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安歌寄微词(师生\/兄弟,第十一章起)

第十二章 (3-1)

各大媒体平台,新闻头条,铺天盖地都是对即将到来的严冬的残酷渲染,三十年难遇的极寒气流,突破零下三十的气温预测,仿佛尚未换上厚衣裳,便已然能感受到空气里那飕飕凉意,和人心惶惶。
霸占着哥哥卧室的安寄远,却依旧浑然不觉。

纵然相对比季杭要更加受宠,自小也无法逃脱腐朽古板却有着坚实历史沉淀的大家族,对生活习惯和日常作息的严格要求。出院不过三天,便重拾了倚靠生物钟早起晨练的潜意识,哪怕是不敢乱翻季杭的东西,也势必日日要把每条抽屉缝里的灰尘都擦拭干净,就算把米饭煮成爆米花而被乔硕狠狠嘲笑,一边嘟着嘴也还一边乖乖给师兄做帮厨。
唯独一点,季杭柔声劝诫又严肃教训了多次,仍然没能改过。

“看书就去书房看。”早有准备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怔到,随手打开明亮到刺眼的顶灯,语气里装点不满,“大白天窝在床上,像什么样子!”
趴在枕头上的身影从密密麻麻的笔记里回过脑袋,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小声咕哝,“哥没敲门。”
独自在家的安寄远,像是在重温儿时放暑假的时光,守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做着平日里不被允许的事情。除了沿袭他哥哥轻微洁癖而绝不在床上吃饭之外,其余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舍不得离开这六尺方的地,床头柜堆满电脑平板,沉甸甸的专业书只好往地板上放。

“下来!”连着睡了几天沙发的季杭比平日里更多一分疲惫,凌厉的目光便少了那么些棱角,分不清是教训还是抱怨,“越来越没规矩。”
“哦!”虽然屡教不改却每次都态度极好,哧溜溜的两条小腿触及微凉的空气便不禁一颤,弯腰叠被子时还是一不留神就会牵动刀口,可还是迅速整理了自己的颇有成就的“战绩”,抬头看季杭显然是刚洗过澡的一身清爽,“哥,晚上吃什么?”
自动过滤弟弟殷切的目光,语气同食材一样平乏寡淡,“小米粥。”

“师兄又不回来吗?”失落尽然跃于脸上,“我想吃师兄做的鱼香肉丝了。”
季杭觉得好笑,特别是想到昨晚这两人还因为喝牛奶加糖的事吵得不可开交,“那你自己打电话给他。”
“不要。”安寄远像是愕然吞下了一整颗苍蝇,过半响撇到哥哥脸上的暗笑,又重声强调,“才不要。”

冒着热气的鱼香肉丝端上饭桌,勾芡过的汁水挂在肥瘦相间的肉丝和色彩丰泽的蔬菜上,令桌边二十好几的大男生都不禁垂涎欲滴。
这可是外婆的招牌菜。
“天气越来越冷,你日日住医院怎么行?宿舍有暖气不?”
一筷子肉丝夹杂着木耳竹笋盖在乔硕手里托着的米饭上,老人家的鬓角略显花白,眼角的皱纹丝丝缕缕,却真的看不出是刚过了八十大寿的。耄耋之年,却依旧精神矍铄,身板硬朗。

乔硕往嘴里扒拉两口饭,笑颜如孩童般欢愉,“外婆的鱼香肉丝那么多年了还是一个味道,我自己做总觉得差点什么。”
“肉丝要提前浆,你那么忙,哪儿来的时间。”
外婆叫沈一兰,乔硕听妈妈说过,外婆出生在一个以珠宝为生的地主家,而后来文·化·大·哥·命被抄家,落魄到B市周边的那个小渔村。那个时代背景的女孩,都有一身好手艺,却少有会写自己名字的。

“跟你说话呢,也老大不小了,整天住宿舍怎么成?”
乔硕只是无奈地笑,“宿舍有暖气,也能做饭,还包水电,挺好的。”
“哪儿好了?成天混在男生堆里上哪儿找对象去?”年初又掉了几颗牙,吃饭速度也慢了下来,“该为自己的以后考虑考虑了。”
大抵是知道每次都逃不过这个话题,乔硕倒也不嫌唠叨,“放心外婆,你外孙可受欢迎了。”

“你就贫吧!”
筷子眼看就要敲到乔硕脑门上又被灵巧地躲开,沈一兰重重叹了口气,“外婆到这个年纪也没有其他牵挂,你妈走得早,你一个人……总放心不下。”
托着饭碗的手掌微微一紧,咀嚼的动作也迟缓下来,“外婆说什么呢。”
“又到冬天了,”她望向窗外的萧瑟落叶,眼角的褶皱里晕开淡淡的粉红,“该去看你妈了。”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19-12-30 00:27:00 +0800 CST  
第十二章(3-2)

其实……
后来季杭再回想,印着会议流程的海报在报告厅门前贴了有好多天,小远提醒过他,夏冬这样的直肠子又不怎么瞒得周全,就连师兄的那通电话,也处处都是线索。可是,哪怕向来大大咧咧的乔硕硬是推搡着他在参会前将刷手服换成衬衫,他也还是一丁点都没有料到。
是他不够思念,还是他已经足够坚强。

B大附属作为综合排名从未掉出过全国前三的三甲医院,经常作为各类学术讲坛和年会报告的主办单位,这对从实习期开始就被本院淳厚的学术环境熏陶的季杭而言并不陌生。
从前还是学生的时候,经常出入这一类论坛会议,不仅对了解学科前沿动态和培养循证思维甚是有益,更是帮他扩展了专业内的人际圈子。只是后来临床上的责任越来越大,日常被手里的重症急诊牵着心,便也失去了许多此类机会,实在碰到感兴趣的主题便找医务处的老师调录像来看。

即便夏冬提前到季杭办公室盯着人赶紧,但他还是没办法阻止季杭叫了好几个住院医来问话,没办法阻止他临近午休结束又去病房转了一圈,查过几个急送的化验报告和影像检查。看着季杭面对家属那些问了一遍又一遍的问题气定神闲的样子,夏冬恨不得把人拉过来直接消失,可碍于那完全不同于日常相处的严肃侧脸,还是没有试图挑战好友的底线。
于是这么一折腾,二人赶到报告厅的时候,主持人已经在暖场发言了。

十八楼的会议厅平时还用做全院疑难病例讨论和一些对医学院学生的操作展示,至多能容纳四百多人。可季杭竟有些惊讶地发现,两边走廊和后排空隙也都陆续挤起了人,他去过不少年会论坛,很少有人气这么高的。
陆续还有人从后门进场,夏冬探头张望,便冲着向他们招手的年轻男医生走去,同季杭二人矮着身子坐到到预留的位置。

国际惯例副院长开场致辞,而后便是获邀的嘉宾陆续上台展示其专业领域的研究进展或学术报告。今年神经外科的板块是由六院的神外主治负责,演讲内容主要围绕他近期发表于介入放射学期刊上的一篇关于血管内治疗的综述。
季杭杵着脑袋听过一会,六院的神外并不是特色科室,论临床病例和科研项目,都比不上B大附属,演讲医生甚至在提问环节扫过季杭时,略带心虚地冲人点了点头。季杭回以礼貌的微笑,耐心却是被这一场又一场并不称得上出彩的报告慢慢消磨着。

“几点结束?”忍不住用手肘拱了一下夏冬,“我一会还有教学查房。”
夏冬目视前方,一本正经的样子,“季大主任那么显眼,总不见得要早退吧。”
季杭斜眼瞪人,顺而向周边聚集的人群扫视而去,奇怪的是攒动的人头不少反增。无奈之余便拿出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来,调出昨晚才看到一半的文献。

手机屏幕不大,论文版面又有些拥挤,看起来不算轻松。
季杭埋着脑袋看得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主持人突然亢奋起来的声音,“……大家都为这一刻久等,下面就让我们掌声有请,师从我国心脏外科学科领军人陈析的,全国首批心脏外科青年专家,中国医师协会心脏重症专家委员,中华医学会心外科先心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担任《ATS》及六本核心期刊编委,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医学中心先心外科副主任及研究员,曾以一助身份参与全国首例儿童心肺联合移植……”
当主持人的介绍词念到“陈析”时,季杭的脑袋便如惊雷劈下般“轰隆”一声炸开。

环握着手机的拇指狠狠一紧便摁到了锁屏键,沉黑而光滑的屏幕上赫然投射出他逐渐缩小,深邃却颤抖着的瞳孔,和那眼眸里散出的近似惊恐的目光。
直到那些关键字眼无限逼近于某个人,季杭才狠狠咬碎下唇内侧的细肉,逼自己抽出撼动的魂魄来。只是那惶然的视线还未来得及移上讲台,悬挂于头顶和墙体的环绕音响,便毫无防备地念出了这足够震破耳膜的五个字。

“颜庭安教授!”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19-12-30 00:27:00 +0800 CST  
第十二章(3-3)

手机应声而落,“咚”的一声砸到木质地板上,而后便立马被四方而起的鼓掌声尽然覆盖。
他怔怔注视着后台人员进场的位置,颜庭安笔挺纤适的西裤和一丝不苟的白大褂进入视野的那一刻,季杭只感觉到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好像是全然暴露于寒流之中似的狠狠紧缩。
整个人蓦然从慵懒的坐姿中抽离,“蹭”的一下,绷紧双腿拔直了腰杆子,微微颔着下巴,垂手挺立在全场近五百名观众中间。
站姿清俊昂扬,又恭敬谦卑,可他怎么都不敢去看台上的身影。

轰雷般的掌声渐渐安静下来,可是季杭却像是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置若罔闻地立在原地,听不见身边细碎的议论声。
直到台上颜庭安凑近话筒,两手漫不经心地撑在演讲台两侧……
眉眼舒展,石涧泉水般温良舒适的声音便顺着薄唇流淌下来,“还没到提问环节,先落座吧,季主任。”

本就微微打着颤的两条腿被这一声“季主任”唤得狠狠一折,掌心早都叫自己平整的指甲掐得生疼,用三秒钟做思想挣扎,才咬牙沾上了半个椅子,正襟危坐。
夏冬将他的手机捡起来放回人白大褂的口袋,看着好友沉肃的侧脸咕哝,“我不是故意的啊,庭安哥说没必要……他也不知道你会来听讲座啊,你们彼此彼此嘛……”
“闭嘴,安静!”一改方才心神不属的姿态,季杭的视线再也没有离开过台上谈笑风生的人。

演讲内容深入浅出,ppt上不过是几张数据图表,偶尔穿插着博人大笑的漫画图片,却能对专业领域的前沿动态侃侃而谈知根知底。
季杭有时会疑惑,这强大的人格魅力和从容的风韵气质,到底是与生俱来的,还是靠经历填充的。颜庭安才开口,台下便自然静谧无声,仿佛连呼吸都被他12次/分的频率所同化,仿佛是在清晨收获阳光般舒心,又仿佛是在夜里仰望星空般心生敬佩。

“小杭,你是去答辩的,不是去给熊孩子上课。笑一笑,别那么严肃。”
“跟你讲过吗,这种差异表达分析结果要用火山图,不挨打就不长记性?”
……
两年时间,竟然一点都没有变。
悠然熟悉的步伐和习惯性的肢体语言,闲步踏落还是掩不住举手投足中散出气场,轻微的重音,便能信手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去神外后,师兄能帮到你的就很有限了……不过,我会适时去找顾老师了解情况,帮你长记性,绰绰有余。”
“你今天一助的囊肿切除录像我看过了,带着你的东西进来,有话问你。”
……
平整熨烫的西裤衬衫一丝不苟,身着白大褂便截然心无旁骛,明明是这般硬朗坚毅的面部线条,却又时常挂着照耀人心的笑意,处事不惊,坦然自若。

“好好照顾自己,身体第一,其他所有都排在最末……不论什么事,都可以随时给师兄打电话。”
“不要没事就跟自己怄气犯犟,宽容一点,对你自己,也对在乎你的人。”
……
台上的颜庭安满腹学识却仍旧谦卑亲和,淡然温暖,没有丝毫凌驾于人之上的优越感,就连回答问题,也一如既往平静安和,平等而尊重的交流,不会让人紧张不安,更不会让人觉得低人一等。

正是这样一个人,教会他知世而不厌世,知不公而不怨不公,教他用昂然无畏又周密严缜的态度,去触摸生命之深远坚韧。
于是,师兄到底讲了些什么,季杭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提问环节由于难挡的踊跃热情而一再延时,直到主持人实在迫于后台压力,上前强行终止。
颜庭安做了简短的感谢,又给意犹未尽的大家留有希望,“这次到B大附属,暂时不会回美国。主要着重于心外中心的几个在研项目,如果有额外的精力,也期待回到临床。你们的问题,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同我探讨。不急一时,来日方长。”
说到最后四个字,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季杭的位置,季杭便再也坐不住了。
抱歉地向身边人颔首打招呼,便从观众席小跑出来,往台侧嘉宾退场必经的那几格台阶边上一站,视线上移看了眼还在同副院长握手的师兄,便规规矩矩垂手而立。

不管到哪儿,颜庭安都能自然成为焦点,才刚走下台,躬身上前打招呼的主任主治们,抱着小本子提问的住院医,便像是马蜂回窝一拥而上。
季杭默默往人群外边退了几步,安安静静贴墙站好,目光低低撒在地面上,余光里是颜庭安闲恬的淡笑,浅浅挂在嘴边,恰到好处的弧度让人觉得很舒服。
明明是端庄沉肃的会议厅,有师兄在十米不到的距离开外,哪怕里外三层间隔了好一些人,季杭却依然觉得,阳光热烈,水波温柔。

终于结束一轮难以推却的寒暄,颜庭安才笑着拒绝几个意犹未尽的住院医,从人群中跨着悠闲的步伐向季杭走来。
季主任的站姿更加挺拔了,堪比大一军训时以优秀学员身份领操时的模样,只是再不见锋芒。

颜庭安不染情绪的眸光扫过季杭清亮的眼瞳,微蹙的双眉和紧抿的口唇。忽而俯身,伸手替他拉平了因为紧张,而被湿热的手心熨烫出褶皱的白大褂边角。
再抬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阳光透过树隙一样缕缕温暖,嘴角的弧度肆意牵开一直波及面颊,语气甚至带着些揶揄,“怎么又长高了,都二十八了还长。”

今年八月份体检,接待的医生也念叨过同样的话。但是两年,一公分,也只有颜庭安靠着肉眼随意一扫,便能比上仪器的精准。
金明穴那里一阵酸楚,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口舌对这个称呼竟有些生涩,“师兄……”


季杭方才敢抬起眼眸正视。
时隔两年,颜庭安的容颜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望向他的眼眸里同时闪烁着凉薄的味道和温软的笑意,顺着那神里望到底,便是仿佛屹立永远的峥嵘傲骨,内敛成熟,平静沉暖。
这就是他遍体鳞伤时怀抱的善良,是他踽踽独行时前进的信仰,是他那无坚不摧的外壳下,最最壮阔浩瀚的柔软。
触手可及。
—————
赶着年末放庭安哥出来
祝大家2020平安喜乐美满充实
也预祝季哥哥可以过个好年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19-12-30 00:28:00 +0800 CST  
第十二章(4-1)

电梯门敞开,便是繁忙的A组病区。颜庭安刻意落后于季杭半个身子,脸上依旧是温和平淡的笑意,坦然接受着穿梭在走廊上繁忙的医护人员,好奇而探寻的目光洗礼。

“季主任!”路过护士站,总无一次例外地被叫住。年轻护士递上病例,羞赧的眼神禁不住就往身后那同时停住脚步,莫名让人觉得舒坦的面容看去,“您加急要的病理。”
“好,谢谢。”季杭点头接过夹子,还没来得及翻开,又被此起彼伏的唤人声牵走神经。
“季主任,这里有份要签字的病历,等着您签完上报医务处的。”
“主任,二十二床的家属刚在找您,我说您开会去了。”
“麻醉沈主任来过了,说让您有空回个电话,关于明天那台术中唤醒的。”
……

埋头于护士站边的季杭很快就沉浸到手头的工作中,一份份文件看过,单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持笔在病历上做着批注,还得空出一只耳朵接收即将转入的危重患者信息。
分明是跟平时相差无几的工作节奏,可今天这蓝黑墨的笔尖不知怎么有些生涩,季杭眉宇微紧,他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庭安哥!”乔硕欢朗的一声叫唤,才蓦然拉回季杭的神经!
签名签了半个字,钢笔便下意识往病历夹子里一扔,拔直身板转头,满怀歉意地看向被他无视了大半天的颜庭安。
“最近乖不乖?”颜庭安习惯性地用调侃的语气同乔硕打招呼。
刚从治疗室走出来,乔硕白大褂腿前的位置还印着两滩水渍,放在平常被季杭看到这般邋遢的样子定然要挨几句教训,今天却丝毫不带犹豫地大言不惭,“当然乖!”

颜庭安这才撇了眼一脸沉肃无趣的师弟,“那你老师呢,乖不乖?”
那张被不知哪儿来的寒流冻住的冰山脸上,顿时就像开出了一片儿桃花似的红透一层。
乔硕当然不敢正面回答,眼珠往季杭这边一个遛弯儿,就道,“庭安哥,老师可想您——”
“啪。”半句话没说完,就被敲在胸前的病历夹子隔空截断,“徐素的大病历,拿去改了!”

被自己师兄和学生像只展览品似的评头论足当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季杭瞪走了乔硕便转向被他冷落的颜庭安,语气里着实有几分歉意,“师兄去办公室等吧,小杭过会儿就去。”
这两个人称代词一出口,周围本就竖起耳朵满怀好奇心嗷嗷待哺的小护士们,便像是收获了什么头条新闻似的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原本嘈杂的叫唤声都好似低了几个分贝。
“嗯。”颜庭安淡淡点头,刚要转身又忽而抬头,“喝什么茶?”
季杭清亮地笑了,“听师兄的。”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1-21 20:53:00 +0800 CST  
第十二章(4-2)

季杭大概从来没有,在进自己办公室前需要深呼吸整理心情的机会。
就是两年前,颜庭安也很少会出现在神外科室里,屈指可数的几次来访,也是说服了好久,季杭才勉强同意让师兄走在自己身后。
“绿萝长的不错。”颜庭安探长脖子将视线徘徊于顺着书架而自然垂落的枝叶,来回滑动的眸子不免审视,毫不费力便能用肉眼便能分辨出0.05mm的区别来,“10-0的线?”

足足有一米长的绿萝中间隐藏着三处吻合点,偶尔晨练完进科室早了,这是季杭用来沉心静气,进入工作状态最快捷稳定的方法。
绿萝茎的直径都在两三毫米之间,这对日常面对神经和微血管的青年副主任而言,着实不算高难度。只不过,轻巧的嫩叶连凑近了呼吸都会左右摇摆晃动,需要在无固定的情况下悬空缝合八针,吻合口的张力控制在足够营养补给,却不至于掐断茎叶之间,还要保证针距相等线结平整,横切面整齐的美观性,就不能称之为容易了。

然而,当事人却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师兄既然如此发问,便并没有要夸奖他的意思。
“10-0。”季杭很久没有这么被检查作业了,“第一次养绿萝,低估了它的生长力。”
绿萝由随重力垂落,新长出的嫩芽水分充足苗头正旺,就连吻合处也比原先大了一圈,如果预计到长远的生长情况,确实应该选粗一号的线。
颜庭安几分好笑地扭头,“学会找借口了?”

不怎么严肃,却无论如果都算不上温和的问话,季杭却突然抬眸,一点没有畏怯地注视着师兄淡雅如雾的双眸。
他的师兄,真的回来了。
从见人第一眼到此刻都紧绷在胸腔里的那口气,突然就松了下来。像是脑袋里有根闲置了整整两年的弦,在这一刻被倏地拨动了,尘埃在阳光下飞舞。季杭毫无顾忌地牵开嘴角笑了,极致的雀跃从卸下所有防备的躯壳里散出,带着至朴实的纯粹和率真。
“笑?”颜庭安挑了挑眉。

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撒在颜庭安从容的侧脸上,季杭站到他跟前一米远的距离,这才有机会仔仔细细将眼神停留在师兄的身上。
长期健身注意饮食而保持的纤长身材,随时随地面带笑容的优雅气质,俊朗到夺目的外表让很多人都忘了他是个有着传奇般成绩的心外科主任医师。
头发修得短了一些,更显得精神干练。好像瘦了,也可能只是小麦色的皮肤衬得,整个面部轮廓都多了几分浑厚的成熟气息。其他,还真没怎么变。
季杭懒得去收敛笑容,眸光划过桌面上晾着的普洱,“师兄,茶……能喝了吗?”

清透明亮的茶水还向上冒着缕缕热气,微甜润滑的滋味带着陈皮的香气留于齿间,季杭也不多话,站在桌边捧着茶杯,目光紧紧锁在师兄“检查作业”的身影上。
茶喝过一半,颜庭安便回了头,刚好四目相对,“你忙完了?”
“还得要等一个造影结果,晚查房之前应该可以出来。”季杭看一眼时钟,“小远这几天在家,师兄可以先回去。”
“还好意思说?”颜庭安瞪了他一眼,“怎么当哥哥的?”
同样的话,从安笙和从颜庭安嘴中说出来竟是有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季杭一点不觉得恼,反问道,“嫂子呢?”
“没一起回来。”那惯常的笑容似是有几分不同寻常,眼底的温柔却是一览无余,“前三个月,少动为妙。”

季杭花了整整三秒钟消化这八个字里的意义,反应过来后差点就拿不稳茶杯。
“师兄……要有女儿了?”
颜庭安摇头的姿态里带着些无奈甚至嫌弃,“怎么,若是男孩儿,你还不认这个侄子了?”
“侄子当然好,不过……”故意加上重音,“师兄可不能打人。”
颜庭安的唇角牵得更开了些,兀自回身坐到了季杭的位置上,淡淡两个音,“是吗?”

季杭眉角一抽,放下手里的杯子。两手垂落在身体两侧,可说起话来却是有些委屈,“这么大的事情,师兄也不跟小杭说……”
颜庭安甚至还轻轻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对面的会客椅,冲人微抬下巴,“不坐?”
季杭吞了口唾沫,抬头确认了师兄温暖如春的表情后,挨着凳子边缓缓落座,屁股还没落实,便听见颜庭安染着更浓笑意的声音,“还真敢坐啊。”
噌!一个激灵弹了起来,标准军姿,张肩拔背,挺拔轩昂。

依旧是嘴角上扬,仿佛笑的更深了,又仿佛更本没在笑。坐姿随意得往那儿一靠,季杭便觉得大脑皮层上像是千万只小虫爬过似的发麻。
“过来,站这。”还是那张沉静淡然的面容,略扬下巴,用眼神示意季杭站到他跟前。
端正规矩的站姿,无可挑剔的气质,恭敬却从不显得低微,他向来是这般意气高扬,坚韧而沉着的,但却确确实实,有了显露头角的大将之风。
颜庭安看了人一会儿,眼角仍旧缀着笑,开口的语声却淡到让人有些发怵,“我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吗?”

像是凭空投下的一个真空泵,瞬间抽走了周身的所有氧气,季杭削薄轻抿的双唇蓦然就没了血色。颜庭安同他谈规矩,他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委屈。
先不论两年前同师父的剑拔弩张,这十多年的约束训导,悉心教诫,哪一条允许他一个怄气便对师兄不闻不问,两年来对陈析不曾有过一句问候。从前打得狠了,第二天也会看到人发怵,可是该有的问候依旧不会少,该守着的规矩也不容破。黄全英事件后的那通电话是颜庭安对他的宠溺和关心,是作为师兄的体谅和包容,可季杭知道,这并不代表师兄会做出任何妥协。

颜庭安并不理会季杭的静默,随手一指他白大褂的口袋,“还有时间,打个电话给师父。”
“师兄!”季杭猛地抬起头,震惊的眸子直直射向颜庭安淡然无波的眼底,几乎每个细胞都浸润着拒绝。
被师弟挑衅了的颜庭安就连一点微表情的变化都看不出来,就这般淡淡地直视着他,许久尚未见人有任何动作,才沉着嗓子轻声唤人,“安寄杭。”

这三个字,每每从师兄的嘴角流转而出,总带着一份别样的感觉,用最浅最轻的声响,直抵心灵。
在认识颜庭安之前季杭从来不知道,真的会有一个人比自己更加了解自己,一眼便直抵心底所有的璀璨和潦倒,让他面对心灵深处那个真实的自我,并且对他的所作所为能有一针见血的评价。
季杭闭了闭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存了很久却从未拨通过的电话,微颤着手指点了下去。

系统提示的等待音尖锐地敲击着季杭的鼓膜,震动直至心尖,手术台上所向披靡的季主任一反往日的从容不迫。
陈析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从听筒穿出,季杭隔了许久,才道,“师父。”
颜庭安听不见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在季杭开口说出那两个的瞬间,突然就沉下了脸,日常挂着笑容而温婉和煦的脸庞,一旦严肃起来,竟让人从头皮开始颤栗,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穿透头盖骨,脑膜,大脑皮层,并且无限接近于脑中央的那颗杏仁核,因此而振发的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蔓延全身。
颜庭安的眼神缓缓瞟过来,好似古井无波般清冷,季杭却觉得在他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握着手机的右手都止不住在抖,颤抖着唇齿改口,“舅舅,我是季杭。”
————
不,不是,不是卡拍。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1-21 20:54:00 +0800 CST  
第十二章(5-1)

“太细了。”语气里是一点儿不带掩饰的嫌弃,颜庭安撇了眼季杭手边码得整整齐齐的豆干丝,“你赶着去参加刀工比赛?”
习惯了被师兄挑剔的季杭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师兄是说切丝,丝都是那么细的,再粗就变条了。”
颜庭安拾起一根小拇指粗细的西芹在季杭面前一晃,那堪比发丝的豆干便犹如方枘圆凿,“配菜都不会,你怎么养活小远……”余光一挑,又见季杭拧着眉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幽幽然问道,“怎么,还想顶嘴?”
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下肚,来回对比一番自己的切配,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自己不说清楚……”
“没听清,再说一遍?”
“……”

安寄远盘腿坐在餐桌边的木椅子上翻着厚厚的英文教材,耳边是锅碗碰撞的叮当响和间断传来的笑骂声,一边用不轻不重的语声说着“我才不用我哥养”,一边还是在心里替季杭高兴。
不知何时起,季杭在他心里几乎成了无坚不摧的样子。
从外科基本操作,到病历书写,临床思辨,再到手术台上一项又一项精细又复杂的技能,有季杭站在他身后,冒着挨上几下的风险,也仍旧笃信天塌下来都有哥哥先顶着。
从前从前,那侧躺在床上连连虚喘,面容宛如宣纸样苍白,却依旧要强撑起手臂替自己擦眼泪的身影已经慢慢从安寄远的记忆中淡去,让他时而会忘记,眼前这个只不过比他大五岁,却坚实硬朗,抵御下风风雨雨的躯壳,也曾脆弱迷惘,也曾孑然彷徨,也曾孤身在鬼门关口巡游一遭。

将逢冬至,颜庭安调的饺子馅,最最简单的白菜猪肉,没时间擀面,便买了现成的饺子皮。
乔硕洗过澡出来便在桌上布开碗筷包饺子,流畅而熟练的动作瞬间吸引住安寄远的目光。他很少有这么近距离看谁包饺子的机会,通常摆到他面前的,便已经是玲珑剔透晕着热气的整只水饺,被精致昂贵的器具衬托出别致精巧,却少了许多烟火气。

手指还扒拉着书页,滚圆而好奇的眼眸却早都溜去了桌对面,一勺子饺子馅服帖地搁在面片中央,两手拇指食指看似随意地对折一捏,边上就印出了层层褶皱,圆滚滚的饺子跃然手心。
此刻的安寄远觉得,这比当时第一次看乔硕在抢救中不到五分钟便顺利完成脑室外引流,都更加令他折服。
“看什么?”那双习惯辗转于冰冷器械之间的双手裹着薄薄一层面粉,眨眼间又是一个稳稳放到餐盘里,乔硕看着安寄远圆鼓鼓的双眼还有些好笑,“去洗手来帮忙包饺子啊。”

像是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毫不客气地被点名,安寄远弹起下巴,脸上沾满了诧异,憋红了脸也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应对,话头便被身后从厨房出来喝水的季杭给抢去,“他不会包。”
上小学便因为做饭好吃而在班级里小范围卖起限量盒饭的乔硕,自然是无法想象对面这个虽然偶尔会有点倔脾气,可大多数时候都优秀得在分秒间便能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的大男孩,竟然……不会包饺子!
“啊?!”乔硕一手端着张饺子皮,一手挖了一满勺馅料悬在空中,难以置信地重复,“你不会包饺子??”

“哥!”哪怕是事实,要面子的男孩还是不愿这么赤落落地将短板展现在乔硕面前,不满地盯着仰头灌水的季杭。
“哈!”乔硕非常配合,肆无忌惮地笑着,“不会包就不吃了呗。”
安寄远还来不及回驳,身后的亲哥哥已经替他安排了出路,“没事,他喝饺子汤。”

翻滚的乳白色面汤水托起一只只翻滚着的水饺,胖乎乎的浑圆身型盛着饱满的汤水,颜庭安还特地挑了个漂亮的捞出放到小碗里,转身扫视了一圈,撸起袖管埋头洗案板的季杭,沾满面粉认真包饺子的乔硕,还有……撑着脑袋无所事事的安寄远。
“小远,过来。”
“哦!”爽快地答应声,提溜着拖鞋踩在餐厅的瓷砖上,走起路仿佛自带“丢丢丢”的配音,“来了。”
“尝一下。”颜庭安把碗递到他面前,见人还要猫着脑袋偷偷去看季杭,像个孩子拿陌生人的糖似的请求批准,不免想笑,“你哥没空理你,快点。”
“哦……”安寄远拿起勺子也不顾着吹,冒着热气的饺子就被他咬了半口,一边烫嘴地吸溜着,一边还不忘竖起大拇指点头,“好,好吃——”
颜庭安笑容可掬地凑过来,“熟了吗?”
安寄远:……

褪去白衣天使的光环,卸下沉重庄肃的放大镜头灯,被手术帽压扁的头发又蓬松起来,原来这一张张被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面容,映衬在水饺氤氲起的热气下,也可以如此生动。
素来以沉肃淡泊著称的季大主任好久没有那么开心了,当然,如果此刻不被颜庭安那平和温良,却如CT平扫般犀利的眼神定睛看着,可能会更开心……
“师兄,”季杭从碗里抬起脑袋,望着对面已经草草吃完悠然而坐的男人,“您能……别这么看着我吗?”


颜庭安轻眯了眼睫,目光里难免有些嫌弃,“你瘦了多少?”
季杭本就挺拔的背脊一僵,戳着半颗饺子的筷子愣在唇边,过了好久才喂进嘴里,又转而瞪了眼憋嘴忍笑的乔硕,饺子咽下肚才道,“家里没有秤……”
他自然是瘦了,肉眼可查得瘦了一圈,并且这两年格外明显。
若有似无一个单音,从颜庭安喉间淡淡飘出,“哦?”
骤然冷峻下来的气氛,让弱小无助的食物链底端安寄远尴尬地放下了筷子,眼神扫过身边那身着柔软的家居服,坐姿却逐渐趋于特种军战士的哥哥看去。
颜庭安点了点安弟弟的盘子,“你吃你的。”

若说世界上有人能够从如此温暖和煦阳的眼神中透出冷冽的责备和不满,有人能同时拥有包容和严厉的气场,这在认识颜庭安之前,季杭是绝不会相信的。
颜庭安一个字都未说便收回了目光,可那眼神的威慑力,却足以让季杭默默低头比平时多吃了一倍的饺子,并且其影响源远流长,一连好多年体检测重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季主任总要足足灌下五六瓶矿泉水才敢上称。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1:50:00 +0800 CST  
第十二章(5-1)

“太细了。”语气里是一点儿不带掩饰的嫌弃,颜庭安撇了眼季杭手边码得整整齐齐的豆干丝,“你赶着去参加刀工比赛?”
习惯了被师兄挑剔的季杭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师兄是说切丝,丝都是那么细的,再粗就变条了。”
颜庭安拾起一根小拇指粗细的西芹在季杭面前一晃,那堪比发丝的豆干便犹如方枘圆凿,“配菜都不会,你怎么养活小远……”余光一挑,又见季杭拧着眉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幽幽然问道,“怎么,还想顶嘴?”
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下肚,来回对比一番自己的切配,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自己不说清楚……”
“没听清,再说一遍?”
“……”

安寄远盘腿坐在餐桌边的木椅子上翻着厚厚的英文教材,耳边是锅碗碰撞的叮当响和间断传来的笑骂声,一边用不轻不重的语声说着“我才不用我哥养”,一边还是在心里替季杭高兴。
不知何时起,季杭在他心里几乎成了无坚不摧的样子。
从外科基本操作,到病·历书写,临·床思辨,再到手术台上一项又一项精细又复杂的技能,有季杭站在他身后,冒着挨上几下的风险,也仍旧笃信天塌下来都有哥哥先顶着。
从前从前,那侧躺在床上连连虚喘,面容宛如宣纸样苍白,却依旧要强撑起手臂替自己擦眼泪的身影已经慢慢从安寄远的记忆中淡去,让他时而会忘记,眼前这个只不过比他大五岁,却坚实硬朗,抵御下风风雨雨的躯壳,也曾脆弱迷惘,也曾孑然彷徨,也曾孤身在鬼门关口巡游一遭。

将逢冬至,颜庭安调的饺子馅,最最简单的白菜猪肉,没时间擀面,便买了现成的饺子皮。
乔硕洗过澡出来便在桌上布开碗筷包饺子,流畅而熟练的动作瞬间吸引住安寄远的目光。他很少有这么近距离看谁包饺子的机会,通常摆到他面前的,便已经是玲珑剔透晕着热气的整只水饺,被精致昂贵的器具衬托出别致精巧,却少了许多烟火气。

手指还扒拉着书页,滚圆而好奇的眼眸却早都溜去了桌对面,一勺子饺子馅服帖地搁在面片中央,两手拇指食指看似随意地对折一捏,边上就印出了层层褶皱,圆滚滚的饺子跃然手心。
此刻的安寄远觉得,这比当时第一次看乔硕在抢救中不到五分钟便顺利完成脑室外引流,都更加令他折服。
“看什么?”那双习惯辗转于冰冷器械之间的双手裹着薄薄一层面粉,眨眼间又是一个稳稳放到餐盘里,乔硕看着安寄远圆鼓鼓的双眼还有些好笑,“去洗手来帮忙包饺子啊。”

像是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毫不客气地被点名,安寄远弹起下巴,脸上沾满了诧异,憋红了脸也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应对,话头便被身后从厨房出来喝水的季杭给抢去,“他不会包。”
上小学便因为做饭好吃而在班级里小范围卖起限量盒饭的乔硕,自然是无法想象对面这个虽然偶尔会有点倔脾气,可大多数时候都优秀得在分秒间便能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的大男孩,竟然……不会包饺子!
“啊?!”乔硕一手端着张饺子皮,一手挖了一满勺馅料悬在空中,难以置信地重复,“你不会包饺子??”

“哥!”哪怕是事实,要面子的男孩还是不愿这么赤落落地将短板展现在乔硕面前,不满地盯着仰头灌水的季杭。
“哈!”乔硕非常配合,肆无忌惮地笑着,“不会包就不吃了呗。”
安寄远还来不及回驳,身后的亲哥哥已经替他安排了出路,“没事,他喝饺子汤。”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2:04:00 +0800 CST  
第十二章(5)

“太细了。”语气里是一点儿不带掩饰的嫌弃,颜庭安撇了眼季杭手边码得整整齐齐的豆干丝,“你赶着去参加刀工比赛?”
习惯了被师兄挑剔的季杭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师兄是说切丝,丝都是那么细的,再粗就变条了。”
颜庭安拾起一根小拇指粗细的西芹在季杭面前一晃,那堪比发丝的豆干便犹如方枘圆凿,“配菜都不会,你怎么养活小远……”余光一挑,又见季杭拧着眉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幽幽然问道,“怎么,还想顶嘴?”
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下肚,来回对比一番自己的切配,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自己不说清楚……”
“没听清,再说一遍?”
“……”

安寄远盘腿坐在餐桌边的木椅子上翻着厚厚的英文教材,耳边是锅碗碰撞的叮当响和间断传来的笑骂声,一边用不轻不重的语声说着“我才不用我哥养”,一边还是在心里替季杭高兴。
不知何时起,季杭在他心里几乎成了无坚不摧的样子。
从外科基本操作,到病·历书写,临·床思辨,再到手术台上一项又一项精细又复杂的技能,有季杭站在他身后,冒着挨上几下的风险,也仍旧笃信天塌下来都有哥哥先顶着。
从前从前,那侧躺在床上连连虚喘,面容宛如宣纸样苍白,却依旧要强撑起手臂替自己擦眼泪的身影已经慢慢从安寄远的记忆中淡去,让他时而会忘记,眼前这个只不过比他大五岁,却坚实硬朗,抵御下风风雨雨的躯壳,也曾脆弱迷惘,也曾孑然彷徨,也曾孤身在鬼门关口巡游一遭。

将逢冬至,颜庭安调的饺子馅,最最简单的白菜猪肉,没时间擀面,便买了现成的饺子皮。
乔硕洗过澡出来便在桌上布开碗筷包饺子,流畅而熟练的动作瞬间吸引住安寄远的目光。他很少有这么近距离看谁包饺子的机会,通常摆到他面前的,便已经是玲珑剔透晕着热气的整只水饺,被精致昂贵的器具衬托出别致精巧,却少了许多烟火气。

手指还扒拉着书页,滚圆而好奇的眼眸却早都溜去了桌对面,一勺子饺子馅服帖地搁在面片中央,两手拇指食指看似随意地对折一捏,边上就印出了层层褶皱,圆滚滚的饺子跃然手心。
此刻的安寄远觉得,这比当时第一次看乔硕在抢救中不到五分钟便顺利完成脑室外引流,都更加令他折服。
“看什么?”那双习惯辗转于冰冷器械之间的双手裹着薄薄一层面粉,眨眼间又是一个稳稳放到餐盘里,乔硕看着安寄远圆鼓鼓的双眼还有些好笑,“去洗手来帮忙包饺子啊。”

像是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毫不客气地被点名,安寄远弹起下巴,脸上沾满了诧异,憋红了脸也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应对,话头便被身后从厨房出来喝水的季杭给抢去,“他不会包。”
上小学便因为做饭好吃而在班级里小范围卖起限量盒饭的乔硕,自然是无法想象对面这个虽然偶尔会有点倔脾气,可大多数时候都优秀得在分秒间便能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的大男孩,竟然……不会包饺子!
“啊?!”乔硕一手端着张饺子皮,一手挖了一满勺馅料悬在空中,难以置信地重复,“你不会包饺子??”

“哥!”哪怕是事实,要面子的男孩还是不愿这么赤落落地将短板展现在乔硕面前,不满地盯着仰头灌水的季杭。
“哈!”乔硕非常配合,肆无忌惮地笑着,“不会包就不吃了呗。”
安寄远还来不及回驳,身后的亲哥哥已经替他安排了出路,“没事,他喝饺子汤。”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2:12: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2:14: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2:14: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2:15: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2:15: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2:16: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2:16: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2:17: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13 02:18:00 +0800 CST  
第十二章(6-1)

西医遵循的是循证科学,大多数时候,都讲究前因对后果,摸瓜要顺藤。可是,也有矛盾的地方。
比如,历来对医学生的教学中,总有人会告诉你,以患者为代价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而却往往是同样一批人,理所当然地要求你,将自己的错误坦然放到台面上,以供剖析,检讨,铭记,继而勇敢前行。

只不过,对于两手端握《检讨》,被台下密密麻麻的同情目光包裹着的安寄远而言,大概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解这一点。
“提问?”季杭并没有因为顾平生的到来而谦让话语权,安寄远才念完最后一句,便顺势接过话头。手肘轻轻抵在桌沿,扫视全场的神情严肃凛然,“或者,评价。”

每周固定时间的病例研讨会有两次,全组医生不得无故缺席,选在这个时机让安寄远做公开检讨,确实是将震慑力度最大化了,却也揪起了顾平生的心。
“反省了就好,反省了就好,以后碰到难题多问问组里的老师们,嗯?”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顾大主任尴尬笑了两声,又冲着台前微垂脑袋的安寄远招招手,“大家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坐吧,坐。”

坐?
安寄远将双腿绷得更直了些,宽落落的刷手服被纤长的身板衬得笔挺。
半垂的眼神徘徊在会议桌前那颗不知被几代主任们的手指磨得有些褪色的大脑模型上,根本不用往季杭的方向看去,那束凌厉目光中自带的电流,便足以将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炙烤全熟。凭借着最后一点自主控制肌肉的能力,将双手往身后背过交握,眸子一寸一寸上移,站得更加规矩了。

相隔几人的距离,那双在饺子的热气后氤氲起和婉笑意的眼睛,那束在月光的流淌下漫溢出无奈和歉意的目光,那副因连续在病房陪夜而密布起红血丝的双眸,此刻没有残留下一丁点邻家哥哥的气息,眼底尽然是峻厉和炎凉。
语声淡淡,“先回话。”

安寄远背手而立,笔挺的脊背向着顾平生的方向一折,便是一个标准的六十度鞠躬,“对不起,给主任添麻烦了。”

没有再给顾平生任何替他委婉开脱的机会,季杭开口便不留一分情面,“如果你继续这么我行我素下去,不仅仅是顾主任,你会成为全组人的麻烦。”
似是全然没有想到,明明全程都顶着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而上午查房还对安寄远出具的手术方案讨论表达了微微赞许的季杭,竟然会出口便是如此决绝的话,会议室里围坐的医护们都很有默契得屏息凝神,唯独顾平生,眼神里像是藏着瞬间引爆的小宇宙,目光如炬地盯着发话人。
可季杭显然没有要就此罢休。

“第一……”钢笔垂直戳在铁质的病历夹上,季杭话头刚起,竟蓦然冷下脸,“把头抬起来!”
安寄远的脑袋像是按了个弹簧装置,那爆破音才刚落地,便“蹭”得扬起了脑袋,朝季杭的方向看去,紧紧咬住的牙根将少年的面部线条勾勒得更为锐利,只剩苍白的面色再接再厉地诉说着颤栗的窘态。
“第一,”季杭正色,“公开检讨不是朗诵表演,谁说你可以读稿的?”

说全然不委屈,是不可能的。昨晚将修改过不下十遍的《检讨》给季杭看时,哪有如今这般疾言厉色,消除他积攒许久的踟躇和惶恐,靠的是那只有力的大手拂过自己脑袋时传递出的信任和鼓励,是季杭用最随意平和的姿态说出的那些温暖和煦的话……
“行医最艰难的,不是经历失败,也不是一边检讨着失败一边继续前行。而是,面对一次又一次失败前行再失败后,依旧保持着对于这份职业,对于救死扶伤,最高的敬畏,和最初的热忱。”

余音尚且还回响在耳边,微微闭眼便能清晰回忆起脑袋上被那只大手覆过的绒绒的触点,可彼时的温度正在渐渐消散。
“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背在身后的两张线纸被他攥得紧紧,除了认错,也不知该说什么。
季杭的情绪其实很平稳,只是那张俊朗的侧脸上仍然满是阴鹜,“你的检讨,贴在办公室的布告栏上,什么时候会背了,什么时候取下来。”
“是。”不辩不让更没有不甘,安寄远干脆利落地认下,“我知道了。”

“第二,提问。”冷然的眼眸像是大雾弥漫的清晨,还在人琢磨不透间,气场便已经黑沉沉地压下来,“如果当时行气管插管,没有成功,怎么办?”
这种情景模拟的问答场面对安寄远而言并不陌生,方才的彷徨逐渐褪去,声音初显沉着,“面罩通气,保证氧合,等麻醉老师来。”
出题人依旧没什么表情,微微下垂的眼眸却掩盖不了那目似冷剑,“值班麻醉医生告诉你,他正在急诊插管,二线电话打不通。”

“我……”稍稍犹豫,“会再试一次。”
季杭的声音极为随意笃定,仿佛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插进食道了,这时候你发现,患者应该是困难气道,Cormack三级①,可是麻醉诱导已经给了。”
医学院综合成绩第一的安寄远,理论基本功其实很扎实,“用可视喉镜,若还是不成功,可以用纤维支气管镜引导。”
“再次失败。”季杭却毫不留情,“顺便,因为多次插管,患者喉头水肿黏膜出血,面罩通气无效,血氧在持续跌落。”
“放置口咽通气道,面罩加压通气,改变头部体位,后仰并提起下颌角。”如果是放在临床测试,这样的应答如流大概是可以拿满分的。
“可以。”季杭不动声色地点头,静静注视着在他一步步的引导下就快找到答案的少年,“氧合上来些了,然后呢?”

患者需要的是高质量有稳定性的机械通气,而不是靠着捏球囊凭借运气似的随机给氧。喉头水肿会愈发严重,上呼吸道终究会被完全阻塞,可是插管次数已达上限,再强行尝试造成呼吸道出血返流后果不堪设想,唯一的选择……
安寄远呼吸一窒,他看向依旧面色如铁的季杭,恍然知道了这一系列拷问的原因,嘴唇轻轻抿起,声音里不见刚才的从容笃定,“需要行紧急气管切开了……”

“哦?”轻巧的语气仿佛是在耐心询问,可那沉甸甸的严冷目光着实是带了刺的,“你来?”
“我……”安寄远紧紧捏着拳头,没有一分侥幸,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像是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力气,“做不了。”

会议室一派沉静,无声的沉默将原本已经足够硬冷的气场,裁出几道锋利来。
就连方才还满脸忿忿的顾平生,也不由收回了目光,轻轻叹气。季杭一语不发地静静注视着台上的少年,隔了许久,才深深皱起眉头,用冷若冰霜的声音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上说,一切责任,你来承担?”
不远处的难堪记忆如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坚挺硬朗的背脊也不受控制得颤抖起来。

强烈的羞·耻·心和负·罪·感堵住了他的喉咙,再大的委屈也在瞬间被填埋没了踪影。
“安寄远,你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你承担不起。”季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深沉的压迫感霎那间在这小小会议室上方爆破,他的语气依旧低沉冰冷,宛如是由手术器械交织奏出般的不带温度,“明明没有能力处理最坏结果,却依旧要盲目干预,这不是莽撞,不是心软,你是不负责任。”
比起这不痛不痒的公开检讨,和屁·股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的伤……季杭知道,有些毛病,必须要治得他连想都不敢再想。
坚硬的病历夹子“铿铿”砸在木质的桌面上,平视着少年的眸子里是毅然决然的不容商榷,“再有下次,你,安寄远,就地免职!”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28 21:33: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28 21:43: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28 21:48: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02-28 21:49:00 +0800 CST  

楼主:米酒蛋泥

字数:129622

发表时间:2019-10-10 06: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6-23 00:40:25 +0800 CST

评论数:1139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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