张家族长之物,这片来历不明的羊皮卷显然和张家脱不了干系。
羊皮纸上写了几个字,墨迹经久不褪,吴老狗虽然不认识上面的字,但当时在环形祭堂壁龛后的暗室中,钟清曾告诉过他,这种看起来很漂亮的字有个专门的名字,叫瘦金体。
“上面写了什么?”他问道。
张启山沉吟半晌,方道:“石盒已取,不日归还。”
吴老狗一愣,心说这个归还的时间,怕是有点久,转念忆及他祖父已逝,龙纹石盒的下落已经成谜,只不知是否有曾将石盒交予其他人处理。
这个结论并不难猜,所有人一时都没接话。
他摸了摸鼻子,开口打破了沉默:“张家人说话一言九鼎,他说了不日归还,就一定会还。”
张启山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忽然笑了。
他本就生得英俊,轮廓分明,平时喜怒不辨难以亲近,此时开怀一笑,锋利的眉目生动起来,衬着远处高山白雪,几乎令人目眩神摇。饶是吴家当家如今已能够闭着眼睛记清他的模样,看着也呆了一瞬。
这时,张家年轻人却忽然转身开始收拾东西。
他要走谁也拦不住,一旦决定离开,自然无需做任何解释,于是其他人站在原地一时都没动,甚至对张家年轻人临走前说的那句话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鬼玺暂时对我没有用处,日后如有需要,可再做交换。”
直到他的背影几乎融入四周皑皑雪山,吴老狗才回过神来:“交换什么?”
张启山若有所思,道:“格尔木地下发现的那本笔记,在他手中。”
吴老狗怔然,笔记是用德语写的,很显然七十年前的那批入藏队伍中有德国人。他突然记起,拉姆卓玛交给他的那幅卷轴,画中就有几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也许其中就是那本笔记的主人,他们身在何方,又是否知道龙纹石盒的下落?
画轴中的那个男孩,七十年前张家族长曾带他离开雪山,二十年前他回到普兰,想必也曾到访过青铜门后的终极。这个来自雪山深处的孩子长大成人后,会是如今行踪不明的现任族长吗?
不过,问题并没有得出答案。
之后的几天,他都是在高原反应引发的骨伤并发高烧中度过,回到长沙时,差点没烧坏脑子。张启山连夜请来城里名声最好的几位大夫,其中一位当年曾救治过他在战场受过的腿伤。张大佛爷也不多言,只当着所有大夫的面,掏出身上的配枪压在案头上。
“救他。”
张家大宅几天几夜灯火通明,大夫轮流诊治,经夜不寐,终于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九门五爷一条命。
吴老狗再度睁开眼睛时,恍如隔世。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到底身在何处,若不是三寸钉差点跳他脸上,他甚至以为自己依然人在终极。
“醒了?”耳边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
枕边兴奋过度的三寸钉很快被人拎走了。
有人动作很轻地扶他起身,唇边贴过来一杯温水。
他喝口水润了喉咙,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得张家院子外边传来一声巨响。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11-23 22:59:00 +0800 CST  
【七十二】
他定睛一看,发现这人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于是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笑着干瞪眼,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还是对方先开了口:“解方。”
吴老狗终于记起,年初时远赴广西巴乃,因任务紧要,九门各家几乎都派了人,同行的解家伙计就是眼前这个叫解方的年轻人。
解方原是解家远亲,因自家一脉人丁凋零,从小寄养在长沙解家,算是和解九一起长大的。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跟在解九身边久了,养成了低调的性子,待人彬彬有礼,行事仔细稳当,在广西巴乃就是他负责打点一应器械装备。但相应的,为人不十分引人注意,转身就如水入大海,雁过不留痕。
这样的人天生是当特工的料,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解家的情报工作较之有军方势力的张家反而更顺畅。尽管解家擅长的是做生意,但对于何地出了油斗、何时点穴动土的一手信息,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摸得一清二楚,这才得以在倒卖冥器的生态链下游掌握了绝对控制权。
说起来,吴老狗跟解九认识的契机,很大原因得归功于早些时候他出手的冥器质量和频次都很高,于是总能在第一时间及时被解家接手,后来解九干脆以高价买断了他的货,一来二去两人相熟后,这才将他引荐入了长沙九门。
他这厢思绪飘到了天际,那边解方已恭声道:“九爷吩咐过,五爷接下来的行程,我会负责路上的一应需求。考虑到沿途关卡的耽搁,预计到达南京需要两天时间。”
吴老狗笑笑:“多谢。”
尽管对解九的行事作风并不陌生,但在此行途中,他还是再次称赞了解家滴水不漏的超高办事效率。有了提前的打点和准备,他们几乎没遇到任何阻碍,甚至避开了可能的炮火袭击。如解方所言,汽车驶入南京城门的时候,恰好是两天后的午时。
“五爷,现在是送您到下榻处,还是直接去龙蟠里9号?”解方看了看后视镜,对他道。
吴老狗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铁灰色的天空,虽是正午却暮气沉沉,这座饱受战火侵袭的城市仿佛一直笼罩在惨淡不安的浓雾下。
他心念一转,便道:“我先过去看看。”
解方不再多言,方向盘一转,汽车轻巧地拐向右边的巷子。
劫掠后的南京城再无六朝古都的繁华明媚,路边飞掠而过的景象均是炮火轰炸后的断壁残垣,行人寥寥,唯有坍塌的城墙孤独地祭奠葬身其中的万千冤魂,以及血满金陵的那几十个日日夜夜。
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吴老狗嘱咐解方几句后,便独自下了车,看着汽车尾气绝尘而去,他这才转过身来打量眼前的建筑。
挂在门墙上的牌号锈迹斑斑,白墙层层剥落,露出狰狞的内里,犹如一只龇牙怒吼的兽。
门口没有警卫员,只在传达室见到一个半聋的看门老大爷,两人连笔带划地沟通了半天,他总算弄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大爷在龙蟠里9号当了四十年的门卫,见证了惜阴书院牌匾被取下,两江总督在其旧址创办江南图书馆,之后数十年兴亡变迁,名字也多有更改。直到三年前南京失守,图书馆所有收藏的古书被转移后,这地儿就彻底荒废了,里头只有一座搬空了的藏书楼,可随便进出。不过,很长时间没人来过了。
“总督还在那会儿,来这儿的可都是大人物!唉,现在说废就废了。日本人一来,几十万条人命都没了,哪还有人来这说书看字?”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大爷抹了一把眼角浊泪,含混不清地唠唠叨叨。
吴老狗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谢过看门大爷,便直接进了内院,许是很久没人打理,四周杂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粉尘的味道,到处都是灰败颓废的颜色气息。走过一道天井,便见着了先前提及的藏书楼。
那是一幢富有江南民居特色的木楼,楼高两层,青砖小瓦,红柱飞檐,三面封火山墙高高矗立,尚可窥见原本的气派和庄严。但周围野草疯长,几乎有盖过楼高的趋势,在本就阴沉晦涩的天空下,竟透出一股子末日的苍凉颓唐。
木楼的大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微弱的光线从细密繁杂的窗棂投下,吴老狗适应了一下眼前的视觉落差,这才看清地上满是书籍搬空后的废纸残片,以及带不走的手写抄本,一摞一摞地堆在地上,很多已经受潮生霉了。部分装订完好的旧书七零八落的散落各处,显然当时转移藏书的人走得甚急,只带走了大部分重要的书籍。
见一楼的东西乏善可陈,他简单看了一圈便直接上了二楼。
楼上的环境倒是好很多,除了地面严重积灰外,看起来比楼下干净,藏书被搬空后徒留几个空的旧木书架,孤零零地昭示曾经的古籍残香。
吴老狗摸了摸鼻子,书籍于他而言,等于秀才砍粽子——不中用。江臧留下这个暗示,当然不是专门约他过来看书的。
那么很明显,他忽略了某些暗藏的线索。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刚才看门老大爷的话,恍然道:“惜阴书院……”
清凉山下,望天惜阴。
看来江臧到这里的时间,怕是比之前想的还要早得多。
此楼既然是在惜阴书院旧址上建的,想必与线索有关的,并不是楼内的东西,而是藏书楼本身。念及此,他重新下楼回到第一层。
此时室内光线过于暗淡,他不得不点燃随身的火折子以作照明,也不知是不是空气浑浊的原因,火光微微有点发绿,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地儿,在幽暗逼仄的藏书楼莫名地泛着森冷的凉意。
他举高了火折子,踩着积灰严重的地板往深处走去,寂静的四周,只听见咯吱咯吱的细碎脚步声在空楼回响。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牙酸的‘吱呀’声,开着的大门陡然合上了,霎时断了唯一的天光,整栋木楼几乎彻底陷入黑暗,仅剩他手中豆大一点火光。
异声来得猝不及防,吴老狗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随即才反应过来,藏书楼大门正对天井,或许是被穿堂风给吹的。
平复了下心跳,他方转过身来继续往里走,谁知脚下一不小心踢到了某物,低头一看,是本看起来尚且完好的旧书。
本着好物不能糟蹋的原则,他弯腰拾起了书,竟发现是本手抄,而且上头的字他还认识——不是认识字本身,而是知道这种字叫瘦金体。
他寻思,这字写起来是挺好看的,难怪走哪儿都能见到,其风行程度没准相当于新手下斗必带的黑驴蹄子。心里想了想,他鬼使神差般将这本手抄揣进了怀里,随即顺着书架往里摸了过去。
算起来,藏书楼不过是大户人家的民居规模,不多时也就到了底。最里边一座旧木书架依墙而立,与楼等高,厚重巨大。意外的是,其上书籍只搬走了三分之二,还剩一小半极厚的大部头留在架上,已经落满尘灰。
吴老狗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取了上面的一本旧书,随便翻了翻,正待放回去,就见书架后的墙上似乎有一道不明显的缝隙。
多年的盗墓经验让他很快意识到,这道裂缝正是暗门的痕迹。
倘若此楼修护得当,门缝便几乎不会显露,且暗门隐在书架后,自然无人知晓。但这里数年无人打理,墙体受潮,暗门才得以显现。
他将书架上的残书挪开,伸手越过书架试着推了推,岂料暗门纹丝不动,想必是墙后有门栓,门从里面给栓住了。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8-12-16 21:26:00 +0800 CST  

楼主:刹那七公子

字数:175603

发表时间:2017-01-29 09:2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15 17:02:2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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