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安歌寄微词(师生\/兄弟,第十一章起)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28 21:50:00 +0800 CST  
第十三章(1-1)

这里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十四岁的季杭被接回舅舅家,在那一百平米出头的老·公·房里,一住便是十年。后来,颜庭安和季杭都陆续因为职·称·福·利在医院周边的配·套小区内分·了·房,才从这相对偏远的区域搬了出来,而陈析始终留住在这里,直到两年前。
陈析的身体底子不算好,上了年纪后便做不了长时长的心·脏手·术,好在,他本就更加沉迷于科·研事·业。科室中的事务渐渐卸下后,看文·献做实·验改文章都常常不分昼夜。
好多次,手机放在一边没电了联系不上人,陈析工作起来又总将房门一关便隔绝起客厅的座机铃声,颜庭安工作再如何忙碌,也定是要抽·空驱·车回来查看才放心。即便不发生这样的突发事件,那也必然是雷打不动的一周两次,每次都将好几天的饭菜一格一格分好放冰箱,又里里外外开窗通风打扫过房间……可是,陈析却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

小区的布局很紧凑,从车·行·道到楼梯走廊都显得空间局促,安寄远趁着夜色左右探望,在跟着哥哥上到四楼却不见脚步停顿后,忍不住发问,“哥来拿什么?”
旧式民·宅没有电梯,若是什么橱柜电器之类的大件,安寄远还是有些担心。
这样的忧虑很快就被消除了,季杭依旧跨着平稳的步伐往上攀着,毫无波澜的语气似乎是在陈述这世间最最平常无奇的东西。
“藤·条。”
脚步顿在楼梯的三分之一处,安寄远怔忡立在原地,他用半秒钟的时间排除了要挨·揍的可能性,再看向眼前那一如往常般坚毅要强的背影,蓦然间有些失神。直到季杭仿佛意识到身后忽然消失的脚步声疑惑回头,安寄远才仓皇收回目光,喉头闷闷地哦了一声,匆忙跟上。

陈旧的铁·门推破记忆的封·条,季杭扶在门把手上的指尖隐隐泛白,视线敏捷的一扫,便抬起步子跨入屋内。
从容轩逸的步伐看不出任何异样,沉甸甸滞在胸口的一团气,却迟迟呼不出去。
安寄远跟在哥哥身后转过玄关,看着季杭往里屋走去,他的脚步却只停在客厅边缘,眼神不停歇地四处张望着,身姿却规矩得好似·天·an·门·前站·港的沾·士,局促是显而易见的。
粗略看去,这般场景仿佛是在什么电影里见过,所有的大件家具都被盖上了白色的棉布,从轮廓大抵能分辨出沙发,茶几,矮柜,餐桌……天花板上的白织灯扑闪过几下后才勉强点亮,除却空气里触手可及的飞舞尘埃,寥·无生气。
可仔细再瞧,近期被打扫过的痕迹还是极为明显的,深棕色的地板亮堂堂,玻璃窗也被擦拭澄清,阳台的晾衣架上挂着几块搓拭干净的抹布,不必细想,便知道是谁来过了。


开窗通风,朝南的窗户正对着一颗巨大的银杏树,这个季节已不见任何秀美,光秃秃的枝杈上有几只灰白色的小鸟在窜动。
满屋子白布在钻入窗缝的夜风下微微飘动起来,书架后头摆放得整齐规正的教材书间,若影若现的小小身影,倏然吸引去了他的目光。
架子中央,桃木的相框中,是陈析和陈棉的合照。
很多人都说过,他的眼睛和母亲如出一辙,可安寄远却少有机会端详。陈棉的神态相当平和,在平和之上,又有一点体贴,一丝微笑,一种颇含鼓励的敦促,身着一件素色的粗布长裙,微卷的长发顺着纤长的脖颈披落肩头,大家闺秀的气质透过那薄薄一张照片向外渗透出来……

颤抖的手指忍不住要去抚摸,可还来不及触及那温柔的画面,季杭便从里屋走了出来,安寄远下意识缩回手,好像去到不相熟的人家做客时,好奇又拘谨的大孩子。
大孩子的目光,马上就被另一件东西吸引去了……
季杭手中多了个长条形的红木盒子,单单握在手上便能感觉到沉沉的份量,他掀开餐桌上盖着的白布,将盒子放在桌上,安寄远这才看清上面刻着的四个金色篆字——大医精诚。
“哥……”犹豫在安静的氛围内发酵,很多情绪在这小小的屋内碰撞交融。
夜里的凉风惯入屋内,挟带起木头陈旧阴冷的味道,季杭挑眉询问,显然没有注意到弟弟不同寻常的语气,“嗯?”

原本沉积在家具上的尘埃被对流的空气卷带飞舞起来,堵得安寄远鼻腔后边好似被塞了一团子棉花,一时间也不知是说不出话来了,还是尚未斟酌好措辞。
犹豫的目光追随着季杭来回走动的身影,在桌上的长盒边放下一盒棉签和一小碗水,端端正正坐下,继而小心翼翼用沾水的棉签擦拭那四个凹刻的大字里积攒的灰尘。
仿佛眼下面对的是一具鲜活的组织,谨慎而郑重的动作让安寄远定睛看了好久,方才鼓起勇气,“舅舅他……对你好不好?”
大抵是始料未及,季杭手中的动作明显一顿,可也只是片刻,又将下意识弹开的视线挪回。
眼神中带着些飘忽不定的情绪,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打出一排整齐的阴影,他并没有和弟弟对视,“舅舅救了哥的命。”

拉开对面的凳子而坐,安寄远一言不发得沉默了。
他显然对季杭的答非所问并不是十分满意,但也告诉自己实在不该胡乱探寻,那里边有着哥哥十分敏感复杂且难以触碰的回忆,即便是经过精心处理和竭力抑制后流窜出来的情绪,都已经足够叫人心疼。
仿佛是能感受到迎面扑来的失落,季杭有些好笑,勾起唇角向上抬眸,“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
低垂的脑袋蓦然抬起,少年的眸色里涂满了诚然,在昏暗的屋子里亮晶晶的,“哥走了,我很难受,如果哥过的不好,小远大概……会不喜欢他。”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3-18 19:01:00 +0800 CST  
第十三章(1-2)

不知哪儿吹来的夜风,哗哗得将季杭刻意搭建起的名为“不动声色”帐篷吹得支离破碎,他显然对如此郑重的回复毫无预设和防备,嘴角的笑容略显僵硬,看着弟弟眉宇间不寻常的认真严肃,竟有些落荒而逃似得赶忙低了头,“礼貌呢?叫舅舅。”
半天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季杭的眼神再向上探去,那满腔的悒悒不乐是怎么都掩不住了,昏暗的灯光恰到好处点缀着少年脸上几许不情不愿,就好像自己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不告诉他似的。
还是个孩子。
季杭在心里摇头,却是放缓手上的动作……好像是在用很大的劲道,在脑海中,将那锈·迹斑·斑的古老齿·轮重新契合,记忆的封·门缓缓开启。
“你还不知道,你庭安哥的身世吧。”

颜庭安是孤儿,五岁的时候被陈析从福·利·院“挑选”回来放在身边。陈析的标准很简单,要聪明的,一次一次带了孩子回来,在家观察一段时间又给送回去。最后,才留下了颜庭安。
然后,便是十年如一日的伏案疾书,埋头苦读。颜庭安应该确确实实是有着过人的天资的,否则仅仅靠疼痛激励,也难以成为B大医学院史上入学年龄最小的学生,当时,他不过十二岁。
当然,除却天赋秉异……
“舅舅的要求很高,医学院的课程已经足够繁重,仍旧会要求师兄一起出门诊上手·术进实·验室,不管在学校状态不佳,或者清晨查房提问时漏了一个指征,没有任何借口或解释的机会,永远是不容商量的责·打。”
旋开精致的锁扣,季杭手中的长盒打开在安寄远眼前,里边躺着一根食指粗细的沉黑色藤·条,看不出材质,但从表面的纹理和光泽推断,应该是极赋韧性的,“这样的藤·条,一年到头总要打断好几根。”

安寄远的呼吸窒了一下,脑海里颜庭安和煦的笑容,蓦然间仿佛隔了一层纱,遥不可及起来。
他有些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满腹学识,又谦逊温暖,时而幽默时而随性,大多数时候都和善到好像曾经被这个世界至温柔的一面饱饱浸润过一番的大哥哥,竟被这样严苛到有些不近人情地对待过。
“可……”安寄远仍旧难以置信得向还在埋头仔细擦拭的季杭发问,“庭安哥不会逆反吗?”
季杭似笑非笑地从喉间发出一个单音,措辞是一如既往的严谨,“大多数时候,不会。”
除了能力,天资,勤奋,陈析所要求的,还有服从,像预先编制的程序那般绝对服·从。从学校,专业,选课,甚至是论文的选题,文章需要发到多少影响因子以上的杂志才可以不用挨·罚,陈析将他的控制欲体现得淋漓尽致。
奈何,颜庭安的确做得到,从令如流,奉命唯谨。哪怕也曾像个正常人一样有过自己的偏好,陈析淡淡一句话一个眼神,便也能将那卑微的喜恶格式化一般的清除。

委屈吗?
季杭当然会替师兄感到委屈,可师兄自己……师兄很难被看透。
原本以为记忆已经遥远而模糊,可这一霎那猝不及防地涌下来,竟是分毫毕现的……
“季杭,你再这副表情师兄得带你去五官科了,来,笑一个看看。”
“又不是你挨·打,脸黑的跟碳似的干什么,你是刚挖了矿回来的吗?”
“师兄觉得,也别叫季杭了,干脆改名记仇鬼算了,上个月的事还要拿出来说……旧账不能翻,以后谈恋爱可不能这样啊。”
挨·打受·罚像是家常便饭,即便受了冤枉后也总能对季杭悉心逗笑,嬉乐打趣,带着一股浓浓的漫不经心的模样,好几次季杭都狐疑到愤怒,是不是真的,自己旁观者身份看去都觉得是天大的委屈,在师兄那里,也都是无足轻重的。

安寄远紧蹙着眉看向哥哥略显凝重的神奇,忖度着开口,“那,还有一小部分?”
思及此,季杭是有些难过的,“那小部分……”
从小到大,唯独在关乎季杭的事情上,颜庭安才会触迕顶抗陈析。
滋·事·寻·架是绝不被陈析的腐朽理念所允许的,可是……季杭眼睑微阖,回忆汹涌……
彼时的少年面色怔忪望着眼前的男孩,尚染稚气的脸上皆是冷调,“谁打的?”
“师兄。”男孩不敢抬头,却遮不去脖颈后的乌青和污·泞,不知是否因为天寒,他的声音在抖,“不要去,舅舅会打你的。”
少年悄无声息地掩下不经意间露出的压迫感,俯身用白净温暖的大手擦拭孩子脸上沾着血的泥浆水,将脏兮兮的瘦弱身躯拢在怀里,指腹划过略微颤抖的眼角,清朗的音色仿佛忽然而至的暖阳,“乖,告诉师兄,是谁?”

他生气起来会叫他安寄杭,逗他玩时总给他起各种外号,偶尔也会语重心长地唤人小杭。
他教他读“不以恶小而为之”,也让他背“羊有跪乳之恩”,帮他打过架,替他写过检讨,像对待亲弟弟一样,用日以继夜的星星之火,在那曾经无助卑微的人生中点亮了一盏启明灯,往他心里灌注满腔的热忱,温暖,和善意。
他说,“做人行事,绝不能忘本。”
他也说,“你是哥哥,是长子,血缘之亲不是你可以任性的筹码。”
哪怕这类显然有违陈析初衷的思想,总是不出意料得,会给颜庭安招来皮肉之苦,可他仍旧会我行我素,把世间的柔软和光亮尽数给了身后的少年,搀扶他,引导他,让他放下自卑,戒备和仇恨,帮他建设起积极向上的人生观。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3-18 19:04: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3-18 19:16:00 +0800 CST  
番外:生日

“想学临床?”
灵动纯粹的眸子后面,铺陈着无比坚定的灵魂,在这温柔舒缓的笑意面前,他沉沉点头。
“想学,师兄就帮你。”
很多很多年后,当季杭站在千人会场实况转播的国际神外峰会上,作为首位获得象征至高荣誉的学科进步奖的亚洲人而致辞时,他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摄像头,还是会想起师兄当年这句话。
季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当颜庭安将戒尺一端点在那仅仅失了附加分的试卷上,轻声质问他有没有用心做题的时候——彼时的季杭,是委屈得,天翻地覆的。

“患者四个月前因左侧脑桥亚急性梗塞灶入院,”黯黑色的实木尺子铿铿敲在茶几上平摊的试卷最后一题,颜庭安的声音低浅无波,一点都不似陈析的铿锵严肃,“今因头晕乏力于门诊就诊,头颅MR显示什么?”
沙发前端立的季杭顶着一头青春的短发,十六岁偏偏比同校的研究生们都有了更深沉冷笃,波澜不惊的面容,可是,师兄面前……
他大概……直到来往人群都已经理所当然称他为季主任许久后,都还不知道,师兄面前,他向来就是个孩子。

“小杭,答了的啊。”

听,这不敢委张扬着屈,又实实在在不掩脾气的语调。
看,那没忍住往那张拱火的试卷方向虚虚一指的纤长食指。
瞧,紧抿而翘起的双唇上像是挂了一只隐形的砝码,把嘴角原本好看的弧度往下牵着。
渐浓的笑意缓缓涣散在颜庭安的脸上,师兄的面庞好像常年都挂着能够融化坚冰的温暖,即便,是生气的时候,“长大一岁,听不懂我说话了?”

原来,师兄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白底红字的方形纸盒,那是他最喜欢的蛋糕品牌,师兄进门时候想要藏在身后的,就是这个。
季杭嘴唇一抿,心里砰砰跳着。因为这半句话,本来就起伏不定的心绪,像是坐起了过山车,更加琢磨不透师兄到底有没有真的生气了。
却还是故作镇定般,暗着眼眸弯腰捧起没有一丝褶皱的卷纸,盯着那寥寥几张影像图,低声读起,“双侧小脑脚内信号异常,DW高信号,高FLAIR高T2低T1改变,左半桥脑软化灶……”
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必然要有坚实的影像学基础。
“考虑什么?”颜庭安平静得将视线从茶几转向季杭瘪着嘴也藏不住俊俏的脸庞。

似是感受到了师兄灼热的目光,本就不怎么有底气的少年,更加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约莫五秒。
颜庭安觉得已经是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多挤出一份耐心了,“伸手吧。”
竟然还是要打。
满分自是仅仅他季杭一人,附加题更是全年级唯一一个得了部分分的,教授头衔的老师都夸他孺子可教,可是……
师兄却依然不满意。明知道是他的生日,又有什么用。
还是要打。


毕竟是个孩子,一委屈,就有些急了。逻辑急了,语气也急了,“患者有高血压及抽烟饮酒史,考虑再次复发急性梗死。”
戒尺就这么静静握在手里,一动不动,颜庭安这才真的在嘴角的笑意上铺了一层霜,“是看出低密度影了,还是后循环椎基地动脉狭窄闭塞了?”
被突如其来的寒气渗得眼神一闪,明明视网膜上的残影还是师兄温和如初的笑容,此刻已经根本不敢去看人了,“没……没有。”
“伸手。”颜庭安声音一凛。
这次,嘴角的弧度再怎么好看,季杭也断然不敢再同师兄虚与委蛇。


“啪”的一声!
手掌堪堪抬起到胸前,坚实的木戒尺便狠狠砸落下来。
颜庭安打人,从来不留力。不大的手掌上立刻刷上了一道三指宽的亮红,滚铁烫过似的疼,戒尺再次高高扬起,季杭却下意识“嗖”得缩了手。
眉头还紧紧锁着,委屈却掩不住从眼角的缝隙里透出来。

师兄明明说过,生日那天可以满足任何一个要求的,为什么不问是不是要免了这顿打?!
都猜到一定是买了那套自己看上很久的显微手术练习工具做礼物,手打肿了这几天难道要看着它发呆吗?!
附加题本来就是老师用来打击自信的,白底黑字的题目到底遗漏了多少关键因素,同临床遇到的鲜活病例简直天壤之别,难道要自己像个小学生似的举手问监考老师为什么患者体格检查报告里连个GCS都没有吗……


激荡的愤慨全然写在脸上,十四岁刚来时还知道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跟在自己身边这两年,怎么仿佛越活越回去了。
颜庭安故意摇摇头,嘴角轻轻一挑,“不想打手?”
季杭有些犹豫着该不该把手伸出去,毕竟师兄这般笑意并不是什么友善的信号,只是还来不及他反应——
“那转过去,打*屁*股。”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4-05 01:34:00 +0800 CST  
番外:生日

“想学临床?”
灵动纯粹的眸子后面,铺陈着无比坚定的灵魂,在这温柔舒缓的笑意面前,他沉沉点头。
“想学,师兄就帮你。”
很多很多年后,当季杭站在千人会场实况转播的国际神外峰会上,作为首位获得象征至高荣誉的学科进步奖的亚洲人而致辞时,他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摄像头,还是会想起师兄当年这句话。
季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当颜庭安将戒尺一端点在那仅仅失了附加分的试卷上,轻声质问他有没有用心做题的时候——彼时的季杭,是委屈得,天翻地覆的。

“患者四个月前因左侧脑桥亚急性梗塞灶入院,”黯黑色的实木尺子铿铿敲在茶几上平摊的试卷最后一题,颜庭安的声音低浅无波,一点都不似陈析的铿锵严肃,“今因头晕乏力于门诊就诊,头颅MR显示什么?”
沙发前端立的季杭顶着一头青春的短发,十六岁偏偏比同校的研究生们都有了更深沉冷笃,波澜不惊的面容,可是,师兄面前……
他大概……直到来往人群都已经理所当然称他为季主任许久后,都还不知道,师兄面前,他向来就是个孩子。

“小杭,答了的啊。
听,这不敢委张扬着屈,又实实在在不掩脾气的语调。
看,那没忍住往那张拱火的试卷方向虚虚一指的纤长食指。
瞧,紧抿而翘起的双唇上像是挂了一只隐形的砝码,把嘴角原本好看的弧度往下牵着。
渐浓的笑意缓缓涣散在颜庭安的脸上,师兄的面庞好像常年都挂着能够融化坚冰的温暖,即便,是生气的时候,“长大一岁,听不懂我说话了?”

原来,师兄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白底红字的方形纸盒,那是他最喜欢的蛋糕品牌,师兄进门时候想要藏在身后的,就是这个。
季杭嘴唇一抿,心里砰砰跳着。因为这半句话,本来就起伏不定的心绪,像是坐起了过山车,更加琢磨不透师兄到底有没有真的生气了。
却还是故作镇定般,暗着眼眸弯腰捧起没有一丝褶皱的卷纸,盯着那寥寥几张影像图,低声读起,“双侧小脑脚内信号异常,DW高信号,高FLAIR高T2低T1改变,左半桥脑软化灶……”
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必然要有坚实的影像学基础。
“考虑什么?”颜庭安平静得将视线从茶几转向季杭瘪着嘴也藏不住俊俏的脸庞。

似是感受到了师兄灼热的目光,本就不怎么有底气的少年,更加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约莫五秒。
颜庭安觉得已经是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多挤出一份耐心了,“伸手吧。”
竟然还是要打。
满分自是仅仅他季杭一人,附加题更是全年级唯一一个得了部分分的,教授头衔的老师都夸他孺子可教,可是……
师兄却依然不满意。明知道是他的生日,又有什么用。
还是要打。

毕竟是个孩子,一委屈,就有些急了。逻辑急了,语气也急了,“患者有高血压及抽烟饮酒史,考虑再次复发急性梗死。”
戒尺就这么静静握在手里,一动不动,颜庭安这才真的在嘴角的笑意上铺了一层霜,“是看出低密度影了,还是后循环椎基地动脉狭窄闭塞了?”
被突如其来的寒气渗得眼神一闪,明明视网膜上的残影还是师兄温和如初的笑容,此刻已经根本不敢去看人了,“没……没有。”
“伸手。”颜庭安声音一凛。
这次,嘴角的弧度再怎么好看,季杭也断然不敢再同师兄虚与委蛇。

“啪”的一声!
手掌堪堪抬起到胸前,坚实的木戒尺便狠狠砸落下来。
颜庭安打人,从来不留力。不大的手掌上立刻刷上了一道三指宽的亮红,滚铁烫过似的疼,戒尺再次高高扬起,季杭却下意识“嗖”得缩了手。
眉头还紧紧锁着,委屈却掩不住从眼角的缝隙里透出来。

师兄明明说过,生日那天可以满足任何一个要求的,为什么不问是不是要免了这顿打?!
都猜到一定是买了那套自己看上很久的显微手术练习工具做礼物,手打肿了这几天难道要看着它发呆吗?!
附加题本来就是老师用来打击自信的,白底黑字的题目到底遗漏了多少关键因素,同临床遇到的鲜活病例简直天壤之别,难道要自己像个小学生似的举手问监考老师为什么患者体格检查报告里连个GCS都没有吗…

激荡的愤慨全然写在脸上,十四岁刚来时还知道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跟在自己身边这两年,怎么仿佛越活越回去了。
颜庭安故意摇摇头,嘴角轻轻一挑,“不想打手?”
季杭有些犹豫着该不该把手伸出去,毕竟师兄这般笑意并不是什么友善的信号,只是还来不及他反应——
“那转过去,打dǎ屁pì股gū。”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4-05 01:49:00 +0800 CST  
番外:生日

“想学临床?”
灵动纯粹的眸子后面,铺陈着无比坚定的灵魂,在这温柔舒缓的笑意面前,他沉沉点头。
“想学,师兄就帮你。”
很多很多年后,当季杭站在千人会场实况转播的国际神外峰会上,作为首位获得象征至高荣誉的学科进步奖的亚洲人而致辞时,他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摄像头,还是会想起师兄当年这句话。
季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当颜庭安将戒尺一端点在那仅仅失了附加分的试卷上,轻声质问他有没有用心做题的时候——彼时的季杭,是委屈得,天翻地覆的。

“患者四个月前因左侧脑桥亚急性梗塞灶入院,”黯黑色的实木尺子铿铿敲在茶几上平摊的试卷最后一题,颜庭安的声音低浅无波,一点都不似陈析的铿锵严肃,“今因头晕乏力于门诊就诊,头颅MR显示什么?”
沙发前端立的季杭顶着一头青春的短发,十六岁偏偏比同校的研究生们都有了更深沉冷笃,波澜不惊的面容,可是,师兄面前……
他大概……直到来往人群都已经理所当然称他为季主任许久后,都还不知道,师兄面前,他向来就是个孩子。

“小杭,答了的啊。
听,这不敢委张扬着屈,又实实在在不掩脾气的语调。
看,那没忍住往那张拱火的试卷方向虚虚一指的纤长食指。
瞧,紧抿而翘起的双唇上像是挂了一只隐形的砝码,把嘴角原本好看的弧度往下牵着。
渐浓的笑意缓缓涣散在颜庭安的脸上,师兄的面庞好像常年都挂着能够融化坚冰的温暖,即便,是生气的时候,“长大一岁,听不懂我说话了?”

原来,师兄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白底红字的方形纸盒,那是他最喜欢的蛋糕品牌,师兄进门时候想要藏在身后的,就是这个。
季杭嘴唇一抿,心里砰砰跳着。因为这半句话,本来就起伏不定的心绪,像是坐起了过山车,更加琢磨不透师兄到底有没有真的生气了。
却还是故作镇定般,暗着眼眸弯腰捧起没有一丝褶皱的卷纸,盯着那寥寥几张影像图,低声读起,“双侧小脑脚内信号异常,DW高信号,高FLAIR高T2低T1改变,左半桥脑软化灶……”
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必然要有坚实的影像学基础。
“考虑什么?”颜庭安平静得将视线从茶几转向季杭瘪着嘴也藏不住俊俏的脸庞。

似是感受到了师兄灼热的目光,本就不怎么有底气的少年,更加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约莫五秒。
颜庭安觉得已经是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多挤出一份耐心了,“伸手吧。”
竟然还是要打。
满分自是仅仅他季杭一人,附加题更是全年级唯一一个得了部分分的,教授头衔的老师都夸他孺子可教,可是……
师兄却依然不满意。明知道是他的生日,又有什么用。
还是要打。

毕竟是个孩子,一委屈,就有些急了。逻辑急了,语气也急了,“患者有高血压及抽烟饮酒史,考虑再次复发急性梗死。”
戒尺就这么静静握在手里,一动不动,颜庭安这才真的在嘴角的笑意上铺了一层霜,“是看出低密度影了,还是后循环椎基地动脉狭窄闭塞了?”
被突如其来的寒气渗得眼神一闪,明明视网膜上的残影还是师兄温和如初的笑容,此刻已经根本不敢去看人了,“没……没有。”
“伸手。”颜庭安声音一凛。
这次,嘴角的弧度再怎么好看,季杭也断然不敢再同师兄虚与委蛇。

“啪”的一声!
手掌堪堪抬起到胸前,坚实的木戒尺便狠狠砸落下来。
颜庭安打人,从来不留力。不大的手掌上立刻刷上了一道三指宽的亮红,滚铁烫过似的疼,戒尺再次高高扬起,季杭却下意识“嗖”得缩了手。
眉头还紧紧锁着,委屈却掩不住从眼角的缝隙里透出来。

师兄明明说过,生日那天可以满足任何一个要求的,为什么不问是不是要免了这顿打?!
都猜到一定是买了那套自己看上很久的显微手术练习工具做礼物,手打肿了这几天难道要看着它发呆吗?!
附加题本来就是老师用来打击自信的,白底黑字的题目到底遗漏了多少关键因素,同临床遇到的鲜活病例简直天壤之别,难道要自己像个小学生似的举手问监考老师为什么患者体格检查报告里连个GCS都没有吗…

激荡的愤慨全然写在脸上,十四岁刚来时还知道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跟在自己身边这两年,怎么仿佛越活越回去了。
颜庭安故意摇摇头,嘴角轻轻一挑,“不想打手?”
季杭有些犹豫着该不该把手伸出去,毕竟师兄这般笑意并不是什么友善的信号,只是还来不及他反应——
“那转过去,打dǎ屁pì股gū。”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4-05 13:59:00 +0800 CST  
涨红了脸的少年就这么气鼓鼓看着师兄,也不说话也没动作,眼神里全然是不服,直到那可怖的倒数声回响在他耳边,才饱受压迫似的转过了身。
还不等他站稳,“啪啪啪!”一连三下如连击的爆竹似的在身后炸开,隔着薄薄一层夏裤贴上还未痊愈的旧伤,像是掀开了一层皮似的疼。
“还不知道?”颜庭安的声音一点儿不严厉,颇有耐性地用戒尺不轻不重地敲在少年身后,“你多久没好好看书了?”


爆发式的回答。
“每天都有看!”
师兄布置的每日五十页专业书加读书笔记,虽然不是日日都要呈上检查,但他从不是会在功课上偷懒的孩子。哪怕是过生日,也是特地早起在早自习前便整理完了功课,师兄怎么能怀疑自己呢!
“哦?”又是狠狠三记板子,“从这答题水平而言,还真是看不出来。”


季杭彻底不想说话了,憋着一肚子气忍着身后不住落下的戒尺,一层叠加着一层烙在不大的臀tun面上,不一会睫毛就挂上了湿气。
可是他明白,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师兄是不会停下的。于是,只能在脑海里一遍一遍筛过颅脑病变的诊断和鉴别……终于……
“我知道了!”捏着裤缝的手狠狠攥紧,脸上都起了一层薄汗,“是华勒氏变性,双侧桥臂华勒氏变性。”


戒尺停了,敲在大腿侧面,“转过来,站好。”
汗珠顺着硬挺的鼻梁滚落,酥酥痒痒与身后火辣辣的疼成鲜明对比,季杭依言乖乖站直身子。
师兄带刺儿的话他不爱听,可是,题做不好,他是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
“什么机制?”颜庭安淡淡问道。
季杭猫着眼睛偷偷瞅一眼师兄,明明还是笑着的啊……
他有些捉摸不透,只认认真真回忆,“神经元胞体或者近端轴突损伤后导致营养支持中断,而继发远端轴突髓鞘变性,由胶质细胞增生填充,组织含水量增加。”


颜庭安用戒尺敲了敲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这幅样子,是打错你了?”
季杭故意移开目光,盯着茶几上半满的牛奶杯,“小杭每天都认真看书了的。”
他还在委屈师兄刚刚说的气话。倒有点忘记生日这回事了,比起过生日的时候还挨打,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师兄对他的误解。

“那今天这神可走得够久。”颜庭安往沙发上靠了靠,戒尺有一下没一下得敲着自己大腿面,“这是中午的考试吧。现在都快六点了,还要用板子逼着才能答出来。”
季杭黝黑的眼眸里有一些不知被称为什么的情绪混乱拨动着,心虚得耷下眼皮,他有些厌恶自己的无用,于是毅然转过身去,“师兄打吧,我不委屈了。”

这次,戒尺没再落了,胳膊却被一股大力猛地往后一拽,整个身子没有丝毫防备得落入了柔软的羊皮沙发里,刚被师兄身上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吓了一跳想要弹起身来,肩膀便仿佛是由蟹脚夹住似的钳制得牢牢的。
同时兼备了轻俏和低沉的声音传入耳廓,“小远来找你了?”
季杭赫然一惊,猛地回头看向颜庭安脸上那喜怒不明的笑意。原来师兄都知道……

那孩子不知又是逃了什么课,中午时分便出现在他们校园里,季杭写着试卷看见门口小窗里那张往里探的脸庞,实在不明白那从前脸皮薄得要他来找自己一起吃饭都不愿意的弟弟,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大的胆量。说过了生日快乐竟在教室后头自己找座位坐了下来,一个下午骂不走也打不得,实在是看天色晚了,季杭才只好联系家里管家来架着人回去。
他的大脑如今成日高负荷运转着,真的没有精力去思考如何面对弟弟,可是季杭却分明知道,小远每每这么突然出现,他总是要心神不宁好些日子。

“你好歹是做哥哥的,”颜庭安有些嫌弃地揉了一把少年夹着汗珠的头发,“整天躲着弟弟,一点儿气势也没有了。”
季杭偏过脑袋从喉咙后头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丢不丢脸,以后还怎么要弟弟听你的话?”
“他敢不听?”
颜庭安忍住没笑出来,撑起一副认真的样子跟眼前的小朋友分析,“怎么不敢,你叫他回家,他听了么?”

季杭好像真的有些挫败地低头了,轻轻钳着嘴唇不知在思考什么。
好久,颜庭安一点儿不急,只静静坐在他身边,真的好久,才听少年犹犹豫豫地问,“师兄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
季杭都猜到颜庭安会这么反问了,有些不满的向上看了一眼,只是,他是真的想听听师兄是怎么想的……
然而,颜庭安在关乎他家事的问题上向来都是不太愿意表明立场的,于是他更好奇了,“师兄也觉得小杭做错了吗?”

“我啊。”颜庭安上扬的语气成功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可惜,话锋就这么一点儿都不突兀地转开了,“当然做错了,附加题一半分都没拿到,要我都没脸回家了。还是一分五下,自己斟酌一下,打哪里。”
季杭满脸黑线地仰头,“……明天外科实操考试。”
颜庭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小孩子就该打dǎ屁pì股gū。”
“师兄!”
“先吃饭还是先挨打?”
“先打吧……”早死早超生嘛。
“行!”颜庭安答应得爽快极了,一下站了起来拍拍肚子,“那就先吃饭吧。我想吃蛋糕了,去,楼下买十七根蜡烛去。”
“……”
———————
想看季杭挨揍的呼吁太高了,蛋泥只好在番外里满足大家了。
这就是从前,师兄弟·二·人·的·日·常,没有大起大伏的情节和高潮,很日常,也很温暖。
蛋泥心中的生日,就是很日常,很温暖的。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4-05 14:12:00 +0800 CST  
第十三章(2-1)

陈析偏好学术科研,他那从小带大的徒弟,却实在是做手术的料。这是整个心脏内外科上上下下,都人尽皆知,却三缄其口的事实。
“师兄明明那么喜欢临床,为什么要放弃一切跑去美国做研究员?!”
当时,颜庭安正处于临床事业蒸蒸日上的鼎盛时期,本院自创建以来史上最年轻的主任医师青年专家,领军着自己的微创瓣膜团队,兼任绿色通道及危重组组长,手上并不缺少国家级重大项目的经历,即便面对医学界公认的“夺命黑手”主动脉夹层,手术成功率也始终稳居百分之百,季杭简直难以置信……

“就因为舅舅一句话,便可以轻易摈弃自己的理想信念。”高扬的音调如出鞘的利刃,坚硬锋利,指向他最为敬重的人,“师兄是怎么教小杭的?不忘初心,您自己做到了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季杭愈发能看清,陈析的绝对主zhu权quan宛如严密的蛛网般延伸至师兄人生中的种种细节,牢牢裹住自小便从未生过半分反意的颜庭安,尽管那从细微缝隙中透出来的光芒,已经足够显耀夺目。
“师兄不是十岁了,尊崇自己的个人意愿就那么困难?逢迎顺从是不是也该有个界限?”

这在季杭看来,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从一件件小事上堆砌起来的隐火,终于在预期的离别前引爆成愤怒。不是生来莽撞的性子,却也无法眼睁睁看师兄在这样关键的人生抉择上逆来顺受,委屈自己。
他的愤怒,他的忍耐,他对陈析掌控意识的鄙夷,和对颜庭安服从行为的不满,无处遁形,“难道一辈子都要听师父的话?职业取向都可以妥协,下一步呢,仍凭操纵的是结婚还是生子?”

“季杭。”沙哑的嗓音多少掺了些怪责的气味,浓厚而袅袅的灰白团雾后头,陈析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烟头捻灭在白瓷的烟灰缸里,“怎么跟你师兄说话的?”
怎么说话?!
一字一顿的默念颇有咬牙切齿的味道,如山顶的大钟在凌晨敲响,震耳欲聋地回荡在季杭脑海里。他攥紧十指愕然向陈析的方向看去,心中满满的愤慨就要破口而出——

您不觉得过分?没有一点心虚吗?!听不出我话里的潜台词吗?!
师兄已经很少有个人偏好了,却连这一点点选择权利都要被狠心剥夺。
明明深知只要是来自于您的决定,哪怕冠冕堂皇被套上建议的标榜,师兄便断然不会再有半点忤逆,可这难道就代表,这般顺应的绝对服从可以被随心利用?
如果说养育便是功德,教导算作恩泽,那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有个边界终点,可以不再理所当然地支配干预师兄的未来,可以不将已经优秀到有自己一片天地的师兄当作您的附属品乃至傀儡?!

季杭实在是很想直接开口质问陈析,可是,就在他凛然怒视陈析的那一霎那,颜庭安肃冷的目光便沉沉向自己扫来。那张面对他的汹汹气势咄咄逼人都仍旧带有十足温度三分宠溺的面容上,陡然填充上了浓浓的警告和威慑。
那沉甸甸的眸光,自然是能瞬间射穿季杭的灵魂,时间被熏散在空气中的白烟和淡淡的白茶香气拉得很长,这一眼,仿佛看穿了师兄弟二人的十多年,无数个不同面容的季杭在向着他走来,在他尘封硬冷的心尖,缓缓哈了几口暖气……
这孩子本就是规规矩矩的脾性,一股子倔意也总被掩藏得服服帖帖,好像外表平滑软糯的桃,不狠狠咬一口永远不能知道那中间藏着一颗坚硬带刺的果核。仿佛回到最初的那段时间,见证过多少个通宵黎明,经历过多少个顾不得面子也实在无法坐着写病历的夜班,只要心底认准了的事便只有沉默的对抗。最后还是在自己有意无意的挑逗玩笑下,才稍稍撬开了他紧闭的嘴,以至于颜庭安第一次听见季杭跟自己顶嘴的时候,确确实实是笑出声来了。那是他宠着护着的师弟,他当然不在意季杭跟自己大呼小叫……
然而,面对陈析,总是有些例外的。

于是,两年前的那日,季杭心中不断发酵膨胀的怒火,在师兄平静清冷的注视下最终难以为继,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肚子的气,尽数憋回心底等待消化,可颜庭安的离去仿佛顺道抽走了季杭体内的消化酶,他深深地不解过,狠狠地愤慨过,最终没能说服自己。这些杂糅混乱的情绪逐渐就成了横亘在太平洋中间的一道鸿沟,叫他们彼此相对凝视。
转眼,就是两个冬夏交替。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5-05 02:59:00 +0800 CST  
第十三章(3-2)

银灰色的云块在滚滚的寒流中酝酿了许久,还是被那北风一个凛冽,毫无抵抗力地刮落在地。今年的初雪来得早了,似是囤积许久,簇簇团团不辞辛勤地下了好多天没个停歇,整个城市逐渐被愈发浓重的寂寥笼罩。
医院却仿佛成了这静谧世界里最为忙碌的地方。季杭七点到科室,再平稳的一天也要八九点才能离开,若是碰上急诊手术或重症抢救,一眨眼便能到午夜。师兄点名要的病历整理,便又往后延迟了整整一个礼拜。
树影斑驳打落在院内小径上,季杭踩着莎莎的薄雪,抬头眺望久违的日光眯了眯眼,心想,是时候让两个小孩儿吃点维生素D了……

资料摞得整整齐齐插在医院抬头的白色文件夹里,礼貌地向护士台满眼散着桃花气息的姑娘微笑示意,“请问,颜教授在吗?”
自从那日一起包了饺子后,季杭便忙得脚不沾地,前几日的多学科会诊上匆匆见过师兄一面,可还没坚持到讨论结束便被急诊招了回去。颜庭安所在的心外中心,季杭还未来探访过,自然不知道师兄的办公室在哪儿。
然而,满面春风的护士显然是十分客气了,客气到连颜庭安在开会都没舍得告诉季杭,他应着那句熟悉的“进”声推开门,原以为门后边是师兄小巧干净的办公室,可迎来的却是坐在台下排列得横平竖直的二十几双眼睛“唰唰唰”回过头望向自己。

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季杭握着门把手呆楞在原地,眼底倏地划过一道前所未有的尴尬,旋即在下一秒迅速敛起,换上招牌的肃冷气场,那二十多道目光便也陆续收回,他只好对唯一还将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师兄微微颔首,转身关门。
“抱歉,打扰了。”
迎着细碎的交谈和疑惑的目光,颜庭安浅笑着向不明所以的大家介绍了季杭,听着台下在闻及“神外季杭”这几个字后传出的夸张惊叹声,虽不曾点破那是自己亲师弟,心里到底还是极为骄傲的。
笑意又更浓了些,甚至点了点第一排正撑着脑袋要打瞌睡的男生,“都精神点,还没去神外轮转的,季主任记性可是极好的。”

被尊称主任的季杭倒是丝毫没有主任的自觉,拎着手里的文件夹在会议室后边立得规规矩矩,像个被罚站的好学生,认真盯着投影屏上的ppt讲义,耳边是颜庭安温和悠扬的语调,间或轻松愉悦的玩笑……这才记起来,心外的午休是有小课堂的传统的。
宽大的投屏上是病例题(历经千劫百难不死的)患者李红的CTA重建,讨论声你一句我一句此起彼伏,季杭没穿白大褂,刷手服外边儿套着一件石墨灰的冲锋衣,这次是被师兄安置在他身边坐着了,深邃而微垂的眸光间隐约带着几分忍耐。终于,在颜庭安沉和而极富耐心地穿插满了提示,而年轻医生们仍旧天马行空毫无头绪的时候,季杭那急脾气究竟还是忍不住了……

“除了考虑急性冠脉综合征外呢,给予硝酸甘油胸痛无缓解还应该考虑什么?”
“夹层破口在哪里光凭影像能明确判断?”
“右冠脉开口夹层撕裂应该搭桥在什么位置?”
“去年五月份二院的死亡病例分析报告没有看过?……看了还这个时候给抗凝?”
他的声音不大,音调不高,可每个字里却不多不少透着恰好让人心生忌惮的严肃明厉。不出多时,便没有什么人敢说话的了,会议室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底下坐的毕竟不是神外那群被唬惯了训皮了的大男生,季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强硬态度并不太合乎时宜,可惜为时已晚……
颜庭安哭笑不得地下了课,随手拍落季杭肩背上半融的雪水,看着还不等学生们走出门便来不及似的心虚而立的师弟,只是弯起好看的眉眼摇摇头,“吃饭了吗?”

芝士融化后特有的奶香味从微波炉的门缝中争相往外散出,混合着蛋白质和脂肪遇热而滋滋冒起的肉香,勾起沉睡的食欲。季杭手里拿着餐具守在门口等,眼角时不时瞥过电子屏幕上的倒计时,好像一个不小心到嘴的猎物就会被抢食一样。
橙黄色的灯光打在氤氲起热气的玻璃餐盒上,记忆在微波炉嗡嗡的运作声和食物愈发浓重的香气下隐隐卓卓起来……那些曾以为随着时间消逝便会被淡忘的日子,猝不及防得又跃然于脑海。

颜庭安的生活向来规整而有序,一个人也很少将就敷衍,只要时间允许必然会亲自下厨制备一食一餐。只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师兄弟二人真正能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机会太少。可但凡手术下晚了,病历写迟了,文献看累了,季杭总爱若屁颠屁颠跑来师兄家蹭吃蹭喝。
若正逢自己近期表现不错,师兄便会放下手里的工作挽起袖子给他换换口味。可倘诺知道是要挨骂的,便也不敢提要求了,自己架锅煮面,扒拉出冰箱里没吃完的剩菜,再俏咪咪挑一勺师兄自制的辣椒酱,也是无数个月夜星辰里,最为温暖踏实的记忆。
“叮!”

“小远应该会爱吃。”书桌另一侧的会客椅上,两张抽纸平铺垫在烫手的餐盒下,“师兄下次可以多放点黑胡椒。”
“不干吗?”大概是被对面风卷残云的气势怔到了,颜庭安抬起伏案写字的脑袋,“去倒点水喝。”
“我先吃完。”
季杭只微垂着头,眼神定定注视着玻璃餐盒中,那因为二次加热而有点粘稠的鸡肉焗烤面。规矩的餐桌礼仪,优雅的脖颈弧线,从容的咀嚼频率……和那直勾勾眼巴巴的护食目光实在不相匹配。
无奈的身影只得放下笔从桌后绕出,接了半杯温水放到季杭手边,这次等人吃得干干净净又喝过喝过水后才揶揄,“你是故意来砸师兄场子的?那么大火气。”

食物带来的满足感差点儿就让季杭忘了方才的尴尬场面。
“没忍住……”他抽了纸巾擦嘴,素来沉稳刻板的口气里,染上几分太过罕见的孩子气,“不过师兄脾气变好了,要是放从前,板子早拿出来了。”
“少给我按罪zui名,”颜庭安笑,他的声线柔软,像外头的雪,“你师兄可没有打学生的好习惯。”
“嗯,只打师弟。”

颜庭安在整个外科领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学生们都愿意跟他上台查房,手术室的护士们看见他也总是笑面桃花的,技艺卓群又丝毫不摆架子,即便是教训也不至于疾言厉色,仅仅是那几个亲近的学生,才有机会听到他温温和和说重话的样子。
大家都将这种仿佛与身俱来的儒雅气质归功于深厚的家学,却很少有人真正了解颜庭安的童年境遇,更是无法想象,他会因为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错误,对谁以藤条板子加身。当然,还是眉眼温和地笑着,“这种水准的题还答不上来的话,你好意思不挨打?”

肯定是要打的……可齿间牙根还留有师兄的味道,自然忍不住得寸进尺地顶嘴,“区别对待。”
“区别?”颜庭安顺手就拿起了桌上的白色文件夹,有些好笑地反驳,“要是小远答不出个所以然,你还能忍住不动手了?”
上午还因为术中冲洗枪喷到自己脸上而狠狠打了人五个板子的季哥哥,这会儿倒是信心十足了,“他不至于答不出。”
颜庭安兀自摇了摇头,视线收回到手里的册子上,高挺的眉骨在双颊上打出阴影,更突显垂落下来的眼眸之深邃,让人辨不清情绪,他略略沉静,而后悄无声息地敛起笑颜,“今晚有空?”
搁在腿面上的右手忽而一攥,手心是软绵绵的纸巾团。
季杭微微抬眸,目光里还留有颤动后的余波,原地站了起来,“嗯,要小杭过来吗?”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5-05 03:01:00 +0800 CST  
第十三章(2-3)


白雪皑皑,夜风瑟瑟,流云托月,不见星芒。这场初雪,出奇得大,整个B市都被盖上了一层软绵绵的羊毛毯子,显得分外干净。
季杭是喜温动物,家中暖气温度调得偏高,颜庭安顶着纵身的雪花进门不到半分钟,上衣外套就都湿透了。
单穿一件棉质长袖家居服,还将袖管撸到小臂上缘的季杭从厨房跑出来,“师兄没带伞?”
颜庭安颇为奇怪地扫了人一眼,“下雪打什么伞。”
他明察秋毫的师兄总是对的,季杭只得从洗衣间内搬出脏衣篮,将潮湿的外套扔了进去,再要上楼去找家居服,却被人果断阻止了。
“不用,忙完了就过来。”
季杭站在原地望向径直朝着他书房走去的颜庭安,背影一如既往地闲适潇洒,可是他心里却荡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庭安哥今天心情不好,”喉结滚动,半嘱咐半警告地对身边满脸莫名的安寄远说,“你乖一点。”

书房被颜庭安身上混合了寒夜凉意的融雪气味占据,空气里从昨夜残留下来的淡淡茶香很快就消失在了鼻尖,季杭皱着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已然恢复了肃穆干净的笃然神色,熟知却根本抵不过颜庭安淡淡浮起在嘴角的三分哂笑。
“这是什么意思?”修长的手指怔怔指向书桌正中放着的长方形盒子。
师兄脸上铺陈的那点笑意,就好像突如其来的夜风,将季杭做了一下午心理建设后戴上的那顶名为“坦然自若”的帽子吹得东倒西歪。他没有说话,依旧凝着眉站得英挺笔直,一身柔软舒适的家居服愣是被穿出额外的硬冷气质。
颜庭安的目光沉和而柔软,一点儿都没有严冬的戾气,只是显然对那精心擦拭过的古旧木盒有些漫不经心,曲起关节轻敲两下。
这句话念得极轻,更像是大家长藏在心底的牢骚,“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挺欠揍的。”

“师兄……”本该无懈可击的世家风范里透出一丝无措的脆弱来。
他们本就站得很近,颜庭安随意一笑便抱着手臂信步绕到了季杭背后,空气对流带动衣摆摩擦在季杭腰际,轻微细致的触感像毛茸茸的羽扇轻轻划过心间。
看似随意却隐隐透着压迫感的坐姿,靠在斜对面的双人沙发上,“再欠揍也已经二十八了,藤条不再是教育你必需的工具,疼痛也对一个需要全年二十四小时待命的病区主任没有任何帮助。”
凝起的声音,带着独有的低沉,宛如山谷落幕前的最后一抹阳光,“两年不见,除了挨打,就不想聊聊?”

深呼吸,季杭噙着嘴唇站到颜庭安十点钟方向的位置,话音里的那一分隐藏得不错的忐忑,实在不属于这个雷厉风行的主任,“师兄,喝什么吗?”
“不用。”颜庭安轻笑着摇头,特地挪了挪屁·股给他腾出一个位置,带着些邀请的意味,“你是坐,还是站着?”
视线相撞,季杭眉心轻轻一跳,继而迅速垂眸,将双手背在身后站得又多出一分规矩恭顺,“我站着就好。”
“嗯。”颜庭安俯身向前去拿茶几上的两份文件,点头轻声,“那你跪着吧。”
———
跪着聊天一直是训·戒·文的传统
抱歉久等,最近太忙,上火太频繁。希望大家一切安好。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5-05 03:04:00 +0800 CST  
第十三章(3-1)

“老师……”
季杭冷着声,“说。”
“顾主任打电话给你了吗?”今晚逢乔硕值班。
端握手机的胳膊微微垂落,脊背脖颈却劲松挺拔,季杭皱起眉,“什么事?”
那头的声音稍有犹豫,“有个VIP患者。”
“说中文。”
“好像是什么省·委书·记的妻子。”
季杭,“急诊手术还是危重症?”
“……都不是。”
“创伤?”
“应该也不是。”
询问声逐渐失去耐性,搀上明显的不悦,“诊断。”
“这……我还不太清楚。”
冰沉峻厉的面色搭配端正恭顺的跪姿,竟一点儿都不显得违和,季杭彻底沉下话音,“那你打来这通电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乔硕被那顺着耳道直渗头皮的凉意吓得顿了顿,过了几秒才轻声试探,“老师要不要过来一趟?”
“我没空搭理你。”
嘟嘟嘟——

乔硕当然是不知道他家老师此刻的处境,若是知晓一二,大抵也不至于这般没头没脑地打电话来了。
按下挂断键却仍不敢调为静音,手机顺手放在一边的茶几上。浓密的上下睫毛浅触,目光里褪去接通一线值班来电时的凝重,笔挺而规矩的跪·姿便不带多余的情绪,只剩脖颈的弧度虔诚地诉说着恭恭敬敬,同时又不易妥协的态度。
颜庭安的眼神轻轻扫过茶几上还未熄灭的手机屏幕,刻板无趣的系统自带桌面,“有事就说。”
“没有。”干脆的回答,并无多余的附解。
眼前的师弟从不缺乏敏锐果敢的临床视角,只是身处其位便太少能有自己可操控可预判的时间,于是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黄全英的事,你自己想过吗?”

平稳的视线蓦然一沉,季杭似是全然没想到时隔两年的谈话竟会从那件事上起头,眼神不禁在师兄身上转了半个圈。
颜庭安斜身将手肘支在宽大的沙发扶手上,左手五指撑开指尖抵着脑袋,依然是方才等他讲电话时漫不经心的姿态,神色里带着些作为发问者该有的探寻和包容。
回忆忽而撞了上来,彼时多少人或劝戒或质问过他,可不论是面对谁,顾平生费了多少唾沫星子拿他的名誉信用他的前途职称做说客,也都没有换来此刻哪怕十分之一的恭顺……
“是小杭莽撞了。”季杭的回答很简练,简练里了点缀着一撮刻意。
比墨更深的眸色里荡漾着丝缕暖灯的倒映,颜庭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在安静到生出几分怪异的时候,打来一记不偏不倚的直球,“我确实是没想到,两年未见,你处事方式都变那么幼稚了。”
语气甚是温良平和,但这已然是十份严厉的指责了。

季杭微微皱着眉,地暖泛起的干燥烘热仿佛一根毛茸茸的猫尾巴在他喉咙口撩了一把,生出一阵无法触摸的刺痒,他喉结滚动却没有说话。师兄的不满是从那通意外的电话起便知晓的,哪怕在当时,远隔重洋的声音明明是那寂冷的无眠夜晚里,最大的慰藉。
颜庭安歪着脑袋,食指轻轻摩挲着鬓角的碎发。
“当初那些在网上义愤填膺化身正义使者的评论家们,下一秒就被歌星绯闻翻起的更高的浪头冲散了。”他的语气不紧不慢,仿佛这些,根本就是可说可不说的道理,“可是,小远呢?他为什么会在家属的请求下冒险拔管,你不知道?”
季杭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些过分可笑的言评在他心中掀不起什么波澜,可这满城风雨的舆论还是在安寄远心里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以至为迎合家属而影响到专业判断。
归根结底,季杭一如既往得,低估了自己在弟弟心中的份量。那个宁愿挨·打受·罚都要往自己身边靠拢的弟弟,才不是无脑的莽撞,而是害怕极了家属滋事,怕极了彼时的无能为力,怕极了看到最在乎的人为他的过错承担后果。
原本束之高阁的情绪被此番挑拨,又一次重重摔在了季杭心上,他嘴唇轻轻阖动,“小杭知道。”
颜庭安直起身子骨正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懒懒舒展着眉眼,目光带有暖洋洋的温度,“保护欲强,只要你有能力承担代价,也没什么问题。可你一个小小的副主任医生,业务能力再强,离开临床,这就是一场毫无准备的战役。就算大概能了解到家属的目的,但,对手的实力未知,事件的影响未知,衍生的后果未知,义无反顾挑起矛盾,并且不给自己留后路,在之后的对峙中,又完完全全处于被动状态,愣头青似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不算本事。”
声音低浅而轻快,语气和姿态也太过随意,就好像是在给不经事的孩童念诵睡前故事一般轻松随意,让人有种无关紧要的错觉。可是出口的话,却不可避免得重了,“这种处理矛盾的方式,是童心未泯,越长大越天真,还是师兄从前,没打疼你?”

颜庭安并非爱讲道理的人,这长篇大论已经是基于季杭混乱的情绪而特地耐下几分性子。而这暖黄光影下,紧紧抿着唇显然半个字都不准备说的硬朗面容,也渐渐和十年前那个稚气倔强的少年,分毫不差得重叠了起来。
其实,季杭实在不是生来鲁莽的性格,这么多年在这充斥着矛盾色彩的医疗界内磕磕碰碰,更是修出了一副谋定而后动的沉稳。
可是,他骨子里却有一股宁折不弯的劲儿,性格内敛,却过于刚硬了。
面对这顺着发梢眉尾透出的,让人无法忽视的执拗,颜庭安半点不觉冒犯,甚至有些好笑得歪了歪头,仍是一派淡定,淡定里还带着些哄小孩的意味,“怎么,冤枉你了,还是又想闹脾气?”
季杭目光一缩,收敛起眸间的傲气,又补救性得眨了眨眼,跪得端端正正,“小杭不敢。”

沙发上的男人嘴角略沉,没说话,继续用温吞的眼神看着他,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
师兄的注视一点儿都不灼热严厉,平静而温软,却带着暌违已久的触感,轻而易举得在他饱经世故后而坚实硬冷的躯壳上磨砺出细小的疙瘩来,顺着每一次呼吸,愈发接近那底下的层层柔软。
良久,季杭的语气现出久违的怏怏,“是我做得不周全了。”
短短半句话花了好大的力气。这种类似于自我剖析检讨的说话方式,于季杭而言,已经有些陌生。
认错的话,他对着顾平生说过,当着下级医生的面说过,也同不甚了解临床工作的医务行政说过,哪一次不是坦荡磊落,不卑不亢,少有此刻的谦恭恳切。仔细看去,那眸子的光,都清透澄澈起来,褪去久经磨砺后筑起的防御,像极了曾经的少年。
“说正事吧。”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5-27 21:28:00 +0800 CST  
第十三章(3-2)

忽然而至的话题转换却一点不显突兀,说这些话的目的,本就不是要季杭递藤·条认错请·罚的。笑意微敛,肃穆的气场便轰然涌出,“你交上来的东西,我很不满意。”
季杭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情不自禁拧起裤缝,比起刚才颇有循循善诱气息的劝诫,这小小的书房角落,片刻之间便充斥了责备。
“是小杭的错。”
“这不是我要听的。”颜庭安低声,一句给打了回去。
僵硬的目光盯死在桃木茶几的纹路上。
他想开口解释,又不知道从何开始……为什么两年只有一份体检报告,心脏彩超怎么没有按规定复查,心电图和胸片各一张,心肌酶两年都未曾测过,原本一季度一次的心功能评估不见踪影,更不用说每天都需要定时监测的血压心跳氧合曲线。
太忙?没时间?没精力?是漫不经心还是有意避之?没有一条,是他敢拿出来试探的。

师兄的嘴角向上微牵,季杭余光触及,这次,大概真的没办法将那个表情称之为笑容。
“走之前答应好好照顾自己,如果这就是答卷,放在从前,自然是少不了挨揍。可是如今,我确实很不满意——”颜庭安的语气平稳无波,“但我不满意,也并没有什么用。”
而就是这平稳无波的语气,将季杭原本因职业习惯而练就得四平八稳的心撞得狠狠一个趔趄,“师兄……”
颜庭安只抬眸掐断了他悬在嘴边的话,眉骨稍动,目光一偏,稳稳落在那具规规矩矩垂手端跪的雕塑上,“你长大了,不是犯错就能拎过来一顿·揍的十四岁。我给你定的这些规矩,你做不到,师兄也不会盯着你,用藤·条·强·逼·着你改过来。就算这是唯一能让你就范的方法,我也不会这么做了。”
他直视季杭眼神里少有的惊愕慌张,没有半点可供转圜闪躲的余地,“你长大了,已经失去被当作小孩子来对待的资格。”
这话,太重。

季杭像是被高举的铁锤狠狠一击砸在胸口,喉头涌上来的苦涩仿佛能尝到血气的腥甜。在那个他竭尽全力逼着自己像成年人一样坚强勇敢的十四岁,明明是颜庭安,也唯有颜庭安,撕下他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为他打架,陪他数星星,带着他去看山看海,去尝不被允许的小食,也会在他需要教训的时候,毫不留情。
他将他当作一个孩子,给予陪伴,在乎,迁就和包容。
而如今……
季杭强迫自己深呼吸调整情绪,可脆弱的肺动脉显然张开得太过费力,连维持基础消耗所必需的气体交换,都有些窘迫。
这显而易见的情绪变化到了颜庭安这儿便仿若无睹,声音像飘在低空的云,明明没什么份量,却为承于其下的人营造出浓厚的压迫感,“没有任何临床意义的零散几张报告,处方笺里时常出现的佐匹克隆,两年都没有一次心内科门诊记录。我不喜欢翻旧账,但是既然你提及,二十六个月来对师父没有一身主动问候——你明知道我会生气,会失望,会难过,却还是尽数这么做了,说明你根本没有那么在乎我的想法和感受,所以,也不必拿藤·条出来糊弄。”

猛烈而庞杂的情绪像巨浪一般扑上来,将季杭那经岁月锤炼而愈发坚冷强硬的心脏砸出一个洞来。
他是委屈的,特别是听到师兄说“糊弄”二字的时候。
可是,他学不会像乔硕那样义正辞严为自己辩解,也做不到像安寄远那样怀揣着赤诚小心翼翼地顶嘴,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能够容下万千委屈——既然不能以叛逆的方式发泄,不能随着泪水流淌,就只好自己手持刀斧,一下接着一下往骨头上砸去,让这漫溢的酸水顺着骨基质被吸收,由着体循环重返心脏。
颜庭安对季杭哑然握拳的反应并不惊讶,握在手里的这一叠用文件夹整理起来的纸页,轻巧地被抛到茶几上,“这两年的成绩很不错,二十八岁的青年专家副主任,手术视频传到霍普金斯的医教组,也还是一致的夸赞和惊叹。你开始有自己的人生抉择和规划,哪怕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也不应该是一个需要有监护人的年纪和身份了。很多事情,我不该干涉。”
季杭压抑着内心的狂澜,狠狠稳住声音,“师兄就是师兄,哪里来的干涉……”

“即便你想,我也懒得管了。”颜庭安还是风轻云淡,“道理都懂,不用耳提面命地讲,你若仍然选择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我不会罚你,不会打你,只不过觉得,大概自己十四年的陪伴和教导,很失败。”
鼻腔后边像是被投放了一颗巨型柠檬炸弹,酸水顺着鼻窦的内壁蔓延开来,一路直抵眼睑。季杭低颤着的嗓音盛满惊骇,“师兄很好。是小杭让师兄失望了。”
颜庭安轻笑,“你该知道师兄耐性不好,失望几次,大概也就不会寄予希望了。”
颤抖的睫毛是这每一帧画面里唯一的动态,就连空气里的尘埃都仿佛凝固在原地,只剩那素来坚稳强大的心房心室,被灌满凉风。
“不过,我今天来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责怪你,质问你,或者贪心去纠正你。”颜庭安往后一靠,语气再次轻松起来,“而是遵守承诺,把你本就该知道的真相告诉你。”
温和的目光淡淡一扫,转而隆起五指,压着茶几上的另一份文件,推到他身前。
“季主任,这份胸外科的病历,不至于要我陪同解释吧。”语闭便兀自起身,出了门。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5-27 21:29:00 +0800 CST  
第十三章(3-3)

NSCLC,非小细胞肺癌,淋巴结转移,胸壁侵·犯……当这些曾经无数次,用严谨客观的视角在教科书文献病历上看到过的字眼,被套上自己亲人的名字,一切一切都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太久没有维持如此长时间的跪姿,膝盖骨周围已经微微开始发麻,可最先开始颤抖的,竟是紧紧攥着纸页的双手,以至于没法看清眼前的黑字,只好将其摁在茶几上,低下头逐字逐句地念。
陈析作为国内心外科的学科领军人,手里不乏优质的资源。时间线推移至他同颜庭安出国前的三个月,主刀肺叶切除术的是全国胸外科排名第一的A市二院肺癌中心主任,助手也都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主任医。后续的化疗放疗靶向治疗,则去到了美国霍普金斯医院的肺癌研究所。
纵然如此,生命在疾病面前的脆弱,现代医学力量的渺小,季杭也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个五年生存期不到20%的恶性肿瘤。现在,也已经过了一半时间了。

陈析抽烟,是从陈棉走了之后开始的。
季杭隐约记得,舅舅带着当初的助产士来找他,安笙不在,十四岁的季杭留在屋内听着那个改变他人生的故事,茫然惊愕中,看到花园里的陈析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在那单薄的身躯止不住颤抖时,陈析用包裹着浓厚烟味的怀抱揽住季杭,低沉而沙哑的烟嗓,“小杭,跟舅舅走。”
这个怀抱,于当时被往事抛之于千里冰川的季杭而言,是如此温暖踏实,可久而久之的相处,他便慢慢发现,其实,舅舅也并不是那些曾经出现在同学作文中,让他心生羡慕的温柔长者。
陈析的生活构成很单一,除了工作,科研,也就没什么其余的重心。
越发佝偻的身躯坐在木板凳上读病例的背影,被日复一日的伏案工作磨圆的桌沿,手提藤条考校师兄功课的样子,还有……阳台上长久不散的烟雾缭绕和玻璃烟缸里浅黄色的烟头,都是雕刻过少年季杭记忆的刀。
那是个极少有情绪外露的男人,他缓解压力的方式也自然是沉默的,沉默的一根接着一根。

书房门被小心打开,安寄远犹豫着往里探了探脑袋,扑面而来的低气压让他声音略显怯惧,“哥,我敲门了。”
小心翼翼的语气将季杭从回忆中抽离,合起早都翻到最后一页的病历,随手撑在茶几边沿起身,没有分毫被弟弟撞见自己罚·跪的尴尬。
“进来吧。”
反倒是安寄远,局促得连眼神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庭安哥叫我进来看看哥。”
“我没事。”
毫无说服力的三个字让安寄远终是忍不住往哥哥脸上看去,鬓角像是有汗珠滚落过的痕迹,眉宇间夹杂着几分难以忽视的凝重,其余也确实看不出什么异常,“庭安哥说,哥没什么事的话,他就先走了,不用送。”

凉水冲脸,擦干,冬天的皮肤像是被从四面扯过似的紧绷干燥。季杭究竟是在多年的临床中炼就出严谨的表情管理,哪怕他并不习惯在颜庭安面前这般压抑自己,“师兄,小杭开车送您。”
“不用。”颜庭安并非是要瘆着他,“两条街而已。”
安寄远看了眼窗外,“外面还在下雪,让哥送吧。”
颜庭安笑着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就像来时打招呼一样,丝毫看不出一丁点同季杭生气的意思,“空气好,我走走。”
季杭明白师兄的脾气,于是也只扭头吩咐,“小远,去给师兄拿件外套。”
来时的大衣被淋湿,如今的颜庭安只贴身单着一件衬衫。安寄远转身打开玄关侧面的壁橱,里面挂着三人日常穿的冬装外套,思量几秒,还是抽出一件季杭的衣服,打笑道,“庭安哥应该不会嫌弃哥吧。”
季杭没什么心情附和,木讷地看着颜庭安回应了一句什么,安寄远又笑得更开了,像个孩子,有几分在他面前很少有的喜乐气息。他想,颜庭安自始至终,大概都是个比他更好的哥哥。

厚实的外套接到手中,并没有医疗剧里的医生披白大褂时仿佛掀起一阵厉风的潇洒,刻进骨子里的无菌原则让颜庭安穿衣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谨慎。
他的眼神在季杭脸上停了停,很快就又落了下来,什么话都没有,转身扶上门把手。
“庭安哥慢——”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像是流动的画面被按下暂停键。
颜庭安开门的动作仿佛被点了穴似的定格,如一尊透着寒气的雕塑,脸色在顷刻间黑矮矮地沉了下来,把从未见过他如此冷峻的安寄远吓得半句话卡在喉咙口,没了下文。
骤降的气场如利剑刺破苍穹,让兄弟二人都不自禁地打起冷颤。平日里收敛起来的压迫感在其转身的那一刻悍然外放,硬挺的面容不复平日里总是挂着笑意的淡然亲和,严冷的脸色里掺着化不开的阴沉。
不同于季杭的严肃中正,那是一种更为冷锐,沉郁,不容任何揣度的气场,宛如利剑出鞘,映着雪月寒光。
颜庭安将插在外套口袋里的左手慢慢抽了出来,在身前摊平,结了冰似的的眼神目睹了季杭瞳孔的惊缩。
黝黑的眼底,是一片狂风暴雨,“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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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怪小远的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5-27 21:30:00 +0800 CST  
第十三章(4-1)

闷沉的脑袋“轰”的一声,砰然炸响。
无限逼近窗外积雪的苍白,在季杭凝重的脸色上铺陈开来,惊惧的眼眸里闪起细碎而赢弱的微光。
可不过几秒,冷冽如陈年冰封的气场又被悄无声息地收起,仿佛刚才徘徊在凝固边缘的冰冷气息皆是幻觉,颜庭安的脸上又挂上一丝或许能被称之为笑容的表情,“小远回房。”
季杭眼神里渗出的惶恐,颜庭安字语间掩起的震怒,再加之男人手中稳稳托着的物什……安寄远的诧异并不亚于任何人,眼神犹疑几圈,尾音还带着颤,“庭安哥——”

只是未等最后一个字落地,颜庭安清冷无恙的眼神便扫了过来,豪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
那气场仿佛夏日里开足冷气的空调,每个毛孔都被强压而填满了冰冷锋利的压迫感。哪怕他庭安哥从来没有对他疾言厉色过,安寄远还是被这沉甸甸凉飕飕的目光冻得一个哆嗦,非常识时务地跑回楼上房间。
关门上锁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客厅,颜庭安似是跟着轻笑了一声,又似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恍然不觉眼前人的惊惮,低头翻着手里那包被抽走一根的烟盒左右打量一番。
灵巧的手指一个翻转,烟盒便“啪嗒”一声落到了身边半人高的鞋柜上。淡黄色的海绵头浅浅噙在撕开的缺口处,满是邀请的姿态。

眸光一凛,空出的右手便一点不留情面地盖上了季杭的左脸。
“啪!”
似是一个澎湃汹涌的巨浪从高空翻落,狠狠砸在坚硬的岩石上,沉重而响亮。
被打偏了的脑袋下意识摆正,煞白的脸上霎那间便染上大片红肿,浮雕似的印在季杭无措的面容上。他的站姿仍然笔挺,如稻田里迎风的麦穗,笔直的腰杆低垂着头,每一寸骨头都蓄着郑重其事的愧歉和惊惶,带着些规矩到让人难以忽略的敬畏,却惟独没有怯懦。

“啪!”同一位置,山呼海啸,天动地摇。
双侧脸颊被高挺的鼻梁骨分割成全然不同的两面,一面是千里冰川,一面是炙火岩浆。
颜庭安的脸上又晕开浅浅轻轻的笑意,然而怎么看,都跟之前不同了。
“真是长大了。”
不徐不疾的语气,清淡缓和的音调,竟被男人说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在季杭余震未消的大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时,便收回目光,转身径直走出了视线,毫不犹豫,更不带一丁点回头之势。

深棕色的木门被走廊里贯穿的寒风吹得微微摇晃,就好像在对他已然肿起的脸颊摇头叹息。
耳边是两记狠戾的耳光砸出的嗡嗡声,睫毛扑闪,眼角肌的收缩便后知后觉似的,在脸颊上蹿出道道火辣辣的疼,好在有着极高职业素养的大脑很快便从茫然的惊愕中恢复起了本职工作,拼凑起被这巴掌打得东倒西歪的理智,努力搜寻最佳的应对方案。
但其实,脑海里最为响亮而密集的,还是师兄极为客气的外交辞令,和语气里叫人无法忽略的疏离感——
“你长大了,就失去了被当作小孩子对待的资格。”
“我不满意,可也没什么用。”
“不用拿藤条来糊弄我。”
……
走廊里鱼贯而入的凉气同屋内浓厚的暖意混杂交合,在这几平米见方的门厅形成一股冷热气流的对撞。季杭连眉梢都没有再动一下,眸间明明一片清透澄澈,却愣是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抬腿就向往屋外追了出去。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6-13 22:07:00 +0800 CST  


第十三章(4-2)

这大概还算是初雪,只是这场初雪实在有些来势汹汹,给这个传说中三十年一遇的极寒严冬又添上一抹凄绝。
望眼而去,楼间的花坛,路沿的驻车,还有那造型奇异的槐树梢上,都已经积上一层白绒绒的雪被。
行人步道边星星点点的路灯像是落入凡世的星辰,将灯火阑珊的居民楼宇隔成两岸。夜色深沉,看不清眼前的雪花,只能凭借车灯前的团团光晕,来判断落雪的速率及密度。车行道上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了,而两侧步道上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自然而然就踩出一条浅浅的道来,倒是给疲累的物业师傅省了力气。

夜归的人们总是行步匆匆,拉拢衣襟向着这硕大小区内的某一盏暖灯某一桌热饭赶去,而这原本漫无焦点的目光,总还是禁不住好奇心,投向那个逆行中的单薄身影——同穿着厚实羽绒服毛线帽缩起脖颈儿的行人形成鲜明对比,男人身着一袭棉质的纯色家居服,被寒风飞雪灌得噗噗打响,布艺的拖鞋早都由地上半融的积雪打湿,连带着裤腿下缘,每走一步都飞溅起水花来,而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便再没有其他可以御寒的装备。
后脚跟顺着跟腱而上,纤长的手指直至前臂三分之一,光滑而骄傲的脖颈弧线,所有这些暴露在空气里的肌理,统统都被冻得通红发亮。
来自陌生人猎奇的眼神最终还是会落在那张硬冷严正的脸上,季杭也不加遮掩,左边脸颊的巴掌印因为骤降的温度痛得发胀,如果角度光线合适,应该恰巧可以看到那有力的五指留下的鲜明肿印。

他就这么跟着,错开颜庭安半个身子,迎面偶尔走来人,便默默后退几步给行人让路。一句话不说,一声“师兄”也不唤,偶尔抬起眼睑去打量一下颜庭安埋在帽檐下的神色,都觉得愧疚难耐。他其实看不清师兄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那每分每秒都在往下沉的气场,比这无异于赤身的严寒,更让人心悸。
似是一艘被吹走了帆布的帆船,在狂风暴雨中晃荡不安,可还是千方百计要向着灯塔的方向前去,古旧的木浆在这大浪翻滚中根本无济于事,而行船人依旧孜孜不倦。

也不知走了多久,季杭只觉得自己的肺泡里都快结霜了,可冻得发麻的双腿还是机械般地往前跨着步子,任由凛冽的寒风将那薄薄一层家居服打在仍旧挺拔的背脊上,勾勒出一身硬冷的傲骨。
颜庭安忽而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没有一点动作,只有淡淡的白雾从嘴边泄出,“你知道我不会心疼的。”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高旷远,哪怕是在这漫飞的雪花里,都像是藏身在厚重云层后头,丰润而绚烂的阳光,穿透到听者的心底。
季杭没有应,怔忪而立。睫毛上覆着一层毛毛的雪花,眨眼间便飘摇坠落。

持续行走的时候不易察觉,一旦停下,才忽觉全身上下每一丝肌肉纤维都被锁在了极限拉伸的位置,通身的刺骨奇寒,僵硬瑟缩。两只通红的脚掌隔着湿透的拖鞋底扎在雪坑里,分明已经感受不到趾头的牵动,双脚就好像冻成一团的冰块。
余光里是一颗壮大的考槐树,大多枝条已是光秃得干干净净,唯有一片焦黄的树叶,被雪花打得摇摇欲坠,却仍旧固执的靠着那微小薄弱的经脉同大树相连,东倒西歪却俨然不肯与枝头作别。
颜庭安再次抬脚向前走去,身后莎莎啦啦的拖鞋踩雪声旋即响起……明显比先前慢了半拍,脚步声也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
只是这次,并没能走出太远。

一个顿步转身,扯开上衣外套的拉链,褪下厚实温暖的羽绒服,单手往季杭怀里一扔。
“我只说一次。”温软的气息吹散了嘴边纷扬的雪花,“穿上。”
这一系列的动作命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季杭早都冻到发僵的脑袋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却十分诚实地死死拽住了胸前余温尚存的外套。
挂着雪花的睫毛颤颤巍巍,好不容易向上掀开,目光从白皑皑的地面上移到颜庭安惯满风的衬衫,精炼又淡然的样子,季杭那久经风霜而坚硬明厉的眸子里,不知不觉中透出几分无所适从的脆弱。
寒流还是没能冰封住他的心脏,靠着本能的顺从使唤自己僵硬的胳膊穿上外套,哪怕纵身严寒,站姿也没有半分颓靡的模样。帽子被颜庭安一点不温柔的动作狠狠盖在头上,季杭迷朦着眼睑,看到那个太过熟悉又并不寻常的背影往回走去。
他这才深深,深深喘过这口憋得他眼角发酸的气来,勉强从溺水般的窒息中挣脱出来。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6-13 22:07:00 +0800 CST  


第十三章(4-3)


医院的家属小区并不小,来回一圈也有十几分钟,平日里不觉得多长的路,摇身一变成人体冰棍,还是不一样的。
强有力的热水花洒柱由头顶淋下,温热的气息顺着肌理灌注到血液里,由体循环游走到心脏,一点一点地唤醒一个个还以为要进入冬眠的细胞。
许久没有过的强烈情绪像海啸一般扑上来,将季杭久经历练而八风不动的心海打出层层激浪。他望着脚底下汇聚成滩的水流出神,隔着浴室的门,都能感受到客厅里颜庭安内心的幽深浩瀚。
清冷的眼神,微妙的表情,和拽着他胳膊将他往浴室里扔时不容分说的力道……

这感觉于季杭而言其实极为陌生,因为颜庭安的管教从不在于疾言厉色,更多的是陪伴,是影响,甚至可以是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心拿捏过的调侃玩笑。
他挨过很多揍,受过很多罚,也因为对陈析的不尊重被郑郑重重的板着脸训过,但师兄实在是太少,太少和他生气了,以至于在临床决策上素来以果敢精准著称的季主任完全就没有任何应对的策略。
期间安寄远进来送衣服,“哥,还要给你拿什么吗?”
“不用,”他的声音穿过热气氤氲起来的水雾有些朦胧,“谢谢。”
“那我先回房间了,庭安哥在楼下等你。”

颜庭安额前的细发也有些湿了,衬衫的衣襟微微透着肉色。
“师兄要不要先洗澡,小杭给您放热水。”刚从浴室出来的季杭还冒着热气,浑身都冲得热乎乎的。 整个人陷在柔软干净的家居服里,乌黑的睫毛垂下,一双瞳仁掩在其后,所有锐气便敛得一干二净。
颜庭安坐在餐桌边,一手环握着咖啡杯,一手随意地翻看着桌上的期刊,这几分悠闲自在,便是比眼前站得规规矩矩的季杭更有几分主人的样子。浓黑的咖啡喝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季杭还没来的及想咖啡机多久没有换滤芯了,就被师兄的手抽回视线,顺着一看,侧坐的桌上放了一杯尚且冒着热烟的热巧克力。
“喝了。”

季杭尴尬地抽了下嘴角,上一次喝热巧克力大概还是大学期间,连名字都记不清的某个女孩儿被闺蜜推搡着意图表白时送的。家里这罐,自然也是乔硕买的,大约……已经过保质期了吧。
可是,师兄亲自给冲的,又端到眼门前,季杭是怎么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被冠上闹脾气的罪名。
战战兢兢抿了一口,甜腻得好像要把舌头黏到上颚似的,眼神试探地看着颜庭安的脸色,“有点烫。”
室内的温度让颜庭安的神色又暖了起来,可这暖,又不是那种能渗透肌理的,这笑,也不是由心而发的,“真是长大了,都会要挟我了。”也不知道说的是这热巧克力,还是一路在雪里追着自己的行为。

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季杭没再说话,不急不缓咕噜咕噜喝完一整杯热巧克力,放回杯子的时候还特意往师兄的方向推了推,一副小孩子炫耀自己吃完了饭的样子。
“什么意思?”颜庭安这才从手里的文章中抬起眸子,“等着我给你洗杯子?”
季杭的耳根“唰”的一下红了起来,赶忙抽走马克杯转身进厨房去洗了,恨不得去门口酒吧借一块擦杯布来擦得蹭亮蹭亮的才出来,颜庭安已经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面前的茶几上并排摆放的三件东西——床头柜里的一瓶佐匹克隆,那盒从他衣服口袋里找到的烟,和……一瓶刚开封不久的漱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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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哥哥义正词严一副师兄可以打可以罚但不能不理人的样子
可蛋泥觉得颜庭安内心真的就是:我懒得理你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6-13 22:07: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8-02 12:47: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8-02 12:51: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8-02 12:55:00 +0800 CST  

楼主:米酒蛋泥

字数:129622

发表时间:2019-10-10 06: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6-23 00:40:25 +0800 CST

评论数:1139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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