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文】雪地的三个昼夜 作者:纳兰妙殊

终于,他把手中的肉分割好了,一块一块丢给等待的狼们,最后把刀戳在雪地里,摊开双手,表示没有了。四条狼用标准的狼吞虎咽吃掉那些肉,立即转身飞奔,消失在松林远处。

他向我转过身,没有站起来,只是坐在原处,侧身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面上没有表情,无阴无晴。
大概半分钟之后,他终于开口了:“你没有带帐篷或者睡袋?”
千万句话之中,我再也料不到他第一句话会问这个。
我的嘴唇微微颤抖。我说:“没有……我想念你。”
这句话完全没有逻辑,就像一个神智不正常的人说出来的。
他凝视我的双眼渐渐软下来,像灰绿色的丝绸……他点点头说:“我猜得到。”

——“我猜得到”,而不是“我知道”?

很快他问出第二句话:“你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吃了什么?”
我定一定神,“……十二小时之前,我吃了两条巧克力能量棒。”
他把脸转回去,面对着那堆篝火,伸手在身边的圆木上拍了拍,“你过来,坐下。”

于是我就一步一步走过去,双脚像踩在棉花上,步子不由自主地歪斜着,每一步都像要栽倒,再靠下一步把自己扶正。
我在圆木的另一头边缘坐下。他正将一把松枝拗成半截抛进火里,转头看我一眼,淡淡地说:“你坐得太远了,过来,离火近一点。”

我就用双手撑着,双脚挪动,把自己一寸一寸搬到他身边去。

他出神地盯着火上炙烤的兽肉,慢慢旋转那根穿入其中的长枝。我沉默着伸出双手,把两只汗水淋漓的手掌举向火堆。
橙红的火光映在他双颊上。两分钟过去了。我问:“……那几条狼,是怎么回事?”
他平静地答道:“它们本来是五条,一个小型狼群。我第一晚到这儿的时候,出手扼死了狼头目……”
我想象着他用金属手臂像掐住我脖子那样掐住狼颈,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继续说:“……后来我打了几只野兔。剩下那四条狼又来纠缠,却又逡巡不靠近。我看出有两条母狼怀孕了,就把兔子内脏和皮毛扔给它们。从那时起它们似乎把我当成了头领……烤好了。”
他拔起戳在地上的猎刀,割下一块肉,用刀尖挑着,“这条鹿腿是给你留的。吃。”
“你知道我今天下午会来?”
“我猜得到。我到这里之后,每天上午和下午各鸣枪一次。”
我接过刀子,并因那个动作碰到了他的手。
他又俯身从脚边拿起一只塑料瓶,递给我,简短地说:“酱。涂在上面。”

我把刀尖挑着的肉放到嘴边,又放下。他没有看我,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更短的小刀,像玩具一样在手中抛着。
我说道:“巴基……”
他的身子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小刀掉下来没接住,落到了脚下的雪地里。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巴基,你都想起来了吗?”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27:00 +0800 CST  
chapter17
4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巴基,你都想起来了吗?”
他盯着火堆,像沉吟,又像怔忡,很久没有开口。从侧面看去,他的腮帮和下巴紧绷成铁硬的线条。
最后的黄昏的光就要消失了。那最末的一点点金色,闪耀在他颧骨和金属手背上,蝴蝶似的落在那儿。
每多等待一秒,我的心就往下沉一点。

他终于开口了,“你希望我说我想起了一切、然后跟你相拥痛哭?”那语气淡淡的,带一点嘲讽和苦涩。
那不是巴基的语气。
我僵硬地坐着,双膝发软,嘴唇和手指都麻了。

他忽地站起身来,走出几步,又停下,头也不回地说:“煮咖啡,你喝不喝?”
我一时说不出话。他似乎也根本没打算等回答,就足音沉沉地走开了。几步之外是他的单人圆顶帐篷,他一低头钻了进去。

我耳边还萦绕他方才那句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抱幻想了。我并不记得。
然而如果真的全不记得,又为什么用明确的方式引我来找他?他自己又为什么要重回这片惨痛之地?
——别抱幻想了。即使我记得一切,我也不再是当年的巴基。
在最放肆的梦境里,我确实幻想过能得回当年的巴基,幻想他笑嘻嘻地歪着头、眼睛闪闪发光,嘴角挂着个懒洋洋的动人微笑,叫道:嘿,史蒂维……然而,我早就知道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最坏的不过是独自背负那至死不渝的爱和誓言,度尽我冗长的生命。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据说,人的大脑中有一块区域专门揣度别人的想法。我觉得我那一块脑子始终不够发达,比如,我要过了很久才明白佩吉卡特的倾心。
现在我多希望我能像当年的巴基巴恩斯一样善解人意。

他很快从帐门钻出来,两手拿着东西,其中有一只铝咖啡壶,铝皮已经烧得斑驳。
——在野外也不忘煮咖啡、随身带着给烤肉调味用的酱,其实这倒真是爱享乐、爱美食的詹姆斯巴恩斯的风格。
他走过来坐下,打开咖啡壶,顺手在身边抓起一把雪,手势熟练地塞进底座的槽子里;又打开一只罐头,把里面的咖啡粉倒进滤斗,拧紧;拾起一根松枝,在火堆角落拨出一个巴掌大的平面,将咖啡壶架在拇指高的小火苗上。
然后他看我一眼,以命令似的口气说了一个字:“吃。”
我才发现手上握着那柄挑着肉的小刀,一口还没动过。肉冷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凝在表面。
有好几天没正经吃什么东西,体力消耗又大,饿是真饿了,胃默默地揪紧在一起,我把肉送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大口,发泄似的用力咀嚼,以为自己会食不知味,未料那滋味居然比想象中好。
第二口干脆把剩下的部分整个塞进嘴里,他不回头地向我伸出手,我愣一愣,转过小刀,把刀柄朝向他。他接过刀,在那条鹿腿上再锯下一大块肉,再递给我,又提醒了一次:“酱。”
这片肉是热的,更嫩,味道更好,他确实把野物身上最好的部分留给了我。酱里有红醋、胡椒和罗勒的香气,恍惚竟很像当年我到巴恩斯家去吃到的酱汁味道。

咖啡快烧开了,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有条不紊地从一只半透明塑料箱里往外拿东西。忽然他手停一停,问:“要加鸡蛋吗?”
“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水波不兴,“你的咖啡里要加蛋吗?”
“……啊,不。”加蛋?咖啡里加鸡蛋?
他排好两只银灰色的金属杯,一只旧一只新,旧的是他的,新的那个……显然是给我预备的。
他一早就给我备好了杯子。那让我的心暖和了一些。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29:00 +0800 CST  
夜彻底地黑下来了,气温急速下降。我还清楚地记得在那三个昼夜,我是多么恐惧黑夜的降临,因为每消耗掉一个白昼,离别就更近一点,而黑夜的低温又会为他增加多少痛苦。
咖啡壶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他提起咖啡壶,把棕褐色的汁液汩汩倒进杯子,又令人眼花缭乱地往其中添了些别的液体,然后探身把第一杯给我。
我迎着热蒸汽嗅一嗅,啜了一小口,味道很古怪。
他正把一只生鸡蛋悬空捏碎,蛋液噗地掉进咖啡里。我问:“加蛋是哪里的喝法?”
聊这不相干的话,他倒是极轻微地笑了一下,“俄国。天冷,要抓紧所有机会补充能量。”
“你还加了酒?”
“伏特加。喝了身子暖。”
他双手合拢抱着杯子,缓缓搓着它转动,以之熨热手心,垂下头,居然主动继续往下说:“有些任务,需要在地堡对面的树林中潜伏一个月。我必须给自己找一点乐趣。”
——在极苦的杀手生涯中,那一点生之乐趣只能实现在饮食上。
我心里那枚七十年前埋下的古老刀尖又轻轻动弹一下。咖啡的苦味从舌头上扩散到了胸腔里。
再低下头喝了一口,我皱着眉。他盯着我看,嘴角仍然是那个淡淡的、嘲讽似的笑,“很难喝?你是不是正在心里说,这肯定是世上最糟糕的咖啡?”
上帝,我和他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几乎每个词都一样。
他看着我呆怔怔的表情,竟然瞬间会意了,“……巴基从前说过这句?”
我喃喃道:“不,是我说的。”

——1944年那三个昼夜中,我曾把军队配给的速溶咖啡粉放入口中,搅着雪,让它融化,然后哺进巴基口中,问他:是不是很难喝?这肯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咖啡。
——我的巴基,他说:不,这是世上最甜的咖啡。

他说:“呵,咖啡……1944年你们也带着咖啡壶出来执行任务?”
那句话故意说得像是轻描淡写,但我清楚看到他的睫毛急速哆嗦了好几下,像一只惊惧的蛾在扇翅。
我顿了顿,说:“你希望我把七十年前的事讲给你?你真的想知道?”
他转过头去,明显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表情。
我握着双拳,等待他的回答,胸中那些往事犹如蠢蠢欲动的幽魂,只等一句咒语的解封,就要一涌而出。
不料他缓缓站起身,用后背朝向我,直挺挺地立了一阵,“天晚了,明天再谈。”

于是我那颗老心脏又跌回原位。我暗暗命令自己闭紧嘴巴。他极迅速地用雪擦洗咖啡壶和杯子,又拿一块厚帆布把剩下的兽肉重重裹起,埋进一个早就挖好的坑里。
我记得在野外生存书中读到过:剩余食物要埋入土中、掩藏气味,否则夜间会引来食肉兽偷袭。

他把东西收入帐篷,又弯腰钻出来,看着我添火拨火,看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只有一个睡袋。不过你可以进来睡。”

我转头去找他的表情,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嘴角有一点似笑非笑的样子,一对眼睛犹如寒星。
那双眼睛仍能让我魂为之夺,让我屏住呼吸。

等我回答的时候,他很疲惫似的呼出一口气,又说:“东边的一角,分给你。”
我摇摇头,“我就睡在这儿,看守火堆。”
他仰头看看天,淡淡道:“据说今夜会下雪。”
“不要紧,我不怕冷。”1944年,没有睡袋也没有帐篷,我们还不是在雪地里呆了72小时。
他点点头,一瞬间像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飞快转过身去,什么也没再说,大步走回帐中。帐篷门的拉链“滋”地一声,向上一拉,就像一只蚌壳合拢起来。

帐里亮起一盏防风灯,他的影子在帐篷壁上晃动了一阵,兼之簌簌有声。
灯在半分钟之后熄灭。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29:00 +0800 CST  
chapter18
后半夜果然下起雪来。
我静静躺着,一动不动。雪从无比高远的黑暗中飘落,像一句一句无声的、神秘的话。
雪曾经是水,是雨。水和雨死在雪中,只剩晶莹魂魄。我想起1944年那最后的时刻,巴基孤零零卧在雪地里,我在几步之外,目睹雪片一层一层把他盖起来,像参加了一场天空给他行的葬礼……我转头朝帐篷那边瞧瞧,如今像是一切的反转,换我躺在雪中,尝尝这滋味。
有雪片融化在额头和嘴唇上,雪的味道与七十年前并无二致。也只有山峦大地、风霜雨雪能永恒不变,人是不能的。那熟悉的山形曲线,犹如人脸上洞悉之后的怜惜表情。

火苗渐渐矮下去。我并不起身,只捞起手边的松枝投进火中。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里悉悉索索的,“滋”地一声,拉链又打开了。帐门裂开一道缝,他一矮身钻了出来。
我心里一动,转过头。他站在那儿,仰头看天,战术服已经脱掉了,只穿紧身裤和黑色背心,露出一只粗壮的正常手臂和金属手臂,发髻拆散了,长头发纷乱地围着脸,底下踩在雪地里的是两只光脚。
我呆呆看着他,一时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用一贯独特的步伐走过来,从高高的头颅上俯瞰我。我跟他对视,微弱火光映出他的轮廓。
……尽管说我一厢情愿好了,然而他面上弥漫着一种“非常像”巴基的柔和神情,就像时空里传来一种飘渺的回声。
有一霎我甚至以为他会开口说“史蒂维”。我被那错觉迷惑,轻声叫道:“巴基。”
他没有说话。那算是默认吗?良久,他淡淡说道:“你头发都白了。”
我抬手摸一摸头发,果然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从我身上跨过去,坐在火堆旁的圆松木上,拨一拨火。我慢慢坐起身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除了面部和右手之外的皮肤,后颈处颈椎的位置有一条竖着的伤疤,向下消失在黑色背心里,就像他曾经被剖开又缝起来。
他的脊椎……本来是摔断了的。那时我跟他承诺:脊椎断了不一定就会瘫痪,他们会治好你。
这条手术疤痕兑现了我的承诺。
每当想起这件事,我都不知道是该庆幸世上多了个能把我揍得奄奄一息的冬兵,还是该悔恨失去一个回到布鲁克林终身瘫痪的巴基。

他把双肘架在腿上,右手搁在嘴边呵了一下,说:“真冷。”
我说:“我以为你不怕冷。”
他凝视松枝之间跳动的火光,“我不惧怕冷。我憎恨冷。”
我忽然发现,他现在想要说话,他有诉说的欲望。就像一只鸟想要落下来,珍罕无比的鸟。我闭紧嘴巴,唯恐把它惊走。

他果然接着说下去:“……他们不能看得到我脑袋里。他们知道我记不住多少东西,但并不具体知道我记得住多少。
“我最清楚记得的是,冷。
“能杀死我的冷,积雪里的冷,每一次急冻密封箱里的冷。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从手指和足趾尖钻进来,像蛇一样缠着身体,把神智一点点挤迫出去,直到我眼前一片黑暗。
“我甚至记得霜花怎么从鼻尖颧骨开始凝结。”
我望着他,忍住心酸,一言不发。
他用右手缓缓抚摸左臂的金属表面,从手背到小臂,再滑下来,那似乎是一种习惯动作,雪花落上去,又立即被拂掉。有时金属臂的页片轻轻“格”地响一声。“冷是可恨的,但我又更痛恨左手感觉不到这种冷。一条假家伙,它给我用,但不属于我。有时候,我觉得我反而是它的奴隶。”

我说:“你的头发也白了。”
他木然不动,并没有拂拭的意思。隔一秒钟,他轻轻地晃晃头,一些雪花从长发上跌落。
我看看他光着的双脚,说:“雪下大了,你不喜欢冷,为什么还不进帐篷去?”
他不说话,眼睛平静地望着我,眨了一下,又一下。
我要过了一阵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不进去,我也在这耗着。
一明白我就立刻站起身来,“好吧。你给我留的角落有多大?”

一顶单人帐篷,留给另外一个成年人的空间能有多大?我随他走进去,帐顶低低的,他单膝跪下来,探身拧亮了防风灯,不出声地收拾东侧的什物。
我比他个子高,更觉得弯腰困难,于是就停在帐口,也单膝跪着。
地上铺着黑色防潮垫,枪靠在几只半透明储物箱上,睡袋也是黑色的,他的战术服叠成规整的方块,登山靴鞋跟并齐,排列在衣服旁边,帐篷里井井有条的情景,其实很像一个老兵的房间。
……多年之前,巴基是全步兵营最爱整洁的士兵。

他手里握着一只精钢保温壶,一面把壶盖旋紧,一面不回头地说:“拉链。”
我转身去拉起帐门的拉链,回过身来,正巧看到保温壶的弧形表面上映出他的脸。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嘴角闪过一点点微笑,极迅速地出现,又极迅速地消散了。
——他是故意提起“冷”这种话题,好赚我进来睡。

他并没有放弃努力,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与我拉近距离。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35:00 +0800 CST  
东边一块地方空出来了,他把一叠织物扔过去,“只有一张薄毯。”
“足够了。”
我和衣平躺下来,把毯子拽到下巴底下。他迅速滑进睡袋,从里面探出手拧熄了防风灯。
毯子的纤维里渗着淡淡的枪油味,松针松脂的气味,还有他身上的气息。
那像是冰雪,苔藓,金属……时隔多年,他的气息也变得陌生了。但我在黑暗里偷偷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想到那只“鸟”还会再落下来。他的声音从睡袋里闷闷地传出来:“想谈谈吗?”
“你不是说‘明天再谈’?”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
“好。”在悸动之外,我竟然感到一阵恐慌不安,吞咽了一下,口不由心地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喂,我来这里的时候,在法拉克福机场遇到一个老人……他,他让我向你问好。”
他像是冷笑了一声,“不要兜圈子。问你想问的。”
我又吸了口气,“那么你告诉我,你回到这座山谷里的目的是什么?”
他轻轻“嗯”一声。

又隔了一阵他才开口:“七个月之前,我在比弗顿市一家老年疗养院干活。那里面,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
这第一句很不像是答案,但我耐心等着他往下说。
他说:“也就是说,除了医生护士,那儿全是忘记了过去的人。没有人知道我也是他们的同类。
“我想看看别的失掉过去的人,是怎么度日的。他们怎么挣扎着去寻找回忆和自己。
“大部分患者有一张空荡荡的脸,因为他们的脑子空了。他们不认识人。一个结婚四十年、婚戒已经陷进肉里除不下来的老女人,她的丈夫每天带着一束铃兰来,每天向她自我介绍:可爱的露西,你好,我是你的丈夫本杰明。
“他每天随身带着照相簿,那种带铁圈、翻页的老簿子,用以证明他们的夫妻关系。但他太太还是漠然说,对不起,我不记得您。我相信您说的话,但是也请不要碰我的手,我会起鸡皮疙瘩。不不,别给我讲以前的事。我不需要您告诉我、我的婚礼捧花是铃兰。”

我在黑暗里屏息听着。

“……我跟老露西和老本杰明都聊过。
“他哀伤地说,她倒是信我,但她自己想不起来,什么都是白费。
“她则说:我怕的是,一切都是由他来告诉我的,到最后我没法分辨哪些是我自己的、哪些是他灌进我脑子里的东西。”

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再打断我的话,明确表示不希望我把往事和盘托出。他想靠自己。
他喃喃道:“记忆不能靠转述。必须得自己想起来,那样才……”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那之后半分钟,我听见睡袋那边的呼吸深长起来。他睡着了。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36:00 +0800 CST  
chapter19
天快亮的时候,我被惊醒了,但是没坐起来。半米之外,他背对着我穿衣服,簌簌有声。
他的穿衣习惯跟从前并无两样,先伸进两条胳膊,再架起那个窟窿往头顶一套。紧身衣后襟从颈部落下来,遮盖了脊背上长长的伤疤。
拽紧皮衣上的皮带扣,系起登山靴的鞋绳,机械臂的钢铁页片时而发出轻微摩擦声响。动作虽然细小,他的手指都能灵活完成。没扎起的头发披在脸颊旁边,只露出一个鼻尖。
雪不知是半夜几点停的,帐篷外有风互相冲撞的声音,擦着篷布发出嘶嘶声。
他整理停当了,就一躬身出了帐篷。
没拿枪,没回头,也没说要去哪里。

我聆听着他的脚步——那种永远目的明确、沉稳又轻快的足音——到了几米远的地方,他跺了跺脚,纵跳了几下,让血在身体各处加速走起来,也许还花了一点时间把头发束成脑后的小髻。
然后步子变大了,变成慢跑,远去,很快没入风声和风声外的沉寂之中。
一确定他真的离开,我立即做了一件自己都羞于细思的事:四肢着地爬过去,爬到他的睡袋边,嗖地拉开拉链,手从睡袋口伸进去,摸索那片保温棉的衬里。那儿还热着。
随后我完全放弃意志、意识等等东西,溜进那个睡袋,放任自己颓瘫在他所剩无几的体温里。

气味和温度令他的虚像立体起来。虚像搂抱我、亲昵我。这是目前我能碰得到的、最似真的他。昨晚餍足的只是眼睛,鼻子和皮肤都饥渴得咆哮不休,现在它们总算被喂饱了。喂饱了,它们才肯给我作证: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幻觉。我真的找到巴基了,就在当年失去他的地方。

这款军用短梗绒毛睡袋是目前市面上最好的野营用品,我知道它靠手的位置设了一个暗袋,可以放几片急救用药物,或小型匕首,夜间有熊探头进来的时候,不至于手无寸铁。
挣扎了几秒,我觉得即使为这种有亏私德的行为下地狱也值得,就心一横,伸手到那个暗袋处去摸索。
果然有东西。
不是药物。也不是匕首。只是一片轻轻薄薄的纸。
一张史密森尼博物馆“美国队长生平事迹特展”门票。
门票背后印着咆哮突击队“全家福”——巴基和Dum Dum站在我左右两边,身后是星条旗。印这种即用即抛的门票不会用太结实的好墨好纸,票子四角都钝了。
突击队七个人,另外五个人都好好的,只有两张脸糊掉了,是被一根心事重重的手指尖数百次捻、摸,磨成那样的。
我盯着那两张毛乎乎的指甲大的脸,用想象力从纸面上复原出那个指头尖,又往上复原出一条手臂一张脸,那张脸已经习惯把所有情绪藏在冷淡和平静底下,就像藏了七种光色之后反倒成了惨白的白光。
那张脸下方四十厘米处的心……我没法复原下去了。那颗心从前是我的,左心室右心室三尖瓣二尖瓣都是我的,里面流着我给他输过的血液、想着我了若指掌的念头。而现在呢?
我想得太出神,甚至没察觉眼泪从眼眶里往外冒,像新挖通的泉眼一样,冒得欢快极了。

帐篷外的天成了钢青色,然后是钢灰色。
我穿好衣服时天算是彻底大亮。这时我发现角落里有三个储物箱的盖子是打开的,三只盖子整齐地砌在一起,以示不是遗忘而是有意识的行为,他临走前有短短两秒背对我,是在干这个。
打开的三个储物箱里有煮食用的钢锅,有主食和副食罐头,有调味酱瓶,有咖啡豆瓶,有鸡蛋。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出去把火堆重新点燃。先自己煮了咖啡喝,又用平底锅煎了两个鸡蛋一袋培根吃下去。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我听到远处有隐约的狼嗥声。雪地尽头跟天相接的地方,出现极细小的影子。
他用轻松迅捷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匀速奔跑,从一条手掌高的剪影逐渐大起来,清晰起来,身子周围的四条小黑影也能看清了,是昨天出现过的四条狼,死心塌地认他当首领的狼。
狼们围绕在他四周,忽前忽后,时而叫唤。
他跟我的距离缩短得很快。到了能看清他右手提着几只兔子的时候,我站起身来。他那样子像个自幼在阿拉斯加长大的猎户,腰间挂几只松鼠尸身,还有几只松鸡的脚爪拴在一起,挂在他肩头。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让眼睛从这幅画面里尽可能多地汲取。
他走到火堆边就停住了脚,朝我点点头,眼睛里有一些赞许,一些短暂分别后重见的愉悦。
四只狼停歇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两只蹲坐下来,原地转悠,狼眼里仍有戒备。他在粗圆木的一端坐下来,从容地卸下身上猎物,垛在一起,拔出刀开始分割。
“它们喜欢吃点新鲜早饭,”他不抬头地说,“而且柯莉快临产了。”柯莉应该是那条背上有银灰色皮毛的母狼。我没想到他给狼取了名字——再一次。1944年他给那头大公狼取的名字是,灰将军。
那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早上好。”

我说:“哦。早上好。”

他操纵刀尖在兔子的皮毛底下走动,嘴里说:“给我也煮一杯咖啡,谢谢。”
我笑了笑,“我只会做美式的,不会煮你那种俄式的。”
他把松鸡分割好了,依次抛给几只狼,“那就美式的。我猜一九三几年那会儿,我也还喝得惯美式咖啡,是不是?……那时咖啡归谁煮?你还是我?”
他的语气平静轻松。我定定神,说:“你。”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37:00 +0800 CST  
狼们食罄后离去。他用雪擦了手,我把咖啡递给他。他啜饮几口,眼睛始终瞧向那几只狼。阳光照在他额角上,也在咖啡液面荡动。他忽然说:“咖啡,挺好的。当年该归你煮才对。”
——“不,这是世上最甜的咖啡……”

我拿下火上的钛锅,把一柄钢勺戳在里边,里面的罐头土豆牛肉在咕嘟嘟冒泡。他接过锅柄时打量了我一眼,这一眼相当认真,“你的状况也好多了。”
我觉得这个需要否认一下,“我并没有‘不好’过。”
他哼了一声,收回目光,开始专注于用勺子搅动土豆,“昨天下午你站在我身后,我听得见你的心跳和呼吸。恐怕这段时间你过于信任自己的体力了。”
——他在关注我,从最一开始的时候,他倾听我的心跳,他……他关心我?

食物下得很快,他的吃相不差,手势里有七成还是我熟悉的,剩下三成属于一个风餐露宿惯了的杀手。
用勺子贴着锅子底边转圈、挖起最后一点土豆渣的时候,他没头没脑地说:“《荒野的呼唤》。”
“什么?”
“1944年那阵我跟你拿这个开玩笑,是不是?因为你有时叫我巴克。跟那条狗的名字一样。”
我感到心脏一阵猛跳。我始终不清楚他记得多少,就像不知道被轰炸过后的战场上还剩有多少战友。
他把罐头盒放到一边,像自言自语似的说:“1997年秋天我出来执行任务,子弹打坏了左腿和一段小肠,走不成,在安全屋让人草草做完手术,等待接应……”他停了一下,盯着我看。
我吸了口气,醒觉可能脸上那种替他疼的样子太明显,遂飞快抬起手抹了把脸,抹掉一些表情。
这多少有点难为情,他嘴角出现一丝莫测的、笑的皱纹,“那套房原本是民居,房主人被……躺着不动,又没事做,我在枕头底下摸到一本小说,读了一遍。看完了才回去翻封皮,《荒野的呼唤》。书里有些话,挺好使的。比如,‘打群架的时候,要设法保护自己,在跟单个狗战斗的时候,要设法用最短的时间叫对方吃最大的亏。’”他笑得分明了一些,“还有,‘没做好迎接对手冲击之前的准备,绝不先冲击,没做好防御前绝不先进攻。’
“那时我影影绰绰觉得,读过这故事。很熟。我想了两个晚上。其实要是还有第三个晚上,说不定能想起来。结果第三个晚上我被装回去,又冻上了……喂,别总那副表情,你要这样我就不说了。”他皱上了眉头。
我再次抹了把脸,“你说:史蒂夫,那头狼是来找我的——咱们看到第一头狼的时候,你这么说。”
他倏地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会跟狼群走,我得跟着你。后来我是这么说的,是不是?”
我的心脏像要炸开似的,说:“是的。”

隔了好久,他说:“‘当冰块在脚趾之间结满的时候,巴克会用牙齿把它们咬出来。’”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这是《荒野的呼唤》中的一句。
他继续说:“当时我看到这句就想:嗨,这招我可学不会了,我够不着。”说完他看我一眼,看我是否领略到他的幽默。
我遂照他的意愿笑了。

——那段对话的末尾,“我得跟着你”那句之后,他还说了“Punk”,第一万次。我也第一万次回答“Jerk”。但这个,我不会告诉他。过于神圣、如同咒语一样的话,必须从心中油然而生才有效力。任何外力加上去,都是亵渎。

我洗杯子的时候,他用清洁剂和积雪擦洗餐具。我听到他在背后说:“那个地方,距离这儿已经不远了。”
我停下手,但身子没有转过去,“哪个地方?”
他口齿清楚地说:“1944年2月9日,你割掉我手臂的地方。”
我一动不动地蹲在雪地里。他的声音夹杂在餐具轻微的碰撞声中,犹如那些话跟“早上好”一样再普通不过,“收拾好东西,现在出发,大概太阳落山之前就能到达。”

我仍然一动不动。
他站起身,话声全无波澜,“我去收拾东西了。”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37:00 +0800 CST  
chapter20
第二天
天色晦暗不明,天地之间布满湿润的白光,光色像一张即将痛哭或暴怒的脸一样敏感脆弱,仿佛轻轻一触就会溃破。他盘膝坐在帐篷口,展开一张地图,架在两个膝头上。那居然不是山下售卖的印制地图,而是手工绘制的。经纬框架像一张铁丝网罩住森林山脉湖泊,几处山峰山谷有数字标注,还用绿色褐色的彩色铅笔排线排出大块阴影。
我忍不住问:“你自己画地图?”
“是啊,为什么不?”他掌心向上,食指和中指扣在一起弹了弹纸面,“我搜集了一些卫星图片……上一次你到这里,是……?”他瞧着我。
“是被时间机器送到苏军档案中他们发现你的经纬度,之后我穿过杉树林走了几公里,在另一处地点找到你。”我伸手在那个地方一按,就像在心脏埋了刀尖的地方按压了一下。
他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那条路线,不过十三年前有一次山体滑坡,那条路早就不通了。”他用手指在地图上苍绿色阴影的地方圈了个圆,表示那是山体滑坡的位置,又用手指画出另一条线,连接到一个早就画在那里的红圈上。
根据那红圈的位置和高度,那里就是我和巴基度过三个昼夜的洞穴处。
我问:“你记得我和你是在哪里……”
他的眼睛始终停在地图上,“我记得一些地貌特征,山洞,树林,坡路等等。足够找到确定地点。”
——当时巴基几乎全程处于半昏迷状态,路都是我拖带他走。而冬兵的记忆更不完整,是碎片的碎片,他在心里把这方圆几公里的地形地貌摸索了多少遍、才能靠拼凑那些碎屑、标定一个经纬度?

我和他行走在积雪的山谷中。出发前,他分给我一只较小的防水布背囊,里面装着用帆布裹起的兽肉。他背负半人多高的巨大登山包,仍然步履轻盈。
我一直走在他侧后方一步的位置,这次由他领路,是我在跟随他。

百分之十的时间,我在看路,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我在看他。
日复一日地渴求一个近在眼前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海中央孤筏上即将渴死的人,徒然望着无边无际的不能掬饮的海水。
如果触碰他,我的手会不会从他脸颊里穿过去?他会不会像被手指搅散的水中倒影?他的的边缘是否会变模糊,瞬间像山岚、像烟雾消散?

我跟他沉默地往前走,像两个正从歧路返回的探险者,又像丧失同伴和狗、形影相吊的淘金汉。几十年未受惊扰的砾石在雪层之下缓慢滑动,呻吟,翻身,转侧,抱怨,又在我们身后再次陷入无尽的沉睡。
持续行走会造出错觉,错觉这条路永无尽头,错觉这就是度日的永恒途径,并从安于现状中提炼出微弱的、昏昏沉沉的幸福感。我想起七十年前的行军,我常常独自先到前方去扫除障碍、埋伏,再回去与他们——突击队和我的巴基——会合。以扇形队形向前行进的时候,我能感到背后众人中巴基的目光带着隐秘的感情和热切扫过脊背,他的目光比其他人都高两三度。
他竟像能看到我脑中的画面似的,不回头地开口问道:“从前你们行军时是什么样?”
我的喉咙被惊异扼住了半秒钟,随后答道:“我们不会走得这么快,对敌训练守则里有这条。因为作战时更需要体力。”
他无声地点一下头。“你有时会厌烦那些体力速度不如你的队友么?”
我回答得很快:“从来不会。因为当初我是个心律不齐的哮喘患者的时候,他从来不厌烦我。”
我似乎听到嗤的一声笑的气音,他说:“我问的是‘那些队友’,你却只答……巴基巴恩斯。”
我反问他:“你会吗?厌烦你的队友?”
“厌烦这种情绪太多余。我通常不会开放那么高等级的感情。”
我竟有开玩笑的欲望,“现在算是‘通常’吗?”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淡淡说道:“不算。你也不是我的队友。”

从一片稀疏林地里走出,面前山坳里出现一面结冰的湖泊。云像巨大的手掌一样拍下来,却悬在山峰顶端。冰面上覆盖着薄雪,群山和云的蓝紫色阴影投在灰白的雪上,混合起来是一种让人心生寒意的颜色。
这时距离清晨拔营约四个半小时。他站住脚,无声地看向我。我知道那是休息的意思,便点点头。
我们在湖边放下背包。他垂着头走来走去,察看雪层上的野兽脚踪,然后回来从背包里取出水壶,排开两个水杯。
他用固体燃料生起火,取出两个罐头抛给我,我扬手接住。金属盒子上的劲道不轻不重;又扔过来一把瑞士军刀。我开罐头的时候,他不抬头地说:“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接住你扔过来的盾,你似乎特别惊讶。”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晚上,“因为从没人能单手接得住。不过我更惊讶的是,你为什么又把它扔回来?”
这回他抬起头,眼中有了点善意的、嘲弄的笑意,“那玩意又沉又不好用,除了你谁愿意要?这么多年也没人接了你的盾就跑,足以为证。”
我把撬开的罐头放在我和他中间的雪地上,“当然不是……你没用过又怎么知道不好用?”
他的笑意里有了一丝沉郁,“哼,我当然用过——只拿起来用了几秒,就掉下万丈悬崖去了。”
我不知道我的脸色变成了什么样,只看到他猛地紧闭嘴唇,眼眶撑大了一环,身子迅速向前探一下,那是个想要安慰的动作。我在他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一张小小的、被过于强大的悲哀猝不及防击中的脸。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39:00 +0800 CST  
他的人僵在那个探身的意图里,半途而废,因此我无法得知他本想拍抚我的肩膀还是拥抱。我抬手抹脸,像抹掉一张薄膜面具一样用力。
最后他说:“对不起。”那声音发硬。“我不该拿这个开玩笑。我没想到你受不了这个。对不起。”
我摇摇头,无话可说。我真恨我在他面前会脆弱得像春日的冰层,只要加一点力,裂纹就会发着刺耳的巨响、钻遍全身。

——你知道那一切都是我的错,但现在,你还为一句玩笑跟我道歉。

他把身子缩回原位,低头用勺子把罐头里的食物刨刮进锅中,状似若无其事地换一个话题:“以前你们行军时候吃什么?”
“……有一阵我们的给养由英国人发放,配给食品有个名字叫‘十四合一’,罐头牛肉和约克郡布丁什么的,说实话,都很难下咽。据说有的连队闹抗议、集体拒吃,要求把厨子换回来。”
他把黏着一条肉丝的勺子放进嘴里,勺头咬在牙齿之间不动,就那么含着它,眼睛斜过来看我,眼珠停在眼角处,“是啊,英国人的厨艺简直是詹姆斯邦德之外另一样杀人于无形的武器。”
那个表情里有一丝微妙的、独为我做出的柔顺,以表亲近之意。
我叹一口气,感觉被结结实实地安慰到了。

草草吃完东西,他煮了两杯咖啡,递给我一杯,然后捧起湖边积雪盖一盖火苗,熄掉了火。
我慢慢啜饮咖啡,暖意像冰融一样渗透到四肢里。他攫膝而坐,眉心的皱褶深蚀,眼睛望到远方去,整个人静止不动。那是一个杀手所特有的安静,仿佛他就是静止本身。
我从宁静中谛听他的呼吸、空气摩擦他的鼻腔的声音,也把目光投向他遥望的方向。我们的目光是四道平行、没有交点的线。
冰湖上凝着风和水流的纹理,漩涡的线条依稀可辨,犹如曾经欢畅流淌,如今却被冻结的深情。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39:00 +0800 CST  
不知多久,他的脊背动了动,微微挺直一下,鼻中入息出息加重。我预感到他将要开口谈论那些重要的话了。
果然,下一秒他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问‘你到底记得多少’。我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是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不会故意隐瞒你。”

史蒂夫罗杰斯,你这个懦夫,你想问却又惧怕切实的答案。我的手在膝盖上蜷曲起来,把脸转向耸立的雪山,他的影子从余光里消失了。
如果我忍耐住不看他,不去看那张我心爱的脸,答案是否就会少残忍一点?

“那就像是……”他顿了一下,寻找恰当的解释,“就像战争结束之后,回到被多次轰炸过的城市,你的老房子已经炸成废墟,木头钢筋瓷器的碎片混在一起,屋顶、墙壁、餐桌、书架、祖母传下来的茶杯都在那儿,但是你再也认不出它们。”

——为了回去见你再回来,我也是被炸成一亿块碎片再拼起来的。巴基,我们能拼得起来的,一定能,我总会陪着你,只要你允许。

一时只有呜呜的风声,风在我和他之间掠过,风里有数个小时后雪的体嗅和体温,像一种警告。

“起初,我努力收集更多的碎片,不让任何人知道这种收集的举动。每次从冻结状态醒来,我第一件事是去检点、回忆那些碎片,就像守财奴冲向他隐秘的地窖去数金币。
“我唯一的念头是多一点,再多一点。每次完成任务左臂会接受检修,衔接截面总觉得疼痛,但每次疼痛都会让我多想起一点。有一次我下意识用左臂去挡一梭子弹。后来才明白我想靠那种疼痛找回记忆。
“……痛感像开关,或是隐秘的电路,让回忆在脑中亮起一道闪光……不过那道光太短暂了,我不得不一次次找机会拨动那个开关;感觉就像是……像是在完全黑暗的屋子里,拿枪朝墙壁和地面上打,靠子弹激起的火花分辨室内物体的轮廓。”

我终于回过头。他盯着我,暂时停下来,看我是否理解他的意思。
我用眼神告诉他我当然理解。因为我也对自己做了几乎一样的事。我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给自己建立了条件反射,只要那些画面声响一出现,左臂就开始疼。我想象了太多次刀尖切入皮肉、割断神经的痛感,以至于身体误以为那是真的。我试图在自己身上还原那种痛楚,试图在同样的疼痛里靠近他。
抹去记忆的时候要忍受痛苦,要召回它们又要重新激起痛苦,以之为诱饵和引线。那些东西以痛苦为食物,它们从沼泽和林地里一次次爬出来,带着血腥气悄悄爬近,咬啮我,蚕食我。

“……不过后来我发现光有碎片远远不够,因为我分辨不出哪些碎片是哪年的。我搞不清在昏暗光线里凝视我的眼睛是谁的,我不知道某双替我包扎伤口的手属于你、还是属于九头蛇的后勤人员。”
他的眼睛牢牢抓住我,显示出再也不允许我避痛的力量和期望。
“但是有一些,我确知是你的——我记得刀在火焰上闪光,你把一根木条横放在巴恩斯口中,木条上有你手掌的气息;我躺着,仰看着你,感到恐惧,大难临头,但又有即将拼死一搏的痛快。那种恐惧一半是因为你,因为他心中知道更受煎熬的是你。恐惧的另一半是怜悯和痛惜。”
他话里的人称是乱的。同一个人,换了三种称谓:我、巴恩斯、他。
我向牙齿之间长长吸气,直至此刻,我终于由冬兵口中知道那时巴基的心思,即使在那个血和地狱的时分,他仍用一半的心担忧我。换了是巴基,他永不会说出口。
但我又多么需要这样冬兵式的直白与坦诚。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40:00 +0800 CST  
之后是一个久久的停顿。
冷风四处徘徊,湖面上云朵的暗影缓缓移动。我的手脚无由地冰凉,像被无形的积雪包围。不过他再次开始说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被我逼回了眼珠下面。

“……我被冰冻保存期间,还保持着很微弱的脑部活动——那些技术人员说的。对我来说,那个感觉……就像睡得太沉,连梦境都模糊不清。我总是梦到一扇门……”
他用拳头抵住两条眉毛中间的地方,尖尖的关节骨顶着眉心,又松开。
“梦里的那种‘知道’,你能懂吗?意识不够清醒,但是我‘知道’……我知道那扇门后有最重要的东西。我推门,用力砸、踹,门不开。我知道门是有密码的。白油漆涂在木板上,光线很暗,门上有一块阴影,看不清影子的图案,但我知道图的内容是关键,只要我解得出,门就能打开。”
他说得慢,却顺畅,显见这些话在他心中萦绕极久了。
“几个月前一个晚上,疗养院的老人们在活动室看电视,我负责帮坐轮椅的人们倒茶、拿三明治。正在播的节目叫《美国偶像》,”他竟还有闲心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我以为是选美国队长继任者之类的节目,毕竟你才是最大牌的‘美国偶像’。于是我站定了看了一会儿,发现总是有人上台来唱歌,然后有人评论——当时我在想,奇怪,选美国队长先决条件是要懂唱歌?……就在这时,节目中间插进来一条广告。
“广告内容是纪念二战胜利,起初播放了时代广场上的胜利之吻,然后是无数人模仿那个吻的影像闪动,闪动……我看着他们的动作,那腰向后仰倒在对方手臂里的动作,头颅里忽然疼得像刺进一根针。
“我倒在地上,抱住头一直滚到房间的另一边角落。他们把我抬进病房。我在那儿呆了两天。”

他眼皮低垂,面容和声音逐渐变得如在梦中。
“那两天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停地想。我想起曾有一对手扶在我脖子上和腰间,就跟电视里那个姿势一模一样;我想起那手臂上方悬着的脸、脸上那对注视我的蓝眼睛。那是你的脸,史蒂夫罗杰斯,就像在空天母舰上你把我按住时,你的脸悬在我上方……
“再后来我想起了你的鼻尖是怎么慢慢压下来,蹭在我眼睛下面的皮肤上,想起你温热的舌头怎么在我牙齿之间搅动。那一幕一旦复生,就比任何记忆都鲜明,像火烧过的痕迹。我明白了那是模仿那个吻,‘胜利之吻’——在你割掉我的手臂、我和你已必将失败的时候……
“后来几个星期,我持续在各种地方看到那个胜利之吻,包三明治的报纸,网页,公交车站的站牌广告……每次看到,就像倒带播放一遍巴基的留言。”
我沉默听着,在心里一万遍感激托尼史塔克……和他的钱。

“……巴基他,他跟我说话的声音,是一种回响,就像是……山谷中的回音,一种音节混淆不清的回响……之后一个夜里,我再次梦到了那扇门,我忽然明白,门上的图案就是……是吻,吻的剪影,吻就是钥匙。
“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最后一块拼图被填进空洞里,那个始终有冷风呼呼灌进来的空洞。就在那时,门消失了,像是木板蓦地分解成无数分子、原子……门后是像破溃的堤坝倒塌之后、洪水一样涌出来的刺眼的光、声音、对话……”

他直视着我,“那是你跟他——跟我——的约定?约定要用吻作为回忆的钥匙?”
“不,是你自己的决定。”我想起最后一夜,在星光下惨白地微笑、向我索吻的巴基,黯然说道,“我其实并不相信它会奏效。我总是悲观的。然而现在……”

他的声音变得苦涩,“现在我也并不怎么乐观……我是一个容器,装着残剩的那些巴基巴恩斯的容器。
“我知道他爱你,但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你。我没法分清是我脑袋里是‘他’的情绪还是我的情绪。
“所以我要你跟我到这里来,我得亲眼看到梦里的、碎片里的事情发生的地方……
“我一定得找到答案:如果巴基希望我把剩余的他埋在这里,我会照办;如果我能弄明白我仍像他一样爱你,我会……”

我看着他的嘴唇,等待其中吐出的判决。

他的两唇开合,满口牙齿像燃烧的火焰一般,闪着耀眼的白光,“我会让你来决定一切。”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41:00 +0800 CST  
chapter21
第二天(续)
雪山中的黄昏来得早,五点左右,云层和天空就由灰转向了深灰。我们在杉林中行走,浑浊的、乳汁似的天光从树梢筛下来,不知何时开始,我跟他已经处于并排的位置。
在一条林径上,我听到西南方传来狼嚎声。声音并不尖利,听上去目的只是呼朋引伴。他站住了,把头颅向后仰,脖颈扯成笔直,喉咙里也冒出一声悠长的呼啸。
我问:“你的狼朋友一直跟着走了这么远?”
“它们并不把我当朋友。”
“不当朋友,难道是当饲养者?
“队长。它们认为我是队长。我们这支队伍也是‘咆哮突击队’。”他的玩笑照样肆无忌惮,不过我已逐渐能欣赏这种冬兵式的冷幽默了。
此后几个小时,我和他没再交谈,只用动作交流,暂停看一看地图和指南针,沉默地传递同一只水壶,等等。
面前出现一条干涸河床,一棵粗壮的死杉树斜倒进河床里,走到河床边他做了个下意识动作:抬手拦了拦我。
随后他也有点错愕,飞快转脸看我一眼。
我笑一笑,“以前这是你的习惯动作,危险的地方你总坚持要先走。”
“你说的‘以前’是你5英尺4英寸的时候,后来你超过6英尺之后呢?”
“还是那样。”
我倒退两步,跳了过去,在对岸落地,转头看见他跃上杉树树干,像一只黑豹似的步履飞快走过来,跳下地。

“告诉我。”他忽然说。
我知道他要听的是截肢。“你要听过程?”
“是,越详细越好。”

在黑夜彻底降临之前,我们接近了那片杉林。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42:00 +0800 CST  
第二晚
越来越近了,我认出了那些轮廓线。时间上的刻度滑过去七十年,对我来说不过是几个月之前。那些让人浑身发软生不如死的回忆不断逼近,喷吐腐臭呼吸,后脑勺的头皮上升起酥麻感。我捏紧拳头,再捏紧一点。酥麻感窜到了两条腿里。

——血,巴基的血;铅白青黑的一段残肢在手中;我垂头亲吻那只死掉的手,鼻端嗅到死亡的腥气……
当人靠意志把手持续留在慢慢煮沸的水中,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用轻微的动作转头看他。他的目光直直戳向前方,面色灰暗,咬肌在面颊上造出一道斜斜的阴影,从颧骨连接到下颌角。
他如此阴沉,那种情绪的强度与雪的沉重并驾齐驱。
他说:“我不记得这个地方。”
“因为你没到这里来,那时你在昏迷中。我自己走出来,把它葬掉了。”一同埋下的还有我的眼泪和血。还有我毕生的快乐。我亲手割掉了最心爱的人的手臂,从那天起,我再也无法真正地笑出来。

其实距离十几步我就认出了那棵树。当年它只有人腿那么细,现在它长到了一人合抱的围度。我盯着它,停下脚步。
他看我一眼,顺着我的目光找到它。我说:“我特地找了一棵槭树。到秋天的时候,槭树叶子红得好看。这林子里槭树很少,那时我好像料到会有跟你一起回来的一天。”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怪,像是嗓子被扼住了。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根本没听见的样子,神情变得像被夜风刮乱的云,迷茫而恍惚。

我和他在树下站住脚,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树叶当然已经脱净,赤裸的枝干像烂尽血肉、只剩骨头的手,高举向天空。
他低下头,伸出一只手扶在树干上,头颅慢慢沉下去,呼吸变得粗重。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脖颈像折断一样垂落,仿佛要看清雪里一件极细小的东西。
我问:“你……要不要我走远一点?”
从后面看过去,他后脑中央那个松果大小的发髻颤动几下,那就是点头。
于是我转身,一步一步走远。
我知道他不希望我回头看,所以我没有回头。

我在十米之外站住,背向他的方向。

这时,我听到身后一声狂吼。
那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我下意识以为那是狼嚎,是他的狼伙伴来了。但随即吼声再次响起,一声接一声。是他的声音。
天空的颜色在转变,由黑转为更黑。雪地里的寒气像钢钉一样穿透鞋底,把我的双脚钉在地上。我恍惚想起七十年前我用刀切割他的手臂,他咬牙逞强,不肯大声呻吟出来,那些痛苦的声音被关押、隐匿了七十年,现在终于得以释放,在疼痛来源的墓地释放出来。
发泄似的嘶吼每隔几秒响起一次,一声高一声低,有时愤怒,有时沉痛。是那些记忆苏醒了吗?人类的躯体能承载那么深重的悲痛吗?那是一颗极刚强的心才能尝到的巨大痛苦。
我攥紧双拳,簌簌发抖,而并不知道自己在发抖。原来眼睛能看到的远不如耳朵听到的有杀伤力。那声音仿佛具化成了一根铁丝,一寸一寸从我双眼之间的地方扎进去,每一声都像锤头往上砸了一记。
吼声停了,长久再未响起。林中变得比死亡还安静。
我转过身,向他走回去,时间其实不久,但有几根足趾已经完全麻木,那让我跛行了好几步。

夜黑得厉害,即使以我的目力,也要再走近点才能看到:他正跪在树下,双手轮番刨动,拼命挖掘树下的冻土,树下已经多了一个浅坑。
——好,我收回刚才的话。眼睛能看到的跟耳朵听到的,杀伤力其实没有差别。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抓住他的双手手腕。他一抡双臂就挣开了,臂力大得骇人。
我也吼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他慢慢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表情比风雪更风雪。
有一瞬间我甚至想往他脸上揍一拳。“你这么干有什么用?七十年过去了!你想挖出什么来?几根骨头?然后把机械臂卸下来、把骨头接回去?”

他目光里有一种神志不清的凶狠,“那不是骨头,是我。我要挖出来的是我,是我自己。”
我听到他哑声说,“……只有那几根骨头还是我,还是巴基。还配是巴基。”

——自手臂被你割断的那天起,巴基就不复存在,此后在生的是杀人工具冬兵。这具带着钢铁手臂作恶几十年的身体,不是巴基,它配不上巴基巴恩斯这个名字。

那句话像达姆弹击中我,在体内开花爆炸,一种要呕吐的疼痛令整个肺腑像要翻转过来。
超级血清赋予的四倍意志力根本不够用,我需要四十倍,四百倍……但我没有,于是我的理智“啪”地一声绷断了,从上面那个七十年前留下的伤疤处裂开。我喃喃说道:“你挖不出的,骨殖早就碎了、腐了,早就长到了每年的树枝树叶里。但你永远是巴基……冬兵是九头蛇强加给你的称呼,就像伤口上的血痂,脱落了就没有了……你永远是巴基巴恩斯。”

他只听进去了第一句,朝着地上的坑点点头,“是,骨头确实是找不到的。”在我嘟嘟囔囔的时候,他以意志错乱者的癫狂眼神轮番看着两只手,右手向腰间一探,擎出一把小刀,向自己左臂的肩缝处插进去。
我再次探身,这一次是握住了他的手和刀刃。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42:00 +0800 CST  
这是几十个小时中我与他距离最近的一刻。一寸刀尖没入了皮肤,机械臂像受惊似的,其上甲片倏地张开,像鱼鳞被逆向刮起,又倏地复位。但他的表情丝毫未变,眼珠是呆滞的,它们没有看着我,也没有看向任何一个地方,而像是正看着过去的某个地方:九头蛇地下仓库的冰冻舱,角落堆着尸体的安全屋……
他手上力道透过刀柄刀刃传到我手上。刀尖摇了摇,顽强地朝下滑。那手腕在我手里挣动,想把刀尖往下捺,刺进肩肉里。他的声音又轻又惨,“是你说的:血痂脱落了,冬兵就没有了。”
掌心里真实的疼痛让我清醒了一下。“不,我说的不是机械臂。不是它的错。冬兵并不存在在这条手臂上。即使不割掉它,你也是巴基。”
他忽地吼出来一声:“不要叫我巴基!”
一阵猛烈寒风刮过,头顶的枯枝拼命抖动,一时间宛如整座树林都响着那个名字:巴基,巴基,巴基……
我摇摇头,重复说道:“你永远是巴基,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同时加力攥紧他的腕子,跟他的自残角力,另一只手把刀锋握得更紧一些,刀茎卡在我虎口处,剩下刀刃都护在手心里,终于再也无法深入。
他并不松手,只转过头,似乎要看清在他左肩上较劲的两只手,再像慢镜头似的把脸转向我,但眼睛焦距始终对不准,像是不愿看我,又像不敢看我。“……你以为我不记得?——本来冬兵根本可以不存在。我原可以自杀的。我有机会。我记得我咬破了手腕里的血管。我就快要成功了!你却非要把我拽回来,然后用你的眼泪和恳求……”

——我想要你活着,活着坚持下去,坚持到我们重逢的那天。这是我整个生命唯一的愿望。巴克,别丢下我。没有你,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别丢下我。

他无比准确地把我那段话一字一字复述出来,接着低吼道:“Fuck you!史蒂文·格兰特·罗杰斯!Fuck you!”
那个F开头的词被从齿缝里恶狠狠地榨出来,化成一道热腾腾的白雾,喷在我面上。

这一句也是七十年前他说过的,也一样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他说:“我真希望我能像你那么残忍。你那种美国队长式的、貌似一切正确、无可辩驳的残忍。七十年过去了,我坚持下来了,这是你的愿望,你的愿望实现了,告诉我,你觉得你的残忍有价值吗?”

我没有开口,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寂静里,一串轻微的“哒、哒”声冒出来。
那是血的声音。我是用赤手握住他的刀刃,两边锋刃已经割进很深,一道血涧顺着刀刃往下流,打湿他的衣襟,以十分规律的节奏滴落在地上。刀刃抵住手掌和手指皮肉下面的骨头,奇怪的是这时一点也不觉得痛。
他看看血迹,再次看着在刀刃和刀柄上连成一串的两只血手,眼珠的焦距终于落在了实处。他又说了一遍:“……有价值吗?”像在问那条血的溪流。他松开了手。我把刀尖缓缓拔出来,弯身捞一把雪按在他肩头,让刀口遇冷收缩止血。雪是红色的,雪里有两个人的血。

然后我抱住了他,因为我没有话可以回答那个问题。
我的手臂合拢得很慢,留足了让他拒绝的时间。
这次,他没有挣开。

他肩膊脊背上多了好些硬实的肌肉,这几十年它们负责支撑起一个杀手的生命安全,但在略陌生的肌体底下,我摸到了那副属于巴基巴恩斯的、细长柔软的骨架……我时常梦见这一刻,重新把他抱在怀中这一刻。我幻想了太多次,以至当它真的发生,反而如梦幻似的不真实。

我在他脑后说,“原谅我,巴基……”我的声音哽住,不能再说下去。

等了很久,他没说话,只极轻微地摇摇头。他从我手臂里稍微挪开一点,拉过我的手,把蜷起的手指慢慢掰展,审视手心里的刀口。血几乎止了,伤口边缘皮肉翻卷,像小孩子的嘴巴一样微微张着,露出红肉,隐约能看得到骨头。
他把头颅埋下去,脸贴着那个殷红的巴掌,安静无声地哭了。

发烫的眼泪淌进伤口里,我终于感到了疼痛。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43:00 +0800 CST  
chapter22
第二晚(续)

上山寻找宿营地之前,我跟他为彼此裹了伤口。
在这极度混乱的时候他仍能保持有条不紊,先取出微型防风灯,拧亮,放在地上,擢雪洗去血污,再找出药粉和绷带。风很大,他需要半转身子,挡住风向,把止血药粉洒上去,那抖动瓶子的动作有一部分是手指的哆嗦。
绷带一圈一圈缠上去时,我和他都茫然盯着他双手的动作,眼皮眼珠都累得不想动。我疲惫极了,简直想就地躺下。那是一种被太强烈的情绪掏空了的倦意。他虽然努力镇定,但我看得出他状态比我好不到哪去。
幸好有那一小团光。光照亮了他的额头和鼻尖,光半强制地让我们集中精神。等他裹好我的手,我替他简单处理肩头的戳刺伤。拨开衣服破损的地方,虽然灯光昏暗,也能看到那儿有好几块跟新伤形状极相似的旧伤疤。
我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我想问什么。
——从前你早就这样干过?想用一把刀把左臂卸下来?
他苦笑,那是默认的意思。

登山途中,他恢复了沉郁与安静,像是盲目却又坚定地走着,中间停下来看过一次地图。地图上有标志,宿营地点是他进山之前就计划好的。
趁夜的温度尚未降得过低,他在半山腰搭好野营帐篷。我没帮手,他没让我帮手。我的手暂时没法帮上忙。
他一个人铺开内帐和防潮垫,接好帐杆,再一根一根敲钉子。我就在原地坐下,靠着竖在地上的背包,把那只手擎在胸前,沉默看着他。
防风灯在我腿边幽幽闪光,像一只忠实蹲守的动物。
我该把它调亮一点,但我太累了。我只剩下这点看着他的力量。
风呜呜吹着,据说今夜有大风雪。风太猛了,使劲把篷布往另一个方向拽。我撑一下地,摇摇晃晃地起身,走过去帮他按住帐杆。

帐篷固定好之后,他转头说:“今天吃冷罐头好不好?”
这是几小时里他第一次跟我说话。他每次用来打破缄默的都是——食物、睡袋、烤火……
我当然说好。“当然好,怎样都好。”
他再次苦笑一下,补上一句解释,“我太累了,生不动火了。”
我尽量笑得比他有劲一点,“我累得简直吃不动东西了……我能就这么饿着睡到天亮。”

然而其实我根本睡不着。
防风灯关掉后,我只脱掉了厚外套和登山靴,叠放在角落里。他也一样。一阵像彼此应和似的衣料摩擦声,我先躺倒,一秒钟后他也在半米外的黑暗里放倒了身体。
我草草抖开毯子盖住自己,他甚至没钻进睡袋里,精疲力尽一般仰躺在上面,就骤然静止。

我以为睡眠会立即来解救身体和意识,但我睡不着。
耳边除了帐外风声,还回响着他刚才的话——我坚持下来了,你的愿望实现了,你觉得你的残忍值得吗?

七十年前的巴基答过这个问题,他代替我身边半米之外的巴基做了决定。而七十年后的巴基替七十年前的巴基发出了翻悔的质问。
每当那句话在脑中播放一遍,身边那人就像离我更远了一些,远到穿透世界才能抵达的地方。

割伤的手掌一阵阵跳着疼,因为疼痛连接的是脉搏和心跳,所有的疼都是心带来的。我所身受的伤将比别人痊愈速度快四倍,甚至能听见割裂的口子疯狂生长、磨灭自己的声音。再过一些小时,它就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但有的伤口是唯有爱人能修复的重创。

巴基,在一切与你无关的事情里,我不惧怕任何斥责和诘难,千夫所指我也能挺起胸膛。但只有你,唯独你。
我亏欠你,我实实在在地辜负你。万刃加身也补偿不了。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44:00 +0800 CST  
风抽打在帐篷上,间中有了雪粒子扑在篷布上的飒飒声。在风雪声中,他静得像一根倒塌的盐柱。可我知道他醒着。
我们犹如淹没在海底的沉船与礁岩,有八千平方公里漆黑的海水压在胸口,因而动弹不得。

——“一千个膝头,袒身斋戒,在荒山上长跪一万年,永远熬受冬天暴风雪的吹打,也不能感动天神把你宽恕。”
这是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里那国王所受的诅咒。

巴基,在我与你的“冬天的故事”里,当冬兵对过去一无所知、却要承受过去带来的苦厄时,他曾这样诅咒过造成他命运的人吗?
人们会把一小部分自己永远留在追悔莫及的那一幕里。撞死过路人的司机在回想中命令自己用尽全身力气踩下刹车;曾抛弃女儿的父亲派他想象出的自己一次次从医院门口抱回婴孩,搂着她回家……
这样来说,诅咒实现了,巴基,有一个我留在这荒山里,熬受冬天暴风雪的吹打,陪伴着被我丢弃在命运中的你,沦于永劫。

我听到咝咝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头发与睡袋绸面摩擦,他缓慢地转动头颅,转向我这边。
他用气息在说话,没有声,只有气。“我想起一件事。”
我飞快转过头,表示我在听。他的头在黑暗里只是一块隆起的轮廓。看不到他的脸,看不清任意一个细节,但那个模糊的轮廓让我的心涌上又疼又甜的爱意。

等下一句话,等了四次风重重拍击帐布的时间。他终于说:“那天,你割断我的手臂之后,吻过我,是不是?”
“是。”当然是,我吻过你那么多次,多到我记得它们、而记不清任何一个它,因为那时我心知下一次吻不知会等多少年。

他说:“这次我也割伤了你的手,扯平了。不过……”
我为他尚未说出的话骤然屏住了呼吸。

他低声说:“不过我还没把吻还给你。”

雪越来越大,风不知何时变得凶猛极了,帐篷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推着、撞着,一次次从被改变的形状里挣扎回来,楔在冻土中的铁钉发出吱吱尖叫。
但帐中的人谁也不会在意。

那条轮廓线动了动,犹如一次即将载入史册的地壳变动。我的每条末梢神经都瑟瑟发抖,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发抖。他微微支起身子,伸手摸到了我的头发。
他的左手,永远稳定的左手。
然后那只手就在那儿轻轻地、反复摩挲,好像怕惊醒萦绕在发丝里的东西。钢铁造就的指尖,竟然也能表达那么细腻的温存。我的头皮读取了每一次凉凉的抚触,以及那抚触里的歉意。
我听见他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那句话。”

我在黑暗中瞪圆双眼,眼眶里盛满泪。

我探身向前。我用包裹绷带的手掌扶住他的脖颈,他颈上全是汗,冷汗黏住我的手指。
我探身向前,完成穿透整个世界的抵达。

锚穿透海水,抵达了它的岸。

不,一开始没有吻。我抱紧他,像贝类拢住双壳、把砂砾变成珍珠那样的合抱。我甚至感觉不到我具体哪一部分碰到了他,我的皮肤变得极敏感又极麻木。我只知道我跟他会合了。
他的肢体仿佛在抗拒又在应和。一缕呼吸细细喷在我鼻翼周围,急促而失措。

我想起他讲给我的梦:影影绰绰的门,永远打不开的门,门后有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如今爱在寻找破门而入的机会。
会找到的。这一刻将是另一个七十年的开端。

然而就在我第一次感到时间站在我这边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45:00 +0800 CST  
他的身子猛地一挣,失声道:“史蒂夫,听!”不用他说我也听到,帐外高处的山上传来雷鸣似的断裂、滚动的巨响。
他从我手臂里弹了起来,“雪崩!”

我扑出去,才把帐篷的拉链拉开一半,比黑暗更黑、更惨重的东西已经砸下来,脚下的地面在翻覆、流动,帐篷像一只纸盒似的跟随雪层滚下去。
我摔在帐篷的一个布面上,他被抛到另一个角里。帐里的杂物乱纷纷打在身上头上。每一次爬起身的努力都终结在另一次翻滚中,大量的雪灌进来。
轰隆隆的巨响中,我叫道“巴基”,一张嘴已经是一口雪。
帐杆折断了,篷布裹挟下来,身体在山坡的石头和冻土上不断撞击。我被撞得头昏眼花,眼前全是忽明忽暗的雪,只能靠直觉知道他仍在我附近。
他在沉没,我跟随他沉没。
我和他从面目全非的帐篷里掉了出来。
有那么短暂一次我成功把头探出雪层,看到他拼命朝我伸出手,那机械手臂上的一点寒光闪烁一下,又被大块大块滑下来的雪块淹没了。

这是天地之威。在自然的威力面前,人类的力量可以忽略不计,零即使乘以四,也还是零。
死在天灾之中,倒也怨不得任何人。然而我怎能就此死去?……我还没等到他把吻还给我。只差那么一点了。
在战争早已胜利、我们也终将到达胜利的日子,他还没跟我补上一次真正的胜利之吻。
我还有像十场雪崩那么多的话,没来得及说。

我的手在急速移动的山坡上不断摸索、抓扒,想找到能借力的石头。我曾找到一块,但石头没能承担住我的重量,只坚持了一秒就松动了,跟我一起滑坠下去。

一切似乎只在极短的时间里,又似乎漫长得难以忍受。左手上忽然一紧,滑坠停止了。
重力往下猛地拖拽和雪层的压迫,力量都由手掌那一点承受住,立即一阵撕裂的剧痛传来。

我大口喘气,用另一只手胡乱拂开脸上头顶的雪,看见斜上方,他用左手攀住一块突出的山岩,右手抓着我的手。并不是手腕,是手掌中部。
是有割伤、包裹了绷带那只手。血从破裂的伤口里迅速往外涌,融化了雪,被打湿的绷带逐渐变得湿滑。
雪还在不断扑落下来。
他不停甩头,摇开头脸上的雪,面容因过度用力而狞厉,双脚踢蹬,一次次想在滑移的雪流上找到着力点,一次次都是徒劳。

我感到我的手正从他紧得痉挛颤抖的手掌中,一毫米一毫米地溜下去。从手掌溜向第一处指节,再向第二处指节。
他仿佛终于预感到了,倏地张大了口,随后嘴唇急速动弹,说了一句极短的话。
但暴风吹拂与积雪塌方的交织巨响,淹没了他的声音。

那是什么话,巴基?如果是最后一句,你要对我说什么?

就在同时,我的手滑出了他的手心。
我眼中的他迅速变小,一团比我大三倍的雪块夹杂着山石,砸在我跌落的身体上。

没顶漆黑那一瞬间,在窒息造成的昏迷之前,我忽然明白了1944年巴基坠落时的心情。不是恐惧,不全是人类面对死亡时共有的恐惧,也不全是猝然离别造成的绝望。
更强烈的是一种死不瞑目的憾恨,以及无尽的忧虑——他该怎么办?死的就一死罢了,但活着的可怎么办?天哪,他会有多痛苦?……

终于,在同一处雪谷中、几乎相同的生死之际,我终于得以感同身受地贴近了他的心,七十年前的心。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46:00 +0800 CST  
chapter23
第三天

我醒过来,在平和的、咝咝的风声里。
天色沉沉,一时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黄昏。柔软的雪片从正上方的鸽灰色天空里落下,但规模已经小了很多,比起夜间那场引起雪崩的暴风雪,犹如痛哭之后的抽噎余韵。
视野边缘里有光。火光。

他盘膝坐在一垛火堆旁边,只穿着黑色背心和紧身裤,长发披散在肩头。
树枝之间橙黄耀眼的火光跳跃。他双肘支在膝盖骨侧边,左手把右手包裹在手心里,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双眼盯着火光,像是全心沉浸在回忆中,半天睫毛才眨动一下。

头还昏沉沉的,头颅深处一阵阵钝痛。然而我感到出奇的平静,平静又舒适。那场山崩地裂的天灾恍惚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想起那些平淡困苦的童年时光,他曾经不知多少次坐在我身边,膝头放着书,等待我醒来。
后脑、脊背与四肢各有一些地方传来或轻或重的疼痛,手腕和脚踝上的寒冷像锁链紧紧扣进皮肉里,我尝试动一动手和脚。他听到动静,飞快地回头。
“哦,你醒了。”他不太明显地松一口气,胸膛鼓起又塌下。
我朝他微微一笑。
他随即双手撑地,转身面向我坐着,弯腰伸手,替我拨掉头发上的雪片,又调整一下我脑袋下面铺垫的东西。
他颧骨和额角有擦伤和撞伤的痕迹,不过血已经干了。我的头颅跟着他的动作动了动。他只穿着背心,外衣是脱下来给我当枕头用了。
我很想开句玩笑,说我是不是又被冻了七十年才挖出来,还没说出口,他竟猜到了,极浅淡地笑一笑,“没有,这次没有七十年。至多十个小时。”
我叹一口气,“……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不动声色地扬起左手一晃。我说:“右手。”
右手不是钢铁,是血肉。他又抬起右手,伸直手指、握拳,以表健康无虞,再飞快把右手收到背后去。但我已经看清楚那五指红肿,手背上遍布冻得发黑的青斑和裂口。他在积雪中持续不断地找了多久?从黎明到清晨,再到正午?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的?”我看得到自己口中吐出的白雾,那雾也显得虚弱,有气无力,一现即没。
他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词:“挖。”又眨眨眼睛,嘴角短暂地翘了一下,“不,我没有跟着你跳下去。”
我静静听着。
“我抓住那块岩石,等到雪崩停止才攀下去,根据雪块滑落的方向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挖掘。就那样。”
他极力淡化那个过程,但我眼前仿佛出现一副画面:尚未亮起来的山谷中,尚未停止的风雪里,他几乎整个人扑倒在雪地上,咬紧牙齿双手飞快地在雪上刨动……他以复杂的目光凝视我,整张脸有高度紧张后的松弛和心力交瘁,那种凝视的专注,似乎要把他和我一起熔化。
“有一段时间你没有生命体征了,”他仍然很浅地一笑,像是苦笑,“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给你做过人工呼吸。不知道上次复活你那些人是不是这么做的?”
我跟着他笑了一下,嘴唇拉扯时猛地一阵疼痛,下唇干得裂开了。
他转头从身边起一层新落的雪,捧到嘴边,咬进口中。

我仰躺着,沉默凝望他。多么奇妙,1944年发生过的一切都反转过来,上一次那三天三夜,每次把雪含在嘴里、含化了再喂出去的人,是我。
他那刚冒出一层胡茬的下巴轻轻动弹,能看得出舌头在口中的雪里搅拌,以加速融化。
然后他俯下身,嘴唇碰着我的嘴唇,凉凉的雪水从他牙齿和嘴唇之间流进来。
我闭上眼睛吞咽了一下,喉结慢慢滑动。就像给微弱的火苗浇下汽油,生命的火焰呼地一声窜起来。
他的气息喷拂在我面颊上,宛如温热的糖浆。

那口水哺尽了,嘴唇却并未离去,他用舌头轻轻舔着我下唇的血口。我慢慢探出舌尖,跟他的舌头相遇。鲜活温软的那一点。他没有退缩,没有像疑惧的冬兵一样逃走,而是像我的巴基一样体贴宽厚地迎合,迎合一切我的需求。
我感到愈发昏眩,从高空坠落一样的昏眩。

上次把我解冻复活的那些人并没把活儿干彻底,巴基,到今天这一刻,我身体里僵死的某一部分才终于复苏。

我听见他低声说:“没找到你的时候,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在这儿挖上几年了。”
“……七十年?”
“七十年就七十年。反正只要找到你,就肯定能救活。”

我想睁开眼,眼皮和鼻梁上却压了一只手掌。他说:“你再睡一会儿吧。其余的话,等你精神好点再说。”
那句话像是催眠的信号,我就像昏迷那么迅速而顺服地,再次睡着了。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47:00 +0800 CST  
第三晚

我睡得很沉,梦中还残剩一点知觉,感到大地似乎在移动——后来知道那是他背负我在行进。
再次醒来时头脑果然更清明一些。他居然又找到了一个山洞,并不是1944年我们栖身过的狼穴,这次的山洞更宽更高。从仰卧的角度,能看到洞口弧线剪出的一小片幽暗夜空。
我身边松枝搭建起的火堆里,那些金黄舌头一下下舔着雪夜清冽的空气。

有狼叫的声音从洞外远远传来,啊,是他的狼群“咆哮突击队”,它们也在雪崩中存活下来了。随后我想起,这山谷本来就是狼的家乡,它们肯定比人类更熟悉、更适应这里的气候与灾害。

足音趋近,他抱着一大束松枝走进来,见我睁着眼睛,眼中闪过一道惊喜的光。
我说:“你的狼朋友没有伤亡?”
他在火堆和我之间坐下来,“是啊,不仅没有伤亡,还……”他微微一笑,这句话没有说完。他一边把松枝拗断投入火中一边说:“明天我得打一头鹿,或是别的什么猎物,剥下皮,做两双皮靴。”
昨晚遭遇雪崩之前,我们在帐篷里脱掉了登山靴,幸好还保留了袜子,我跟他的身体都经过强化,对寒冷的耐受力都胜过常人很多,否则这阵大概早就冻掉脚趾了。
“再做两身皮大衣,然后在这儿找金子?”
他知道我是说杰克·伦敦的淘金汉故事,嗤地笑了。“金子没有食物重要。我会让那几条狼守在这儿保护你,我出去打猎。”

松枝折断时有淡淡的清香,火堆里时而发出树皮开裂的、清脆的喀嚓声。他把手里最后一束枝条丢进去,忽然不回头地说:“昨天夜里,我记起了……‘那时候’脑子里的想法。”
这话听来突兀,但我一下就听懂了,“那时”是说1944年他坠崖的时候。
我心头泛上一阵熟悉的苦涩,“真不希望你想起这个。”
“不,史蒂夫,已经发生过的永远存在,往事是没法选择的,必须好的坏的照单全收。”
“你记起了什么?”
“很复杂……昨夜那一瞬间你在想什么?”
“忧虑和恐惧。我怕得不得了。”
“害怕死亡吗?”
我心思转了几转,决定说实话。“我怕你忽然犯了蠢、跟着跳下来。”
他转头,双眼中有奇特的温柔和凄凉,“很准确,一模一样的……我是说,1944年那天,我跟你想到的一模一样。”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史蒂夫,你根本无需自责,以前即使我这样说一千遍也没法解除你的疚痛,但如今你也经历过,你终于能明白了。

我问:“你那句话是什么?”
“哪一句?”
“在我掉下去之前,你跟我说的话,当时我没听清。你说了什么?”

他沉吟着,徘徊在缄默与倾诉的边缘。闪烁的火光把他割成明暗两部分。如果要我画下此刻的他,我会把他的眼睛画成雪后的星辰,一颗在天中闪烁,一颗藏在云翳之间。
其实他并没让我等太久,但在答案揭晓之前,我的身体却提前痉挛得发抖,像等待法官宣判、备受煎熬的犯人。

最后他嘴唇里吐出一句话:“是值得的。我当时想告诉你:是值得的。”

——在那棵埋葬他手臂的树下,他曾质问我:我坚持下来了,你觉得这有价值吗?值得吗?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膜,我不相信刚才有那样美好的一句话穿透了它。

他用沉静的双眸迎接我的目光,“现在我明白了1944那个决定,那个活下来的决定……史蒂夫,只要能跟你重逢,哪怕只有三天三夜,冬兵所付出的七十年也是值得的。”

我只觉得耳际轰鸣。我慢慢提起隐隐作痛的手臂,单手掩住脸,紧紧压住眉心和鼻子,又把手撂下,这些动作毫无意义,只是极度激动下手足无措的举动。
他看出我的颤抖,微微一笑,柔声问,“你冷吗?”

“……如果我说冷,你会不会过来躺下、抱住我?”
他似乎想笑,嘴角出现几道肌肉的涟漪,又严肃下来,正色道:“会。”
“那么,是的,冷。”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47:00 +0800 CST  
End chapter
第三晚(续)

整个夜淹没在一种海底似的光芒里。
他挪过来,缓缓放倒身体,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张面庞越离越近。我侧转身子,伸出手臂,他默契地迎进来,躺在我手臂上,四肢调整姿势,最后固定在一个再近一点就要失焦的距离。
他眼中有泪。泪在眼珠表面网上了一层薄膜。我看到自己倒映在他两颗瞳孔中,像漂浮在世界中心。
那对眼睛充满了所有我失去的言说。
我细细端详他的脸,就像盯着一个珍罕到难以置信的幻影,从眼窝上一根根眉毛看到嘴唇上一条条唇纹,感觉犹如大口吞咽烈酒。他用同样热切的凝视回应,泪水从圆睁的眼眶里落下,擦过一边颧骨上正在愈合中的伤口。

我再次感到眩晕,犹如经历又一次雪崩。太多悲喜交迸犹如一整座雪山倒塌在我身上。
那是再一次的坠落。我跟他坠落在时间的褶皱里。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但声音被湮没在泪水里。我蓦地凑上去吻了他。
……我吻了打皱的眉心,吻了面颊上浸了泪的伤痕。我多想吻去他喉头的哽咽,像手掌抹去玻璃上的雨痕。他的头沉重地垂下去,垂在我脖颈旁边,双臂合拢,搂紧我的躯干。
接下来是一个沉默着发狂的拥抱。我和他拼命把对方压紧进身体里,动作粗暴,紧得骨头上都有了淤青。
有一阵我脑中失去了理性,只剩一个白亮的念头:再紧一点,天哪,让他再贴我紧一点!我和他都不断把气从肺中呼出去,连隔在中间的空气都不能容忍。耳边是骨节的格格声和粗重的呼气声。身上各处撞伤一起疼起来,但那疼也疼得痛快。
最后是他醒来似的先松开双手,“史蒂夫,这样会弄伤你的。”

为什么我不能在他手里变成碎片?……我跟他同时深深吸气。他的身体在我怀中,宛如松弛下来的弓弦。
要讲清这一瞬间的甘美,得要一个天空那么大的坩埚、熬干七个海洋的水那么多的念头,才能提炼出几颗词语的结晶。

拥抱与拥抱是那么不同,像盐与蜜、荆棘和丝绸那样天差地别。很多很多人曾拥抱我,战友、复联的同事、总统、总统夫人、美国公民、少女、孩子……他们带来各自的热情与慰藉,但那热力与感情都如水滴落在蜡纸上。
唯有在这个怀抱中,我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就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在家中火炉边坐下来。世上唯一让我安心和放松的人,巴基巴恩斯。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跟我有同样的感觉。我跟他的拥抱永不止是拥抱,而是护卫,与被护卫。

他说:“你后悔过吗?后悔用1944年那72小时作为时间试验的内容?”
“……不,一切在我决定之前就发生了。我不能后悔。”
“听我说,史蒂夫,现在我感激你那次决定。我感激命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派你回去陪我过了那三天三夜。”
“为什么?”
他的头稍微后仰一点,看着我,“因为你让我有选择的机会。你作弊了,你抢在无路可走之前来通风报信,在那一天我可以选择活,也可以选择死。一旦有过选择,就不再是悲剧了。”
我凝视他良久。“不,巴基,我没法感激它,但现在我可以不再怨恨它了。”
他面上出现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巴基的笑容,又温柔又好看,目光里有前所未有的释然。
我叹一口气,把嘴唇贴上那个钢铁肩头,“格”地一声,它的甲片冷不丁张合了一下,我猛地一缩头,他哈地笑出声来。

好,平心静气地接受这条手臂吧,就像普罗米修斯永远佩戴着镶嵌高加索山石的铁环。
如今我们终于可以带着平和的心境回看,回看那些通往结局必经的关隘与险境,回看所有命定的时刻。

我和他在彼此的双手里无声地燃烧,互相抚摸。身上穿着衣服,感觉里却赤裸犹如初生,浑身每根神经都长出无形的触角,越过被雪打湿又烤干的布料延伸出去、缠绕对方,像有魔法的藤蔓。
我的手钻到他背心下面,摸到肋骨和脊背上的伤痕,那儿隐藏着已经消逝的往昔,凸起的伤疤像地图上的标识,又像密码文字。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半支起身子,朝我大有深意地一笑。
“怎么了?”
“当年我跟你约定好用吻触发记忆,是不是?”
“是,我给你演示了时代广场上那个著名的‘胜利之吻’,你特别喜欢那个姿势。”
“我记得。我也想起来我说我要拿它当钥匙的时候,你忍着不说‘你疯了’的样子。”
我笑了。但他的微笑逐渐变得庄肃,双手伸出,左手插到我颈背下面,右手揽在我腰间。
我说:“这个姿势不标准,你应该让我站起来……”
他粗暴地说:“闭嘴。”并用嘴唇和舌头执行了这个指令。

所有语言在嘴唇间化为尘埃。

“胜利之吻”。
这就是那种能疗治一切创痛的时候。是肉体以极度酣洽令自己成为障碍的时候。
他嗅起来像港口,像篝火,像沾了轻锈的刀。他的牙齿像宫殿。他的舌头像融化中的酥酪。他的口腔像丝绒制成的酒杯。他的唾液像加热到恰好温度的甜酒。
他的呼吸一来一回犹如琴弓,在我面颊上拉出暖热的乐曲。他和我的心像手风琴一样徐徐拉伸,显露出所有灵魂的夹层。
他的吻有我最熟悉的韵格和步骤。在这一吻中,我回想起一切,想起那年在这片雪地里同样的吻,以及那时亲吻时脑中萦绕的绝望。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1 16:50:00 +0800 CST  

楼主:晓伊妹妹

字数:89247

发表时间:2017-01-20 03:1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6-25 01:01:41 +0800 CST

评论数:12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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