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文】雪地的三个昼夜 作者:纳兰妙殊

chapter7
第三天
我靠坐在山洞口,看着绯红色晨曦一层一层亮起来。山峦边缘的模糊光色从深灰青逐渐变浅,像海豚的脊背。清冷的风从雪地缓缓上升,夜晚浊气散去。
这是我陪伴他的最后一天。
到树林里去收集松枝的时候,他还没醒。临走前我把拣回的星盾竖着插在他身边,聊做遮挡和保护。心里却在嘲笑自己,算了吧,这他妈有什么用啊!给睡着的人放下床帐子?……没有用,你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伤害他,除了你。
林子里始终静谧如垂死,远方有雀鸟像被扼住脖子一样哀鸣几声。
我在树下抓起一把积雪,擦去脸上手上干涸的血。右手按在脸颊上的时候,感觉手掌微微哆嗦,像在以极小的幅度掌掴自己。
就是这只手,即将割掉巴基的手臂。
咯吱,咯吱,松枝折断的声音在冷空气里显得更脆……折断的声音……骨头折断的声音……
我强迫自己回忆军营里急救训练的步骤、医护兵在战场紧急截肢的情景,还有我在24小时书店里读过的野外生存书。
——他不会死,当然不会死。但他会“消失”。我得努力维持这种“消失”不要消失。这多荒谬。
——巴基变成了冬日战士,所有的一切都不复记忆,我爱的那个人,到底是仍然存在还是消失了?我到底是终结了巴基的生命,还是延长了它?

我回来时他已经醒了,平静地看着照进来的阳光。我把盾平放到一边,在他身旁跪下来,俯身,长时间地吻他的额头和面颊。就只分开这一会儿,也像是久别重逢。
他当然不知道我在留恋什么,只像之前上千次被亲吻一样闭上眼睛接受;又喃喃说:“……刚才外边有一头鹿走过去。一头雄鹿。”
我笑一笑,外边的雪地一片狼藉,只有乌鸦敢来啄食,怎么会有鹿靠近。
他接着往下说,“是真的。那家伙又高又壮,胸肌特别发达……肯定是鹿群的头儿,‘雄鹿队长’什么的。”
这回我笑出了声。
他也笑了,“好吧,也可能是做梦。”更可能是神志不清造成的幻觉。
我把松枝垛好,点燃。给他喂水,他吞咽得很顺畅,照旧故意咬我的嘴唇。他似乎精神好了一点,这算是……回光返照?
……如果我不作为,历史会改变吗?……不,要有理智,罗杰斯,理智。别犹豫。
——但感情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
我坐下来,捡起一根长枝,拗折,一段一段投进火中。咯吱,那声音刺耳。他的目光慢慢移到我脸上。“史蒂夫,你几天没睡了?……你跟他们分道北坡和南坡之前,有没有扎营休息?”
我说出顺理成章的谎话:“没有,怎么可能浪费时间休息?不过确实走得太急了,我该把加布的锡酒壶要过来,那样咱这会儿就能有口威士忌喝了。”
他笑一笑,垂下眼皮,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忽然莫名其妙换了话题,“喂,31年的圣诞节……还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31年平安夜?我好像是在你家过的,咱们偷喝了你奶奶酿的樱桃酒,结果还没等到十二点钟声响就瘫在沙发后面睡着了。后来你父亲把两个小醉汉扛到你房间的床上去……”
“第二天早晨呢?”
我笑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发现裤子湿了,人生第一次梦遗。我差点哭出来。你说了半吨好话安慰我,替我找来你的裤子换上——重提这种事干什么?”
“那件事的重点是:你跟我坦白说,你做了内容很糟糕的梦。虽然你觉得羞耻极了,可你还是不会隐瞒我……”他语速很慢,说半句需要停下来喘一口气,但每个单词都说得很清楚,“你永远都跟我说实话,任何事。你跟我永远是坦坦荡荡的,没有秘密,是不是?
他为什么要说这话?我的咬肌和臼齿在暗中因惊慌逐渐绷紧,表面上还是平静的,“是的,当然是。”
他撩起眼皮,“那么你现在也不要隐瞒。纠正你的谎言,怎么样?”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03:00 +0800 CST  
我只愣了一秒钟。
只愣了一秒钟我就说:“不,我没有……”
这句话我没说完,因为他的脸色已经一霎间变得惨白可怕。
别人察觉不到那一秒的惊愕迟疑,只有他察觉得到,他太了解我了。
我的嘴唇僵得像冻住了,空气忽然变得特别冷,从牙齿缝里吸进去,像被塞了一口雪。
“你不对劲,史蒂夫,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了:你的下巴,多了道血口。”他盯着我的下巴,手动了动,但没抬起来。“你用剃须刀刮胡子,十次有两次会在这儿拉一道小口子……但是咱们从营地出发的时候,你下巴底下没有这道伤口。刚才你又说后来你们根本没有扎营休息。那么,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刮过胡子?”
时间在七十年后2015年6月15日的早晨,地点是我公寓盥洗室的镜子前,我抬起头来,镜子里明明该是我自己的影子,可我没看到自己,只看见巴基巴恩斯站在那儿,军帽倾仄在眉毛上、朝我微笑,我攥着老式剃须刀的手哆嗦了一下。
后来?后来我根本不记得下颚上多了一条微不足道的、睫毛那么长的血口。
除了相爱的人,没人会观察得那么细。
我慢慢合拢嘴唇,像保护珍珠的蚌壳一样闭得紧紧的。我不能说。我没法编另一个谎言去修补前一个的破绽……跟他说一次谎已经需要全力支撑。第二次?我再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我只能不说话。他徒劳地等着,腮帮轻微发抖。
几分钟过去了,他挪动一下右手,碰一碰放在一边的盾。
“你的盾,我在车厢里拿起来过,记得吗?”
我记得。那个致命的场景在我脑中重放过无数遍。就像帕特罗克洛斯披挂阿喀琉斯的盔甲作战,并因此战死……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即使不开口,我的表情也一定明白无误地说出了上面那句话,所以他惨然一笑,继续往下说:“它背面皮革握柄的铆钉有一处松动,由于那处松动,盾在我手里歪斜了一下——我记得非常,非常,非常清楚。”
他的双颧比雪还苍白,“……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检查了一下。那处松动消失了,握柄完好得就像没出过毛病一样。”
我身上的二战款式星条制服、腰囊里的装备和星盾,都是军方实验室的人帮忙备好的,完全恢复成1944年2月7日当天的样子。
然而我忘记了星盾的“原样”是什么样。
那一天握柄松动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在他掉落火车那一刻之后的几十个小时,我的记忆犹如被子弹打穿、碎了一地的玻璃板。
我的胸腔和四肢像被放在火上炙烤。我这样爱你,巴基,我们爱得逾分了,因此厄运稳操胜券。以往所有爱与快乐、信任与追随,此后所有过错,都联起手来铸造目下的悲剧。你不会猜得到真相的,命运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诡谲。
他闭起眼睛,直到攒够力气才重新睁开,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刀割一般的警惕和敌意:
“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是史蒂夫·罗杰斯?”

我在下沉,从死亡的谷地沉入深渊。视野里的他忽然变得很远,很远,七十年的时间恍惚汇成一条湍急宽阔的巨流横亘在中间,带冰屑的水喷溅在我身上。
山洞外寒风呼啸,起风了,恐怕又快要下一场雪。我开始说话,第一个音是哑的,但终究说了下去:“巴基,我是史蒂夫,唯一的那个。不是赝品,不是复制品。只不过,你眼前这个不是1944年的我……”
我竟然笑了一下,即使看不见,我也知道那个笑更像发抖,或是抽搐。
他的牙齿轻轻捉对叩击,急促地吸气,眼眶在一圈睫毛里撑得硕大,像要把我生吞进去,眼珠射出惊疑、绝望、恐惧的光。
我几乎把手指攥得穿过手心,才藉以借力说完了那句话,“我是从2015年回来的。回来找你。”
这时候,头一批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04:00 +0800 CST  
chapter8
第三天(续)
我重复说了一遍:“ 2015年人们发明了时间机器,我参与时间机器实验,穿过了七十年时间。巴基,我是从2015年回来的。”
他死死盯住我,上唇那条弓一样的线不断抖动。我感到我的心缩成了一颗蚕豆那么大。
良久,他翕动嘴唇问道:“那么,咱们的仗打赢了吗?”

我怔了一下。方才那短短的一刻里,我脑中设想过无数个他会问的问题,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第一句竟然会问这个。
可又为什么不该问这个呢?……这就是我爱的那个巴基巴恩斯啊,满腔热血的好战士。如果不是把正义之战看得重于他自己的生命,我们也不会身在此处了。
纵然愁肠百结,一个微笑却不由自主要把我两边的嘴角推上去。我柔声说:“是的,巴克,咱们打赢啦,2015年的世界各国人民已经在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欣快的笑容,“七十周年,上帝啊……也就是说,明年战争就结束啦?”那张萎黄的脸上奇迹般地透出红晕,“他妈的,我早知道我们肯定能赢,我早知道纳粹杂种撑不了多久……”
“你相信我的话?时间机器这么古怪的事,你居然相信?”
他笃定地笑一笑,“哼,你不会跟我说两次谎话的。”
是啊,不会的,我心里翻起酸楚又甜蜜的浪头,他永远能看透我,他永远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他的情绪仍沉浸在激动中,穿越时空而来的战胜消息令他胸口微微起伏。“……嗳,讲讲啊,怎么打赢的?快讲。”
于是我简略地说了说诺曼底登陆、雅尔塔会议等等,他听得极认真,眼珠闪着亮晶晶的光彩。
听到希特勒自杀、德军在柏林签署无条件投降书,他用疲弱的嗓子发出一声低哑欢呼,努力扬起右边手臂,我立即笑着伏下身去,握着他的胳膊绕在我颈上,同时双臂抱住他肩膀,手臂从他发烫的后颈底下穿过去。
他低声说:“……太好啦……史蒂夫,德军投降了,咱们胜利了……”
我说:“是的,咱们胜利了。”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05:00 +0800 CST  
巴基,战争胜利的那一天,你本该在那儿,我们本该在那儿,醉醺醺地搭着肩膀、扯起喉咙唱着跑调的歌、阔步走过第七大道和百老汇,走在时代广场狂欢的人流中,享受胜利的喜悦鼓荡在胸膛和四肢里、那无与伦比的感觉。
那是所有为世界和平与正义出生入死的战士们应得的,是你跟我应得的。可惜我们错过了。
错过的那一度狂喜和相拥庆祝,就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山里补上吧。
我紧紧搂住他,他灼热的气息吹拂在耳边,犹如糖浆。
在这短暂的时刻,洞外呼啸风声化成人们的欢呼,飘飞的雪花就像人群抛上天空的彩带,像是夜晚燃放的庆祝烟花。

过了一阵,他终于平静下来,我松开手,重新坐直身子,他温情脉脉地打量我的脸,“七十年之后,你还是这副迷死姑娘们的样儿?……超级血清可真厉害。”
我保持微笑和沉默,牙齿咬紧。

我看到一部分的自己立在深渊之上的钢索中间,摇摇欲坠。
我不会再骗他,但有些事我可以选择不说,那就不算欺骗,是不是?……
另一部分的自己却从深渊边缘转身,面上带着冷冰冰的微笑:嘿,他有权力知道自己的命运!如果把最坏的部分隐瞒起来,那是愚弄,罗杰斯,那你就比命运本身更残忍,更不公平。

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变淡,转为遗憾与怜惜,“天哪,可怜的史蒂维,你是不是一个人孤零零过了七十年?”
我伸手抹过他额头,手掌在他发际线处停顿住,“头一个问题问打仗,第二个问题问我。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
他无力地掀掀嘴角,“问你跟问我自己是一样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来说,生和死最重要的关涉,是我。
他竭力保持从容,但眼中仍透出要接受宣判时必有的惧意,在我开口之前深吸一口气。
“不,巴克,我不是一个人。”我的舌头套着沉甸甸的锁链,锁链上有陈年的血腥味,“七十年后的世界,你也在那儿。”
他愣了愣,嘴唇之间的缝隙慢慢扩张,“你是说……2015年,我还活着?”
“是。”
他闭起眼睛,劫后余生似的,缓慢地从鼻子和嘴里吁出那一口气,随后自嘲地摇摇头,“弄成这个样儿都没死吗?……刚才我在想,你一定是回来吊唁的。”

雪在外面越下越大,白昼阴沉的微光里,他的前额闪着一层薄汗,我替他拭去那层汗。我的脸僵持在一个一动不动的、悲哀的微笑里。
他面现疑惑之色,“……既然我还活着,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轻声说:“因为我思念你。”

天神作证,这句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话。七十年后的世界你也在,只是我不知道。开始我不知道你活着,后来我不知道你在哪儿活着。
我每天每夜都思念你,就像被胸口藏匿的狐狸一口一口啃着心脏。

我面前1944年的他不知情地笑了,“想念年轻的我么?”
随即皱起眉毛,“……操,我那时快老成化石了吧?……2015年,97岁,瘫痪,只有一条胳膊的坏脾气老兵?……完蛋了,你用轮椅推着我,出门晒太阳,大伙会不会认为,我是你爷爷?”
我被他想象出的画面逗得哑然失笑,“不,用不着轮椅,你没有瘫痪,也没有变老,还换了一条棒极了的钢铁胳膊,动起手来,差不多能跟我打个平手。”
他又愣了愣,满面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神情:“……天,脊椎断了,真的还能治好?”
“是真的,我的中士。七十年后,你跟现在一样生龙活虎,唯一的变化是头发变长了。”
他怔了一会儿,笑道:“长头发岂不像个女人似的?……你该命令我剪头发的。”

喜悦的时间并没维持多久。
他自顾自地想着,疑窦的阴云在他面上再次缓缓聚集,“等一下,这事儿还是不对劲……你为什么敢把这些告诉我?”

来了,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我的手指从指尖处开始变凉。
他瞪着我,说:“时间旅行有什么细则,我不知道,但是……未来的事绝对、绝对不该透露给,过去的任何人,否则一切都会乱得不可收拾,这个我懂……”
他说得太多,太快,免不了要停下来喘息一会儿,“史蒂夫,你绝不是徇私作弊、不守规则那种人……那么,为什么?”

无论怎么在几条岔路上绕来绕去,我终于要面对这个避无可避的、悲剧的核心。
一阵钝重的疼痛传遍全身。我听到自己苦涩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山洞里:
“因为你不会记得。你将忘记我,忘记你的身份,忘记我回来过。巴基,一旦离开这个山谷,你就会忘记这一切。”

悬在头上的利剑自头顶穿透,直刺心脏;立在钢索上的那个我闭上双眼,仰面倒下,跌入云雾重重的深渊。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06:00 +0800 CST  
chapter9
他看着我,嘴角短暂地荡开一丝笑,本能似的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这一次我不再重复了,没人愿意往嘴里开第二枪。我精疲力竭地看着他,说不出第二句话。
他看着我的脸色,知道不得不相信,喉结因惊惶而上下滑动,声音虚弱地说:“那,是截肢后并发症吗?我在战地医院见过、见过那样的病人……”
他的视线转到自己青黑的左手上,又转回我脸上,“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哦,二等兵菲利普马尔泰……小腿里打进了手榴弹弹片感染截肢,高烧十来天之后,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后来他母亲赶到医院,他嗓子插了喉管,说不出话,可他在她手上反复画出mom……他记得最亲爱的人。医生说,那种失忆是有恢复希望的……”
他以微弱得听不清的声音持续说着,好像只要讲清所有细节,就能证明一切尚可挽救。

我的耳中轰鸣作响,坠落到深渊之下泥淖里那个史蒂夫载沉载浮,只剩一颗头露在水面,仍挣扎着向我嘶吼:你还有机会!你可以说:你究竟怎么忘记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巴基,你会好的,在七十年后的世界,你最终还是找回了回忆。
——那甚至也不算说谎,冬兵确实想起了什么,就在从空天母舰上掉落下去之前,我清楚地看到他眼里闪动泪光。那是属于巴基巴恩斯的眼泪。

但是我说:“不是的,巴基。不是截肢并发症。”
他短促地吸了口气,就哽在那儿,眼睛里的光都散了。
——不隐瞒,我不会隐瞒。既然命该如此,那咱们上断头台之前,至少抬起头看清楚铡刀寒光闪闪的样子。

我继续往下说:“巴基,你会获救,但带你离开山谷的不是我。明天凌晨,你将被苏联士兵带走。后来九头蛇的人接管了你,他们改造了你的脊椎,给你安装机械左臂,并为你洗脑。你成为九头蛇的杀手,代号‘冬日战士’,并以此身份度过七十年。”
他双颊的血色一点点褪净,脸上像蒙了一块惊惧极了的面具,张着嘴,目光静止在空中一个虚无的点上,像是瞪视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又像是根本什么也没在看。

我抓住他的右手,用力握紧再松开,一下,再一下。“巴基,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因为我在不久后的一次行动中坠机,冻在格陵兰的冰原里,直到2012年才被勘探石油的俄罗斯人发现、解冻。2014年,我跟你在华盛顿重逢。
“你不记得我,不记得一切。你接到的任务是杀掉我。但最终你救了我,然后离开。2015年,在我回来之前,我仍然在找你。”
他没有表情,一动不动,眼睛像两片没有生气的灰绿色沼泽。
我加重语气说:“巴基,最重要的是你没有死,你没有死在这里。我发誓,我一定会找到你。”

就在这时,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时间机器的传送地点“有误”。不,没有错误,苏联人档案里的经纬度是精准正确的,只不过巴基根本就没有坠落在那里,是有人把他送过去的,送到那支苏军特种任务小分队的行军路线上,让苏联士兵发现他、带走他。
那个人是我。
在巴基的噩运之中,命运选了一位最适合的执行者,一箭双雕地把我的一生也变成了永不落幕的悲剧。
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原来都是铺垫和伏笔。从1944年到2015年,断裂的日子被铰链连接到了今天,因为爱与思念,一个跨越七十年的环在我手中完美闭合。于是这出杰作圆满完成了。滴水不漏,没有破绽。
我甚至不由自主朝山洞外的天空看了一眼。有一瞬间,我错觉那位捉弄人的命运之神就躲在外面窥探,欣赏他的大作。
……然而它不在那儿。天空在矜默的群山背后泛着尸白色,浓云呆滞地泊在半山腰,雪暂时停了下来。空中有凌乱的鸦叫声。

他的眼眶里空空荡荡的,整个脸是呆钝的,像因噩梦惊醒之后不敢确定那个梦是不是真的。
我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挪走,转而低下头,割开他左边衣袖,察看他的手臂,代表死亡的紫黑色正向上疯狂蔓延。那把即将做截肢用的猎刀被插回腰间,阴险地抵住腹部。他忽然开口了。

他说:“史蒂夫……”
几乎在这片刻之间他就憔悴了一大截,生命正在加速远去。他转头看着我,双眼因发烧而布满血丝,发出灼灼冷光。
他说:“我替九头蛇杀了很多无辜的人,是不是?”
在满口蛇牙中,这是带着最致命毒液的那几颗之一。我黯然答道:“是的。”
他就像中了一弹似的,浑身剧烈地一哆嗦。

我抚摸他的头发、下颌,胸膛里好像扎进了手榴弹弹片,“那个人不是你,巴基,那个杀手叫冬日战士。他不是你,但他会变回你,我以队长的荣誉向你保证,一万个保证,一等回到2015年,我会用每小时每分钟去找你。然后你会想起一切。一切都会变好,我跟你就像以前一样。”
这也并不是谎言,然而世界这么大,如果世上最优秀的杀手想要躲藏起来,我其实并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得到他。

他惨然一笑,牙齿在发灰的两片嘴唇里露出来,显得异特的白,“对你的时间线来说……那些事已经发生过了,对吧?”
我那些安慰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
我说:“是的。”

过了好久,他喃喃道:“如果命运真是这样,那么我……”
这一句他没说完。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09:00 +0800 CST  
我把雪塞进口中。雪块在舌头和上颚之间散发粗暴的冰冷,里面有土腥味和血的气息。伏身喂水的时候,他的嘴唇挨碰着我的嘴唇,但那不是吻,是在轻轻发抖。
“你该动手啦。”他的声音抖成了碎片。

我压低身子抱住他,继续抚摸他被血和雪打湿再风干的、又涩又黏的短发,我想一根一根地亲吻它们。一缕头发落在他眼皮上,我伸手把那缕头发轻轻顺上去。我已经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他向外面的天光看了一眼,“咱们的时间不多了……是吧?”
我痛恨每一个这样的问题,我都只能说——“是的。”

“在那之前……我想吃点东西。”他说的是截肢手术。
“想吃什么?汉堡?苹果派?火腿蛋土豆?”
他像涟漪那么浅地笑了一下,仍然笑得好看,“鸡肉三明治和热可可……没有三明治和热可可,光有鸡肉也行。”

时间已近中午,此刻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昨天我在林中多处放了做诱饵的浆果,还有几处没去察看过。我照例把星盾竖在他身边,他微微一笑,“又做这种无用功……把小刀留给我还更实用一点。”
我摸一摸腰间那柄刀,“猎刀是给打猎的人用的。”
又照例像要离开很久一样,吻了他冻伤的鼻尖和嘴唇,他把右手抬起一点,伸出三根手指,那是我和他的暗号“3”,三个单词,I love U。我顺势吻了他的手指,他轻声重复道:“史蒂维,我爱你。”

我起身走出去的时候,忽听他在后面说:“那次坠机……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这问题太尖锐,太诛心,切中肯綮。我整个身子都晃了一晃。即使伤重衰弱到极点,我的巴基,我聪慧的巴基……他的反应永远如此敏捷。这世上除了他,再没人会问得到这么深,他太了解我,了解得太深了。
我背对着他,感觉得到他默不作声的目光落在我脊背上。最后我说:“是的。”

林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新雪,像霜,或是烟灰。踏上去双脚软绵绵的,皮靴胶底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足尖一滞,我被一条枯死的藤蔓绊倒了,扑通一下膝头着地。
我用双手撑着地面,头颅在两肩之间无力地垂下去,就保持那个四肢着地的姿势,很久没有动弹。
雪在手掌底下慢慢融化,我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

——我为什么要回来?……我以为我能回来减轻他的痛苦,我以为只要有我陪伴,这72小时他就会好过一些。我以为我们都是刑台下的引颈受戮者,就像《双城记》末尾,候刑者的队伍里,卡尔顿与他身后的女子互相慰藉鼓励,将死的女裁缝说:“我望着你那善良坚强的脸,那给了我极大的勇气与支持。”
但这时有人拍拍我肩膀,说:伙计,上台去啊,要操纵铡刀的是你。

只剩下十几个小时了。我与巴基的时间,只剩十几个小时。但接下来才是最难的部分。最后是最艰难的……分别。
或许是永别。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11:00 +0800 CST  
我拎着两只死松鸡走回来的时候,天阴得更厉害了一些,走到洞口时,一时看不清楚,只能模糊看到他的脸朝里,朝着石壁的方向。
我说:“巴基,午饭你想要蜜汁烤鸡,还是洋葱烤鸡?我可以做出两种……”
他没出声,似乎睡着了。我往前走了几步,把盾拔起来、靠到一边去。
昏暗的光线照到他身上,我看到他闭着眼睛,右手手腕搁在嘴边,嘴角有干涸的血,腕上血肉模糊,血管已经咬破了。

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个时刻,都像死了一次。就像坐在电椅上的死囚,经历着2400伏电流掠过全身那个瞬间。
血正在往外流,但流得并不快,他的血压很低,体内也没多少血可流了。我一边往外掏绷带一边对自己说,他不会死,他不会死,一切已经发生过了,他没有死在这里,想想那个黑豹一样勇悍的杀手冬兵,想想你的颧骨在冬兵的拳头底下碎裂时那真实的疼痛……

用绷带把伤口紧紧地包扎之后,殷红色缓缓透出来,但没有再蔓延,血止住了。他的嘴巴微微张开,门齿和犬齿上有血,他自己的血。气温太低,为了不让出血口冻住,他不停吸吮伤口,直至昏迷。
我瘫软下来,跌坐在他身边,像是坐在生命的尽头。
我想起离开之前,他说“把小刀留下还更实用点”,如果我真的把猎刀留下,他大概会用刀割断颈部血管。他说“我爱你”,那是……告别。
他说,“如果命运真是这样,那么我……”后面没说完的话是:那么我宁肯去死。
我用攥紧的拳头背面擦了擦眼睛。

别林斯基说:偶然性在悲剧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
一切都不是偶然。

似乎过了很久,但似乎又并没很久,他重重地喘息一下,醒过来了。我俯下身,叫他的名字:“巴基……巴恩斯中士。”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冰冷的一眼。
那一眼就足够让我的心脏碎成千千万万片。
我说:“对不起,巴基。我不能让你死。”

他看着我,嘴唇蠕动,说不出声音,我把耳朵凑近,听到他说:“Fuck you,史蒂文•格兰特•罗杰斯。”
这么多年来,他只叫过一次我的中间名,是在我们第一次认识那天,我用蓝色蜡笔把我的全名写在他漫画书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七岁的他认真地念出声音来:史蒂文•格兰特•罗杰斯。
面前二十七岁的他断断续续地说:“罗杰斯……你知道,你干了,什么蠢事吗……”
“蠢的那个不是我,这回是你把所有蠢气都用光了。你居然会想到自杀?你认为自杀就能改变历史?”

他不再说话,眼睛看着我身后的山洞石壁,干燥的眼眶里有了一圈细碎的泪光。
几个小时之前,脊椎断折瘫痪、全身只剩一条手臂能动弹的巴基还在发出笑声,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跟他的队长调情,死亡的阴影也无法让他消沉,甚至不能夺去他的笑容。
现在他终于彻底被击垮,被我亲手击垮。

我竭力让自己的上身与他贴紧,抱住他的肩膀。他一动不动,脸变得像一块墓碑碑石。
很奇怪,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幻象是健康的巴基,栩栩如生……脸色红润、牙齿晶亮的漂亮青年,他笑起来是那种令人精神一振的美。
每对热恋中的情人都会感到时间之神接受了爱的贿赂,慷慨地与他们分享魔法。每次当我把他抱在双臂之间,感觉两只温热的手心扣在我肩胛上,我总会觉得全世界的钟表都停转了,时间那宽大、毛绒绒的羽翼把我和他覆在下面,坚固不可侵害。
我想起那些臻于完美的时分:拥抱的时候,他的每条衣褶都在呼应我。
然而现在没有了。没有回应,没有声响,我怀中是一具僵硬的、没有生命气息的蜡人。

他说:“俄耳甫斯……”
我再次把耳朵贴到他嘴角上,“什么?”
他说:“俄耳甫斯不该回头看……你不该回头看。”
说完他就再次闭上眼睛。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12:00 +0800 CST  
chapter10
第三天(续)
我把火堆再拨旺一些,剥掉松鸡的毛,烤熟,挑出最嫩的几块肉送到他嘴边。他闭紧嘴唇,把头扭向另一边。
如果是平时的巴基,多半会说:鸡肉烤得太老啦,把你们主厨给我叫来……不过要是你肯过来让我摸摸你的翘臀,我就不投诉你们……
我用手掌握住他的下颌,拇指搁在他耳垂下面那一小块柔软的皮肤上。他的脸颊烫手。从前只要我舔一舔那块皮肤,他就会痒得怪叫求饶。
如今他完全无动于衷。仿佛在截肢之前他已经残缺,他在外表之下后退,退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说:“巴基,一切已经发生过了。我必须让历史原封不动地发生。这是时间旅行的铁律,是我必须负担的责任,不仅仅因为我回来之前允诺过托尼……”
他的脸侧歪着,睁着双眼,眸子像两个洞。
我柔声道:“嘿,你猜托尼是谁?是霍华德的儿子。跟他爸爸一样聪明绝顶、风流自赏,爱好发明各种奇妙的武器……”


他开口了,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没有语气,每个单词都只是从嘴唇里乏力地掉下来,“……小时我奶奶经常带我上教堂望弥撒。我去了很多次,只记住了一句话:上帝因为仁慈,给了人类死亡。
“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等着他往里喘气,把残剩无几的体力调动到咽喉和嘴唇上,把话说下去:
“我所求的不过是一死……你告知我未来的一切,又不肯准我一死。如你爱我,为什么不肯给我这一点仁慈?那不光是对我的仁慈,也是对我即将要杀死的那些人的仁慈。
“史蒂夫,我跟随你、加入咆哮突击队之后,服从你所有的命令,从突袭地堡到跟你做爱。我能不能抗命一次?……
“永远无私无畏的美国队长,你能不能忘记遵守规则,你能不能……自私这一次?”
我希望我把绝望和恐惧掩饰得很好……我铮声说:“巴基,那些人是必定要死的!即使没有你,即使不是你,也会有另外的杀手被派去杀他们。
“一滴酒再也回不到一颗葡萄,命运就是这样,我知道你是个战士不是懦夫,所以才把一切告诉你。我本可以隐瞒的,你想想看!巴基,你必须活着,不管多难也得活着,就像普罗米修斯不管被多少次吃掉肚肠,也要活下去。”
最后一句我忍不住吼起来:“即使你杀掉自己,也不能救得回任何人!你明白吗?”
他冷冷地说:“你错了,我至少能……从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的躯壳里,救回我自己的灵魂和荣誉。”


他说得真对,雄辩非凡,我没有办法反驳这句话。
我只能呆怔怔地望着他,嘴唇僵在一个绝望的打开状态里,一时间浑身上下未愈合的伤口突然都撕咬似的疼起来。


他等不到回答,转头看我,目光忽然变得惊讶,瘫痪了好久的脸肌和眼睛终于有了活人的情绪,就像云彩在天中聚集。
他说:“……你哭了。”
这时我才发现两边脸上痒得厉害,伸手一摸,下巴上挂满了泪滴,有一些已经流到了脖子里。
他抬了抬右手,不过没能抬高,我低下头,捧起他的手,埋进脸去。
很快那只手就被打湿了,像淋了雨一样。


我闭上眼睛,感觉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我脸上,“我只见过一次你的眼泪,在你母亲莎拉的葬礼上。”
我像也折断了脊椎骨一样,瘫在那个动作里。我知道我还有一招杀手锏。对爱人和爱人来说,争执和角力永远有最后一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后一招。那就是彻底放弃说理。


眼泪流进鼻腔,把声音弄得模糊不清,我的声带努力在咸味的潮水里震动,“……军人的个人情感和个人愿望从来都不重要。巴基,你说希望我自私一次。这就是我的自私。
“我想要你活着,活着坚持下去,坚持到我们重逢的那天。这是我仅有的、全部的、唯一的愿望。
“我们不是没有希望。耶稣说,单独一个人可能灭亡的地方,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得救。”
最后,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就这一次,我求你: 别丢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巴克,别丢下我。要是没有你,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别丢下我。“
这就是最后一招。
隔了不知多久,贴着我脸颊的那只手开始缓慢地动弹,指尖划过眼皮和湿漉漉的睫毛。我听到头颅上方传来他的一声惨笑,“你知道你在要我做什么吗,史蒂文•罗杰斯?……你在要求我变成我最痛恨的人,变成我一见到就会毫不犹豫、开枪就打的那种人。”
“我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在我的感觉里就像过了一年,他说:“你知道一旦你说出这种话,我就根本没法拒绝吗?”
“……我知道。”


那只手抽走了,费力地提上去掩住口鼻。他就在那只手心里呜咽起来,一声声困难万分地抽气,气流冲击软腭发出让人心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听上去随时像是要呛住或是噎住了。
我的心,那颗气若游丝的老心脏,这时又振作起来、蹦动了几下——他秉着最后的尊严,不愿意放声哭出来,人一旦有顾忌,那便是打消死念了。


我用自己的额头去找他的手,额头沉重地抵在他手背上,隔着一层手骨和皮肉感受从他胸腔腹腔传上来的、悲痛欲绝的抽搐、痉挛、震动。
这次轮到我有了死念,有一瞬间我想要以这种姿势跟他死在一起,成为雪里的化石、琥珀里的昆虫,从此时间像海水一样流过去,淹没一切,我跟他永远不必再变化、再忍受离别……
两种眼泪交融在一起,我满心风雪地搂住他,像搂住一个即将碎裂的自己。


后来他的抽泣慢慢停了。再后来连抽泣的余韵也安静下来。


又过了好久,他低声道:“刚才你说你从没求过我任何事。你忘了我参军之前那晚在阁楼上,你说过求你……”
“Punk。”
“Jerk。”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25:00 +0800 CST  
时间已是下午,云端竟然有了一丝阳光,雪谷中透出难得的暖意。他吃了东西喝了水,我坐在他身边,用猎刀削一块木头,折起的膝盖挨着他的侧腹部,他把手搭在我大腿上。
“二十一世纪是什么样的?跟咱们想象过的一样么?更和平更美好了吗?”
“不见得。仍然有饥馑,有瘟疫,仍然有小规模战争,仍然有妇女儿童无辜死去,有些地方仍然在行女性割礼,有些地方男人和男人恋爱仍然会被打死示众。”
“癌症能治愈了没有?”
“连感冒都仍要靠自愈呢。新式武器倒是发明出了很多。”
他苦笑一声,“那么未来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嘛。”


松木削成了长条,削扁,大约一个手掌长,去掉树皮,露出里面的雪白木芯。我反复摩挲木条的表面,以确认它没有木刺,并用手掌皮肤去打磨。


“2015年有会飞的汽车了吗?霍华德在展览会上展示过的那种。”
“还没有。不过有了无人机,一些危险任务现在可以由无人机执行了。霍华德的儿子托尼还给自己发明了一套会飞的钢铁盔甲,算是子承父志。”


他动了动身子,“再给我讲讲明年战争胜利的事吧。”
“我也没有亲历,据说一整个星期,几乎全美国的酒吧都被庆祝战胜的人喝空了……哦,还有‘胜利之吻’,后来每到反法西斯纪念活动,人们就会模仿那个吻。”
“什么吻?什么样的?”
我给他讲1945年8月14日时代广场上,一位美国海军激动之下向一位陌生女护士索吻的故事,又站起身给他模拟那个吻的姿势:先模仿那水手一只手揽着腰肢,一只手承接被吻者的后背与脖颈;然后又转过身模拟被吻的护士的姿态,这可真有点难,我得在不存在的手臂里把腰向右后方拗下去,还得保持平衡,全靠美国队长的腰力才勉强做到。他笑得出了声。
那天在那儿快乐亲吻的人,本该有我和你的,巴基。


我向他晃一晃手中的松木条,“试一试?”
他微微一笑,张开嘴。
那是待会儿做截肢手术的时候,给他咬在口中的。
我把木条横在他牙齿之间,上下两列整齐的白牙在上面合拢。我想起舌尖在他牙齿上滑过时令人战栗的快乐。那让我胸口如受重击。我的巴基的那些漂亮牙齿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又想起从被捣毁的九头蛇基地缴获的一些资料,有照片,有影像,复仇者们开会时投影仪打出资料,冬兵被洗脑的片段忽然跳了出来,惨叫声回荡在会议室里,只两秒,贾维斯就把它关掉了,然后大概说了五遍“对不起是我疏忽了请原谅”。室内所有人都用担忧同情的眼神盯着我看……
现在我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画面。
冬兵在咬住口塞、忍受电流洗劫每个脑细胞的痛苦的时候,会想起雪地里这一幕吗?


吗啡皮下注射管里有32毫克药液,成人一次注射量5-15毫克,因此配给大致是两次的剂量。手术之前注射一次,之后“在路上”如果他疼得受不了,还可以再注射一次。
他静静看着我拔开密封管头,露出针头,针头无声刺入手臂静脉,然后我坐下来等待吗啡生效。
等待期间,我伸手替他按摩没断的那条腿的肌肉。他说:“嗳,陆军司令部编的那本生存手册,还记得吗?”
“记得啊。新兵营毕业测试,我的急救知识题目得了满分。”
“急救那一章……在野外伤口感染之后的护理方法……”
我从鼻子里笑出嗤的一声。
他也在笑,“嗯,第五条:‘用消毒后的水或新鲜尿液反复冲洗伤口’。”
“对。当时我们都开玩笑说,得提前找好给自己撒尿的搭档。”我配合他的情绪,保持微笑往下说,“布兰顿•米勒,那个新泽西大个子,入伍前是建筑师,有洁癖,我现在还记得他虎着脸跟大伙说:万一老子伤口感染,谁也不许往老子身上撒尿,不然老子就算剩一口气也爬起来拿M3冲锋枪突突了你。”
他笑得咳嗽起来,“哦,史蒂维,万一我伤口感染,我允许你……”
我呻吟着打断了他的话:“停下,别说了!上帝啊,我的脑子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象那个画面了。”


皮肤和肌肉不难切割,但没有骨锯,只靠小刀无法弄断骨头,如果不是他的上臂已经断折,我可能需要用石头砸断臂骨,那就实在太可怕了。
猎刀在火焰上炙烤消毒,等温度冷下来,我摸索到他手臂骨折的地方,把刀刃抵上去。
由于失血和坏死,那里的肌体已经几乎失去弹性。刀刃向上抬起一点,青紫色的表皮上留下一条细细的白痕。
他张开的嘴巴在松木条后面做出一个笑容,嘴角困难地挣上去一点点,黯淡的眼珠里放出鼓励的一丝光亮。


力量从我的大臂传到小臂、手腕、手指,最后达到刀柄、刀刃。第一刀切了进去,刺透角质层、透明层、颗粒层、棘细胞层,穿透真皮层,到达脂肪层。皮肉破裂,暗红、浓浑的血浆缓缓流出来。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26:00 +0800 CST  
第三天(续)

在切割完成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扬起手臂去蹭额头的冷汗,手上的血从手掌上迅速滑下,在小臂画出一道笔直血杠,直抵额头,跟汗水混在一起,抹了个一塌糊涂。
他的脸朝向另一边,嘴里那条松木上也有了血,不是滴上去的,是从牙龈里渗出来的。他把全身力气使在牙齿和嘴唇上,那些被意志力拦截下来的呻吟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撞得他每寸皮肤每条肌肉都在哆嗦。
刀是好刀,但要当手术刀还不够薄,不够快。刀柄上沾了太多血,在手里想尽法子打滑。
其实我的身子也在发抖,只剩右手还是定的。我所有能振作起来的强作稳定都在右手上了。
他屏息屏得身子铁硬,短短一口气在齿缝间急促地拉锯,吸不进胸腔。右手上那点理智也眼看要溃堤的时候,我允许自己停下来歇两秒钟,俯下身把自己黏着血和汗的脸和嘴唇贴上他脸颊,用吻跟他说:“巴基,放松一点……我爱你……不要想手臂,只想着呼吸,不然你会窒息的……我爱你,吸气,呼气,咱们能挺得过去。”
那个吻当然早就没有丝毫旖旎之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夹进去那么多“我爱你”,我下意识觉得,那也许值得上一毫克吗啡的力量。
他没有余力答我,但我看得出他在努力把呼吸调长,让空气有时间进入肺叶里。


我也命令自己深深呼吸。我对自己说:不要把那只左手当做是巴基的,也不要把你的右手当做自己的!只要把这一切当做是一个医护人员在战场给一个士兵做紧急手术。这里头没道理可讲,也不用多想,只有最简单的刀和血肉的关系。只是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你快一秒,他就少受一秒的罪。
我像跟他吐露真相那时一样把自己再次拆成两个。一个罗杰斯仍保持着配得上美国队长称号的冷静,需要他完成的任务,他绝不犹豫,神经像铁丝铸成的。
另一个罗杰斯在几米之外的雪地里双膝跪倒,痛哭失声,哭得眼睛里淌出血来,两手抓在坚硬的冻土里,指甲一枚一枚崩裂了。
泪水往鼻腔里灌进去,但冷静的那个罗杰斯根本不理会,因为受命接管这具身体的是他。两个罗杰斯各行其是,一个做不了另一个的主。
冷静的那个罗杰斯,负责让眼睛只专注盯着手底下的血腥操作,不去看他的巴基中士那张走了形的脸,不去看那原本漂亮的五官被撕扯成怎样的狰狞。
就在短短三个昼夜里,我对这种自我分裂已经迅速熟起来。


然而我没法装作我听不到那些声音:刀刃摩擦肌肉的声音,刀身挤进骨头缝隙里的声音,他用整个身体发出的可怕呻吟……
血像燃料一样烧着我的手。我在切开的是自己的心,是比心更珍贵、更柔嫩更怕疼的东西。

我很希望他昏过去,这样会好一些,对我和他都容易一些。进行到最后三分之一的时候,我说:“巴基,要不要把剩下的吗啡也用了?”
他摇摇头,那个动作准确来说,只是在颤抖中幅度较大的一次抖。但我知道他的意思:说好了分两次注射,那就要分两次。如果打破约定就算是输给这个疼了,认输了就算承认疼痛跌破了下限,那会让我的痛苦也跌破下限,所以他不肯认输。可惜他不知道,我的痛苦早就无边无际得没了下限。
所以我可怜的巴基,他就这样没必要地逞着强,让我不忍心去揭破他的逞强。

然而最后他终于吼出了一声,是刀刃割断手臂神经的时候。
(我猜不出那有多疼,像赤手伸进火山的熔浆?还是像刚分娩的母亲看着婴儿被摔死在面前、脑浆迸出?
后来——回到2015年之后,我猜过很多次,在特别恍惚的时候我甚至想把刀子戳进自己手臂,去尝那种疼。医生们问:把疼痛分为10级,从1到10,你认为现在到了第几级?巴基,你疼到了第几级?我疼到100级了。)
从头到尾,他就出了那一声长嘶,狼嗥似的。
那一声跟七十年后冬兵被洗脑时的叫声一模一样,无怨无尤,没有愤慨,只源于最单纯原始的、生物性的痛苦(时间就是这么神奇,我被同一把刀捅了两下。然后刀尖一剜一转,折断在了胸口里),也一样结束得像被砍断了似的:冬兵的声音和图像消失在投影板上,只剩下一块惨白背景。巴基的头颅软绵绵地摔落到一边,声音消失在没闭合的嘴唇里。
迟来的昏厥,终于仁慈地接管了这具承受过多痛苦的躯体。

我加快速度处理剩余工作,没有磺胺粉,只用雪给刀口清创、止血,再拿绷带缠绕、包扎。
都捆扎妥当了,任务完成了,两个罗杰斯汇并成一个,我举着两个血淋淋的巴掌,胸口一起一伏,只觉得山洞和世界安静得可怕。
巴基昏迷得很深,很沉,松木条滚落到一边,嘴角流着血。我拿自己的血手给他擦擦嘴角,于是他嘴角的血道子更乱——这动作就像之前的一切徒劳一样是个徒劳。
我乱糟糟的脑袋里竟然在想:笨蛋,用那么大咬劲,明天牙齿和腮帮可得痛死了。

我摇晃着站起身,想,趁他还没醒来,我得,我得赶紧去做一件事。

于是我带着被我截断的那一部分巴基蹒跚往外走,走到杉树林里去。雪绵软得无比狡黠,腿脚上的力量总被消解得无影无踪。视野里的雪地忽远忽近,一时远得看也看不清,一时忽然近得像要扑上来似的。
每一步都像要栽倒,再靠下一步把自己扶正。自从血清计划之后,我有七十多年没感觉这么虚弱了。
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我回头看看,身后雪地上除了一行歪斜足迹,还滴落着一串死掉的黑血。


一对冬鹪鹩在高处一根枝条上一递一声地鸣叫,一只红松鼠从我面前嗖地跑过去,窜上树梢,蹲坐下来看我,眼睛黑亮。世界还是个充满生机的地方,只有走在里面的我像个半死者。
我像苦战过三天三夜,每条肌肉都疲乏得要罢工。在一棵树下,我恍恍惚惚地站住,奇怪,我到底要走到哪儿去?……我还能走到哪儿去?
……哦,我是要找个地方,给巴基的左手一个体面的葬礼。

在铁杉树的包围之中,我找到了一棵槭树,树下厚厚苔藓顶着厚厚的雪,雪上有鸟雀锲形文字似的脚踪。
我把怀中那段手臂放下来,胸怀里的暖和让它有了一丝体温尚存的幻觉。
这是我替命运做帮凶、下手戕害他的第一步。在所有人眼中,那都是一段惨不忍睹的、死掉的残肢,但我在青黑皮肉上看到的还是那只漂亮的手,尺骨颀长清秀,手腕尽头一个圆圆茎突,手心柔软,阳光底下绷紧的皮肤上闪着一层青春的光泽。
它曾经怎样拼了命从艰难时世里搭起一个堡垒,把我挡在后边,它又懂得多少隐秘的欢愉和言语,欧洲的冷雨之夜,行军路上暗暗一次十指交握,指头轻轻一捻,一百句一千句话就都道尽了……
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巴基,我们命该如此。


一整个冬天积下的雪层里透出的寒气,森森然往身上各处钻。我开始徒手挖坑,挖一个墓坑。冻土像铁壳子一样硬,手指尖很快开始渗血。
下葬之前,我用两只活着的手捧紧那只死掉的手。那手指僵冷,不会回握。死亡,丑陋,腐朽,什么都没法让我的爱停下来。我依次亲吻了转了颜色的关节、指甲和毛孔。
带着雪和血的土被推进墓坑,惨白的手一块一块被湮没,眼泪全无必要地飘落,混进土里,一起掩埋掉了。

等到春天,这棵槭树现在光秃秃的枝桠会冒新芽,新芽变成一树绿叶子,秋天叶子转成艳红,跟周围苍翠杉林映衬。多美的埋骨之处。
叶子落了还会长出来,可我的巴基的左手,再也不会长出来。

我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努力把步子迈大,步频增快。我还有一个垂死的情人要照顾。
有一部分的我,随着巴基的左手一起也埋葬下去了。那只死去的手的冰冷,长久留在我的手掌和手指上,我知道我会带着它穿过七十年时空,带到2015年去,带到死。
这次小小的永别不过是一次预演,我们还有最后一关。
那就是即将到来的黎明时刻,最终的告别。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28:00 +0800 CST  
chapter12
第三晚
第一颗星星升起来的时候,我在雪地上站住脚,仰头看了一会儿,直到天旋地转。
然后我转头看看木筏上的巴基。
他还没醒过来。几个小时之前我把他抱起来的时候,觉得那具身子轻了很多,断了的脊椎发出“格”的一声,在我两手之间塌出一个钝角。
他中弹需要输血那一次,我曾抱着他狂奔十几公里到野战医院,他重得像一袋水泥,从我的手臂里不住往下滑……现在他轻得像一片灰烬。
轻得就像,就像他失去的不仅是一条手臂和体内三分之一的血,而且是一整个自己。
我看看天光,估算一下时间,把第二针吗啡给他注射进去,然后继续曳着木筏往前走。从我被时间机器送达的地方到他坠落的地方,步行时间五个小时,加上后来的三个小时,我要走上一夜才能“准时”到达。
等到星辰落下的时候,苏联士兵就会到来、带走他,送他入那条笔直滑向深渊的轨道。
踏着积雪跋涉,我觉得自己像是正把巨石推向山顶的西西弗斯。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听到他轻轻叹息一声。我立即停下,把绳子从肩头卸掉,转到后面去看他。
他的眼睛在稠密的睫毛底下闪了一下,又一下,眼珠像褪色了似的,瞧了一眼身体左侧的空荡。
他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枯萎下去,面颊皮肤紧贴着骨头,能看得出牙床的形状。
但在我眼中,他的眸子仍是使人心醉的星。
他用一种奇怪的声调,缓慢地吐出几个音节,“史蒂夫……”
我摸摸他的脸颊,手指碾过他两腮生出的短短胡茬,“我在这儿,中士。”
他转而去仰望夜空里的星星点点,眼睛和嘴唇半开半合,表情既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只是怔忡着,像夜半忽然被叫醒、还没醒全,又像是有什么事一时想不明白。
我握着他的右手,默默等待。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轻声说:“以后,我再也没法用两只手拥抱你了。”
我心头一酸,俯下身两臂合拢搂住他,箍得紧紧的,像是这样就能把摔得零散成片的他再箍成一整个,“那没关系,我还有两只手。我可以用两只手抱住你,一样的……”他的身子瘦得根本不像他。骨头在皮肤底下硬得扎手。我的巴基就要靠这副身子去承受前面的苦难了,我的巴基!
他看看我,又转过眼珠一动不动地看星星。
我继续往下说:“……而且以后你会有一条非常棒的新左手,精钢锃亮,揍起人来比以前更狠。嘿,2014年你可把我好好揍了一通,到时你就知道了。”
他慢慢摇头,脸上很平静,是一种认命的平静,平静与充耳不闻。一看就知道,我那些安慰的话只像冬风一样,从他耳边没意义地掠过去了。
总算又想通一件事似的,他转回来看我,一个衰弱的笑,“不过……幸好我右手的枪法更好些。”
我笑了,如他所愿地笑出了声。我在他被血打湿过几遍又干过几遍的蓝棉衣胸口埋下头去,嘴里发出自己也觉得陌生的笑声:科科科,科科科。说是咳嗽和哭倒更像一些,就是没法像笑。求你了,巴基,别再说笑话,别再试图让我笑。别再试图让我们最后这段路轻松一些,那就像我在这三昼夜里做过的一切一样是徒劳,是只有我们觉得有意义的徒劳。

星光模模糊糊地黏在天上。我收集来一些干净的雪,哺水给他,他喝进去很多。大量失血之后,口渴是必定的。等待雪在我的口腔里融化的空当,他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的嘴唇,用眼神表示我愿意再喝一点,表示你不用担心、我有足够强的求生意志。
我的上下颚越来越冷,雪化得越来越慢,心里想为什么他每个举动都能让我如此心痛。
最后一口水顺理成章地变成一个水淋淋的吻。他的舌头没什么动弹的力气,只在我卷起的舌尖上疲乏地呆着,我轻柔地舔舔他舌下敏感的地方,那片原本生龙活虎、每次接吻都要争上风的肌肉也变得萎靡了。
吻完之后,他疲乏叹一口气,“唉,牙齿疼死了……”
刚被割断了一条手臂的人,却抱怨牙疼。
我走到木筏前面,把绳子拽上肩头,继续往前走,“Punk,谁让你使那么大劲咬木头的。”
“Jerk……你怎么没提醒我这个……”

接下来一大段路,他安静得要命,没有呻吟,但也不说话。我每隔一两分钟就回头看看。他合情合理又奇怪地缄默躺着,好像同时在想好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我第三十次看他的时候,他说:“我不会睡过去的……别怕,我怎么可能睡过去。”
在风声里他的说话声其实被刮没了一大半,不过我当然听得清,也听得懂,这句的意思是:我当然不会舍得睡掉一分一秒。
每隔大约一个小时,我停下来喂他几口水。他问:“我真的会……不记得你?”
我用微微一笑代替“是的”。
如果奥瑟罗与苔丝狄蒙娜初结缡时,他被告知“日后你将会亲手扼死你的妻子,你的手将扣紧那比雪更皎洁、比石膏更腻滑的脖子,直至呼吸在里面断绝”,那摩尔人脸上大概就会出现这样难以置信的表情。
巴基的眼窝陷得很深,他浑身也不剩多少活力了,但眼睛里那点倔强还是亮的。那是“我偏不信邪”式的眼神。我忽然想起,他曾跟我说,史蒂夫,你知不知道你跟人打架的时候,眼神倔得像两柄小匕首。
——原来相爱的人会相互感染,他们会变得越来越像。除了交换情话,体液,还交换脾性,眼神,欢乐悲苦,以及命运。
一阵寒风吹过,他的右手在我手心里动了一下,我一惊,从走神里醒过来,同时感到凄凉的荒谬,这种时候我竟然仍能走神到爱情上去。该死的爱,害得死人的爱。

“肯定有别的法子……”他喃喃说道。

我们走了大半夜。路径越来越清晰,我还记得来时路上看到的死鹿骨架,特意绕路躲开了,没有让他看到。
最后我在几棵树之间停下来。
“就是这儿吗?”
“按照准确的经纬度,就在前面那里……”
我再次把他抱起来,放在一块干净的雪地上,然后在他身边盘膝坐下。
时间在我太阳穴里敲打,一秒又一秒。从杉树的光秃枝杈之间,能看到满天繁星。四周是无尽的空濛,而我和他也是这空濛的一部分。
一个人守着注定要离散的情人,默默等待告别的时刻。这情景多么平凡。

“史蒂夫,你在想什么?”
“……一个故事。”
“又是佛经里的?”
“不是。”
“讲讲。”
“嗯。这个故事讲有一个人去找女巫卜卦,女巫告诉他,今天午夜时分,你将失去你最心爱的东西。那人回到家中,想到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是一只古董水晶花瓶,非常害怕,就把花瓶摆在眼前,眼珠都不错地盯着看。他想,我就这样守着它,花瓶肯定平安了。他家的胖太太是个悍妇,脾气非常暴躁,眼见这一晚丈夫像叫他吃饭也不吃,喊他上楼睡觉也叫不应,气得大步走过来,抓起花瓶往地上一掼,摔了个粉碎,恰在这时钟敲十二点,正是午夜时分。”
他静静听完,看一看我,没有说话。
我望着天边的星,像是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巴基,你说如果没有预言,是不是花瓶就不必碎?到底哪个是原因?哪个是结果?”
他沉默了一阵,说:“这个故事不好……花瓶是死物,当然一摔就没有了。如果他最心爱的是只狗,那可不会摔一下就没有。那么预言就根本不灵了。”
他仍然在安慰我,我的巴基。
所以我没有说这些年在我心里打转的另一个故事:以色列首领耶弗他作战前向上帝许愿,说若能打胜仗,无论什么人,先从家门出来迎接我,我就把他杀掉,做为燔祭献给你。他凯旋回家之时,拿着鼓跳舞出来迎接的,是他的独生女。
他最心爱的是他的独生女,于是命运就把她收去了。
为什么人们总是会丢失最心爱的?因为爱得太深重是一种罪恶吗?奥瑟罗说:这悲伤是神圣的,因为它要惩罚的正是它最疼爱的。

“喂,史蒂夫。”他轻声唤我。
“嗯,我在这儿,中士。”
“2015年之前我都不记得你……但2015年之后的事还没发生,你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是吧?”
我回想着冬兵脸上惶惑犹疑的表情,那能不能算“记得”?我说:“是。”
星辰把杳远的微光投在他面上,“上学的时候,我旁听过几节他们心理学的课程……我记得有一堂课是关于人类的潜意识。那教授说,如果在潜意识里埋下一个命令,好比把一枚钥匙或引线埋下去……日后,一旦触发那个命令,就像钥匙忽然显现出来、引线被引燃……”
他说得喘个不停,最后一句最关键的结论气都不足了,“所以……”
我迟钝地看着他,还没明白这个理论的用处。
他歇了口气,解释说:“现在,我可以替七十年后的我,跟你做个约定。”
“什么意思?”
他说:“告诉我一样七十年后我一定会见到的事物,当做钥匙……到了那一年,只要我看到它,就会触发回忆……我就会想起你,想起一切。”
我皱起眉,张张嘴又闭上。
他的眼睛却更亮,相当笃定地说:“……这会管用的,史蒂夫,相信我。”
这想法近乎童话。但我除了努力让自己去相信它会管用,也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说:“好。咱们不妨试一试,但是……”
但是七十年间,沧海桑田,哪还有什么是不变的?
我绝望地回想着我们的故乡,布鲁克林的一幢幢建筑,历届美国总统的面目,国会山,林肯纪念堂……他渴望地盯着我,仿佛只要想到那样东西,就真的找到了噩运的解药。
不知过了多久,我说:“胜利之吻,巴克,那个吻。”
他用眼睛问“什么意思”。力气不足,能省下的话他就省了。
我攥了一只拳头砸在另一个手心里,“七十年后,2015年是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的时候。那一年,全世界的人们都会用表演那个著名的吻的方式,纪念胜利和战争结束。电视新闻上、报纸杂志上、广场巨型屏幕上,无论身在何处,你一定会见到它的无数个复制品。嗳,还记得我给你表演的吻吧?”
“别人的吻不一定能记住,你表演过的我不会忘。好,就这么定啦。”他掀掀嘴角,那是个笑,两颊洼成两个凹穴,笑起来成了占半个脸的笑靥。
笑完了,他满足地阖上眼睛,青白的嘴唇抿起,我知道他正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想着我的“表演”,就像用笔一遍一遍狠狠描着一行指示文字,直到它变得又粗又深又醒目,醒目得从时空里路过时,再也不会漏看,不会错失。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在最后这个时刻,他终于想到一种办法、捕捉住一丝渺茫希望,说服自己命运是可以靠意志力战胜的,不管过程多么漫长艰苦,我们总能赢在最后。
我第一百次试图把眼泪吞回眼睛,俯下身,再次摆出“胜利之吻”中那个海军士兵的姿势,把手臂一上一下探到他身子下面,左手揽着他的后背,右手扶在他腰间,轻声说:“再切身体验一次,我的中士,你就能记得更清楚啦。”
然后我当然吻了他。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31:00 +0800 CST  
chapter13 别了,巴恩斯中士!别了,巴基!



第三晚(续)
后来我在他旁边侧躺下来,伸出胳膊搂着他。
积雪和苔藓枯叶在身下轻微作响,我和他鼻端的白雾,随着呼吸一隐一现,并在远端融合到一起、消散。
我的胸口和腹部挨着他右侧身体,一条手臂搁在他脖子下面让他枕着,另一只手攥着他的右手,因此他的手像一切健康青年一样,又柔软又温热。
这样真好啊。这最后的时刻,竟然美好得像个幻象:冬夜里惊醒过来,无须惊慌,爱人就在身边,而且他也醒着,可以在再度睡去之前,倚靠着度过一段温馨的静谧时光。



即使隔着冷空气的铁锈味,隔着衣服上已经不鲜的血腥气,我仍然能分辨出他的气息,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就是那种气息把世界和我连接在一起。小个子时期的我,能嗅出有几个女生借早安再见的机会亲吻他漂亮得让她们心痒的面颊。后来不管军装上染了多少枪油和硝烟味,我也能嗅出他身上是否藏了不想让我看见的伤口。
而现在,我嗅出的是一片安宁的忧伤。他仍是那样的表情,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整个人都空了。
“巴基,冷吗?”
“冷一点好,冷能镇痛。”

风在身体两侧卷起嘶嘶的涟漪,向上看似乎能看到夜空的极幽深之处,因之映衬,我们就像躺在一座井的井底,与世隔绝,与时隔绝。
一团团星座无声燃烧。我的手指熟门熟路地找到他食指上的枪茧,无意识地用指尖擦蹭。他叹一口气,说:“星星真亮啊。”



之后很久,我跟他都没再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没有什么可说了。



我靠着他,只觉得我已经很老很老了,甚至不止是九十几岁,而是跟这山崖谷地、夜空星辰一样老。我在这儿也不止跟他厮守了三天三晚,而是几千几万个白昼和长夜,因此我从未把我和巴基、我们的宿命认识得如此清晰,却也再也无法笃信什么。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我的巴基,他即将独自泅渡时间的长河,在那冰冷波涛中,他将被冲刷得赤条条如初娩的婴儿。
我不知道在我们的未来,以吻埋下的“钥匙”是不是真能解锁这些记忆。然而即使他再不记得,那也没关系。所有爱和快乐、这三个昼夜、还有眼下这静谧的一刻,毕竟在时空里存在过,真切实在地存在过,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能毁去,不能勾销。

我们并肩躺着,直到星星在头顶黯下去,天空在脑后亮起来。

他从鼻子里发出微弱的惺忪声,“真累……实在坚持不住了,我想睡一会儿。”
“好。”
“如果到了时候我还没醒……你把我放在那儿、自己回去就行了。”
“……好。”
他看着我,眨眨眼睛,眼皮动作累坏了似的不利索,仍有往日俏皮的影子,“喂,我的队长,不给个睡前吻?”
我笑了,弯身下去,碰了碰他嘴唇。那嘴唇冰凉,像雪捏塑出来的,暖也暖不热,碰一下就凉到心底。

黎明就要来了。
他睡得极酣沉,我用最轻的动作把断臂上的绷带拆下来,露出创口,血早就止住了,那儿是丑恶紫红的一个断面。他仍然没醒。我慢慢把他托起来,他的手脚无知觉地耷拉下去,断了的腰身软绵绵的,头颈歪着,抵在我胸前,看上去特别像十几岁时的他:手脚抽条抽得太快,身架先长出去、体格还没跟上的少年。
这时我看到他眼角微光一闪。一滴眼泪凝结在他眼角,像一小块被晨光融化的冰屑。
折在我心脏里那枚刀尖又剜了一记。他当然没睡着!他怎么可能睡着。他只是不想让离别变得太艰难。
我抱着他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感觉到他的身子轻轻哆嗦一下,像被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寒风打着了。
我直视着前方,没有低头看。

就在此时,雪又下来了。
林地到了这儿癞痢起来,有了大块小块的斑秃。再往前走,就是一大片秃地。我把他放在一块雪面上,没有停顿,立即倒退着走开去,边走边用盾扫平脚印,一直退到远远的树丛里。
视野里的他越来越小,我俯身扫一下,抬头看一眼,每看一眼,他都缩了一圈。一大块雪地替我怀抱着他。蓝棉衣加上血色是一种淤伤似的暗紫,他就像地表的一块瘀伤,突兀而不协调地落在那儿。
最后我在一棵树后停下的时候,他小得剩一个巴掌大,就像七十多个小时刚被我发现时那样,露着一丛栗色头发,一角蓝衣衫。

雪片又大又稠密,这样最好,用不了半小时我留下的痕迹就会被全部盖掉。可是我的巴基,他该有多冷?


他躺在雪里,我远远看着,看着他身上的颜色一点点被雪盖没了。雪一针一针缝缀起一张白床单,给殉难者或伤员盖的那种床单。

世界被一截一截上涨的洪水弄得模糊糊、湿淋淋。水只在我眼睛里,是泪水。
在这个时候,阴暗的、反悔的念头忽然占了上风,我用拳头粗暴地蹭两下眼睛,挤掉里面的泪水,死死盯着远处的巴基。我对自己说:只要他稍微动一动身子,抬一抬手,甚至只要转转眼珠向我这边看过来,那就表示他也反悔了,那我就什么都不管了。我要冲过去扛起他就逃!
……去他妈的!我可以用绳索把他捆在身上、攀出山谷去,然后在阿尔卑斯山脉随便找个什么小镇住下来,等他体力恢复一点,再往外走,走得远远的,就那么隐姓埋名地过后半辈子。没有九头蛇的改造,他可能永远也站不起来。那也不管了,瘫痪就瘫痪,残了瘫了的巴基也是神给我的恩赐。战争一结束,百废待兴,壮劳动力到哪儿都会受欢迎,我可以当伐木工、守林人、砖瓦匠、码头工,我可以送他去南欧海边养病……去他妈的2015年!去他妈的时间旅行!……
一时间无数画面涌入脑子里,另一种生命的可能性似乎唾手可得。我被这念头弄得双腿瑟瑟发抖,要扶着树才能站稳。
然而他没有动弹,没有睁眼。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就在按捺不住要冲过去的时候,我的四倍听力捕捉到了几十米外的脚步声。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39:00 +0800 CST  
那伙人的影子出现在黎明的暗影里。厚厚棉毛军帽,帽子中心一颗红星,军绿棉衣,翻毛皮靴,他们的武器并不统一,有人还背着老式毛瑟枪,有人肩膀上是德军的98K步枪,一看就是缴获的战利品。
夜与白昼交接之时,天光晦暗,他们用俄语交谈,说笑,大声咳嗽,往雪里吐痰。
我的心跳得像敲军鼓。这时我在祈祷他们走过去,不要发现巴基。那样巴基就归我了,我就有理由把巴基带走了……上帝,给点仁慈吧,把我的巴基留给我!



……一整个小队就要走过去了。



队尾的最后一个兵步履慢下来,他是小队里最年轻的一个,也许还不到二十岁,两个冻得通红的脸蛋鼓胀胀带点婴儿肥。他伸手到怀里掏东西,东掏西掏,掏得两条腿忘了动,也没掏到。
他喊了一个名字,前边一个士兵回过头来,摘掉棉手套,从自己军服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伸手抛给他。
那年轻士兵一接,却接丢了。香烟跌在雪地上。他脱口而出一个俄语单词,我不懂俄语,但肯定是句脏话。
这时来了一阵风,香烟被吹得朝另一个方向滚了好几滚,那年轻人遂脱离队伍的行进轨迹,紧追了好几步。他弯腰拾起烟,一抬头,愣住了。
然后他嗓子里冒出来一声走了调的惊叫。

苏联士兵把快被雪埋完了的巴基团团围住,有人站着,有人蹲着,我从穿着厚棉裤的腿缝里看到,有几只手在躺卧的身子上到处摸,有的手摸脉搏,有的手摸狗牌,有的手摸断掉的骨头。都摸着了。
蹲着的人仰脸看,站着的人扭头看,几副目光汇聚到同一张脸上。那张脸的主人矮墩墩的,身材结实,应该是队长。整个队伍的人都沉默了几分钟,没声音也没动作,等队长拿主意。
那位队长蹲下身,拈起狗牌看了一阵,低声说了几句话。他一下令,站着的几个人开始动作了。有人卸下肩上行军包,有人奔到最近的树丛里去找树枝。
用行军包里拿出的毛毯、防雨布和绳索,再加上树枝,他们很快捆扎起了一副简易担架。
在这期间,一个医护兵模样的人从背包里取出绷带,飞快地把伤者的断臂伤口包扎起来,一边包一边跟队长说话。大概是在讨论这条手臂是怎么断的,又丢到哪儿去了、狼?从冬眠里饿醒的熊?……
这会成为他们弄不懂也没再试图弄懂的一个小小的谜。



担架平行放在伤员身边,一个人搭头一个人搭脚,发一声喊,同时发力,把躺卧的人搬到了担架上。
行军小队继续前进了,负责抬担架的一个是医护兵,一个是年轻的婴儿肥士兵,两人走在队伍最后面。
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年轻士兵的背影,以及从担架上垂落下来的一只手,右手。我屏住呼吸,用视线亲吻那只手,在心里默默说:再见,我最亲爱的巴基,我的兄弟,我的爱人,原谅我,我爱你,我爱你……

忽然,那只手动了动!
我看得很清楚,非常清楚:那手的无名指和小指缓缓向手心蜷缩进去,其余三根手指向空气里伸展开,然后就坚定地凝固在那个姿势上。
3。那是数字3。我和他的暗号。
三个单词,一句话:I love you。



他知道我能看得到,那便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管用什么法子,他总会说出来,他总会用这句话告别。
他永远不会忘了说一句:我爱你。



我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如急雨一般纷纷落下,落在1944年冬日黎明冷冽的寒风里。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40:00 +0800 CST  
chapter14
第三晚(续)
苏联士兵们越走越远,逐渐成了地平线上的一团影子。我的睫毛越来越沉重,快要举不动了……最后,连影子也消失了。
山谷里一片死一样的岑寂。巴基躺卧过的那片雪地上,只剩一个模糊人形,一堆杂乱脚印。
我慢慢走过去,在那个灰色人形旁边跪下来。它在积雪里微微凹下去,虽然含混不清,但还能辨认出头颅的印痕,躯干,正常的右臂和只剩半截的左臂。我把手掌悬在人形之上的空气里,沿着想象虚构出的弧线移动,就像抚摸到了方才躺在这里的身体。
雪花无声地飘落,就像永不会停止似的不断落下来,顽固地要抹去一切痕迹。
很快那人形也会被覆盖,无迹可寻。
我跪在那儿,直到天光破晓,直到面前除了厚厚积雪再也辨认不出别的什么,直到雪片把我砌成一座白色跪像。

后来我在不远处找到了来时做过记号的树。
我把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浑身每一寸都在疼,连骨头上都有了淤青。星盾在背上像一座山那么沉重。直到这时,我才允许自己发出声音。
“啊!……”
这一声怒吼把方圆一公里的栖鸟都惊起来了,头顶树梢一片扑棱棱扇翅膀之声。
我也被那吼声里的悲愤惊了一下。
随后,热泪滚滚而下。
在强忍了三昼夜之后,我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哭上一次。


我从未哭得如此放肆。即使是七十年前艰难度过他刚殉难后的那段悲惨时光,我也只是一杯一杯把徒劳的酒灌下肚,在自斟自饮中间,抽空抹掉脸颊上的眼泪。
可笑我对专程来安慰我的佩吉卡特说,是我的错。
那时潜意识里,我还没有把巴基的悲剧彻底扛起来。有害于生命的,生命必反过来抑制它,所以没人会因内疚和悔恨而死。当时心中有另一个罗杰斯低声说,这是战争!战争本来就是要死人的!自责有利于复仇,但无须过分,毕竟,说到底是纳粹、是红骷髅施密特害死了巴基……
——“是我的错。”我那时只知道自责我没做到的事:我没有抓住他。我还不知道我做得到的事更可怕。

所以我怎么能不失声痛哭。

悲伤有很多种,能加以抑制的悲伤,未必称得上悲伤。哭声从骨头和空气里以两条途径传进耳朵。那声音陌生得像别人的,像个痛苦得发了狂的疯子,还夹杂着一阵阵受伤野兽似的啸叫,在寂静的雪谷里激起回声,长久地回荡。
李尔王走在风雨交加的荒原中,发出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哭号。
我想起李尔王面向天地的质问:我并没犯多大罪,却为何要受如此大的苦楚?
谁有一颗心,心里有爱,就会被弄得半死不活。
后来那条嗓子逐渐嘶哑得血肉模糊。我哭得像要融化掉。先化软了的是两条腿,我瘫下去,四肢着地,双手没在雪里,一时万念俱灰,整个人都恍惚了。
一股锋利的甜腥朝喉管冒上来,充塞口腔,是心碎而致的大出血。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出现一簇极亮的白光,比焚尸炉里的火光更耀眼。白光在几秒钟之内扩大开来,把我笼罩在其中。光的中心是一种无限大的虚空,凌驾于时间之上。我一心一意地痛哭,但忽然极刺耳的声音响起,像几万吨金属同时剧烈摩擦。哭声被淹没,我的身体也被淹没,就像脊背朝下,直落进无底洞。
轰鸣声。光线倏地全部消失,身体像被撕碎成上亿块碎片。刺耳得无法形容的声音。我看不见,也无法呼吸,像是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又像被弹射入无限高的高空中。眼前炸亮起来,又黑下去,黑暗得不能再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裹挟着我,我被重重抛了出去。






2015年·后来

1
身体碰撞到金属墙壁上的钝痛。人声。熟悉的声音,有托尼史塔克,有时间旅行实验的军方负责人。
我回来了。我把巴基丢下,成功地独自回到了2015年。
时间机器的合金门滑开,我根本立不住,从里面直跌出来,被许多双手接住,像落水者砸起水花一样砸出一片惊呼。
“天,他怎么浑身都是血!急救队,快!……”
“……史蒂夫,我是托尼,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非常非常累,累得连眼皮都抬不动。海格力斯完成那十二桩不可能完成的艰难任务之后,也会感到这样疲惫吗?他至少解救了普罗米修斯,而我完成的任务是亲手把巴基钉在山崖绝壁上,让他忍受一次一次被九头蛇吃空脏腑和意识的痛苦。
时间机器只能拼回一个看似完整的史蒂夫罗杰斯,那颗碎掉的心,是怎么也拼不回来了。
我的目光从眼皮的缝隙里瞥见墙上的电子钟:2015年6月15日,九点零一分。
实验开始的时间是九点。2015年的我,只损失了一分钟,那就相当于1944年的72小时,三个昼夜。
断送我和巴基的一生,只需要一分钟。

随后我就紧紧闭起眼睛。巴基的险恶和悲苦过于真切鲜明,这个平静的、生的世界因而被映衬得如此虚假。我什么都不想再看了。

……背上的星盾被取掉,我的身子被托起来,又放下,放在一个窄窄的平面上,担架床滚轮急速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
实验开始之前,有一支医疗急救小队被召来在旁待命,因为时间旅行对实验者的身体损害是不可知的。但这时我只想说: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请让我安静一会儿!那个打出数字三的手的影像还清晰无比地留在视网膜上,只要闭着眼睛就能看到,请让我安安静静地多盯着看它一会儿,请让我安安静静地咀嚼属于我和巴基的悲伤,把它们一口一口吞咽完毕。
——也不要清洗我手上身上的血,那里面有巴基的血迹,是我能带得回来的唯一一点关于他的纪念品,如果可能,我希望它永远贴着我的皮肤,渗入毛孔里去。
然而那些话只升到喉咙口,已经不够力气爬到舌头上,遑论被吐出嘴唇。

“嗤啦”一声,衣服撕裂的声音。那件被人血和狼血浸了又干的制服被扯得四分五裂。
有冰凉的东西贴上胸口脖颈的皮肤,像是那个山谷里的雪花又飘落下来。


而那些人还在不停聒噪:
“……血压是多少?”
“收缩压90,舒张压54,仍在往下掉,掉得很快……”
啊,求你们,请让我掉下去吧。请错失对我的救援。我将能在掉落时尝到相同的坠落感,从而更靠近他一点。

“……收缩压78,舒张压45!我们正在失去他……”
我已经失去了我唯一珍视的东西,世界会不会失去我,我不再介意。

有焦灼的手把氧气面罩扣到我口鼻上,面罩皮筋从脸颊上划过去。有人在我耳边说,“……呼吸!坚持呼吸……”
多荒谬,我也跟巴基说过这句话。其实我早知道,在争夺他的战斗里,我注定是一败涂地。一切都这么荒谬,坚持也如此荒谬。“坚持”是为了继续活,是为了期待更好的转机。对我来说,没有更好的在等着我了。

“……罗杰斯队长,能听得到我说话吗?请保持清醒,请和我在一起(stay with me)……”
是的,我听得到,但是我不愿意回答。是的,我一直保持着清醒,我清醒得太可悲了。不,我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让我回到过去,回到那个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的小酒馆,跟我的中士坐在一起,喝那饮不尽的、甘香的凉啤酒,或者就让我回到那个悬在过往的喜剧和未来的悲剧之间的时空,让我跟我爱的人躺在星空下,永远留在蛮荒雪野之中。
巴基,被囚禁在冬日战士身躯里的巴基,你在哪儿,能听得见吗?我要怎么才能让你听得到我?


“心跳没有了……准备心室除颤……电极板充电!……”
啊,这颗九十多岁的老心脏,我的老伙计,它预料到此后每一天都会活得像过刑,长痛不如短痛,如果它不想捱了、打算一了百了,那也怪不得它。
我从未如此渴望人事不省。请让我坠入黑暗的怀抱,请让我昏迷。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42:00 +0800 CST  
2
再睁开眼睛,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白,一时我错觉又回到了那片雪地里。
往下看看,已经洗净血迹的身体陷在一片管子的网络里。


床边有人说:“队长,你醒了。”
我木然转头,看着那人。
这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哦,托尼史塔克,主导研发时间机器的人,复仇者联盟的另一创始人,霍华德的儿子。
——“嘿,巴基,你猜托尼是谁?是霍华德的儿子,跟他爸爸一样聪明绝顶、风流自赏,爱好发明各种奇妙的武器……”


托尼目光闪烁,站起身来,居然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医生说你是虚脱休克了,侧腹部有一处伤口差点伤到内脏,其余地方的伤并不重,也并未大量失血,所以你的心脏怎么会停跳了长达一分钟,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嗯,看来时间旅行对超级士兵来说也不太容易,是吧?”
我感觉到胸腔里那颗遍布裂纹的心脏吃力地跳着,每次跳动都疼得像下一秒又要碎成一滩渣子。


托尼的眼睛转了转:“他们说那些伤口是兽爪造成的,从毛发残留来看,像是狼……”
我叹一口气,“托尼,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轻咳一声,问道:“你找到巴恩斯中士了?”
“是。”
“你确定是我们设定的1944年的那一天的巴恩斯中士?”
“是。”
“你们一起度过了72小时?”
“是。”
“你有没有把时间旅行这件事告诉他?”
“有。”


托尼的眼睛圆了一圆,“你告诉他了?……好吧,我猜到你到底不会隐瞒他。他的反应是怎么样的?”
我惨淡一笑,“他问我,仗有没有打赢。”
——他脸上露出欣快的笑容,“他妈的,我早知道我们肯定能赢,我早知道纳粹杂种撑不了多久!……”


“其余的呢?他知道了自己这七十年的命运?”
“是的。他接受了一切,虽然过程有点痛苦。”
——山洞昏暗的光线里,他闭着眼,右手手腕搁在嘴边,嘴角有干涸的血,腕上咬破的血管淌着血……


托尼点点头,面色变得严肃紧张,“我知道这样问像是在怀疑你,但是事关重大……罗杰斯队长,你有没有改变历史?回到1944年那72小时,你是否保证了一切都按已知历史的原样发展?”
我平静地说:“我没有改变任何事。是的,一切都会照原样发展。”
托尼长长松了口气,“太好了!第一次时间旅行实验成功了!”


是的,我没有改变巴基失掉手臂、被苏联人带走这件事,他会按2015年已知的历史被改造成冬兵。所以,是的,我们成功了。
我把眼睛转开,去看天花板上的雪原。
托尼又絮絮说了些“一个新时代”之类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最后他伸手拍拍我的手臂,“队长,你好好休息。”

再次醒来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力气差不多回来一大半了,就伸手一一拔去那些管子,慢慢坐起身。
掀起病号服,扯掉胸腹部的绷带,那些自1944年带回的伤均已收口。我怅然望着那些必将消失的痕迹。拜超级血清所赐,我的皮肤不会落疤,巴基曾多次表达对这一点的赞赏,但如今我有点恨这种能力:连最后一点思念的寄托都没法留下了。
门口看守的两名年轻特工不敢阻拦,我在他们打电话汇报上峰的时候,坚持自己去办理了出院手续。
能看得见的伤口总会愈合,看不见的伤口,也不必提了。蹒跚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我觉得我伤得比一生任何时候都重。


其时是清晨五点多。我在路边站了一会儿,静静看着天光在远方亮起来,街边的两排路灯在同一时间一齐熄灭了。
我心中一些光亮也已熄灭,永不会复明。


这个时候我已经平静下来了,短暂的死念再次被旺盛的生命力遏制住。我早知道命运不可变更,能改变的只是面对命运的态度。有一句古斯拉夫祈祷文是这样的:“主啊,请赐我力量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事物,请赐我力量去忍受不可改变的事物。”
我默默对自己说:那三个昼夜并非徒劳,它埋下一条看似飘渺的、相认的线索,正是为了相聚未雨绸缪。


这时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听步幅和鞋跟的声音就知道是托尼史塔克。
我没有回头。
他在背后说:“有个哲学家是这么说的: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说:“不是哲学家说的,是法国小说家罗曼罗兰。”我知道他猜到了。他猜到了为什么回到2015年那一刻,我的心脏会拒绝跳动长达一分钟。
托尼的脸出现在侧面的余光里,他跟我一起眺望远处朝霞的红亮霞光,“贾维斯告诉我,你经常泡在你公寓附近的24小时书店,原来你还真是在那儿看书啊。”
我笑一笑。


他陪我默默站了一会儿,初升的太阳光逐渐照亮整个城市,晨跑的人以生机勃勃的步伐跑过去,赶着上班的人驾着汽车匆匆驶过。这到底是个和平美好的世界。
是巴基和无数个像巴基一样的战士们,用血和性命换取的未来。

我说:“托尼,有一件事想求你帮我,可以吗?”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44:00 +0800 CST  
还有一次,我在图书馆读到这样一首诗:

我想像我死了,感觉寒冷逼近我,
剩余的生命都包含在你的存在里:
你的嘴是我世界的白日与黑夜,
你的肌肤是我用吻建立起来的共和国。


顷刻间都终止了——书籍,
友谊,辛苦积累的财富,
你我共同建筑的透明屋子:
啊,都消失了,只剩下你的眼睛。


因为在我们忧患的一生,爱只不过是,
高过其他浪花的一道浪花,
但一旦死亡前来敲我们的门,那时
就只有你的目光将空隙填满,
只有你的清澄将虚无抵退,
只有你的爱,把阴影挡住。

我把那首诗抄在笔记本上,有好几个字刚写上去就被打湿了,墨水被晕开,成了一小团凹凸的痕迹。

9月,史塔克集团的科技展览会再次开幕。我不得不出席了开幕酒会。香喷喷的先生与女士们,懂行或装作懂行地谈论新科技。每个人都找到了愿意倾听他的人。我靠在角落的吧台上,茫然四顾,香槟被手焐热了也没喝。巴基参军前那一天我们去逛展览会,“……未来。”他在崭新的军帽帽檐底下微笑着说。那两个神秘的音节,今天想起来让人心碎。

9月之后是风开始打唿哨的10月,清晨晨跑的人们换上长裤。10月之后是树叶落尽的11月,人人身上带着寒气,衣角飞扬,快步走在铁青色的楼宇阴影里。
我被召去参与了一次中级风险的小任务。乘军方战斗机回程时,协作小队的人说打算去喝顿酒庆祝一下全员无损,“队长你去不去?”
我笑笑说:“我打算直接回去洗个澡睡觉。”
那些年轻人发出善意的取笑声,眉毛在额头上乱跑,“来嘛!为什么非要像我爷爷一样生活?”战斗撩拨起的肾上腺素作用还没完全消退,他们得找个地方把那股劲儿发泄干净。
我想我笑起来的神态可能真像他们的爷爷,那种渗进每条肌肉里的看透和疲倦,“真的不去了。我得回家去等流浪猫。我跟它有默契,说不定它哪个晚上就赏脸过来、吃我给它端到阳台的鱼罐头。”
忽然有一个人瞪圆了眼睛:“罗杰斯队长……你受伤了?!”
我低头才看见,左边靴子底下已经聚了一小片血洼。机舱里光线昏暗,大伙都没发觉。
一下飞机,我就在半强迫状态下被推到医院去。靴子里的积血倒出来,哗啦一声。队友和医生护士都惊讶得要命,“你一直没觉得疼?”
我盯着医院里压迫上来的大片雪白,苦笑着闭上眼睛,不知道说什么。从1944年回来之后,我的疼痛阈值就改变了。

11月耗尽,12月来接班。圣诞节快到了。
12月2日下午四点,托尼发来一个极简短的信息:“来我实验室。”


几乎在我进门的同时,一段短短的视频就迫不及待地在空中显示出来。那是一个人来人往的机场。贾维斯解说道:“俄勒冈州的波特兰机场。”
我屏息等待着。视频镜头被拉近,机场公共卫生间旁边有个一人高的LED广告屏,滚动播放着史塔克集团出资投放的“胜利之吻”广告片。
托尼盘膝坐在地上,这时伸手一指:“看!看右下角正走过来的这个人。”
那人戴着深蓝色棒球帽,红色帽衫,左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走近了。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其余拖着行李的旅客在他身后匆匆走过,他没有走开,而是一动不动站在屏幕前。
然后他抬起右手,摘下了棒球帽,露出长至肩头的栗色头发,向着摄像机的位置转身,慢慢仰起脸,直视着镜头。
那张脸下半截淹没在凌乱的胡须里,但我仍能一眼认出,那是巴基。


我握紧拳头,手指快折断在手心里了。


模糊的影像里,他把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一样东西也随之掉落在地。他用很慢很慢的动作俯身去捡,捡起来之后还拿在手中停顿了一秒钟,才重新揣回口袋。
画面被迅速调大,那张机票正面朝上,可以准确无误地看到航班班次和目的地。
他又向镜头看了最后一眼,就再次戴上帽子,低下头离开了。
视频结束了。托尼无声地看我一眼,替我苦尽甘来似的笑了一下。我呆呆站着,胸腔里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忽然窜上喉咙、又冲进鼻腔,把鼻子撞得又酸又涨。
——他知道我在找他。

——他知道我会看得到这段视频。他是用这种方式来告知我他将要去的地方,告知我该到哪里去与他重逢。


那趟航班的终点,就是1944年那次事故发生的国家,那片悲惨的山谷雪地所在的地方。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46:00 +0800 CST  
明天差不多就能完了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48:00 +0800 CST  
chapter16
3
直达的航班已经没有,最早一趟必须在法兰克福转机。而事情就是这么不巧,我到达法兰克福机场之后,由于大雾和高空雷雨,几乎所有航班都停飞了。
大多数滞留旅客都在机场大厅横七竖八地坐下躺下,充电插座附近的热门位置更是挤满了排队的人。
唯一的一次,我发誓是唯一一次,我无比羡慕索尔有能带他上天的锤子,羡慕托尼有会飞的盔甲,羡慕班纳能变成赤足穿越山岳海洋的巨人。

穹顶的灯映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机场内部有一种永不疲倦的柔光,以及轻微的、听不到却感觉得到的噪声,弥散在各处。尽管人来人往,机场却是最容易让人感到孤独的地方。
除了托尼给我的一张黑色信用卡,我没带任何行李,连公寓门钥匙都忘带了。我在大厅角落里走来走去,来回溜达了一阵,忽听身后有人用法语说:“嘿,年轻人,你把这儿走出条渠、就能发电把雾吹散了?”
是个典型法国绅士模样的老先生。我叹一口气说:“多谢提醒。”
他守着一只老皮箱坐着,向我举一举手中酒瓶,“免税店刚买的。”又说:“坐下来嘛。瞧你这着急劲儿,等你的是个漂亮姑娘吧?”
我诚恳地说:“漂亮倒没错,不过他不是姑娘。”说完眼前闪过视频里那一脸大胡子,但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并没说错。
老人打量了我一眼,眼光特地在我胸口多打了个转,以“我理解你”的表情点点头,“多谢你的坦诚,孩子,你也看出我不是那种保守的老古董喽?”
我笑一笑,不做声。想,要说老古董,我肯定比您更够资格。

不过后来我还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那瓶酒。
老人善解人意地说:“别着急,爱你的人总会是你的,多等一等也跑不掉。”
巴基真的仍然是“我的”?……我其实并不确定。
我用手掌遮住脸,喃喃说道:“我让他等得实在有点久。”
“有多久啊?我到巴黎中央理工去念书,念完硕士才回家乡跟我的姑娘求婚,她等了六年。”
我低下头,“他等了七十年。”
“什么?!”
“七年,我是说,七年。”
老人“哦”了一声,抿了一口酒,咂咂嘴,眼睛在皱纹包围之中眯起来,“……不过自从结婚之后,我再也没离开过她。”
“那您这次怎么一个人出门?”
老先生现出一种奇特的温柔微笑,食指指尖向上戳戳,“我的苏珊已经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等我。”
我“啊”了一声,“对不起,太遗憾了。”
“哦,不用这么说,我和苏珊度过了超级棒的四十年,我们有五个孩子,九个孙子孙女。她死之前的十分钟还吻了我,仍像婚礼上的吻一样甜蜜。”他抿紧嘴唇,笑容也随着回忆变得甜蜜,并无遗憾哀伤之意。
……1944年那个黎明,巴基跟我告别的时候,没有告别吻。三根手指,只有代表三个单词的手指。
如果,如果还能与巴基共度四十年,那我在衰老、死去的时候也会有这样无憾的笑容。

老人继续问:“嘿,你跟你的男孩是怎么认识的啊?”
“换牙的岁数就认识了。不打不相识。”
“看你这么壮实,肯定是个淘气小子,是不是欺负人家来着?”
我笑了,“您猜的正相反。我小时瘦得像火柴棒,是别的坏小孩欺负我没父亲没哥哥,把我堵在小巷子里抢我东西,还打我,他路见不平,上来帮手。”
老人乐得露出雪白假牙,“哎呦,居然是个从小有骑士风度的孩子,好好好,这倒有点像大仲马的火枪手故事啊。后来呢?”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起参了军。”
“怪不得练出这么好的身板,我开始还猜你是内衣模特呢……你的军衔挺高吧?”
“上尉。”
老人把指尖搭到太阳穴上,行了个滑稽俏皮的军礼,“失敬失敬。是这样吗,你们美军的军礼?”
我忍住笑,“是的,您做得很帅气。”
老人撂下手,喝了一口酒,“嗯,既然一起长大一起参军,后来你们又为什么分开这么久?”
不是七年,是七十年,比你能想象到的更久。七十年间,世界以他的名字为我的心打上了封条。
我嘴角停着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
老人问:“是吵架了吗?”
“不是的……”我的眼睛望向远处闪动的航班信息牌,那个笑在嘴角几道细小肌肉里变得酸楚。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是命运。”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25:00 +0800 CST  
后来我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给老人垫着当枕头睡觉,并帮他看管那个四十岁高寿的牛皮老行李箱(“那是跟苏珊到希腊度蜜月时买来用的”)。十个小时之后,雾终于散了。老先生的航班比我早一些,他跟我握手告别的时候,说:“代我问候你的骑士男孩,祝你们以后不必再分离。”

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叫了出租车连夜赶到通往山区的巴士站,发现大巴最后一班早就开走了。
我在巴士站对面公园里找到一张长椅,枕着自己的胳膊,目不交睫地和衣躺了一夜。
后半夜天快亮起来的时候,一个流浪汉拖着脚步路过长椅,同情地看我一眼,低声说:“哥们儿,分你几张报纸吧?塞到衣服里,能暖和点。”
我有点哭笑不得,“谢谢你,报纸你留着用吧,我不冷。”
那流浪汉摇摇头,嘟囔着“年轻人没经验”之类的话,慢慢走远了。
我摸摸下巴,三十多个小时没刮胡子,衣服因在机场地面上又躺又坐,滚得皱巴巴脏兮兮,再加上首如飞蓬,也难怪被流浪汉引为同类。
再次想起视频镜头里冬兵掩映在胡子里憔悴的脸,心里忽然觉得一丝异样的愉快,似乎借助相近的躯壳,也能多靠近他一点点。

第一班大巴早晨八点钟开车,我是第一个上车的。车程七小时。
在巴士上我才想到一个问题:山区方圆几百公里,不是到一间星巴克咖啡馆找人那么简单,我该到哪儿去见他?
终点站是距离山区最近的一个小镇。
七十年前我们行军路过这里,此处还是一片荒原。如今这儿开发了一个滑雪场,又多了一个几千人口的镇子。镇上大多是供攀岩和滑雪爱好者小住的旅馆,以及卖各种野外装备的商店。
“这个月天气一直不太好,今天才晴了,但接下来据说会连起一周的风雪,雪场已经暂时关闭了。”野营物品专营店的老板说。
我点点头,继续把购物篮里的地图、登山绳、挂钩、锤子、锥子、岩石楔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收款台上。
店主一边扫条码一边说:“……这种见鬼的天气,真怪,你们这些人还要进山。”
我问:“还有别人也进山了?”
“两天前有个壮实年轻人,在我这里买了很多罐头。那人个头比你矮一点,满脸大胡子,眼神怪吓人的,不像你这么和善。”
他又说:“哎,难道你不住一晚就走?夜间山里冷得撒尿都撒不出来……”

下午六点,我进入山区。
走上几个小时,逐渐陷入山间特有的、天鹅绒般柔和的寂静。又走了一段上山路,灌木丛变得越来越稀疏。风很冷,风里有夜的阴冷气息。我连夜翻山,只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找了一处背风的岩壁,躺下来蜷缩着小憩一阵。
风雪尚未到来,这一夜的星空仍然明净,清晰。
我双手抱着肩膀,想起1944年那最后一夜,与巴基并肩躺在星空下。他说:“星星真亮。”

当人面临一些最极端的美景或感情的时候,除了感叹一句“真美”“真好”“真亮”,也实在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巴基,我真想你。

我望着星空。每颗星都是一句祷词,一眨眼就碎裂在眼里。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26:00 +0800 CST  
凌晨时分,我到达山顶,选了一处山崖,固定好攀岩绳索,缒向山谷。下山总比上山快,我几乎是像水手们、消防队员一样以最快速度向下滑,未到中途,手掌心已经磨破了,这时才想起,不穿队长制服就该另买一双手套的。
温度慢慢上升,太阳出来了。我缒入了谷中。

七十年过去了,日出依旧,山峦依旧,皑皑白雪依旧,一切似乎没有丝毫变化,就像昨天我才在这雪地里跪地痛哭、指甲缝里都是巴基的血。那些在狭小兽洞中相拥的甜蜜夜晚,犹如刚化在掌心里的一粒雪花。
然而奔驰在眼前松林中的,已不知是当年那群狼的多少代子孙。
七十次夏日林间举办圆尾娇鹟的求偶舞会,七十个秋天的松果富足了红松鼠的贮藏,七十场冬雪铺好殓床和裹尸布,七十回春之松针为谷地缝起绿毯子。
我亲手割断又亲手埋葬的巴基的骨与肉,如今也早就化为一抔净土,成了每年槭树叶子上的殷红。
那棵槭树,应该已经长得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了吧?
宇宙之间,物质守恒,生死无常,每年有六万物种灭绝,可是我和巴基还活着,活在同一个时空里。
说到底,这算是作弄还是恩赐?
掌管时间的神祇,多么吊诡的魔术师。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枪声。

枪声在远方一座山谷响起,清脆得就像折断一根树枝的声音。如果不是山间如此宁静、我又有超常听力,只怕真会错过那一声。
为什么竟会有枪响?……就在我惊悸不定之时,枪声再次响起,距离第一声大约三秒钟。
又隔了三秒钟,第三道枪声响起。我绷紧全身等待着,但山间从此寂然。
我看看表,时间是九点整。
有节奏的三次鸣枪,表明并不是遇到敌人或熊、狼群等危险动物需要开枪自卫。
那是引我前去的信号。

3……
我不敢设想他能想起一切,我跟巴基从来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但热泪忽然提早涌了上来。

枪声再次响起是下午三点钟。同样是每隔三秒钟一响。这次距离很近,甚至能听得出枪的型号。我开始在雪地里奔跑起来。
两个多小时之后,我就看到了他。

我在十几米开外放慢脚步,胸膛起伏。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九头蛇的“冬日战士”, 我的巴基……就在距离我十几米的地方,背对着我。
那是个奇景。
真是奇景:他坐在一根倒下来的圆松木上,面前一堆篝火,一块极大的兽肉穿入长枝,正架在火上烤,烤出毕毕波波的轻响。他手中执着一柄猎刀,正埋头切割什么东西,身影长长地映在雪地上。
在黄昏的暮色里,在篝火的火光中,几米之外,有四头狼分散蹲坐着,不时悠闲地喷鼻,用前爪挠耳后毛发,就像等待主人赏赐的狗。
发现我靠近了,它们喉咙里发出威胁意味的呜呜声,脚爪在雪地上刨了两下。

他头也不回地说:“别过来。”
我立即在原地站住。

他撮圆嘴唇,吹出几个短促的哨音,那几条狼才收起了要扑过来的势子。
他仍旧不回头地说:“它们以为你是来抢食物的……等一分钟。”

于是我就全心全意地等着。
一分钟?我可以再等七十年,只要让我看着他。
他已经抛掉了棒球帽,长发束在脑后,结成一个利落清爽的发髻,身上也不再是为了泯然众人而穿的普通红帽衫,而是黑色紧身战术服、黑色登山靴。而且,他竟然刮掉了胡子,下巴上干干净净的,从侧脸看上去,几乎全然恢复了巴基的模样,只是眉毛眼睛里无法忽视的那一点凄然和孤清,是属于冬日战士的。
我想说的有那么多,那么多,却全都说不出,就像太想把一只瓶子里的水倒出来,让瓶子整个倒立着,水反而自己阻挡自己的去路。我的喉咙紧缩起来,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指扼住了。而那些话在即将出现的瞬间,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我只剩下全心全意地看着他,从头到脚。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27:00 +0800 CST  

楼主:晓伊妹妹

字数:89247

发表时间:2017-01-20 03:1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6-25 01:01:4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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