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九门记事3(一五,HE,长篇)

【十六】
对面的老喇嘛半晌没了声息。
良久,苍老空茫的声音才在黑暗中响起:“我的问题不同,你们的回答却一样。”
吴老狗心里一嘀咕,暗道我和他说的没几个字相同,怎么就一样了?
对面的声音笑起来:“‘从不知处来,往不知处去’,是为大智。与你所说人生苦短,痛快一场,不问来时,不问终路,是一个意思。”
“‘芥子须弥,一苇渡江’,是指世间之大,相皆非真。他对之’东西隔山,南北无界’,普天之下,众生平等。’生灭灭己,寂灭为乐’,是指诸行无常,众生空苦是因生死所束,如果没有了生与死的法则,何不追求无生无灭,既是永恒又是刹那,寂灭涅槃。他回答’生其何欢,死其何乐’,意思和你刚才所说一样,苦乐并存,活在当下,不必执着生死。”
“我又问他,因果轮回,命运无可更改,既然已经知道结果,何不及时收手,补缺止损。他回答我,世无无因之果,既然有了开始,就愿意为了这个开始,承担所有的结果。你的回答却勘破因果始终,因在你,果在你,始在你,终在你,既来之则安之。”
“你们二人皆有坦然面对生死之大无畏,但世人多碌碌,大半垂垂待死。有的人身如浮萍,三天心生异变,有的人执念太深,经年弥足深陷,也有的人天性豁达,终生初心不改。人间百年,十年为期。十年之后,倘若有缘,你们再到这里来见我。”
“多谢。”这句却是张启山说的。他执紧了他的手,起身站了起来。
吴老狗再怎么听禅语听着像隔了层纱,也听出了这是送客的意思。
他跟着张启山站起身,踏出禅房门槛之时,一个声音蓦地在耳际响起:“我方才说你有慧根,并非妄言。佛犬乃灵物,不事俗人。此行西去,可寻旧识。”
他心下一惊,回头看时,就见禅门已在眼前缓缓闭合,厚重的朱门将内外隔绝成了明与暗,十步之外老喇嘛模糊的轮廓沿着这条缝隙,自光河之上一瞬沉入无尽的黑暗。
张启山捏了捏他的掌心,随后放开了。
吴老狗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视线,就在不远处的长廊上,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脸上一把络腮胡,身形倒是有点眼熟,腰间挂着一个略扎眼的貂皮袋。
“阿四?”他喃喃地道。
来人正是自广西巴乃打过照面,之后就再没音讯的陈皮阿四。此时他依然是乔装打扮,没换成本来的样貌,想来应该和刀疤一行人还在一起。
吴老狗脑中念头急转,边走边问:“格桑说去找的接应人就是你?”
陈皮不咸不淡地说道:“刀疤他们昨天刚离开昌都,往西准备进山了,我留下来等你们。”
其实他们已经在昌都等了七天,他本来想说你们太慢了,但当着张启山的面,没敢说。
吴老狗疑惑道:“你一个人?刀疤肯信你了?不对,刀疤和江臧为什么会认识?你们这次来也是为了七十年前张家入藏一事?”
陈皮脸色有点阴沉:“那个人叫江臧?”
言下之意,他似乎只知道要在这里等人,却并不清楚幕后的人是谁。
“找个地方说话。”张启山忽然道。
幸好寺院够大且没有闲人,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僻静地,有石桌石凳,方便得很。
陈皮的屁股还没挨到石凳,就道:“他们要去找一个门。”
吴老狗皱眉。
这句话听着很耳熟。他记起了在巴乃那个诡异莫名的潮湿营地里,垂死士兵临终写下的一个’门’字。那时齐铁嘴告诉他们,陈皮留下的一个口信正是:‘他们要去找一个门’。
“什么门?”他问道。
陈皮摇头,意思是不知道:“当时我跟你们见过面,回去就发现营地出了事,刀疤命令所有人立刻离开那里,我只打探到他们要去找一个门,其他的再问就没人说了。事发突然,我不得不找个借口,去湖边拿回我的貂皮袋,并向老八留了个话。”
张启山就道:“你们离开广西后,刀疤就去格尔木见了江臧?”
“我不知道他是去见谁,我也没去过格尔木,而是和另外几个人到了一个叫诺木洪的小地方。”
吴老狗啊了一声,心说原来这样,如此就能解释,江臧用离格尔木一百公里外诺木洪的盗墓行为来转移格尔木地下真正营生的注意力了。
陈皮继续道:“我们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挖了一个西周墓,屁都没有。后来刀疤说是得入藏进雪山,赶着我们来昌都。他娘的,什么门会在雪山里?当天那个外国佬也不知怎么,突然犯了热症,留在当地没跟着一起来。而且刀疤警戒心太强,根本不信任任何人,我一路上没找到机会跟他说上话。但昨天离开前,他却让我一个人留下来等人,我知道一定是他去见的那个人让他这么做的,只是没想到来的人是你们。”
吴老狗暗道,江臧既然连西北土匪头子马步芳都能随便当棋子用,要查长沙九门每个人的行踪并不算太难。
他想了一会就道:“无论刀疤是否清楚你的真实身份,江臧肯定已经知道了,尽管他不一定见过你。”
陈皮冷冷地哼出声。他向来性子桀骜,这次要不是因为二月红的一个承诺,为了查清刀疤的底细,他也不会一直乔装跟着受这罪。何况,这种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到底是谁?”陈皮抬眼问道。
吴老狗苦笑:“不知道。”
一个人如果活得太久,’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就会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陈皮看了一眼张启山,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他已经知道了。”张启山淡淡地道,脸上十二分的心安理得。
吴老狗眨了眨眼,心说看来以前你们有很多事都是背着我说的。
“我打探到了一个消息,另外半卷战国帛书是在谁手里。”
吴老狗闻言一怔。
陈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刀疤手中并没有另外半副残卷,持有帛书的人,听说就在西藏。我猜测,他们这次要和你们同行,就是为了凑齐整卷帛书。”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07-23 15:29:00 +0800 CST  
【十七】
张启山脸上神色不变,也不知是事先猜到了这个结果,还是平时惯于喜怒莫辨。
他沉吟片刻,就对陈皮阿四道:“刀疤临走前,有没有交代你什么?比如一张地图?”
陈皮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他说,让我们沿着这条线路去找他。”
吴老狗心下奇怪,凑过去就着张启山的手看了看,就见那是一张藏地地图,图上被人精细地绘了无数根细线,密密麻麻组成一张巨大的蛛网。一条如血的红线从蛛网当中穿过,以昌都为始,一路蜿蜒往西。线路的尽头,标记了一个红点,旁边用藏文写着一个名字,犹如无数经脉汇聚而至的一颗心脏。
“我查过这个名字。”陈皮手指点了点那个藏语地名,说道,“翻译成汉语叫‘普兰’,意思就是雪山。”
“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吴老狗指着地名旁边一行蝇脚般的藏文小字,抬头问道。他心知以阿四仔细行事的性格,下斗前尚能把所有可预见不可预见的未知情况想足七七四十九种,应当不会忽略地图上任何可能获悉的信息。
果然,陈皮顿了一下就道:“这句藏文的意思是,世界的边缘。”
吴老狗皱皱眉,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种是似而非的文人话,也只有解九那种常年喝墨水的人才能懂。
很显然,陈皮也不大理解其中的含义:“不管这句话到底代表了什么,这张地图肯定不是刀疤的东西。羊皮纸的材质不常见,不像是我们中国人常用的,而且从字迹磨损程度来看,起码得费几十年的功夫。”
能小心保留几十年的东西,多少都是有价值的。
吴老狗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虽然刀疤对你不信任,但他既然愿意把这张可能藏着秘密的地图交给你,说明他有值得这么做的理由。”
张启山也不答言,状似无意地扫了陈皮阿四一眼:“刀疤还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话的音量不高,眼神却是锋利的。
陈皮被他盯得面皮一紧,飞快道:“他还说了四个字,物归原主。”
吴老狗愣了愣,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下,才转过头来对张启山道:“七十年前那批张家后人的队伍入藏时,恐怕走的就是地图上的这条线路。刀疤说物归原主,地图难道是出自你祖父之手?”
张启山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时没接话。
吴老狗看着他缓缓道:“江臧背景不明,他说的话本不可信,你却没对他的话表示怀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当年你祖父确实来过西藏。”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接。
有的话说了也不懂,有的话不用说也能懂。
“关于祖父当年入藏一事,我曾经了解到部分的信息,但只知道他是为了去找一个人,却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也不清楚具体原因。”张启山顿了顿,继续道,“如果这个叫做普兰的地方,是七十年前他们去过的地方,我们这次去也许能了解清楚当年发生的一些事。”
他收起手中的地图,站起身来:“刀疤想凑齐整卷战国帛书,我就成全他。”
“藏地不比其他地方,我们进山必须带上当地人。”陈皮提醒他们。
张启山笑了:“你难道不是已经让格桑在寺庙外等着了?”
陈皮阿四到底年轻了些,被他这么一抢白,顿时有种事事被人看穿的尴尬,丢下一句‘我先去做些打点’,很快就跑了。
等他走得远了,吴老狗才摇头道:“你知道阿四一向是争强好胜的脾气,何必激他?”
“人总得有该打压的时候,如果不趁着年轻时多敲一敲,以后更不知天高地厚。”
吴老狗哭笑不得:“说得好像你已经七老八十了。”
也许是受寺庙清修之地的气氛所感染,也许是被周围火燎的檀香味给熏的,张启山意外地心情不错,平常自带的那种军人森严之气也减了大半。
他脚步一顿,淡淡笑了笑:“小时候犯了错,我老子一直是把我往死里揍。他是第一批跟着干/革/命的人,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中国人不再被外国人欺负,所以从小拿军里的那套标准来训人。其实以前我没想过要当兵,总喜欢地下的那些东西,有次瞒着他一个人下个凶斗,回来的时候人好好的,却被他打去了半条命。后来他也觉得这么一直揍下去不是个办法,我十一岁的时候,他决定亲自教我风水看穴的本事,条件是我得跟着他进军区。他最后死在战场上,也算没辜负他的坚持和那一身军装。”
两人不疾不徐地并肩走出寺院,张启山说的并不快,吴老狗安静地听着,也不插话。这是张启山第一次跟他说起从前的旧事,不是九门之首的叱咤和鏖战沙场的铁血,也没有人前人后的诸多无奈,而是埋藏于记忆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懵懂过去,带了一点亲情的眷恋,从跳动的脉搏中溢出丝丝温情。
此时山林远近无声,雅雀寂然,万里晴光拉长了两个人相伴而行的影子,直到将他们送出山门。
陈皮阿四和格桑果然已经在外头候着了,钟清竟然也在旁边。
年轻的副官就算不在战时依然站姿笔挺,对张启山颔首道:“佛爷,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立刻出发。”
吴老狗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红色的寺门:“小张哥还在……”
张启山接道:“他另有安排,到时候会自行汇合。”
吴老狗待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碍于有外人在场,担心牵扯其他事情,只好先压下疑惑,心想之后找时间再问。
这时就听得格桑说道:“我们接下来几天要走的路还算好的,但过了日喀则就不再是官道得开始走雪山,不过我年纪轻没什么经验,只能送你们到普兰,十年前那里还有寨子,如果要再往前走,就是人鬼不至真正的雪山深处了,我这条命虽然不太值钱,不过得留着陪上面老的和下面小的,几位爷就当是积福了。”
他这番汉话说得流畅不已且真诚无比,吴老狗甚至怀疑是阿四逼着他做向导带他们进山了。只可惜此时陈皮的脸被络腮胡给遮了大半,看不出任何端倪。
幸好张启山也没打算让格桑陪到底:“到了普兰,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07-30 01:49:00 +0800 CST  
【十八】
有了先前爬长白雪山的经历,眼下这条路比料想中要好走得多。一来是因为高原不比长白山陡峭,平地尚能通车,二来格桑似乎对这里很熟,出了官道就是人迹稀少的盘山路,依然避开了很多生手可能遇到的障碍。
吴老狗笑着问他:“你之前走过这条路?”
鉴于同行的其他三个人要么带了生人勿近的气场,要么一副别惹老子的眼神,性格爽朗的格桑对爱说爱笑平易近人的吴老狗自然更有好感,嘿了一声:“走过一次。”
他转过头来,笑出一口白牙:“别的我不敢说,但只要是走过的路,哪怕只走过一次,我也不会弄错方向。所以从我三岁开始,我阿爸就带着我到处走了,雪山高地哪儿都去过。”
吴老狗听了直点头,摸了摸怀里的小狗,表示认路这个能力确实挺值得骄傲的,几乎可以和三寸钉媲美,加上格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格,难怪做情报这行如鱼得水。
“不瞒您说,咱们这藏地,祖祖辈辈都是靠山吃山,日子过得一直清贫。不过,幸有天神眷顾,虽然土地贫瘠,也能长别处没有的金贵之物。不少汉人甚至外国人,都是千金来求藏地虫草和雪莲这种灵药。但好东西岂是那么容易得的?他们带来了福运,也带来了厄运。很多藏人都死在了找灵药的半路上,为了钱导致父子兄弟反目的事情,我也都见过。”
格桑叹口气,继续道:“你们有句古话,叫好死不如赖活。钱再重要,也没命重要,自从我阿爸死后,我就很少做拿命冒险的事了。”
吴老狗听他话里有话,想了想才道:“你曾说,十年前普兰还有寨子,你以前去过?也是从昌都出发的?”
格桑的表情突然有点古怪:“准确的说,是二十年前,走的路线和你们这次一样,不过那次只有一个汉人,说是要进山,找到我阿爸做导向。那时我才十岁,阿爸带着我是为了好认路,但那地方实在太远,且在雪山深处,十分不好找。我在那里见到过一个小村寨,也就十来户人家。”
“只有一个汉人?”吴老狗喃喃地道。
“嗯。”格桑飞快扫了一眼后视镜,“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汉人的模样,很年轻,当时看着也就二十来岁,是个小白脸,但身手很好,不爱说话,有点像之前和你们一起到昌都的那个姓张的小哥,但肯定不是他,我见过的人,错认不了。”
吴老狗闻言一愣,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张启山,心说又是姓张的?对方却兀自看着窗外疾驰而去的山峦雪峰,仿佛他们的对话充耳不闻。
“你后来是否有再见过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一到普兰就和我们分开了,之后再没见过他。我和阿爸在藏民寨子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自行离开了。”格桑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是十年前,我阿爸又去了趟普兰,那次他是一个人去的,没有任何人同行。临行他让我答应他,如果他没回来,就不要再去找他啦,而且希望我永远不要再踏入普兰半步。”
吴老狗半晌默然。
他心知格桑信教,素来重诺,哪怕十年前他阿爸一去不返,尸骨没找回来,格桑也会遵循承诺,不赴远地寻人。这次他们去普兰,也算是一种机缘,格桑可以不必踏入普兰藏民的寨子,却可以借此探寻当年他阿爸失踪的缘由。
良久,他才低声道:“你阿爸是否有告诉过你,他那次去普兰的目的是什么?”
格桑摇头,也不知道是他阿爸什么都没说,还是他知道但不方便告知别人。此时山路渐陡,路上山石增多,格桑全副精力放在了控制这辆颠簸的越野车,没再说话。
吴老狗本来是晕车的,这两年被硬生生训练出了只眩不晕的技能。他抓紧车座旁的扶手,被晃得胃里一阵翻腾,脑子里的思绪却清醒非常。
根据格桑刚才的描述,二十年前他们带着去普兰的那个汉族年轻人,很可能就是张家人。可格桑说那个年轻人与小张哥有几分相似,却又不是同一个人,加上二十年前张启山祖父已经逝世,这也就意味着,至少还有另一个身手很好的张家后人曾经来过西藏。他是谁?他和七十年前那批入藏队伍有什么关系?格桑阿爸去过普兰之后,却在十年后选择单独再次远赴,却似乎在去之前就知道了回不来的结果,又是为了什么?普兰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正思虑间,车身突然一震,猛地一个急刹车,吴老狗整个人往前一撞,几乎被扣在腰间的安全带勒成两半。
张启山确认他没受伤,抬头问道:“怎么回事?”
格桑回过头来,脸色有点难看:“前面发生雪崩,不能通行了。”
话没说完,坐副驾座的陈皮阿四已经解开安全带,利落地开门,下车,关门。
留下车里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
钟清最先反应过来:“下去看看。”
车内到底暖和些,三寸钉被留了下来。吴老狗一脚踏出车门,便见远处高山雪峰层层叠叠,冷冽的寒意霎时扑面而至。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很快就发现肩上落了件军衣。
他扭头一看,张启山下车时已经随手拿了件大衣。
“你畏寒,禁不起冻。”张启山的声音淡淡的,动作却不慢,说话间已熟练地帮他扣上了大衣第一个扣子。
两人离得极近,呼出的白气交融,倒显出平时难得的耳鬓厮磨。
不过,作为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吴老狗曾经义正言辞地对张启山表示过,怕冷这茬是天生的,就算不定期会出入雪山深地,也不能和常年经受天寒地冻的你们北方人比。
他这厢神思一跑远,忽然笑道:“没准多冻一冻,以后就不会这么怕冷了。就像晕车一样,你看我现在坐车都不会吐了。”
张启山手上动作没停,一掀眼皮:“你试试。”
吴老狗听话地闭上了嘴。
聪明的人会知道,有的事情需要去尝试,有的事情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所以他决定开口:“你说,格桑他阿爸会不会还活着?”
张启山手上一顿,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等大衣全部的扣子被扣好,吴老狗从衣袖里伸出手,捂住他冰凉的手指,体温的温热贴着皮肤传了过去,低声说道:“我觉得,二十年前到普兰去的那个年轻人,也许和你祖父会有一点关系。”
张启山一抬眼,就见对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专注而明亮,黑色的眼瞳倒映了他的面容,映着周遭微灿的雪光,清晰可辨。
他正要说话,就听得先下车的陈皮远远地对他们道:“不是山体滑坡,属于小范围雪崩,目前没有再次引发雪崩的危险,但路被堵死了,车过不了。”
钟清是最后一个下车的,闻言便道:“这里进山的路应该不止一条。”
“能通车的就这一条,而且短时间内积雪无法融化,我们要进山只有另外找山路。”格桑皱了皱面皮。
张启山转身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山势,只见此处四面环山,除却岩山雪顶,均裸露出黑色的岩石,岩壁陡峭,苍茫荒凉。
他思虑片刻,转头问道:“预计还有几天能到普兰?”
格桑算了算脚程,就道:“其实就算没遇上这场雪崩,我们也只能再开一天的车,之后的山路太陡峭,车无法通行,还是必须得靠走。我知道附近有一条山道是近路,如果现在开始抄小路进山,估摸着十天左右就能到。”
张启山瞥了一眼站在旁边裹紧了大衣的人,掷地有声:“弃车。”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08-05 21:10:00 +0800 CST  
【十九】
吴老狗认为格桑是个天才。
雪山多峭壁和冰窟,一不小心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要不是有格桑提前预警,好几次他们差点掉进无底的冰缝,好在路上难处不少,总算没遇上什么致命危险。所以,能在满目黑岩冰雪中准确找到一条行走的路,并且还是安全无害近路的人,都是天纵奇才。吴老狗真心夸奖一个人的时候,一向不会吝惜词汇,格桑估计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夸上天,闹了个大红脸,不过幸好他的脸本来就红黑难辨,其他人没察觉出来。
五个人一路奔波到达普兰,刚好是十天后。
格桑站在山头,指着不远处的雪山山谷,对他们道:“那里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
吴老狗远远地看过去,就见山谷之下,一个藏民风格的寨子孤零零地落在皑皑白雪之中。说是寨子,其实就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衬着四周一望无垠的雪地,倒确有几分世外仙境的出尘。
意外的是,离寨子不远的地方,竟有一个巨大的宝蓝色湖泊,湖面清澈,这样的温度下也不冻结,于阳光照耀下熠熠生光,犹如上天散落人间的一颗珍珠,美得不可方物。
“你们从这条路下去,一个时辰后就能到下面的寨子。我答应过阿爸,不会再踏入普兰半步,只能送你们到这了。”格桑动了动嘴唇,似乎在犹豫接下来该说什么。
吴老狗笑了一下,就道:“到那边之后,我会帮忙打探你阿爸的消息。”
格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便从腰间解下一柄小巧的藏刀,转手递给他:“这把刀我用了很多年,我阿爸认识。如果天神保佑, 你还能见到他,请将这把刀交给他。”
吴老狗一怔,伸手接了过来。那刀长约十多公分,刀把为白铜所制,锻打精致,上面刻有精美的流纹图案,并附有藏文,显然价值不低。
格桑面容肃穆,左手覆上心口,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这是藏族很高的礼节。吴老狗惊讶之余也为这个汉子重信重诺的信义所感动,当下敛了神色,把藏刀收入怀中,随后依葫芦画瓢地做了相同的动作。
张启山耐心地等他们说完话,这才重新启程。直到走出很远,还能看见格桑站在山头,目送他们远去。
吴老狗转过头来,叹了口气:“希望这次真的能找到他阿爸的下落,否则他一辈子都会有遗憾。”
张启山顿了一会,道:“是人总会有遗憾,有的事情,不可强求。”
吴老狗知道他是让自己放宽心,转念一想,心说对啊,天塌下来还能当被子盖呢,世上遗憾事千千万,奋力争取过也就无所怨。
眼看目的地就在前头,几个人走得比之前都快些,陈皮阿四脚程最快,第一个走到普兰寨口,进去后却发现,寨子里比想象的要安静得多,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等吴老狗他们后脚进寨,陈皮已经把就近的几户人家全都查看了一遍。
“一个人都没有,但有人气。”陈皮绷着脸,铁弹子已经捏在了手中。
吴老狗愣了一下,什么叫没人,但有人气?
陈皮瞪眼:“你们自己去看。”
张启山不是多说废话的人,抬脚走向离得最近的一家。吴老狗和钟清对视了一眼,也跟了过去了。
大门是开着的,进去后就发现院子里堆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护着中间一根足有十米高的柱子,柱顶系了些各种颜色的绸子,耷拉着毫无生气。
先前在路上闲得无聊,吴老狗听格桑说了很多藏民风俗,曾提及过这种石头堆藏语叫’朵帮’,意思是曼陀罗,又叫玛尼堆,有镇邪除秽之意。过了朵帮便到了两层楼房正门,檐下挂了一排五个精巧的木灯笼,灯笼可以旋转,以蓝色为主色,格桑曾告诉他,灯笼每转一次,意即除尽灾难,可带来福运。
也许是为了防寒,门口挂着厚厚的毛毡,是典型的藏式红蓝编织图案,颜色尚未褪色,但边角磨损得厉害,显然很久没换过了。他们掀开毛毡,立刻扑面感到了一股暖意,隔绝了外边冰寒的气息。里面光线暗淡,进门走过一段暗廊,临墙建了一段楼梯能上二层,再往里走空间便开阔起来,地上铺了红蓝两色毛毯,想必是主客厅。
看得出来,这户人家虽然不算富足,但绝不清贫。
客厅中间一条长桌,桌上摆着一个长嘴壶,几个瓷杯,杯子里尚有未喝完的酥油茶。吴老狗试了试手温,茶水还是温的,就好比几个人正坐在这里喝茶,却直接消失不见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陈皮所说’没人,但有人气’是什么意思。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喃喃地道:“阿四刚才说,寨子里到处不见人影,说明其他地方和这户人家一样,有人住的痕迹,但因为某种原因,住在这里的人突然全部不见了。”
换言之,这里是一个死寨,根本看不到活物。
他的嗓音有点紧,房间里一片死寂。
张启山沉吟半晌:“出去再说。”
三人出了院门,陈皮已经等在外头,斜了斜眼:“怎么样?”
张启山问他:“这里的每间楼房,你都查过了?”
陈皮想了一下,指了指最高处的一栋房子:“还有一间没进去。”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吴老狗发现那栋房子竟是孤零零地建在高处,建筑风格也与其他楼房大相径庭,竟是一座色彩明丽的吊脚木楼。
吴老狗心下觉得奇怪,暗道以阿四的脾性,本不应该会忽略这么显眼的东西。
三分钟后,他知道了答案。
他们沿着碎石小路走上去并没有花太长时间,木楼面积挺大,四四方方的,用四根合抱的圆柱支撑着,表面涂了红黄蓝三色鲜丽的图画,明艳夺目,金碧辉煌,看着像是某个有头有脸的人住的。可是,这栋吊脚楼足有一层楼高,却根本没有能够爬上去的楼梯。
“你的九爪勾是丢了吗?”张启山淡淡地道。
陈皮阿四赖以成名的绝技是铁弹子和九爪勾,在墓底尚能飞檐走壁,区区一座楼根本难不到他。
果然,陈皮咧了咧嘴:“我上去过,但进不去。”
张启山皱了眉头。
吴老狗咦了一声,心说不太对劲。他沿着木楼转了一圈,这才惊讶地发现,这栋木楼真的没有门,不仅没有门,连窗子都没有,仿佛人进去了就不打算出来,或者根本没打算让人进去。
“这是一座棺材。”张启山忽然道。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08-12 21:42:00 +0800 CST  
【二十】
“那就简单了,棺材里有什么,打开看看就知道。”陈皮道。
对于他们而言,这里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棺材来得亲切。无论里头是人是鬼,都值得一探。
张启山却沉吟着没接话,四周一时安静了下来。
吴老狗心知这个寨子诡异莫名,在摸清底细之前,凡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很容易造成不可知的连锁反应。张启山处事往往从大局出发,自然会考虑周全些。
只是,藏人信奉灵魂不灭和轮回往复,所以人死后把尸体拿到指定的地点让秃鹫吞食,俗称天葬。眼前这具棺材不像汉人那样是埋在土里,却也不太符合藏族传统天葬的习俗。难道棺材里的人身份太特殊,死后的尸身舍不得喂了秃鹫,不得不做了个上好的棺材好好地保存?
他暗道从七十年前开始,曾有不同的张家后人来过这个寨子,那么这座超乎常理的棺材会和张家人有什么关系吗?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心里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钟清一声清喝:“什么人!”
三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钟清解释道:“我刚看到路的尽头,有个人偷偷摸摸往这边看,被我发现后立刻不见了。”
他认真回想了一下,伸手在自己腰间比划了几下:“看身形模样,是一个这么高的小丫头。”
陈皮语气凉凉地问:“你确定那是人?”
钟清也不辩解,静静立于一旁,右手却按上了腰间的枪套。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自己从战场上训练出来对危险的敏锐,这个寨子太过诡异,无论对方是人是鬼,都是潜在的敌人。
张启山对钟清极为信任,对此似乎并无疑议。他思虑片刻,朗声对空无一人的路口道:“我等远道而来,路过此地,并无恶意,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贵方主事,如若方便,还望引见,张某自当感激不尽。”
他在战场的决策曾决定军队千万人的生死,一语定乾坤的将领气质俱现,此番话一出,连吴老狗都忍不住挺直了腰背,神情严肃地看向寂然一片的路口。
这时他突然想起,这里若住的是藏民,长久不接触外边的人,对突然造访的外人存有敌意,这才导致不会轻易露面,那么他们能否听得懂张启山刚才说的那句话?
过了片刻,小路尽头的拐角处竟幽灵般出现了一个身穿红黑藏服的小丫头,看年纪约莫十岁,神色漠然地朝他们点点头,突然转身就走,拐了个弯立刻不见了影。
张启山抬脚跟了上去,沉声道:“跟着她。”
几个男人走路的速度自然比一个孩子要快很多,但那女孩却不似常人,当他们赶到路口拐角处时,远远地只看到她的背影闪过远处一户人家的院门,转眼又不见了。
吴老狗头皮有点发麻:“那户人家我们进去过。”
想到这里,他左右打量了一番,越发觉得这个寨子安静得可怕。也许刚才从他们踏进寨门的那刻开始,就有无数双眼睛从暗处窥探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想了一下,对陈皮阿四道:“刀疤他们离开昌都时,一共几个人?”
陈皮早有计算,不假思索地道:“九个。”
“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刀疤比我们先离开昌都,目的地同样都是普兰,为什么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踪迹?如果他们先到这个寨子,九个人不可能不造成动静,可这里为什么连外人来过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种情况有两个解释,第一种是刀疤一行人因其他原因在半路耽搁了时间,脚程反而落后于他们,还没到这里;第二种解释是他们曾经来过寨子,因某种原因行迹被掩盖得干干净净,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也看不到任何血迹,可奇诡的是这个寨子并不破败,难道里面住的都是鬼?
张启山冷着脸:“无论是人还是鬼,我们都得去会一会。”
他扫了一眼正从腰间貂皮口袋中掏出两枚铁弹子的陈皮阿四:“进门后收敛杀气。”
陈皮轻轻地哼了一声。
吴老狗摸了摸怀里的三寸钉,这才发现小狗双目睁得溜圆,似乎从进寨开始就安静得有点反常。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没吭声。
几个人各怀心事进了院门,经过眼熟的玛尼堆,掀开毛毡,就到了门后一条长长的暗廊,路过通往二层的楼梯时,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
“上来吧。”说的竟然是标准的汉语。
张启山首先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就踩着临墙而建的木板楼梯上去了。
吴老狗是最后一个上楼的,就见二楼被隔成了很多房间,唯有第一间的房门是开着的,四处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房间里光线很暗,墙角放了一个盆大的香炉,里头燃着一些不知名的熏香,吴老狗闻不出味道,但从阿四脸上的表情判断,香炉里烧的肯定是一种很浓郁的香料。墙上画满了金碧辉煌的图画,绚丽夺目,正中摆放着三张木桌,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桌后,刚才那句话显然就是她说的。只见她身穿红黑两色藏袍,头戴金色蜜蜡和两串珊瑚绿的宝石,端庄肃穆。可奇怪的是,与一般的藏族女人不同,她的皮肤很白,几乎白得不健康,纵然头发全白,脸上却少有皱纹,依然能从眉眼中窥得一两分年轻时的秀丽。
她旁边偎依着一个小女孩,正是他们刚才在路口见到的那位。
小丫头似乎对陈皮阿四不经意流露恶狠狠的神色有所畏惧,不自主地往旁边位置挪了挪,脆生生地用藏语说了一句话,很快又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了一遍:“拉姆卓玛,我怕。”
吴老狗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至少她们都是人,而且这个女人显然在寨子里地位很高,所以才会作为代表坐在这里和他们谈话。
“明玛别怕。”拉姆卓玛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头,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请坐。”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年轻的藏族女人,走路无声地给每个人奉上一杯酥油茶,随即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待众人入了座,拉姆卓玛上下打量了张启山一眼,忽然问道:“你姓张?”
张启山颔首:“是。”
拉姆卓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低地说了一声:“很像他。”
她转过头来,又仔细看了看他旁边的吴老狗,神情蓦地变得有点古怪。
吴老狗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反应,只好冲着她笑了一下。
拉姆卓玛静静地盯着他看,表情越发不可捉摸。
吴老狗被盯得心里发毛,不过好在他心理素质极佳,哪怕后背发凉也依然保持了脸上友善的笑容。就当他觉得嘴角要笑到僵硬的时候,拉姆卓玛突然移开了视线。
“你说你们远道而来,只是为了问几句话。在那之前,你们想听一个故事么?”她问。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08-20 02:07:00 +0800 CST  
【二十一】
“这个故事只有开头,没有结尾。”
“普兰在你们汉话中,意思是遥远的雪山,生于世界边缘,与世隔绝,自给自足,没有怨恨,也没有灾难。普兰的神女是雪山之神孕育的最洁净的生灵,她天生有占卜之力,是族人的精神领袖,也是上天赐给普兰最美丽的精灵。千百前来,这里极少人出去,也没外族进来,直到很多年前,有一天寨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汉人。”
“他到达普兰的时候只剩最后一口气,善良的神女救活了他。后来,他便留在了寨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根本无人可知的地方。他看起来很年轻,一直都很年轻,仿佛永远不会变老。神女能帮助族人占卜万物,却占卜不到自己的未来。她十岁时救了他,二十岁的时候爱上了他,但神女高贵的血脉不可与外族融合,他们的感情受到了诅咒。族人抓住这个汉人,打算第二天处死他,以平息雪山之神的怨怒,岂料第二天一早,大家却发现,他和神女一起失踪不见了。”
“普兰不可一日无领袖,于是由族人推举,将神女之位传给了她年幼的妹妹。可神女为了一个外族抛弃信仰是雪山的耻辱,这件事情成为了人人讳言的禁忌,所有人都以为,没有了雪山之神的庇护,他们两人必然会死在茫茫雪海深山中。十年后,一个小男孩出现在了普兰,无需任何证明,只要看到他与神女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就会明白,他是神女和那个汉人的骨血。”
“神女的妹妹,也就是后来的神女,收留了姐姐的这个孩子。只是,男孩沉默寡言,很少说话,没有人从他口中得悉,他是怎么一个人穿过重重雪山来到普兰,他的父母又是否还活着。不久之后,村寨再次出现了另一批外族人,这次不仅有汉人,还有金发碧眼的外邦人,其中有一个年轻人说自己姓张,来普兰是为了找一个人。他没说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但是他看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就说他要找的人恐怕已经不在了,并决定带着这个孩子离开雪山。”
“纵然神女的妹妹想要将姐姐唯一的骨血亲自抚养长大,但她无法改变神的力量——她身体里流着和姐姐一样的血,天生有占卜之力,所以她很清楚,这个孩子虽生于雪山,却最终不会留在雪山。后来,她陆续还知道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当年拐走姐姐的那个汉人其实也姓张,大概曾经的身份也并不普通,所以才会有后来他们同姓的族人寻到普兰来找人,并带走了他的后代。”
“二十年前,这个孩子阔别多年之后重新回到普兰。他已经长大了,依然能在眉目中看出双亲的影子,只是和他父亲一样,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是很年轻的模样。他只在普兰待了一天便离开了,说是必须回到父母当年生养他的地方,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有人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已经离开了雪山深处。”
拉姆卓玛的声音沉静而沙哑,语速缓慢,时说时停,听在耳边带了点含糊混沌,伴着周遭暗淡的光线,仿佛遥远的暮钟缭绕耳际,催人入眠的同时,又让人忍不住想要顺着这个故事继续听下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却停了下来,四周彻底安静了几分钟。
这时,张启山忽然打破了沉默:“您就是当年神女的妹妹,也就是现在的神女。当年您虽年幼,但与姐姐亲厚,想必与那个汉人也经常接触,所以汉话说得很好。”
拉姆卓玛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她顿了一会,就道:“早在很多年前,神的旨意告诉我,曾经到过普兰的外族,有一天他的后人会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我原本以为,这个卜意是指那个汉人来过普兰,他和姐姐的孩子又再次回来过。可如今你们出现在这里,我才发现,这是一个轮回。”
她抬起头,浑浊的双目变得清亮起来:“算一算时间,离他当年带着那个孩子离开普兰,也已经过去七十年了,他……是你的祖父?”
张启山算不准她问这句话的意图,只好含混地点了点头。
拉姆卓玛垂下眼睫,脸上神色掺杂了诸多情感,像是遗憾,像是解脱,又像是留恋,但她很快收拾好脸上的表情,立刻恢复了之前冷静的语气:“我有点累了,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对坐的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决定不在别人不方便的时候添堵,于是纷纷起身表示没有问题了。
“你留下。”拉姆卓玛忽然对吴老狗道。
张启山眉头微皱。
拉姆卓玛抬了抬眼:“放心,我不会害他。”
吴老狗朝张启山笑道:“你们先下去,我很快就到。”
张启山略一沉吟,颔首道:“我就在楼下。”说着,他转头对拉姆卓玛道:“祖父已于多年前仙逝,多谢记挂。”
拉姆卓玛眼中神光一闪而逝,没说话。
看着他们三人离开,吴老狗才重新坐了下来。
拉姆卓玛没看他,转头对坐在旁边的小女孩说道:“明玛,去把我床头放着的那幅卷轴拿过来。”
女孩乖巧地点点头,几步跑出了门。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吴老狗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单独让自己留下,又没敢多问,只好端起面前的酥油茶,喝了一口才发现早就凉透了,只得失望地放下。
“看来你对他而言,真的很不一样。”拉姆卓玛低低一笑,顿了顿就道,“你的这只西藏獚,能借我看看么?”
吴老狗一怔,不好说三寸钉对不认识的人一向不太亲近,不过眼下见它没有过激的反应,于是便递了过去,含笑解释道:“它有点认生。”
拉姆卓玛并不介意,伸手接过小狗,看着它的目光竟柔和了许多,几不可闻地道:“连你也一样,逃不了神的诅咒。”
也不知是不是雪山的神女自带光芒,平时见到生人就龇牙的三寸钉,此刻竟然安静地卧于她的指下,不吵也不闹。
吴老狗见它那副舒舒服服的小模样,心道:“看来以后得重新评估这小崽子对人亲近的标准了。”
心里正想着,就见那个名叫明玛的小女孩已经重新跑了回来,怀里果然抱着一副卷轴。拉姆卓玛接了过去,抽去卷轴上束着的红绳,平摊在桌上慢慢地展开。
这个一幅用铅笔绘制的黑白素描图,画轴被保护得很好,所以画上的人物依然清晰可辩。
画中一共十个人,前排五个蹲着,后排五个人站着。画画的人显然是个真正的行家,笔触细腻,笔下人物鲜活,连当时的表情都活灵活现。
吴老狗看着看着,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他一眼就认出了后排当中的那个年轻人,眉眼与张启山如出一辙,很明显是张启山祖父,也就是当年的张家族长。他左边站了个年轻貌美的藏族姑娘,眉目如画,明媚鲜妍;站他右边的人看着倒有点眼熟,可吴老狗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后排最边上分别站了一高一矮两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站在最前面的却是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模样清俊,神情淡漠,想来就是拉姆卓玛提及的长大后再次回到普兰最后行踪不明的那个孩子。
这时,他已经明白过来,这幅画中的人,除了当时身为神女的拉姆卓玛和这个男孩,就是七十年前曾到过普兰的那批张家后人的队伍。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08-27 22:16:00 +0800 CST  
【二十二】
他盯着画轴看了半天没说话,拉姆卓玛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只让你一个人留下?”
吴老狗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摇头:“不知道。”
不管近百年来在普兰曾经发生过什么,从头到底牵扯进来的都只是张家而已,出现了一两个外国人也纯粹是凑巧,他们吴家虽也是祖祖辈辈以倒斗为生,可与这些太过深远的前尘旧事并无瓜葛。何况,从老太太刚才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应来看,她就算有什么话想要交代,怎么也该是身为当年张家族长的嫡孙张启山才对。
拉姆卓玛也不着急接话,手里揉着三寸钉的小脑袋,良久才道:“这只西藏獚,是你从小养大的么?”
“是早年一个人送的。”吴老狗叹了口气,面带惭愧道,“不过时间太长,又是素昧平生,已经忘了人叫什么。”
拉姆卓玛似乎也不觉得意外,就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养过一只,只是死得早,不及你的这只灵透。”
她略略思考了一会,伸出骨骼纤长的手指,点着轴画中后排站张家族长右边的那个人,道:“其实,我之前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记起了他。”
经她一这么提醒,吴老狗忍不住’啊’了一声,猛地反应过来刚才为什么会觉得这人眼熟了。说起来得感谢画师的下笔如神,把人的精神面貌完整地展现出来,眼前这个人一身长衫,面容清秀,嘴角含笑,气质平和至极,属于扔人堆里也得找上好一会儿的那种。
他之所以觉得眼熟是因为,这人他娘的和他自己有点像啊!
吴老狗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可从来没听说自己哪个太爷爷曾经和什么张家族长甚至西藏的神女有过一腿,若不解释清楚,这他妈误会可就大了。
他连忙端正了坐姿,表情严肃道:“世上人亿亿万,有的时候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也难免会长得像亲兄弟。好比我们村的二嘎,就长得特别像隔壁村李家太爷小时候,以至于他爹还特地去查了家谱,结果是没一点血缘关系。”
拉姆卓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反应,微笑道:“不必紧张,我之所以只留下你一个人,也正是为了不想让其他人知晓这件事。”
吴老狗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沉下心来,这才发现背后竟出了一身白毛汗。
这其实怨不得他会多想。
在他的认知里,吴家的家世一直都是清清白白,往大了说是偷盗死人财物有损阴德,往小了说就是祖辈以倒斗为谋生技能而已,并不涉及什么阴谋诡计,更没有牵扯世家仇怨。所以,当年他一穷二白地凭手头这点本事被推为九门五爷,还有点替老爹牌位添光彩的意味。就算之后发生的种种事实让他意识到,事情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那也仅限于少年时意外与什么战国帛书扯上了关系,这才导致江臧这种身份背景来历不明的人找上门来,以至于被迫牵扯其中。
可是,如果一切都不像表面上那么一清二白呢?倘若他的祖上很不巧也曾经是这场旷年争斗的其中一员,只是后来因为某些不可知的原因,洗白了他这支血脉,他们这些后代自然无从溯回当年的旧事。
但历史从来都不是一座座封闭的孤岛,抽丝剥茧,拂尘见金,任何蛛丝马迹都有可能成为水底暗涌再次翻复惊涛骇浪的引线。
吴老狗开始头痛了起来。
他生平最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有这等闲工夫,他宁愿把问题直接丢给天生喜欢思考各种疑难杂症的解九去解决,然后自己拉着老八去茶楼喝茶。
但是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在了解事情真伪之前,他甚至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张启山。
家世越清白,他就越安全。反之,若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烦也就越多。眼下国难当头,他不想让张启山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他的身上,更不想其中的诸多因由会对张启山产生束缚。
可是这个时候,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记起了张启山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知道得越多,意味着承担的责任就更多,如果能让你一世平静安稳,我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
拉姆卓玛见他沉吟不语,知道他已经心有所动。
她静默片刻,缓缓道:“看来你确实对此一无所知,其中有些隐情我也不便相告。我只能告诉你,当年这幅画是一个外邦人让我们站了好几个时辰才画好的,但画作却是画里的这个长衫男人留下来的。他说,倘若有朝一日有人到了普兰,希望我能把这幅画送给他。”
“我当时还问他,万一来了不止一个人,那应该送给谁?他笑笑说,到时候见到了人,自然就会明白。”她想了一下,才继续道,“我那时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
吴老狗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什么,摇了摇头道:“这东西对你很重要,我不能要。”
拉姆卓玛笑了一下,漾出眼角深浅不一的皱纹:“我曾听过你们汉人的一首歌,其中有两句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幅画里的人陪伴了我七十年,够了。只是,我原本以为他既然一直很年轻,应该会比我活得长久些……所以,都不重要了。”
她眼中突如其来的空茫哀恸仿佛一场大雪轰然落下,将本来的冷静压了个严严实实。
此时偎依在她身旁的明玛似乎感受到她的哀伤,伸手想要拭去她眼眶中似有若无的泪芒。
拉姆卓玛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意思是不必担心。
她低头轻轻地卷起画卷,用红绳重新把卷轴小心地束好,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底已经复归惯有的平静端庄:“世上很多东西都会改变,山会崩,地会裂,何况是人?有生便有死,永生的代价太大了。这个在大雪中孕育而生的地方,就算已经被雪山庇护了千年,在不久的将来,也将重新覆盖于一场大雪之下。姐姐已经离开,我便是普兰最后的神女。生于此,养于此,也必守于此,直到随之而去。”
吴老狗大恸,近乎恭敬地双手接下她递过来的画轴。
“请替我守护这个秘密。”容华不再的女子淡淡浅笑,仿佛回到了七十年前那个巧笑嫣然鲜妍明媚的模样。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08-27 22:17:00 +0800 CST  
【二十三】
吴老狗收好卷轴,起身离开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十年前,是否有一个藏民曾经到过寨子?”
拉姆卓玛略略思考了一下,道:“二十年前,那个孩子长大后回来过,当时曾有两名藏人同行。在那之后直到今天,你们是第一批外人。”
言下之意,二十年间,不仅神女的后人和其他张家后人再未踏足此地,更没有这个寨子之外的人出现过。
吴老狗心说,难不成十年前格桑阿爸由于各种原因,根本就没来得及到达普兰?格桑是雪山里行走的天才,但他阿爸却不一定能活着躲过沿途那些致命的冰窟雪洞。如此一来,他阿爸遭遇意外半途殒命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他明知有危险,却不顾一切孤身前来的原因是什么?又为什么要让格桑发誓不再踏入普兰半步?
他强行压下心头疑惑,躬身向拉姆卓玛道过谢,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拉姆卓玛忽然道:“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当年那个男人之所以会出现在普兰,并非单纯的误打误撞,而是为了到雪山深处寻找一个几乎无人可知的地方。不过他和姐姐大概是真的找到了,所以后来才会有另外一批张家后人,循着他的足迹来到这里。如今,你们作为他们的后人,也是要去找这个地方,对么?”
“是。”吴老狗也不瞒她,“只不过,时隔这么多年,很多信息遗失,我们现在只知道其中的一小部分,其他的信息只能等找到了那个地方才能知道。”
拉姆卓玛静默片刻,问他:“倘若知道了结果,又能怎样?你们一代又一代人不停地追求一个答案,是为了什么?”
吴老狗愣了一下,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有的事情,其实不做比做了好,不知道比知道的好。可很多时候,一件事情一旦开始了,往往需要耗费数代人的精力去得到一个结果。我说到底只是一个外人,没有那么多的责任和义务,无所谓开始和结束,所以结果是好是坏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我想要的,以及能够做的,只是为了让身边的人不再为此受困而已。”
拉姆卓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七十年前,有一个人也曾经这么说过。罢了,你只需记得,等到一场大雪之后,便能在这里找到一切的源头。”
吴老狗不明白她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待要问得仔细点,就见拉姆卓玛已经让明玛将三寸钉抱了过来,很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那副卷轴,请仔细收好。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踏出房门前,这是拉姆卓玛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吴老狗心事重重地下了楼,就见张启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等他,却没看见钟清和阿四。
“他们人呢?”他疑惑地问道。
张启山也不答话,转头见他脸色有点发白,忍不住皱了皱眉。
吴老狗忙拉着他往院外走,微笑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按照行程,刀疤一行人就算再慢,也不该落在我们后头。可是刚才拉姆卓玛告诉我,他们根本就没到过这里。”
张启山心知他在岔开话题,当下也不点破,听他说下去。
“也就是说,他们也许已经知道最终的目的地不是这个寨子,而是其他的地方。”吴老狗继续道,“可是,地图上既然把普兰标记为终点,说明我们要找的地方其实离寨子不远,刀疤他们很可能直接过去了。”
两人走出院门,张启山才抬手指了指高处那座色彩艳丽的木楼:“你也应该发现了,那座棺材所处的位置有问题。”
吴老狗脸上不见惊诧,就道:“整个寨子暗合天圆地方,连每家每户的地形都有讲究,天地雷风水火山泽,是个天然的八卦阵图,那座木楼好巧不巧地处在八卦阵眼的位置,想必背景不会简单。”
其实他先前已经发现,这个寨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平静,但既然拉姆卓玛没有为难他们,甚至因早年的一些因缘际会愿意给予帮助,说明已经认可他们的存在,却并没有打算让他们知晓所有的秘密。而且从她刚才的话推测,这个地方所有的过往和未来,终将有一天会全部埋藏于一场大雪之下。
张启山点了点头,转身开始不紧不慢地往寨口走去:“而且你看,这寨子临水傍山,一阴一阳,是为乾坤万物之始;四周雪山林立,唯独对面的山头岩石裸露,山顶不见雪,是为水火万物之源。这种地貌千年难遇,龙头生火,龙尾含水,风雷鼓动,山泽形成。当年那位张家先辈来到这里,恐怕也是注意到了这个龙脉之象。”
吴老狗唔了一声,边走边道:“所以你已经让阿四和钟清提前到那座山头去打探了?”
“那边的山头没有积雪,要么是个活火山,要么因地热导致积雪只能暂时留存很短的一段时间,从这个湖泊变换的水位深浅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如果刀疤一行先到这里,可以从山背爬上去,就能避开寨民的耳目。”
吴老狗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他的视线,张启山也侧首看了过来。
“她没说什么特别的。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吴老狗认真说话的时候,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尤为清亮。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张启山眸中檀色渐深,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温热的掌心。
“我知道。”


寨子离对面的山头有一段距离,他们爬上去费了点时间。
吴老狗就算闻不到气味,但四周均是裸露的黑色岩石,温度极其燥热,感受不到半分雪山的寒冷。看着三寸钉几乎晕厥过去的模样,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四周肯定充斥着浓厚的硫磺味,烧得肺疼。
他一边大声咳嗽,喘得像个破了的风箱,忍不住开口骂道:“这他娘的是火焰山再世?在这种地方待着超过十天,肺还不得烧成炭。”
这时,上头远远地就传来陈皮阿四的声音:“这里没有拿着芭蕉扇的铁扇公主,倒是有一打白骨精。”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09-02 23:33:00 +0800 CST  
【二十四】
见399楼。


【二十五】
陈皮阿四并没有带他们走太远。
离那具尸骸不远处,浑然天成的整座黑岩竟凭空出现了一条足有一米宽的裂缝,就好比被老天用斧子凭空劈开一样。
吴老狗心说,阿四和钟清要找到这地方倒是不难,要知道此时整个山头都燥热难安,但这条裂缝却从地底沁出一丝凉风,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张启山问道:“钟清下去多久了?”
“一个时辰。”陈皮道。
“我们立刻动身。”
三人很快收拾妥当,沿着岩石裂缝往下走。意外的是,裂缝的深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想,足足走了大半天还没到底,欣慰的是沿途看到了钟清留下的印记——部队行军以及执行任务时往往有自己独特的对接暗号,其他人不认识,张启山是一定知道的。正常的暗号至少证明钟清还活着,以及除了他们几个人,确实还有其他人来过的踪迹。
而且,越往地底走,黑岩山体缝隙越宽,从最开始的一米到一丈再到十数丈,刀削斧劈,陡峭非常。也许是空气中硫磺浓度在降低,迎面感受到的灼热感也不及在山头时那么强烈。
“这个地方有点眼熟,”吴老狗咦了一声,“无论是地形还是地貌,都和当时在长白山底见到的地底裂缝一模一样。”
陈皮阿四先时没去过长白山底,自是不知道个中联系。吴老狗一向好为人师,解释起来也不费功夫,简单一番话就说清楚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唯一不同的是,长白山底有无数横贯山体的青铜锁链,可能和裂缝尽头那个传说中的青铜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那时我们在长白山体裂缝的另一头,没机会去验证这个假设。”他最后总结道。
话刚说完,便见陈皮阿四指着下方,扭头干巴巴地对他道:“青铜锁链?是那些玩意儿吗?”
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他这才发现脚下十米之外,宽达数丈的裂缝中果然出现了数不清的腕粗青铜锁链,纵横杂乱,密密麻麻,横贯山岩。
吴老狗闭上嘴不说话了。有时他挺怀疑自己真是乌鸦变的。
他心里自我安慰道,好歹证明了,几十年前张家人曾数次来到与世隔绝的普兰雪山深处,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愣神之间,就见陈皮阿四纵身几个跃步,身形已经到了十数步外。
“你还记不记得,在巴乃时阿四离开前跟老八留下过一句话,说刀疤要去找一个门。”吴老狗转过头来,问站在身旁的人,“如果这里真的有一个青铜门,会不会和长白山那个青铜门是相通的?那个影响了张家族长一代代传承家族秘密的张家古墓,会和雪山深处的这个青铜门有联系吗?”
其实他没指望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张启山到底只是人,并没有通天神力知晓一切。何况,问题的答案正是他们一路需要去寻找的。
静了片刻,张启山转过头来:“走吧。阿四跑太快,我们要赶不上了。”
不过随着裂缝变宽,岩壁的陡峭程度也在降低,他们往下走的速度和效率都提高了很多。山底不见天光,只能凭直觉和饥饿判断时间的流逝,吴老狗算了算,等他们双脚切实到达实地的时候,其实已经过去了一天半。与山头闷热的气温相比,地底的空气反倒是温的,暖而不灼。地上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巨岩,可能是因时间过于久远,山体震动时从山顶掉落下来的。
“想不到世界上还真有两个地方不仅鬼斧神工人力难为,还几乎长得像亲兄弟,说不是一个娘生的我都不信。”他左右打量了一番,点头叹道。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了:“问题是这个地方和长白山隔了十万八千里,除了都与世隔绝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你们张家祖宗当年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张启山没接话,目不斜视地往地底尽头走。一身军衣笔挺,端的器宇轩昂,一个人硬生生走出了一支军队的八面威风。
陈皮阿四早就到了,在裂缝尽头等着他们。
等看清楚他身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吴老狗也笑不出了。
那是一座高不见顶的青铜门,巨大,晦暗,沉重,仿佛承载了时间沉淀千年的重量,每过一年便重一分,压得地底严丝合缝,密不容针。
在泰山压于顶的浓烈压迫下,任何人都会平添敬畏之意。吴老狗慢慢走到门前,细细看去,才发现尽管青铜门看着规模很大,但门上雕刻了无数祥瑞流纹,形如麒麟,又如貔貅,精致考究,精彩细腻。这种做工和材质,如果能把整座门抬走,放在道上绝对是天价。
只是,他很难想象人类能完成这么巨大的工程。且不论这座门是怎么出现在这个地底,又是怎么实现开和关的,单论要在巨门上完成这么巧夺天工的流纹雕刻,就已经难以想象要耗费多少能人巧匠。
“青铜门是凉的。”耳边忽然传来张启山的声音。
吴老狗很快反应过来,试着也把手掌贴在门上,掌心传来冰凉的冷意。这里的空气是温的,青铜门却自带隔热体质,倒像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这门根本开不了。”陈皮阿四蹲了下来,手中的九爪勾敲了敲底座,传来阵阵悠长沉闷的回响,“任何能打开的门,起码会有门缝。但是你们看,这座门已经陷入地下,而且紧密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不可能是前后推开,而且这个门实在太重了,凭人力根本不可能左右挪开。”
“你的意思是,这门就是个摆设?门后面没准什么都没有?”吴老狗皱眉。
陈皮阿四抬起头,一脸’这不明摆着的事嘛’。
吴老狗摇头:“不对。刀疤和钟清比我们先下来,钟清留下的暗号在地底时才消失,证明他们已经到过这里,可现在却看不到他们人影,很可能已经进去了也说不定。”
“见不到人有很多种可能,这里不止青铜门一个出口,谁也不知道这条裂缝的另一个尽头到底有些什么。如果明知道这边门打不开,选择另一个出口也不是不可能。”
吴老狗怔住,一时竟无言。阿四说的话不无道理,当年他们在长白山底,就曾遇到过这种情况。裂缝的尽头,世界的边缘,一边是名为终极的青铜巨门,另一边是神秘的天外陨石和阴阳两界。那么同样在这个雪山深处的山体裂缝中,如果这头是看似不可能打开的青铜巨门,那么另一头是什么?也是能护人长生不死的陨石群,甚至连通阴阳两界吗?
还是说,所有看似天方夜谭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他们自欺欺人听凭天命的虚妄?
他这厢想到了天外,有人突然握住了他垂于身侧的手。
“既然巨门不是人力能推开的,意味着必须用其他力量打开。”张启山看着他道。
吴老狗愣了好一会才回神,点了点头:“鬼玉玺。”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0-02 19:14:00 +0800 CST  
【二十四】
没法子了,这章文字版试了好久还是过不了审,本来想用其他链接代替依然被屏蔽,只好用图片充数了: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0-02 19:47:00 +0800 CST  
【二十六】
鬼玉玺是在他身上没错,可是该怎么用?
吴老狗看了看手中的鬼玺,抬头与另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窝在衣袋里的三寸钉打个呵欠,换了个姿势闭目养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原本是张家用过的东西,所以身为张家后人的你最有资格决定怎么用它。”吴老狗义正辞严地把沉甸甸的鬼玉玺塞到了张启山手中。
向来能人之不能的九门之首难得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陈皮阿四知道他们之前在新月饭店三点天灯换得鬼玺一事,却一直没机会见一见这个花了大价钱的东西,得到允许后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发现玉玺扭是一个麒麟踏鬼的造型,一只麒麟昂首挺胸,踏着一只三头的小鬼,小鬼的爪抓在麒麟的爪子上。同时麒麟也由很多的小鬼聚成,每只小鬼身上都有鳞片,好像蛇缠绕起来似的。将玉玺转换一个角度看,麒麟和小鬼的造型又能变成无数条龙鱼的形状,整个玉玺隐隐透出青碧色,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鬼钮龙鱼玉玺。
身为明器鉴赏的行家,陈皮阿四忍不住心里腹诽,这劳么子只能留着自己用却不能出手转卖,实在太他娘的暴殄天物了。
“这玩意儿真能用来开门?”他掀了掀眼皮,问道。
吴老狗点了点头,又摇头:“在长白山底的时候,阿静曾说世上有两只鬼玉玺,能打开山体裂缝尽头的一扇门。本来我是不信的,但是今天看到眼前这座巨门,我有点相信了。如果她说的话是真的,鬼玺真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那么世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青铜门也在情理之中。”
他顿了顿,叹口气道:“可是没有人说过,这门打开的条件是什么。现在看来,单有这鬼玉玺显然还不够。那么还需要做什么其他的准备?好比生辰八字得相符,或者在特定时间比如子时才能打开,再不然得念句咒语什么的。”
陈皮阿四忍不住用“你脑子进茅山道士了吗”的眼神看着他。九门四爷一向能动手就绝不动口,于他而言,用炸药直接把门炸开,都比故弄玄虚的那一套来得有效。
吴老狗没理他,探手覆上冰冷的青铜门表面:“整座山都是热的,这门却可以保持不合常理的低温,说明它要么跟天外陨石一样,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要么赋予了特殊的机关,总之肯定不能用普通的方法打开。”
“不属于这个世界?比如来自阴间?”陈皮阿四凉凉地道。
吴老狗回过头来,笑了一下:“有道理。”
他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明亮清润,笑起来更是粲然生辉,丝毫不被对方的臭脸色影响。
陈皮阿四突然觉得,自己严肃地去思考这个问题似乎是个错误,因为对方的思路还让他根本不在一条道上。
这时,站在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张启山忽然说道:“阴兵借道。”
吴老狗闻言心下一动,脱口而出:“我记起来了,黑瞎子在长白山青铜门前也曾见过阴兵借道。难不成,阴兵借道才是青铜门打开的契机?就算这种传说中的事物真的存在,但只能可遇不可求,未免太不可控了。”
“不错。”张启山点头,“所以阴兵借道和青铜门的打开会有关系,但不是唯一的影响因素,不过至少证明门是可以打开的,只是凭借的外力比较特殊,很可能和阴阳走势有关。这座山头是龙脉之首,风水上属火,所以整座山岩都是热的,但地下的青铜门却冰寒无比,极阳极阴,相生相克,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只有当阴气聚合,阳气消散,此消彼长,阴气压制住了阳气,这座门才有可能打开。”
吴老狗略一思考,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阴兵借道正是阴气极盛之时,所以青铜门才会受到影响。”
陈皮阿四有点不在状态:“照这个说法,一个大活人如果阳气太盛,岂不是还得装阴兵骗过去,才能进门?”
“可以试试。”吴老狗认真地说道。
陈皮阿四立刻拒绝了这个提议,顺手一扬,将鬼玉玺丢还给了他:“如果青铜门打开只需要做到阴长阳消,那还要这鬼玺有什么用?”
吴老狗好歹在部队待过一段时间,听了这话就道:“哪怕是一军之长,带兵打仗也得听从司令的命令。在古代统领阳间军队有虎符,统领阴间军队用的就是鬼玺,能够号令阴界百军。如果没理解错,有了这东西,就相当于有了率领阴兵的资格,也就是拿到了阴阳两界的通行证。嗯,青铜门打开的时候,说不定就不用装成阴兵也能进去了,成功的可能性也要高很多。”
陈皮阿四奇道:“青铜门后边真的是阴间?也太他娘的邪乎了。”
“这倒不一定。”吴老狗失笑,摇摇头,“我用十年时间相信了人可以长生不老,但我还是坚持人死不能复生,否则张家人也用不着千辛万苦地去找墓地了。所以,进去见到活人的几率没准比死鬼更高。”
“怕死的人,往往都活不长。而墓地里的,也并一定都是死人。”张启山颔首道。
陈皮阿四到底不如他们沉得住气,当下便道:“那我们就不用等了,想想怎么开门要紧。”
九门之中,如果说解九的性子最稳,半截李最狠,那么陈皮就是最急的。
张启山有心压一压他的性子,这时反而显得气定神闲,好整以暇地道:“一天十二个时辰,子时三刻阴气最重。一年当中,阴气最重的一天是七月十五中元日。每隔十年,七月十五子时三刻的阴气才会达到极盛。”
吴老狗一听就知道他在磨阿四的急性子,于是不嫌事大地顺势补了一句:“只有阴气极盛之时,青铜门才会打开。”
陈皮阿四差点脸都绿了:“这破门十年才能开一次?”
“除非有外力的作用,比如发生阴兵借道,或者其他意外导致阴气陡盛。”吴老狗点点头。他笑起来的模样实在太人畜无害,一旦骗人,从未失手。张启山除外。
陈皮阿四不说话了。他性子是很急,但是并不笨。相反,他很聪明,所以但凡他下斗,不仅盗取明器的成功率极高,而且能最大程度地利用他人的力量为己所用,却也因心狠手辣不近人情,招来了在道上为利益不择手段的名声。
几番话听下来,他没用太久就想清楚了其中的细枝末节:“这个外力的作用,也包括鬼玉玺是吗?就像你们说的,如果鬼玺真能号令阴界百军,想必不用等到十年一次,也能让青铜门打开。”
张启山笑了笑。
“我们只需要等到子时,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做。”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0-04 23:05:00 +0800 CST  
【二十七】
上上下下爬了这么久的山,终于有理由休息一段时间了,其实倒不算件坏事。
陈皮阿四是坐不住的性子,加上之前在山头已经休整过,此时挨不住就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张启山叮嘱了一句“注意时间”,便随他去了。
吴老狗靠坐在石壁上,抬手锤了锤酸痛的腿,看着阿四的身影消失在裂缝另一头的黑暗深处,顺手用指尖沾了清水喂给三寸钉,这才拿起干粮填自己的肚子。
张启山在他身旁坐下,见他吃得心不在焉,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嗯?”吴老狗咽下口中的干粮,抬眼看了看他。
他说话时尾音上扬带了点鼻音,听在耳边有种说不出的少年气,不痛不痒地在心里勾了一把,张启山一时愣在了原地,难得失了神。
周遭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吴老狗倒先反应过来,笑着把手中的烙饼掰了一半给他:“趁着有时间,先吃点东西。”
喜怒不形于色的九门之首波澜不惊面不改色地接过干粮,就着他手中的水囊喝了口水,这才单手把正趴在他膝上的三寸钉拎到自己怀里,揉了揉它的小脑袋:“难为它每次都跟着我们天南地北跑,也从来不闹。”
三寸钉在他掌下勉强哼唧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表扬。
张启山轻笑一声,转过头来,目光猝不及防就和旁边的人对上了,他这才发现对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目光处于专注与失神之间,眼底带着一点惯常的笑意,映着探照灯雪白的亮光,生生烧起了一把缱绻的虚火。
静了片刻,张启山突然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去他嘴角沾上的一点碎屑:“累吗?”
吴老狗摇摇头,低垂了眼皮,想了一下才道:“关于你的祖父,你了解他么?”
他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回答,抬头就见张启山已经背靠着石壁,看着空无一物的裂缝深处出神。他于是不再说话,身体也往后一靠,两人并肩相依,他恍惚觉得两个人能这样坐到天荒地老。
“我从来没见过他。”好半晌,张启山的声音才沉沉响起,“十五岁那年,我父亲认为我该学的都学了,他再没什么能教我的,那时才提及祖父的一些只言片语。其实他有意让我远离家族的影响,虽然心里很清楚有的事情想躲根本躲不了。后来,我自己暗地里开始查有关祖父的过去,有次不小心被他发现了,发了通很大的脾气,明令禁止我再去打探这些事。也许他是打算等到时机成熟了,再把所有事实真相告诉我,只可惜没等到那个时候,鬼子就打进了东北三省。”
吴老狗扭过头看了一眼,对方脸上落寞的表情立刻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起来。
他很快收回目光,空着的右手一伸,抓紧了置于一拳之外的手。对方的掌心干燥温暖,手指布满薄茧,是常年握枪的证明。
“祖父的名讳曾是家里的一个禁忌,我后来才知道张起灵不是他本来的名字,而是家族族长的一个名号,但他的本名却很少人记得了。从东北来到长沙后,我有了足够的地位和权力去打探一些过去没机会了解的尘封历史,为此也不惜用过一些手段,总算拼凑了一点破碎的信息。”
“在父亲口中,我祖父只是一个见过几次面、从来不顾家而且患有失忆症的男人。他的强大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展现过,当年张家因分家内战耗损太大,分崩离析之后他凭一己之力找全了流落各地的张家分支,其中也包括远赴海外的那支。七十年前,他带领一个混杂了各色人群的队伍入藏,这件事我是知情的,只是有的细节知晓得不清楚。拉姆卓玛讲的那个故事拼齐了我想要了解的始末首尾,也回答了我入藏前的一个疑惑。”
“什么?”吴老狗忍不住问道。
“江臧以我祖父曾入藏为由,让我们进雪山,其实正是我想做的,刀疤会借阿四之手留下地图也是我猜的,他此行想凑齐整卷战国帛书,其中半卷在你手中,但阿四曾说另外半卷是在一个藏人手中,刀疤行事一向很小心,阿四在他身边这么久都没得手,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信息透露给一个他并不信任的人?”
吴老狗很快明白过来:“刀疤留下地图是为了让我们到普兰去见拉姆卓玛,因为她就是那个有另外半卷帛书的藏人。难道他以为,拉姆卓玛会看在你祖父的面子上,把另外半卷帛书给你?”
“不是给我,是给你。”张启山摇头,看着他道,“从最开始,江臧从格尔木发给九门的邀请函,电报接收人是我,但真正邀请的人是你。”
吴老狗眉尖一跳,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
“拉姆卓玛单独留下你谈话的时候,我想通了很多疑点。我推测,江臧不仅知道我祖父当年入藏一事,他甚至知道拉姆卓玛认识你,或者说,他知道她会从你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就像她会从我身上看到当年的祖父一样。我不知道拉姆卓玛从你身上看到的那个人是谁,但肯定会影响她的决定,所以江臧才笃定这次入藏队伍你一定要参加,甚至不惜花力气找到了二十年前曾到过普兰的格桑,来做我们的向导。”
吴老狗眉头微皱:“你猜的不错,七十年前你祖父所在的入藏队伍中,有一个人和我长得挺像。可我没听过有这么一个亲戚,长沙吴家家谱实在简单得很,用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我离开前,拉姆卓玛把一副画轴送给了我,但没给什么帛书。”
张启山沉吟半晌:“我本来以为,你会介入这起纷争完全是个意外,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许根本没必要卷入其中。但是,后来我意识到这个认知是个错误。”
他的语气铿锵,隐约便带上了久经沙场的肃杀冷冽。
“得知刀疤背后的人是江臧之后,我花了一点时间查到一些线索,发现十年前江臧和你曾一起下过一个位于嘉兴的八棺聚财墓。在那之后,你开始在道上显山露水。我曾经考虑过,江臧那时会找上年仅十五岁的你,也许只是因为你手中那半卷战国帛书,他当时没有动手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张启山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当年你能成为九门五爷,表面上是由于解九的推荐,其他人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实际上是因为你在道上的名声已经足够响。也就是说,迟早有一天,你都会成为九门的一份子。这本来没什么奇怪的,若论没出手的明器数量和对油斗的知悉程度,连我都比不上你,你担得起九门五爷这个名号。”
吴老狗深吸口气道:“你认为我加入九门,看似水到渠成,其实是有人早做准备?”
“长沙九门的称号都是人叫出来的,说到底不过都是虚名,但是虚名有虚名的作用。问题的关键是,你加入九门对哪些人有好处?”
“大概只有九泉下的老爹会掀开棺材板爬起来说一声:三伢子出息了。”吴老狗苦笑一声,叹口气道,“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手里半卷帛书也是年少时意外得到的,换成另一个人也能够做到,实在很难解释我必须加入九门的原因,难道就因为我和七十年前的一个人长得像?”
张启山突然收紧了两人交握的手。
“九门的名声能带来利益相连和诸多迫不得已,我说过,迟早有一天,你都会成为九门五爷,如果没有年少那场意外,也会有其他的意外发生,没有人能够代替。”他低声道。
还有另外半句话,他没说出口。
无论用多大代价,我都会让你安然无恙地走下去。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0-06 23:10:00 +0800 CST  
【二十八】
吴老狗突然觉得头有点痛。
他心说盗墓没准真是一件非常损阴德的事,否则他们吴家越来越人丁凋零不说,好容易手头殷实有点盼头了,却一头撞进无底洞。张家就更别提了,这么大一个家族,说塌就塌了。他心里暗自做了打算,回去有必要翻一翻吴家家谱,查查祖辈是不是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以至于现在他们这些做后辈的一头雾水闹得团团转,简直死不瞑目。
张启山抬手拢住他的肩,低声道:“睡一会吧。离子时还有一点时间。”
吴老狗确实有点累了,他生来心宽,哪怕天塌下来都能照常活蹦乱跳,眼下既然不能深究更多,能多睡一会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闭上眼之前,他特别叮嘱张启山:“一个时辰后叫醒我,换你睡一会。”
他是被陈皮阿四的叫声给吵醒的。
“门开了!”
听到阿四的喊声,他的意识回神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身处何地。
“醒了?”耳边传来张启山的声音。
他闻言睁开眼,这才发现身上盖了件军衣外套,怕是早就睡了个昏天暗地。
他忙把外套给张启山披上,问道:“现在什么时间了?”
“子时三刻。”张启山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起身道,“我们也走吧。”
顺着他的视线,吴老狗扭头就见原本严丝合缝的青铜巨门已经打开了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后漆黑一片。怀里的三寸钉也一改之前无神的模样,精神十足地盯着巨门之后的无限黑暗看。
陈皮阿四背对他们站在高不见顶的巨门前,劲瘦高挑的身形衬着眼前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虚无,犹如地狱之门,蚍蜉撼树。
不管信仰与否,此时吴老狗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对自然未知的敬畏,那是人类力量之外的绝对强大,判若云泥。人间百年繁华,千秋万世,沧桑起伏亦不过弹指挥间,徒留废墟残骸,空无一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走吧。”张启山轻轻捏了捏他的肩。
吴老狗回过神来,两人迅速收拾妥当,他边走边问:“阿四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到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张启山就道:“回来有一会了,不过什么都没说。”
这时,陈皮阿四刚好回过头,见他们跟上来了,二话不说抬脚率先走进了青铜门内,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行至门前,吴老狗偏头与张启山目光相抵,淡淡地笑了笑。
其实在他眼中,裂缝尽头的青铜门后说到底就是一个等级更高一点的古墓,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这里或许藏着张家延续了数百年的家族秘密,所以当青铜巨门在身后哄然一声关闭时,他心里也没产生太大的波动。
不过,眼前的景象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怀里三寸钉的温度却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因为此刻他们眼前看到的景象,与进门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温暖湿润的空气,深不见底的山体裂缝,大小不一的黑色碎岩,空旷而苍凉。所以说,这道青铜门的意义到底在哪儿?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从裂缝这头走到那头,那尽头岂不是又有一座青铜门,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此时走在前头的陈皮阿四转过身来,吴老狗从他脸上的表情推测,他也有着同样的疑惑。
不过好歹都是在各种大斗小斗走过无数遭的人,对墓中地底的环境有着比常人更敏锐的感知,短暂慌乱过后很快冷静下来。
陈皮阿四对他们道:“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种情况不正常。”
“是幻境。”张启山慢慢停住脚步,沉声道,“如果一直往下走,到死都走不到尽头。”
吴老狗心里一个咯噔,这他娘的就麻烦了,暗道才刚进门就来个下马威,看来这趟不会太轻松。
他奇怪地道:“就算是幻觉,无论是通过嗅觉、视觉还是触觉,一般也得有机关引发,能毫无知觉中招的,难不成这里的空气有问题?”
张启山摇头:“不是幻觉,是幻境。幻觉是人的五感出现体验偏差,幻境是实际存在的虚幻镜像。从踏入这道门那刻开始,我们就走进了门后的幻境。”
吴老狗微微皱眉。
更他妈闹心了。
一般情况下,只要找到产生幻觉的原因,那么破除幻觉并不难,何况中招的几率并非百分之百,现在他们有三个人,尚有帮助脱困的可能。但是这幻境一视同仁,好比海市蜃楼,一旦所有人陷入其中,要脱离控制可就难了。
张启山示意大家四处看看,接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只要找到幻境的’眼’,就能回到真实的环境。我们先找找其中的破绽。”
陈皮阿四指间已经捏上了三枚铁弹子,哪怕在幻境之中,也从未放下防备之心。
他抬头看着四周早就看腻了的岩壁和无边无际的黑暗,数个时辰都在一成不变的环境中走动,他烦躁得差点直接把手中的铁弹子甩出去:“这幻境未免也太他娘的没创意了,根本就是和门外一模一样,如果一直困在这里,没被饿死也会被烦死。”
吴老狗闻言心下一动,喃喃地道:“你们说的对,镜像才是这个幻境的关键。”
陈皮阿四转头问道:“什么意思?”
“眼前看到的景象与门外一模一样,说明青铜门就像一面镜子,将对面的山体裂缝原原本本地反射过来。所以,这座青铜门就是幻境之眼。”
“你是说,我们要重新打开这道门?”陈皮反应很快。
吴老狗点点头,手里不疾不徐地顺了顺三寸钉的毛。
陈皮阿四面沉似水:“第一,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三刻,如果要让青铜门再次打开,就得重新等十二个时辰,老子耗不起这个时间。第二,在门外的时候能确保鬼玉玺对青铜门有效,没有人能保证在门内是否同样有效果。”
“既然门内和门外没有区别,谁又能肯定我们现在就一定在门内?”吴老狗含笑道,“我想,现在才是真正发挥鬼玺作用的时候。”
张启山抬头看着眼前泛着青铜色的晦暗巨门,忽然开口道:“用来打开幻境之眼。”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0-07 19:54:00 +0800 CST  
【二十九】
陈皮阿四一向很实际,就道:“怎么做?”
吴老狗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张启山:“你的风水造诣远高于我,为了万无一失,最好还是你来画这阴阳八卦图。”
都说九门五爷嘴很甜,会说话,拍马屁都拍得人受用。
张启山扫了他一眼,当下没说什么,此时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黑色碎岩,他随手拣了一块碎石,走到青铜门前,这才就地画了起来。
陈皮阿四没想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拉不下脸来多问,不得已只好站在一旁陪着干等。其实他擅长墓中取物、斗里摸金,但对阴阳风水五行八卦的知悉程度,确实比不上盗墓世家出身的张吴二人。
一是因为陈皮阿四倒斗的本事是跟着二月红半路出家的,少了幼年的耳濡目染,且大半是凭着自己的悟性和狠劲才在道上打响名声,并非靠着广博的学识、人脉或背景爬上今天的位置;二是因为他本身性格狠厉,遵循弱肉强食的理念,追求的是绝对的力量,平时也不肯把时间花在研究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玄学之说上。
耐心地等张启山在地上画完整个阴阳八卦图,陈皮阿四这才发现,眼前这图看着有点不太对,八卦竟然少了一卦——他虽然风水造诣比不上在场的另外两个人,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懂的,两仪四象八卦缺一不可,否则卦不成卦,爻不成爻。
吴老狗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不用担心。”
说着,他掏出鬼玉玺,掂了掂,指着阵图继续道:“你看,这张图只有七卦,缺了的震卦刚好对着门。这是因为,我们现在地处西南,青铜门代表的正是震宫位,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以震卦为入口,用这枚极阴的鬼玺强行打开青铜门。”
陈皮阿四听了将信将疑,眼下见张启山对他的话没作任何反驳,轻轻哼了一声,就站一边不说话了。
吴老狗也不在意,蹲下后把手里的鬼玉玺放在了八卦图的震卦缺口上。
谁知三个人等了一盏茶时间,也没见周围有丝毫动静。
吴老狗喃喃地道:“难道有哪里没考虑到?”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
张启山看了看他,忽然道:“少了卦引。”
吴老狗点头,陈皮阿四却没听明白,皱了眉头:“卦引?”
“卦象千变万化,可以是风水天成,也可以是人为设局。看来有人在这里故意设下了卦眼,这才导致了幻境的产生。如果有其他人要解卦,就需要卦引。”吴老狗接过话头,抿了抿嘴唇,“但是卦引千奇百怪,用什么的都有,头发、眼泪、唾液,一旦不小心用错了,导致卦象改变,后面可就麻烦了。”
张启山沉吟片刻,抬头对他们道:“如果是你们,会选择什么东西,作为打开青铜门的卦引?”
吴老狗和陈皮阿四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难得想到了一块:“活血。”
这事多想一步,说起来也简单,血乃生命之源,血活意味着生,血枯意味着死。对于张家族人而言,血脉的寓意就更重了,要守护这个由历代族长继承遗训的地方,用血做引子再合适不过。
张启山心里想的与他们无差,颔首道:“那我们就试一试。”
吴老狗想了一下,抽出别在腰后的黑色短刀递给他:“小心点。”
张启山接过短刀,削铁如泥的刀锋划破掌心,握掌成拳,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青碧色的鬼玺上。诡异的是,血液竟沿着玉玺扭上麒麟踏鬼的雕刻纹路蜿蜒流动,直至把所有细小的暗纹全部填满。
意外的是,他们等了好一会,等到张启山掌心的伤口结痂了,青铜门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眼前能看到的景象也没有任何改变,除了黑色岩壁和大小不一的碎岩,再无别的可视之物。
陈皮阿四等得有点不耐:“是我们思考的方向错了,还是卦引选错了?”
张启山摇头:“方向没错,卦引也没错。”
吴老狗忽然道:“卦眼方位不同,卦象也会不一样。我们这次是以西南的震宫为眼,对应的巽宫位于东北,两卦都起源于震卦,同根同源。既然震巽同根,可能单有一个人的血还不够。”
张启山倒像是已经想到了这点,略一迟疑便道:“高原雪山不比平地,伤口不易愈合,你如果失血受不住,不用勉强。”
吴老狗接过他手中的短刀,笑了笑:“怎么说老子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死不了。”
他先把三寸钉放入衣袋,随后执刀划开掌心。手上传来痛意,他条件反射眉尖一蹙,看着鲜血一滴滴落入鬼玺,血像活了一样顺着之前的痕迹流进暗纹,慢慢将原来的血迹覆盖。
“够用了。”见鬼玺表面已覆上一层的血,张启山一手捏住他的手腕,一手拿了绷带三两下把还在淌血的伤口包扎好。
这时便听得吴老狗道:“有动静了。”
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张启山发现两层血迹已缓缓渗入玉玺之中。盏茶时间过后,原本青碧剔透的鬼玺仿佛吸饱了活血,隐隐泛出鲜红的血色。
吴老狗长舒了口气:“有变化就是好事,不管……”
他话没说完就愣住了,张启山不明所以,转过头去才发现面前沉重的青铜巨门竟毫无预兆地打开了,悄无声息。
照理说,这么重的一道门,不应该开得如此无声无息。何况先时那座青铜门打开,门后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眼前这道门后面却是白茫茫一片,就好比被一片浓雾笼罩,看不清里面的场景。更奇怪的是,这雾的范围只在门内,丝毫不向门外泄出一分半点。
这个场景太过诡异,连向来事事抢先的陈皮阿四都站着没动。
张启山很快回过神,神色微敛,淡淡地道:“眼前这个青铜门,和我们之前进来的那座门,很可能不是同一个了。”
“我们从这个门走过去,确定是进去,不是出去?”陈皮阿四扭过头来。
吴老狗收好被血浸透的鬼玉玺,扶着张启山站了起来,笑道:“进去也好,出去也好,是死是活目前都只有这一个口子,相信当初设下卦眼的那个张家先辈不会太为难后人的。”
陈皮阿四瞥了他一眼,转身就往青铜门走:“如果张家人都和你一样,现在就没这么多破事了。”
吴老狗琢磨了一下他这话,觉得不太对劲:“像我一样怎么就不好了,四爷你不能看人低啊!如果人人都跟解九那个人精一样,我们这些人还能吃上饭吗……”
陈皮阿四越走越快,干脆耳不听为净,片刻之后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后的白色浓雾之中。
张启山忍不住失笑。
吴老狗瞪了他一眼,只是眼神杀伤力不大,有心人看在眼里,还从三分嗔怒中看出了五分情意。
好久没笑得这么畅快的九门张大佛爷于是笑得更大声了。
两人并肩走到青铜门后时,惊讶地发现浓雾依旧不散,陈皮阿四却不见了。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0-29 22:41:00 +0800 CST  
【三十】
“四爷?”吴老狗皱了皱眉,大声喊道,“阿四!”
回答他的是周遭一片死寂。
张启山脸上的神色难得变得凝重起来。
吴老狗心知以陈皮阿四的性子,不会无聊到跟他们玩捉迷藏。一般情况下,以浓雾做屏障的用途无非两种,一是雾气有毒,杀人无形;二是借以掩盖某些行迹,避人耳目的同时迷惑五感。目前他们两人没有任何身体上的不适,说明这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很可能是第二种用途,并非以直接取人性命为目的。
他略一沉吟:“阿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失踪,难道不小心引发了什么机关?”
张启山就道:“这道青铜门的开启起于卦眼,门后的一切也许会与变化莫测的卦象有关。任他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只要机关是人造的,左右逃不过天理伦常,一定有破解之法。”
仿佛为了印证他说的话,话音刚落,两人身后那座巨大的青铜门倏忽之间竟严丝合缝地闭上了。
吴老狗此时被困门后方寸倒也不怕,半开玩笑地道:“万一出不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勉为其难地在这里跟你过一辈子得了。”
张启山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吴老狗顿了顿,很快正色道:“这青铜门既然是非人力所为,恐怕会有些难以预料的东西,我们还是尽快找到阿四要紧。”
张启山收回目光,想了一下才道:“雾中分不清方向,磁石失效,如果要找人,得借你家的小东西一用。”
“我怎么把这个宝贝给忘了!”吴老狗拎出衣袋中的三寸钉,小家伙平常都是精神十足的模样,岂料现在竟一反常态,耷拉了脑袋,病恹恹地趴在掌心一动不动。
张启山见他脸上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安慰道:“没有大碍,只是它灵性太高,被雾瘴伤了元气,离开瘴气范围就能恢复。”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接下来就得靠我们自己走出去了。”
“如果它没事,就不会出大问题。”听闻三寸钉没事,吴老狗好歹舒了口气,“浓雾不过是些障眼法,真要脱身也不难。”
张启山眉峰微挑:“哦?不知五爷有什么方法?张某愿闻其详。”
吴老狗心知他心里肯定已有了成算,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刚才我们就发现,这里的白雾再浓,却无法泄出门外,说明雾气本身不是浑然天成,门开之时就已经触发了机关。阿四先我们一步进来,却突然消失不见,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是,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守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迷晕或者打晕了,趁机把他掳走,再不济就是他一进门便踩上了一个陷阱,掉进去后不仅陷阱恢复原状,他还被摔晕了。所以我们喊了这么久,没发现任何异常,也没人回应。”
张启山就道:“以阿四的身手和警觉,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吴老狗点点头:“那么就只剩第二种可能:我们和阿四看似走进了同一个门,但其实,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所以我们和他才无法在进门后碰上。”
这句话说得有点不伦不类,张启山却听明白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白雾的作用就是混淆视听,让人不知道自己进的到底是哪一个门。”
“就算我们和阿四进来的起点不同,不过只要进了门,总会有遇上的时候。因为,终点只有一个。”
“传说中的终极么?”张启山似笑非笑地说道,看不清眼底神色。
吴老狗手上忙着安顿三寸钉,随口接道:“不管是终极,北极还是南极,都肯定到不了天外,再难能难到哪儿去?龙潭虎穴我陪着你就是。”
他一抬头,就见张启山檀乌似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他。吴老狗心下一悸,突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张启山很快移开了视线,不动声色地道:“这雾气除了对三寸钉这种灵性极高的生物有影响之外,最大的作用也就是混淆耳目而已,我们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离开雾瘴的范围。”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周围的白雾才开始慢慢变得稀薄。若不是身边还有个人陪着,一个人在分不清辨不明的浓雾中走这么长时间,吴老狗估计自己就算不疯也会留下后遗症。值得欣慰的是,随着四周的白雾逐渐变淡,三寸钉的状态确实在好转。
谁知走出薄雾边缘,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座神殿。
实话说,吴老狗到过的皇陵不算少,他认为眼前的是神殿而不是普通宫殿的原因,是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奢华到如此极致的殿宇。殿高十数丈,白玉沉阶,青铜为柱,黄金涂墙,琉璃作瓦。更难得的是,整个宫殿金碧辉煌,宏伟雄阔,就好比是刚刚建成竣工一样,仿佛完全没有经历时间的流逝和侵蚀。这个宫殿如果能打包带走,估摸着活几十辈子都用不愁吃喝了。
他的神色有点复杂:“我们看到的不是幻觉,对吧?”
张启山没说话,思考片刻后,抬脚径自走向了远处的白玉阶。
吴老狗无奈,只得快步跟了上去。踩着玉阶走上大殿时,他猛地觉得这个宫殿有点不太对劲,但一时又说不清楚具体哪里不对。
压下心头疑惑,走入殿内后,他倒是明白了什么叫华而不实——这座殿宇外面看起来富丽堂皇,里边却空空荡荡,几乎可以用空徒四壁来形容,墙上没有涂金,倒是画了几幅巨大的壁画。
唯一值得惊叹的是,壁画颜色明丽,笔触细腻,人物面目鲜活,栩栩如生。吴老狗一路看下来,大概看懂了是凡人历经劫难飞升成仙的故事。往常在说书先生的口中,这种故事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都是耳熟能详的版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新意。
他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后便没了兴趣,转身却见张启山站在对面的另一幅壁画前看得出神。
他心下觉得奇怪,也走了过去:“发现了什么?”
张启山转过头来,对他道:“你看这些场景,是不是有点熟悉?”
吴老狗凝神看过去,眉头却皱了起来。与刚才那幅壁画不同,这幅壁画的内容可以列为飞升成仙的无数失败版本。比如吃了长生不老药想益寿延年,却导致不生不死;死后保持尸体不腐,杀了无数活人想要续命,却尸魂俱毁;做鬼后妄图借尸还魂,最后连做鬼的机会都没了,诸如此类。奇怪的是,每个失败的惨案收尾时,总会有一个年轻人在旁边替他们收尸。之所以能看出是年轻人,是因为这个人没有胡子,从服饰上看又不像是女子。
他沉默良久,才道:“我原本以为,张家族人长寿,只是因为上天眷顾,血脉使然。可是没有因,何来果?”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1-12 21:24:00 +0800 CST  
【三十一】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张启山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长生不老是福祉,收尸起灵是宿命。只不过时隔千年,哪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
吴老狗心知他说的是百年前张家遭逢变故一事,想了想就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年你祖父尚且无法完全处理此事,你……不必把责任全部揽下。”
张启山默然半晌方道:“只可惜,没有时间了。”
吴老狗闻言心下一个激灵,皱了眉正要说话,就见对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两人凝神听了片刻,张启山转身立刻往后殿走。吴老狗见他神色不同往常,一头雾水地跟了过去,这才发现宫殿简直大得不像话,前殿与后殿中间隔了一道极为宽阔的长廊,每隔十米就有一条青铜廊柱,柱宽需两人合抱,冷森森地泛着暗沉的幽光。廊顶足有五六丈高,黑黝黝地看不清楚上头的东西。
吴老狗心说,这豆腐渣工程当年也不知道是谁监工建造的,也太他娘的偷工减料了,眼下这回廊不仅与宫殿金碧辉煌的外观极为不符,就艺术价值而言,也比不上有着巨幅明丽色彩壁画的前殿,难不成后殿的环境更差?
他正想着有的没的,走在前面的张启山突然停了下来。
他心下觉得奇怪,忙问道:“怎么了?”
“我们走了多久?”张启山转过身来。
吴老狗一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前殿和后殿看着也就隔了百来米,照理说我们已经走了好几分钟,现在早该到了,但看起来离目的地依然有百米的距离。”
张启山沉吟着没说话。
吴老狗想了想,自顾自说了下去:“但这种情况应该不是鬼打墙,至少我们的方向是明确的,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导致这条长廊会无限延伸,所以一直走不到尽头。”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所以才开始往后殿走?”
张启山抬眼看着他,点点头:“我听到了你说话的声音。”
吴老狗啊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说刚才我不就是在跟你说话么?转念一想,才发觉其中的诡异之处:“你是说,刚才我们在前殿的时候,你听到后殿传来有人说话的动静,而且说话的那个声音很像我?”
他本想确认是不是一时听岔了,或者没准这里空间太大导致产生了回声,但又觉得以对方的能力,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弄错。
张启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补充了一句:“你听觉比一般人要好,论理不会听不到,但当时显然只有我听到了那个声音,后来我意识到其中有些古怪,我能听到声音,却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
“如果不是幻觉,那就是有人想借此把你引到后殿?”
张启山摇头,意思是不知道:“从这个长廊的情况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就算没有那个声音的影响,我们离开前殿,也一样会往后殿走,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不同而已。”
说完,他指着距离最近的青铜廊柱道:“到目前为止,这是我们经过的第十九根青铜柱,每根铜柱间隔十米,从铜柱的数量来估算的话,这里与前殿已距离将近两百米。”
吴老狗惊讶他在百忙之中还注意到了铜柱的数量:“但就目测的距离来看,这里离前殿不超过五十米。”
张启山颔首,就道:“眼见未必为实,甚至连这些青铜柱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你看,每根铜柱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异,但哪怕是在最接近的环境,铜柱的腐蚀程度也本该有所不同。”
“有一个方法可以试试真假。”吴老想了一会儿,解释道,“既然无法用青铜柱来做标记物,那么我站在这里不动,你一直往前走,如果我们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且不会再遇到,就说明我们确实是在往后殿走,之后我再跟上就行了。”
“不行。”
吴老狗愣了一下:“为什么?”
事实上,往常下斗时碰到诸如鬼打墙的情况,留下记号作为起点来破解循环或方向错乱,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做法。
张启山没接话。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要拒绝,他只是凭这么多年的经验认定,这么做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诡异,他们一旦分开,以后怕是真的再不会重聚之日。但他当然不可能承认堂堂九门之首做事情只凭一己直觉,于是脸上不得不做出一惯喜怒莫辨的表情,再加了一点点的高深莫测。
事出突然,连吴老狗都瞒过了。
“我有更好的方法。”张启山看了看他,就道,“我们一起继续往前走。”
“然后?”吴老狗还没回过神来。
张启山没给他思考的机会,转身就走:“走吧。”
尽管心里依然有疑惑,出于对张启山的绝对信任,吴老狗还是习惯性跟了上去:“等等,你这方法到底好在哪儿?万一我们一直走不到头,岂不平白浪费时间?再说了,有三寸钉在,你还担心到时候我们找不到你?”
张启山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时间再宝贵,也没你重要。
他微微一侧身,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掌心。手心带了温热的体温。
吴老狗终于不说话了。
两人安静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这段路很长是因为,吴老狗数了数青铜柱的数量,他们足足走过了两百八十一根。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如果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其实也挺好。这一路走过近三百根青铜柱,如果换做一根铜柱过一年,就是三百年了。”
张启山闻言心下一动,喃喃地道:“……时间。”
“什么?”吴老狗没听清他说的话。
张启山站在原地想了很久,笑了:“不过,不是三百年,而是三千年。前殿和后殿,隔了整整三千年。我们刚才走过的,不仅是距离,还有时间。”
他松开两人握着的手,指了指前方长廊的尽头,对旁边的人道:“到了。”
吴老狗没时间去仔细思考他话中关于距离和时间的问题,抬头便看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大殿,只可惜外表破败不堪,看起来损毁严重、蛛网横结不说,还是个石殿,除了规模确实不小之外,对比前殿的富贵辉煌,根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看着忍不住直摇头:“这他娘的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领养的罢?偏心偏得太严重了。”
说着,他抬脚就往前走,踏出青铜长廊的一刹,猛地心口一阵悸然,再回头时,身前身后已空无一人。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1-14 00:40:00 +0800 CST  
【三十二】
他的第一反应是出现了幻觉,但很快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古怪之处——四周的一切并无异常,唯独本该站在身旁的张启山不见了,就好比当时陈皮阿四进入青铜门之后,平白消失得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启山!”吴老狗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他闭了闭眼,很快冷静下来。
仔细想想,他们明明走了近三千米的路程,看起来却只走了百米,这种明显不合常理逻辑的现象,照张启山刚才说过的话来理解,保不齐问题的症结就出在长廊的青铜柱子上。无论是青铜门,还是青铜柱,这些沉淀了千百年岁月的东西,也许真的能与时间产生某种神秘的关系。
再想得大胆一点,倘若青铜柱能禁锢时间,也就是让时间停滞或扭曲,那么人就能从青铜长廊去到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因此,两个人哪怕站在相同的地方,因着所处时间点的不同,也根本无法相见。往大了说,倘若那座神秘的青铜门也一样有着改变和禁锢时间的能力,那就不仅能实现长生不老,连改变历史这种逆天之事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吴老狗禁不住头皮一阵发麻,没敢再往下细想。不过,眼下既然他没遇上什么危险,想来张启山也不太可能遭遇不测,只要这里的终点一致,他们终会有见面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好歹把心放宽了些,低头就见三寸钉从外衣袋口探出小脑袋,眨巴了一双乌润的琉璃眼,一人一犬相看两不厌。
“放心吧,他会保护好自己的。”吴老狗叹了口气,“走,我们去看看后殿到底有些什么。”
三寸钉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算是同意了他的说法。
后殿似乎曾被某种外力损毁过,殿前滚落了很多巨大的石块,石质地板随处可见龟裂的痕迹,地上落满一层厚厚的尘灰。吴老狗小心越过大大小小的碎石,意外地发现石殿的大门却是关着的。
木门足有三丈高,看起来厚重庞大,门上各自楔有一枚腕口粗的青铜拉环,铜环表面满是铜锈,斑驳不已。他走上前仔细检查了一遍,没见着门上落锁,于是试着用力推了推,门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大门竟没费多大气力就被推开了。
殿内漆黑一片,呼吸间能感受到门开后漂浮在空气中弥漫的灰尘。
吴老狗揉了揉鼻子,点亮随身带着的火折子,上上下下照了一遍,就发现石殿里头比外表倒是要好得多,至少看起来是完整的,没有被大规模损坏的痕迹。只是殿内空间太大太深,火光照不到尽头,连殿顶都望不到头,乌漆嘛黑的渗得慌。
大殿内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根大石柱撑着。石柱需三人合抱,宽到背后能藏人,表面刻满了暗纹,刻的无非是诸如凤凰麒麟灵龟貔貅此类的祥瑞珍兽,雕刻手法精湛,神灵活现。每根石柱在离地面约莫两米高的地方都挂了一个青铜器座,积灰非常严重,形状怪模怪样的,像是脱胎于某种上古异兽,但从制作工艺来看略显粗糙,显然只得了其形未得其神。
吴老狗心下判断这些青铜器座没准是长明灯底座,要知道这个大殿空旷敞荡,四下也就眼前这些青铜底座有用作照明灯座的可能,只不过离地太高了,石柱光溜溜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无法爬上去验证里头装的到底是不是尸油之类常见的照明物。
事实上,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反而踏实了些,起码眼前见到的东西都是在认知和常理范围之内。相比之下,金玉其外的前殿反倒显得花里胡哨,有点格格不入。
念及此,他猛地记起,当时在前殿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此刻才反应过来——前殿是没有门的。作为一方建筑,无门意味着无户,无论是对于活人还是对于死人而言,这都是大忌。何况,这里的后殿历经损毁、灰尘满地,前殿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殿内壁画为什么能保持色彩明亮、不染尘灰?
吴老狗皱了皱眉,从大殿深处突然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却模模糊糊听不清说了什么。
“谁?!”他下意识问出了声。
话音未落,他才反应过来这里除了他,还有其他活人么?是张启山吗?离开青铜长廊后也就这个后殿勉强能看,没准张启山也到了这里,说不定两人还能碰上。还是说另有其人?早先在前殿时,张启山曾说听到了他在后殿说话的声音,看来真的不是巧合。
吴老狗心下一凛,抽出了腰间的黑色短刀防身。
怀里的三寸钉睁圆了双眼,精神抖擞地盯着尽头的黑暗某处出神。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越往大殿里面走,便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他平时本来就极为怕冷,对温度变化的感知比一般人要敏锐,当握刀的手渐渐有点失去知觉时,便发现石柱上的青铜底座也开始变得灰蒙蒙的,像是覆了一层极薄的冰面。
他忍不住伸手在嘴边暖了暖,顿时呵气成雾。
“想不到这石殿还自带冷气效果。”吴老狗嘀咕道,跺了跺冻得发僵的脚,在殿内深处引起一阵空凉的回响。他心说,如果一直这么冷下去,估计自己没准会被冻死,但如今已经走了一半,不可能再打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走。幸好一盏茶时间之后,大殿终于到了尽头。
说是尽头,其实就是多了一道石质影壁,继续往前走还不知道有多深。只见影壁前放了一座约莫普通人大小的黑色雕像,非石非金。由于四周冷空气的缘故,雕像表面结了一层薄霜,看上去雾蒙蒙的。
这个雕像看起来并不陌生。
之前在长白山底的张家古墓和格尔木地底的鬼车上,他都见过类似的黑色石雕,形状各异。只是,眼前的这个雕像看起来莫名有点眼熟。
照理说,这么久远的大殿,就算要放个先人雕塑给后人瞻仰,不说是上古级别的祖先,起码也得是老祖宗级别的,可眼前这座雕像却是很明显的现代人装扮,一头利落的短发,碎发凌额,五官雕刻得非常精致,看着是汉人,身上穿的却是藏袍。难不成因为这里地处西藏,所以雕像顺便也入乡随俗?但是,石像前连个香炉都没有,没有任何供奉的意思,也不知具体是何来路。
吴老狗喃喃地道:“看这眉眼,没准又是个张家人。”
雕像后的影壁上倒是细细密密地刻有字,只不过都是小纂,他本就不认识几个大字,这些上古文字看着就更是天书了。不过他记性好,一遍看下来基本就记在了脑子里,顺便依着职业习惯,把影壁上的文字都拓印了下来。
做完这些事花了他一点时间,直起腰来才发觉腿脚已经冻得酸麻。就在这时,他陡然头皮一乍,转头就见远处站了一个模糊的黑影,已经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1-19 12:26:00 +0800 CST  
周末双更。以补回上周的份。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1-30 22:10:00 +0800 CST  
【三十三】
岂料一眨眼的功夫,那个黑影却不见了。
吴老狗心说,难不成刚才保持一个姿势久了,站起来连眼都花了?
其实干他们这个营生,做得久的有了经验,第六感将比常人更为敏锐,也就是对诸如粽子活尸之类的异物会有所感知,所谓熟能生巧,这跟在战场上老油条比新兵蛋子更能预见危险是一个道理。他的鼻子坏了,嗅觉之外的其他感官就更敏感,他潜意识相信自己并没有看错,刚才十米之外确实站了一个影子,只是被察觉后就立刻消失不见了。
怪就怪在,从黑影出现和离开的速度来看,不像是人。换言之,这个大殿内,除了他这个活人,还可能有个死鬼。吴老狗从小胆子就大,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也都见过,除了早年意外被一只稀疏平常的白毛粽子吓个半死之外,倒是不大怕鬼。不过对方似乎不是很想见他,却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善意或恶意,他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该干啥干啥。
要知道,会出现在这里的无论是人还是鬼,十有八九是姓张的,再不济也跟姓张的沾亲带故,人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多,都是惹不起的主。保不齐遇上个难缠的,眼下张启山不在身边,也没法认亲戚攀交情,他们吴家无权无势,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收拾好手头的东西,他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指,呵了口气,抬脚就打算继续往里走。就在这时,怀里的三寸钉突然叫了一声,在寂静的大殿内格外刺耳,饶是他胆子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犬吠差点叫出了魂。
“我说祖宗,你就不能挑一挑时候?起码……”他话没说完,就发现三寸钉直直地盯着前方看,他心下奇怪,抬头便见前头诡异地出现了一小团幽蓝的磷火。
“难道真的见鬼了?”他很快敛了神色,手里举着火折子,思虑片刻后决定跟着这团磷火走——黑影消失后,鬼火就出现了,两者没准有一定关系。
磷火悬于半空,忽明忽暗,飘忽不定,却总能与他保持百米的距离。
这一路走下来,吴老狗至少确定了两件事情,一件好事,一件坏事。好事是,周围的空气不再寒冷,甚至慢慢趋于温暖,这对于冻得牙齿打颤的他来说,简直是福音。坏事是,这个石殿大得不可思议,举目看不到终点,四周的黑暗就好比海绵一样,带了绵延不尽的压力,人在其间一旦走得久了,很容易失去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所以,当前面那团诡异的磷火突然消失不见时,失去方向的他才反应过来,四周已经看不到先时殿中的那些巨大石柱,取而代之的是表面泛着铜绿的青铜柱。
吴老狗现在看见这些神秘莫测的玩意儿就一个头两个大。如果说之前的石柱作为大殿的支撑物,所以石柱的数量和位置还有规律可循,那么眼前的青铜柱则可以用杂乱无章来形容。
有了青铜廊柱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小看这些看似与普通冥器没啥区别的东西。可问题是,那团磷火把他引至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必然不会是请他参观古文化遗址这么简单,那么,难道是磷火的主人有什么未竟之事,想让他帮忙了却心愿?可这儿既然是历代张家族长出入的地方,没道理会轮到他这个外人来主持公道。何况他拿得出手的活计也就是开棺,而且开棺见粽的几率还特别高,实在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好事。再说了,谁不知道张家人活着的时候尚且一个顶十个,死了后起尸肯定也是凶棺无疑,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
这么想着,他决定先探一探此处的底细,再做打算。
在四周溜溜达达地转了一圈之后,他心里大致有了计较。这些柱子看似乱七八糟、毫无章法,但邪门的是,无论他换了多少次角度或位置,出现在视野内的铜柱不多不少,恰好只有八根。更诡异的是,无论他怎么走,就是走不出这些青铜柱的范围,好比被困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绕来绕去都离不开这个阵。
吴老狗哭笑不得:“我好心好意跟着你走,你他娘的却把老子往沟里带。”
鉴于对方说不准可能是某个张家先辈,碍于张启山的面子,他只在心里嘀咕几句就完事了。而且现在骂娘也没用,如果不解决眼前的问题,他下半辈子可就得耗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不过眼下也走累了,人是铁饭是钢,他于是靠着一根铜柱坐了下来,顺便补充了点干粮,开始认真地思考目前的处境。
首先此地温暖,与先时石殿的阴寒大相径庭,说明附近很可能有火山温泉,肯定能找到出口。其次,他不是倒斗新手,一路上并非毫无戒心,但依然无知无觉地进入了这里,这就意味着,他的双眼欺骗了他。
简单点说,人在下意识的情况下走路,依着本能肯定会走出一个大大的圆圈。所以,眼睛就成了辨别方向和修正误差的工具,使得人能走出一条直线。
可惜,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甚至会带来错误的指示。他们当初进来的那座青铜门, 本就是因卦眼而开,正所谓幻境无形,倘若那团突如其来的磷火只是他的一个臆想,所以才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那么早在他离开那座雕像和影壁后,他就已经迷路了。
吴老狗想了很久,做了一个决定:若眼睛不再起到辨别真假的作用,那就干脆不用了。
这个决定看似简单,其实风险很大。
有经验的土夫子都很清楚,古墓本来是死人待的地方,活人是借了死人的气才得以在墓底行走,倘若生人之气太盛,冲撞了行尸,就会造成起尸,故才有“鸡鸣灯灭不摸金”的说法。蒙住双眼能短时间掩盖生人与死人的区别,也就是以自身做饵,鱼目混珠诈死,到时候会遇上什么就很难说了。
毕竟事关自身性命,他深吸了一口气,单手拎起三寸钉,一人一狗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养了你这么多年,一起吃一起睡,以后如果还想吃管家做的红烧肉,一旦我闭眼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记得立刻出声提醒。我的身家性命,还有咱老吴家的未来,可就托付给你了。”
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堆,三寸钉亲昵地舔舔他的掌心,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安顿好一切后,他干脆利落地闭上了眼睛。说来奇怪,看不到任何东西后,他反而很快沉下心来,灵台一片清明,渐渐地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青铜铃声,铜铃声几乎自天灵盖直接灌下,辨不清来源和方向,意识开始慢慢变得模糊。
飘缥缈渺的铃声中,陡然灌入一阵剧烈的犬吠,他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睛,却当下愣在了原地。
只见目所能及八根青铜柱的中间,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具朱红色的棺材。
在这里见到棺材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但眼前的这具却有点非同寻常。
因为这棺材并非横放,而是呈垂直竖立的状态,是传说中的竖棺。
所谓竖棺,是指死者尸骨以站立姿势置入棺材之中。竖棺又分为直棺和倒棺,直棺就是直立的竖棺,常被立于龙脉源头,目的是为了点穴引脉。而倒棺顾名思义是指倒立着的竖棺,不仅没有引脉的功效,还拥有毁龙的能力。龙脉既毁,就毁掉了气运,那么这个地方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一片死地。
眼前的这具正是倒棺,大凶之兆。
吴老狗终于骂出了声:“他奶奶的。”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2-02 16:10:00 +0800 CST  
【三十四】
来来回回确认了三遍眼前看到的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倒棺后,吴老狗也顾不得把姓张的祖宗十八代拖出来骂了。
且不说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倒棺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棺材又不能隐形,为何刚才他转了那么多圈都没发现一分半点?
他想了半天,突然忆及当年老爹跟哥哥们讲风水的时候,年纪尚小的他在一旁凑热闹,具体内容都不记得了,倒是记住了八个字:八卦甲子,神机鬼藏。也就是说,有人利用了青铜柱的邪门,并借了奇门遁甲的手法,使得只有当触发了某种机关时,倒棺才能被看见。如果此时张启山在的话,也许能识别其中的玄机,但以他学了半吊子的风水术,定然是看不出古怪之处的。
可既然已经发现了这倒霉玩意儿,那不管也不行了。
张家会把历代族长延续家族秘密的地方选在龙脉源头很是理所当然,他觉得疑惑的地方在于,他们怎么会放任这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东西出现在自家祖坟?其实倒棺虽然霸道,但以张家的实力,不可能对其毫无办法,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总好过为祸后代子孙。
唯一的解释是,张家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让倒棺留在此地。因此,青铜迷阵和奇门遁甲没准就是张家布下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倒棺现世的几率,好比捏住了蛇的七寸,以延缓毁龙的运数。
看来那团磷火把他引到这里,根本没安什么好心!
吴老狗头疼得要命,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做才能解决倒棺的难题,同时逃离这个邪门的青铜迷阵。
硬闯肯定是不行的,指不定会引发其他的连锁反应,万一闹得死无葬身之地就得不偿失了。可是,要他短时间内识破这里的机关秘术,又确实有点强人所难——张家人的手段是那么好解的么?
吴老狗强打精神,心说倒棺出现的机缘是他闭上了眼睛,换言之,这个棺材原本是死人才能看见的。想到这里,他额上冷汗立刻就下来了:从倒棺出现的那刻起,他便是以死人之姿存在了。这个说法有点拗口,他的人虽然还活着,但对于这个阵法而言,他已经等同于一个死人。
那么,倘若他“重新”活过来,是否意味着就能破了这个迷阵?
眼下别无他法,只好死马当活医,他咬了咬牙,重新闭上了眼。但奇怪的是,这次他再也没有听到之前如醍醐灌顶的那个青铜铃声。
过了一会,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看到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
时间在流逝。
世上最痛苦的恐惧不是直面危险,而是在无声的孤独中耗尽你的耐心和希望。
自打十岁跟着老爹下斗以来,哪怕曾被粽子一爪子拍在胸口差点丢了性命,吴老狗都从来没这么愁过。小时候是仗着有家里长辈护着,出了事情自有人善后,用不着愁。后来是一个人无牵无挂,悄无声息地死了就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愁也没用。再后来他长本事了,在道上有了名声,只需点明大斗方位,无需亲自动手自会有冥器分成,何况一般的墓根本困不住他,不用发愁。但如今不一样了,他会发愁倘若自己死了,家里的那尊佛爷可怎么办?
想着想着,他又念及,张家的历史渊源太深,他们吴家同样是倒了几辈子斗,两家到底有没有关系?若没关系,在普兰村寨时,拉姆卓玛为什么会把卷轴单独留给他,他能得到半卷战国帛书真的就是巧合?若有关系,为什么他从来没听过吴家祖辈有任何人曾与张家有过往来?如果张家的未来真的是泥淖满身、临渊在侧,张启山一个人以后可怎么走下去?唉,离开长沙之前,果然就该提前交代解九,万一自己不小心交代了,吴家的家产除了留一部分给管家养老,其他的就留给张启山罢,虽然比不上他家大业大,好歹能确保后半辈子不愁吃饭了。
伤春悲秋地乱七八糟想了一阵,当他心里把后事想了一遍之后,跟着就心宽了不少,说到底生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么?没得自己吓自己。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张启山吗?
不过,现实的问题还是得靠着他去解决。吴老狗长舒一口气,暗道既然没其他法子了,那就从问题的源头抓起——看看这倒棺到底有什么古怪,让张家不得不冒着龙脉被毁的危险,也得留着它。
他绕着棺材前后打量一番,就见其表面通体被漆成朱红色,看不出原本的木头材质。棺身被数根青铜锁链捆住,锁链另一头分别绑在八根青铜柱上,得以固定住棺身不动。
他于是用手指敲了敲棺木,里头传来几声沉闷的回响。
吴老狗咦了一声,这才发现倒棺其实是一具棺椁,也就是外棺里面还有一具棺材,中间夹层是空心的,所以才会有回声。
棺材里面若真的有死人,那么会是谁?是张家的先辈还是仇人?如果是先辈那也太惨烈了,死后不得安生,棺身还得被用来祸害自己的子孙。难不成是仇人宁愿牺牲自己,永世不得安宁,也要达到毁掉对手的目的?
他摇头叹了口气,多大仇多大怨啊这是。
将棺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后,他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破绽——棺盖被十数根长铜钉钉死,但有的铜钉是松的。
吴老狗心头一震。
棺盖曾被人打开过。有人来过且出去过,说明此地是有生机的。
他思虑片刻,还是决定开棺试试。
口中默念一句’对不住了’,他开始一根根敲松用于固定棺盖的铜钉。折腾了大半天,终于解决掉了所有铜钉的麻烦,但从锁链中取出棺盖还是费了点功夫。好在他除了开棺鉴粽的本事,开锁取物一类的技艺也不算太差。早年在道上混的时候,靠着他的好人缘,认识的人多了,往往就多了一样求生的手艺。
小心地控制锁链的力度,他把棺盖一点点往上挪,直至棺内露出了一个人头骨——内棺与外棺的空隙中,竟夹了一具死人的尸骸。
吴老狗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就见这具尸身其实已经骨化,变粽子是不可能了。奇怪的是,头骨旁边细细碎碎地散落了几枚小铁片。
他脸色一变。
铁片约莫指骨大小,呈箭头的模样。这些小铁片实在太熟悉不过,此时他身上就有两枚。
他心念电转,为什么在棺椁的夹层内会有一具尸体?这具尸骸是何来历?头骨旁的这些铁片又是来自于哪里?先时在格尔木地下见到过的铁片,也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么?
离开格尔木之前,江臧曾告诉过他,来这里能找到他想要的答案。那么是否意味着,七十年前张启山祖父所在的那批入藏队伍,也许已经找到了一切的源头。拉姆卓玛给到的卷轴里,那个不知名的长衫男人也在七十年前的入藏队伍中,他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手中的火折子眼见烧到了头,跳了几下突然灭了。
视线陡然一黑,他心下一惊,正要重新点燃火折子,猛然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
倏忽之间,身体比头脑更先反应过来,他反手握住腰间的黑色短刀拧身一扫。
手腕被却被那人凌空捏住。
“五爷?!”
这个声音,竟然是钟清。

楼主 刹那七公子  发布于 2017-12-03 21:28:00 +0800 CST  

楼主:刹那七公子

字数:175603

发表时间:2017-01-29 09:2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15 17:02:2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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