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行我也up!自续《红楼梦》二十一回,请诸公指摘!

且说贾母两日不进食,胸口仍是膨闷,头晕目眩,咳嗽不止。邢、王二夫人、凤姐等来请安,见贾母精神萎靡,速叫人告诉贾赦、贾政,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皆立刻来请了安。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了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寻常药材,命人煎好进服。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道:“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着都不怎么好。”贾琏想了想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个无名的医生来瞧好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越是不兴时的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贾琏即忙答应去了,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又请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
自贾母病着,贾府女眷无日不来请安,薛姨妈听闻,也常带着宝钗、宝琴过来看望。一日,黛玉、宝钗、湘云等都在,只见园内的老婆子进来道:“栊翠庵的秒师傅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前回明了贾母。岫烟是妙玉旧相识,先出去接他。只见妙玉头带妙常冠,身上穿着一件月白素绸服,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尘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然而至。岫烟见了问好道:“这些日子不得见你,今儿幸会。”妙玉道:“听说是老太太病着,又惦记你,还要瞧瞧林姑娘、史姑娘,故才来的。”说着已到贾母房中,黛玉、湘云见了,都来问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我这病可好不好?”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是呢。一时感冒,吃几帖药也就好了。有年纪的人,只要宽心些。”贾母道:“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么着,正是胸膈饱闷。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定是那大夫脉理平常!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还请他来。”说着叫鸳鸯道:“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请妙师傅这里便饭。”妙玉道:“我是过午不食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妙玉道:“我已久不见你们,今日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惜春站着,问道:“四姑娘为何这般消瘦,莫要只管爱画劳心。”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老太太身上不自在,那里有那兴头。”妙玉道:“我高兴的时候再来蓼风轩瞧你。”黛玉、湘云等说着送出去,回身过来,听见丫鬟们回说大夫在贾母那里,众人暂且散去,不知端详,下回分解。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2 17:58:00 +0800 CST  
第八十七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贾迎春命尽赴黄粱
话说贾母这病日重一日,延医调治无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诉,日夜同王夫人亲侍汤药,到了端午之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陪迎春到孙家去的绣橘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彩云道:“你回来做什么?”绣橘哭道:“我来了半日,找不着一个姊妹,我又不敢冒失,心里着急。”彩云道:“你哭什么,又是孙姑爷作践姑娘不成?”绣橘拭泪道:“姑娘前儿闹过一场,哭了一夜,昨天痰堵住,他们家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厉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着,别大惊小怪!”王夫人在里间听见,恐贾母听了不受用,忙叫彩云带他外头说去。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遂道:“迎丫头要死了?”王夫人道:“没有,丫鬟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让绣橘去回贾赦、邢夫人。这里贾母悲伤起来,说道:“我三个孙女,一个宫中享尽荣华死了,一个远嫁和藩,不得再见。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头,不打量他年纪轻轻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活着做什么!”王夫人、鸳鸯等劝解好半天,那时黛玉、湘云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病着,王夫人恐贾母生悲添病,便令丫鬟叫他们来陪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道:“这丫鬟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玉钏、彩云等依命不言。岂知绣橘刚到贾赦、邢夫人那里,外头的人已传进来说:“二姑奶奶死了。”贾赦、邢夫人听了,也哭一场。贾赦忽想起使了孙绍祖五千银子未还,便把贾琏叫来道:“你快去孙家瞧瞧,就说我女儿不明不白死在他家,之前拿了他银子,以后莫再来讨。若不然必要报官叫他偿命!”贾琏答应着去了。众人见贾母病重皆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缡一载,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绍祖草草完结。
贾母病势日增,那保龄侯史鼐曾令府内小厮接湘云回家,湘云那里肯去,哭的满脸泪痕,史侯听闻贾母病重,知其与湘云情深,遂传话让湘云留在贾府,好生照看贾母,亦遣家眷前来探望。湘云、黛玉皆到贾母床前,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人,窃窃私语道:“瞧着是不好。”也不敢言语,只能流泪。这里贾政悄悄叫贾琏到身旁,向耳边说几句,贾琏答应出去,遂传齐家中一干人道:“老太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去办。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好挂里子。尽快到各处将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就叫裁缝去做孝衣。棚杠执事都讲定了,厨房里还该多派些人。”赖大等回道:“这些事不用二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那里去领?”贾琏道:“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些,不够的话将家里的器皿典当了,老爷刚才的意思,那怕去借也要外面办的好看。”赖大等答应,分头派人去办。
贾琏回到自己房中,便问平儿道:“你奶奶今天如何?”平儿将嘴往里一努道:“你瞧去。”贾琏进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上。贾琏道:“你只怕养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你那还脱得过去,快叫人将屋里收拾了,就该挣扎上去。若有事,你我岂能回来?”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贾琏先回到贾母房中,向贾政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贾政点头。外面贾珍道:“太医来了。”贾琏接入,诊了一回。大夫出来悄悄告诉贾琏道:“老太太脉气不好,防着些。”贾琏会意,与邢、王二夫人说知,王夫人急忙使眼色叫鸳鸯过来,叫他把贾母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
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钟茶来!”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贾母喝了便道:“我要坐起来。”贾赦、贾政皆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水,心里好些,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鸳鸯等用手轻轻扶起,看见贾母这会子精神好些。贾母坐起来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从年轻到老来,福也享尽了。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诸人听了,落下泪来。贾母又瞧了瞧黛玉和湘云,王夫人忙推他们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湘云道:“你已经有了人家,听说人品相貌都是好的,就是还没看到出阁,等过了门,要好好过日子。”湘云哭得说不出话来。又把黛玉拉过来道:“最放不下的是我这两个玉儿,都还没给定亲。”黛玉听了心里一酸,眼泪便再也止不住。贾母又道:“我想再见一眼宝玉,就安心了。为何还不回来?我的兰儿在那里?”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开黛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跟前。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前些日子叫人写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就该施舍完的才好!”凤姐等都不言语。
贾母说到那里,拿眼往地下瞅着,见薛姨妈带着宝钗亦来看侍,正站在王夫人身旁,贾母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赦、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邢夫人、王夫人上去,轻轻扶着,凤姐、尤氏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一岁,众婆子疾忙停床。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3 23:08:00 +0800 CST  
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外边跪着,邢夫人、王夫人等在内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头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宁两府大门到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皇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待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因元妃薨逝,贾府宫里失了根基,多不来探丧。其声势较前年东府贾蓉之妻秦氏出殡不及许多。
贾赦为长,贾环、贾兰系亲孙,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亦是亲孙,与贾珍、贾蓉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一向总不上心,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媳妇更不必说。黛玉、湘云、惜春年小,虽在荣府长的,于家事全不知道。宝钗又要照料薛家事务。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做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贾母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上自思道:“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着,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也听我使唤。外头的事又是我们那个办,虽说我现住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分派。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来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瞧过。统共男仆只有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鬟,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派差,思忖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
正在思算,只见琥珀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住凤姐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说。”鸳鸯跪着,凤姐拉起来。鸳鸯道:“老太太的事,一应内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办,必得求二奶奶体面办了才好。我方才听大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的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鬟,如何敢言?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一场,临死怎不叫他风光?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请二奶奶来作个主意。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着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办好,将来如何去见老太太?”凤姐听着这话古怪,便道:“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虽是老爷口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鸳鸯从身上拿出些银子,递给凤姐道:“这些是老太太生前给我们的,二奶奶倘若用着不够,只管拿这些去补上。”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怎么这会如此着急起来?”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太太是不管事的。二老爷怕招摇。若是二奶奶也跟着大老爷的想头,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我是个丫鬟,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名声!”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鸳鸯千恩万谢托了凤姐。
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且不管他,只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不多时,贾琏进来道:“找我何事?你在里头照应些就是,横竖作主是老爷太太们!”凤姐道:“你说起这个话来,可不是鸳鸯说的应验了。”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如今家道艰难,据你的主意,难道都花了才好?”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现住外头棚杠上要开支几百银子,这会还没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这些奴才按着册子去叫,有说告病的,有说下庄子去的,剩下几个走不动的,只有赚钱的能耐,那有赔钱的本事?”凤姐听了,怔了半晌,说道:“这还办什么!”
正说着,王善保家的来道:“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上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将就着把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旺儿家的传齐家下女人们,一一分派停当。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凤姐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那分家伙,。鸳鸯道:“那年二爷当了,赎回来没有?”凤姐道:“不用银的金的,只要那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凤姐想来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与众人收管。
到了晚上,王夫人叫凤姐过来道:“咱们家虽说不比从前,外头的体面还是要的。这两三天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必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心才好。”凤姐听闻,呆了一会,要将银子不凑手的话说出来,但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只言照应不周,凤姐也不敢辩,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话。只听外面鼓乐奏起,乃烧黄昏纸之时,大家举起哀来,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凤姐也不敢言语,只得含悲忍泣出来,又叫齐众人,吩咐道:“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着好些话,为的是你们不齐戳,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我们岂敢违拗?只是这回上头过于累赘,那里能齐全?还求奶奶劝姑娘们少挑饬就好。”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鬟难缠,太太们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那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既如棚里要件东西,传出去总不见能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凤姐道:“还提这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就知道。”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凤姐道:“如今不说这个,眼前的事大家留些神,倘若闹得上头有什么说的,我可和你们不依。”众人道:“奶奶要怎样?只是上头的主意不定,我们实在难周到。”凤姐听了无奈,只得央求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了。”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腹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一番,又恐邢夫人生气,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鬟们见贾母死了,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外头,不许糜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说过几次,才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吊祭供饭,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来了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低下张罗,支吾打发一回,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邢夫人虽是冢妇,仗着悲戚为孝四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只得跟着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说,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却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话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那还会帮着?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背前面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老爷们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如此大事,不撒散些钱岂能办的开?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于是抽空叫了他的人来稻香村,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也糟蹋起琏二奶奶来。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大事,不过混过几日就是。见那些人张罗不开,就插个手,也未为不可。这本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正说着,只见贾兰走来道:“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我这几天没摸书,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要理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看书自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贾兰道:“妈妈要睡,我也在被窝里想想。”那些素服李纨的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就想到书上?不象宝二爷,这几日跟着大老爷、二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们一动身就跑过去找林姑娘、史大姑娘,不知唧唧咕咕说些什么,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姐姐妹妹们厮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情,白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大奶奶将来是不愁的。”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只怕道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呢?环哥你们瞧着如何?”众人道:“那一个更不象样,两只眼睛活猴似的,东溜西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来,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瞧人。”李纨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前日听见说有还要给他说亲,如今又得等着了。且不说这个,咱们家后日送殡,各房的车怎样了?”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得失魂落魄,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外头男人说珍大爷派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车夫也少,要到亲戚家去借。”李纨笑道:“车也都说借得的?”众人道:“奶奶说笑话,车如何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车。”李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众人道:“现住大太太、东府里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里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你明儿去告诉你们的男人,咱们的车马早早预备好,省得挤。”众人答应了出去。
且说后日送殡,贾府上下一片忙乱,黛玉、湘云不甘在园中闲着,遂派紫鹃、翠缕找到王夫人,求出来帮着料理。忽又听湘云喊道:“快醒醒,林姐姐撑不住了!”唬了众姊妹一跳,原来黛玉数日伤心劳累,加之旧病未愈,竟昏厥过去,幸而并无大碍,那边湘云、紫鹃扶着黛玉,送回了潇湘馆去。
次日乃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哑,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所至亲友更多,诸事益繁,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只见邢夫人的丫鬟跑来道:“二奶奶在这里,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不上来,往下咽去,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着,只见凤姐便昏晕过去。平儿忙叫人搀扶着,慢慢送到房中,将凤姐轻轻放在榻上,立刻叫丰儿斟上碗杏仁米饮汤,加些陈皮,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呷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瞧,便走来了,平儿也不叫他,便让丰儿去回明邢、王二夫人。丰儿遂将凤姐不能照应的话回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量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都在内里,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不全信,只说道:“叫他歇着去罢。”府内众人也并无言语。自然这些晚亲友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得七颠八倒,不成体统。不知贾府丧事如何,下回分解。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3 23:10:00 +0800 CST  
第八十八回 金鸳鸯殉主登太虚 贾惜春断发绝尘缘
话说到二更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都哭一阵,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宝钗扶住,琥珀捶打半晌,才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了一场,要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量人到悲痛,俱有这些言辞,也不理会。及至辞灵之时,贾府上下也有百余人,只不见鸳鸯,众人因为忙乱,却也不曾检点。到琥珀等一干人哭奠之时,才要找鸳鸯,又恐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息,遂也不言语。
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贾琏问明送殡之事,商量派人看家,贾琏回道:“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林之孝一家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你父亲、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的厉害,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几个丫鬟婆子,照看上屋才好。”贾琏听了,思忖道:“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不合,故才撺掇着不叫他去。若上头由他照应也是不中用,我们那个又病着,也难照应。”遂回贾政道:“老爷且歇着,进去再行商定不迟。”贾政点头,便同贾琏进去。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道:“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岂能放过自己,就算不被他掇弄去,让别人收在屋里,或是配了小子,我也受不得那般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净!”便走到贾母的套间屋内,跨进门,在炕沿上坐下片刻,又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铰的一绺头发,揣着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栓在梁上。又哭一回,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来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系上扣,套在咽喉,遂将脚凳蹬开,可怜香魂出窍,气绝身亡!
这里琥珀辞了灵,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如何坐车,便在贾母屋中找一遍,又找到套间里。刚到门口,见门掩着,从缝往里看时,其中灯光半明半灭,影影绰绰。琥珀心里害怕,又未听见屋里有何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头碰上翡翠,说:“你见鸳鸯姐姐没有?”翡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想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那灯也每人夹蜡花,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进去,瞧看有无。”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翡翠道:“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跤!”话犹未了,往上瞧看,唬的叫出声,身子往后一仰,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亦见到,便大嚷起来,只是双脚挪不得。外头的人也都听见,跑进来看,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
邢、王二夫人等听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说话之间,贾赦、贾政等进来,贾政着实嗟叹,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道:“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惟有贾赦见状,暗自咬牙跺脚道:“真是便宜了这东西!”贾琏答应着出去,这里贾珍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
凤姐、黛玉因贾母丧事病着,各在房中歇息。倒是平儿、紫鹃听说鸳鸯死了,想起旧日情分,无不悲伤,赶过来同袭人、琥珀等哭的哀痛欲绝。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他看着入殓,遂与邢夫人商量,在贾母项内赏给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物件悉赏给他们。鸳鸯嫂子磕头出去,反欢喜道:“真真我们姑娘是有志向,有造化的,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旁边一婆子说道:“罢了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买了一百两便这么欢喜,当时给了大老爷,还不知得多少银子,你该更得意了。”一语戳中他嫂子的心,便红脸走开。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着人抬进棺材来,他只得也跟着进去,帮着盛殓,假意哭嚎几声。
贾政因鸳鸯为贾母而死,要香来,上了三炷,作个揖道:“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鬟论,你们小一辈的都该行个礼。”贾琏想他素日的好处,就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说道:“有个爷就是了,别折受的他不得超生。”平儿、袭人紫鹃几个听了这话,好不自在,遂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流下来。奠毕,又恭敬的磕了几个头,狠狠哭了一场,倒合了贾政的意。一面商定了看家的,仍是凤姐、黛玉、惜春,余者都遣发去伴灵。到了辰初发引,贾赦居长,衰麻哭泣,尽孝子之道。灵柩出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提。
且说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送殡到了寺内,安厝毕,亲友散去。贾赦、贾政在外厢房伴灵,邢、王二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府中林之孝带领拆了棚,将门窗上好,打扫净院子,派了更夫,到晚打更上夜。只是两府规例,一交二更,三门掩上,男人就进不去,里头只有女人查夜。到了第二日,铁槛寺摆了饭,重新上祭。凤姐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些,那里动得。只有平儿、惜春各处走一回,府中乱麻似的。又过一夜,贾政不放心,打发贾琏进来道:“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两日再来。家人们已经派定,里头请太太派人罢。”王夫人派了琥珀等一干人伴灵,将周瑞家的等派了总管,其余上下人等皆回去。一时忙乱套车备马,贾赦、贾政等在贾母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一场。
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先后到家,来至上房,林之孝带家下众人跪着请安,凤姐那日发晕了好几次,竟不能出借,只有惜春见了。王夫人便叫人带了大夫去瞧凤姐、黛玉。
过了些日,贾政因丁忧无事,想起贾母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便和贾赦商议,欲要扶柩回南安葬。又把贾珍、贾琏、宝玉叫来,贾琏听闻,便道:“二老爷想的极是,如今趁着丁忧干了这件大事更好,将来二老爷起了服,只怕又不能遂意,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两银子。”贾政道:“我的主意已定,叫你们来商议如何去办而已。你媳妇病着,你是不能出门的。我想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我和大老爷怎能照应,想着把你珍大哥也带了去,况且有蓉儿媳妇的棺材也在里面。我想这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也就够了。”贾珍道:“如今二老爷在丁忧,一时借是借不来的,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了。”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那里动得?”贾珍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二老爷起复后再赎也使得。”贾政点头,便告诉王夫人,叫他管家。与贾赦择了发引长行之日,就要起身,又吩咐在家的人,说了好些话,才与贾赦、贾珍、宝玉等别了宗祠,先在城外念经数日,遂发引下船而去。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4 22:46:00 +0800 CST  
贾赦、贾政等扶柩南回,惜春正是愁闷,心上自思:“父母早死,嫂子嫌弃,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待哥哥南边回来,必要接出园子,搬回东府。我是死也不愿的,如何了局?”又想:“大姐姐享尽荣华死了,迎春姐姐磨折死了,三姐姐远嫁,这都是命里所招,不得自由。若能妙玉般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便是造化不小。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恐太太们不知我心,将来后事如何是好?”想到其间,遂心里死定下出家的念头,便要把自己的青丝绞断,彩屏等听见,急忙来劝,岂知已将一半头发剪去,彩屏愈加着忙,说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这可怎么好?”惜春心中苦楚,无奈彩屏等再三以礼相劝,仍旧将一半青丝笼起,大家商议不必声张。
到了中元节,尤氏正帮邢、王二夫人料理贾母祭奠之事,只见两个尼姑进入房里,看是地藏庵的,来给尤氏请安,尤氏待理不理的回好,便叫丫鬟倒茶给他们。那尼姑见尤氏颇为冷落,便也不久坐。作辞要去,尤氏道:“再坐坐去罢!”那尼姑道:“我们因在铁槛寺做了功德,好些时没来请太太奶奶们的安,见过了奶奶太太,还要看四姑娘。”尤氏点头,由他们去。
那尼姑来到蓼风轩,见过彩屏,问道:“姑娘在那里?”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这几日饭都没吃,只是歪着!”尼姑问其原委,彩屏道:“说也话长,等你见过姑娘他便和你说了。”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来道:“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便不来了。”尼姑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里的,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了,只没有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天是特地来瞧姑娘,绝非是虚情假意,象我们这些粗夯之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着自己修个善果。”惜春道:“如何修得善果?”尼姑道:“就是咱们这样人家的诰命夫人、爷们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等苦难临头,便救不得。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世人遭劫就慈心发动,设法救济。我们修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只是没有险难,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象如今脱生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姑娘不知,待人家姑娘们出嫁,这辈子跟着人更是没法!”惜春被尼姑一番言辞说得合在机上,也顾不得丫鬟在旁,便将尤氏待他怎样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他瞧道:“你打谅我岂是没主意恋火坑的人,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来。”那尼姑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话,珍大奶奶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姑娘这样人品,这般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荣华富贵。”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道:“珍大奶奶撵得你,我就撵不得?”尼姑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话,太太奶奶们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是为了姑娘的话。”惜春冷笑道:“不依又如何,明儿我索性离了这家,倒也自在!”彩屏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眼色给尼姑,那姑子会意,本来心里也怕,不敢挑逗,遂告辞出去。惜春也不留他,冷笑道:“打谅天下岂非只有你们地藏庵不成?”那尼姑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见事不妥,恐担不是,悄悄说与尤氏道:“四姑娘绞头发的念头还没息,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提防些,别闹出事来。那会子归罪我们身上。”尤氏道:“他那里是为要出家,明明是大爷不在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他罢了。”彩屏等没法,只好告诉邢、王二夫人,唬了王夫人一跳,道:“咱们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还了得!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便昼夜令人看着,又转告贾琏,贾琏叹气跺脚,叫贾蓉来说了一顿,让他去和尤氏认真劝解一番。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更要寻死,说道:“做了女孩终不能在家一辈子,若象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家,干干净净一辈子,就是疼我了。你们依我就算得了命,若不依只有一死而已。”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邢、王二夫人。王夫人也是没法,贾琏在一旁劝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珍大哥又在外头,他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侄儿听见寻死觅活好几次,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若是拗着他,将来倘若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王夫人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难担,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惜春进来,给邢、王二夫人磕头,哭着道:“太太们若容我做尼姑,就送我个地方,若是不容,今日只得死在这里。”邢、王二夫人没了主意,尤氏、贾琏又劝一回,无奈惜春立志必要出家,自言就算不放他出去,也求一两间干净屋子给他诵经念佛。尤氏看他两个不肯做主,又怕惜春寻死,自己硬做主张,说道:“这个不是索性我耽了罢,说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家就完了。若说到外头去断断使不得,若在家里,太太们都在这里,就算我的主意罢!”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明知也难挽回,王夫人只得说道:“姑娘要善行,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事体,如今你嫂子说准你修行,也是好处。水月庵原是咱们家的基趾,前儿因芹哥闹了些事,当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姑娘就在那里修行,若有什么,家里也照应的着,也是好处。却有一句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只要自己心真,那在头发上?姑娘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算作姑娘的静室,所有服侍的丫鬟若愿意跟着,就叫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做打算。”惜春听了,收住泪,拜谢邢、王二夫人。王夫人问彩屏等谁愿跟惜春修行,彩屏等回道:“服侍姑娘一场,都是愿意的。”便让彩屏等送惜春等往水月庵去。
岂知惜春早已看破荣华,不肯留在贾府。过了贾母生忌,一时三更夜静,见庵中女尼、彩屏等皆已睡下,无人看着,便悄悄从蒲团上起来,拿了一盏海灯,来到庵后墙边,偏有一处软梯。惜春爬上墙跳出去,急急行到城门,正是开门之时,门官也不及查诘,惜春赶出城去,到二十里坡一处破庙,剃尽青丝,换上缁衣,身上虽无盘缠,亦无忧惧,竟一路乞食,云游四方去了。
到了天亮,彩屏披衣起来,叫庵中女尼预备惜春的茶水,便往前面来看惜春,那知惜春踪迹全无,甚是疑心道:“这么早,姑娘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便道:“不好了,姑娘怕是走了!”急叫人起来查看,众人道:“姑娘在观音堂打坐呢。”彩屏道:“你们还做梦,快来瞧瞧!”众人不知,也都着忙,见庵门仍是紧闭,便开了庵门,满院子寻找,却不见人。彩屏急得满脸泪痕,赶回贾府禀明邢、王二夫人,尤氏听了,怕贾珍回来责怪,痛哭不已。凤姐闻讯,亦扶病过来,王夫人忙命凤姐知会营里,求文官衙门用心寻访,终不见人影,只得作罢。将彩屏等都配了人家,此是后话。
那凤姐因操办贾母丧事,急火攻心,如今方才好些。王夫人又让他寻访惜春,便觉撑不住,带了两个丫鬟急忙回到房中。贾琏已回来,见凤姐神色憔悴,遂命平儿服侍他早些歇下。至次日五更,贾琏因府中诸事皆需张罗,急忙穿上衣服,等不得吃饭,恰巧平儿端上茶来,便喝了两口去了。
平儿在房内收拾换下的衣服,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我替奶奶捶捶,好生打个盹。”凤姐半日不言语,平儿料想是了,遂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捶着。才捶数拳,凤姐刚有睡意,只听那边巧姐哭声,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好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只得狠命拍几下,口里嘟哝着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说着,咬牙便向巧姐身上拧一把,巧姐疼得大哭起来。凤姐听见,道:“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打他几下,把姐儿抱过来。”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姐儿,只怕是不提防错碰一下子也未可知。这会子打他几下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倒说三更半夜打人。”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身上大不自在,长叹一声道:“你瞧瞧,如今老太太一死,不是我十旺八旺的了,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平儿笑道:“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我也是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过,没吃的也吃过,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皆已有,气也算赌尽,强也算争足,就是寿字上缺一点也罢了。”平儿听了,由不得滚下泪来。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必是欢喜,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省得我是你们眼中钉,肉中刺似的。只有一件,你们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平儿听说这话,越发哭的泪人似的,凤姐笑道:“别***的臊,那里就死了,哭的那么痛,不死也被你哭死了!”平儿听说,连忙止住哭道:“都怪奶奶说的这么伤心,眼下家道艰难,死的死,散的散,诸事皆是奶奶顶着,办不妥当又责怪在奶奶头上,这病也都由忧劳所致,今后多歇歇自然是会好的。”凤姐听了,冷笑一声,不知端详,下回分解。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4 22:58:00 +0800 CST  
第八十九回 王熙凤病求千金方 林黛玉闷作十独吟
却说平儿言凤姐之病皆是操劳所致,劝慰他好生歇息。凤姐听闻,冷笑道:“那里得歇呢?只是我这病根难除,若是寻得良医好方,就是花上千金我也是愿意的,省得歪在这里,招别人的闲话!”原来凤姐放帐取利,历年积聚尚存七八万金,以备后患,纵是贾母丧事,心急如焚,亦未舍得挪用。平儿心知肚明,一面捶着,半日不言语,凤姐又朦胧睡去,不提。
如今且说宝玉送亲去后,黛玉送了贾母灵柩回来,想起平日贾母对自己的好处,遂整日闷坐在潇湘馆内啼哭,又闻惜春出家,姊妹分离,愈加悲伤,狠不得宝玉即日回来。这天前夜下起濛濛细雨,到天明晴了起来,推开窗子,见院子里满地绿苔带润,树上未谢的桂花饱含宿雨,分外精神,那天上的颜色如洗过的一般,黛玉虽爱这好天气,呆呆的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却象这三秋蒲柳,若是宝玉平安回来,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有个散失,恐似那花柳残红,怎禁得风催雨送!”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象辘轳一般,叹息流涕,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只见雪雁走来说道:“外头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叫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因叫雪雁道:“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雪雁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北静王府还有人来。”说话之间,又见邢夫人、王夫人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道:“太太们什么话?”王夫人道:“林妹夫升了湖北粮道,娶了一位继室,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付贾雨村做媒,将你许给北静郡王,还说是续弦,所以着官媒到这里来。大约过了中秋就要出门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是这里不周全,还派亲戚过来照应。”说得黛玉一身冷汗,又恍惚林如海果在湖北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怎会有此事?”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道:“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邢、王二夫人不语,都冷笑而去。黛玉心中干急,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深恨贾母已死,便是舅母姊妹,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思忖道:“今日或见宝玉一面,看他可有办法?”便披上衣服,径直出了潇湘馆,往怡红院去,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遂放声痛哭起来。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噩梦。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仍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又想起梦中景况,无依无靠,若无宝玉,如何是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出了些汗,挣扎起来,把外罩脱了,叫紫鹃盖好被子,复又躺下。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好似风雨之声,停歇片刻,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黛玉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围着被褥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雀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透进清光来。
黛玉已醒得双眸炯然,一回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醒了。紫鹃道:“姑娘怎么还没睡着,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这会子窗户纸发清,也待好亮起来,歇歇养神,别尽着想长思短的。”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罢了。”说着又咳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知其因贾母之死,宝玉远行,心中也自伤感,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此时天已大亮,黛玉道:“你不睡了?”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黛玉让紫鹃把痰盒换掉,紫鹃答应着,忙将盒子换了,将这盒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房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其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盒子。”黛玉道:“不是盒中有些什么?”紫鹃道:“并没什么。”说着这话,心中一酸,眼泪直流下来,声音早已岔了。黛玉因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紫鹃在外面诧异,这会又闻其悲惨之声,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道:“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一声,更比方才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泪。黛玉道:”大清早起,好端端为何哭呢?”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眯了眼睛。姑娘今夜比往常醒的更早,咳嗽了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些,老太太虽是没了,老爷太太们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又勾起黛玉的梦来,但觉心口一撞,眼中晕黑,紫鹃忙端着盒子,雪雁捶着,半日吐出来,其中一缕紫血。紫鹃、雪雁皆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让雪雁去叫人。
雪雁才出房门,只见翠缕、莺儿笑嘻嘻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宝姑娘在稻香村议着作诗呢。”雪雁连忙摆手,翠缕、莺儿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何原故?” 雪雁将方才的事说了,两人吐舌道:“这可不是顽的,你们怎么不告诉太太去?”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话犹未了,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人一齐进来。翠缕、莺儿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他二人说道:“谁告诉你们的,这般大惊小怪。”莺儿道:“我们姑娘和史姑娘叫来请姑娘,不知姑娘身上欠安。”黛玉道:“也没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就好了。你们回去告诉宝姐姐和史妹妹,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到这里坐坐。”二人答应着,又略站了回,都悄悄退出来。
原来贾母百日将至,薛姨妈命薛蝌料理家中事务,带着宝钗来看王夫人,史侯亦许湘云到贾府住上数日,宝钗、湘云回到园中,在李纨处说些闲话,湘云便嚷着要建社赋诗,让翠缕去请黛玉。正说着,忽见翠缕、莺儿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姐姐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夜犯病,咳嗽一夜,听雪雁说,吐一盒子血星。”宝钗听了诧异道:“这话可真?”翠缕道:“怎么不真我们刚才进去瞧过,面上不成颜色,说话气力都微。”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宝钗道:“妹妹糊涂,不能说话岂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李纨听了,说:“想是老太太素疼林姑娘,如今去了,姑娘伤心所致。”宝钗道:“既是这般,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好回明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点头道:“正是这样。”李纨遂让宝钗、湘云先去,自言回来再过去。
于是宝钗、湘云扶着丫鬟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宝钗、湘云坐在床沿,见黛玉这般憔悴,也自伤感。宝钗道:“妹妹身上怎么又不受用?”黛玉笑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狠。”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用手指那痰盒,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盒子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道:“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亦未细看。此时见湘云说此话,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宝钗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史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宝钗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倦意,便起身道:“妹妹静心养养神,我们回来再瞧你。”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服侍黛玉,紫鹃答应着。宝钗、湘云才要走,忽听外面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算什么东西,来这院子里混搅!”黛玉听了,一手指着窗外,竟昏过去。原来黛玉住在园中,先前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如今贾母病死,宝玉不在,黛玉没了依靠,更觉心疑,恍惚是专骂自己,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过去。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快醒转来罢!”宝钗、湘云也叫一回,半晌,黛玉才回过气,尚不能言语,那手仍指窗外。
宝钗会意,开门出去,见一老婆子手中拿着棍棒,赶着一个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园中花果到这,你作什么来,等回家打你个知道。”那丫头扭着头,将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宝钗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有规矩,这里岂是骂人的地方?”老婆子认识宝钗,遂陪笑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见我来也跟着,我怕他闹事,所以吆喝几句,那里敢在这骂人。”宝钗道:“不必赘言,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老婆子答应几个是,带着丫头扭身去了。
宝钗回到房中,见紫鹃抱着黛玉,湘云拉着手只管哭,未几,黛玉渐渐转过来,宝钗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妹妹多心了。”黛玉摇头。宝钗道:“他是骂他外孙女,我刚才也也听见,这些人说话没有一点道理,那里懂得避讳。”黛玉听了点头,拉着宝钗的手,并不言语。宝钗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不少人服侍,只要安心吃药,多想欢喜事,等宝玉回来,自然一天天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作诗,岂不好?”湘云道:“可是宝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姐姐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宝钗道:“妹妹这话说的太过,何人没个病灾?那里就想到这,你好生歇着,我们到太太那边,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姐姐,你到太太那只说我请安,身子略有些不好,不是大病,不用烦心。”宝钗答应了,便与湘云往王夫人处去。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榻上,地下诸事皆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觉得园中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虫鸣鸟语,聒噪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雪雁捧一碗燕窝汤递与紫鹃,紫鹃搀扶黛玉起来,送到唇边,黛玉喝了两三口,便不再喝。紫鹃仍轻轻扶黛玉睡下。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可在家?”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回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问道:“姑娘怎么着?”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二爷送亲前,千般嘱咐,让我照看着姑娘。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姑娘病了,故过来瞧瞧。”正说着,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点头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道:“姑娘可睡着了?”紫鹃点头,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蹙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盒接着,黛玉道:“你刚才和谁说话?”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说话间,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让袭人坐在床边,袭人侧身坐下,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本就牵挂宝玉,见了袭人更感悲伤,叹了一声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姐姐可知宝二爷何时回来?”袭人道:“二爷送亲去后还没个信儿,但算着行程也快回来了。”黛玉听着,想起宝玉此番送亲,千里汪洋,生死难测,更觉心痛,只得哭着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几句,然后告辞。
且说宝钗、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王夫人这边来。宝钗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过太太,别象刚才那样冒失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被他唬的忘了神。”说着,已到王夫人处,正与薛姨妈说些闲话。宝钗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谁知王夫人因贾赦、贾政扶柩归葬未回,惜春出家不知所踪,凤姐病不能起,府中之事皆无人打理,乱成一团,故而心中烦闷,又思黛玉自贾母死后已病数月,想来并不大碍,遂仅随口让安排大夫瞧看,并未在意。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5 21:19:00 +0800 CST  
一时林鸟归山,夕阳西坠,紫鹃走进房内,见黛玉自己起来,痴痴的坐着,不知神往那里去了,便问道:“姑娘姐姐们来说半天话,向来姑娘又是劳神,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给姑娘作一碗西湖莼菜汤,加了些虾米,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如何?”黛玉点头称许。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道:“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各自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说了,要弄干净着。”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脏,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又汤又粥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亲外孙女,就算老太太不在,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说着,外面婆子送汤来,雪雁出去接着。黛玉在房里已听见,吩咐雪雁告诉那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婆子去后,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玉兰片,拌些麻油可好?”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两口汤,就搁下。紫鹃、雪雁撤了,拭净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黛玉漱口毕,盥过手,自觉清爽些,便道:“紫鹃,添香了没有?”紫鹃就要去添。黛玉道:“你们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道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两个人答应着,在外间自吃去了。
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听得园内风起,吹过树枝,不住的响,过一回儿,便闻窗外唏哩哗喇,下起秋雨来,檐下的铁马也叮当乱敲。一时雪雁先吃完,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凉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毛衣服晒晒,可曾晒过?”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毛衣服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宝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遂夹在这毡包里面。黛玉不看则已,看时也不言穿那件衣服,手里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不觉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毡包衣裳一旁立着,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香囊、两三截扇袋和铰折的穗子,黛玉手中自拿着两方旧帕,上面写着字迹,在那对着滴泪。紫鹃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用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前些年宝二爷和姑娘一时好,一时恼,闹出来的笑话。要像如今太太让宝二爷搬出园子,那里能白糟蹋了这些东西?”紫鹃本想让黛玉开心,谁料提起旧事,黛玉睹物思人,一发泪珠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闲拿盏蜡烛,坐在窗前听雨。过了良久,紫鹃见他并无睡意,怕黛玉着凉,遂又劝慰一番,扶着回到套间中暖阁躺下歇着。黛玉蜷在被褥中,但觉身冷,遂又咳嗽起来,不得入睡,一夜竟是无眠。
到了次日,雨仍未停,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坐着发呆。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的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怔着自看,看了一回,咳嗽几声,那泪珠断断连连,早已湿透罗帕。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是闲话勾起心病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一会,叫紫鹃把香点上。紫鹃道:“姑娘昨夜咳嗽整晚,睡也没睡得几时,不是要写诗?”黛玉点头道:“可是这寒夜秋雨的勾起我诗兴来。”紫鹃道:“姑娘今日醒的太早,这会子又要写诗,只怕太劳神。”黛玉咳嗽着道:“不怕,早写早好,倒借着写诗解解闷,以后你们见了我的诗文,就算见到我的面了。”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自己也撑不住掉下泪来。
黛玉便从古书中择奇女子十人,其或独守空阁,或未嫁而夭,写成十首以寄幽情,写毕,各分送给紫鹃、雪雁。二人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嫦娥
月殿清冷桂团团,岁岁花开只自攀。同在人间说天上,岂知天上思人间。
织女
乞巧楼前乞巧时,金针玉指弄春丝。纵使双星岁岁会,可惜容颜永别离。
曹娥
曹娥庙里鼍鼓鸣,曹娥江上秋潮生。潮生潮落自古今,渡江尽孝留芳名。
婕妤
长信宫中秋月明,昭阳殿外捣衣声。熏笼玉枕无颜色,珠帘难卷夜来霜。
蔡琰
此生已分老沙尘,谁将黄金赎得身。十八拍笳空悲切,自知薄命是佳人。
小乔
绿帢缠头锦束腰,阵前谁数霍嫖姚。何人共扫红蕖嶂,留得周郎伴小乔。
苏蕙
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只有英灵苏若兰,更无悔过窦连波。
苏小
一抔香土是耶非,绣口花腮烂舞衣,自古佳人难再得,从今比翼罢双飞。
莺莺
牡丹经雨泣残阳,花影拂风下西厢。消瘦怀君念旧意,憔悴传诗付红娘。
薛涛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公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紫鹃观其文道:“我虽不懂品诗论赋,仍觉姑娘今日这诗凄苦了些。”黛玉道:“若真如此,不妨便叫这诗为十独吟。”忽又想起那年宝玉为自己五首旧诗命为《五美吟》,又伤起心来。下身但觉硌的痛,那里坐的住,狠命撑着道:“我的诗本子。”紫鹃料是他之前所理的诗文旧稿,遂从箱子中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一面咳嗽,一面将往年所作之诗都看一遍,又喜又悲,已哭的满脸泪痕。紫鹃急忙捧盒过来,谁知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几乎晕倒,一口血直吐出来,皆溅在诗稿之上。紫鹃、雪雁搀扶着黛玉躺在榻上。二人守着,黛玉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守着哭什么?”紫鹃见他说话明白,倒是放了心,因说:“姑娘刚才作诗劳神,身上觉着不大好,唬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才哭。”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一语未了,又喘成一处。
紫鹃看着不好,神情慌遽,便趁黛玉睡去,将黛玉病情皆告诉邢、王二夫人,王夫人才大惊道:“这还了得!”便起身和邢夫人过来看视,宝钗、湘云等听闻,亦和邢岫烟、李纹、李绮等哭着过来,见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一阵,丫鬟递过痰盒,所吐皆是带血,贾府之人大为慌乱。黛玉微微睁眼,看见王夫人在他旁边,喘吁吁道:“太太,我这病不打紧!”王夫人闻此言,更为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黛玉把眼又闭上。玉钏进来回王夫人道:“大夫来了。”于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着贾琏进来,诊了脉说道:“尚不妨事,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敛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王大夫说完,同着贾琏出去开方取药。
王夫人看黛玉神气不好,便出来告诉邢夫人等道:“我看林姑娘病只怕难好,咱们也该替他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如今大老爷、二老爷都不在,也不至临时慌乱。”邢夫人点头称是。邢、王二夫人便去用晚饭,宝钗、湘云等在潇湘馆守着,天黑才各自回房。
黛玉虽然服药,病却日重一日,肠胃日薄,渐渐不支,数日过后竟至绝粒。紫鹃等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分上,不得不说,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虽说老太太没了,可这两府上下都以姑娘和宝二爷是一段佳缘。求姑娘自己安心保重才好,等宝二爷从海外回来,自然有个打算。”黛玉听了,微笑一笑,扎挣着道:“我何尝不想,只是此番确是重些,恐是难捱到二爷回来之日。”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亦无用,惟有守着流泪。三四趟去告诉邢、王二夫人,王夫人只请医生调治而已。
到了中秋,一日寒风冷雨,至夜不息。黛玉沉吟着睁眼,似有想坐之意,紫鹃将黛玉扶起,两边用软枕靠着,自己倚在旁边。半晌,黛玉道:“紫鹃姐姐,今夜是何夕了?”紫鹃道:“是八月半。”黛玉听闻,道:“可是中秋佳节,想来去年此时在凸碧堂赏月,于凹晶馆联诗,如今太太姊妹们都因我这病愁烦,不曾顽赏罢?”紫鹃点头。黛玉自料万无生理,说道:“我病势沉重,今夜怕是难过,你把轩窗打开,替我看看月色如何。”紫鹃开窗眺望,却见云开雨霁,皓月当空。便答道:“月上了。”一时邢、王二夫人、薛姨妈、宝钗、湘云、岫烟等进来,王夫人道:“姑娘今夜如何?”雪雁道:“看着不详。”众人皆流下泪来,走到床前,黛玉道:“都因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们疼我,才过了这些年自在日子,奈何天数已尽,不能报答。”那湘云听闻,伏在床沿痛哭,宝钗亦自流泪。王夫人哭着道:“姑娘这是什么话呢?”黛玉道:“我还有一言,因我并未出阁,不能归葬林家祖茔,沁芳亭傍桃树是我所爱,老爷太太不弃,葬我于桃树之下,就是不白白疼我一回。”邢、王二夫人都应了,见黛玉复有倦态,皆先出来。黛玉歇息一回,已近三更,忽问道:“既是中秋,怎么宝玉还未回来?”紫鹃、雪雁哭着拭泪道:“姑娘放宽心,宝二爷就要回来了。”黛玉咳嗽几声,竟要下床,说道:“扶我到门外去。”紫鹃知是回光返照,早哭成泪人,搀扶黛玉下塌,走向院子。不知端详,下回分解。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5 21:41:00 +0800 CST  
第九十回 林黛玉离魂证前缘 贾宝玉对景悼颦儿
话说宝玉送探春和亲,乘着大船,扬帆西行,到西海沿上一岛,正是那藩国所在。其王闻讯大喜,亲率群臣吏民,于岸上礼迎。那藩王身穿金丝锁甲,腰佩镶金倭刀,亦是个风流俊秀的人物,又素慕中华文物,见探春知书明礼,风姿绰约,更是喜不自胜,便引宝玉等入宫赐宴,留其小住。宝玉在其国游览数日,但见云遮雾罩,古树参天,心中惦念黛玉,便匆忙作辞。乘舟日夜趱行回国。探春甚得藩王宠信,辅其理国,举国大治,深得民望,然终身未得归宁,后数十年,无疾而终。
宝玉等送亲回来,到了中秋,行至毘陵驿地方,泊在一个清净去处。几个同去送亲的通事官早就寂寞难耐,得知城中有几处青楼教坊,皆是歌舞宴乐之所,更是垂涎,便劝宝玉同去,一通事笑道:“今儿是中秋夜,听说此城中有美女佳人无数,爷与我等同去踏访如何?”宝玉因黛玉病着,心中挂念,只求速归,那有心情,便佯言身上不大受用,那些通事官见抹一鼻子灰,自讨了没趣,遂带着衙役偷偷去了。
于是宝玉静倚船舷,览清江冷月,竟朦胧睡去。不知不觉已过三更,只听得船头有脚步声,宝玉起身一看,见一美人登船,姗姗而来。宝玉正要问是谁家姑娘,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黛玉。黛玉头挽云髻,身披绣服,宝玉迎着道:“妹妹为何在此,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并不答言,站在那里,惟自滴泪。宝玉不知何故,黛玉道:“我今日回去,因你待我情深意重,甚是不舍,故特来作别。”宝玉听闻,不是好言,遂流涕道:“妹妹要回那去?”黛玉道:“哥哥有所不知,我本是灵河岸上一颗仙草,名曰绛珠草。你本是赤霞宫中神瑛侍者。因我那时枯萎,幸得你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后因你思慕凡尘,我便随你降凡历劫,还报灌溉之恩,今日中秋,正是返归真境之时,故而特来作辞。”宝玉听了不解,但觉伤感,便哭道:“妹妹带我同去!”黛玉道:“万万不可,你此番下界,却为享红尘富贵繁华,感人世炎凉冷暖,与我倒是不同。你若有心寻访,潜志修行,自然有时相见。”宝玉道:“妹妹此去,独留我一人在此世上做甚?”黛玉道:“你与宝姐姐金玉良缘,早已前定,自今以后,定要好生待他,莫要辜负。”说毕,转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却从梦中惊醒,已是浑身冷汗,连忙爬起,闻岸上鸡鸣,乃知已是天亮。想方才梦景,黛玉言容,依稀尚在,历历分明。忽感心疼,如刀割一般,便倒在船中,口口吐血不止。恰巧通事从城里回来,唬了一大跳,急忙上前扶起,宝玉睁眼道:“无须医治,速速回府,不然便活不成了。”同事等见状不好,急忙解缆启程。
又过数日,才至京城。贾政、王二夫人闻宝玉回来,皆是欢喜,打扫装点一番,遣家人出府门迎着。宝玉略好些,撑着精神骑马。贾府众子侄俱来给宝玉请安,一同进府。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贾琏、凤姐已到荣禧堂迎接,陈述些违别的话,然后弟兄相见,众子侄拜见,贾政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王夫人又将贾母病逝的事告诉宝玉,宝玉初闻呆怔了半晌,心中一酸,早落下泪来。
说话之间,宝玉忽然想起:“为何今日还短了两人?”便道:“四妹妹和林妹妹怎么没来?”王夫人知是想着惜春、黛玉,便又哭着先把惜春私自出家的事说了。宝玉听闻,亦觉伤感,本因贾政在侧,不敢造次,遂借此良机,壮胆问道:“为何林妹妹也没来,想是还病着,我看看他去。”说完,一时冒失,竟要往园中去。王夫人拭泪道:“前儿你不在的时候,你林妹妹已经病故了。”宝玉听闻,大声诧异道:“果真是死了?”凤姐也流涕道:“你林妹妹好端端的,谁料十七岁竟就死了!”宝玉站着呆怔半晌,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地上。
贾政、王夫人等见状,忙上前扶起宝玉,令丫鬟、小厮抬回碧纱橱,延医诊治。袭人看了,吓得满身冷汗,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如何闹成这样?”急的只是干哭。过了良久,宝玉才苏醒过来。只见贾琏带着大夫进来,此医姓毕,别号知庵,乃城外破寺中住着的穷医,却有些手段。毕大夫诊过脉道:“二爷这病是悲伤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雍塞所致,乃内伤外感之症。”于是度量用要,至晚服了,却仍无效。宝玉只觉头昏脑闷,不能动弹。每日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亦不要。说话糊涂,索性连人也不认明白,直是傻子一般。袭人明知其为黛玉之事,也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惟有守着痛哭。薛姨妈、宝钗、湘云、邢岫烟等姊妹亦时常看望,众人皆急,弄得荣国府人仰马翻。
宝玉越加沉重,连起坐都不能。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王夫人亲身来看,见宝玉人事不醒,急得手足无措,一面哭,一面告诉贾政道:“大夫回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贾政叹息连连,只得亲自看视,见其景况果然不好,便又叫贾琏办去。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因凤姐病着,手头又短,正是为难。这日二更后,宝玉忽省些人事,便要茶喝。彼时房中只有袭人。宝玉片时清楚,自料难保,因唤袭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我且问你,林妹妹如何病故的?”袭人哽咽着便将黛玉吐血病故的事一一细述一遍。宝玉道:“林妹妹可留下什么话。”袭人便将黛玉求葬沁芳亭之事说了,又言黛玉的棺椁依旧存放在潇湘馆中。宝玉道:“可曾有话留与我?”袭人摇头不知。宝玉道:“怎么没有,想来是不知,你把紫鹃姐姐请来。”袭人流泪道:“紫鹃自林姑娘去后,归了太太,日夜啼哭,前日犯了呕血之症,也只是挨日子了。”宝玉听闻,叹道:“也罢,我这就要找林妹妹去,问这些也是徒然。”
一语未了,便觉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在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了,又如何有这阴司?”那人冷笑道:“阴司说有便有,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福寿未中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损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之苦,以偿前生罪孽。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且林黛玉已归太虚幻境,你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欲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宝玉听了这话,吓得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
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正是贾政、王夫人、袭人、麝月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见案上红灯,床前皓月,依然锦绣丛中,繁华世界。宝玉定神一想,原来竟是大梦一场,浑身冷汗,但觉心内清爽。仔细想起黛玉船中托梦,方才阴司所见,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贾政立即到外书房请了毕大夫进来诊视,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便可以望好。”说着出去,众人各自安心散去。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6 21:28:00 +0800 CST  
独是宝玉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便要到潇湘馆祭奠黛玉。袭人因其才好些,遂十分着急,百般劝阻。王夫人听闻,来说道:“我的儿,你的病才好,别这么着。就要到园子里去逛逛,也等身上硬朗些再去。”宝玉没奈何,只得耐性挨着。到了下元之日,宝玉对袭人道:“叫老婆子去吩咐柳家的,明儿端整一桌供菜,开我的帐,这里送钱去。”袭人道:“钱不钱没有要紧,柳嫂子自然知道,二爷到底吩咐明白,这桌供菜那里使用?”宝玉道:“我叫端整,自然有个用处。”说着,又叫麝月研墨,自己取张纸,焚一炉香,握管构思。抬起头来,见袭人依旧站着,宝玉催他道:“你为何不依我的话吩咐去?”袭人只得慢慢走开。宝玉又想起那年藕官烧纸的事来,便叫住道:“就叫厨房里买办些银锭、纸钱,同供菜一齐用的。”袭人明知宝玉的心事,便走出房外去办。晚饭后,宝玉得了买办的东西,便带着袭人、麝月往潇湘馆来。
进了园子,宝玉一路寻思祭文的作法,太庄重不能尽情,若把私心写出,又怕得罪黛玉,左思右想,犹豫不定。不知不觉已到潇湘馆,见那满院的修竹更比从前茂盛,连那石子甬道上都迸出冬笋来。抬头一望,密不见天,真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轩窗寂寂,帘幕沉沉。屋檐下还挂个不全的铁马,被秋风吹的叮当乱响。此时黄昏将近,宝玉心中十分伤感。
袭人过去掀起绛毡板帘,见当地笼着个花梨架白铜小火盆,临窗桌堆着那些祭品,满屋里却无灰尘。宝玉走进房内,举目四望,止不住簌簌泪下,便问:“林姑娘棺停何处?”袭人道:“林姑娘灵柩前儿已经在沁芳亭下葬。”宝玉叹气道:“林妹妹生前是最爱住这屋子的,也该多停几时,到月朗风清之时,他自然要出来赏顽院子里这几竿竹子。总恨我这场病误事,真是生不见其死,死不见其棺。”
袭人便叫麝月把祭礼抬来,将盆兰花供在迎面案上,又把小方桌放在中间,把供菜、鲜果摆上,又供了碗雨前茶,前面设上小炉。麝月问:“二爷可要写字?”宝玉道:“先不写,拈香。”正自安排着。听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宝玉净手拈香,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默祷一番,起来坐在椅子上痛哭。袭人、麝月见了,想起黛玉在日之景,不免都伤起心来,过来磕四个头。宝玉站起,看里间,见床上铺着两卷铺盖,就往套间里黛玉常睡的暖阁来。麝月钩起秋香色软帘,只闻得一种香味,深浸脑髓,麝月道:“什么香?”宝玉道:“这是林妹妹,你们不知道,象这种香总不会散的,所以古人曾说过至今三载留余香。这正是一样的香。”
宝玉到黛玉卧室内坐下,见炕帐门帘铺陈等物收拾一空,黛玉平日所坐圈椅照常安设,便又在椅上坐下,回首茜纱窗上竹影迷离,宛然如旧,而室在人亡,不胜今昔之感。无奈袭人再三催促,只得起身,一步步挨出潇湘馆,往沁芳亭去。到了黛玉墓前,已是骤雨暂歇,明月初上。只见落红已尽,枯叶满枝,宝玉上香洒酒,袭人忙把拜垫铺好,宝玉双膝跪下,不等拜完,放生大哭,泪涌如泉,几乎晕去。袭人等在旁百般劝慰,勉强节哀忍痛起身。又在假山石边烧化纸钱。火光冲起,树枝上的雀儿飞鸣旋绕,起而复下。宝玉道:“这些雀儿想也因林妹妹成仙去了,找寻故主不见,其鸣也哀,大有感旧之意,何况于人。”袭人、麝月听闻,亦是滴泪。宝玉触景伤情,想起黛玉在沁芳亭所作的《葬花歌》,仰天叹息道:“记得林妹妹《葬花诗》中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奈何红颜未老,霎时粉碎香销,不想谶语即应于此日。落花不知有林妹妹,林妹妹亦不知有落花。然昔年落花而葬花者,尚有林妹妹。今林妹**了,连棺木也不得一见。是落花为林妹妹知己,我待林妹妹,反不如林妹妹之惜落花,岂不痛哉!”遂与袭人索取纸笔研墨,写道:
灯残吟罢想伊人,令我如痴问宿因。
恨到无言花入梦,俨然花里梦中身。
独立姗姗映绣衣,定睛还认是耶非。
怜卿命为红颜薄,一片悲心付落菲。
流年如水美如花,迟误青春恨已赊。
寄语鹃儿须细拣,休叫连理惹人嗟。
人自娉婷花自芳,惜花偏其是红妆。
痴情吟到春残句,埋冢花魂也断肠。
香满花朝浴水盆,知卿花与是同根。
他年艳骨囊收拾,树树溅红滴泪痕。
香云稽首问天街,毓秀如何葬花人。
手镜自怜消瘦甚,芳心共与落红埋。
花谢花开十二时,晴雯偃蹇已如斯。
香消此日谁人惜,惟有蓉神尚鉴之。
香归红了入情钟,步转潇湘拭泪容。
偏是绿衣知解语,隔帘频唤葬花侬。
宝玉接连吟了八绝,悲不能已。又让袭人、麝月从别处抬来案几,叫他们站到一侧,自己思索一回,又写一篇黛玉的祭文,名曰《潇湘妃子祭》,不多时便脱稿,遂哽咽念道:
呜呼!三更雨夜,鹃啼泪以无声。八月寒秋,蝶销魂而有梦。追忆仙游旧境,恨三生债自难酬。朗吟庄子遗编,悟一点灵应早毁。维我潇湘妃子,髫年失恃,内宾依舅氏之门,夙慧能文,进士竞关家之号。妆台弄粉,向无同栉之嫌,绣榻横经,不异联床之友。茜窗剪烛,共写龙华,苔径牵衣,同扶鸠杖。戏解连环九九,消长日以怡情,闲寻曲径三三,饯残春而觅句。词勒螭蟠碑上,兰室增荣,才传凤藻宫中,椒房志喜。绮阁悟参禅之谛,直胜谈经,绣闱拜问字之诗,无须载酒。贾勇续金笺一五律,杏帘独冠群芳,补荒临玉版十三行,松墨真贻至宝。吟诗结社,字疑香圃,搜来集艳,成图室贮,水仙作伴,敲枰落子,饶有余闲,击钵留音。何须索句,落红冢畔埋香,窃步芳踪,栊翠庵中试茗。叨陪韵事,折绛梅于雪里,温酒宜寒,抒彩线于风前。慧心格物,剪通灵之穗,规过增渐,受拭泪之巾,邀怜知感。讵意变声忽兆,惊听绿绮之音。无端谶语先成,谬改茜纱之句。鹧鸪春老,絮欲沾泥,鹦鹉诗传,花谁埋冢?似曾相识,乍逢讶前有因,毕竟非凡,永诀难凭后果。聆歌榭霓裳雅韵,已传小象于登场,拈花枝晓露清愁,早逗元机于宣令。试认粉筠,个个泪点常斑,空余香屑,重重吐绒尚艳。蓼风轩里,堪摹入画之容,芦雪亭前,难觅联吟之侣。篱畔如来问菊,孰意悲秋?池边留得残荷,阿谁听雨?绿窗明月,尚留垂露之笺,青史古人,已渺骈云之驾。斗寒图在,寻踪许问霜娥,焦尾琴亡,遗响空悲月姊。乞借仙茎之粒,化丈六金身,拟浮宿海之槎,渡三千弱水。昔聆侍戏语,惊魂早渡江乡,今嗟仙佩遐升,浊魄难追碧落。看摄影花飞随去,问尽头天在何方?记前言于漏尽灯残,早惊尘梦,泐寸臆于天荒地老,聊慰泉台。云尔。
宝玉念罢,眼圈通红,便要将祭文焚化炉内,忽听假山后有人道:“真是好文!”唬了宝玉、袭人、麝月几人一跳,再看时,那人影已至桃树下,宝玉拍手笑道:“林妹妹活了!”不知何人,下回分解。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7 20:32:00 +0800 CST  
第九十一回 病公子巧成金玉缘 老嬷嬷误窃通灵玉
话说宝玉才祭了黛玉,正在悲伤,只见假山后走出一人影,吓了一大跳。宝玉本以为是黛玉复生,喜不自胜。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宝钗。宝玉红了脸,自觉失言,便问宝钗道:“姐姐怎么在这。”宝钗道:“今儿闲着,便想给姨娘请安,顺便到这沁芳亭看看林妹妹。”宝玉听了,心上思忖道:“宝姐姐亦是有情有义之人。”宝钗道:“祭文虽好,听来过分悲戚,与我细细看过,再烧不迟。”说着,便来拿宝玉手中祭文,宝玉偏不给他。宝钗不知何故,宝玉道:“姐姐不知,去年晴雯死了我也曾写一篇文章祭他,那时林妹妹也看过,谁想如今林妹妹就成了仙!”宝钗听了宝玉这番呆话,又好气,又好笑,便道:“你送亲去后,我曾至潇湘馆,与林妹妹亦谈及此事。虽说林妹妹也须得一篇祭文,可不必象祭晴雯的那些同穴、同灰、情深、命悲的字样,晴雯原不大识字,林妹妹可是品学兼优,倘若冒犯了,又得一篇后祭文赔不是。”宝玉以为在理,忙将手中祭文递给宝钗道:“姐姐瞧着有什么不妥之处,替我斟酌些。”宝钗自看祭文,又见宝玉形神憔悴,面容消瘦,便道:“文章是好的,我亦知你与林妹妹兄妹情深,妹妹病故,你自然悲伤,但若因此过分自戕,坏了身子,林妹妹天上有知,也于心难安。”宝玉听了,并不言语,遂与宝钗一齐将祭文焚了。宝钗又与袭人、麝月说了些闲话,便要作辞。宝玉让麝月送宝钗从园子东南上小角门回去,自己与袭人仍由原路而回。
宝钗回到薛家,见薛姨妈在暖阁中流泪,原来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已就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明秋大审。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宝钗见状,只能劝解道:“哥哥本来没有造化,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守着过日子。在南边已经闹的不象样,便是香菱那件事就不得了,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子,这算白打死了一个公子。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事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多少眼泪。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逸过日子,不想嫂子又是个不安静的,所以哥哥躲出家去,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狭,不几天就闹出人命来。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又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得死去活来?不是我说,哥哥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日夜哭泣,我看妈妈这样那里放得下心,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还在,问问各处账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薛姨妈哭着说道:“你这几日总往府上跑还不知道,京里官商的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账,料着京里的账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和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分当铺也因为折了本收了。要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了!”说着,又大哭起来。宝钗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单可恨这些伙计,见咱们的势头败了,各自奔各自的也罢,我还听见说带着人家来挤我们的头,可见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妈妈要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妈妈这辈子,想来还不至挨冻受饿。所有的家人老婆们,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了,该去的叫他们去。”薛姨妈点头称是。
一语未了,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了,男人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碰的披头散发。薛姨妈气得白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宝钗好语相劝,金桂那里肯听,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多扯住,半日方止。唬得宝琴再不敢见他。一时夜深,宝钗先扶薛姨妈回里间歇息,自己回房不提。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7 20:36:00 +0800 CST  
到次日,薛姨妈起来便往贾府去,欲向贾政打听薛蟠的官司,王夫人命厨房熬了些莲子桂元汤,留薛姨妈府上吃饭,乃知因近日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朝中多故,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遂降圣旨,夺情起复,放贾政河南粮道,贾政入阙谢恩,已奏明启程日期。二人又谈及宝玉的病来,王夫人哽咽道:“我昨儿叫赖升媳妇出去叫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个金命的人帮扶他,如今府上多故,烦心事忒多,必要冲冲喜才好。”薛姨妈听闻,心中明白,自是欢喜,便道:“虽是如此,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老太太的功服为过,此时娶亲,岂不是越礼?”王夫人道:“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碍不着。潘儿那边让蝌儿告诉他,自然应的。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不过冲冲喜,咱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挑个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过了礼,就算娶了亲,先不叫他们圆房便是。”二人说定,吃饭毕,薛姨妈便回家告诉宝钗,王夫人到贾政书房说与贾政。
贾政因赴任事多,工部领凭,亲友荐人,种种应酬不绝,正在烦闷。听王夫人所言,虽知非礼,但见宝玉病着,自己又放外任,不知几年能回,遂听凭王夫人,命小厮叫宝玉过来。宝玉梳洗后正在荣禧堂内呆坐,见焙茗跑进来道:“不好了二爷,老爷太太找你呢。”唬了宝玉一跳,急忙换件衣服,往梦坡斋来,见过贾政、王夫人,待请完安,王夫人便将给宝玉娶亲冲洗的事说了,又夸一遍宝钗的德行,宝玉听闻娶宝钗,那里肯愿,心下恨不能一死,但平日素惧贾政,遂不敢言语。王夫人见状道:“我为你担了一辈子心,不求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只愿娶了亲,将来生个孙子,必定有个结果。此是自然之理,你若不依我言,自绝后嗣,便是不孝!”宝玉听王夫人一番话,自觉甚有道理,又念及黛玉船中托梦,乃信姻缘前定,心上自思:“不把林妹妹忘记便是。”遂勉强答应了。
这里薛姨妈回去便将应了宝玉亲事的原委告诉宝钗,薛姨妈道:“虽是你姨妈提起,我还没有应准,不然等你哥哥结案再定,你可愿意?”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看着宝钗心里好象不愿意似的,思忖道:“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也不得说的。”便道:“我已经应承了。”宝钗便正色道:“女儿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父亲不在,妈妈应该作主,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薛姨妈听了更爱惜宝钗,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薛姨妈便叫薛蝌办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叫小厮送到贾府,并问了过礼的日子,好早些预备。一时贾府上下皆知宝玉娶亲之事,袭人听了这话,倒也欢喜,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他来,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便服侍宝玉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贾琏到薛家见了薛姨妈,请过安,便说:“明日就是好日子,今日过来回姨太太,只求不要挑饬就是。”说着捧过通书,薛姨妈也谦虚几句,点头应允。贾琏赶着回去禀明贾政、王夫人,王夫人便让周瑞、旺儿将金项圈、金珠首饰八十件、妆蟒四十匹、各色绸缎一百二十匹、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预备的羊酒等过礼的物件送到薛家。贾政将荣庆堂后身贾母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
这里王夫人带着宝玉往新房来,并叫袭人给宝玉装新,坐在堂屋内。又听贾琏与王夫人道:“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南边的规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我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说:“使得。”到了吉时,轿子从大门进来,贾府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新人出轿,宝玉见宝钗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扶着,下首扶着的是莺儿。傧相赞礼,拜过天地,请贾政夫妇等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陵旧俗。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尤氏等都进来照应。新人坐了床,宝玉上前揭了盖头,喜娘将盖头接去,莺儿等上来伺候。宝玉又持灯照看,只见宝钗盛妆艳服,丰肩愞体,鬟底鬓亸,眼润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宝玉发了回怔,忖度道:“若是林妹妹在此,又是何等景况?”不禁伤起心来。喝过合卺酒,宝玉身上困乏,遂叫袭人拿些被褥铺在外间,宝钗见了,心知是功服未过,不能圆房的原故,便道;“何必睡在外间,当心着了凉。”宝玉笑道:“姐姐放心,我的病大好了,并无妨碍。”宝钗也不强他,一时众女眷皆回房暂歇,宝玉脱换了衣服睡下,宝钗自己解衣在里间歇着,袭人用绢子将通灵玉包好,塞在枕边,点上更香正要退下。只见李嬷嬷笑嘻嘻进来,袭人瞧他喝的烂醉,出去熬些醒酒的茶膏汤,用银碗盛来,让他喝下。李嬷嬷又坐一会,才颤颤巍巍去了,一宿无话不提。
至次日一早,袭人、莺儿端进茶水早饭,只见宝玉仍旧睡着,宝钗早已醒了,独自坐在镜前梳洗,见袭人进来,忙悄悄道:“小些声,让二爷再歇会儿。”袭人、莺儿会意,刚要退下,忽见外面雪雁哭着跑进来道:“二爷醒了没,紫鹃姐姐不好了!”袭人忙道:“二爷还睡着。”岂知早将宝玉惊醒,起身出来问是何事,雪雁拭泪道:“紫鹃姐姐今早咳了好些血,怕是不中用,求着要见二爷一面。”唬了宝玉、宝钗一跳,宝玉忙道:“我看看他去。”宝钗道:“我与你同去。”宝玉言是不必,便匆匆随雪雁往紫鹃处去。
到了紫鹃屋内,只见紫鹃躺在炕上,形容枯槁,面无血色,已难医治,遂拉着紫鹃的手,大哭起来。紫鹃醒过神来,见宝玉在前,尚还穿着新妆,一时想起黛玉,便也滴下泪来,哭着道:“没想我还有福分见二爷一面,只可惜林姑娘竟无此缘分。”说得宝玉肝胆俱碎,哭道:“姐姐好生调养,病必是望好的。”紫鹃咳嗽几声,笑道:“二爷莫用好话诳我,只是念起林姑娘来,姑娘一辈子少为自己筹划,事多迟疑,才落得这般了局。”说罢,更撑不住掉泪。说话间,只见袭人走进来道:“二爷快回去,老爷太太等着呢。”宝玉没法,又嘱咐雪雁好生照料,才撒手辞别。不料紫鹃是夜病亡,王夫人疑其是痨病,命人送至城外化人场,见雪雁不大聪明,又是黛玉从林府带来的,便赐了些银钱,让他自行南归。此是后话,不提。
这里宝玉回到房中,因贾政、王夫人要见,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着件玄狐腿外褂,匆匆过去。及至回来,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通灵宝玉,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昨儿我睡的沉些,今早紫鹃姐姐叫得急,胡乱换上衣服出去,就没带上,想是你前晚收着呢!”袭人回看枕褥下面,手帕仍在,里头并没有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宝钗扶着莺儿从外间进来,见袭人魂不附体,笑着问其原委,袭人不敢隐瞒,将丢玉的事如实说了,宝钗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问他们就知道了。”袭人当作麝月、秋纹等藏起吓他顽,便向麝月等笑着说道:“小蹄子们,顽呢到底有个顽法,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大家都活不成了!”麝月等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顽是顽,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这会子又胡赖人!”说得袭人满脸飞红。宝钗也着急道:“你到底撂在那里了,好好找找!”袭人、麝月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偷偷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找,便疑到成亲时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袭人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性命根子似的东西,谁敢捡了去?咱们好歹先别声张,快到各处去问,若有姐妹捡着和咱们顽,就给他磕个头要回来,要是小丫头们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头,不论做些什么送他换了来都使得。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二爷还利害呢!”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宝钗又叫他们回来,嘱咐道:“头里在这儿的嬷嬷、婆子倒别先去问,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麝月等答应个“是。”依言分头各处追问。却是人人不晓,个个惊疑。麝月等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宝玉、宝钗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众丫鬟、小厮都吓得个个像木雕泥塑一般。
宝玉正在发呆,只见李纨等知道的都来了,凤姐病中听见宝玉失玉,便也扶着平儿过来,叫把府门关上,先命平儿带着两个丫鬟,再往各处去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银。众人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一遍,甚至于茅厕里都找到。谁知那玉竟像绣花针儿一般,找了一天,总无影响,李纨急了,说:“这件事不是顽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宝钗道:“大嫂子有什么快快说罢!”李纨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只好叫来过的都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尤氏道:“这话也说得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一来,你们也洗洗清。”那些丫鬟、小厮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宝钗却道:“怕是不妥,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藏在身上?”凤姐嗔着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起那些不成材料的样子来了。这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偷他做什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说得李纨只是不语,众人听说,又见贾环不在这里,昨儿成亲时他满屋子乱跑,都疑到他身上,只是不肯说出来。凤姐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了他来,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不要声张,这就完了。”众人点头称是。
李纨便向袭人道:“这件事还是得你去才弄得明白。”袭人答应,就赶着去了,不多时同贾环来了,宝钗、凤姐等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碗茶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袭人哄他,袭人便笑着向贾环道:“宝二爷的玉丢了,三爷瞧见了没有?”贾环便急得紫涨了脸,瞪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我是犯过案的贼不成!”袭人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又陪着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好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不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捧着他的人多着呢!得了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环儿一去,必是嚷得满院里都知道,这可不是闹事了么?”宝钗在旁赶忙劝慰,袭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若是上头知道,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罢,又嚎啕大哭起来。
宝钗更加伤感,明知此事掩饰不住,只得要和凤姐、李纨等商议定话,回来好回王夫人诸人,宝玉道:“姐姐竟也不用商议,硬说我砸了就完了。”袭人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我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宝玉道:“不然便说我前日出门丢了!”宝钗道:“那也不妥,昨儿合卺的时候明明还戴着,老爷太太也瞧见了。”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撒谎。说话之间,只听得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道:“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浮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贾环一推道:“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得贾环也哭喊起来。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8 18:47:00 +0800 CST  
宝钗正要劝解,玉钏进来道:“太太来了!”袭人、麝月等此时无地自容,宝玉、宝钗、凤姐、李纨等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么?好端端才成了亲,如何就闹出这般饥荒!”众人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的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你且起来,快叫人细细的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袭人哽咽难言,宝玉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儿自己弄丢了。”王夫人大怒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伏侍的?大凡哥儿出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个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难道不问?”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听见,就得意了,忙接口道:“家里丢了东西,还赖环儿。”话犹未了,王夫人喝道:“如今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也不敢言语,还是宝钗、凤姐、李纨从实告诉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的眼中落泪,对凤姐道:“这可不是奇事?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到底是谁的手不稳,谁的心狭促。认真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姐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的住谁是好的?但只一吵嚷,已经都知道,偷玉的人要叫太太查出来,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着了急,反要毁物灭口也是有的,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宝玉本不稀罕,撂丢了也没什么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爷知道。再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可定,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这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便叫贾环来说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你一句,怎么就乱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赵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王夫人又吩咐袭人、麝月等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好端端在家里,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你们三天内给我找出来,不然只怕也瞒不住,那时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踩缉不提。
这里众人纷纷议论,宝钗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告诉他道:“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要出去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等有了着落,然后再放出来。”林之孝家的答应个“是”去了。宝玉、宝钗等略安些神,又见焙茗在门外招手,叫秋纹出去,秋纹赶忙的出来,焙茗笑道:“你快进去告诉二爷、二奶奶,天大的喜事!”秋纹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明,咱们两个人都得赏钱。你打量是什么事情?二爷的那块玉我得了准信儿来!”秋纹急忙回来告诉宝玉、宝钗,宝玉也觉放心,遂走出门口问他,宝钗等在廊下听着。宝玉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去做保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去取。”焙茗道:“我去街前当铺里找,还比给他们看,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都是这两天有人拿去当的。”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钱去取来,咱们挑着看是不是。”里头宝钗道:“二爷回来罢,不用理他,我听闻有些人卖那些小玉,没钱用便去当,想来不是正经东西,家家当铺里有的。”宝玉被宝钗一说,思忖半晌,觉得有理,倒傻笑起来。袭人着急道:“小祖宗,到底是那里丢的,找到了,我们就是受罪也甘心。”宝玉笑道:“那玉本就是你看着,如今问我,我如何知道?”袭人心急如焚,又捕风捉影的混找,连石头底下也翻开,仍寻不到。一直闹到三更,宝玉旧病方愈,就有些撑不住,宝钗见其形景,只好让众人散去。又因夜里下起雪来,命莺儿在暖阁里放上火盆,叫麝月把宝玉的被褥挪过去,伏侍他睡下。可怜袭人等哭哭啼啼,一夜无眠,至次日,王夫人早派人出府查问,凤姐也暗自设法找寻,一连闹了数日,总无下落,袭人等终日提心吊胆,还喜贾政未知。暂且不提。
如今且说凤姐帮着宝玉、宝钗找玉,身上略有些不自在,故而回到房中歇着。贾琏已回来,凤姐见其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原来贾母丧事后,凤姐歇着静养,宝玉娶亲等事皆是贾琏一手照应,累得片刻不得安生,一肚子怨忿无处发泄。至次日五更,贾琏起来要往总理内廷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打听事务,因太早起,见桌上有昨天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是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一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有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口称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第二件苏州刺史李孝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范家人。贾琏看见这两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来,待到要看第三件,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因此急忙出去骑马走了,谁知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那些人可还没起来?”平儿回并未起。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撒手!”一叠声又要吃茶。平儿忙倒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鬟老婆见贾琏出门又复睡了,不打谅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平儿便把温过的茶拿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摔个粉碎。
凤姐惊醒,唬了一身冷汗,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坐在旁边,平儿弯着腰拾碗片子。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面!”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常时我见你不象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也没什么生气的。”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凤姐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耐烦些,明儿再早些去,自然遇见的。”贾琏骂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我这里一大堆事没个动秤,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这些日子。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底下啐,又骂平儿。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这么大气,大清早起来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就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贾琏冷笑道:“你可这么说,明儿倒也问问你哥哥!”凤姐诧异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贾琏嚷道:“你还在坛子里呢,怎么能知道!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说起来真真可恼人,你打谅你哥哥行事象个人呢?不是糟蹋他,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知道些你哥哥的好处,就是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凤姐想了想道:“可是了,我还忘问你,二叔不是腊月的生日,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去年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说,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前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他还出头揽事吗?所以那一天说,赶着他生日咱们还他一班子戏,省着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贾琏道:“你还作梦呢!你哥哥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收尾就开一个吊,他怕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他吃不住,变了个法子就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个大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你可知我为何早起?这如今因外省的事情御史参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应着落其弟王子胜、侄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想着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办办,或者前后任挪移一番,偏又去晚了,我白起跑这一趟。他们家里还在定戏摆酒,你说叫人气不气?”
凤姐听闻,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说,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再者,这件事上,死的大老太爷和活的二叔都感激你。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求你,省得带累着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眼泪早流下来,掀开被窝坐起来,挽头发披衣裳。贾琏道:“你倒不用这么着,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未说你。况且我出去,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觉。咱们老辈子岂有这样规矩?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我说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凤姐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说道:“天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你有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事,那就是你的情分,再者不光为我,就是太太听见也欢喜。”贾琏道:“我知道,大萝卜还用屎浇?”平儿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身子本来就不好。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候,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那一点子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点事,又关会着好几层,就是这么拿糖作醋起来,也不怕人家心寒。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我们起迟,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成个病包,这是何苦来?”说着,自己的眼圈亦红了,贾琏岂能听进,惟叹道:“够了,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凤姐道:“你也别说这话,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静。”便又哭起来,平儿只得又劝一回。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贾琏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不知端的,下回分解。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08 18:55:00 +0800 CST  
第九十二回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话说贾琏到贾政书房,因贾政不日离京赴任,让贾琏预备些东西,王夫人也在房内。贾政嘱咐一回便让贾琏出来。只见宝玉、宝钗过来给贾政、王夫人省晨,宝钗行了新妇之礼。贾政见宝玉果比娶亲前脸面丰满,心甚欢喜,又见宝钗沉厚更胜先时,便喜形于色。又听门外丫鬟传话道:“史大姑娘来了。”一语未了,湘云扶着翠缕进来,原来湘云定了出嫁的日子,被史侯接回家去,宝玉娶亲那日没吃上喜酒,所以这才过来。湘云先给贾政、王夫人请了安,便过来和宝玉、宝钗说话,宝玉遂悄悄问湘云道:“史妹妹,林妹**时你可在那里?”湘云道:“可不在,林姐姐去的时候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说来那夜也怪,远远的听见有音乐之声,倒不似人家鼓乐,或者林姐姐有些来历也未可知。”宝玉听了,更信以为实,又想起黛玉托梦所言太虚幻境、绛珠仙草等事,虽不甚明白,必是那里的仙子下凡,如今离尘返仙去了,故反欢喜。又想湘云不日就要出阁,心里想道:“如今一天天都过不得,林妹妹成了仙,连史妹妹也要配人,虽算个才貌双全的,到底不比现在,留我一人到这无人理的田地,还活着做什么?”想到那里,又伤起心来。
宝钗见宝玉这般景况,恐其着病,遂笑邀湘云到婚房坐坐,三人出去,留贾政与王夫人在书房说些闲话。贾政忽想起件事来,便道:“那孽障项上佩的玉,怎么这两日总未瞧他戴着?”王夫人情知瞒不过,只好一面落泪,一面将丢玉的事如实告诉贾政,贾政听着诧异,抚髯长叹道:“昨夜我梦见娘娘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今儿就得知宝玉丢玉,件件都是些不祥之兆!”王夫人道:“真真奇了,我前晚也有此梦!可如今圣眷正隆,娘娘近日已随驾往铁网山打围,这梦只怕是老爷惦念,思虑所致也未可知。”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我先休提这个。去年林之孝曾找我说起,言如今家道艰难,人口太重,让把老家人和里头姑娘各房的丫鬟开恩放些出去,好省些口粮月钱,一时没顾得上。后来探丫头出阁,给老太太办丧事,扶柩南归,加上宝玉娶亲,都花了一大笔银子,我平素虽不管家中事,想来如今已是入不敷出。趁我赴外任前,打算按着林之孝的主意,再放些人出去,你看如何?”王夫人道:“老爷的主意是好的,可只怕大老爷那边说不过去。”贾政道:“咱们管好自己的事情就是,大老爷那边随他的意,如今老太太没了,说不定那天就分了家,那里还顾得上!”王夫人遂与贾政商量家里每房丫鬟如何处置,贾政说是每房只使一个丫鬟便好,其余皆放出去配人,又谈及宝玉,贾政气得瞪眼道:“说来那不肖的孽障屋里原有十余个丫头,每日教唆他,如何读书上劲?如今他也娶了亲,留那些丫鬟无用,倒是都放出去清净!”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在理,我看就给宝玉留袭人一个丫鬟,那孩子办事勤快,性格也老实。”贾政听闻,冷笑道:“就是这个袭人断不可留!”王夫人不知何故,倒唬了一跳,问其原委,贾政怒道:“你尚不知,这袭人已经私自被宝玉收入房里三年有余,那年我还是听环儿他娘所说,岂会有假?”王夫人不信,贾政遂命家仆将赵姨娘叫来,王夫人问他,赵姨娘知是问宝玉的事,喜不自胜,便将宝玉如何将袭人收入房中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好似有凭有据一般。王夫人听了,亦是生气,心上想:“亏那年这丫头还到我这里说怕宝玉和园子中的姊妹有什么不才之举,岂知倒是他早早便勾引了宝玉,行这般羞耻之事!”自觉看错人,然又甚爱惜袭人,便对贾政笑道:“那孩子向来对宝玉好,纵是如此,也不妨事。”贾政道:“你好糊涂,可忘了珠儿便是因早早娶亲才夭折了,况这袭人心机太重,宝玉向来又听他,留在身边,早晚必成祸患。”王夫人没法,又想反正如今宝玉成家,宝钗也管得住,便答应了。
次日,贾政、王夫人便把贾琏、林之孝叫来,让他们开份单子,将放出府的老家、丫鬟一一注名,然后送到各处。原来宝玉成亲后,因薛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史湘云常住史府,偶尔才来,邢岫烟因迎春出嫁后便随着邢夫人过,李纹、李绮两姊妹亦随李婶在外另住。故而园中比往常萧条凄冷,只有稻香村的李纨和栊翠庵的妙玉。妙玉本不是贾府人,李纨则只留下丫鬟素云一人。
王夫人便带着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到荣庆堂将此事告诉宝玉宝钗,宝钗搬出园子前便有此意,倒是宝玉,那里肯让,又不敢作声,只是暗自垂泪。王夫人道:“今后你这院子只留一个丫鬟伺候便是。”宝玉忙道:“既然只能留一个,便留袭人。”王夫人就是不许,宝玉无奈,拉着宝钗求他说情,宝钗亦哭着央求王夫人留下袭人,王夫人只道:“那丫鬟弄丢了玉,老爷生气得狠,我就是想留也没法儿的。”故总是不准。袭人听闻放人,本心上自思必不是自己,等知自己被放回家,竟唬的晕过去,麝月、秋纹等忙扶着,良久才苏醒过来,只是大哭。见王夫人这般,情知不是法儿了,不如寻个自尽。又想宝玉平日对自己的恩情,不能死在府上,待回家自裁亦是不迟。李嬷嬷听闻自己被放,痛哭一场,便老病呜呼。碧痕因那年兰汤午战,水入子宫,不久得了水臌症,就不在了。王夫人这边让婆子告诉他们家里接人,袭人、麝月、秋纹、春燕等人便都收拾了行囊细软,来与宝玉、宝钗告辞,屋中哭嚎一片,宝玉只是低头不语,早就满脸泪痕。宝钗忙着劝慰。袭人哭道:“我白白伺候你这些年,最知你脾气。今儿我走了,虽有二奶奶在,如何令人放心,太太既说是能留一人,好歹留着麝月,也周全些,我明儿就算死了也放心。”说罢,哭得喘不过气来。宝玉点头应许,宝钗见状,忙向王夫人道:“那便留下麝月。”王夫人想想道:“也罢了。”便让麝月放下东西,命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催袭人、秋纹、春燕等出去,宝玉无奈,只能呆呆的看着他们去了。贾政见府中老家、丫鬟放出许多,节省好些月钱,方才心满意足,安心赴任。遂到东府辞了宗祠,其余内眷俱送至二门而回,贾珍等也受到一番训饬,众人举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
不言贾政起程赴任,只说宝玉因王夫人放袭人、秋纹等丫鬟出去,本以为只有黛玉、袭人能与自己同死同归,谁料黛玉病亡,袭人见逐,件件事与愿违,遂终日心酸落泪,这夜忽想起前日湘云来贾府贺喜,曾言黛玉逝时听见音乐之声,心上自思:“林妹妹成仙后,我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未梦见?想必他到天上,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故而梦都没有一个。今晚仍旧在外间睡,或者他心中知道,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去处,也时常祭奠。”主意已定,便对宝钗道:“如今天回暖了,我今夜还在外间睡,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心知为黛玉的事,也不强他,只说:“你不要胡思乱想,这会子还不保养身子,倘若太太知道,又说我们不用心。”宝玉道:“白这么说罢了,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料他必不进来,怕他着凉,便道:“我睡后叫麝月伺候你。”宝玉听了。整合机宜,等宝钗睡下,便叫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便与麝月道:“你去睡罢,若不放心,服侍我睡下再进去不迟。只是莫要惊动我就是。”麝月果然服侍宝玉睡下,将一件月白绫子棉袄盖其身上,预备下茶水,关好了门,等着宝玉若有动静再出来。
宝玉见麝月进去,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面,自己轻轻坐起来,暗暗祝赞几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谁知竟睡着了,却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来,拭一拭眼,坐着想一回,并无有梦。宝钗却是一夜未睡,麝月听见声音,急忙上来倒茶,只见玉钏进来,说是薛姨妈到府上来看宝钗,宝玉、宝钗便盥洗了,然后往王夫人处去。
到了晚间,宝玉、宝钗回到房中,因想:“昨夜林妹妹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见我这浊物,也是有的。不然便是我心性太急。”便又想了个主意,向宝钗道:“我昨夜在外头睡着,似乎比在暖阁睡的安稳,今日起来心里觉得清净,我的意思,还要在外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着。”宝钗想来他那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你睡去好了,我们拦你作什么?”麝月道:“依我劝,二爷竟还是套间睡,外间一时照应不到,着了凉倒不好。”宝玉遂笑着出来,宝钗因命莺儿、麝月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二人道:“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两人答应着,出来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象个和尚一般,莺儿、麝月也敢不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听闻笑声,出来看时,见是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叫道:“该睡了,如何又打起坐来?”宝玉睁开眼,看是宝钗,便笑道:“姐姐只管睡去,我坐一坐便好。”宝钗道:“你若不睡,我怎么睡得下?”宝玉料着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宝钗又嘱咐麝月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下。这里麝月、莺儿两人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安歇。
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方要睡去,只听院中“咕咚”一响,猛然惊醒,细听去,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道:“此或是林妹妹将至之兆?”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10 21:08:00 +0800 CST  
次日一早,宝玉揉着眼睛,自己连忙爬起,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有隔,便慢慢下床在外间走动,叹一回气,提起案几上笔来,随手书一诀曰: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写完,便又歪在榻上躺下。麝月、莺儿也都起来,见宝玉似昏昏睡着,遂轻轻收拾了屋子,一时宝钗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却也纳闷:“怎么在外头两夜睡的倒这么安静?”又见案头诗文,拿起来看,便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是不得梦了。宝玉复醒来,宝钗道:“你昨夜可遇见仙了?”宝玉听闻,红了脸,勉强笑道:“这是那里话?”宝钗笑道:“这句你说的莽撞些,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自觉不好意思,只得起来。宝钗怕他梦不见黛玉,忧闷勾起旧病,便叫麝月过来,与其假作闲语道:“人在世上有情有意,到了死后各干各自去,并非生前的人死后还是那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妹妹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不堪浊物,那里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罢了。”宝钗虽是与麝月说话,原是给宝玉听,麝月素敬宝钗贤德,早已会意,也说道:“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魄还在,我怎么也一次都没梦见?”宝玉因宝钗顺从王夫人,未能留住袭人,早就有气,如今又出此言,那肯听劝,自觉没趣,便故意奚落道:“姐姐乃福寿之人,万事看得透彻。岂是我等浊物所能比的?只是我心中烦闷,先去园中逛逛。”说着,起身拂袖而去。宝钗无语,气得几乎掉下泪来。此后宝玉依旧住在外间不愿进来。
且说贾珍、贾琏、贾蓉几个因贾母丧事,扶柩南回,贾赦、贾政在侧,无处寻乐,早便寂寞难耐,恨不得想出百种顽法,贾琏更是虎狼一般,只怪凤姐病着,不能同寝,平儿被凤姐守得紧,没机会下手,遂想起旧时相好的多姑娘,夜里常潜到多浑虫家里,与那多姑娘自在快活。凤姐见贾琏行踪不定,心里起疑,这日平儿收拾鞋袜,有东西从贾琏靴中掉出,正被凤姐瞧见,却是多姑娘那绺头发,凤姐心想:“好好的那有头发落在靴掖子里的?”再细看,并不是平儿的,猜测必有端倪,遂装笑问平儿原委,平儿不敢隐瞒,遂将多姑娘之事实说几句,凤姐虽身上不自在,仍是要强善妒,早将心中醋坛打破,狠狠抽了平儿两嘴巴骂道:“吃里爬外的白眼狼,瞧着你老娘病了要死,也敢欺负上了!”平儿心中委屈,惟不敢言,自己拭泪。这边贾琏和多浑虫的老婆在后院春凳上恣情的淫乐,天黑才回,进到里间,只见凤姐坐在炕上,两眼发黑,不说一言,平儿站在旁边,眼圈通红,便知不妙,转身要溜,凤姐叫道:“二爷刚回来,又要那去?”贾琏没法,只得陪笑回来,说些他事敷衍一番,凤姐听了道:“***的谎!我虽身子不受用,不常出门,却也不是瞎子聋子!”说着,把一绺头发从衣袖中掏出,贾琏见了,心知败露,必是平儿多嘴告诉凤姐,指着平儿骂道:“这小**害我,自己剪的头发!红嘴白牙,无凭无据的,到底抵不得什么!”平儿不敢作声,又暗自哭泣。凤姐笑道:“我知道爷的脾气,若不是抓住定是不认的。只求这几日清净些,等过几天我死了,随爷去乐,我也管不得了。不然闹将出去,撕破脸,谁都不好看!”贾琏早不似向前的恩爱,听凤姐没有好言,心中愤恨,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自己到外间睡去,两人一宿无话。
次日天明,贾珍起来便悄悄乘轿出城,与几个王孙子弟饮酒赌钱。及至傍晚,喝得烂泥一般,才作辞回府,家仆小厮前呼后拥,方进都门,贾珍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反恃酒撒赖,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他。”贾珍道:“你可认识我是宁国公,为何喝酒不知回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贾珍怒道:“混账忘八羔子!目中无人的东西!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道:“我叫张华。”正是尤二姐从小有的人家,那张华从贾珍、贾蓉处拿到百金,和他父亲回了原籍,仍旧在外嫖赌,不理正业,不久他父亲病死,钱也花尽,张华没有营生,落魄如花子似的,便一路讨饭,又回京城,自思谋个生计。这日帮工挣几个钱,便又买酒,喝倒在街上,恰巧贾珍路过,遂把他抓来。贾珍也多灌了几杯黄汤,竟没认出来,错听名叫张况,生气道:“打这张况,瞧他如何张狂!”家仆小厮便将张华按倒,着实的打了一顿。张华负痛,酒醒求饶。贾珍在轿内笑道:“凭你是何人,以后遇到姓贾的便滚远些。”张华又哀求再三,贾珍才命小厮把他放开,自己扬长而去。
张华见贾珍走远,爬起来骂道:“这些没良心的东西,占了我媳妇,还这般仗势欺人!那两府中不干净的事岂有我不知道的,明儿都吵嚷出去,传到都老爷耳朵里,让他们好好孝敬我张太爷!”那街上看热闹的听闻,便有人道:“你若真想把贾家治死,便跟我来,送你个明路。”张华遂与此人去了。原来此人乃原任长安守备家的幕僚,他家公子本聘定长安县张家之女金哥,因此女被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两家闹将起来。凤姐收了张家三千两银子,求长安节度云光让守备家退亲,害得守备家公子与金哥双双自尽。那长安守备后升节度,心内怨恨,无日不想找贾府算账,只是未得口实罢了。如今王子腾病故,贾府失势,幸而得闻张华之事,便将张华勾去养活,给他百两银子,让他再去告贾琏。张华本以二姐之事已有了局,岂料今日复能得许多银子,喜不自胜,遂连夜拟好状纸,次日到都察院喊冤。
那察院旧与王子腾相好,上次又收凤姐三百银子,才断张华无赖,诬陷良人。如今王子腾已死,查出外省任上好些亏空,朝廷正找王子胜、王仁补缺,又有御史弹劾他收受贿赂,正狠不得与王、贾两家撇清厉害,见张华复来告贾府,趁此良机,便佯装公正,正色道:“你有何冤屈,慢慢说来,本官为你作主。”张华遂将贾琏国孝家孝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的话又说了一遍,察院听罢,假装惊诧,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再申冤,逃归原籍?”张华便又将凤姐给他二十两银子,唆使他去告贾琏,贾珍、贾蓉遣人叫他逃走之事一一详述,察院厉声道:“那贾家纵然势大,眼中便没有王法不成!”说罢,便遣皂隶往贾府传贾琏对词。
皂隶到了西府,也不命人带信,径直闯入。凤姐本躺在榻上静养,方起来出小恭,听见外头乱嚷起来,说是姓张的告到都察院,自言尤二姐系其指腹为婚未娶之妻,贾府琏二爷强占为妾,不从逼死。凤姐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深恨旺儿扯谎,没把张华治死,一时急火攻心,下面又流出血来,登时流得眼黑,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眩晕,向前一头撞倒在地上,幸亏平儿在侧扶着,还将额角磕伤了皮,和婆子扶到床上,半日不省人事。说话间,早有人给贾琏报信,说是有人告你这般,唬了一跳,因贾政外省赴任,心中慌乱,更没了主意。只见皂隶进来,并不言语,便给贾琏上了枷号,往都察院去,平儿、秋桐哭着拉扯,也是没用,急忙将此事告诉贾赦、邢、王二夫人。众皂隶将贾琏押至都察院堂前跪着,察院给他解了枷锁,将状子递给他看,贾琏看过一遍,便跪地求饶。这边贾赦、邢夫人遣小厮将三百两银子送到都察院打点,谁知察院为保清名,那里肯收。一时两府上下皆知凤姐收买张华,告发贾琏,逼死二姐的事。闹了数日,察院便将贾琏罪状上呈,长安节度使又在朝中参贾府一本。悉赖皇上圣明,查明张华因贫困自愿退婚,并非强占,遂小施惩戒,革去贾琏职衔,免罪释放,永不复用。
贾琏回到府中,因此事丢尽颜面,又想起往日尤二姐对自己的恩情,于是狠凤姐切齿。遂请两府族人都至荣禧堂。贾琏给贾赦、邢夫人磕头道:“王氏善妒,不容儿娶亲买妾,儿虽亦有过错,但仍是家事。这泼妇竟将家丑外扬,丢尽府里祖宗的脸面。且又害了那不治之症,恐使儿断子绝嗣!恶行种种,皆犯了七出之罪,今日儿子当着众族人的面,写封休书将他休了!”凤姐撑着过来,听闻此言,自知罪大,遂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左右开弓打自己嘴巴,哭着爬到贾赦、邢、王二夫人面前求饶。贾赦因王家败落,心上自思让贾琏再娶朝中权贵之女为妻,也是好处,遂不言语。王夫人因不是自己媳妇,不敢多管,只恨娘家无人,独自垂泪。邢夫人素因贾母在日待他冷淡,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故而恶绝凤姐,且先前凤姐尚能操持家事,如今成了病包,留着无益,便道:“你自己的媳妇自己定夺,考虑周全便是。”贾琏便令小厮取来笔墨,在案几上写好休书。东府贾珍、贾蓉、尤氏假装上前劝阻一番,并不中用。贾琏写毕,将休书扔与凤姐,凤姐看罢,嚎天哭地,大放悲声,将头往墙上撞,就要寻死,幸有平儿、宝钗拦着,才没闹出人命。凤姐哭得满脸泪痕,一口气未上来,竟昏死过去。王夫人、宝钗忙命丫鬟将凤姐扶到房中歇息。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10 21:14:00 +0800 CST  
平儿扶凤姐回房,守着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凤姐。贾琏跟进来,见凤姐奄奄一息,一时并不言语。平儿哭道:“求老爷再请个大夫调治才好。”贾琏啐道:“他死活与我何干?那里还管他?”凤姐听见,睁眼一瞧,眼泪流个不尽。见贾琏出去,便与平儿道:“你别不达事务,到了这样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了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抚养大巧姐,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平儿听了,放声大哭,凤姐道:“我挣了一辈子强,只恨用人不当,枉费心机,如今落在人后头。我要即时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到还要请大夫,岂不是为顾我反倒害我?”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说话之间,只见邢、王二夫人过来,平儿急忙出来迎接。邢夫人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道;“这会子好些,太太们既来了,请进来瞧瞧。”先跑进来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着,见是邢、王二夫人进来,满心惭愧,先前打量邢夫人恼他,必是死活由他的,不料亲自来瞧,心想自己父母已死,纵有兄弟却靠不上,又恐娘家笑话,休弃之事或有余地,遂扎挣着起来,在枕上给邢夫人磕头,说道:“若太太不嫌,留我在府上,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丫鬟,尽心竭力服侍太太!”邢夫人听他说的伤心,不免也流下泪来。待回到自己房中,邢夫人便把贾琏找来,把凤姐的话说了,贾琏本欲遣小厮叫王仁过来,让凤姐收拾行李回王家,虽初闻甚不愿意,后因王夫人亦过来劝解一番,才勉强答应。
次日一早,凤姐在榻上未醒,只见贾琏过来骂道:“该死的毒妇!既是要当丫鬟,赖着不走,岂有白白躺着的道理?”说着,拎起凤姐,拖到地上。将金簪、玉镯都摘了,换上婆子的衣裳。凤姐因下面淋血不止,腿脚早就软了,不能干些重活,整日被贾琏催促。那秋桐见凤姐被休作婢,便得意起来。让凤姐倒茶捶腿,一日数次,总不令凤姐安生,稍有差错,便取头上簪子戳他,弄得凤姐浑身伤痕。平儿见状,上前劝解,秋桐笑道:“我何曾敢想让琏二奶奶伺候,可竟是这般笨手笨脚的!”凤姐听着没法,只得暗自落泪。府中婆子、丫鬟素恶凤姐霸道,常被羞辱,今见凤姐被休,正是报仇良机,竟不给饭吃,或早或晚,所给之物皆是剩的,邢夫人虽知其事,并不爱惜,王夫人、宝钗等亦不敢言语。惟有平儿见凤姐可怜,在园中厨内做些菜与他吃,一时被秋桐撞见,急忙回房告诉贾琏,贾琏到凤姐屋里,骂道:“贱婢竟和死**一路,明儿找人牙子卖了!”说完便给平儿一嘴巴子,谁知平儿碰在桌角上,竟碰破了头,流出许多血来。凤姐抱着平儿痛哭,对贾琏道:“你先杀了我罢!”贾琏亦唬得面如土色,恐闹出人命,忙唤来小厮抬平儿回房,又传太医延治,平儿卧在榻内良久方醒,心中又悲又恨,却不能言语,只是干掉眼泪,虽拣回条性命,此后也不敢来探,凤姐在府中更无人照应。
过了腊八,这一夜天公降雪,到明日足有三尺厚,贾琏要出去贺喜,骑了马出来,见院中雪堆满地,遂遣府里王善保家的、费婆子催凤姐到院中扫雪,凤姐答应个“是。”拎着扫帚到穿堂门,一时北风凛冽,天寒地冻,府里又未给他添新,凤姐只得穿件破羊皮袄,早冷得直打颤。凤姐团团扫转,将门前的雪扫除一半,只见什么物件丢在雪中,亮莹莹的映着日头,凤姐上前拣起看时,却是宝玉所戴通灵宝玉,原来成亲那日李嬷嬷多吃几杯,瞧宝玉虽已睡着,却在枕上翻来覆去,又把被窝褪下,李嬷嬷怕他不受用,忙帮着安正枕褥,自己的手帕落在宝玉枕边,可巧那帕子与袭人的一个模样,李嬷嬷乜斜倦眼,竟将袭人的手帕拿去。等他从宝玉新房出来,走过穿堂门,但觉头闷闹热,就用那绢子擦汗,通灵宝玉便从绢中落在地上,李嬷嬷醉眼惺忪,亦未发觉。可怜宝玉、宝钗等找了良久未见踪影。
一时凤姐拾到玉,如获至宝,登时又神气起来,费婆子瞧凤姐一旁站着,不知何故,走过来问道:“你在这儿磨蹭什么?还以为自己是太太小姐不成?”凤姐随手就是两个嘴巴,骂道:“姑奶奶的事儿,也他娘的轮到你管着?”打得那婆子干瞪着眼,怔怔的说不出一句。凤姐捧着玉,一径往贾政、王夫人房中来,将通灵宝玉交给王夫人。王夫人喜不自胜,将贾琏、宝玉、宝钗几个叫来,笑道:“前儿丢了这宝贝,老爷还担忧怕有什么恶兆,如今拾回来,可见咱们家该兴旺起来。前番找了好些日子也没个影响,偏偏今儿被凤丫头拣到,我瞧他也是个有福有运的人!”因此又对贾琏道:“凤丫头拣回这玉,也算救了宝玉一命,真真头功一件,那些婆子丫鬟的活今后别让他再动,让他歇着养病罢了!”贾琏低着头,答应个“是。”王夫人又把通灵宝玉递给宝玉道:“今后妥善收着,若再闹丢了,定不饶你!”宝玉接过来,爱不释手,好好的戴上,嘻嘻的笑道:“既找回这玉,还求太太开恩,将袭人也接回来才好!”王夫人笑道:“袭人那丫头平日办事谨慎,想来不能弄出这等祸端,他又服侍你这些年,撵出去了,你也不自在!”便让周瑞家的往花自芳家去接袭人,宝玉乐得手舞足蹈,陪在王夫人屋里等着,过了晌午,周瑞家的回来,回禀说袭人早定过亲,前两天已经出门。宝玉听闻,唏嘘不已,方才断了此念。
凤姐回至屋中,躺在炕上,过了几天,病的越发沉重,竟不能起身动弹,睁眼瞧时,不见贾琏,邢、王二夫人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心里更加悲苦,只求速死,恍惚间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道:“姐姐,许久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的狠,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刻薄,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流泪道:“我如今也后悔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说完,才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来索命。,遂神魂大乱。刚要合眼,又见一男一女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的,凤姐急忙呼道:“那里来的男人,跑到这里来?”睁眼细看,不见有人,又想起那年东府贾蓉媳妇秦氏临死给自己托梦。说话间,秋桐听闻凤姐叫声,过来看看,凤姐忙笑道:“好妹妹,你发些慈悲,将咱们二爷请来,我有话与他说。”秋桐见他实在不能好的了,也想积些阴德,便去暖阁找贾琏来。
贾琏听凤姐叫他,心上自思:“好歹见他一面,以后作鬼也不怨我。”于是进入凤姐房中,见凤姐面朝里躺着,听见贾琏进来,翻过身来冷笑道:“我的二爷,还以为你必不来的。”贾琏啐道:“有话快些说来!”凤姐道:“趁我不闭眼,和你说几句话,巧姐是我的命,我死后必不被太太待见,也是累赘。你若有心,便把他送回王家,让他舅舅养着,也不枉费咱俩夫妻一场。”贾琏寻思女儿终不能承嗣,遂点头道:“这我知道,你还有何话?”凤姐道:“我已经想了好些年,象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以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地。”贾琏听了,心中不快,骂道:“死毒妇!临死还说一大堆丧气话!”不待凤姐说完,便跺脚走了。出来寻思凤姐的光景,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便出去预备棺椁。不知端详,下回分解。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10 21:22:00 +0800 CST  
第九十三回 前情戚戚宝玉鞭侄 疑窦丛丛元妃薨背
话说贾琏去后,只听门外嚷道是刘姥姥来了,过一会子,便见刘姥姥带了个小女孩进来,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道:“姥姥怎么这时候过来?瞧你外孙女也长这么大了!”刘姥姥看着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里也就悲惨起来,道:“我的奶奶,怎么许久不见,就病到这个分上?我糊涂的要死,怎么不早来请姑奶奶的安!”凤姐道:“如今只是个要死的丫鬟罢了,再别奶奶长,奶奶短的!”刘姥姥不知何故,凤姐将被贾琏休弃之事略说了些,说的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
巧姐在院中听见哭声,便自己走到屋里,来到炕前,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道:“你见到过姥姥没有?”巧姐道:“没有。”凤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妈一样,你给他请个安。”巧姐便走到跟前,刘姥姥忙拉着道“阿弥驼佛!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这些年不来,你可还认得我!”巧姐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呢。前年你来,我和你要隔年的蝈蝈,你也没给我,必是忘了。”刘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若说蝈蝈儿,我们庄里多得很,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凤姐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刘姥姥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绫罗裹大,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里,我拿什么哄他顽,拿什么给他吃?这倒不是坑杀我了!”说着,自己还笑,巧姐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倒说得上,渐渐就熟悉起来。凤姐问道:“近来的日子可还过得?”刘姥姥千恩万谢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着,指着青儿道:“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他老子进城,才听见老太太没了,我在家狠狠哭了一场,我和我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假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听见了也哭一回,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我也不认得人,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唬又不小,等了好半天,遇见了熟人,才得进来。不打量姑奶奶也是那么病。”两人又说了些闲话,一时凤姐愈加不好,刘姥姥急忙在炕前念佛,捣了些鬼,果然凤姐安静些,刘姥姥便去见过邢、王二夫人,忙忙的赶出城去。
那宝玉听闻凤姐病重,虽碍着贾琏,不敢前往探望,只得独自在院中唏嘘落泪,才和宝钗回到房中,宝钗恐宝玉伤心着病,好好劝慰他一番。岂料宝钗亦想起素日与凤姐的情分,悲痛不已,一时急火攻心,到了天明,热病复发,浑身滚烫。宝玉见状,唬得分寸大乱,忽想起宝钗所服冷香丸,便叫莺儿拿来,莺儿答应个“是”,到套间开匣取时,却已吃尽,薛家也都没预备,急得莺儿直哭,宝玉心中惦念,遂道:“不打紧,咱们府里也管药的,现配些就是。”让莺儿说了配方,宝玉取笔记在纸上。莺儿道:“二爷歇歇,让我去罢。”宝玉道:“你和麝月伺候二奶奶,我这就回来。”便拿了方子往药房去。到了门前,刚要进去,只听屋里喝酒行令之声。原来贾府药材皆是贾菖、贾菱置办,他二人得此营生,便勾搭了几家药贩子,从中吃了好些回扣。这日那药商派个伙计往贾府送药材,贾菖、贾菱便将他留住,三人摆好酒菜,要乐一乐。贾菖几杯下肚,便道:“回去和你们老爷说说,柴胡要再好些,不然上面要怪罪下来了。”那伙计笑道:“二位爷,我们干的是本小利薄的买卖,比不得隔壁的薛家,就算弄些好的,本钱自然是要贵些,二位爷便得的少了。”贾菖骂道:“******,还为我们着想起来。那人参跟树根大萝卜似的,谁看不出来?真捅了漏子,害得我俩丢了差事,谁都不得好处!”那伙计忙给斟酒道:“大爷说的极是,下次来必带些上品孝敬。”宝玉在门外听的仔细,忽走进来,唬了贾菖、贾菱一大跳,连忙站起请安,陪着笑道:“宝二叔今儿怎么过来了?”宝玉也不答言,直径去开放药材的柜子,只见那柴胡色泽灰暗,人参也是次品,翻来覆去,并没一件好的,心上自思:“这几个吃喝惯的,全不知当家立计的道理!拿这些劳什子糊弄人,林妹妹的病必是吃他们配的药才不得好的!”竟滴下泪来。贾菖、贾菱见其景况,情知不妙,早吓得乌眼鸡一样。宝玉越想越恼,顺手操起身旁的板子,就往贾菖、贾菱身上盖下去,打得两人跪地求饶。又见宝钗扶着麝月进来,贾菖、贾菱忙爬到宝钗跟前,磕头认错道:“二婶救我俩性命!”原来宝钗虽是病着,却是心细,因宝玉良久没回,怕生出事端,便硬撑着身子,带着麝月过来瞧瞧,走到里间,见宝玉满脸泪痕,大加笞挞,亦不知原委,忙道:“二爷这是何为?有事说说就是,何必动手?”宝玉素来心善,园中丫鬟奴婢也未曾动过一个,只是想起黛玉之死,算是他二人所害,以致怒不能制。宝钗虽问起,宝玉一腹的心事,不敢吐露,便只将菖、菱二人的事说一遍,宝钗听了劝道:“就算他俩有过,也应送到太太那发落才是。”宝玉道:“姐姐说的有理。”便带着贾菖、贾菱去见王夫人,宝玉又与王夫人复述了,王夫人惊道:“竟有此事!”心想府中诸事宝玉平日从不过问,今日如此上心,亦觉得奇,便又道:“今后配药的事不用他俩管,撵出去就是。”宝玉那里肯依,求王夫人道:“做出这些丑事,太太也应惩戒惩戒,好给府里奴才都提个醒儿!”王夫人笑道:“你今儿如何这般心狠起来?到底是什么主意?”宝玉道:“捆起来打上几十鞭才好。”王夫人道:“就听你罢。”遂命府中小厮将贾菖、贾菱捆了,各打五十鞭子,撵了出去。宝玉站在一旁瞧着,一会子笑,一会子哭,王夫人不知何故,慌了神道:“刚才狠得咬牙是你,如今心疼哭的是你,岂不是又发了痴病了?”忙让麝月扶宝玉、宝钗回房。这边薛姨妈听闻宝钗热病复发,命家里仆人配了冷香丸,带着宝琴来看宝钗,宝钗吃了药,身上渐渐好些。恰逢湘云出阁回门,听闻宝钗病了,亦过来请安。提起凤姐被休,大家不免落泪。又提起他女婿卫若兰,那卫家家计虽不怎样,卫公子却长得很好,为人平和,又素喜舞刀弄棒,在兵马司谋了个指挥。虽早与湘云定亲,却也不知湘云容貌秉性。直到娶亲那夜,在洞房里揭去湘云盖头,提烛细看,却似天仙一般,又见其性格豪爽,故而欢喜非常,二人情投意合,夫妻和睦。湘云将在那里过日平安的话说了,宝钗听闻,大为满意,湘云却把脸飞红。宝玉见其光景,心中叹道:“岂料史妹妹却最是有福之人。”又想到黛玉香消玉损,险些落泪,便躲到外头,不让宝钗、湘云得见。
薛姨妈见宝钗已无大碍,遂过去和王夫人说些顽笑故事,和宝琴回薛家,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在房门后一躲,薛姨妈吓一跳,倒退了出来。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庄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过薛姨妈,作了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刚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刚道:“你坐着,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得我们二爷查考你。我今日还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众人看见。”夏刚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得来。”金桂道:“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夏刚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刚自去。从此夏刚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表。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14 22:02:00 +0800 CST  
除夕这一日,贾琏忽从外头回来,满脸泪痕,喘吁吁说道:“快去禀知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是你服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玉钏等丫鬟听了,便大哭起来。贾琏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太太,说得宽缓些。”贾琏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玉钏收了泪,去请王夫人,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王夫人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情愿这次无恙!”说着,一面催玉钏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贾赦和邢夫人听闻,急忙赶回自己房中,穿戴好过来,一时出厅上轿进宫。
那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原本圣眷隆重,后为其舅王子腾请封,渐受冷落,心绪烦闷,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前日随驾于铁网山打围,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雍塞,四肢厥冷,内官奏明,即召随行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圣上即命车驾还京,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内官忧虑,奏请预备后事,遂传旨令贾府中人先至宫外伺候。元妃壬寅年除夕发病,夜里目不能顾,渐渐变了脸色,竟于癸卯年元日薨于归途,存年三十四岁。王夫人等闻元妃已死,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上轿回府。贾赦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府中,邢夫人、李纨、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王夫人请安。又因元妃病已痊愈,今忽暴薨,贾府上下无不惊疑万分,哀哭一片。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贾政放了外任,府中只有贾赦贾琏父子周旋,甚为忙乱,非比从前太妃与周妃的丧事。但元妃入宫二十载,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邢王二夫人等送殡去了几天。
过了灯节,一日贾赦无事,便叫几个家下人弄些古董来赏顽,方欲传出话去,只见贾琏进来,请了安,回说今日听见一个慌信,“说是二叔被节度使参进来,为的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的事。”贾赦听了吃惊道:“只怕是谣言,前儿你二叔带书子来,说节度是咱家远亲,倒设席接风,那里有做了亲戚倒提参起来的。”贾琏道:“此外听宫中太监说,前儿圣上在铁网山秋狝,神武将军冯唐与其子冯紫瑛作乱,忠顺亲王率兵平叛,如今冯氏满门俱已伏诛,不知娘娘薨逝与此可有干系?”贾赦低头不言,半晌乃道:“且不必言语,快到吏部将你二叔的事打听明白就来回我。”贾琏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来便说:“才到吏部打听,果然二叔被参,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恩典,没有交部,便下旨意,说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这信是准的。正在吏部说话的时候,来了一个河南引见知县,说起咱们二叔,是很感激的,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用人不当,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说我们二叔是个好人,不知怎么样这回又参了,想是忒闹得不好,恐将来弄出大祸,所以借一件失察的事情参的,倒是避重就轻的意思。”贾赦未听说完,便叫贾琏道:“去告诉你婶子知道。”
贾琏到王夫人那边,一一的说了,次日到部里打听妥当,回来又到王夫人那边,将打点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便道:“可打听准了?果然这样,老爷也愿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是何尝做得的!若不是那样的参回来,只怕叫那些混账东西把老爷的性命都坑了!”贾琏道:“太太那里知道?”王夫人道:“自从你二叔夺情起复,放了外任,并没有一个钱拿回来,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便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你叔叔便由着他们闹去,若弄出事来,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连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贾琏道:“婶子说得狠是,方才我听见参了,吓的了不得,只等打听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辈子的名声。”王夫人道:“此言在理,你到底再给打听打听。”贾琏答应个“是。”便出去了。
且说贾政被参回京,在朝内谢罪。回到内阁,见过各位大人,又遇着京兆府尹贾雨村,雨村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又问道:“一路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以后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子上了没有?”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来看旨意罢。”正说着,只听里头传出旨来叫贾政,贾政即忙进去,各位大人有与贾政关切的,都在里头等着。等了好一回方见贾政出来,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众人迎上去接着,问:“有什么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有什么事。”众人道:“旨意问了什么?”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时记着我们先祖的名字,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旁边,倒吓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怎么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湖州人。主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贾范是你一家了?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良民妻女,还成事?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出来,可不是诧事。”众人道:“本来也巧,怎么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姓贾的不好。算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族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竟主上急着一个贾字就不好。”众人道:“真是真,假是假,怕什么?”贾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回家丁忧,只是我们家里两个世袭,这也无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贾政道:“京官虽然无事,我究竟做过两次外任,也就说不齐了。”众人道:“二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侄辈身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侄儿家有什么不奉规矩的事?”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是几位侍郎心里不大和睦,内监里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神就是。”众人说毕,举手而散。
贾政然后回家,贾珍、贾琏、贾蓉、贾蔷等众子侄都迎接上来,陈述些违别的话。回到自己房中,王夫人带着宝玉、宝钗、贾环、贾兰替另拜见。贾政见宝玉果然比起身之时脸面丰满,人也安静,所以心甚喜欢,不以降调为念。又见宝钗沉厚更胜先时,兰儿文雅俊秀,便喜形于色。独见贾环仍是先前,究不甚钟爱,歇息了半天,王夫人家筵接风,子孙敬酒,宝钗等递酒,贾政便叫:“递了一巡酒都歇息去吧。”命众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后进见。分派已定,贾政和王夫人说些别后的话,倒是贾政先前提起凤姐的事来,王夫人已撑不住,早掉下泪来,反吓了贾政一惊,问其原故,王夫人遂将长安节度使弹劾贾琏,凤姐被休而死的事前后说了,贾政连声叹息,心中大不自在。旁边玉钏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泪,重又说些喜欢的话,便安寝了。
次日一早,贾政至东府宗祠行礼,众子侄皆随往。贾政便在祠旁厢房坐下,叫了贾珍、贾琏过来,问起家中事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贾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来细细查问,只是听见外头说起你家里更不比往前,诸事要谨慎才好。你年纪也不小了,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琏儿也该听听,因你媳妇闹出多少祸事!不是才回家便责备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才说的,你们更该小心些。”贾珍、贾琏等脸涨通红的,也只答应个“是”字,不敢说什么,贾政也就罢了,回归西府,众家人磕头毕,仍复进内,众女仆行礼,不必多赘。
到了明日,只闻得外头传进话来说:“众亲朋因老爷回家,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四推辞说,唱戏不必,竟在家里备了水酒,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于是定了后儿摆席请人,所以进来告诉。”不知所请何人,下回分解。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14 22:12:00 +0800 CST  
第九十四回 锦衣军抄没荣国府 忠顺王弹劾平安州
话说贾政虽降调回京,仍有亲朋前来接风,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忽见赖大急忙走进荣禧堂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车走进来了,请老爷和爷儿们快接去。”贾政听了,心想:“这赵堂官与忠顺亲王府私交甚厚,与我东西两府倒并无往来,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琏道:“叔叔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了!”说话之间,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赵老爷已进二门了。”贾赦、贾政等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也有认得的,也有未见过的,但是总不答话。贾赦、贾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贾政正要带笑叙话,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宁郡王到了!”贾赦、贾政慌忙去接,已见西宁王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贾赦、贾政、贾琏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宁郡王用两手扶起贾政,笑嘻嘻说道:“无事不敢轻造,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不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都尉老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众人知是两府干系,恨不能脱身。只见西宁王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回,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赵堂官便转过一付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却撩衣勒臂,专等旨意。西宁王慢慢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西宁王便站在上头道:“有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一叠声叫道:“拿下贾赦,其余皆看守!”维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菌、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道:“传齐司员,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抄查登帐。”这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处动手。西宁王道:“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去再侯定夺。”赵堂官站起来道:“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宁王听闻,亦不言语。赵堂官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好。”西宁王便道:“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请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语未了,那赵全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西宁王喝命:“不许罗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说着,便慢慢站起来要走,又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登数。”正说着,只见锦衣司跪禀道:“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一回儿又有一起人来拦住西宁郡王,就回道:“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却都是违例取利的。”赵全便道:“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道:“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命北静王到这里宣旨,请王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里欢喜说:“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一面说着,也迎出来。
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说:“奉旨意:着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余交西宁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宁王领了,好不欢喜,便与北静王坐下,西宁王道:“我正与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道:“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至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账。但不知现在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赵堂官听了,面如土色,不敢言语。众人回禀:“里面已抄得乱腾腾的了。”贾赦、贾政等跪了请安,不免含泪乞恩,北静王便起身拉着说:“赦老、政老放心。”便将旨意宣说了,贾赦、贾政感激涕零,望北谢恩,仍上来听候。北静王道:“赦老,刚才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用之物原办进贵妃用的,我们声明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且待司官实在将家产呈出,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贾赦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有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道:“这也不放,惟将你所有的交出便是。”又吩咐司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混乱动,司官领命去了。
北静王遂欲令赵堂官提取贾赦回衙,又命挑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赵堂官得命要走,忽闻门外人马喧腾,又有王府长史官来禀道:“皇上复命仇大人来宣旨,请王爷速去。”北静王、西宁王听了,抓不住头脑,心中纳罕,只得出去接旨。便见神枢营仇都尉进来,这仇都尉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厚,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亦乃忠顺之婿,抄没东府的就是此人。只见他先给二王请了安,便道:“有旨意,贾政听宣!”贾政跪着接旨。仇都尉道:“有旨意:贾政私匿罪臣甄应嘉家产,辜负朕恩,革去官职,收入刑部监治罪。钦此!”轰得贾赦、贾政目瞪口呆。仇都尉宣过旨,给二王作揖,笑道:“奴才知道二位王爷怜惜他们,只是方才有某府尹秘参工部员外郎贾政私匿罪产之罪,奴才只能依旨行事。”北静王笑道:“仇大人所言甚是,理应秉公办理。”说完,便回身去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只得跪在地上,呆呆的望着罢了。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19 23:01:00 +0800 CST  
里头那些查抄的人本见北静王要让赵堂官去,都没了趣,俱一齐出来,只得侍立听候,岂料二王却去了,皆喜不自胜。赵堂官拍手笑道:“老仇为何此时才来,险些坏了咱的好事,如今且在此歇着,看我的手段!”便带着番役要往里去,仇都尉拦住道:“你也忒猴急了些,先给这些罪臣上了枷锁不迟!”说着,便取出千斤重的枷号,要给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带上。那贾赦、贾珍平日里仗势欺人,无法无天,何尝见过此物,早吓得浑身瘫软,放声嚎哭,磕头如捣蒜一般,个个血流盈颡。贾政趁人不备,大呼一声:“臣冤也!”就一头往墙上碰,撞得头破血流,幸而番役取了些香灰抹上,良久才醒过来。仇都尉见其形景,笑道:“政老何必如此?畏罪自尽又是一层罪过,我回去也难交差。”便给他解开枷子,道:“同是在朝为官,自然卖政老个人情,以后如何也不怨我。”贾政听着只是不言。赵堂官又命人叫来几辆囚车,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几个装了,押往刑部大狱,便带着众番役、家奴浩浩荡荡,大山一般往里头去。
这里邢、王二夫人带着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恐他老子生气。”宝钗陪笑道:“一会儿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玉献出去,岂不好?”王夫人道:“宝丫头这张嘴巧,真真几分和凤辣子一样。”正说到高兴,只听见周瑞家的披头散发,哭啼啼进来道:“太太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邢、王二夫人听着发呆。又见赖大一直声嚷进来道:“不好了,请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进来查抄家产!”刑、王二夫人等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么才好。宝玉还没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说不出来。一时一屋子人拉这个,扯那个,地下这些丫鬟、婆子也乱抬乱扯,闹得天翻地覆,又听见一叠声嚷道:“番役进来了。”说着,便见一伙人进来,将邢、王二夫人等一干女眷及宝玉浑推浑赶着押到荣禧堂。
那赵堂官带着众家奴、番役到了后头各屋查抄,一进屋便开箱破柜,将物件抢得一空,出来将门封锁了,亦贴上封条。各门上丫鬟。婆子乱糟糟一团,一个个吓得双眼直竖,淌泪发呆。王善保家的、费婆子等几个年老的,那里见过这般阵势,番役方进门,便吓得口中吐涎,老眼一瞪,竟是死了。赵堂官遂命人拣几间屋子,将众妇人锁在里面。
又一径往园子来,前儿宝玉等搬出,园中只有稻香村、栊翠庵住人,其余皆是空宅,王夫人惟派几个婆子看守,听闻抄家,早四散逃命去了,几个丫鬟也已躲藏。那些番役到了怡红院、潇湘馆等处,但见室缠蛛网,梁落燕泥,苔斑柱础,尘积窗纱,旧时陈设的石头盆景、纱照屏这些古顽都已收去,止留椅桌帘栊,壁间尚挂着水墨字画,因无洒扫启闭之事,以致满目荒凉。众番役皆败了兴,便草草抢些字画,贴了封条出来。转到藕香榭,忽于游廊上遇见两个丫鬟,正是贾母的侍婢琥珀、翡翠,便有几个番役见其貌美,要轻薄他们。岂料那琥珀、翡翠性情刚烈,恐失贞洁,竟哭着跳进冰池,活活淹死。番役见状,唬了一大跳,因其皆罪臣奴婢,本应发卖,遂未深究。
邢、王二夫人等一干女眷及宝玉、贾环、贾兰等到了荣禧堂,见仇都尉正与司官登记物件,一人报道:“查抄贾赦家产:枷楠寿佛一尊、枷楠观音像一尊、佛座一件、枷楠念珠二窜、金佛一堂、镀金镜光旧件、玉佛三尊、玉寿星八仙一堂、枷楠金玉如意各两柄、古磁瓶炉十七件、古顽软片共十四箱、玉缸一口、小玉缸两件、玉盘二对、玻璃大屏二架、炕屏二架、玻璃盘四件、玉盘四件、玛瑙盘二件、麻叶皮三张、绛色羊皮四十张、淡金一百五十二两、钱七千五百吊。”
又一人报道:“查抄贾政家产: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两件、金碗两对、金抢碗两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箸两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两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匹、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顽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
邢、王二夫人等一干内眷魂魄未定,犹是发怔,听闻锦衣军悉数籍没了家产,一个个大放悲声,彼时赖大因跑来回禀,亦被关在堂内,王夫人便哭着问道:“究竟犯什么事?”赖大道:“方才我和老爷在前头,听北静郡王悄悄说,是忠顺亲王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邢夫人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说咱们的怎么样?”赖大道:“听王爷说,平安州的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大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邢夫人听了,啼哭不止,王夫人又问:“老爷又是何罪?”赖大道:“二老爷本来没事的,后有京官参二老爷私藏江南甄家罪产,故一并革职治罪。”王夫人没有听完,复又捶胸顿足道:“甄家那几两银子,本是老太太让放我这里收着,老爷并不知情,前儿我还想叫人送回去,就怕再有点事出来,岂知给老爷招祸呢!如今我索性出去和他们说明白,这事终究和老爷不相干,死我一个就罢了!”说着,就要往堂外去,唬了众亲眷一跳,急忙拦着道:“事到如今,太太说这些也不中用,还是自己保重些好!”良久方才作罢。王夫人又问东府的事,赖大自言不知。邢、王二夫人瞧瞧众亲眷,不见周姨娘,便找到其贴身丫鬟,谁料那小丫头竟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王夫人细问原委方知,周姨娘因身上不自在,并未赴宴,独在房中歇乏,忽闻外面乱嚷,说是抄家,恐受其辱,遂让丫鬟出去打听,自己换了件新鲜衣裳,在耳房悬梁自尽了。又不见喜鸾、四姐二姑娘,问过众人亦不知其去向,原来喜鸾、四姐二人听闻抄家,吓得魂魄俱散,便要寻秘处躲藏。喜鸾道:“老太太的屋子空置久了,想来那些强盗必不会查的。”四姐听着有理,便与喜鸾躲入贾母房间暖阁之中,众番役知是空室,又见其中满是灰尘,便封锁去了。两姑娘心中暗喜,岂料锦衣军带众家眷去后,府中未留几人看守,那喜鸾、四姐锁在房里不得出,呼天不应,叫地不灵,饥肠辘辘,竟捕鼠而食,待门重启,早将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活活饿死,此是后话不表。
且说仇都尉将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荣国赐第,俱一一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众家眷仍心惊肉跳,忽听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过一会儿,便见焦大闯进来,见西府众家眷奴婢皆关在荣禧堂中,便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擉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却象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栓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西府里,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这些人拼了罢!”说着,一头撞倒仇都尉,仇都尉发狠道:“那里来的疯子,竟敢跑到这儿撒野,给我好好收拾!”遂叫众番役狠狠的打,可怜那焦大年逾耄耋,竟被打得皮开肉绽,惨叫而亡,邢、王二夫人等一干家眷在旁看着,心里刀绞似的,只是流泪,竟不敢发一言相救。仇都尉命司官造册,给西府众家眷登记姓名,便让番役给贾府主仆奴婢皆上了锁镣,悉数押往刑部大狱,不知贾府众人死活,下回分解。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7-12-19 23:10:00 +0800 CST  
第九十五回狱神庙茜雪慰宝玉 狴犴门凤姐托小红
且说宝玉、宝钗与贾府一干亲眷奴婢皆因获罪,被众番役押往刑部狱监守,众番役将贾府众人推临狴犴门前,便有节级、狱官、牢子接着,与赵堂官等寒暄几句,赵堂官便带着家奴番役回去复命,这里节级下令,命牢子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等一干男犯拥入虎头牢,令禁婆将邢、王二夫人、尤氏、李丸、宝钗等关入女监。
次日,便有刑部尚书在狱中取出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几人勘问,贾赦、贾政一干来到堂上,尚书坐在正中,便依圣旨所言罪责一一提审,那贾赦、贾珍见堂中廷杖、夹棍早吓得两腿发软,汗流满面,遂讲圣旨所称罪名悉数招认,尚书见其形景,命吏役草了招状,领他二人捺印,便让狱卒复将贾赦、贾珍二人送上狱中监禁。贾政实不知情,不肯屈节,尚书左右一声吆喝,将贾政扯下来,重重的打了四十,打的鲜血迸流,死去复醒,只是不肯招认。尚书又将贾政拷问一番,用檀木抄指,命二人用杖敲打,打得贾政头发散开,就地打滚,指骨尽碎。贾政只是呼天捶地,那里肯招。尚书只得命狱卒仍旧带去收监,明日再审。
尚书退回衙门,与众员外、司官商议一番,弄出一等新刑法来,叫做披麻问,剥皮拷,连夜将麻皮揉得粉碎,鱼胶熬得烂熟,端整好了,次日又带贾政出来审问,尚书道:“政老快快招来,何必受此皮肉之苦。”贾政道:“私藏甄家财产一事罪臣实属不知,如何招得?”尚书闻言大怒,喝教左右将贾政衣服去了,把鱼胶敷上一层,将麻皮搭上,一时间,将贾政身上搭上好几处,吩咐左右道:“给我扯!”左右一声答应,就把麻皮一扯,连皮带向去了一块,贾政大叫一声:“痛死我也!”霎时晕厥,左右连忙将水来喷醒,贾政磕头道:“罢了!罢了!我如今只求速死,招了便是。”尚书大喜,叫典吏与他纸墨笔砚,写成一张招状,吩咐仍送进狱中。
尚书见贾政认罪,便又提出贾琏审问,贾琏于私交平安州节度一罪并不讳言,尚书又道:“本官且问你,你府上本有件蜡油冻的佛手,现在何处?”贾琏道:“罪臣家中确有此物,想是抄没时已经入官。”尚书怒道:“入官的分明是件赝品,真的究竟何处?”唬得贾琏磕头如捣蒜,道:“罪臣实是不知,平日家中诸事尽是内人操持!”尚书骂道:“还敢抵赖!平日府中银账都是你管着,岂能不知!”贾琏本不知情,那里能招,尚书冷笑道:“想是那佛手值些钱银,被你藏在何处,竟不顾性命!”遂叫左右重打六十,换六十斤枷号带上。贾琏没法儿,只能叫苦,尚书怒道:“还不速招,必是枷号轻了。”叫取一百斤大枷枷号,不数时辰,贾琏便呜呼哀哉。尚书只好询其妻妾,因凤姐被休为婢,不在此列,遂命青衣将平儿、秋桐押到堂前。尚书问起佛手下落,原来前年凤姐为贾母预备八旬之庆,手头短缺,只得偷偷将其卖了,后因贾琏提起,平儿一时扯谎搪塞过去,凤姐怕贾琏再来索取,心生妙策,命平儿往坊间买个假的摆着,以为别人也瞧不出,不料竟害得贾琏丢了性命,平儿满腹狐疑,一心只怕牵连凤姐,于是强忍着眼泪,对尚书道:“回禀老爷,真的佛手早已被我卖掉。”:尚书勃然作色道:“又在胡说,你一个滕妾,如何能私自作得主张?”平儿笑道:“大人不知,奴婢虽说是妾,身份低些,可自打休了那悍妇王氏,家中待我就如正房夫人一般,还说明儿就把我扶正,因此府里巨细都是奴婢张罗。”尚书大喜过望,笑问道:“既是如此,可还记得佛手是何时卖的,到底卖与何人?”平儿笑道:“事过多年,如何记得清楚!”尚书那里肯信,忖度定是平儿私藏,登时叫皂隶用刑,平儿咬着牙,只言忘了,可怜一个清俊的女孩儿,竟弄得髻散簪落,血污脂粉。尚书瞧平儿昏死过去,令狱卒将其单关入间号房,待明日提出再审。到了夜半,平儿才醒转过来,自己恸哭了一场,心上自思:“本就是无父无母的人,没谁惦记,倒也干净。如今家败人亡,无非落个或杀或卖的了局,若是这么死了,此事就可打住,还能救二奶奶、巧姑娘一命,真真值得!”想罢,挣扎着起身,擦去泪痕,端整衣襟,解下裙带,在监中悬梁而死,后被几个禁婆拖出号房草草埋弃。尚书闻讯,因断了头绪,只得作罢。
独是宝玉、贾环、贾兰几个年少无干,却下到死囚牢里监禁,牢子取枷来给他们钉了上,将一双脚昼夜匣着,又把木钮钉住双手,不容一点松宽。宝玉正觉身上不自在,见一个牢子进来,骂道:“你们这帮猴儿崽子,若身上还留着什么值钱的物件,速速交给大爷,藏着掖着被发现了,定叫你们掉层皮来!”贾府籍没之时,宝玉趁乱将通灵宝玉藏在袖中,幸而无人发见,此时虽有人问,断不肯说。那狱卒便将他叔侄三人浑身上下搜检一番,谁知通灵宝玉竟落出来,唬得三人面如土色,贾环急忙道:“是他私藏这玉,与我无干!”那牢子拣起玉道:“此是何物?”宝玉道:“好哥哥,这劳什子并非什么稀罕顽应,只是我娘胎里带来,若是没了,必要死的。”狱卒笑道:“你就没了此物,到了这活地狱,也必不能活,何必白白浪费了好东西!”说罢,狠狠给宝玉几个嘴巴,便拿着通灵宝玉出了号房,宝玉没法,只得呆呆的瞅着。
忽听监门外一妇人说道:“你刚才到何处去了?”那狱卒笑道:“我的亲娘!为何此时才来,真要饿杀我了!”宝玉听着,知道是那牢子的媳妇来给他送饭。又听那妇人道:“今日可又拿了囚犯东西,何时闹出些事来,弄丢了这差事才罢了!”那牢子赔罪道:“我的祖宗,前儿进来的都是些抄家的囚犯,本便该统统查抄了去,若有私藏,更是罪加一等,被我拿来倒是帮了他们。”妇人叹道:“你倒是油嘴滑舌,拿你没法儿!”又听那狱卒笑嘻嘻道:“咱们先别说这个,今儿我倒是捞了件宝贝,乃是个带字儿的玉,虽瞧着不值几个钱,给你带着也是别致。”妇人笑道:“拿来我瞧。”话犹未了,便听那妇人“呀”的大叫一声,道:“这岂不是宝二爷的,二爷在何处!”听着便往这边来,待那妇人走进栅门,宝玉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昔日贾府的丫鬟茜雪,轰得宝玉目瞪口呆,怔怔的问道:“姐姐为何在此?”茜雪见宝玉衣衫褴褛,没了人样,心里酸楚,竟也放声大哭起来。那狱卒闻声也赶忙进来,见二人痛哭,抓不住头脑,便道:“我的亲娘,这是那般?”茜雪啐道:“没眼的牢子!这就是我那年伺候的贾府宝二爷!”那狱卒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道:“这真的就是宝二爷?”茜雪见宝玉脸上似有血迹,便发狠问他男人道:“这可是你干的好事!”他男人素是惧内,眼见自己惹祸,忙跪在地上道:“岂知是宝二爷,真是罪过!”说着,便左右开弓,打自己的嘴巴。茜雪、宝玉瞧着,竟被逗乐了,茜雪便拦住道:“这次便饶了你,断没有下次!还不把那玉还给二爷。”狱卒答应了几个“是。”将通灵宝玉递给宝玉收着。
宝玉便问道:“这位哥哥是谁?”茜雪笑道:“他叫王短腿,是我家男人!”宝玉细问一回,原来那王短腿和醉金刚倪儿一齐往口外贩马,攒了不少银子,便回到京城,在刑部监狱买了个狱卒的营生,又花钱娶了门亲,娶的正是那年因李嬷嬷偷吃枫露茶,被宝玉撵走的茜雪。宝玉寻思当年自己一时气盛将茜雪撵出,如今茜雪非但不加埋怨,却能厚待于他,虽是嫁了人,倒与府中死鱼眼的婆子们迥异,竟使他堂堂须眉无地自容,那泪便止不住。茜雪在旁又好好劝慰一番,宝玉拭泪道:“好姐姐,你再让哥哥把我的枷号解去,我带着不受用的狠。”茜雪便让王短腿给宝玉解开枷号,去了木钮。宝玉又求王短腿将贾环、贾兰几人的枷号解去,王短腿亦依话行事。宝玉和茜雪又说了些久违后的闲话,茜雪道:“我前儿听闻府上被抄,今天过来岂料二爷竟关在这里,昨日我在街上遇到芸哥和小红,他俩还着急打听府上的事儿呢。”宝玉因心中惦念贾政、王妇人和宝钗,听到贾芸之名,遂喜不自胜道:“劳烦姐姐将我那干儿找来,我有要紧话与他说。”茜雪答应一声去了,这边王短腿拿热水来给宝玉洗浴,换了些干净衣裳。
那茜雪出了刑部大狱,便往西廊下贾芸家当铺来,寻到贾芸、小红,将宝玉的事说了,贾芸听闻,惊诧不已,小红亦暗自落泪。那茜雪先回监中,贾芸二人又忙找到邻居倪二,预备些酒菜,晚饭后便往刑部狱来探监。三人奔至监门,贾芸轻轻叫门,便有牢子里头嚷道:“谁呀?这早晚的!”贾芸嘻嘻的笑道:“这位大哥,我们是探监的。”牢子开了门道:“白昼间务干何事,为何天黑前来探监?监里人多了,你看的姓什名谁?”贾芸道:“不是旁人,就是贾府的宝二爷。”牢子道:“你真个胆大,贾家的人乃朝廷要犯,堂官老爷不准人探望,若有人探望,拉去见他,我是个好人,不爱多管闲事,快走快走!”贾芸听闻,忙从袖里掏出几两银子,塞给牢子,那牢子便笑道:“你还是个内行,我悄悄给你唤来,莫要大呼小叫,让尚书大人知道可不得了。”说着,开了锁链,让贾芸、小红进来,倪二在门外守着。
贾芸、小红跟着牢子奔正西,到了狴犴门,上面画着虎头,底下是栅子门,靠着外边监门的旁边,每边五间东房,在狴犴门北边有个狱神庙,约有半间屋子大小。那牢子领贾芸、小红到狱神庙中,叫二人在殿内等着,自己叫开狴犴门的栅子,进狴犴门,只听得里面铁链声响,悲哀惨切,直是鬼哭神嚎,声音惨不忍闻,唬得贾芸、小红魂飞魄散。过一会儿,便见茜雪、王短腿并几个狱卒带着宝玉从狴犴门出来,到狱神庙中,贾芸谢过那牢子,又拿出些银钱,求众狱卒去外头叫两桌酒,一桌放在殿中让他们饮酒谈心,一桌放在监门跟前,让王短腿陪着众狱卒喝酒。

楼主 我是朱志宇  发布于 2018-01-02 21:28:00 +0800 CST  

楼主:我是朱志宇

字数:150291

发表时间:2017-11-24 07: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4-21 15:08:20 +0800 CST

评论数:137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