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门客·文】《爱他明月好》

“非然。”我摇摇头,“子房与我虽都从儒门来,其中却有万分不同,太复杂了,我一时间难以同你说清楚。”

瑶瑶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我:“那阿澈的庇护处在哪里呢?”

我认真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后答:“天地之间。”

“吁,你好骄傲!”她吐了下舌头,“小庄说啦,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你的意思是天地万物皆庇护你不成?”

“你喊庄子小庄?又有多谦虚?”我驳她一句,瑶瑶顿时面色涨红起来,“阿澈的意思是,我颠沛流离只能以天地为家,自己保护自己。”

“啊?”瑶瑶顿现怜悯色,“你的家人呢?你的故乡在哪里?”

“我的家人希望我出来……闯荡闯荡。”我谨慎地斟酌着言辞,“鄙乡在渭水畔。”

“你的家人倒是放心你。”瑶瑶扮了个鬼脸,“我出道门一个时辰,回来都会被师哥师姐们念上一天。”

“唉?逍遥掌门不念你吗?”

“他怕我抓鱼。”

“……”


七天后我还是没能按住心中忐忑,托瑶瑶请张良来水云间一试剑。

交手之时他虽依旧占上风,我却暗感招架他的进攻已不如往昔一般吃力。只是不知是我剑术确有提高,还是张良没使出全力。

比完歇息时我们就坐在大石块上,聚众烤鱼。从一开始的黑炭色到之后的金黄色,我们通过勤能补拙,硬生生扭转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弱势。

也不知儒家弟子们会不会觉得奇怪,为何他们来道门半载各个消瘦下去,他们的三师公却一点也不受影响,依旧步履沉稳,脚下生风。

水云间里的鱼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好抓了。可张良同我谁也没有就此收手将心思收好专心致志练剑,在瑶瑶的怂恿建议下,我们又将视线投向了……参天大树上的野果。

“子房,勿以善小而不为啊。”干这些事以拉张良下水开始。

“……君子当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他断然拒绝奉献自我,爬树给瑶瑶和我摘果子。

“礼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所以瑶瑶也帮我劝他。

“有理有理,瑶姑娘请。”

“……”

张良说什么也不肯爬树,瑶瑶和我谁也辩不过他,只好卷起袖子裤腿亲自上阵。

一般我把果子摘下递给瑶瑶,瑶瑶集齐一捧便塞给张良由他去洗。平心而论这样分工其实有一个好处,至少不会洗着洗着洗完了果子就吃完了。

至此我们再过招时,荧惑经常会弹出一小截木枝,凌虚则散发着阵阵果香。

瑶瑶就在一旁感慨,夸我们的剑术练得越发……天然。



垂钓烤鱼赏桃花的摘果子的神仙日子太过逍遥,等我反应过来时才几分不安地发现先前那份闭关练剑绝杀张良的鸿鹄之志竟已被消磨得一点不剩,也不知这算不算愚民的阴柔之处?

就是这样不知不觉,润物无声。

我不禁思索兴许道门上下,最深藏不露的高人其实并非逍遥子,而是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真正的,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朝夕相处的结果就是我对张良再提不起敌意,对瑶瑶对道家来说都有益处,对我而言这却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这就意味着十天后我们之间的比试就真成了无欲无求的切磋,意味着张良依旧会占上风,依旧会三局两胜赢我,依旧会顺理成章地同逍遥掌门去墨家,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儒道墨三家结盟,致秦国于险境。

我想我对瑶瑶说的话并不全假,但也不是毫无保留。自我离秦宫后,的确颠沛流离只能依靠自己,可若要说普天之下我没有归属地,却也没那么凄惨。我笃信不疑,渭水畔的咸阳宫,秦国的子民都在等他们的公主回家。

我冥思苦想不知有何策可逼自己从这浮梦中清醒,最后在离三月期近的倒数第七天幡然醒悟。比剑之时,我咬紧牙关故意放了一招不避,张良那一剑直中我左肩,顿时血把我左半边的衣襟都染红了,他和瑶瑶同时睁大眼,难以置信的表情堪称如出一辙,我不免有些懊悔应该选一更难防的招来作戏更为妥当。

最后是瑶瑶把我扶进了她住的小木屋,她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又搬出了一堆绷带纱布给我。

“是不是很疼啊?”她一边捂着眼睛一边递纱布给我,嘴角忿忿念道,“张良也太不小心了。”

“当然疼了,你被刺一剑试试。”我咬了一截纱布,脱了上衣扭头把纱布贴在伤口上,那片纱顿时被血浸染成红色。我又换了一片,还是一样,如此几番后血终于止住了。待我看清了那伤口,却一怔,然后笑起来。笑得才止住血的伤口又再度裂开,血再度涌出。

瑶瑶茫然地皱了眉问我在笑什么。

我不答,让她把绷带递给我,去给我拿些药来。她虽面上不情愿,还是照做了。

“你到底在笑什么啊?”过了一会儿瑶瑶搬着几个药瓶回来了,又忍不住问我一次。

我从她手里拿过药抹在伤口上,却还是缄默着不告诉她。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5 15:31:00 +0800 CST  
这伤口太浅,在我立而不避的情况下张良只伤我如此,便意味着——他的剑偏了。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5 15:32:00 +0800 CST  
(六)道之为物 惟恍惟惚

今日是我与张良比剑的日子。地点选在桃花林里。瑶瑶本怕我们惊扰到逍遥掌门,让我们换个地方,逍遥老头知晓后却摆摆手,亲自邀我们过去。掌门发话,瑶瑶便不好再说什么,遂托无繇师兄看着我们一些。

我敬重她考虑周全,也欣赏无繇师兄温和如玉。但平心而论我以为这实在是很无用的一招,因…因为不论我还是张良,无繇师兄都不太管得住。

桃花林幽僻,我们的脚步声便很是明显。无繇师兄朝逍遥掌门住的木屋躬行一礼,张良与我亦跟着行礼。未几,逍遥掌门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他让无繇师兄在张良与我比试的间隙进屋同他下一把棋。

见无繇师兄有些为难,我便同逍遥掌门扯了谎,说无繇师兄是受我之邀来看张良与我比试。逍遥老头慢慢“哦?”了一声,兀自说他还以为无繇师兄是瑶瑶邀的呢。

当时是,桃枝轻动,几只鸟雀飞过后便是一片死寂。我们四个面面相觑,既觉得好笑却又都不敢笑。最后还是张良打破沉默开了口,恭敬地邀逍遥掌门出屋同看。

逍遥子映在窗上的影子朝我们摆了摆手,婉拒了张良的邀约,继而一挥衣袖,示意我们开始。

虽张良与我多次比试过剑法,但毕竟不是真打实斗,更没有人围观作裁。因而这次我们都有些紧张,只一心急于站好位置,竟疏忽了向借此地予我们的逍遥掌门表示感谢。到底还是无繇师兄沉得住气,有礼有节代我与张良向逍遥掌门道了谢后,才不慌不忙地将剑锋沾浸墨水的木剑递予我们,而后退直一旁,朝我们点了点头,宣读我们早已烂熟于心的规矩。

为了赢下去墨家机关城的机会,这三月来我近乎每天都在琢磨这一场比试该如何取胜。

比试分三轮,三局两胜。第一轮比的是速度。一柱香的时间为限,待时间到了以身上的墨点数少者为胜。张良用剑喜试探,不摸清形式他不会轻举妄动,而我擅长急攻,因而我对拿下这局有七分把握。

第二轮比的是取舍,先在对方身上留下墨点者取胜。攻易取胜却也易露破绽,防则反之。讲究的是在一张一弛,一进一退间把握取舍,避免顾此失彼,因而比之第一局更侧重巧劲。经第一局摸索,张良极有可能已看清我的剑路,因而此局我应以守为主,诱他进攻露出破绽时一招制胜。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6 16:04:00 +0800 CST  
第三轮比的是御剑,这一场不仅是我与张良在比,亦是荧惑与凌虚之间的较量。在两者内力相当的情况下,握剑的手势,所握剑柄的位置,持剑人与剑之间的交流都成了不容小觑的取胜因素。虽荧惑本身的戾锐气稍压凌虚,凌虚却胜在清寒难近。此局胜负着实难测,只能听由天命。

我们双手持剑柄,彼此躬身行了一礼,揭开了战局。

第一局恰在我预料之中,我速战速决,以破竹之势大败张良。

“十九点比三点,子澈领先一局。”瑶瑶声调平平地同逍遥掌门汇报战况。

第二局张良的谨慎却全然在我意料之外,他并没有贸然进攻,而是坚守着阵脚。毕竟成败关乎谁能去墨家机关城,我汗如雨下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一局便僵了。

张良严守,我亦不攻,兜兜转转竟一直从夕阳西下耗到了月牙天悬,不知从哪传来潺潺流水声,有一刹那我的心绪情不自禁被勾到了水云间的游鱼上。便是在那一瞬间,张良的剑猝然穿破月色直逼我脚下,我忙垂剑格挡,撞开了他的剑却也乱了步伐,欲重振时他的剑锋已然自左上方斜削下来,不轻不重落在我的右肩上,登时有一抹墨色在我衣上浅浅绽开,像一朵梅花。

“子房得一局,一比一暂平。”无繇师兄宣布道,我偷闲瞥了瑶瑶一眼,她本背靠在桃花树上睡着了,闻此语一个激灵又醒过来,揉揉眼睛看向我们。

我的心往下沉了几分,心心念念的墨家机关城好像都变得虚晃。我用力摇摇头逼迫自己集中神思,将木剑丢至一边,把荧惑拾了起来。

张良亦换好了剑,月华铺洒在剑面上,绽着清冷的银辉。

我顿有不祥之感。荧惑性属阳,凌虚性属阴,于夜间比试便毫无优势可言。我遂横放了剑示意停战,无繇师兄问我所思,我以夜深所视不清为由请求翌日再战,他过场一般问张良是否答应,就在我们收拾收拾都打算回去休息时,张良却不假思索摇头,慢悠悠地说,不可以。

无繇师兄与我同时睁大眼看他,无繇师兄忍不住为我说话,问张良为何非得于今日比完?张良哼了一声没直接回答无繇师兄,而是侧过脸朝我狡黠一笑:“阿澈,你以为子房为何把第二局耗到这时候?”

他笑得君子阳阳,衣襟沾满柔和的月光,手里的凌虚却毕露了锋芒。

夜间风起,月照花林,无数花瓣随风飘落下来。我不该在大战在即时神思游走,可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在那一刻要命地想到了母亲最喜唱的《山有扶苏》。



记忆中幽幽宫闱中的烛火总是忽明忽灭。父王半张脸浸于阴影中,另一半却分外明亮。他左手抱着扶苏哥哥右手抱着我,朝窗外的明月抬了抬下巴,我们偎在他怀里,既暖和又安稳。

“若此月能永照秦国疆土,寡人求不得命数与这皎皎月轮同长又如何?”父王喃喃着,一句话之间含了无数叹息。言罢他目光灼灼地凝望着扶苏哥哥,神情肃穆令人心下生畏,像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你准备好了吗?”

扶苏哥哥尚在斟酌没有回答,我却举起手雄心壮志地插了一句:“阿澈准备好啦!”

父王一愣笑嗔我胡闹,继而揽着我们轻晃起来。

月光在殿下洒了一地,我兴致一起唱起了“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才唱一句扶苏哥哥便慌乱拦我,父王却只是笑着摆摆手让我唱了。

待我们退出殿外扶苏哥哥才告诉我这是赵国的曲子,曲调悠扬但终究不登大雅之堂,我身为秦国公主,不该唱这歌。

我有些委屈地说这是母后最喜欢的歌,她能唱得凭什么我唱不得?扶苏哥哥向来是让着我的,那日却突然拿出王兄的气势压我,他告诉我因为母后是赵国人,而我是秦国的公主。

那时我生他气,只顾着闹别扭也不细想他所说之话背后的含义。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殿前最高的阶梯上,居高临下地威胁他:“那我就不要扶苏了,我……我我要去见狡童。”

扶苏哥哥不觉莞尔,挥挥手招我下来。我蹲在台阶上抱着扶栏执拗地摇头,他无可奈何地将手负在背后转了身慢慢地走,走出三步便悠悠唱了一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我这才喜笑颜开从台阶上蹦下去,一路小跑追上他。

他一曲唱完忽而侧脸唤我:“阿澈。”

“嗯?”我抬起头看他。

“王兄倒是真的很好奇之后你所遇狡童会是何模样。”

“……”我愕然睁大了眼盯着他。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阿澈?”他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陷入了长考,“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入我们阿澈的眼呢?”

我自然给不出答案,但并不代表我不好奇,于是我一言不发,只安静地等着扶苏哥哥的猜测。

半晌,他若有所思道:“依王兄看,很有可能自韩国来。”

“韩国?”我回忆了一下曾在军营里见过的地图,“是离函谷关最近的那个吗?”

“阿澈真是聪明。”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待秦国收并韩国的疆土,打通函谷这一关节,铁骑东出便不成问题了。”

“真按你这么说,那狡童怕是要恨死我了。”我不以为然地摇头。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6 16:05:00 +0800 CST  
“秦并四海是迟早的事,韩国作为第一个领略王者之风的国家,也算是他们的荣幸。”

我扯扯嘴角松开他的手:“王兄,你听父皇念叨听多了,脑子不好使了吧?”

扶苏哥哥抬手敲了敲我的头,嘴上说的是“不得对兄长无理”,眉眼间却又带笑全无恼意。

我们静静地坐在台阶上看月亮,关于狡童的问题我却越想越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他定会欺负我的。”

“吁,你这傻丫头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扶苏哥哥哑然失笑,“阿澈只需待在宫里乖乖长大就好,时机到了父王定会为你于秦国择一良人。”

“那得多无趣。”我托着腮叹口气,“良人还不如狡童呢。”

“哦?那你不怕他欺负你了?”

我冷哼一声将腰间的木剑一拔,胸有成竹一扬头发:“那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扶苏哥哥一愣,继而畅怀大笑,他摸了摸我的头柔声道:“见阿澈如此,王兄便放心了。”

彼时我持一把钝木剑尚能壮志凌云,而今有削铁如泥的荧惑守着我,我却再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

可能是因为月下的凌虚看上去真的太凶了。

也……也可能是因为乱花迷人眼,此情此景下张良看上去太像狡童了。

惚兮恍兮我把他看成狡童,恍兮惚兮又疑他是良人。

我恍恍惚惚盯着张良看,神游太虚以至于这第三场,还没交手我就知败局已定。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6 16:05:00 +0800 CST  
(七)虚怀若谷 荧惑守心
张良耐心等了片刻,见我一直没动静,沉吟片刻后垂下剑道:“不如这第三局还是不比了。道家水云间远胜墨家机关城,阿澈若愿在道家待着,便留在这等子房回来,我们一同回小圣贤庄。若心念丁掌柜,便同无繇师兄他们先回去。”

瑶瑶朝我走过来:“阿澈,你留在这与我作伴嘛。张子房他想去你把这个机会让给他好了。”

我知他们在给我找台阶下,可前两局是木剑在手,要让也就让了,这一局我既已将荧惑拔出来,不比出个结果我有何颜面把它收回去。

我把瑶瑶轻轻推到一边,握紧了剑柄昂起首:“继续吧。”

张良的提议不过尽尽礼仪而已,见我坚持他便不再同我客气,持剑向我逼仄过来。恰好乌云蔽月,夜色间我再看不清他的脸与身形,只见泛着蓝光的凌虚离我越来越近,离我还有三尺时我看清了它所指之处向我心口,我遂屏气凝神横剑回挡,凌虚行至半途被此一截未停下,而是凭力上挑,剑面顺势贴合着荧惑向我眉心刺来。我铆足了力气抬起荧惑逼凌虚向上,岂料我费尽心思才让它微偏,张良竟立马察觉到我的打算,他使力一压,凌虚又回到原先的轨迹上,剑刃相摩之下咯咯作响,赤蓝两光交相辉映,凌虚的剑气已然抚过我面颊。

我臂力不敌张良,左肩又带伤没法过分使力,无法借荧惑撞偏凌虚,想变横剑为纵剑又已为时过晚,无措的刹那忽而顿悟逍遥老头念叨的“将欲进之,必先退之”是何意,当即收了全力。

张良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略一迟疑并未收手回力,凌虚便顺着荧惑直直劈下,剑路陡转顺着我的面部直直朝我心口的方向落回。就在此刻我一转手腕,轻而易举便将荧惑从凌虚的压制之下抽了出来,划了个弧度带出一朵剑花,在心间的位置挡住了凌虚的剑锋。

瑶瑶在一旁惊呼一声:“这是什么招?!”

我还在思考如何给这情急之下胡乱使出的剑招取一个可比“逸尘凌虚”更为潇洒的名字,不知何时从屋内出来的逍遥掌门接了她的问题,替我省去了这一麻烦。他摸着灰白的胡须,眼眸清亮如星道:“虚怀若谷,荧惑守心。”

张良收剑负于背后,凝眸望我笑道:“阿澈倒是能忍,子房与阿澈过招上百次,竟不知你藏了这一手。”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7 21:16:00 +0800 CST  
无衣卷(一) 我闻有命 不敢以告人

张良随逍遥子去墨家后,无繇师兄率弟子们回了小圣贤庄,我有自己的打算,于是同他说我不同他们走,愿在道门等张良回来。无繇师兄没强求我,托瑶瑶多照顾我些就回去了。

儒家弟子走后道门一下空荡许多,我和瑶瑶每天谈天侃地虚度光阴,无忧无虑一晃到了四月。我们正在桃源煮酒,有弟子匆匆前来传讯,说有打发不掉的访客。

瑶瑶让我留在桃花林里,她下山看看,那弟子却犹犹豫豫地说,访客要见我。

“找阿澈?”瑶瑶不解地看向我,“是你的朋友吗?”

我见来传讯的弟子脸色不太好,心下大抵猜到几分,只是不确信找上门来的是扶苏哥哥的人还是阴阳家。

“不知。”我喝完了盏里的剩酒,起身往桃源外走,“有人要来看我,我便去让他看看呗。你留在这将酒温一温,有些凉了。”

“阿澈,道门故意建在这地方便是为了避世,若无领路人,不是寻常人可以找到的。”瑶瑶放不下心,追上来陪我一同下山。

待我步过转角,抬眸看到的既不是扶苏哥哥的部下,也不是阴阳家,是…是一三兄。

几年不见,王贲这小子兴许是饱经了风吹日晒,脸颊消瘦不少,比我上次见到他时显得更为果敢干练。他身上的甲胄蒙了厚厚一层黄土泥沙,也不知从是在哪儿沾上的。

一三兄见到我,眼前一亮当即翻身下马向我走来,身后跟着的一支骑兵军纪默契地纷纷下了马等侯。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士卒所持的黑红旗,只觉方才喝下肚的酒灼烧起来,烧得我热血滚烫,心绪一阵起伏。

“阿澈倒是会藏,溜到山里来了,害我苦找。”一三兄无视了一脸警惕的瑶瑶,走到我身前,笑着同我搭话。

“你找我做什么?”我拧起眉,不断同他使眼色赶他走。

一三兄会意,绕着我围转一圈:“王某闻白石还活着,特来确认一下,这便走。”

“白石?”瑶瑶一呆,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阿澈的别名吗?‘扬之水,白石粼粼。水之粼粼,是澈也。”

“小姑娘见识不浅。”一三兄夸了瑶瑶一句,问她道,“在下行军多日,未进水米,不知道门可否一济?来日必有重谢。”

“不巧道门今日辟谷,将军请回。”瑶瑶撇嘴,对一三兄承诺的回报甚是不屑。

我见秦卒久经奔波疲惫不堪的模样,一时不忍,遂拉了拉瑶瑶劝她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不是瑶瑶自己说的吗?”

“谁说秦国之师便是王师了?”瑶瑶拧起了眉颇有不服。

一三兄闻声冷笑,剑已出鞘,被我剜了一眼后停了手,一声不吭又把剑按回了鞘。幸在他一举一动皆在一瞬之内,瑶瑶并未察觉。

“没人这样说。”我先稳住瑶瑶,继而同她瞎侃道,“但你瞧这将军恰好姓王,他麾下士卒饥渴交迫,瑶瑶卖他个顺水人情,不吃亏。”

瑶瑶瞅了一眼一三兄的军旗,看到上边真的写着“王”字时才勉强点了下头,朝一三兄道:“王将军你记清楚了,今儿我看在阿澈的面子上送尔等一碗饭吃,你们出去了,来日可千万别回来重谢道门。若让天下人知晓道家济了秦师,你们丢得起这个面子,我们丢不起。”

“将军!这厮口出狂言欺人太甚,我秦师到何处不是所向披靡?岂容她这般羞辱,属下请缨——”顿时有一骑兵出列,依他所站的位置应是一三兄的副将。

“放肆!你们将军尚未说话,你瞎囔什么?”见事态不对,我赶紧厉声一喝打断了他后边的请愿。

“归队归队。”一三兄摆摆手,语调温和但不容置疑,那骑兵不敢多言站了回去。一三兄这才看向瑶瑶不温不火道,“丫头你也听清楚了,我王师宁死不受嗟来之食。今儿我是看在你照顾了阿澈的份上才未下令踏平这道门,你可莫就此以为刀剑有眼。”

言罢拽了缰绳,一跃上马道:“全军听令,转向,出谷。”

“踏平这道门?哈,竖子好大的口气!”瑶瑶气极反笑,对着已然远去的秦师骂道,“你们无人、无地、无法、无天,以何法道?!”

“好啦,别骂了,他们听不到了。”

“没关系,我可以骂给你听。”瑶瑶尚不解气,虽这话她说得无意,可我心虚因而听来十分别扭,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劝她。

瑶瑶又是旁征博引骂了一阵,待口干舌燥才缓过气来,几分幽怨地喃喃道:“阿澈你交友不慎啊,怎的结识了这么个蠢人?”

我于心下同一三兄暗道一歉,并不替他辩驳:“年…年少无知。”

“罢罢罢。”瑶瑶叹口气扯扯我的袖子,“那小子尽毁我心情,我们还是回山上去把剩酒喝了吧。”

我稍一沉吟,朝她摇摇头:“不了瑶瑶,既今日山都下了,兴许阿澈也是时候走了。”

“走?!”瑶瑶顿时攥紧了我的袖子,蹙起了眉,“颜无繇才带儒家弟子走了几日,张子房也还没有回来,你要走去哪里啊?”

“阿澈很是想念桑海的有间客栈——”我谨慎地斟酌着言辞。

“你少骗我。”瑶瑶轻哼一声,“你在道门住得好好的,今天见了个访客忽而就决意要走,你定有事瞒着我。”

“哦?”我两肩一耸无辜地看着她,“那你说我有什么事瞒你了?”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8 11:10:00 +0800 CST  
“哦?那足下的决断是进是退?”这人能把到手的钱如此洒脱地丢出去,绝不是见钱眼开目光短浅之辈,我心下惊异忍不住同他攀谈。

他摆了摆手,答非所问:“都还不是时候。”

说完起身便走,我本欲追上去问个清楚,适时船颠簸了一下,便被颠退了一步。众人一阵惊呼,互相推搡责怪起来,我勉强挤过人群,环顾四周却再也见不到方才那人,只得作罢。

船夫兴许是见我出手阔绰,同我说话的模样都奴颜婢膝起来:“不知姑娘是要去桑海做什么呀?”

我本不想搭理,可心里实在鄙夷他,遂朝他粲然一笑道:“杀人啊。”

余下的行程里,船上人皆安安静静,未有人再同我说一句话。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8 11:11:00 +0800 CST  
(二)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昔年来道家时因儒生众多,我们便包了两艘船出发,中间没有停留,只用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而今我独自一人从留县的桃源渡口向北行,船停停走走耗了一个月,尚未到桑海。

行至阳武渡口时,我再度见到了索我钱财的人。他喊船家停了船,背着行囊下去了。我稍有迟疑还是没逮着他让他把之前的话说清楚。他的回答是属于他对天下局势的一知半解,既然我不能依照他的判断来找我要抉择的路,又何须过问。

夏来骤雨繁多,水激浪急,船家怕有翻船的危险,行船行得小心翼翼。我本预计能赶在张良之前回到小圣贤庄,奈何天公不作美,等我回到小圣贤庄时,齐鲁三杰已站在门口等着我。

那阵势真的有点让人发怵。

我一边用余光探查他们的神情,一边毕恭毕敬地同他们行礼,故意区分了称呼:“伏念掌门,无繇师兄,子房。”

伏念掌门长期冷着一张脸,即使平时也是一副别人欠他钱的样子,我很难看出当下他的心情。无繇师兄喜怒不形于色,只朝我点了点头,也没法推断。张良虽精明,与他的两个师兄比起来还是嫩了些,闻此言下意识瞥了瞥伏念掌门和无繇师兄,然后忍不住偏过头窃笑。

我悬着的心便稍稍放了下来,他还笑得出来,便说明无论墨家机关城发生了什么,儒家尚未被卷入争端。

兴许事态还没严重到桑海大乱,可我依旧很难独善其身。他们三个并排往门口那一站,哪里是迎我回庄,明明是堵门盘问的架势。

“子澈怎么既不与无繇同行,也不与子房同行,独自回来了?”果不其然,伏念掌门率起攻之。

“禀掌门,阿澈天资愚笨,未能在无繇师兄回庄时悟出道,遂想留在道门再琢磨琢磨,也好等子房回道门与他一起回来。可是悟道一半阿澈忽而顿悟了,便觉得待在道门烦劳道家弟子照顾很是过意不去。可那无繇师兄已和弟子们出发多日,逍遥掌门和子房又去了——”

“阿澈说得不错,子房确在那时从逍遥前辈出门远游了一趟。”张良打断我,同伏念掌门解释道。

我心下顿时明了,伏念掌门压根不知道张良去了墨家。

“你继续说。”伏念掌门皱皱眉有些不悦张良插话。

“逍遥掌门和子房又去——”张良盯着我,我饶有兴趣地回盯他,拖长了音慢慢道,“去远游了,阿澈无法向他们请示,只能擅做决定自己回来了。”

“师兄,阿澈她已奔波了一月之久,应该很是乏累,不如先让她去歇息歇息?”无繇师兄在一旁微松口气,友善建议道。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0 12:41:00 +0800 CST  
荀夫子淡淡一笑道:“逍遥子没让你们辟谷吗?”

“食色性也,弟子…弟子没有听。”

“哈哈哈哈食色性也,食色性也。”荀夫子朗声笑道,“这便是你去道门顿悟出的道吗?”

听他这样说,我才知伏念掌门在我来之前已同他有过交谈:“只是其一。”

“哦?还有其他?”荀夫子白色的眉毛动了动,看向棋盘的眼光聚集到我脸上。

我意识到这是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自不愿错过,稍一思忖答道:“阿澈于道门静修,总觉得道之恍惚,非黑非白,同师兄师弟们再三议论,也难以参透。可当阿澈乘舟回来时,静下思索,倒因内自省通透许多。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若非要让弟子答悟出了什么,阿澈不才,答不出。”

“不言之教,荀况受教了。”荀老夫子微微点头,挥了挥手,“你去吧,若掌门同你要罚抄的书,让他来找我要。”

我欣喜若狂恭维他:“荀夫子常善救人,故无弃人。”

他眉目和善,笑嗔我道:“巧言令色,鲜仁矣。”



我如释重负,兴致高涨出了竹屋,却见张良坐倚回廊的柱子,低垂着头俨然已睡着。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他尚带困意地眨了眨眼,几分迷茫地看着我。

“子房在荀夫子的竹屋前睡,不怕被拖进去下棋吗?”此言一出,张良身子一抖睡意全无,眼神顿时清冽起来。

他一清醒,便微微拧了眉反问道:“不是阿澈让子房在这等着吗?”

我愣怔一下笑道:“子房倒是守信之人。”

张良却没有笑,他很是认真地同我说:“子房从不食言。”

“你不是没如约回道门吗?”我心有几分不服。

“那是因为逍遥掌门收到了瑶瑶的信,说阿澈已独自回来了。既阿澈不在,子房回道门找谁赴约?”

他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找…找水云间的鱼啊。”

张良莞尔一笑,不再就此事说下去:“阿澈此‘自省之行’可遇到有趣的事没有?”

我听出他言中的讥讽,遂回敬道:“子房‘远游’,应该也碰上了好玩的事?”

“自是有的。”他神会一笑,纠正我道,“事有先后,子房先问的。”

我虽不知瑶瑶会不会把一三兄来找我的事告诉逍遥掌门,但这事张良不问去我便绝不可能亲口同他提。于是我挑了回程路上的事不同他说:“我于船上碰到一个从在外游学的小子,他在阳武渡口下船,应是阳武人士。”

“哦?不知他做了什么事让阿澈觉得有趣?”

“他骗了我一袋钱。”

“……骗了你一袋钱?”张良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没问出来的后半句大概是为何我没有拔剑削了那小子。

“话也不能这样说,阿澈给钱时是心甘情愿的,给后才越想越后悔。”

“这…不就是被骗的意思吗?”

“不管了不管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子房喜远游,指不定来日会碰上这巧舌如簧的小子,当心点。”

“谨记。”张良如是说,却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我不是伏念掌门也不是无繇师兄,见他是这反应也就懒得再三提醒他,便将话题转了问道:“子房又碰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谈不上好玩。”张良摇摇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苦恼,“子房怕是要多带两个弟子了……”

我略微同情他,更多的其实是幸灾乐祸:“庄里的束脩又不够吃了吗?”

“……”张良一怔,笑道,“兴许吧。”

“辛苦三师公舍己养庄。”我笑着朝他拱拱手,收到他一记白眼。



而待那两名新进的儒家弟子同丁掌柜一齐出现在小圣贤庄门口,我却笑不出来了。

且不说他们年纪太小,小圣贤庄有没有收他们的理由。光是其中一小孩的长相,就让我在见他第一眼时想起了那个死在咸阳殿上的刺客。

张良引他们从侧门进,还不忘仗着人家读书少嘲笑他们是小人。我总算明白丁掌柜念叨的三当家的人情是个什么玩意,一时有些不寒而颤。

我本以为张良会在墨家机关城被毁后抽身而退。

但是他没有。

我在子明和子羽来小圣贤庄的第一天,拦住了授课结束的张良,那两个小鬼躲在他身后好奇地看着我。

张良侧脸安抚他们,微笑着介绍我:“这位是荀老夫子的侍读,与子房是旧交了,她心性善良,只是不喜闹腾的小孩子,因而看你们的目光凶了些。”

那两个呆娃娃愣愣地听着,频频点头

张子房又在瞎扯。这哪里是凶不凶的问题,明明我也可以一边和善地看他们,一边拔荧惑砍人。

“这两位是子明和子羽。”张良轻咳一声,抬眸平视我,有意无意把他们往身后带了带,“子房新收的两个弟子。”

我盯着他们看了片刻,揪着张良不肯爬树时说的话问他:“子房记不记得自己说过,君子有所不为才可以有所为?

“云水间的果子很甜,子房岂会忘记?”张良闻言会心一笑,他沉吟片刻话音一转道,“可是阿澈,当一件事变成天下大事时,凡天下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不管他是否愿意。”

张良领着那两个小孩下山去逛了,我侧开身没有阻拦。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0 12:43:00 +0800 CST  
我忽不知我们两到底谁更傻一些。张良他置身漩涡,知其不可而为之,至少做出了他的抉择,而我却仍优柔寡断摇摆不定。

我能眼睛不眨一下,尽我所能送墨家上路,可我没法在儒家插手后还心如止水地按李斯叔叔的吩咐,来几个就多送几个上路。

小时候王翦将军曾带着一三兄和我守过城,我骑在王翦将军肩上,居高临下地看我秦师所向披靡,杀退一波一波敌人的进攻。一三兄愤愤不平拽我脚腕,说那位置是他的,王翦将军无可奈何便弯腰使力把他兜抱在怀里。

“那我还是低阿澈一截唉。”一三兄仍是不满。

“嘘。”王翦悄悄说,于是一三兄闭了嘴,顺着他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累累战鼓,赳赳秦师,身着血衣,大杀四方。刀光血影下,他们在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而至今,我又当与谁同衣同袍?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0 12:44:00 +0800 CST  
(三)我有嘉宾 非同凡响

酷暑难耐,我特意在夕阳下山后去找丁掌柜聊天解闷,到了客栈却不见一人。我叫了丁掌柜也没人应答,我猜他在伙房舀酒,便去后边寻他,岂料一推开门,一群围桌而坐的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我。

只一眼我便看到了盖聂,其余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我就这样得来全不费工夫地摸到了墨家余党的藏匿点,却因未做准备,一时只知呆呆盯着他们看,不知所措。

盖聂见我略显惊讶,他眉宇一皱屋里的气氛顿时压抑下来,不待我开口,便有人自我后背袭来,我侧了身险险避过,那偷袭之人瞬间之内又至我前方,落地无声。

我才看到他手上并无刀刃,正诧异之际忽见他笑嘻嘻地拎起一把剑,细细端详。我下意识伸手探向腰间,才惊觉荧惑到了他手上。

我不免细细打量他,贼眉薄唇,身段这般灵巧,应是墨家盗跖无疑。

“小跖,快把剑还给人家。”有一老头低声呵斥他,所用的称呼佐实了我的猜想。

“她杀气那么重,我害怕。”盗跖摆摆手,不愿把荧惑奉还。

“拿来!”我眯了眯眼,欺身上前劈手便夺,他却脚步一挪轻松闪过。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眉开眼笑面有调侃意。我心下冷笑,遂不再夺剑,只一掌向他胸口打去,那小贼一惊,这才抽出了一只背在身后的手,急急然扼住我的手腕,另一手将荧惑举高了:“慢点慢点,你的剑还在我手上呢!”

“它摔不坏。”我甚不屑他的威胁,既他拉我手腕,我便顺势半转个身向他怀里倒过去,在他睁大眼愣怔之际,当即抬肘狠撞他,这一下他未能躲闪,硬生生挨了一下,哀嚎一声了手往后退出五步,再抬头看我时眼神锐利了起来。

“干嘛呢这是!”从外边端酒进来的丁掌柜大叫一声,阻止了我们继续打下去。

“他抢我剑!”我先告一状。

“她调戏我!”盗跖不甘示弱。

“我调戏你?!”我一拍桌案,杯子纷纷往上跳了一下,溅出的水珠似乎沾到了盖聂脸上,他微微眨了眨眼,也没擦。

“丁掌柜你你你评评理,她她她追着我打,还还还投怀送抱。”盗跖几分委屈地躲到了丁掌柜身后,期期艾艾道。

“得了吧,人家阿澈哪能看上你。”丁掌柜瞪他一眼,朝他伸了伸手。

盗跖扮了个鬼脸,把剑交到了丁掌柜手里。

“诸位莫要紧张。”丁掌柜先安抚了摩拳擦掌打算群起揍我的墨家各位,指向我道,“这是儒家的子澈,并不知道你们在这,她只是来找我聊天喝酒,不想偶逢各位了。”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1 14:17:00 +0800 CST  
“你这张嘴,不进名家可惜了。”他畅怀大笑。

“名家的人说话都很厉害吗?”见扶苏哥哥点头,我又问道,“有我厉害吗?”

他思忖半晌摇摇头:“他们是依附秦国的人,为兄若替你召他们进宫比试,他们见你是公主,说不准会承让。”

“也是。”我悻悻一叹,几分遗憾没能见到名家风采。

时隔多年,我竟有幸于小圣贤庄一睹名家之人,也不知算不算命中的缘分。

一三兄给的情报无比准确,我回竹屋住了一天,翌日下午李斯叔叔便携几人来访竹屋。荀老夫子让小童随意找个理由哄走他,小童焦急地说不知怎么赶老师的学生走,荀夫子不耐烦地瞪着他,道:“谁是他老师了?荀况这一辈子只收过韩非一个学生。”

我心下为李斯叔叔默哀片刻,又很是感慨不知荀夫子这话被齐鲁三杰听了,他们会作何感想。

小童见夫子生气,不敢再多言,匆匆出了竹屋将话转告了。

而后我便听得一笑语,娇似莺歌燕语。寻常人没法笑出这声音。我心下好奇,忍不住半探出头趴在竹帘后边偷瞄外边的情况。便见一美人轻晃着一支面具,巧笑倩兮跟在李叔叔后边。

“要看出去看。”荀老夫子动了怒,连我也未能幸免。

“不了不了。”我赶紧放下竹帘扭过头赔笑道,“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他才有所消气,拉过棋盘嘴中忿忿念道:“李斯这厮,来这作甚。”

我不敢接话,只安安静静陪他落子下棋。那一局荀夫子大杀四方,不到半个时辰便把我的子吃了大半去。我这才知原来他先前同我下棋不过随意消磨时光而已,心下便有些恍然为何张良如此怕被荀夫子拉去下棋。说不准荀夫子同他下时,就是丝毫不承让往死里整他。

说起来还是当女子好啊。我心下喟叹一声,心思又被牵引到刚才那位名家的美人身上,不免背后一寒。

我熟稔父王与别人结盟的手段,一为掷万金,二为联姻。李叔叔今两手空空没带钱财来小圣贤庄,莫不是借用名家那位美人来联姻的。

齐鲁三杰怕是要有一人阵亡了。

我一阵沉思,想了想我能接受最坏的结果。伏念掌门若娶个名家的美人回来好像也说得过去,说不定能教会庄内儒家弟子如何辩合。若是无繇师兄,我便有些不乐意,无繇师兄如此温柔的人若娶了妻,指不定就守着她过日子,再腾不出时间陪我聊天了。若是张良,若是张良,若是张良,那那那绝对不可以。

李叔叔应会尊重我的意见,那我该怎么同他解释呢?因为伏念掌门和名家美人一看就很搭,不用多想,不用怀疑,佳偶天成!

名家美人来小圣贤庄,我当即理清对策,弃伏念守无繇保张良。

但万一…万一他们对美人趋之若鹜,不配合我呢?我摸不准儒家众人对这美人是何态度,便试探着问张良。

张良笑道:“掌门师兄以为,名家的公孙先生,非同凡响。”

竟为伏念掌门赏识,这人果真了得。我心下惊叹一声,有些紧张地问他无繇师兄怎么看。

张良笑意更深:“无繇师兄不予置评。”

我心更沉下几分,怕不是这女子惊为天人,连无繇师兄都找不到言辞来加以形容。

“那子房以为公孙先生如何?”我提心吊胆问出最后一问。

“只可远观。”他的笑僵在脸上,答得却很是轻松。

“子房以为公孙先生高山仰止,离她太近会自惨形愧?”

“……”张良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阿澈以为子房之貌如何?”

他这样问我,莫不是在盘算自己能否配得上公孙先生!我心下一惊摇头道:“不怎么样,不怎么样!”

张良神情复杂地看着我,他那神情似愠非愠,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赧然道:“那公孙先生便……更不怎么样。”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1 14:18:00 +0800 CST  
(四)他山之石 可以攻玉

逢李叔叔访小圣贤庄,于情于理我都该想办法见他一面,可他当真来了我却又不太愿见他。

我不知见他后我能说什么。李叔叔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没有一定的城府,做不到丞相这个位置。我怕他问我一些我不愿答却又不能不答的问题,比如说儒家是否藏匿了墨家的叛逆分子。

之前在荀夫子屋里的掀帘一瞥,我虽意在看名家美人,但还是不经意看见了这次随李斯叔叔一同来的人。德高望重的楚南公以及阴阳家的星魂。

若李叔叔单独盘问我,被问及致命的问题我尚且能拿公主的身份压他。但他带上一老一少这两个人,便多了变数,事情就诡谲难测了。

自张良同墨家人搭上关系后,总是不见他人影,过分时课也不授了,竟让弟子们待在学堂内自省,以求愤悱。他这般折腾,儒家弟子竟也老老实实听他安排,没人起疑,更有甚者夸他授业有术。

无繇师兄有些看不下去,便来问我张良的去向。我被他问得很是迷茫:“我不知道。”

“是重要的事。”无繇师兄诚恳道。

“是真的不知道。”我一愣,同样诚恳地回答。

面面相觑之下,我们忍不住相视而笑。张良这小子托人打掩护托习惯了,竟害得无繇师兄同我没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近日子房便心神不宁,常常时至夜半屋里还亮着。”无繇师兄叹口气,“若他同你说了什么没轻没重的话,还望阿澈别替他瞒着。”

我点头允诺,再一想张良的反应,用《关雎》里那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来解释不就是,张良他因想名家公孙先生想得觉都睡不着了。

我当即决定去亲睹名家公孙究竟是何方神圣,听无繇师兄说即日将有几场辩合在小圣贤庄举行,公孙先生将以一敌儒家众人,我便越发跃跃欲试愿与她一战,岂知到了比试那天,我才知这对决并非私下里一对一地辩论,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比高下。

知李叔叔会出席,我便默默退出会客厅,站在外围观看。远远便听那公孙先生舌灿莲花,连破儒家七局。

细观众人,伏念掌门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无繇师兄频频蹙眉,张良却显得神情自若。

我不免心下愤懑,张子房重色轻友,只知道欣赏名家的美人,都不在乎输赢,不惦记自己的师门了!

虽我不愿把自己视作儒门弟子,但相处了近两年,同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会有感情的。眼下这位公孙先生光天化日之下用诡辩之术对付这些老实敦厚的儒生,实在欺人太甚。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2 12:34:00 +0800 CST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向前挤了挤,要同她下战书。忽闻张良发话:“儒家子房,请公孙先生赐教。”

算他有良心。我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人群外,再抬头时却对上了星魂的视线,那小个子微微勾了唇角漾出一笑。

我心知不妙,但此刻仓皇出逃岂不更显得我心虚?于是我站定了身,朝他微微颔首。他眨了眨眼,倾身同李斯叔叔耳语些许,方继续围观辩合。

“子明,你来。”张良宣荆轲的儿子登场的刹那,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他身上。

那小子摇头晃脑,大巧若拙,须臾之间便把名家公孙收拾的服服帖帖。儒家弟子们纷纷为他叫好,我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背后的人。

把秦国重金悬赏的逃犯冠冕堂皇地展示给李叔叔看,这一阳谋真的只有张良敢想敢用。

即便来日李斯叔叔发现了子明的真实身份,小圣贤庄仍能全身而退,毕竟这小孩连帝国都认不出来,又岂能要求小圣贤庄识破其伪装?不知者无罪,小圣贤庄最多检讨反省,便安然无恙。

且子明以儒家弟子的身份登场,先入为主之下少不得打消李斯叔叔对他的怀疑。

再者他小小年纪便能大败公孙先生,明里暗里已为儒家挽回颜面——小圣贤庄最弱之人即可击败名家最强。

此计一石三鸟,精妙绝伦。

我正出神,忽闻“哐当”一声,公孙先生的面具沉沉落地,我立即转过目光看向她,只觉得一瞬间呼吸停滞,胸闷气短。

果真是非同凡响,果真是难以言喻,果真是只可远观。

我心下感慨齐鲁三杰用词的境界实在高,他们三可谓把非礼勿言发挥得淋漓尽致。见儒家扳回一局,我顿觉扬眉吐气,也懒得计较那小孩独占风光是否对张良不公。一谋一策,有人在正面,便有人在背面。张良都无所谓,我又何必替他抱不平?

弟子们各自散去,我亦绕过九曲回廊回了竹屋。我提笔写了近日在小圣贤庄的所见所闻,计划着直奔下山托人寄给瑶瑶,顺带同丁掌柜一说辩合的结果,再蹭一顿肘子烧酒。真正揣信下山之时却瞥见于东北方,西北方,西南方皆有人影,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十余人,硬生生挡住了我的去路。

即便知围师必阙,所阙之处必有诈,可三面封锁之下我依旧只能望向东南方。

阴阳家的小个子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我,细声细语地腻着嗓音说:“殿下,别来无恙。”

我手探向荧惑,斟酌一下眼下的处境,还是垂了手,微微昂首朝他一笑:“幸会,护法大人。”

“在下受相国大人所托,邀殿下叙叙旧,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当然好。只是澈如今身为儒家弟子,小圣贤庄又规定了进出时间——”我欲婉拒。

他轻蔑地笑着打断我:“相国大人日理万机,就是想也没法与殿下谈上太久。只要殿下不是有约在身,便请吧。”

“护法大人真是抬举澈了。”我故作叹息,“澈于桑海孤立无援寄人篱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哪能有约?只是小圣贤庄家法森严,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所作所为不合礼节被赶出来,辜负了相国大人的谏言,才无奈提了门规,护法大人可千万莫要误会。”

“委屈殿下了。”星魂点了点头,伸手指向一间小阁,“这毕竟是相国大人的意思,若殿下错过了回庄的时间,同伏念掌门好好解释一番,想必他也不会介意。”



我遂不再推辞,朝那间小阁走去,走至门口却被守卫一拦。

“这是何意?”我拧了眉问他。

“有劳殿下耐心侯上片刻,里边的人出来了,殿下再进去。”星魂悠悠说着,忽而语调一转轻快上扬道,“若他出不来,恐怕相国便会邀殿下于别处商谈了。”

“相国竟在本宫之前约见了别人?真是不诚意。”我摇摇头有意套他话,“不知何人有此颜面比我先见着李叔叔?”

星魂尚未答话,方才拦我的士卒有些慌神地拱手辩解道:“殿下息怒,相国大人绝无失敬之意,只是今日于此偶遇小圣贤庄的三当家下山,便邀他一谈了。”

“你说什么?”我一瞬间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开着的门,“张良在里面?”

“殿下为何如此诧异?”星魂似笑非笑地问我。

“他平时不下山的,今儿说不准是来找我没找到却被李叔叔请去谈事。”我当即要闯门,见那士卒还在拿戟挡我,遂朝他道,“相国既要找我们说事,大可一同说以节省时间,何必一前一后分别找我们叙旧?”

“是啊。”星魂喟叹一声,“何必啊?”

他顿了顿眸里流转着狡黠的光:“会不会是怕辨别不出你们是否说谎,于是只能分开来问?”

“星魂大人。”我心知他所说不差,面上却露了冷笑,“你这般离间李叔叔同我,是何居心?”

“不敢不敢。”他连连摇头,忽而启唇一笑道,“子澈莫急,这不,张良先生不是出来了吗?”

星魂对我的称呼陡转,不再以殿下称呼我,倒是让我心下长松口气。

张良出门时本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见到我后脸色又僵了回去。他蹙眉望着我低声唤了一声:“阿澈?”

我与他对视片刻,难按捺心下恐慌,遂以唇语道:“子房救我。”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2 12:35:00 +0800 CST  
张良越发拧了眉,其视线越过我肩,扫视了一圈后朝我走来,才迈出一步便有一片叶子缓缓于他身前落下,其脚步下意识一滞。

“张良先生莫要再向前了。”星魂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满是戏谑意,“浅尝辄止,是谓天道。”

张良的反应却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他无视了那枚叶子的警告,径直向我走来。起初星魂未反应过来,他安然无事走了三步之后,第四步便有叶子若利刃一般袭身,于他衣服上划开几道,第五步时更有树叶割开他的手,血瞬间涌了出来。

而这五步足以他与我交肩而过。

他离我最近最近的那一步时什么都没交代我,只予我一句“子房在这”。短短四字,竟把我所有惶恐安抚下去。

我不能回头看他,于是一步一步往前走。我迈过了那道门,听着大门于我背后慢慢合上的声音,“哐”的一声巨响,而后便是一片死寂。

李叔叔站在阶前朝我躬身行礼:“殿下在此,李斯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我摆摆手同他一起走进了那小阁间,以手一触,茶案上的杯子尚有余温。

“来来来,入座入座。”李斯招呼着我,一面亲自烫了干净的杯盏,倒了茶水予我。

“相国别来无恙,身体安好?”我接过杯抿了一口,稍定心绪后同他寒暄。

“幸得殿下记挂,李斯体态安康。”他为自己添了杯,叹气道,“只是这几年公主殿下在外流离,受委屈了。”

“哪里哪里,若非叔叔献予父王的锦囊妙计,澈如今定是在宫中虚度光阴,何来机会出宫一览天下?”

“殿下这是在怪罪李斯了。”他听出了我弦外之音,讪讪一笑道,“时局动荡,乱臣贼子纷起,李斯也是迫不得已请公主出山。”

“说起来李相国这一招可不能叫请吧?父王同意了,扶苏哥哥同意了,李相国却偏偏没问澈的意见。”

“李斯以为殿下深明大义,必不会拒绝。”

“答应自然会答应,镇压这些闹事的判乱分子亦是阿澈所愿。可相国不先同澈说一声,未免还是有些不妥。”

“殿下指教的是。”李斯点了点头,我本占了上风心下暗喜,突觉一阵寒意从腹部而起,瞬间之内扩及全身。

“殿下于桑海待了不少时日,斯有几个问题欲请教殿下。”他把我的反应看在眼里,却视之不见,意有所指道,“望殿下诚以告之。”

我才知他方才在给我的那杯水里做了手脚,心下震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装傻朝他笑道:“相国这话说得奇怪,澈难道会欺瞒相国不成?”

“斯岂敢怀疑殿下?只是殿下仁厚,与殿下打交道的这些人又都是城府极深的家伙,斯恐殿下为他们一时迷惑,不经意替他们遮掩了。”

“相国大人既质疑澈的能力,当初又何必说服父王让澈出宫?”我瞥了一眼案上那杯留有余底的茶,辨出其是蜀山的天宫云雾翠后,当即心下了然李斯这厮的居心。

这茶为云中君所炮制,专门用来对付誓死不招的战俘。饮此茶如种毒蛊,喝下一杯半时辰内便撒不得谎,若敢违背此道,轻则内力大失,重则毒入肺腑。他不择手段让张良和我喝这茶,少不得一堆盘问。

“殿下莫要动怒,权当斯多虑了。”他微笑着致歉,脸上却毫无羞愧后悔之意,“殿下出宫后,去了哪些地方?”

“澈游走百家,为诸子所拒,最后能投得小圣贤庄,还是因荀夫子开恩。”我小心翼翼地斟酌言辞,只恐一不留神便祸从口出。

“老师还是色厉心慈。”李斯微笑抚须道,“殿下于小圣贤庄待了多久?”

“两年。”

“竟有这么长时间了。”他点点头,“可有何有趣的见闻?”

“今相国携星魂护法与名家公孙一同访小圣贤庄,还嫌不够有趣吗?”我耸耸肩。

他浅浅一笑,直直凝望我道:“斯的意思是,殿下可曾见儒家与另外一些人有来往?”

我细细斟酌,说了实话:“澈常待在竹园陪荀夫子下棋,很少出门。”

李斯微微眯了眼,笑道:“那就是不曾听闻儒家与其余人有所来往了?”

“并非如此。”我摇摇头,“澈来儒家第二年,便受逍遥掌门之邀前往道门,修身养性一年,遭受辟谷之苦,饿坏了呢。”

李斯一阵大笑,连声道“辛苦殿下”,而后又问:“不知殿下可曾听闻墨家余党的动向?”

我见到了盗跖,见到了盖聂,连荆轲的儿子都见到了!可我没听到。我心下几分庆幸张良没同我侃谈他跟墨家那帮人都搅和了什么事,当下坚定摇头道:“没听到。”

李斯细细观察我的面色,我亦坦荡荡地回看他,他的疑虑最终慢慢消去,遗憾的神色慢慢显露在脸上:“殿下于秦宫外游历,虽是辛苦委屈,也当多留意才是。”

“相国大人所说在理,澈受教了。”我诚恳点头。

“殿下这反应,同子房倒是如出一辙。”他微微翘了嘴角,“你们这般默契,莫不是商议好了才屈尊来同斯品茶。”

“伏念掌门对弟子要求极为严苛,一旦犯错不认,惩罚便接踵而至。兴许子房与我都受他管教,才会如此仓皇认错,只求苟活。”

“仓皇认错,只求苟活?”李斯笑道,“这么说殿下便是嘴上服气,心下不服斯之劝谏了?”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2 12:36:00 +0800 CST  
我见他神色放松已无一开始威逼之色,便也接过他的话继续调侃下去:“竟被相国看穿!那澈只好如实招了。澈是李叔叔从小看着长大的,想必李叔叔也知澈好声色犬马,不喜明争暗斗。今辗转流落乡间,心念渭水秦宫,却偏偏得独在异乡四路耳听八方,长年累月不见亲友,心里当然委屈了。”

李斯面色顿时缓和些许,柔声安慰我道:“斯也知阿澈思念秦宫,只待事情理毕,定迎殿下回宫。”

“那阿澈便先谢过李叔叔了。”我朝他躬行一礼,甜甜一笑。

“殿下见外了。”他摆摆手只淡淡一笑,其审问终于告一段落。

门开启时,外边已是夜色浓重,漫天星辉。我迈步走出,发现三个方向的侍卫已然悄悄撤去,星魂亦不知去向。

张良竟仍旧立于台阶之上,他闻声转头,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这里。”

我屏气凝神朝他走去,这一路无比顺畅无人阻扰。走至他身侧时我恐有人监视,只敢直视前方不敢看他。他亦会意,缄默不言与我并行。

待步至庄门口确定无人尾随时,我长舒口气瞪他:“你等我做什么?”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把钥匙:“这时间回庄,子房不给你开门,阿澈打算翻墙进吗?”

他越是云淡风轻,我越是焦虑难平,也顾不上非礼勿动之礼拉过他的手腕看他伤口:“你同李斯撒谎没?那茶是——”

“蜀山的天宫云雾翠,子房知道。”他慢悠悠打断我,“阿澈撒谎没?”

“没有,不都是你教的吗!”

“瞎说,子房教你什么了?”

“不把话说全啊!‘这里有一碗姜汤,可为姑娘驱寒’,你压根没说那碗里有多少姜!”

“……阿澈果然记仇,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绝非虚言。”

我见他伤口不深遂放下心,一边推他进小圣贤庄的小门一边回敬他:“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子房同阿澈一样难养。”

他一怔也不恼,兀自一笑道:“那真是辛苦掌门师兄啦。”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2 12:36:00 +0800 CST  
(五)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时至入秋,丁掌柜的货商拉来了整整一车螃蟹。他热情地邀儒家弟子上下前去品尝,却没人应约。只因荀夫子嫌那些张牙舞爪的家伙壳硬肉少,磕得牙疼又填不饱肚子,远不如牛羊禽鱼吃起来方便,遂委婉拒绝。他无意之间作了表率,席下儒家弟子却以为吃螃蟹有违礼仪,纷纷跟从荀夫子的决定,推辞了有间客栈的邀请。知晓此事荀夫子倒不好意思起来,但又不好直接命弟子们下山吃螃蟹,遂放了我一天假,让我去同丁掌柜解释清楚。

我平白无故捡了这么一大个便宜,飘飘然在张良授课的学堂外来回晃悠,唯恐他不知。

我从左往右走了一遍,从右往左走了一遍,又从左往右走了一遍,张良视我不见,认真授课。子明和子羽却没能领悟看见与看不见之间还有一种看法叫视之不见,他们见我徘徊于窗外,便纷纷举起了手,好心提醒张良。

张良装不下去了,只能放下书卷步至窗口,问我道:“子澈有何要紧事,不能迟些时候说?”

我向前探探,身子越过了半扇窗,以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宣布:“荀夫子放了我一天假去有间客栈吃螃蟹,以谢你们的却之不恭之罪。”

“螃蟹!哪里有螃蟹啊?!”那个姓荆的小孩大叫一声,莽莽撞撞冲过来,被张良一手按了回去。

“你去就去,何必说予子房听。”

“我才不是说予你听的。有人托我多照看照看这小孩。”我朝子明努努嘴,“时有珍馐,我是来邀他的。”

“大叔吗是大叔托你——”他话音未落便被子羽捂住了嘴。

“子明。”张良侧脸看他一眼柔声道,“回位置上去。你的课还没有上完,亦没人未予你假。”

“螃蟹…”他悻悻咂嘴,不情不愿被另一个少年半拖半拽了回去。

张良见他安稳了,方转过头看我,一看他那秋后算账的神情我心下大叫不好,欲撤却被他叫住:“子澈既然如此关心同门,不如替大家带一份螃蟹上来?”

他顿了顿微笑道:“毕竟荀夫子只给你一人放了假不是?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小圣贤庄上下,唯有子澈一人有闲时,何不以善小而为之?”

他的弟子们纷纷点头应和,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不好拒绝,却也不想便宜了他们,于是点点头朝张良道:“好啊。这算子房欠我的第一个人情如何?”

一时学堂内鸦雀无声,我以余光看见弟子们的眼光在张良和我身上扫来扫去。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4 18:16:00 +0800 CST  
张良没答话,他径直把窗牖给我关了。所以张良的三省吾身究竟是怎么三省的?他都没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学堂的墙不太厚,隔着壁隐隐能感到来自凌虚的寒气。于是我不再逗留,下山去找丁掌柜。

我推开门时,墨家人依旧围在一张桌子上,只是这次盗跖没再偷袭我,可能是因为他不再对我怀有戒心,也可能是因为他两只手皆抓拿着蟹壳,腾不出第三只手来夺我的剑。

我一时觉得这场面很是滑稽,李斯叔叔在外边夙兴夜寐找墨家余党,本该狼狈不堪的这帮人却优哉游哉在客栈里聚众吃螃蟹。

“咦,又是你?”盗跖瞄着我,转了转眼珠笑眯了眼睛,“是不是丁掌柜烹的螃蟹太香了,小圣贤庄的各位坐不住了,竟亲自下山来品尝?”

“咦,前几日我才对你投怀送抱,没过几天我来看你,你却说我是来吃螃蟹。”我清清喉咙,模仿了一下公孙先生的声音,“真是无情。”

“……”盗跖惶然往后退了几步,无奈挤出一笑道,“澈姑娘,我都同你赔不是了,你就莫记小人过嘛。我我我受不了这般内伤。”

他讲得很是真切,逗得客栈内众人同时笑起来,连角落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子亦露了一丝笑意。

“雪女姑娘,你可终于笑了!”盗跖有所察觉,顿时惊喜得笑容满面,转向我悄声道,“喏,子澈这般有本事能逗雪女姑娘开心,是不是张良先生教你的?”

这盗跖说话带着不知哪儿来的乡音,屡屡把张良喊成“涨亮”,每每称呼我也是车姑娘车姑娘地叫,听起来怪异又好笑,我同他生不起气,只能勉强板下脸道:“她是褒姒吗?不是。我是诸侯吗?不是。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何要逗她开心?”

“你也太没恻隐之心了。”盗跖闻言拧了拧眉,正欲继续说下去却被上次那个老头拉拉袖子耳语几句,一时恍然大悟又改口同我道歉,“不知者无罪,失礼失礼。”

我不明所以,盗跖却不打算同我解释,笑嘻嘻放下了手中蟹壳,端过一大盘螃蟹毕恭毕敬道:“车姑娘请呀。”

“……”我细细推算一番,接了那沉甸甸的盘子问他道,“刀掷兄不吃了吗?”

“足下先请,先请。”他摆摆手丝毫没察觉到我在模仿他的口音,店中其余人却听出了端倪,由丁掌柜带头,又是一阵笑。

“咦?你们在笑什么?”盗跖费解地看着他们,自己却也跟着笑起来。

“小跖的乡音听上去很是可爱。”一直静默不语的女子忍不住开了口,同他解释道。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4 18:16:00 +0800 CST  
我遂当着他的面小心翼翼拆开了包裹,里边有三串手链,分别是以桃花、枫叶还有五彩石编成的。还有一壶密封的坛子,揭开封顿时传出一阵酒香以及鲜甜味。

丁掌柜嗅了嗅惊叹道:“这是上好的醉蟹。”

我心下一暖细细看了看竹卷上写的字,是瑶瑶问我——“阿澈来水云间玩邪?”

她定是知道短时间内我是走不了的,不然何必费尽心思遥寄一罐醉蟹来?我心下有几分喟叹怅然,遂同丁掌柜讨了笔与竹卷,当下写了回复——“遥遥不可期,瑶瑶可期”。

我将竹卷卷好,摸索了一下全身上下,一时没能找到什么珍贵的东西作为回礼。四下探看,看见了镶在荧惑剑㓵上的那块白玉,遂托盗跖替我取了下来。他端详着那块白玉看来看去想评头论足一番,我径直夺了回来,只将竹卷与白玉皆交付给丁掌柜,请他为我寻信得过的人送往道门。

“看样子,你们儒家不穷嘛。”盗跖赖在柜台边不走,贼兮兮地套我话。

我亦笑眯眯朝他道:“子房的凌虚上有十八颗赤石,刀兄若喜欢,他一定会慷慨相赠。”

盗跖瑟瑟一抖:“算了算了,我还是不打子房的主意了。”

“盗王之王探囊取物易如反掌,怕子房作什么?”

“偷得来东西——”他有板有眼地拍拍我的肩,长吁短叹道,“还不了人情啊。”

纵盗跖是墨家人,可他说话实在有趣,让人讨厌不起来。我忍不住笑,又恐不知不觉与他太过亲近,碍了我之后的抉择,遂强推开他,先行辞去。

我抱着瑶瑶寄予我的东西顺着青石板往上走,忽见得有人影自李斯叔叔的住处出来,我无暇多想跟上几步,那人脚步忽快忽慢竟似鬼魅一般我仅仅跟了他一段距离,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气息越发难平时忽觉中了圈套,当即停下脚步,将我怀中的东西放在地上,拔出了荧惑。

那黑影本背对着我,察觉到我不再随他,便微微侧脸勾了勾唇角扬起一丝冷笑。乌云蔽月,他融于明暗交界处,慢慢转过身,剑未出鞘我便被他的杀气震慑到惊惶不能动。

“是李大人派你跟着我吗?”他逆着光,整张脸又遮蔽于斗篷之下不容人看清。

“不是。”我握紧了剑柄,不敢有丝毫分神。

“那恭喜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语调却有几分蔑视的上扬,“暂时保住了你的命。”

我尚未答话,只在蹙眉的刹那间,便见一道橙红色的光破夜色而来,直逼我眉间。我才侧身险险避过,他转手又是挥剑横扫,我以荧惑挡过一击,却被他这一剑砍震得手臂发麻几欲握不住剑。不等我回过神,他的横剑已陡然竖立,径直朝我劈下来,我招架不来只能后退,他剑气所至之处碎石纷飞,青石板上硬生生裂开一道三寸长痕。待空中乱石落至地面,他的剑锋已架在我脖颈前,而我的荧惑还距他一尺有余,未能伤他分毫。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腿脚发软,强撑着忍住战栗,他微微昂了下巴打量了我一眼,又将剑收回了剑鞘。我死里逃生,不自觉瞥了他的剑一眼,顿时背后发寒。

“你认得这把剑。”他自言自语,全然不屑听我的回答,“子房同你提到过吧。”

我闻他这样称呼张良,又惊又骇,遂默然不语。

“我不喜欢被人偷偷摸摸跟着,但子房曾请求我莫杀儒家人。”他不紧不慢道,“我答应过他。你走吧。”

我垂下了荧惑却没有走,他有几分不耐地傲视我:“你还有什么事吗?”

时夜风忽起,吹开了挡着月亮的云,月光倾洒下来,直直照在了他的白发上。

“卫庄先生。”我竭力克制住嗓音的颤抖问他,“子房同你是旧识?”

他微微眯了眼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斟酌片刻他还是点了头,再无兴趣理我,转身走了。

我直直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苍天同我开了个偌大的玩笑,我曾疑我将遇见的狡童是韩国人,曾疑张良是狡童,却从未疑张良是韩国人。

而他恰是韩国人。



——无衣卷(完)——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24 18:18:00 +0800 CST  

楼主:桃花流年梦忆

字数:126017

发表时间:2019-03-11 01:2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8-07 23:04:3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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