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文】雪地的三个昼夜 作者:纳兰妙殊

Summary: 史蒂夫从未来回到了巴基坠崖那天。风雪交加,狼群环伺,他陪伴他度过了被苏联人带走之前、最难熬的三个昼夜。

———————————————————————
此篇为授权转载,原发lofter
非常非常经典的一篇文~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12:00 +0800 CST  
chapter1

2015年6月15日,我将搭乘时间机器,去见七十年前的巴基巴恩斯。确切地说是1944年2月7日的他。那天是他的殉难日,是博物馆展板上、他名字后边括弧里的第二串数字。
早晨起床时我跟自己说,没什么可紧张的,但刮胡子的时候手一哆嗦,老式剃须刀划破了下巴。
在很久很久之前,巴基曾笑眯眯地跟我说,史蒂夫罗杰斯将会成为美利坚无所不能精神的活化身,你会出现在各行各业的最前线,他们会让你当第一个打破音障的人,第一个攀上珠峰的人,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
我记得当时我的回答是:我只希望成为战争胜利消息传来之后、第一个亲吻你的人。
后来,他没能亲眼看到战争胜利。
我并不是无所不能。当他从我生命里坠落下去,我没能挽救他。
——现在想来,那句什么“第一个亲吻”颇为不祥。《旧约·士师记》,战争胜利后第一个迎接亲吻首领耶弗他的,是他最心爱的女儿。他最后亲手把女儿杀掉,祭献给耶和华。
——我也祭献了我最爱的人:他是为了追随我。是我亲手送他入九头蛇的蛇口之中。
再后来,他所说的打破音障、攀登珠峰、登上月球……都没实现。非要说“第一个”,我大概是第一个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撑过了七十年的人。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15:00 +0800 CST  
不过他所说的“最前线”大致没错,无论什么有危险的重大试验,我都是最佳的“第一”人选,因此半个月之前面对着那台像个巨大烤箱似的时间机器,我一点都不惊讶。托尼史塔克从机器后面钻出来,扔掉手里一支微型焊枪之类的东西,照例用同一句话当开场白:“还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他说的是去年那场大战中幽灵一样现身又隐没的“冬日战士”。
我淡淡说道:“没有。”

巴基其实并没死在那一天,而我也不知道与他后来所受的痛苦相比,死会不会还好一点。
我不敢相信那些丢失的会回来。尽管我时常感到它悬在几英尺上方的空中,翅膀上的羽毛尖轻轻扫过我的额头,在思念和愧疚的毒牙撕咬得最凶的时候。

在首次输送人体实验开始前的几天,托尼絮絮讲了很多话:暂时还只能回到有确定时空坐标的过去;我们已经尝试用这机器输送过一只兔子,一只狗,一只猴子,它们都很健康地回来了,可惜它们没一个能写篇时空游记;你要在那个时空的72小时之内回到你“着陆”的地方;你不可与过去的自己碰面,不可携带任何超越时代的东西回去,不可扰乱历史进程……
我漠然听着。

好消息是:我可以自主选择实验的时间地点。

托尼问:“你确定要回到那天、明知什么都不能改变?”
我说:“我从没幻想过改变巴基变成冬兵这件事。回到那个时间点不是最适合吗?除了巴基之外那儿再没别人,而且之后他也会被抹掉所有记忆。”
根据后来缴获、解密的冬日战士档案,从坠崖到被苏联人发现,詹姆斯巴恩斯中士在雪中独自度过了近四天时间。
是我把他丢在那片雪地里。
结局已铸成,无可挽回。但如果有可能,我想陪伴他,在最后那72小时。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16:00 +0800 CST  
最后一刻,我问:“如果按时间的正顺序,我‘回去’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是不是?”
托尼的脸在缓缓闭合的舱门后边现出难得的严肃:“是的。”

轰鸣声。光线倏地全部消失,身体像被撕碎成上亿块碎片。刺耳得无法形容的声音。我看不见,也无法呼吸,像是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又像被弹射入无限高的高空中。眼前炸亮起来,又黑下去,黑暗得不能再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裹挟着我,我被重重抛出去。
糅杂的灰白色忽然出现,迎面扑来,骨头与皮肉的分子在一瞬间粗暴聚合,一声碰撞的闷响,头脸毫无防备地撞进一片冰寒之中。
疼痛从全身每一处地方传来。刺耳的声音消失了,一切都安静下来。安静得可怕。但耳鼓中似乎还回荡尖利的回音。
我一时动弹不了,爬不起身,只余吐掉口中雪和泥土的力气,耳边响着自己喘气的声音。

没有太阳,光线阴暗,我在1944年的杉林雪地里。在我和他所有噩运开始的地方。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16:00 +0800 CST  
第一天
我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四处张望。白栎树、云杉将戟干刺向天空,但巴基不在可见的视野范围内。
这是怎么回事?……他本该就在附近。档案中苏联人记载的经纬度不太精确,但相差不会太多。
唯一的解释是机器传输地点不准确。这让我心中涌起恐惧的波涛:如果时间也不准确……
我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大吼一声:“巴基!”
一群乌鸫被惊得扑棱棱飞起,呀呀叫着冲入天空,树梢的积雪片片震落。

如果乐观地假设传输地点误差不大,那么我现在应是在事故发生那片山崖的西面。我在“着陆点”的几棵树之间做了记号,然后开步往东面走。
我所说的“走”,其实是匀速奔跑。
几个小时后,我开始感到一丝陌生的疲倦。倦意是从双脚缓缓侵入的,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托尼和我曾谈到这一点:穿越时空之后我的四倍力量是否能保存,并不确知。现在答案揭晓:时空中的分解重组、传输和撞击把体力磨蚀了大半,而因为没有补给(高热量高能量的食物),力量无法像平常一样回复。
树林时而稀疏时而稠密,雪的反射使空中有限的光线更亮一些。风穿过树梢的声音在头顶呜呜作响。
我跨过干涸、落满积雪的涧床,从腐朽倒下的巨树上跳过去……还遇到一些在雪中觅食的动物,灰松鼠,獭兔,都极机敏地一闪,瞧我一眼,便溜掉了。
又路过一具被啃噬得很干净的动物骨架。一头黑尾鹿的骨架。
我蹲下来察看那骨头上的牙痕,从刮擦的深度和下颌骨的宽度来看,不是猞猁或别的食肉兽,是狼。
而且不止一头狼,是一群狼。还有一些牙口略窄的痕迹,是狼群中尚未长足身量的幼崽。
我慢慢站起身,看着那头鹿的残骸。即使死去,也能看出它生前是一头多美丽的牲畜。当鹿群遭遇狼群,危殆之际,往往会有最勇敢最有担当的一头雄鹿故意落在后面,或故意跑向另一个方向,牺牲自己,引开狼群。
这也像是一种……征兆。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17:00 +0800 CST  
雪又开始落下来了。柔软又残忍的雪片,从鹅灰色的天空中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落入这丝绒般寂静里。

五个多小时之后,我找到了他。靠近山壁的地方,远远可见一角蓝棉衣,一蓬栗色头发。
第一眼看到时我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雪中。

他脸朝下趴卧在那儿,雪在他身上、头发上积了薄薄一层,身形模糊。那景象像一根箭簇似的,噗地刺进心口。
七十年前我曾在无数次梦中见过这场景,在预备时空之行前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我以为,我可以保持起码的平心静气,接受这个现实。
然而,想象、梦境、预设和现实画面,终究是两回事。
我觉得一团冷气噎在喉咙,几乎要窒息。
这伤口既陈旧又新鲜,切开是在七十年前,实际上又才刚刚发生,它如此欢快地汩汩喷涌鲜血,那剧痛前所未有。
我拖着发软的腿冲过去,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被雪下的什么藤蔓绊倒了,但顾不上站直双腿,上身已经继续往前扑,就那么以半跪的姿势,连滚带爬地栽过去。
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一直不停地小声叫他的名字,“巴基,巴基,巴基……”仿佛那是一种能止血的咒语。

最后一步,最后一步……眼泪比我还快了一秒,风把它们吹起来,抢先抛落在他后背上的积雪里,融出两个小洞。我跪在那具身体旁边,俯低上身,双臂合拢,搂住他的肩膀,脸贴在他头发上。
他脑后有一条可怖的伤口,血和栗色短发冻在一起。我亲吻那块伤口,神智暂时陷入恍惚。好了,巴基巴恩斯,我的中士,不管怎么样,只要咱们两人在一起,事情就还没坏到家,是不是?……

他没有醒过来。他安静地昏迷着。
眼泪真凉,从眼眶里一流出来就冷掉了,汇入两边脸上细细的冰河。

镇静一些之后,我抬手抹一抹脸,托着他的肩膀,慢慢把他的身子翻成仰卧的姿势。他身后有一道尚未完全被雪片盖住的、匍匐的痕迹,显然曾经拖着身子爬行了一段。
这时我才觉得奇怪:他注定要失去的左臂还在。怎么回事?我怔了一下。那只手臂虽然尚在,但明显已折断,以不正常的角度耷拉着,而且冻伤严重,手指和手背紫黑水肿,手背皮肤上已经出现坏疽。
他的颧骨和鼻尖上都有殷红的冻伤斑块。按照这个时空的时间,距离坠崖大概只有24小时左右,他原本健康地涨鼓的脸蛋已经像被刀子削过一样,塌陷下去。
我托起他的上半身,他的脖颈在我手臂上往后绵软地下垂,头跟着晃荡。我用手抚摸他的前额,把雪和泥擦掉,又把自己的面颊贴上去。
他的皮肤冷得像是彻底失去生命,衬得我的脸和手火热。我继续喊他的名字,“巴基!……”
几分钟之后,他醒过来了。
我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恐惧得一动不能动,只能僵硬地等着,听着他粗重起来的呻吟和喘息声。
他那结着霜花的睫毛吃力地朝上掀起来。一开始那对眼睛像盲了似的茫然,再过几秒钟,才有微弱的光亮在眸子里凝聚起来。
他眼角和嘴角的皮肤缓缓打起皱褶,那是在笑;上下嘴唇也粘在一起,要分开得费一点劲。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那几个音节一吐出来就被风吹散掉,但我还是听懂了,“嘿,史蒂夫。”
我轻声说:“嘿。”
他要等一会儿才能说出第二句话:“你的盾……真不好使。”
“是啊。要怪霍华德那家伙,回去得让他再改造一下。”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知道你会找到我。”他极缓慢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冻在嘴唇上的血,口中的热气微弱得几乎看不清,“不过你走得够慢的,伙计,我都等得……睡着了。”
然后他笑一笑,笑得像是虚弱,又像是真的睡了过久,还没完全清醒。
我也朝他咧开嘴笑,像往常一样、对一切充满希望的那种笑,两边脸颊就僵在那个笑容里,靠那两块肌肉把眼眶往上推,不让眼泪涌出来。
是,我走得太慢,太慢了,我走了七十年,但我还是找到你了,巴基,虽然迟了七十年。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17:00 +0800 CST  
chapter2

第一晚
我收集起一抔才落下的净雪,咬在嘴里,等雪融化成温水,俯身哺进他口中。
他闭着眼,昏昏沉沉的,眼眶陷落下去,眉脊下面多了两个坑似的。我让水从齿缝里细细流出,他慢慢吞咽,喉结上下滑动,鼻息浅而促。我含住他的嘴唇,舌尖来回扫了几遍,把他唇上冻结的血含化。
这样喂水喂到第三次,我忽然感到他的舌头动了动,探出来,在我的牙齿釉面上舔一下。
那一下极轻微,轻得像是蜜蜂翅膀碰一碰花瓣。但那的确是标准的调情动作、爱抚和吻的前奏音符,是我和他在布鲁克林的小巷里、在军营无人的淋浴木板房里无数次做过的。
我抬起一点身子,看到他在笑,下唇上的裂口又渗出血滴,笑容从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下面透出来,像夜里开了一盏灯。
我拍拍他的脸颊,“老实点,中士。”
“嘿,不喜欢吗,罗杰斯队长?……”他的声音有了点精神;右手勉力抬起,碰碰我的额头、眉角,然后手指尖滑下来,滑过下巴上那道刮胡刀划出的短短血口。
“喜欢。等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会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
我脱掉我的皮手套,想套在他手上。右手的手套套上去了,但左手肿得太厉害,手背涨得圆滚滚的,根本塞不进手套里。那只手,修长有力的左手,在圣诞舞会上搭在我肩胛骨下面的左手,曾抚在我后脑的短发里、顺着颈椎一路滑下去的左手,我心爱的左手,它将会失落在哪儿?哪条刀锋下面?它后来被丢弃在哪个医疗废物桶里?……至少我现在还能看到它、摸到它、拥有它,我怎会舍得放弃?
“别费劲啦,史蒂夫……那手多半是废掉了,我已经好久感觉不到它了。”他垂着眼皮,冷静得像是个不相干的人。
我去摸腰囊,想找小刀,如果把手套割开一条口子,也许能把他的手装进去,让它暖和一点儿。不,巴基,你不会明白,这72小时本来也是一场徒劳,我将像从事临终关怀的医护人员一样,徒劳地守着你,陪你走向已写定的一切。
然而,向死而生的人生本身不就是一场徒劳?
腰袋里没有刀,我用牙齿撕开手套的缝线,终于把他那只黑紫的左手套进去。
他问:“喂,咱们的任务完成了吗?……你们抓住佐拉那家伙了?”
“任务当然完成了,像每次一样成功。”我说完这句话,看到他脸上浮现出真正如释重负的微笑。“吉姆和加布负责把他押送回去,其余几个人留下来找你。”
他点点头。我一边说一边隔着衣服检查他的伤,肋骨断了一根,两根……腿骨断了一处,两处……我把谎话继续说完,说圆,“我先一个人从北坡缒下来,他们只能取道南坡,估计要过几十个小时才能过来与咱们会合,再想法把你从这山谷里弄出去。”
他撮圆嘴唇,想像平时一样俏皮地吹声口哨,但吹出来的只是一丝无声的气,“那就是说,咱们有至少……几十个小时独处时间?”
我挑一挑眉毛,努力配合他那虚弱的快活,“是啊,巴克,这几十个小时你想怎样都可以。想在上面干我也行。”
他状甚遗憾地叹一口气,“哎,这个好像不行。我的腿动弹不了啦……史蒂夫,我的椎骨断了。”

我的手停顿下来。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18:00 +0800 CST  
冬日战士的档案显示,他的脊椎也连同手臂一起做了重大改造,几乎相当于拆掉重建。我以为那是因为普通脊椎骨无法长时间负担钢铁手臂的重量。
现在我终于明白,改造的根本原因是:他的脊椎断了。

原来在你所爱的人的苦难面前,就算四倍坚强的心也还是会粉碎。

一旦发觉搁在他身上的手在哆嗦,我立即把手抽开,捏成了拳。他的眼珠在疲惫的眼皮底下转动,追踪我的目光,还打算用满不在乎的玩笑话解救这可怕的时刻 ,“别这个样……瞧你,好像提前开始向遗体默哀似的。便宜你啦,以后我就不得不总在下面了。”
我缓缓伏身,抱住他,“巴基,脊椎断了不一定就会瘫痪,他们会治好你的。你看,我能从5英尺4英寸的小个子长到6英尺2英寸,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他在我手臂之中轻轻点头,然后一动不动。我感到彻骨的心酸,这句我没有说谎,但我所说的“他们”,却并不是我们的医生。
过了一阵,他低声说:“咱们能活下去……能回得去的,是吧?”
我真诚而笃定地说:“当然能。”
六十多个小时后,我将回到另一个时代去,把你留在刚刚开始的厄运里。巴基,你会活下去,活很久,你会忘记一切,在七十年后以另一个身份与我重逢。
无论多深切的爱,也无法缔结坚不可摧的联系,无法将彼此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多残忍,这多残忍。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19:00 +0800 CST  
我找来两根树枝,用折刀削成夹板,把他的腿捆好;把磺胺粉敷在他左手破溃的地方,用三角巾固定;再包扎他脑后的伤口。在这期间,他又闭上眼睛要睡着的样子,我不得不一面忙活一面伸手去拍他的脸,“嗨,巴基,不要睡!跟我说话,这是队长的命令。”
“……好的,队长……你想让我说点什么?”
“什么都行。比如,猜猜今年圣诞节我会送什么礼物给你?”不,我们再也不会有共度的圣诞节,但是想象一下总是好的,对不对?
他说:“礼物……一架时速60英里的轮椅?”
我的心又疼了一下,“混小子,再说这种话就揍你。嘿,送你一辆哈雷摩托怎么样?等打完仗,咱们可以骑摩托去公路旅行。”
他迷迷糊糊地说:“好……”
包扎完了,我把充饥袋里的巧克力掰一块放在他嘴里,又喂了他几口水,然后站起来,动手扎一只木筏子。
身在树林,木头自然是现成的。我挑好一棵树,在树下把盾掷上去,砍下合用的粗枝。这时我感到衰弱更进一步,手臂乏力,盾飞回手中的时候,竟然差点接不住,要往后退一步才抵住那冲击力。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赤裸的手心被盾的金属边缘撞出一条红印。
我把两人身上的皮质枪背带都拆下来,用小刀割成细条,当做捆扎用的绳索。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我做成了大约两米长、半米宽的木筏,把他平平放置在上面。
他冷得嘴唇乌青,但也没什么能给他盖上。短暂的黄昏之后,温度就会急速下降,得赶快找到避风的地方,点一堆火,让他暖和起来。
我把缚住木筏一头的长绳背在肩头向前走了几步,筏子在雪地上平稳滑动。我回头问他:“这样会觉得颠吗?”
“不会……像在床上一样稳当。”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更显得惨白。“……嘿,史蒂夫,现在你变成雪橇犬啦。”
天彻底黑下来了。远方传来悠长的狼嗥。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22:00 +0800 CST  
chapter3
黑夜里的雪山是心怀恶意、隐而不现的妖魔。月光从云层后面透出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点点晶光,一片清冽空明,仿佛整个世界都昏睡了,只剩那一只独眼在空中冷冷地观望。
干燥的风打在脸上,是一种让人窒息的冷——我也开始感觉到冷了,而生平第一次,背上的盾竟显得沉重起来。
躺卧不动的巴基,热量流失更快。他哆嗦得牙关格格打战。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开始难以保持清醒,尽管我每隔一阵就停下来,转到后面去按摩他的四肢、轻拍他的脸颊呼唤他,“巴基,醒一醒!”
每次我都把巧克力掰一块放进他嘴里,即使他没有吃的意识,巧克力融成的糖汁也能慢慢流进喉咙。
几个小时之后,当看到几十米外山壁上有一块黑影的时候,我转头去喊他:“巴基,看到那个山洞没?好啦,那就是咱们今晚的营房。”
他没回答,鼻息沉沉,像睡着了一样,脸色平静,连战栗都停止了。但我知道那不是好现象,颤抖是身体抵御寒冷的本能反应,通过颤抖提高体温。他陷入了体温过低造成的半昏迷状态。
巧克力已经吃光了,紧急充饥包里只剩那袋速溶咖啡粉。我把咖啡粉倒进口中,再往嘴里塞进一大团雪,等雪融成水,用舌头搅拌,让咖啡粉在水中化开。
那团雪的凉意透过口腔直刺头顶,我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等“咖啡”的温度与我的体温一致、不能再升高,我俯身把那一大口液体喂进他口中。
他的下颚僵硬,连张开嘴也变得困难。我不得不伸手用力捏他颞下颌关节。等他的嘴唇打开,把液体哺入时,再把他的下巴扶上去,帮助他合拢嘴巴。
有一小半咖啡粉没有溶,他把最后一口呛了出来。我抽出急救包里的绷带,把他下巴上的水抹干,避免结冰。
他胸口起伏,睫毛一下一下闪动,眼睛从眼皮的缝隙里看着我,像是累得转不动了似的,但好歹清醒了一点。
我向他微微一笑,“是不是很难喝?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咖啡。”
他的眼珠和嘴角皮肤里现出一点笑意,“不,是世界上……最甜的咖啡。”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给他快速补充高热量的食物,恐怕他就熬不到明天了。
我心中焦虑,但脸上仍勉力保持平静,“嘿,巴基,如果……”
就在这时,我听到侧后方有异响。一道黑影带着风声扑了上来。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26:00 +0800 CST  
巴基躺在我身后,如果让它扑到后面就糟了,我用身子遮住巴基,抬手去迎,只觉得小臂一痛,已经被尖利的牙齿咬住。
不过这一下挨得很值,我用另一只手揪住那兽颈项上的厚厚皮毛,在它的爪子抓到我身上之前,硬生生把它从手臂上拽下来,再一振臂狠狠甩出去。
黑影在空中翻滚一下,哀嚎一声落到雪地里,立即打个滚站起来,抖一抖身上的雪粉。
借着月光可以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匹黑狼,不是之前见过的灰黄皮毛的大公狼。它的身形略小一圈,但眼神更狠戾。再仔细看看,它左前爪下半截向外撇,站在雪地里时,左爪点一点地面就微微抬起,悬在空中。
是一匹断了腿还没痊愈的伤狼。
它压低上身,做出时刻要再次扑上来的样子,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沉的“赫赫”声,双眼圆睁,鼻子上的皮毛皱起,嘴角向两边裂开,成了一种凶残的笑容,口中龇出上下四根尖尖犬牙,牙锋上有一点血。
血是我的,我的手臂被狼牙割伤,血从被撕破的制服袖子里渗出来。我暗暗叹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体力下降得厉害,我本该早就察觉到那头狼的偷袭。
巴基嘴唇动弹,说了一个单词,从口型上能判断出他说的是“刀”。
我摇摇头,笑了一声,“用不着动刀,我也不会用盾,那不公平。要是一对一还打不过一头狼,我还有脸当美国队长吗?”
其实在被那只狼咬住的时候,我已经打算生擒它了。虽然力量大不如前,但一头孤狼我是不怕的,现下我只怕它偷袭不成、自忖斗不过,转身溜掉。
受过伤的狼比健康的狼更狡猾。果然,它迟迟没有第二次进攻,只是立得远远的,紧盯着我的动作。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故意向身后的巴基转过身去,装作关切同伴、懈怠防守的样子,就在我转身转到一半的时候,余光里黑影闪动,它上当了。
尽管伤了一条腿,那兽的动作仍快得惊人,狼爪蹬在雪地上发出的轻微声音,几乎是一瞬间就到了身边。就在它飞身窜起、朝向喉咙跳上来时,我倏地一矮身子,让过那一扑,觑准了,双手一收,扼住了它的咽喉。
然后顺势往旁边雪地里一翻,将它的后脑重重撞在地上。它惨嚎一声,四爪踢蹬,我左手死死掐住它咽部,右手攥拳扬起,朝着它脑袋狠命一拳。
这次它连叫都没叫一声,身子彻底软瘫下去。
但那一拳并不致命,它只是昏过去了,昏得很深。
我站起身子,一刻也不耽误,拽着它的狼爪一直拖到木筏上,拖到巴基身边。
他没力气说话,只是眼睛半开半闭地望着我。
我说:“巴克,记得杰克伦敦的另一个故事吗?你最喜欢的那个——《热爱生命》。”
他的嘴唇翕动两下,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动手把那匹狼黑沉沉的身躯拽得离他更近一点,轻声说:“刚才世界上最难喝的咖啡你都喝得下去,这个也不会更难喝啦,是不是?”
他嘴角再次折出一点笑意。月光下,他的脸也像雪地一样惨白。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30:00 +0800 CST  
我把他的头扳到侧边来,一只手提起狼头,凑到他嘴边,然后掏出那柄巴克牌猎刀,割开了狼脖颈上的动脉。
温热的、珍贵的狼血立即汩汩流出来。
在割开动脉之前它还活着,因此那血最大限度地保持了热度。我丢开小刀,扶住他的头颈。喝前几口的时候,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后来就变成了完全没有表情,只剩大口大口机械的吞咽。
狼的身子迅速地冷却下去。等那颈部刀口的血凝住,无法再吸出血来,他挪开了。
热血的效用是显而易见的,他喘着气,嘴角和胸口都是血,眼珠再次有了光。
我把狼尸推到一边,笑道:“巴基,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吸血鬼。”
他可以说得出话了,“……上帝……我嘴里像吃过死老鼠一样腥。史蒂夫,现在……你还愿意吻我吗?”他咧嘴一笑,满嘴是血,雪白的牙齿浸在血沫里。
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俯身,从他嘴里分享了狼血的味道。
狼血真腥。腥得我差点把2015年的早饭都吐出来了。

进入山洞的时候,我仍带着那条狼尸。洞里的地面上有一些狼粪和小兽的骨头,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山洞是黑狼的兽穴,它在洞中听到不远处有人类的声音,意识到危险临近,决定主动出击偷袭。
在时间机器实验之前,托尼曾反复说:绝对、绝对不可扰乱历史进程,要确保一切按照“原先的”样子发展。现在我杀了一匹狼,算不算是扰乱这片山谷的生态历史?……
我没再想下去,生存危机只不过暂时缓解,还有漫长的两天两夜要熬。我从木筏上拆下一条粗枝,削成细条,用火柴引燃,形成一个小小的火堆,又迅速地出去,尽可能多地收集树枝回来,心中才安定了一点。
火越燃越旺。洞里的温度缓慢地升高,那匹黑狼的尸体躺在他旁边,已经冷得僵硬了。
他用右手抚摸它的皮毛,竟有些替它惋惜:“它也断了一条胳膊,是不是有点像我?……它是挺勇敢的动物,是咱们要侵占它的巢穴。虽然它想咬死你,但这事也不怪它。”
我动手把狼腿卸下来,剥皮割肉,“是啊,不怪它。不过这是自然规律,巴克,不是吃就是被吃。”
“你手臂上的咬伤要处理一下……史蒂夫,你的动作变迟钝了。你不能把所有食物都给我。你的身体需要四倍热量的补给,也得赶紧补充……”
这时,只听洞外传来一声狼嗥。
在那悠长的一声“嗷呜”之后,四面八方响起十几条狼嚎声,此起彼伏,山谷里响起隐约回声。
正如我最担心的,为了维护领地,狼王率领整个狼群出动了。
我拦在洞口,向外张望。只见几十米外远远可见高高低低一片二三十只像狗一样蹲踞着的狼,身形壮硕的公狼在前,苗条的母狼在后,还有几只互相扑咬玩闹的幼崽,
还有几只最威武的大狼,在狼群前面的雪地里不耐烦地来回奔走。我认出了其中那只打过照面的灰黄色公狼。
几十对绿莹莹的光点,眈眈灼灼地盯着我。

我想了想,回身抓起那头黑狼的狼尸,拖到洞外,高高举起。
狼群中的声音停了下来。随后几只公狼发出低沉的吼声。
我扬声说:“进入贵群的领地,是我们不得已的,但你们要侵犯,这家伙就是榜样。”
接着,我抡圆手臂,尽力一掷,把那狼尸高高抛过我和狼群之间的雪地,落在它们面前。
狼们扑了上去,疯狂地撕咬,顷刻就把自己的同伴分食干净。
唯有那头灰黄色公狼没有参与。它嗅一嗅那具尸身,就退了出来,高仰起头颅,尖尖的唇吻朝向天空,嗓子里冒出一条痛苦的嗥叫。

黑狼的尸体被吃净后,群狼三三两两地转回头,奔回了树林中。

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我把割下的狼肉放在火上烤,慢慢转动。巴基紧靠我躺着,静静地凝视火堆。我不时伸手去摸摸他的右手,摸摸他的额头和短发。火光在他脸上闪烁,他面颊上终于有了些润泽的色彩。
“那头黑狼,史蒂夫,它是在这个洞里养伤呢。我猜是那条灰狼在照顾它,给它捕食。”
我笑了。“你是说,那两条狼就像我跟你这样?”
“是啊,说不定它们不止是朋友,还是情人。所以黑狼死了,它不肯吃它的肉。”
“公狼也会喜欢别的公狼吗?”
他朝我挑挑眉毛,“为什么不可能?……既然还会见面,咱们给它取个名字好不好?”
在这种堪称绝望的处境中,还想到给狼取名字的,大概全世界也只有我的巴基一个了。我温柔地看着他,“好,你想叫什么?”
“叫灰将军,怎么样?……”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30:00 +0800 CST  
chapter4
第一晚(续)
狼肉比狼血更难下咽。用他的话说——“难吃得像地毯”。我把烤焦的地方剥下来留给自己,剩下容易吃一点的喂到他嘴里。
纯靠毅力完成一轮咀嚼和吞咽之后,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史蒂夫,你猜我在想什么?”
“是不是老菲灵顿烤肉店?”
他点点头。每月我领到打零工的工钱或从报馆拿到插图的稿费,总会请他去那家我们都喜欢的烤肉店大吃一顿,他每次都坚持要平摊账单。
我说:“还有贝蒂面包房,刚烤出来一炉面包的时候,半条街都是面包香味,咬一口空气都够解馋。”
“唉,有一次我领到的罐头里,面包干生了霉,我把它扔掉了。现在我真想念那块面包……我怎么能扔了它呢?该死。”
在饥肠辘辘的时候,一切回想起来都那么香甜。
“发给咱们的火腿蛋土豆虽然总是过咸,但其实挺好吃的。”
“对!……鸡块烧蔬菜也很香。”
我说:“穿过林地的时候,我看到地上有松鸡的爪印。明天我去猎松鸡,不用等到中午你就能吃上鸡肉了。”
他微笑看着我,眼角砌起细纹,我知道那笑的缘由不是对食物的憧憬,而是这种夸海口似的承诺。
以及,“明天”。所有年轻人都笃信“明天”的力量。
最后他说什么也不肯吃剩下那两块肉,“你得给你糟糕的厨艺负点责任,史蒂夫……我要留着胃口,吃明天你承诺的烤鸡。”
我知道他是用这种方式把食物让给我。

我守着火堆和他度过了第一个夜,努力保持平静,在这不平静的夜色里。
盾竖在洞口,插进土里,偶尔还能听到飘渺的野兽叫声,不过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松枝在身边堆起高高的一垛。我出神地看着那张被篡改过的脸,一只手搁在他肩头,膝盖碰着他的大腿边缘。我不仅需要用眼睛感知他,还需要用皮肤,用指纹,用骨头和浑身每一条焦渴得吱吱叫的神经。
他的左臂,那条必将失去的左臂的伤势恶化得很快,磺胺粉并没奏效,我每隔两个小时就忍不住拨开绷带看一眼,那儿的坏疽正变得越来越狰狞。一个吞噬健康血肉的黑洞。
我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开头,那行将因坏疽死去的男人在故事里说的第一句话:“奇怪的是它一点都不疼,开始的时候就是那样。”
临睡之前我给他换绷带,半开玩笑地提醒他,还有一支吗啡可用。但他坚决地摇头。
他告诉我他几乎感觉不到断骨的疼痛,但他在梦里呻吟出声——往往是头轻微地侧转一下,然后嘴唇打开一条缝,好像要从那一部分醒过来似的,他的眉毛拧到一起,在额头上筑起一条堤坝。在轻轻呻吟过后,他无意识地叹一口气,嘴唇又慢慢合拢。

在不甚安稳的睡眠中,他眉间掠过梦的影子,就像云朵的影子掠过湖面。那梦是什么样的?战争胜利后的狂欢舞会?在温暖明亮的纽约中央公园野餐?
……这时却有另一张面孔的阴影叠压上来,我想起另一个时空里的冬兵,想起从一模一样的灰绿眼珠里射出的完全不同的目光,冰冷,愤怒,狠戾……以及企图用狠戾掩藏的迷茫。
七十年后巴基的肉体还活着,但他肉体之中留给我一个人的那些温柔永远死去了。他胸中那宝石般的生命火焰已经熄灭了。
对我来说,这宇宙间最美好的部分是巴基,最不可解的奥秘,是我怎样得到他又怎么失去了他。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31:00 +0800 CST  
我静静坐着,雪就来了。

后半夜天快亮起来的时候,气温降到最低点。松树枝燃烧时散发香气,我感到困倦,四肢发酸,手臂上被狼牙撕咬过的伤口突突地跳着疼。我把所有薪枝投入火堆,挨着他躺下。他醒了一小会儿,惺忪地笑笑,勉力抓着我的手,捏一下,又再次睡去。
我希望自己疲倦。我希望折磨过他的也给我照样来上一遍。我甚至渴望我也濒死,这样秉着相似的感受,我就能跟他更靠近一些。
再次并肩躺着、以平行的姿势凝视他,就像回到布鲁克林那间阁楼里弹簧吱吱作响的旧床上。
回忆从未如此鲜明。每一次跟他贴近,忧虑就会奇迹般烟消云散,两人对彼此的慰藉足以填满任何逼仄或宽阔的空间。我的胸膛被熟悉的甜蜜和陌生的痛苦占据,它们厮打着,一会儿这个占上风,一会儿那个占上风。

诗人亨利·金《在亡妻的葬礼上》:
“在那儿等我!我不会失约,
我会在那空谷幽地与你相会……”

我对着熟睡的他轻声说:巴基,我爱你,我如此爱你。
只说了这两句,我的声音忽然就嘶哑了。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32:00 +0800 CST  
第二天
白昼到来了。
它是慢慢从杉树林深处升起来的,最初的光是细弱的白光,逐渐变成淡淡的金色。被雪覆盖的远山,仿佛侧身睡去的女人。
离开之前,我从附近搬来一些石头,垒起来遮住洞口,虽然并不严密,但好歹大型的食肉兽无法进入,他在里面说:“嘿,你是独眼巨人吗?”
“是啊,如果有人问,你就说你叫‘没有人’。”【注1】
尽管如此,留下无法动弹的巴基一个人仍不安全,因此我不能走得太久,不能长时间埋伏在林地里、等松鸡出现再把盾丢出去打它。
冬季,松鸡们大多生活在树上,吃云杉、松针叶、山毛榉芽。谢天谢地,我没有走得太远就在灌木丛里找到了需要的东西:火棘。火棘的果子冬天也不落。虽然长在枝条浮表的果实早就被鸟啄食了,但长在矮枝上的、藏在灌木丛深处的,由于枝条上有刺,鸟吃不到。我用小刀割断棘条,把底下几枚红彤彤的果子掏出来。
从几个灌木丛里收集了一小把之后,我挑选松鸡爪印最密集的地方,仔细地摆放好诱饵,然后迅速离开。
几个小时之后的中午,我就真的让他吃到了烤鸡。

“其实办法很简单,瞧。”我给他看剩下来的一枚火棘果。圆溜溜的果实中间插了一根细细的木签,“树上的松鸡看到雪地上有红果子,飞下来吃,一啄,果子吃进去了,却卡在嗓子里,无法下咽。这时它想飞走。起飞的第一个动作是伸长脖子,然而一伸脖子,卡着的木刺立即令它疼痛难忍,于是它缩回脖子,呆站着不敢动弹了……就这样,等上几个小时,我再回去察看的时候,这只鸡就站在那儿等待成为咱们的午餐。”
他骇然盯着我,良久方喃喃道:“我的天……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懂这些门道。”

七十年后,巴基,在没有你的七十年后,我不知道怎么打发那无数个漫长的、无法入眠的夜。我逛遍了纽约的24小时营业书店,坐在书店的角落里读完上万本书,就像躲进一个又一个避难所。历史经济农业工业设计法律雕塑美术摄影小说诗歌戏剧传记哲学佛经,《昂山素季传》《欧洲园林花卉》《大型动物园海洋馆设计指南》《澳大利亚勇士的野外求生200天》……
我甚至背诵地图,背诵上百个国家的城市地区与街道的名字,背诵国家公园、洲际公路和航道的名字。我想象我们在那些地方游荡,驾船在北大西洋的平稳洋流上航行,到海洋馆看锤头鲨,在丛林沙漠海边露营……

如果我们有机会让少年时激烈的、澎湃的爱情度过险滩,流到平原上,放缓脚步,最终成为从容的湖泊,那么我也许会少遗憾一些。
但灾难来得太早了,那些前无去路的爱跌落成了郁愤的瀑布,在我心中昼夜轰响,无法平静。
时间的转盘磨得很慢,却磨得很细。人对爱自己的人负有责任,我所不能原谅的是我亏负了这种责任。

鸡肉果然更嫩滑适口一些,虽然没有盐,没有任何调料,鸡毛没拔净,掌灶的厨师又掌握不好火候,但比起腥臭粗粝的狼血狼肉来,已经像是伊甸园果子一样的美味了。
腹中有了易于消化的食物,就像燃料在炉膛里静默燃烧,身体短暂地安宁、松弛下来。
我再次在他身边躺下。
犹如躺在孤立无援的岛屿上,时间像海水一样在我和他四周升起来,无声无息。
火堆偶尔发出噼啪的声音,洞里有松枝的气味、压碎的松针味道和树枝断口渗出的树脂香味。他的面容距离枯槁又近了一步,嘴唇灰白,皮肤好像也变薄了似的,紧紧绷在颅骨上,能看出太阳穴和眼眶的轮廓。
长而卷的睫毛是少数几处未受损的美貌,在睫毛的影子里,那双少年人的目光还葆有原先的清澈和生机,像沙地里的绿洲。
真正的动情永不会结束。即使在这种时候,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心仍感到温柔的悸动。

他说:“你猜灰将军今晚会不会来?”
“你希望它来吗?”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说:“我希望……它在我跟你吻过之后再来。”那个笑就像残垣断壁上照来一道阳光。

靠那点暂时的安全感与饱足感,爱意不知死活地复萌。我舔着他嘴唇上开裂的地方,他剩余的右手困难地爬上来,钩着我的脖颈……那吻的滋味令人产生错觉,错觉一切都会变好,错觉我和他能结成一个对抗死亡的联盟。
但我心里总有一个清醒地数秒的声音,就像一根套索在脖子上逐渐收紧……滴答,滴答,你们只剩三十几个小时了。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33:00 +0800 CST  
chapter5
第二晚
黄昏时天空从钴蓝色开始变暗,杉树林边缘是咖啡色。
雪山是靛紫色。雪地是乌青色,淤血那种颜色。
然后黑夜开始吞没一切色彩。
火堆是橙色的,不时向上爆出几丝金线,一闪即没。映着火光的山洞石壁是浅黄色的。
而我的巴基,他是灰白色与紫黑色的。
灰白的脸,紫黑的左手。坚果棕色的短发底下头皮滚烫。那张脸在火光里显得过于白,过于凶险。
他烧得神智不清。黯淡的双眼会忽然瞪得滚圆,但却看不到我。眼白罩着血丝的网,灰绿色的瞳仁像落在火堆里的宝石。他烦躁地转侧,发出介于呻吟和语言之间的声音,把头甩到一边,又扭回来,好像在躲避一种我听不见的噪音。


巴基,他们说,“爱”……你认为爱是什么意思?
笨蛋,爱就是想要结婚。
但很多结婚的人并不相爱,比如我家隔壁的温特森夫妇,他们吵架,还拿玻璃杯砸对方的脑袋。
那是因为爱溜走了。
怎么辨别会溜走的爱和不会溜走的爱?
我也不知道,等我搞懂了肯定教给你。

我们八岁时就严肃认真地讨论过“爱”,犹如讨论“经济”“战争”。十二岁时我们认为自己会成为艺术家、大法官或战斗英雄,会永远是“爱”的局外人。他比我年长,比我懂得多些,他习惯用乐观的方式去理解整个世界。但“爱”这件事后来是我先无师自通,然后再教授给他。是“口授”。

用不着辨别,当爱穿过墙壁和人群到来的时候,它会让你听见,让你感受到。就像有人用拳头狠狠揍你的颧骨,眼前发黑,耳际轰鸣——那就是我看到巴基站在冰淇淋车前给他隔壁班的小美人买冰淇淋时的感觉。
爱是疼痛的,毋庸置疑,因为它露出利齿,等你把心亮出来就狠狠咬下去,咬得越疼越紧,越表示它打算与这颗心同生同死,同归于尽。


他推开我的手,暴躁地说:“滚远点,纳粹杂种。”滚热的右手搭在我手腕上,手掌无力地向前顶一下,那就是“推开”的意思。我照他的意思把手拿掉了。
在这之前只有一次,只有一次他曾把我推开,惊诧而羞愧地推开,像撕掉一张刚起稿的画纸,然后夺门而出,留下我呆站在1937年布鲁克林秋天的出租屋里,慢慢抬起手,抚摸被咬破的下唇,那儿还带着他牙齿舌头的余温。
那是我跟他第一个吻,不,是第0.5个。
直到27天之后,剩下那0.5个才在他们法学院顶楼的男厕所里补上了,补上之后,立刻接上的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四……四……四个,我的足弓因为踮起过久而发酸,他手心的汗湿得透过了我腰间衬衣。
没拧紧的水龙头滴水,一滴,两滴,洗手池上斑驳的镜子里,两个少年的影子难解难分。时间在脚边缓缓打转,像乖顺的狗儿。


我不断柔声喊他:“巴基?巴基。巴基!巴基……”他吃力地呼吸着,灼热的气息一进一出。他睁不开眼睛,也不会握我的手。他不回答。
当他穿着军装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已经把一切都想好了,甚至提前设想了他的脑袋被子弹打穿时的模样。作为军人,血、伤口、死亡是最习见的遭遇。我设想过一切最惨烈的情景……但我设想不到眼前这一幕。


史蒂维,你猜斯科特上尉【注1】临死之前在想什么?
我猜他在想:时间是多残忍的东西,只比阿蒙森晚了一个月,一生就成了悲剧。
悲剧?我倒觉得那不是悲剧。能为自己所信仰的奉献生命,也算死得其所。


要在最正确的时间到达有多难?滑铁卢战役,大部分原因是败在格鲁希元帅率领的援军没能及时到达,拿破仑发起总攻的时间又迟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剧也不过因为错过了生与死的时机。
我没有及时爬起身、拾起武器。差了几秒钟。是你抓起盾抵挡住沉重的一枪,被冲撞力弹射到火车车厢外。时机错过去了,永远无法补救。


我听到远处的狼叫声,悠然回荡在雪谷中。不是一只孤狼,是一群狼。“灰将军”和它所属的狼群。



欢迎回来,中士。
……我昏迷了多久?
也没多久,两天一夜,子弹打偏了算你走运。我给你输了两品脱的血。
喔,那我的胸肌有没有变大?
别跟我嬉皮笑脸,中士。下次记住,狙击手要始终潜伏好,即使敌人堡垒整个炸上了天,也不可冲过来暴露自己。在我出现之前,别做傻事。
……Punk。
Jerk。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35:00 +0800 CST  
我给他输过血,从那之后,我的血液经由他的血管流到心室、淋巴、骨髓、脏腑,他脸颊嘴唇上的红润、指甲上的粉色有我的份,他海绵体的硬挺也有我的份。从那之后一部分的我就在他身体里,他肌肤开裂时伤口里流淌出来的,是一滴一滴的我。
我抚摸那只紫黑的左手,好看的形状依稀可辨,但这次我的血到达不了那儿,那里就要死去了。


我把手伸到雪中,然后用冰冷的手洇凉他的额头。他安静了一会儿,掀开一半眼皮,说:3,6。3,6。3和6。
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这句话。


3和6。
完成任务之后,他会在狙击枪的瞄准镜里看到我向他单手比出一个3,再双手比出一个6。我知道他在瞄准镜后微微一笑。
有时他夜里被从营地召走,黎明我会得到由别人转交的一包香烟,或是一包巧克力,那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包装纸上用燃过的火柴头写出两个数字,3和6。


巴基,我宁可用生命去挽回那个曾经的时刻。爱没有走,溜走的是生命。当年我们没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爱顽固地活着,而它所投射的肉体却死去了该怎么办?
有没有人能离开一个人但同时仍和他在一起?我能。


传说有一个斯巴达少年,他把一只狐狸藏在胸口,为了不让人发觉,用层层衣服把狐狸遮住,继续若无其事地交谈。狐狸挣扎不出,开始咬他的胸膛,一口一口吃他的心。那少年在人群中忽然倒地死去,人皆诧异,凑近一看,他胸前只剩一个血洞。
对我来说,爱就是揣在胸口的狐狸。我一直等待倒地死去的那一天,从1944年等到2015年,直到“冬日战士”出现。
那人的名字里有“冬天”,他有一整条冰寒的手臂,他的眼睛和声音都是冬天。他跟你那么不一样,你是夏天,“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注2】,你是整个六月,是六月一个海边的清晨。


狼叫一声递一声,越来越近,它们的剪影出现在雪地与夜空之间。我把火堆拨得更旺一些。松枝不够,距离日出还太遥远了,这会是漫长的一夜,比我在战地医院里等待做完手术的他醒来那夜还要漫长。
他模糊地吐出一些破碎、毫无关联的词,就像被风雪刮碎的声音。我喂水给他,感觉他的舌头和嘴唇像被煮沸过一样。后来他说了一个算是完整的句子:嗯,就像亚当……史蒂夫,就像亚当。


巴克,我想到爱像是什么了。
是什么?
上帝朝亚当吹一口气,亚当活了过来。爱就是那一口气。


3,6。3和6。我和他的暗号。
三个单词,六个字母。一句话。
I love U。
这是整个世间我只会对他一个人说出的话。

我知道他不会死,也不能死。我提前翻到了书的下下下一章看了结果,再跳回来,发现这一页因由的空白需要自己填写。
我提起盾,另一只手攥紧猎刀,走到洞外,用身子堵住洞口。


狼群并没有立即扑上来,而是停在洞前十几米外的雪地里,或站或卧。
果然仍是昨晚那一群,数量似乎还比之前多了几只。身高体壮的雄兽在队列最前方,后面是等待分食的雌兽与幼崽。隆起的雪坡上,立着一只银灰被毛、体型硕大的公狼。照狼群的习惯,只有狼王能占据最高位置,原来“灰将军”并不是狼王。
我头也不回地说:“喂,巴克,你想给狼王取个什么名字?叫‘银酋长’怎么样?”


借着雪地上月光的反光能看得清,“银酋长”只有一只右眼,左脸上有一片已经痊愈的紫红疤痕,可能是野猪獠牙或熊掌留下的,几乎将半张狼脸掀开,左眼眶惟余半个黑洞。
狼王状甚悠闲地抖抖头耳,踏动前爪,并不着急下令进攻的样子。表现得最焦躁的是灰将军,它始终仇恨满腔地瞪视我,把尖尖的犬牙龇在狼吻之外。有一次它已经忍不住出列,但狼王从喉咙中低吼了一声,它不得不停住步子,悻悻地回到队伍中去。


我忽然明白了:它们是在等待。
等火堆燃尽。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19 19:36:00 +0800 CST  
chapter6
第二晚(续)
在掠食者中,狼具有最谨慎的脾性。第一头狼扑上来的时候,我已经跟它们对峙了将近四个小时。我没料到它们能等那么久。
我并不奢望它们会像昨夜一样离去,冬季食物难寻,狼群不得不一起狩猎,但猎物分配极端不均,除了狼王、几匹捕猎能力出色的公狼和几匹貌美得宠的母狼,群中大部分狼都难以吃饱。而比起有角有蹄的野猪、鹿等动物,力量与速度都大大逊色的人类无疑是食肉兽最好的口粮。
那些犬牙松动、狼爪磨平、豁嘴瘸腿的伤狼和老狼,半个寒冬都只能吃皮囊和骨渣,食不果腹,它们对这顿人肉餐食的渴望,比那些壮狼更迫切。

火堆就在我身后,在黑夜里发着光。我朝侧边挪了挪,好让火光更显著。
寒风吹得双耳生疼,我紧盯着狼群,蹲下身来拨火。他清醒了一点,问:“狼群回来了?”
我说:“是的。你睡吧,交给我。”

几个小时后,火堆委顿下去,柴堆成了灰烬,只有顶端还有几点最后的火星。我看到银酋长从它蹲踞的高处慢慢站起来。
我在心里说,来吧,把你们滚热的狼血和皮肉拿来给我。
风推着云,云在夜空里走得飞快,一大片乌云遮挡了月亮,山谷里陡然暗了下来。我听到银酋长低沉地吼叫一声,然后十几双绿荧荧的光点蓦地迅速移动起来。雪地上传来脚爪蹬踏的簌簌声,那声音密集得像雨声。
银酋长那一身银灰色的皮毛,黑暗里隐约闪着光。在狼群杀临之前的一秒,我一抖手把盾甩出去,抛向狼王的方向。
结果我竟然失手了。
脱手那一刻便觉得不妙,盾飞去的速度不够快,准头也不够,狼王极敏捷地向侧边一跳,闪开了,它嗷呜叫了一声,嘴巴开合,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空气。盾没有飞回我手中,继续向前飞行一段,余力衰减至零后掉落在雪地里。
是我的手臂力量不足了,我没有想到体力会下降得这么厉害。就在这时,第一匹狼的犬齿已经刺穿了我的制服。

它咬中的是我的肩膀。那不是灰将军,是另一只褐色被毛的大公狼,四肢粗壮,人立起来有大半个人那么高,大概此兽在多次狩猎中惯做前锋,奋勇争先,其余狼的动作都比它慢,也有可能是它们想故意拖慢一些,让蛮勇之徒去试试敌人锋芒。
那兽的齿锋所向,自然是我颈上的动脉血管。我不能向后退,一步也不能退,因此没有躲闪,只是倾侧身子,躲开咽喉要害,让它一口叼住左肩头。
狼的咬力能达到500-700磅,可以隔着皮毛把羊的腿骨咬成三截。抢在它的上下牙咬合之前,我右手的猎刀刺穿了它的颈动脉血管。
它悲伤地呜咽一声,狼口与狼毛中热烘烘的臭味和膻气扑面。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犬齿穿透了皮肤的角质层、表皮后,在真皮层无力地停了下来。
热得发烫的血喷了一身一脸,嘴唇上也溅了一股,咸而腥。

然后,我把它撕开了。
是字面意义上的撕开。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5:58:00 +0800 CST  
猎刀插在它颈根处,我用右手把它从肩头扯下,左手抓住沾着狼血、滑腻腻的刀柄,将刀锋向下一拽,划出突破口。
双手握住豁开的皮肉边缘,向两边一分。狼的身体分成了两半,更多的血浆喷了出来,肺腑肚肠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我绝不嗜杀,也绝不以制造血腥场面为乐。此举只为震慑群狼。
果然,狼们都惊得刹住脚步,怔了一怔,然后原地狂嗥,好几只老狼向后撤了数米,不安地转圈,在后押阵的银酋长立即发出了威慑意味的叫声。
我把左手那带着狼头的一半尸身掷出去,也发出了一声颇为原始的吼叫。也许是错觉——我似乎听到山谷里有我的吼叫的回音。
很多等了大半夜、饿急了的狼已经不顾狼王命令,转而去抢同伴尸身。我拔掉右半边狼尸上的猎刀,把剩下这爿尸体也高高抛出,并尽力扔远。这一招很管用,更多禁不住诱惑的老狼和母狼暂时放弃进攻,奔去争食那块不会反抗的尸肉。
但那几头最立功心切的公狼只是犹豫了一阵,在雪中刨了刨脚爪,就再次扑上来。

第一只,第二只,第三只……我割开狼的喉管,刺破狼心,捏碎颈骨,一拳击烂颅骨,一腿踹断狼腰,每一刀每一拳都力求致命,因为一秒都不能耽误,伤狼的反扑会更凶猛致命,而我更不能让它们冲到身后,因为身后是无力反抗的巴基。
狼尸也起到了诱敌的作用,虽然尸肉被抢光后,被逗起食欲、胃口永无满足的狼们会再次掉头扑上来,但那至少令我不必在同一时间内抵挡太多尖锐犬牙。
上来扑咬我大腿和腹部的狼,用自身重量往下坠,想将我拽倒,这一招是狼群狩猎时常用的,当它们追捕野牛等大动物的时候,往往会跳到侧腹处,咬住腹皮往下一坠,把猎物肚腹撕破,大肠小肠掉落一地,野牛继续狂奔,后蹄把自己的肠子绊住、踩断,最后甚至踏破心脏死去。但我不是野牛。腹肌着了好几口,好在我总能赶在狼牙咬穿肚皮之前一刀结果了它们性命。
大腿和小腿传来疼痛,我努力站稳身子。面前雪地一片狼藉,远远近近狼的残骸逐渐越积越多,尸体的四肢和躯干被扯分得七零八落,狼崽们呜呜叫唤,埋头啃吃。
我的制服早就被染得遍体血红,那其中有我的血,还好大部分是狼血。眼睛里溅进了血滴,有点模糊,腾不出手去抹,视野一时也变得殷红。
剩下的狼已越来越少。有几只瘸腿瘦弱的狼已经被吓破了胆,在几米之外虚张声势地吠叫。但我的力量也在减弱,有好几只狼没能一击致命,被我摔到远处之后打个滚又摇晃着站起来,再次扑过来。
其实整个过程大概只有几分钟,我却觉得有一年那么长。当狼只剩下四五只的时候,我最怕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只狼从我的手肘之下钻了过去。
一片灰黄色的影子,是那只损失了友伴的“灰将军”。
我大叫一声:“巴基!”几乎在同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它的目标始终不是我,而是巴基。
难道它能猜到打昏那只黑狼的是我、最终饮干狼血完成杀戮的是巴基?这太难以置信。也许它同伴的血停留在他身体里,尚余可供辨认的气味?
我把一只前爪嵌进大腿肉里的狼刺死、扔出去,迅速转过身,看到他抬起左臂遮挡脸和咽喉,灰将军咬在了他上臂处,他试图用右手攥拳去打狼头。我身上突然多了热烘烘的重压,余光里能看到银灰色的皮毛。
狼王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扑了上来。必须说,它确实挑了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它壮硕沉重得惊人,我被扑倒了,下巴磕地。它的四只脚爪钳在脊背上,身子再向上一窜,张口从侧面咬我颈上的血管。
从这个角度,我看到了半米之外巴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并不带着期望,只有恐惧和焦灼。
灰狼的狼牙离他的咽喉也只有几厘米,但我知道那恐惧是因为我的危殆。
我甩头躲开了狼王第一口撕咬,那两枚刀尖一样的犬齿偏了一点点,没能穿透血管。但我的刀尖不会偏。我甚至来不及爬起身,就驮着那只沉重的大狼,手肘和膝盖一起用力,将距离缩到一条手臂长短,将那把猎刀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戳下,刺进灰将军的头颅里。
刀从顶门处进入,一直深深地扎下去,穿透坚硬的颅骨、柔软的脑组织和上颚,直到连刀茎也没进去,刀的护手抵在那灰黄色皮毛上。
我戳得太深了,而且手上沾了太多滑腻的鲜血,刀一下拔不出来。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这时狼王的牙已经再次咬下来。
我不得不暂时放弃拔刀,一拳把狼吻从颈边撞开,另一只手揪住那兽的颈皮,把它从后面抡到身前,双手扼住它喉咙,将它压制在地上。狼王的力量惊人地大,四爪踢蹬,我的胸腹立即被它的利爪剐出数条血口。我腾不出手,再次叫道:“巴基!”
他右手拔出死狼头顶的刀,咬紧牙齿,挥手一掷。
虽然伤病交加,我的狙击手仍有百步穿杨的本事:那把刀准确地刺进了狼王剩余的右眼。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01:00 +0800 CST  
狼王自知难以幸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嗥叫。
我听说动物族群首领在死之前,都会用叫声传达意志、发出警告,果然在那声嗥叫后,洞外仅剩的几只远远观望的残狼母狼和狼崽都悲戚地呜咽数声,转身奔逃,转眼便消失在杉林深处。
我握住刀柄向内一捅,刺透了它的脑袋,狼王抽搐几下,无声无息地死了。
我瘫软下来,躺倒在死狼和巴基中间,大口喘气。
他甚至没有力气把压在他身上的灰狼尸体掀掉,只是慢慢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脸上的狼血凝住了,成了一层薄薄的硬壳,脸肌挣破那层壳才笑出来,看上去肯定很怪异。

我说:“……I had it on the ropes.”
他嘴角掀起一个笑:“I know you did.”

我爬起身,把两条死狼搬到山洞角落里,再去检查他的左臂。
拆掉早被血浸透的三角巾和旧绷带,能清楚地看到,那带着仇恨的狼牙已把上臂咬断了一多半,皮肉可怖地翻卷,伤口深可见骨。
食肉兽如野狼,牙齿上的致命病菌最多,最易引发破伤风,而磺胺粉已经用完了,我没有任何能阻止发炎感染的药物。而且坏疽发展得远比我想象中快,如果不是在七十年后见过冬兵,只根据伤势做判断,我一定会认为——他可能熬不过24小时,除非有奇迹发生。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然而事实是奇迹发生了,他熬过去了,他活到了七十年后,变成生龙活虎的冬日战士,我的肋骨颧骨还清楚记得他的拳劲有多凶悍……
我伸手去摸腰囊里的绷带时有点哆嗦。他闭上眼睛,很轻但很深很慢地吸气。我不知道那有多疼,也许冻伤和坏疽造成的麻木会削弱疼痛?奇迹在哪儿?奇迹会是什么?

就在我解开绷带卷的时候,他轻声说:“史蒂夫。”
“嗯。”
他的声音轻得仿佛是一片落叶掉下来。“割掉它吧。”
“什么!”

他像疲倦得就要睡去的人,眼皮只掀开一条缝隙,“那条手臂,我早知道是留不住的。”
那句话像咒语一样,把我变成了一座跪着的石像,连呼吸都止了。

他的眼珠在眼皮下缓缓转动,看了一眼左臂,“虽然你不肯说,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尽快截肢,我很可能等不到救援……”
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变模糊、又再变回清晰。所有线条像极细小的蛇一样在晦暗的光线中扭曲跳动,浑身伤口忽然一齐疼起来,疼痛如有针戳火灼。风声,洞外风声凄厉,像恶狠狠的号哭。
他竟然还能朝我微笑,“如果我必须得丢一条胳膊,史蒂维,我希望是,由你动手。”
我的嘴唇动了动,“巴基,我不能……没有酒精没有骨锯没有缝合针,咱们什么也没有。”
“有吗啡,有一把很快的刀,还有你。够了。”他平静得像陈述一件极简单不过的事,“哈,最难的事又得推给你办啦,没办法,谁教你是队长呢。”

在冬日战士的档案里,苏联人找到他时,他的左臂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损失。左边肩膀下,只剩一段残肢和血淋淋的截面。
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他的手臂,是我,是我截掉的。
(TBC)

楼主 晓伊妹妹  发布于 2017-01-20 16:02:00 +0800 CST  

楼主:晓伊妹妹

字数:89247

发表时间:2017-01-20 03:1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6-25 01:01:41 +0800 CST

评论数:127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