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门客·文】《爱他明月好》

“墨儒道纵横既除,陛下定能让我大秦千秋万载,永世不灭。”群臣跪拜于殿堂之上,毕恭毕敬。

我呆愣着从殿上跑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良俯首称臣,我竟丝毫高兴不起来。我惶惶然伸手拉他起来,他却疑惑地抬头看我,微微拧着眉不解道:“殿下为何要拉子房起来?”

见他这般模样我实在不知所措,一时只知道将心中所想说了:“张子房你起来!站起来!我不许你跪着!”

他便乖顺地站起身,温温柔柔应了声:“谨诺。”

这不是我认识的张良。可我看他眉眼,依旧是山峰水云。看他衣着,依旧是青衫紫带,还带了点红……等下,哪里来的红啊?为什么会有红啊?荀夫子最不喜这杀戮之色,我初入小圣贤庄时穿着一身黑衫,仅是腰间系了条红带便被他训斥一番,隔天让人送了套衣色淡雅的衣服逼我穿。作为他门下弟子,张良没理由这么穿衣啊。

我皱着眉看,再定睛一看那红色哪是布料?明明是血染出的颜色。我心下难免一惊,也记不得全殿的人都在看着,立马凑上前去探看:“子房怎么受伤了?”

“殿下问我怎么受伤了。”他轻轻一叹,扣住了我的手,抬眸幽幽看我,声音陡转,冷似千山冰雪,“你何必明知故问?”

“……”我惶然欲将手抽回,他却不肯松,反倒手下使力扼我手腕,“不是殿下自己拔的剑动的手吗?”

我顺着他眼睛看的方向看过去,错愕得只知道摇头了:“这不是我伤的…我没有伤你!我收手了!你一定记错了。道家的水云间,子房你再想想!第一局我赢了,第二局你赢了,第三局逍遥掌门说我们平了。所以我们加试了一场,比的是绝仁弃义相与刺剑,是子房先收的手……澈虽收晚了些,但绝对没有刺伤子房。且澈虽赢下此局,不还是让子房同逍遥掌门去机关城吗?我…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他轻笑一声,在我听来却如针扎心,痛得难以喘气,“殿下的国灭了我的国,殿下尚能推脱;殿下的朋友杀光了我的朋友,殿下尚能推说不知情;令尊借殿下灭了我的…我们的师门,殿下还有何托辞?”

“什么灭师门?谁借谁力就灭了师门?子房你在说什么啊?!!”他句句逼迫,我如鲠在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又不甘心就由他这样误会,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心急便哽咽出声。

“人性本恶,殿下也不过是人而已。”月神的声音柔柔于我耳边传来,“房宿心宿,舍一取一。成也在心,败也在心。”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09 17:17:00 +0800 CST  
我红着眼让她滚开,她惋惜地轻抚荧惑,翩然飘去了。我再回首时,殿堂上空荡荡一片漆黑,除了半闪不闪的烛火外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孤魂野鬼一般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儿女哭父母,妻子哭丈夫,弟子哭老师。这么多人都在哭,我便觉得跟着哭也不丢人了,忍了半天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挣脱眼眶,我便坐在殿上嚎啕大哭起来。

而后隐隐约约便有光亮与一片嘈杂声。

“子澈小友?”

“子澈姑娘?”

“我的个娘亲,车姑娘你不要哭啦!这这这枕头都湿了!”

“咦师哥,你哭起来是什么样子?”

“……别在这说风凉话。”

“子…子房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收手来不及,子澈姑娘便中了幻术。”

我听他们吵吵吵吵,只觉得心烦意乱,挣扎着想让他们闭嘴,却又根本没力气开口。正万般焦躁间,忽觉一只手抚我面颊,为我拭去眼泪,我刚想抬手打开,却隐约听到张良的声音。他说:“莫哭了,子房在这。”

“无论阿澈看到了什么,都不是真的。”他越说越小声,我却越听越清醒,“那些都是噩梦而已,噩梦嘛,都会醒的。”

“你只需要睁开眼,看看我。”

“醒过来,好不好?来,三,二,一。”

我猝然睁眼,长喘过一口气,迷迷茫茫盯着张良看啊看。他近在咫尺,我却压根不敢同他说话,唯恐他又一瞬间变了脸色径同我讲奇奇怪怪的话。张良本伸手向我,见我往后退缩,他的手便停滞在半空,安分地收了回去,低声同我道:“阿澈好好歇着,子房回庄替你拿些安神药来。”

我已隐隐约约意识到方才所见不过虚梦一场,因一场梦吓得痛哭流涕实在丢人现眼,可听他这般好声好气同我说话,却又越发止不住地心酸,控不住眼泪飞流直下。他便有几分慌了,伏在榻边几分无措地看着我:“那阿澈要子房怎么办呢?”

彼时泪水充盈,我视野全然模糊,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也顾不得他到底听得懂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哀求他:“子房不要怀疑我。”

他哑然失笑,继而连道三声:“不疑,不疑,不疑。”

我这才放下心,合眼睡去。等一觉天亮,醒时便是逍遥老头陪着我了。那时我浑浑噩噩,以为那些支离破碎的光影不过虚妄,又知张良被伏念掌门关在庄里面壁,便越发确信后半段他的出现也不过是我的臆想而已。

只是后来这相似的幻境频频出现,午夜梦回屡屡惊得我一身冷汗,便又让我逐渐怀疑当时张良所说并非我的虚想。是真也好,是虚也好,我皆问过他,而他皆以不疑诺我。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09 17:18:00 +0800 CST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交错之间稍稍一理思绪,便知:

我的国灭了他的国,是真。

我的朋友杀了他的朋友,是虚。

我的父王借我灭他、灭我们的师门,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中车府令露出一丝微笑,并不生气也并不与我计较,只挥了挥手:“迎殿下回宫吧。”

我大为失望,若他恼羞成怒揪着这词不放,倒还能引起儒家弟子幡然醒悟,信我如初。可见赵高这个人也真不是什么善茬。他一语落下,刹那间真刚、断水、乱神、灭魂、转魄、魍魉便欺身上前,只一招的功夫断水的剑柄已在离我腰间一寸的位置,不尴不尬地架着。我便觉得有几分好笑,张良上次的待遇好像是被抵了脖子。

这迎字虽很是讽刺,比起张良我还是受了些尊敬的。儒家弟子已纷纷屈膝,有几个偷偷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们,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的表情更是高深莫测,我看不透他们是何打算,也不知他们要等到何时才出手,又或者他们真会乖乖地秉承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宁愿以剑自刎也要表忠心?

赵高和他的六剑奴来得太快,我无法当着他们的面同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商量对策。虽我已表明了我的态度与立场,但以他们的表现来看,仍不敢断然轻信是不是我在玩什么把戏诱他们上钩。

这也怪不得他们,疑人不用嘛。我心下自嘲笑笑,坦然接受了目前的形势,侧脸同断水道:“诸位还玩以道论剑吗?”

这番羞辱有了些成色,断水未语,赵高笑道:“只可惜这次张子房不在这,不然我们倒是可以再比比看,究竟是不是平局。”

“是很可惜。不过澈在儒家待了好些年,学到了些许辩合上的皮毛,还是可以同诸位论论剑的。”

赵高摇摇头委婉道:“殿下远行多年,如今四海归一,是时候接殿下回宫,陛下催得紧,恐怕未有这番闲时。”

其实无论是几年前张良以剑论道,还是眼下我同他们斡旋,我们都不在乎输赢,这只不过缓兵之计,争取时间而已。张良拖时间是为卫庄与盖聂能顺利把丁掌柜从噬牙狱中救出,而我拖时间则是为了等一三兄把他驻扎在桑海城周围的兵都给调来。

荀夫子曾同我说过,用过的招对同样的人再用一次,往往很难生效,然我运气实在尚佳,毕竟……我能用公主的身份压人。

“你看得起子房,看不起澈吗?”赵高不肯咬钩,我亦铁了心不依,“不差这点时间。澈以为父王他会体谅的。”

赵高斟酌片刻,妥协道:“若殿下执意如此,你们便同她论论剑吧。”

断水闻言乃先发制人,于我身后笑道:“臣下实在没有不敬的意思,但臣下这剑名为断水……对殿下很是不利。”

我冷笑一声,转了手腕将他手中剑给抽了过来,其余五剑奴皆是下意识上前一步,被断水抬手一止给止住了。

剑客离了剑,往往会心有惶然。而他的剑在我手上,声音却如若止水波澜不惊,实在是颇有气度。我犹记张良醉言说六剑奴中属他最难对付,今儿一见,醉言未必是虚言。

“扬之水,白石粼粼,是澈也。先生这剑名为断水,实在是令澈胆寒。”我顿了顿突然扬臂,将手中那柄剑向九曲回廊那个方向掷去,他们阻我不及,那剑便猛扎进水,溅起水花一阵后,沉了。

四下一时沉寂,过了片刻后他隐有怒意问道:“殿下这是…?”

“足下若不瞎的话,便能见这水是刀割不断,剑砍更流的。”我见他略有恼意,愈发挑难听的话戳他痛处,怡然朝他笑道,“只可惜……先生偏偏瞎了。”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09 17:18:00 +0800 CST  
兴许是天地辽阔时人的胸襟也会开张,畅所欲言。我慢慢悠悠地把陈年旧账挖出来,偷梁换柱改了涉事人的身份后,告诉了张良。他听后半晌未语,而后送了这段往事一个颇为讥诮的评价——红妍祸水。

短短四字一语双关,既骂了红妍不义,还顺带戳我痛处。

不偏不倚,多么中庸。

我心中极喜欢他这一总结,但还是不依不饶为自己辩了一句:“祸兮福之所倚。”

他摇摇头,蹭得身下砖瓦细微地响动。

“子房不以为如此吗?”我便侧脸看他,“那些伤害你的人,有时可以让你变得更强。”

“非也,阿澈因果倒置了。如果这位红妍姑娘以让阿澈变强为目的,因而磨炼你,子房觉得无可厚非。但若她本意是伤害阿澈,那么她给阿澈带来的是福也好,是祸也罢,都不能为她的行径正名。”

张良这话说得有几分玄妙,我听着有些受教,便一声不吭细细揣摩。他久不见我说话,遂偏了首瞥我一眼,又转头仰望苍穹道:“阿澈不用怕会被遗弃。”

“我当然不怕了——”我心下一惊,当即要拿出那孤家寡人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自欺欺人。

张良不许我骗他,也不许我骗自己,只垂手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看流转的星河:“房宿在那。”

“看到了。”我觉得他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习惯成自然,也就点点头眯着眼去寻我的星宿,这才惊觉心宿离房宿居然如此之近。我心下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所以呢?”

他微微一笑道:“子房在这。”

“……”我猛地翻个身子背对他,以确保不被他看到我面上绯红。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哎呀这子房……赋比兴用得还真是不错。



“殿下。”转魄与灭魂同时唤我,她们音调平平,毫无起伏。

我陡然从神思中惊醒,望着她们看了片刻,忽而有些怅然,情难自禁便唤道:“扶柳扶桑。”

她们眸色一沉,神情有片刻的茫然,继而又恢复了凛冽冰封的模样:“转魂灭魄,请殿下赐教。”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舍魂予链,弃魄予剑。失魂落魄,空有人形。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她们不作应答,只随赵高一个手势便退下。乱神本欲上前,赵高只笑道:“乱神曾与子房论过道,还是莫再献丑了。殿下道也论了,剑也掷了。尽兴了,我们便回宫吧。剩下的剑,待回咸阳再论不迟?”

不等我应答,他同六剑奴使了个眼色,他们会意,向我逼仄过来。真刚领头,挥剑出招时,有一缕水纹萦绕于我四周,将那剑气硬生生压了回去。

真刚与我同时向水流所来方向望去,便见伏念掌门手持太阿,隐用内力。

“伏念掌门。”赵高不轻不重唤了他一声,声调怪异婉转,含有万千意味。

“子澈失礼击落了断水先生的剑,在下替她向各位道个歉。”伏念掌门依旧冷着一张脸,神情肃穆。他微微一扬袖,方才落入池里的那把剑便破水而出,须臾之间回到了断水手上,后者嘴角勾了一丝冷笑,并不言语。

“儒家掌门果然明辨是非,有礼有节。”赵高缓缓应答,赞誉又有加。他眼神向右一瞥,笑问道,“儒家推崇父母在,不远游。公主殿下在外求学多年未曾回家,陛下他心里很是牵挂,还请伏念掌门行个方便。”

闻言伏念掌门并未松手,反而越发使力几分,绕于我身侧的水流瞬间向真刚反扑,真刚未料到对方竟敢反守为攻,猝不及防收剑回挡,虽勉强挡住攻势,几滴水珠还是溅洒出去,润湿了他的衣裳。真刚正欲发作,又见伏念掌门收了剑,他疑其中有诈,便不敢轻举妄动,正僵持着,忽闻无繇师兄淡淡开口:“子澈,过来。”

我呆了片刻后不敢耽搁,当机立断大步向他疾奔过去。无繇师兄伸手稳住我,迈步立挡于我身前,神色从容望向来客,不再言语。

“儒家的规矩的确繁琐了些,中车府令莫要怪罪。父母在,不远游,陛下深明大义,让公主殿下莅临桑海在此求学,实在是小圣贤庄的荣幸。然儒家还讲究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于小圣贤庄,子澈便是儒家的弟子,她若不情愿走,没有人可以逼她。”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0 19:44:00 +0800 CST  
我从未指望小圣贤庄会有庇护我的一天。

因为我轻视它。这里的庄门装潢过于朴素,藏书阁的书卷寥寥无几。因为这地方培养出的弟子大多墨守成规。他们羸弱木讷,不是善武者的对手。因为这里的师尊没有护短的习惯,但凡弟子与外人起了冲突,他们往往将错误揽到自己身上,逆来顺受以息事宁人。因为我是外来客,他们从未真正将我视作儒家弟子。

我可列出数十种理由解释为何我不期冀小圣贤庄为我遮风挡雨,却没法解释伏念掌门和无繇师兄的表态。他们惊觉受骗后不仅没有急于与我划清界限以求自保,反倒在赵高强邀我回宫时挺身而出,站到了帝国的对立面。

他们怎么会这么做?于情于理这一抉择都不明智,都要付出无法估量的代价。

这是不是就是孔丘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但知其不可而为之,为的往往是千秋大义。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为庇护一人而已,那人也该是德才兼备,圣贤之身。而我算什么?

他们已经知道了我是来者不善,我是居心叵测、我是不怀好意。

为何不骂我狼子野心?为何不将我逐出师门?为何不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扪心自问,若有人欺我瞒我诈我,我必不能忍他恕他护他。如此一想,我便越发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看其余儒家子弟。

赵高勾了勾唇角,不怒反笑:“接殿下回宫是陛下的旨意。伏念掌门这么做,是在抗旨吗?”

我看出赵高用意为何,知晓再由他这般扯下去小圣贤庄怕是要遭殃,略加权衡便违逆了伏念掌门的意思,轻轻推开无繇师兄,又挤到了最前边,驳回赵高的话:“不回宫是我的意思,与儒家无关。”

“恕微臣好奇一问,宫中有锦衣玉食,宝马香车,陛下从不曾亏待殿下。殿下为何愿待在小圣贤庄,也不愿回去?”

“小圣贤庄是儒门之宗,求学之士皆以在此地读书为幸。澈在此地求学,术业未精,不敢回家。”

“术业未精,不敢回家。”赵高接了我的话,意有所指道,“殿下这话倒是说得与子房如出一致。”

赵高如何激我惹我都好,偏偏要提张良,我便没来由地一阵焦躁愠怒,不打算再好言好语与他斡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恕撤好奇一问,这话是子房与李相国说的,中车府令怎就知晓了?不知是李相国与中车府令私交甚好无话不谈,抑或是中车府令耳听千里眼观八方,无事不知?”

赵高抿了抿唇,奉承道:“殿下果真心思缜密,言笑之间,臣已招架不来。”

“中车府令太过自谦。”我摇摇头,抬抬下巴示意出现在他身后的人,“澈没有这个本事,其他人有没有,澈便不知道了。”

赵高闻言微微侧过脸去,余光瞥见一三兄后,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他一言不发思索片刻,这才展露笑容转过身去,恭恭敬敬躬身行礼道:“王将军。”

“那是我爹。”一三兄颇为认真地应了一句。

“……”赵高稍稍一怔,继而又笑道,“小将军。”

“中车府令。”一三兄亦十分有礼貌地颔首示意。

“小将军今日造访小圣贤庄,应是特意挑选了日子?”

“怎么?中车府令能选良辰吉日,不许我选吗?”

“绝非此意。臣只是觉得将军出现得很巧。”赵高瞥了瞥一三兄所率的兵甲士卒,试探着问。

“咦?被你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一三兄摸摸下巴,点头附和,“末将也觉得中车府令于今日出现很是凑巧。不知你来这是做什么的?”

“臣奉陛下旨意,特来小圣贤庄接殿下回宫。”

“这就怪了。”一三兄皱起眉匪夷所思道,“末将奉陛下旨意,特来小圣贤庄迎娶殿下。”

伏念掌门侧过脸深深看我一眼,我被他看得有些尴尬,便压低声音同他解释道:“权…权宜之计。”

伏念掌门遂不再过问,又将脸转了回去。无繇师兄倒是气定神闲,这般时刻了竟还有心情与我玩笑:“幸好子房不在这。”

他这话说得我没法接,听着受气却又无法反驳。我全然没了脾气,只能愈发埋低头,一声不吭。

“中车府令若是不信,这是赐婚令。”一三兄将那竹简掏了出来,趾高气扬地在赵高面前晃了晃,“您过过眼。”

赵高细细端详片刻后点首道:“臣岂敢怀疑到将军头上?既陛下有此旨意,那臣自当恭贺小将军与殿下喜结良缘。”

“多谢。”一三兄朝他笑了笑,将竹简塞回袖袋后一歪头,“慢着,中车府令既说得陛下授意来小圣贤庄接人,圣旨何在?”

赵高对答如流:“近日桑海动乱,叛逆分子蠢蠢欲动,陛下恐暴露此行目的后招致危险,为确保殿下不受伤,故只是口授,未有文书。”

“原来是这样。”一三兄点了点头并未深究,“那中车府令你看,陛下予你的是口授,予末将的是文书,今儿好巧不巧我们撞在一起,殿下是该同有文书的走吧?”

“是。”

“多谢中车府令担待,来日必以喜酒喜糖相奉。”一三兄朝赵高笑笑,继而跃下马步进庄门,环顾一周后惊叹道,“儒门之宗果真名不虚传,我虽出自将门,倒也很喜欢这笔墨文章,不知能不能烦劳伏念掌门领我看看这小圣贤庄?”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1 08:09:00 +0800 CST  
伏念掌门点了点头,作揖行礼:“得小将军青眼,是小圣贤庄的荣幸。”

“客气客气。”一三兄摆摆手,忍不住将他数月以来的怨念感慨着说了出来,“不知得诸位青眼,是不是有抄不完的文章?”

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清喉咙接过他的话来:“小将军如此好奇,何不留在庄内试试看?”

“那怎么行。”一三兄连连摇头,“死赖在读书人的地方不走,是要遭天谴雷劈的。逛逛就好,待久了实在惹人生厌。”

他这话说得很漂亮,明则向我解释,暗则咒骂赵高。一语双关,带了些张良的讥诮。我心中不免有些感慨,看样子这几个月他的书还真没白抄。若是在平时,伏念掌门早跳出来训他不得无礼,可如今一三兄装模作样首访小圣贤庄,伏念掌门便也只能忍气吞声,听之不闻。

赵高神色不定,思量半晌最后浅笑着放了狠话:“今儿打扰了诸位,实在抱歉。只是殿下一日不回宫,陛下便牵挂一日,来日微臣少不得登门再访。到那时,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言罢扬了扬手,六剑奴便随他左右两边慢慢往前。一三兄麾下士卒本挡在庄门前,见一三兄举手示意,便也侧开两道,由他们过去了。

待他们远走不见,我与一三兄同时长喘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却又忽觉儒家子弟看我们的眼神不可避免地带了警戒。一三兄受不住这个委屈想要辩解,他刚开口,众人却又如受惊鸟兽般仓皇散开,各回各处。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见状,便先交代我们别多想,又匆匆去召集弟子

“这帮小人——”他心中愤懑,张口便骂。

“不怪他们。”我摇摇头阻住他,“我性本恶。”

“……”一三兄困惑地眨了眨眼,“阿澈你在说什么?”

“你将兵带回去,我要去见荀夫子一趟。”

趁他还未听到音讯,趁他还愿意见我。

那日我来到竹门前,纠结再三还是没有勇气叩开门。虽我心中千言万语想要坦白,以换荀夫子宽恕,但我能从何处讲起?

我有何颜面面对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前辈?我该如何告诉他九年前我步履蹒跚来到小圣贤庄门前,说什么天寒地冻求他收留,不过是一个蓄意已久的阴谋?我该怎么告诉他最开始张良劝他赶我出门是再明智不过的做法?

我在他眼里很快就要成为一个和李斯叔叔一样虚伪阴险、君子不齿的人。而又岂止荀夫子,整座小圣贤庄都会这样看我。

我配不起任何人的不疑。

我忽而觉全身乏力,遂捂住脸倚着竹门慢慢蹲下身,抱着膝哭。

园里风时而抚过竹叶沙沙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我抵着的门突然开了,我一个失衡向前栽去,直直撞上了荀夫子的小童。他哎呦一声,本瞪圆了眼想怪罪我,兴许是见我眼眶红红,一时慌了神到了嘴边的话便说不出口,手忙脚乱掏了块方巾贴我脸上一通乱抹:“你…你…别哭嘛,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开门开太快了没注意到你。”

彼时我也是神智紊乱,竟嫉妒起他能轻而易举将道歉之辞说出。他越是道歉我越是急躁,径直掰开他的手不要那方巾。熟料那小童一怔神,也觉得受了莫大委屈,张了张嘴喉咙哽咽了一下,便哇哇大哭起来。我本止住泪,听他这惨绝人寰的一哭,又禁不住想起张良回来时没准又如九年前般执意赶我走,鼻子一酸忍不住也跟着哭。哭着哭着竟哭出了同病相怜之感,惺惺相惜之情,索性抱在一团以泪互诉心酸。

小童与我的哭声便此起彼伏,未几便听竹门内帘卷之声,随以荀夫子一声厉喝:“哭甚?!老夫还没死呢!”

小童与我皆是一吓,当即止住抽泣,惶惶然朝夫子行礼。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荀夫子嘟囔一句,同我们招招手,“眼泪擦擦再进屋来。”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1 08:09:00 +0800 CST  

荀夫子习惯在来客时点上一缕香,以往我惹恼了伏念掌门后来此地向他求救,闻到香的味道便会静下心来。今日亦是如此,小童与我刚怯怯懦懦迈步进屋,便见他背对着我们正在点香。须臾兰草的气味充盈整个房间,比之以往所用香料的更为淡雅。小童吸了吸鼻子,偷偷用手肘撞我:“这味道我闻着有些熟悉啊。”

“我也记得曾在哪遇到过。”我点头附和,思考了一阵却没想起是在何时何地嗅到过。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荀夫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后颇有雅兴地吟了一句,继而将香炉盖严实后慢慢转过身来,眸光迅速于我们脸上扫过,“说吧,你们两个如何生隙了?”

那小童方才递方巾给我时客客气气,与我同哭时也是毫不见外地把涕泪蹭我衣襟上,眼下却立马翻脸不认人,抢占先机委屈道:“夫子,是子澈她得理不饶人。我开门时不小心碰到了她,她便哭天抢地,我递她手帕擦泪她也不接,反倒变本加厉地嚎,简…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岂容他将错全推到我身上,当即斜睨他一眼道:“垂髫小人,信口开河。”

小童气红了脸,哇哇叫着踮了脚尖便来打我,他拳头砸我身上,力气虽小我却不能忍他这般放肆,当即扼了他的手腕,将他一只手反剪在背后,顺势压他侧脸贴在桌子上。

小童未料想我居然敢当着荀夫子的面动手,当场愣住,呆了半晌才嗫喏一句:“夫子救我!”

“子澈,打残了人还得送往医庄治疗。”荀夫子懒懒看那小童一眼,视线转向我来,“省点钱下山买肘子吧。”

我这才想起自己已入不敷出,囊中羞涩多时。自一三兄来庄后,他因没完成扶苏哥哥交代的事情,收不到银两又不敢同他爹要钱,唯恐把王翦将军牵扯进这混乱事中,因而花的都是之前的积蓄。一三兄同我刚出宫时一样,锦衣玉食惯了,花钱并不慎重,没过半年这钱便如流水东去不复返了。他这才意识到人间疾苦生活不易,勤俭安分起来,每月领着小圣贤庄恩赐的几钱银两度日。

这世间之人,有些可穷养,着一袭素衣便可风姿卓越,有些人却只有配香囊宝剑才能容光焕发。一三兄属于后者,但他不自知。明明到了无法独善其身的窘境,竟还将那些贵重之物典了,用换了的钱买了一袭狐裘赠我,算作生辰礼物。他慷慨无所谓,我却见不得他这般空空一身的模样,隔天便把那袭狐裘卖了,换了钱赎回他的剑与容臭。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2 14:43:00 +0800 CST  
一三兄不高兴,说我吝啬小气目光狭隘。我将他的物什交还予他,一本正经地给他讲颜回处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道理。一三兄连连摇头,嘟囔着说我被儒家人祸害得不轻,为悦己者容也不会了。话才说完便被一册竹卷准准砸中脑袋,他愤然转过头,气急败坏的神色又顿时收敛,老老实实低下头,问得有几分让人心疼的熟练:“三师公,抄…抄哪卷?抄几遍?”

“地上那卷就是了。”张良答得言简意赅。

一三兄松口气竟有几分喜悦,他蹲下身将竹卷捡起,小心翼翼问道:“不知这次弟子错何在?”

张良沉吟半晌,微微笑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将军三省自身,总是能想明白的。”

而我深以为张良这话纯属瞎扯,我尚琢磨不出一三兄究竟做错什么,凭他的悟性,八千岁后怕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一遍一遍地学啊思,思啊学。

过一日。

“是因为弟子胡乱花钱了吗?”

“不是,烦劳将军再抄一遍。”

又过一日。

“是因为弟子见到阿澈一时激动,不请示三师公便离席了吗?”

“不是。烦劳将军再抄三遍。”

“唉?!怎么成三遍了!”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嘛。”

再过一日。

“……是因为弟子疏忽,忘了同门的生辰,过期才补,所以要被罚吗?”

“不是!烦劳将军再抄九遍。”

“……是因为三三得九?”

“将军好算术。”

不知为何,张良这种扇一巴掌再给揉揉脸的教法对一三兄很是有效。他被收拾得乖乖巧巧服服帖帖,唯有遗憾的是依旧想不明白为何被罚。

我见一三兄屋内灯火越熄越迟,于心不忍便想救他于水火,又不禁感慨他的胸襟实在宽广。若屡屡被罚抄书的是我,说不定早急了眼拔出荧惑与张良理论一番。张良对此说法甚是不屑,只问我何曾心服口服接受伏念掌门的教导,又何曾拔剑与掌门理论?

我不得不承认张良所说不差,却依旧执拗地认为若是张良罚我抄书,我会同他理论的。张良听罢便故意叹口气:“阿澈会如此说,不就是觉得子房好欺负?”

好欺负个头。我见他忍笑忍得艰难,吵都懒得同他吵了,只朝对面的屋子努努嘴:“这将军犯了什么错,子房要这样罚他?”

张良漫不经心往窗外瞥上一瞥:“阿澈以为呢?”

我顿生警惕:“……若我猜错,你不会也罚我吧。”

他眨眨眼笑道:“那不是恰好能看看阿澈会不会拔荧惑与子房论道?”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2 14:44:00 +0800 CST  
我没理会张良的揶揄,稍稍一想问道:“是因为他口无遮拦,说儒家祸害我不轻吗?”

“对了一半。”张良答得轻巧,我也没多想他话中玄机,翌日就教了一三兄如何应答。

他如拨云见日,交竹简时掐去半句话,胸有成竹同张良复述一番:“弟子错在说儒家祸害阿澈不轻。”

“非然。”张良摇摇头,“将军知三三得九,可知九九得多少?。”

“八十一。”

“甚善,抄吧。”

“……”



一三兄舍身殉道,筛去错的半句,便可推出张良罚他罚在口无遮拦。口无遮拦?认真的吗?他哪里就口无遮拦了?那个吵架开口闭口问候人家祖宗,阵前飞扬跋扈嚣张喊话的将军已经变得如此腼腆含蓄,还要打磨他到何年何月?试问有朝一日一三兄重返沙场,他还能骂得过谁?

我越想越是感慨,思绪收回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放松了手,转眼一看那小童已然揉搓着手腕,坐在竹席上气鼓鼓地瞪我。

“子澈擒人时也能走神的吗?”荀夫子摇摇头几分严肃地提醒我道,“若你是与敌人交手,万不可分心。”

“夫子指教的是。”他这话说着无意,听得我却是心起涟漪,再克制不住冲动,鼓起勇气道,“荀夫子,如今我不愿与儒家为敌,亦不愿再瞒您。子澈初见夫子时撒了谎。我并非游离失所的秦国百姓,我自秦宫来,为的是探查当年荆轲刺杀父皇一事。”

说完我便低下头,不敢再看荀夫子。屋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余光瞥去,那小童张大瞳孔,瞪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一般。他看我的眼神与那些儒家弟子不尽相同,几分惊惶几分无措,更隐隐含着一丝怨恨。我却无力回瞪他,只垂首静等荀夫子发落。

竹帘外虫鸣蝉聒,屋内却兰香徐徐,我一会儿觉得心如死水,一会儿又因心有不甘而感碎石入渊。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荀夫子的一声长嗟:“老夫知道。”

我闻言只觉起死回生,又陡然心惊,愕然不知所言地抬首望他。荀夫子面容平静,却微有神伤之色:“子澈可还记得你来儒家的第一天?”

“弟子记得。”我不明白他因何悲伤,但听他还愿这样唤我,便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拼命点首,“那日天寒地冻,是子思为我开的门,伏念掌门本不愿收下弟子,是夫子开恩让他们将弟子抬进小圣贤庄疗养。”

“嗯。”荀夫子缓缓闭眼道,“那日我让子思子游子慕将你抬到竹屋里。你身上那件黑红衣裳被雪水浸湿,那时你四支僵劲不能动,便由庄内的女弟子替你暂换上小圣贤庄弟子所穿的衣服。你可记得?”

“弟子记得。”

“后来子房为你端了一碗姜汤过来,辣得你又是流泪又是咳嗽,想必这个子澈也忘不掉?”

“记忆犹新。”我点点头,“子房恨极秦人,听闻弟子是秦国百姓便看弟子不顺眼,有意刁难。所幸夫子心善为弟子发声,子房狡辩他性本善,为夫子一句‘姜性本老的辣’镇住了。”

“子澈记得倒真是清楚。”荀夫子苦笑摇头道,“然子房说他性本善并非只为狡辩,老夫接他的话也并非只是为你抱不平。”

我闻言怔然,只木木望向荀夫子。

“子澈在小圣贤庄求学多年,应知道鄙门孟轲相信人性本善如水之就下。老夫不敢苟同,只以为人性本恶。”或许是察觉到我在看他。荀夫子慢慢睁开眼迎上我的视线,“那日子房言他性本善,明里不过是为他的失礼辩解,实则在向老夫暗示你来者不善。”

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脊背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荀夫子顿了顿又继续道:“至于老夫说的,也不过是在告诉子房,非独他知道,老夫也知你不怀好意而来。”

我泄了气瘫软于竹席上,竭尽全力稳住嗓音问道:“夫子是……怎么知道的?”

“你换下的那件黑红衣裳里装了个水纹瓶。秦国尚水德,非王公贵族不得持。再加之子房言秦军攻韩时,他于江畔见到了子澈为内史腾祝酒三杯,因而可断定你从秦宫中来。你若非心怀鬼胎,何不光明正大自报身份?遮遮掩掩以平民的身份入庄,能有什么好企图?”荀夫子讲着讲着嗤笑一声,“这阴险把戏是李斯想出的吧?我教他仁义礼信他忘得一干二净,倒是拿这些招数来蒙骗老夫。”

“确是李相国所荐。”

“老夫早知你是为帝国来探儒家,不过倒是未猜到你是秦国的公主。”荀夫子捋捋长须道,“子澈背井离乡多年,应该挺想念咸阳宫吧?”

我尚未从荀夫子早就看穿我来意的现实中缓过劲,他这句话却如石破天惊彻底将我激醒,心下惶然哀求之语脱口而出:“夫子莫要赶子澈走!”

荀夫子一怔,有几分无奈地笑道:“当时子澈心怀叵测还未入小圣贤庄,老夫都认为你性中恶尚可化之,未拒你门外。如今你是我儒家弟子,举止端正,荀况怎会赶你走?倒是子澈莫要怪老夫瞒你多年而怨恨小圣贤庄才是。”

我不断摇头,连声说着“弟子不敢”,彼时胸襟开张,心结既解泪又止不住地往外涌,我也顾不上丢不丢人会不会招荀夫子厌弃轻视,撑了竹席站起身来,面朝他屈膝跪下身,伏身三拜,欲言谢师恩,却又断断续续哽咽不成语。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2 14:44:00 +0800 CST  
荀夫子叹息着来扶我,我却跪在地上不愿起来。他没了辙便只好任由我跪着,抬手轻抚我的头发,语调温和道:“子澈初来儒家时总是独来独往,不喜与外人有过多交集,实在和当年子房初来时一模一样。你们自行封闭,不把自己当儒家子弟,反倒来怪小圣贤庄不接纳你们。外人靠近,你们便退避三舍,外人不靠近,你们便怪外人无情。你说这如何是好?幸在你们都是天资聪颖的弟子,知三省自身慢慢敞开心扉。说来说去,老夫只想告诉你,荀况不曾后悔收子澈为儒家弟子,先前不悔,现在不悔,之后亦不悔。小圣贤庄虽非由铜墙铁壁铸成,仍会尽其所能为庄内弟子遮风挡雨。不管子澈遇到上什么麻烦,我们都会在你左右。”

我已是泪眼模糊,百感交集下只知不断点头,拼了最后一丝清醒神智低声请求道:“子澈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夫子答应。”

“你说。”

“夫子能不能……莫要让子房知道我是秦国的公主。”

荀夫子微微一怔,点了点头,而后挥挥手示意我出去。我不敢笃逆他的意思,便站起身同他行了礼,轻手轻脚掩上竹门走了出去。

良久,小童听得荀老夫子一声慨然长嗟,便忍不住好奇问道:“夫子在叹什么?”

白须飘飘的老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子房意识到子澈知他自韩国来后,亦曾请求老夫莫要让她知道他是丞相之子。”

小童似懂非懂“噢”了一声,摸摸了后脑勺,灵机一动安慰夫子道:“那——阿澈和三师公还挺有缘的嘛。”

话才说完便又闻那老者幽幽一叹:“是缘是劫,命理难说。”



——车邻卷(完)——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2 14:45:00 +0800 CST  
八月底暴雨袭庄,九曲回廊侧边的池水不断上涨,漫过桥面后引得路上湿漉漉一片。伏念掌门本想让弟子们拿布来擦,无繇师兄却担心地面湿滑会害人滑倒,商讨之下还是决定暂时封锁九曲回廊不予通行,等天晴水退后再一并收拾狼藉。

常言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倾盆大雨下了三日后虽然缓下势头,却依旧顽固不肯离去,化作绵绵如牛毛的秋雨没日没夜下着。廊桥木板久浸泡在水里,竟生出霉点青苔来,又有池子里漂出来的水草断根,远远看去又青又紫,狼藉凌乱。

张良回来时未提前说一声,因此庄里没有人去接应他。他进庄后本想谒见伏念掌门,一至九曲回廊见到这幅光景,不知胡思乱想了什么,怔怔站在桥的一边,宛如一樽石像动惮不得。没有人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只听子思说,看到三师公时他浑身湿透人在发抖,明明有伞,却丢在一旁地上不懂用。子思赶忙撑伞过去,张良这才如梦初醒,盯着他看了半天喃喃着问出莫名其妙的一句,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吗?子思困惑点头,说大家都在。他这才长长松口气,眸里重新亮起光来。

子思悄悄将这事说给子慕听,子慕又告诉了子游,子游与我素来交好,便将这事讲予我听。他讲得忧心忡忡,我思量再三还是好言安慰他道:“兴许三师公会见逍遥前辈时太过疲乏,又一路奔波回来,一时恍惚出神也不奇怪。莫再揣测引得人心惶惶。”

子游听后点头称是,犹豫片刻腼腆一笑道:“子澈说话越来越像伏念掌门了。”

他虽善意夸我,但我却以为这话听起来是……骂人的。

我一个妙龄少女,怎么能和伏念掌门相提并论!可子游是个老实人,又不会信口开河故意诓我,被他这么一说我便有些忐忑,当即跑回竹屋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柳叶眉,没有。樱桃小唇,没有。如瀑青丝,没有。我正面对镜,不是天人,侧脸对镜,不是尤物。抬头对镜,眉眼寻常。低头对镜,姿色一般。

这镜子一照照得我有些郁闷。父皇有气宇轩昂之美,母后有娇柔妩媚之色,扶苏哥哥有温润如玉之风,凭什么到了我这就是凌厉眉眼,霜雪冰封之态?

难道扶苏哥哥所言是真……我非亲生,是御花园池子里捞出来的吗?

荒谬!荒谬!

我试探着将紧锁的眉舒展开。镜中人看上去便稍微好些,虽谈不上和蔼可亲,至少不再那么凶神恶煞。这副皮相胜过公孙先生绰绰有余,但我同她比岂不是自降身价!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3 21:42:00 +0800 CST  
后来一三兄曾同我解释过,还给出了三个理由。其一,红妍罪不至死,杀她有失公正。其二,我一个公主亲手拔剑杀人,有失身份。其三,他杀过人,知道是何滋味,因而不想看我杀人。

他说得颇有道理,但我却只记得那时我被他阻住的不甘,遂不太听得进去,只当这是他为缓和与我的关系,绞尽脑汁想出的借口而已。

亦是从那时起,我便不再轻易向扶苏哥哥炫耀当女子有何好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不用为知己者死,女却未必能为悦己者容。

或因良缘未到,或因脂粉短缺。无论哪种,都……很是憋屈。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3 21:43:00 +0800 CST  
(二)神光离合 千灯蔽月

我原本的打算是待在竹屋里一边梳妆一边观察隔壁,待张良与荀夫子下完棋我再漫不经心地走出去,好巧不巧偶遇他,恬静温和一些,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下好了,白白我的精妙算盘被一三兄石破天惊一喊喊翻,若我端庄体态,岂不是故作姿态?若我行我素,岂不是知错不改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万分纠结该以何等形象示人,沉溺神思以至于全然没注意隔壁的动静,不知那边对弈已经结束,更不知下棋人已经走出屋。因而竹门忽响起轻叩之声时,我吓了一跳,心一乱没坐稳径直从小凳上后栽了下去,虽顾及颜面未痛呼出声,但地板还是不免一声巨响。

叩门顿止,过了片刻张良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阿澈你还好吧?”

“等一下,先别进来!”我唯恐这番狼狈模样被他看到,手忙脚乱撑着镜台爬起来,才弓腰把歪倒的小凳扶正,刚梳好的头发又披散下来。我欲找发带来扎,于镜台上一阵摸索却没抓到,左顾右看皆不见其踪影。

为何偏偏、偏偏要在紧要关头差错百出!

明明刚才还在这的,怎就凭空消失?真是见了鬼了!我不甘地翻找一番,依旧找不着。但我不敢再耽搁时间,张良说过他不喜欢等人的。我心悲戚,无奈之下只得疾疾冲向门口,开了一道小缝。

张良倒是心领神会,未伸手推门,避免了我把门抵住的尴尬。他站在外边压着笑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自然不能说我太过纠结如何见他,以至于被他敲门所惊跌落至地,我自然也不能说我仓皇之间连束发的带子也找不见。我斟酌半晌,删繁就简道:“我找不到发带了。”

我一边等他嘲笑我,一边思量着如何故作坦荡地回话。哼,我可是害小圣贤庄满目疮痍的不羁弟子。直接也好间接也罢,柱子有剑痕、竹榻塌半截、地上被凳子砸出坑皆与我脱不开干系。丢掉一根发带算什么?

可我酝酿的话一句也未说出来,便听张良笑道:“那真是再巧不过。”

“嗯?为何这么说?”我心下顿时好奇,凑近了门缝瞄他一眼,“子房的也找不见了吗?”

“那倒不是。”张良摇摇头,不再吊我胃口,伸手递了一缕黑底红纹的发带过来,“子房出门前受伏念师兄所托,为庄内的女弟子买些新发带回来。”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4 12:03:00 +0800 CST  
“待会阿澈就知道了。”他偏守口如瓶。

张良这般神神秘秘,我也不好再追问,于是安静下来,只望着天际那轮明月。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与坐在小圣贤庄的竹屋上看它好像还颇为不同,这月轮似乎离我更近,更为明亮皎洁。我神思一阵游离,忆起了与瑶瑶一起躺在水云间的小溪里仰望星空的日子,恍惚间还能听见她的笑声,指指这颗星星问阿澈这是什么,过一会儿又指指另一颗,那这一颗嘞?我答了一遍又一遍,她却听了又忘,压根不用心记。我笑她记不住事情,瑶瑶却摆摆手大言不惭道,人生一世白驹过隙,凡事纷扰,她才不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说得言辞凿凿,可到底还是宁死也不肯把旧忆碾碎以换新生。人若草木,生于尘埃极易折损,却偏偏不自量力,舍身殉道以求临死那一刻的无愧于心。他们道家嘴上说着生死无异,可即便逍遥老头也未能真正超脱生死之外。闻知瑶瑶中了晓梦的天地失色后,他大笑之,笑得众人皆惊愕,笑出了昔日庄生鼓盆而歌的潇洒释然,笑着笑着便抚须唱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唱罢便跟何事未曾发生过一般,该论事论事,该歇息歇息。他歌尽洒脱,可其中细碎哽咽却遮掩不去悲楚怅然,非哀而不伤,却是乐而更殇。神光离合间,我似乎又听见逍遥子所唱,倍感凄然,乃长嗟应和那缥缈玄音:“念昨日,昨日遥遥不可及。思旧情,旧情尚在君已去。忆故人,故人弃我茕茕孑立身。”

未曾想我胡言乱语,竟得张良一声轻叹:“昨日不可及,沧海月尚明。昔情不可追,前路无穷已。故人去不归,且怀且徐行。”

我心微颤,忍泪问:“之何处?”

“之心之所向。”他引心宿寓我,一语双关。

“子房从心?”我续此双关。

“……”他沉默片刻,未答应这一相邀,换以一诺道,“子房不负心。”

他若是点头答应,我没准会视张良为轻许誓言之辈。可他这般谨慎用词,小心翼翼,便越发显得他一诺之可贵。我不由感慨:“子房之诺,与季布相比孰为珍贵?”

张良神色顿霁,笑道:“季先生一诺千金,子房一诺——”

“如何?”

他撑着下巴似乎真在深思熟虑,过了片刻后竖指朝我比了比:“万金。”

张良这模样和孩童攀比无差,我觉得好笑想讥他不正经,可见他真诚不又于心不忍,遂点点头认了:“行吧,幸得子房一诺,澈现在手有万金,富甲一方啦!”

“岂止手有万金?”他闻言微微一笑,道了声失礼后伸手按我肩上,轻推着我转向东面,“还有千灯入眼。”

我蓦然偏过头去,便见海上缓缓升起一缕纸灯汇集成的流光。源头处各盏纸灯还挨得紧密,越往上走便越显零碎,毫无章法分散开,更衬托得天地广阔无边。千灯蔽月,银辉顿时黯然失色,月华铺洒的海面顿时为灯流照得波光粼粼,水纹泛金。纸灯浮沉,似携火种破开墨色苍穹,袅袅乘风,扶摇直上,渐渐消匿于九霄之中。

谁放的灯?为何在此时此地放?放灯做什么?那些纸灯飘忽缓升,看得我心旷神怡,因而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我们静静坐着,见千灯浮起,望千灯映月,再到千灯散尽,四周又为夜色吞噬,须臾之间,竟似三秋之久。待最后一盏纸灯摇摇晃晃平步云霄后,我才心满意足地赞叹一声:“好看!子房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子房去见逍遥掌门时,遇到了天宗的赤松前辈,听他说九月授衣时蜃楼会放千灯以祭神灵。”

“赤松子?”我大吃一惊,“他不是早仙逝了吗?!”

“子房也是如此以为,直到亲眼一见,才知他老人家身体健硕。”

张良说得不紧不慢,我却十分不安,也不顾这么多问题他记不记得住,一连串全抛了出去:“那逍遥前辈岂不是有危险?他们有没有打起来?晓梦知道她师兄还活着吗?雪霁在谁手里?”

“阿澈你别急,听子房慢慢说。”

我意识到失态,顿时便有些羞赧,长太息道:“澈装不出淡然,装不了温柔,装不成窈窕淑女。”

张良一怔,哑然失笑道:“谁逼你装了?”

“窈窕淑女乃君子好逑!”

“原来你是在忧虑这事。”他笑道,“无妨,子房暂且宽以待人。”

他越笑我越乱,当即瞪他:“你笑什么?不许笑!澈严于律己有什么好笑的?”

“嗯?”他便努力收敛住笑意,一本正经问我,“那阿澈严于律己,自省出什么来?”

哪有这样逼人说自己缺点的?张子房你谁啊?我们很熟吗?很熟吗?!我脸色阴鸷,虽百般不情愿,却又忍不住同他直抒胸臆:“澈生于穷山恶水之地,或许长了一副刁民之相,比公孙先生还是好些……”

“刁民之相?”张良重复一句,再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越发气恼狠推了他一下,他未防备没能躲过,身子微微歪斜,用手撑住砖瓦才重新坐直,轻咳一声道,“错啦。”

“你说什么?”我微微眯眼,恐他话里有话,又要七绕八歪指桑骂槐。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4 12:04:00 +0800 CST  
“阿澈为何说自己刁民之相?”他讲到最后一个词时便如鲠在喉一般,忍笑忍得格外艰难,音调扭曲颇为怪异,歇了好久才继续道,“照镜子照的?”

好嘛。我就说。他听到了。他全听到了!我心下已将一三兄千刀万剐,还偏偏得装出淡然从容的样子维持颜面:“是啊。何错之有?”

“用镜之错。”他微微一笑,倾身靠过来,凝视我道,“照照这个?”

张良眼里全是星星,有什么可照的。话虽这么说,我的视线却被网住一般挪不开,远见他之貌,近见我之容,形影交相重叠。相顾无言间,心如坠万丈深渊,覆水难收。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4 12:05:00 +0800 CST  
(三) 修竹苍苍 雪后初晴

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常早了很多,才时近十月末,雪花便洋洋洒洒铺盖下来。许多弟子因未及时添置冬衣而沾染了风寒。无繇师兄遣弟子同有间客栈的新掌柜讨了几碗姜汤驱寒。可数日过去,染病的弟子不见好转,又有愈来愈多门生经不起风雪之寒,病恹恹提不起精神,伏念掌门不敢怠慢,赶忙托人从药庄带了几副药回来,煎给患病的弟子喝。

子游的风寒略有好转,给他送药的一三兄却沾染上,一三兄才稍稍恢复,给一三兄送药的张良又栽了。一三兄倒是想借病休假,可其余弟子都坚韧不拔地带病出席,他便不好意思。一三兄抱怨说,一堂课下来,咳嗽声此起彼伏,场面很是悲壮。就这样撑了四天有余,弟子们渐渐恢复了气色,张良却是头疼发烧眩晕接踵而至。他病到这个地步也一声不吭,直到脚步虚晃从台上摔下来弟子们才惊觉事态严峻,惊惶之下也不知是谁出了馊主意,兵分三路禀报了伏念掌门,无繇师兄和荀夫子。荀夫子心疼不已,当即命弟子们把张良抬回竹屋静养,前脚才走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后脚便赶到,听说人被夫子带走了,两人对视一眼,几分无语。

因而张良就如当年的我一般,莫名其妙被安置进了荀夫子的竹屋。

真所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在张良神思恍惚睁眼之际,我温柔体贴地将只有姜的碗递了过去,期待地看他低头喝了半天然后很是迷茫地拧眉喃喃:“水呢?”

太滑稽。我死憋着笑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望着他,却被荀夫子勾指一敲头,这一笑便再忍不住,任我沉气捂嘴定神,都难以停下来。荀夫子本想训我几句,不知怎的也被我给带得翘了嘴角。他好面子不愿被我看到,嘟囔着骂我见不贤而思齐,衣袖一甩走到隔屋拿药去了。

他一走张良便本色尽显,扬袖欲削我,我险险一避笑擒他手腕于半空: “子房摔得疼不疼?”

他一怔,神色无奈又有几分不甘心:“全庄都知道了?”

“没没没,唯有那堂课上的弟子看见了。其余弟子只知道三师公带病上课,很是敬仰。”

“那阿澈是怎么知道的?”不待我回话,他已摇摇头自答道,“自是王将军告诉你的,子房给病糊涂了。”

“哪有!子房神思敏捷如常。”

他没认可这句话,却也没辩驳,只抿抿嘴侧过脸去:“这下好了,你把夫子给气走了。”

“子房,夫子说阿澈见不贤而思齐……骂的好像不止我一个吧。”

“子房现在头晕,说不过你。”他沉吟片刻,抬手按额道,“你别得意忘形。”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5 12:44:00 +0800 CST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我摇摇头,“子房病一日,我便得意一日。那你要不要快点好起来?”

他轻哼一声算是应允,我便把桌上的药端与他,言简意赅送他一字道:“喝。”

张良接过去将那苦药一饮而尽,空了碗后才蹙眉道:“这好像不太对。”

我顿时紧张起来,已然开始怀疑那药被谁谁谁做了手脚,当即把药碗夺过来:“哪里不对?”

“这药这么苦,当由阿澈来喂。”

“……”我回头朝隔壁的屋子瞄了一眼,确认荀夫子一时半会不会出来,遂转过去同他粲然一笑,挥袖便要扫他。

“良药苦口利于病。”张良微微闪躲了一下道,“忠言逆耳利于行,利于行!”

我知他是在逗我,心下羞恼却又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对付他,遂暂且将空碗放回桌上,一来定了心神,二来腾出了双手。我背对着他,视线便恰好落在窗外,见外边雪已停了,又见竹林苍苍,一时雪后逛竹园的愿望又被勾起。紧接着便是那个割舍不下的问题萦绕我心。

咸阳宫瓦楞上的雪可已积起一层?我虽记不住它的每一根房梁柱子,但好歹还是记得那宫宇的巍峨模样。如今眼见苍茫一片,本来明晰的记忆却刹那间模糊。屈指一算,我已有六?七?八?八个年头没回去了。只是这到底算是我弃了它,还是它弃了我?

我正发着怔,忽一枚雪球自窗而入直直砸我脸上,冻得我整个人一哆嗦。又闻张良窃笑,我忙里抽闲转头瞪他一眼,径直冲出屋外去抓罪魁祸首,却见盗跖嬉皮笑脸捧着一株草同我挤眉弄眼:“闻张良先生染了风寒,有人遣我来送药。”

消息倒是知道的够快。我微微眯眼,抓他袖子不放:“公孙先生吗?”

“……”盗跖眼角微抽,“呃……我和她不太熟。”

“那是哪个人?”我手下用力几分,指尖掠过他衣袖,半捏半揪了他的手臂。

“逍遥掌门啦。”盗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用力甩甩手道,“他本想邀你们去赏赏雪,人都走到了山脚下,听闻子房生病了他怕打扰子房休息,遂托我送草药一株来探探你们的情况,礼轻情意重,是他老人家在水云间亲自栽的。”

“外边天罗地网候着你们,你们倒是优哉游哉。”我真是不知如何评价这两人,遂顺了他的意将草药收下,“你赶紧走吧,若要被伏念掌门看见就麻烦了。”

“咦?”盗跖摸摸下巴,“我听逍遥掌门说,有荀夫子的地方,一般就不会有伏念掌门的身影。真的假的?”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5 12:45:00 +0800 CST  
“据说他们八字不合。”我一边瞎说一边盗跖出竹园,走到一半忽见伏念掌门迎面而来,背后一寒赶紧挡他前边,反手推他道,“藏藏藏藏起来!”

盗跖东张西望,手无足措道:“藏哪里啊?”

“躲竹林里去!”

“太扎人了!”

“那那那跳池里!”

“都结冰了!”

“上树上树!”

好在伏念掌门并未察觉异常,他进屋慰问了张良一番便要走,临行前蹙眉问我怎么站在院子里不到屋里去,我急中生智道:“三师公的弟子们很担心他,时不时前来探看,荀夫子嫌不清净,便留子澈在此同弟子们说明情况。既不让他们放心,也好让夫子安宁。”

伏念点点头正要走,头顶却哗啦一声断下一截竹子来,他惊而拔剑,太阿出鞘红光一过,那截竹枝夹杂着积雪分崩离析。

伏念仰首看了看那残留的半截竹子,掸了掸抖落在肩上的雪与竹叶道:“积雪太多,要时常抖抖它,以免压垮了竹枝,掉下叶来惊到来往的人。”

“是。”我眼睁睁见得盗跖在伏念仰头的瞬间蹭到别处,只能强忍着视线不追随他,只低头遵命。

伏念掌门又交代了我一些琐事,我一一应答,他这才离开。岂知他刚走倒悬在梁上的盗跖砰地一声摔在雪地上。他摔得人仰马翻,我忍着笑过去扶他,却见到雪地上一抹鲜红,当即僵在原地。

“哇车姑娘你好没良心,路见不平,不扶小爷一下的吗?”他捂住胸口笑嘻嘻地损我,讲着讲着没来得及收嘴,一口血便涌了出来,洒在雪地上似点点梅花瓣。

我大惊失色,再顾不上疑问赶紧俯下身架他起来,往竹屋里挪。张良本卧躺榻上,见盗跖这副模样,也是面露惊色,当即跃下来腾出位置,同我一起扶盗跖躺至了上去。

“不碍事不碍事。”盗跖摆摆手挣开我们,扮了个鬼脸道,“不愧是伏念掌门的太阿,出剑速度如此之快。”

“掌门击中你了吗?”

“没有没有。”盗跖笑道,“二位宽心,他用剑再快,也被我给闪开了。”

盗跖不以为然,张良却面露惭色:“害盗跖兄使出电光神行步实在是——”

“哎——都说了没事。”盗跖打断张良道,“伏念掌门也不知道是我嘛。我未事先说一声便闯这来,还好巧不巧踩塌一截竹枝,惊吓到他是我之过。且这电光神行步本就是要练的,久不练习也会生疏。”

他说得越是真挚我越听之不忍,立马将他带来的草药煎了,舀了两碗分别递给了他与张良。盗跖摇摇头婉拒道:“我没份的。”

“你同子房是好朋友吧,是就喝。”我将那碗强塞进他手里。

“啧。”盗跖歪歪头咧嘴笑道,“车姑娘你这话用来劝酒还好,拿来劝药不妥吧。”

“你伤养好了,我再劝你酒。”我不容置疑,“喝下去。”

盗跖怔了怔,再没吭声乖乖喝了,药尽碗空时他忽而冒出一句:“我想蓉姑娘了。”

说完又低下头去笑道:“好苦啊。”

这话说的是药?是他之心境?还是两者?我心一颤,仓促从袖袋里掏出一颗糖来递给他,强笑道:“那这个给你。”

他也不客气,接过糖三两下抽开糖纸就往嘴里丢,继而两眉弯弯笑得眼里尽是亮光:“子房不吃吗?”

“子房不吃糖。”我抢在张良回答前接了他的话。

“为什么?”盗跖饶有兴趣地发问。我也心下好奇,便用手肘轻轻撞撞了张良催促他说。

张良有些犹豫,可盗跖与我皆是他不回答绝不放过的架势,他终是妥协,轻叹一声:“容易醒。”

话音刚落,便闻逍遥子的声音破窗而入:“子房如此瞻前顾后忧心忡忡,该拖回水云间的桃源医一医心病。”

拖……拖回。果真是道家人。我正觉得有趣,忽又闻另一不曾听过的声音:“水云间的桃花林尚未回春,你要请他去赏那荒芜地方不成?”

“非也非也,此番前来我是想请子房与子澈小友赏赏雪。”

“这雪已落尽,全积在地上,有何好赏的?”

“哈哈,天时去矣,人事可尽。还请赤松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闻此言我再坐不住,连忙凑到窗边将帘卷起,便见一白须飘飘的老者身着一袭深紫色长袍,他虽眉发雪白,眸中却毫无混沌倦态,反是目光灼灼元气充盈。他站于逍遥子对面,手中横握一枝断了的竹枝,极有可能是方才盗跖不小心踩断的那根。逍遥子手持雪霁,率先舞袖勾画出一道金光,待光流蔓延出去逐渐有了弧度,越发显露出圆的行迹后,赤松子才不紧不慢抬手腕,微微一甩,沾染在竹尖上的雪粒便飞射了两枚出去,轻而易举穿过气流,各自嵌进圆的一半。阴符阳符既成,一枚太极印俨然出现,那圆越转越快,转得周围积雪一点一点,纷纷上浮,凝滞于空中,不动了。

盗跖与我已然看呆了,张良惊归惊,思绪倒是清醒,竟还能喃喃出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5 12:45:00 +0800 CST  
张良这话说得轻且快,窗外两位老者却皆听到了,他们不约而同侧过脸,颇有赞赏意地同他微微颔首。继而默契地转回头。雪霁与断了一半的竹枝飘浮在空中,两相抵的刹那,白光微闪,竹枝尚在,雪霁断了。剑的周围气流一动,那枚阴阳印便慢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停于空中的积雪受到波动,纷纷扬扬而下,竟与寻常落雪一般。

纵是万千美景,我心思全在断了的剑上,哪有心情去看那雪景,只惴惴不安拉张良袖子道:“雪霁断了?!”

张良未能语,却听逍遥子抚须而笑:“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言罢便见雪越下越急,一圈一圈环绕着竹枝覆盖,簌簌有声间,已将其冰封玉裹,待声寂雪停时,那竹枝俨然已成了雪霁的模样,乖乖躺在逍遥子手里。

“闻子澈小友喜见雪落竹园之景,特送雪一场。”

我语无伦次再三道谢,要请两位先生进屋来坐他们却嫌竹屋小不如天地浩大,摆摆手拂袖走了。我愣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盯着张良试探着问:“谁同他们说我喜见雪落竹园之景的?”

盗跖不嫌乱,还笑嘻嘻地插了一句:“反正不是我说的。”

这里不尴不尬杵着个盗跖,我欲问又不能问得过于直接,再三思量小心翼翼将问题换了一换:“子房怎么知道的?”

“并不难。阿澈刚来小圣贤庄时可容易看穿了,你喜欢什么东西,就一直看。子房屡见你在竹屋里望着外边的飘雪,便有此猜测。”张良顿了顿道,“只是现在阿澈越来越会隐藏自己,子房也就越发难猜到你喜欢什么。”

“不难猜的。”我摇摇头,看他。

“是吗?”张良扬扬眉。

“是啊。”我还是看他。

专心致志地看他,目不转睛地看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

他便笑了,微低下头,眸中澄澈若雪后初晴,奕奕闪光。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5 12:46:00 +0800 CST  
(四) 威仪棣棣 不可选也

相传道家天宗人宗五年一比试,以定夺雪霁的归属。这雪霁于风胡子的剑谱排名第六,在水云间时瑶瑶常常趁逍遥子午睡时将它偷出来,略施内力将摘下的野果一一冰镇。我们坐在树荫下,脱了鞋将脚浸在溪水里,嘴里含着冰凉的果子,清爽又解暑。起初张良还略有不安这般用雪霁糟蹋了剑,瑶瑶便嘲笑他为礼所束,有板有眼地教导他功名乃身外之物。

瑶瑶问,如果饿到快死了,这时有人拿一袋粮食与你换凌虚,你换不换?

张良沉吟片刻,最后摇摇头说不换。

瑶瑶嘴角微扯,又转过头问我,那阿澈呢?

“换啊。”我不假思索道,“反正凌虚又不是我的剑。”

“……”张良与瑶瑶皆斜瞥我一眼,视线往我腰间佩剑看去。

“呃…”我方老老实实回答,“若是荧惑的话,那我不换。”

张良朝瑶瑶耸耸肩,颇有挑衅色,瑶瑶略有不满地嘟起嘴拧眉道:“阿澈你怎么也如此迂腐。”

“我为何要换?我何不用荧惑胁迫那人把粮食交出来?这样既不挨饿,也不必损失我的剑。”

“……”瑶瑶恍然大悟,喜笑颜开拍手道,“有理啊!怪不得掌门总夸儒家弟子精明,要我们好好学习。”

“瑶姑娘误会了,儒家弟子一般不是她这个精明法。”张良黑着脸连连摆摆手,“子房的本意是说舍生取义。”

“舍生取义,舍生取义。”瑶瑶摸摸下巴道,“是那个孟轲说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生与义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吗?”

“正是。”

“那我才不要舍鱼取熊掌。”瑶瑶连连摇头,“水云间的鱼多好吃啊?至于舍生取义…如果连生命都舍弃掉,换回义有何用?”

张良先前还是笑着听她说,听到后半句便敛笑正色道:“若连义都舍弃掉,苟活下来又有何用?”

瑶瑶不甘示弱:“生命是自己的,义或不义只是别人如何看你的。若命都丢了,哪还顾得上别人怎么看你?”

“生命不仅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别人的。再者,义不仅是别人如何看自己,也可以是自己如何看自己。若是舍了自己的命换知己者活下来,那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活下来的人说,都是义。”

“……阿澈。”

“嗯?”

“你帮帮我,我说不过他了。”瑶瑶悻悻叹气,扯扯我的袖子。

我忍不住笑,刚想开口助她,忽思绪斗转乍醒过来,方才虚影悉数不见,只剩窗外夜风刮擦竹叶的响声。我独坐榻上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会儿呆,忽就待不住了,遂携剑于身,披了件裘衣步出门去散心。

夜深人静,庄里火烛皆已熄灭。唯有挂在走廊上的灯笼闪着红橙相间的暖光。年近岁末,庄内上下弟子即将聚于一堂,只是不知今年荀夫子将问与何有关的题目。我一边思量着一边往九曲回廊走去,转过第三弯时,忽见两道黑影鬼鬼祟祟蹲在拐角处,压着声音说话。我心起警觉不敢贸然行动,遂猫下身轻手轻脚靠过去,待近了勉强看清两人皆穿着小圣贤庄的学生服,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却又不免好奇他们半夜三更不睡觉跑这儿来做什么。

便闻其中一人道:“你说我们全庄上下就三师公一人不知道子澈是何来头,是不是很可笑?明明夫子恨极秦国,偏偏在这事上要我们三缄其口。我就不懂他老人家为何总是袒护子澈,她有什么好?六艺不精,身份不明不白,何不逐出庄干净。”

“闭嘴!”子游惊得声音都有些发抖,“子澈是小圣贤庄的弟子,与我们是同门,你怎能这样说她?!”

“同门?”子慕的笑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你把她当同门,她把我们当同门吗?!她是秦国人!秦相国第一次到桑海便抓走了丁掌柜,秦公子第一次到儒家六剑奴便刺伤了三师公,还有那个死赖在这不走的秦将军,你以为他们秦国人打着什么好算盘?要我说,上次秦公子派赵高来带她走,就是为了方便日后同小圣贤庄下手的,她潇潇洒洒一走,再将多年来在小圣贤庄收集的罪证一交,你我都得完。”

“好啊,你既这么想,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她没与赵高回去?为何王将军急率士卒回庄与赵高对峙?”

“这……”子慕支支吾吾片刻不甘地承认道,“我还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你就不要枉自揣测一通乱说!子澈她为人正直,我们不当怀疑她。”子游气恼道,“掌门教导我们要谨言慎行,你无端猜忌同门,实在君子不齿!”

“低声,别吵醒睡着的人啦。”

“!!!”

两弟子赶忙从角落站起仓促行礼,恭恭敬敬道:“三师公。”

“不必多礼。”张良顿了顿看向子慕温和道,“子慕,说说子澈有何可疑之处。”

“弟子不敢。”子慕仓皇摇头。

“说吧,既你有疑,子房应替你解惑不是?”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4-16 11:51:00 +0800 CST  

楼主:桃花流年梦忆

字数:126017

发表时间:2019-03-11 01:2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8-07 23:04:3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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