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明叶……”她喃喃重复，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脸，“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丢下你。”
第十三份病历完成。
白秋华伸了个懒腰，得空互动一番僵硬的颈椎腰背。然而抬眼间去发现早有一人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直勾勾盯着他。
“黎黎？”
他微讶，以至于愣了片刻才起身迎接。对方倒并不介意他的失礼，毫不见外地上前将手中一份热粥放在了他桌上：
“白医生忙起来连饭都不吃，是要成仙啊？”
白秋华闻言展眉一笑，揶揄道：
“不敢不敢，我还得继续在凡间救死扶伤。”
陆羽黎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还是先救救雪儿吧！”
白秋华刚囫囵吞下一口粥，听她如此说，连忙又将餐盒搁下，急道：
“雪儿病了吗？！”
“是，病得不轻，你没看出来吗？”
陆羽黎从包里取出一张成绩单拍在桌上，继续道：
“看看她，这学期八门课七科弃考，还有一科五十九分？！她还要多离谱？”
白秋华拿起那张成绩单端详须臾，故作轻松道：
“啊……那这，这五十九分嘛，多半是老师故意的。”
“白大医生我请你看清楚！”陆羽黎气急败坏指着成绩单上的一栏，“平时分占比百分之四十，老师给了她满分啊！老师都这么尽力了，冷大小姐期末就考了个三十分，你还替她解释？”
白秋华无言以对，只得岔开话题道：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她的事的？”
“你去问她啊！”一提起这件事陆羽黎就格外头疼，“大一时候填家长号码，她和倾倾全填的是你的和我的。现在好了，你一天忙起来接不到电话，我替她向班主任说了半个小时的好话！”
“噗……”
白秋华委实没忍住，背过身笑得发抖，陆羽黎亦绷不住脸色，随之笑出声。待两人笑够了，陆羽黎又向那成绩单一瞥，道：
“我好不容易给她争取了一个补考的机会，就在下周，从现在开始好好复习还来得及。你赶紧联系她，让她回学校踏踏实实准备补考。”

“补考？”
宁明叶转而看向冷疏雪，后者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陆羽黎便抢先问道：
“宁总，这段时间她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宁明叶未曾否认。
陆羽黎剜了冷疏雪一眼，愤然道：
“宁总，她还是个学生，可是现在她为了你已经快要被退学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弃考不是因为来照顾他吗？！”
“我……”
冷疏雪无话可说，悻悻坐回床边，宁明叶顺势揽过她肩膀，对陆羽黎道：
“谢谢你们对雪儿的关心，我会提醒她按时参加补考。”
“你们……”
“慢走，不送。”
陆羽黎还想追问，却被他下了逐客令。白秋华知趣先一步退出病房，陆羽黎只得紧随其后离开。
门开了又关，冷疏雪随手拿过那张成绩单丢入垃圾桶，暗骂一声麻烦。
“你有考试，为什么不告诉我？” 宁明叶耐着性子发问，而她仍是垂着头不支声。难得见她这般可怜，前者忍不住笑笑，继续道：
“从明天起，你安心准备考试，等补考结束我们再见面。”
“那，我把书拿过来复习可以吗？”冷疏雪试探道，“我说过不会丢下你的。”
宁明叶目光一颤，旋即温声应道：
“好。”

第四十一章 容器（3）
陈果病情恶化迅速，安华医院组织了多次会诊，换肝已迫在眉睫。
然而等一个肝源，远比等一个人来相爱要艰难得多。而宁明叶原定于周三出院，为了配型检查，也不得不又提前了一天。
冷疏雪忙于补考自顾不暇，他也早已习惯形单影只地离开这里，从一间毫无温度的病房，回到那幢冷清至极的别墅。
陈昂与曲怀萍为了陈果的病出售国//内外所有不//动//产，回//国之后一直住在旅店，这一次，就顺理成章的搬进了这里。陈果也知情后吵嚷着出院，便与医生请了一天的假，来这里暂住一晚。
宁明叶推开门，涌入鼻腔的不是熟悉的淡香水味，而是屡屡油烟调料香气，是久违的人间烟火。
“明叶回来了！”曲怀萍将糖醋鱼端上桌，两手娴熟地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才上前拉过他手臂走到餐桌边，笑道，“这么多年没见，就记得你爱吃这道菜了，快去洗手尝尝！”
那道糖醋鱼色香味俱全，比高档餐厅更多了几分家常的美味。然而宁明叶看着它，只觉得异常陌生。
记忆里的这道菜没有装盘时的圣女果点缀，鱼皮尝尝炸得焦糊，糖醋汁未曾勾芡，尝起来索然无味，难以下咽。但每每出现在餐桌上，他总会冒着宁衡不悦的目光夹上几筷子，囫囵吞下。
那时的曲怀萍十指不沾阳春水，更不必提做出一道精美的菜肴，以至于当他听到陈果口口声声“炫耀”着母亲高超的厨艺时，都觉得匪夷所思。
现在看来，陈果没有说谎。
离开宁家多年，曲怀萍的确成为了一位“好妈妈”。
“陈昂，叫果子下来吃饭了，还有个汤马上好。”
“遵命。”陈昂放下手中的报纸，半开玩笑似的冲着妻子作了个揖，一路小跑着上了楼。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宁明叶张张口想要回应些什么，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
这份热闹，原本就与他无关，与他格格不入。
陈昂抱着陈果步下楼梯，恰好同他迎面而来，他犹豫再三着要不要去帮一把手，陈果却先对着他摆摆手，笑弯了眉眼：
“哥，工作辛苦了。”
宁明叶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暄弄得哑口无言，甚至本能地退了半步，让到一旁。曲怀萍看在眼里，适时插话道：
“我们果子心疼哥哥了。那我的果子要赶快好起来，帮哥哥分担工作呀！”
“好！”陈果满口答应，就着陈昂的搀扶落了座，细心帮每一个分好碗筷，特意将两双同款的筷子分别摆在自己和宁明叶面前，“哥，快吃饭吧。”
“明叶，坐。”
陈昂也跟着帮腔，就手替他拉开了椅子。
“不用了，”宁明叶尴尬避开三人视线，双手暗自紧紧攥作了拳，“我吃过了。”
曲怀萍一怔，同陈昂相顾一眼，复赔笑道：
“妈妈特意为你做的鱼，好歹尝一口吧。”
随即不待他答话，陈果的筷子已经夹起一块鱼肉放进他碗中：
“哥哥就尝一点点了，可好吃了！”
他转过身迎上陈果期待目光，又见到曲怀萍干脆端起他的碗筷，作势要上前。他也唯有抬手企图接过来，曲怀萍则笑盈盈摇了摇头：
“妈妈喂你。”
医生叮嘱一个月后才勉强能清淡饮食，眼下才过不到半个月，如此油腻生冷他本应拒绝。然而一股莫名的感觉在心间升起，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张口吞下了那块鱼肉，强忍着反胃咽下。
“怎么样，好吃吗？”陈果瞪了眼睛等待他的回答，他也唯有扯出一丝笑容来，点了点头。
曲怀萍便好似得了天大的褒奖，笑逐颜开：
“看来妈妈没记错，我的明叶喜欢这道菜。”
我的明叶。
四个字清清楚楚，那么动听。这是曲怀萍第一次用称呼陈果的方式称呼他，要他不得不仓皇别过头掩去眼角一点湿润，局促跑上楼梯：
“我还有事要忙，失陪。”
直至冲入书房将门反锁，他才终于得空喘息，背靠着墙壁，一点一点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之上。天色渐晚，夕阳透过窗，铺了一地金黄，为笼罩着的半张书桌，一面书柜洒了一层薄雾。视线中的一切仿佛愈发虚无缥缈，更像是……
幻觉。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明明那么真切的发生在眼前，却更令他无法相信。
上腹猛烈腾起的剧痛牵回了思绪，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踉跄着起身冲入盥//洗室，伏在洗手台上干呕了许久。末了终于混着血丝吐出了那一块鱼肉，胃内刀绞般的痛意却仍不打算放过他。不得已抓起摆在手边的玻璃杯抵在腹//部，将额头抵在洗手台边沿堪堪跪//倒，亦丝毫不能缓解。
而狼狈至此，痛到几乎无法伸//展//挺//直//身体，瑟缩成一团不住发着抖，唇角竟不自觉地勾起，笑得满眼苦涩。
会痛的，都不是梦。
曲怀萍所做的一切，是真实存在过的。
宁明叶第一次由衷地感激命运，感激宁衡和曲怀萍赐给他一副//健康的肝//脏，时至今日，能派上一些用场。
“明叶？”陈昂礼貌叩响了房门，“你在忙吗？果子说他有些事想要和你谈谈。”
他下意识企图借着洗手台起身，不想稍稍移动，胃内便如同火灼般疼痛彻背，只能全凭着双手的力气将自己支持起来。然而不消半刻，反胃感再度顶上来，血珠成串自唇间滴落，染了一池鲜红。
“明叶？你听到了吗？”
陈昂仍喋喋不休，他想要回应，无奈一开口便是止不住地呕//吐，整颗胃仿佛被攥成了一团，也要被他一并吐出了。
“明叶，你在里面吗？”

“明叶，你在里面吗？”
咔哒。
“……别进来！”书房的门被推开，他拼尽了最后的气力高喊出声，打开水龙头将大片大片的血迹冲刷干净，“我……我一会儿过去……”
被流水声淹没的声音断断续续，陈昂听不真切，却也不敢贸然进他的房间。悻悻又退回门外，叮嘱道：
“果子身体不好，不能太晚休息，你尽快吧。”
“呃啊……”
脚步声渐远，他才终究能放任一声低吟溢出齿缝，颤抖着双手掬起一捧凉水，低头灌下。冰冷滑入胃内，能短暂缓解疼痛——
从前痛得厉害的时候，这个方法比止疼药好用。
待到最疼的时候过去，能倚着台子站稳了，就借着水洗了把脸，抬头时瞥见镜子里的倒影，他居然会被自己吓了一跳。
那日在安华的特需病房同陈果见面，即便后者久病卧床，那脸色都依然像个人；而他自己，面色惨白，双眼微微泛着红，两片唇瓣没有半点血色，倒是嘴角的血迹红得刺眼。
他看起来真的不像个活人。
像一只，孤魂野鬼。

像一只，孤魂野鬼。
半个小时过去，眼看时近八点，曲怀萍忍无可忍。
陈果生病后一向早睡，这一点陈昂已经提醒过了，就算宁明叶的工作再忙，也至少该体恤病人的情况。
她又一次敲响了书房的门，尽可能地保持着克制，催促道：
“明叶，果子要休息了，你有什么事不能等一会儿再处理吗？果子在生病……”
话音未落，那扇门毫无预兆地打开，宁明叶一言不发绕过她走向了陈果所在的客卧，徒留她对着空荡的一间书房。
桌上的电脑是关着的，被褥床单整齐，显然不曾触碰过，唯有盥洗室的地面存有未干的水渍……她环顾了一周，未曾多想，阖门而去。
“哥哥，”陈果见宁明叶进来喜出望外，忙放下手中的漫画书坐了起来，“我等你好久了。”
“嗯。”宁明叶走到窗边站定，背倚着落地窗，微微躬着身。
“哥，明天去做配型，你怕不怕？”
陈果饶有兴味支颐望向他，眼睛里闪烁着独属于少年的、纤尘不染的清澈光芒。
宁明叶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忖度片刻，淡然应道：
“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一旦配型成功，就会切下你的肝了……会疼吧？”陈果蹙了蹙眉，正色道，“哥，如果你怕，或者……如果你不想割//肝给我，你可以拒绝。”
宁明叶转过头，深深地、深深地看着这个“大义凛然”的孩子，良久，才反问道：
“那你怎么办。”
陈果无谓耸耸肩，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我会变成光，去找奥特曼！”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宁明叶兀自叹了一声，上前替人掖了掖被角：
“别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
陈果趁机抓住他的手，认真道：
“哥，谢谢你愿意救我。”
倒是宁明叶被这突然的接触吓了一跳，无所适从地抽走手臂，用几声干咳掩饰内心的慌乱，快步走向房门。
“哥，”陈果又道，“妈妈答应我了，以后我们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她会对你比对我更好。”
宁明叶果然停下了脚步，他便继续说了下去：
“哥，你放心，我不吃醋。我只希望妈妈把离开你的这些年，都补偿给你。”
宁明叶只觉心跳莫名停了一拍，连呼吸也全然忘记，他分不清自己当下究竟是惊喜、满足，抑或是诧异；同样，没有等他真正想明白就已经回过神，侧头轻笑一声，漠然道：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习惯一个人。”
次日清晨，曲怀萍早早起来准备早餐，陈果也难得没有赖床，在厨房里说说笑笑。
“妈妈，我帮你洗草莓。”
瘦得枯槁的小手伸向满盆红彤彤的草莓，曲怀萍亦耐心地教导着：
“来，和妈妈一起，把叶子丢掉，把果实冲干净……”
陈果学着妈妈//的样子去掉了草莓的叶子，将饱满的果实放到水龙下冲洗，随口问道：
“妈妈，叶子也很好看啊，为什么要丢掉？”
曲怀萍笑笑，将手中洗好的草莓送到他嘴边，宠溺道：
“因为，妈妈只喜欢果子呀！”
她当然不会看见，刚刚走到厨房门前想要为自己倒一杯热水的宁明叶慢慢垂下了目光，转而将杯中冷透的隔夜水，一饮而尽。

第四十二章 容器（4）
配型检查有一套繁琐的程序，每一项都完成已时近正午，各项报告送到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曲怀萍与陈昂坐立难安，倒显得宁明叶与陈果两个即将被送上手术台的人异常镇定。
孙慧彦手捧报告一页一页仔细阅读，眉头亦随之越皱越深，神色愈发严肃。曲怀萍慌了神，握紧陈果的手试探着问道：
“孙主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捐赠者肝脏倒是没问题。”孙慧彦合上了报告，曲怀萍也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笑着揽过陈果的肩膀。
“但是，你，”孙慧彦转而看向独自站在一旁的宁明叶，“确定要捐献肝脏吗？”
陈昂不明所以，索性道：
“孙主任，有话您就直说吧。”
“好，那请你们看看这份报告吧。”孙慧彦说着，将手中的文件夹递了过去，“情况很复杂，我剪短截说。两次胃切除已经快把胃摘完了，目前创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且伴有少量出血；长期的营养障碍，重度贫血，红细胞数值都……体重也严重低于正常标准，在临床上来看，我们不鼓励这次捐赠。还有……”
“不鼓励……”他的话被曲怀萍的喃喃自语打断，旋即后者又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双眼一亮，急问道，“不鼓励，不是不能对吧！孙主任，如果本人和家属都没有意见，是不是就可以捐//肝？”
孙慧彦看了一眼那个听到自己的检查报告却始终无动于衷的年轻人，长叹一声，道：
“如果只是这些，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但是检查过程中心电图显示异常，我们怀疑，是动脉导管未闭。”
“动……”这个词对于曲怀萍而言太过陌生，孙慧彦猜得出，便又解释道：
“是一种先天性的心脏病，平时没有明显的症状，但是如果接受肝脏切除手术可能会引发心律不齐，甚至死亡。”
“什么……”
曲怀萍只觉得先前那个信以为真的希望被狠狠击破，灰飞烟灭，她的心，也一样被捏碎，燃烧殆尽。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来，连抱着陈果的手都脱了力，抖若筛糠。
孙慧彦深表同情，宽慰道：
“要保持希望，我们继续等待肝源。”
“不！”曲怀萍突然歇斯底里地将那份检查报告撕碎，“果子等不了！孙主任，你刚刚也说了，是‘可能会’，那是概率事件啊！我们签署一份协议，就写……就写不论手术中出现什么意外，都不会追究医院的责任，这样行不行？”
她说得情真意切，自以为条理清晰，感人肺腑，却连身边的陈果都不禁为之错愕：
“妈，你在说什么啊？！”
孙慧彦不忍再看这位痛苦至疯狂的母亲，更不忍看到现在为止都保持着沉默、听凭所谓家属替自己赌上性命的宁明叶，背过身去拿起病历本，低声道：
“这是不人道的，恕我不能答应你。”
“那眼看我的孩子死就是人道吗？”
曲怀萍厉声质问着，孙慧彦也只能充耳不闻，径自走出了办公室。
陈果在陈昂的搀扶下俯身替她擦了擦眼泪，硬挤出一丝笑容来：
“妈妈别哭了，没事，我都已经等那么久了，不差这几天。”
曲怀萍濒临崩溃，竟绕开他冲向了宁明叶，继而一把扯住对方衣领，红着眼睛恨道：
“你是故意的！是你要害死我的果子！”
宁明叶被她拽了个踉跄，却未曾还手，依然低着头，轻轻道了一声：
“抱歉。”
“我不想听你道歉！”曲怀萍猛地推了他一把，哭喊道，“你现在马上去和医生说，你可以做手术你可以捐肝给果子，你快去！”
“妈，你冷静点！”陈果生怕她说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言辞，忙喝止了这一番气话，“让哥哥捐肝给我他会死的！”
“他本来就不该活！”曲怀萍愈发口不择言，甚至仇视着眼前的长子，一字一顿道，“如果让我选，我一定会让他去死！”

“他本来就不该活！”曲怀萍愈发口不择言，甚至仇视着眼前的长子，一字一顿道，“如果让我选，我一定会让他去死！”
“够了！”陈昂终于将妻子拉开，沉声道，“还当着果子呢，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曲怀萍这才恢复了几分理智，倒在丈夫怀中泣不成声。
而宁明叶盯着地上散落的、被曲怀萍撕碎的检查报告，一步一步走过去，俯下身，一片一片拾起来整理好拿在手里，却看都不看一眼，悉数丢入了垃圾桶。
“哥……”
陈果想要说些什么，而当迎上他的目光，终究抿抿唇作罢。
那是一双太绝望的眸子，一点光亮都没有，如两潭死水，已激不起任何波澜。
宁明叶看了他一眼，破天荒轻轻握了握他的肩膀：
“别怕……”
“哥，我不怕，”陈果还是那般调皮笑笑，坚定地反握住他的手，“没事的。”
“果子，别叫他哥哥……”曲怀萍抽噎道，“他不配当你哥！”
宁明叶闻言却笑了，笑得格外凄凉，比哭更苦涩。
“对，我不是你哥，”他笑着，认同了一点，“我只是一个……换肝给你的容器。”
孙慧彦在会议结束后回到办公室时，曲怀萍和陈昂已经带着陈果离开，丢了一地的碎纸片也被规规整整地收拾好，用一种近乎刻薄的整齐，放在垃圾桶内。而宁明叶依然站在那里，似乎是有意在等他。
“正好，”他没多想，如常搁下保温杯，启动了电脑，“我还想联系你呢。刚才我是看你弟弟病重，才没和你父母说得太直接，但是你的身体状况，你自己要有数啊。现在红细胞太低，胃内又反复出血，你容易出大问题！看看你瘦得一把骨头，比你弟还可怜……”
“孙主任，”关于这些，宁明叶似乎漠不关心、充耳不闻，“我的肝脏是健康的，没错吧。”
“啊？”孙慧彦始料未及，结结巴巴应道，“是啊，你的肝是没问题，我现在说的是其他问题……”
“那把它换给陈果吧。”
宁明叶如是道。
孙慧彦震惊更甚，愣了许久没回过神来：
“你……我不是说了，你的心脏有问题……”
“没关系，”宁明叶欲盖弥彰般笑着说完，“我同意手术。”
这一回孙慧彦听得清清楚楚，心头顿时涌上诸多怒意，拍案而起：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你上手术台，会死，死！懂吗！”
宁明叶望着他，半晌，才低声道：
“我活着吗。”
“你！”孙慧彦气结，一把抄起刚刚从食堂拿回来的苹果撞开他朝外走去，“简直不可理喻！”
那真是一只好看的苹果。
通红通红的，散发着甜香味儿。
孙慧彦泄愤似的一把揪掉了上满挂着的、几乎枯干的叶子，用力咬下一口。
“妈妈，叶子也很好看啊，为什么要丢掉？”
“因为，妈妈只喜欢果子呀！”
宁明叶拖着站到僵硬的双腿走到那片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叶子前，慢慢弯下腰，小心翼翼将它放在掌心。但它已经太过残破，有些地方甚至因干枯而自然瓦解，还有一部分，因为撞击地面，而粉身碎骨，捡都捡不起了。
他偏执地一点一点收集，再微小的粉末亦不放过，可到最后，依然没能把它完整的拼起来。
末了，终究握起了手掌：
“叶子不好看……”
他说给自己听，说给那枚叶子听，倏尔，又勾起唇角，由着泪水一滴一滴打在手背：
“那为什么要长出叶子呢……”
你又为什么，生下我。

第四十三章 忠告
“终于考完了！”明明是冷疏雪顺利完成补考，等在教学楼外的蓝倾欢倒是显得比她更兴奋，迎着她出来，一蹦三尺高，“补考快乐啊雪儿！”
冷疏雪没好气瞪了她一眼：
“补考还快乐什么。”
“我快乐呀！”蓝倾欢嬉皮笑脸凑上去挽住她的手臂，“谁能想到你两年的优秀学员，这一次居然和我这个挂科常客一起补考呢！”
“你！”冷疏雪气结，索性甩开她径自往前走。蓝倾欢倒不甚介意，又紧赶几步黏了上来，赔笑道：
“哎呀雪儿，别生气嘛！走，我请你吃饭呀！”
“没空，”冷疏雪故作深沉道，“你自己去吧。”
“那你呢？”蓝倾欢说完，立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哦——又去找你的宁总对吧！”
“这次你猜错了，”冷疏雪抬手轻轻敲在对方额头，“我是去找旻佳。”
张旻佳所在的出租屋狭小逼仄，一张单人床，一架二手衣柜，再摆一排各式吉他贝斯，便没了下脚的地方。冷疏雪见怪不怪，摸索出一条小径，走到那只缺了半个腿的凳子旁边落了座。
“雪儿，你突然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张旻佳尴尬地从床下拎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冷疏雪只瞥了一眼未曾去接，直接问道：
“你和宁明叶见过面了？”
“宁明叶？”张旻佳一怔，旋即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啊，上次来酒吧找我那个人，怎么，他和你说了什么？”
冷疏雪抬眼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你是不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张旻佳背过身在胡乱不堪的床上一阵翻找，终于摸索来手机，将一张图片示与她：
“他那张照片上没有时间，我这张才是完整的，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前？”冷疏雪只觉万分诧异，两年前，那时候他们分明还在一起！怎么她会对此一无所知？！
张旻佳看穿了她的心思，忙解释道：
“在和你分手之后。阿冰趁我喝醉，想引我和她一起，谁想到当晚我不知道被谁送去了医院，就有了这张检查报告。”
“那你现在……”
“我对天发誓，”张旻佳说着，竖起了四根手指，“只有这一次，我是被人陷害的！现在我连饭都吃不起了，哪有钱玩这个？”
冷疏雪半信半疑，长叹了一口气，转而问道：
“那你认为，是谁陷害你？”
“我也不确定，”张旻佳耸耸肩膀，“当时我挡了不少人的路，可能是天音或者魔方的人，也可能是你……”
“我？”
张旻佳原想如那日与宁明叶见面时一般，将矛头指向冷秦川。但他没敢忘，冷疏雪之于父母家庭是绝对信任的，最忌讳旁人议论她的家人。与其追根究底，说出来惹人厌烦，倒不如得过且过罢。
“你……认识那位小叶总，与璎谛合作的时候，总觉得他看我不顺眼。”
冷疏雪摇摇头，道：
“算了，左右也都是猜测。总之，以后不论你发展如何，都不要再碰这些东西。”
“我是不想碰，可是阿冰她……”张旻佳脱口而出，刹那之间给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忙改口道，“我是说，绝不再犯。”
然而木已成舟，冷疏雪真切地听见了。
但她出奇地冷静，甚至一点愤怒都不曾表现出来，仅仅认真忖度了片刻，复道：
“如果可能的话，你把阿冰送去戒了吧。”
张旻佳闻言没答话，拿起手边的半瓶不知放了多久的汽水，拧开猛灌了一口：
“雪儿，我爱她。”
“正因为你爱她，所以才不能让她继续被这东西伤害下去啊！”
冷疏雪苦口婆心，他却全然不领情，岔开话题道：
“别说我们了，说说你。那个宁明叶，是你男朋友？”

“别说我们了，说说你。那个宁明叶，是你男朋友？”
冷疏雪没否认，大大方方认承道：
“对，我们在交往。”
“醋劲儿挺大啊，”张旻佳嗤笑道，“把我这点儿老底儿都挖出来了。不过雪儿，你得长长记性。”
冷疏雪不明所以，不解道：
“什么意思？”
“你啊，别像当年对我一样，事无巨细地帮他；也别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就一腔热血地把自己交出去。”
张旻佳说着垂下头，须臾，苦笑一声，继续道：
“对他太好，容易让他不知好歹。”
冷疏雪不以为意，反而主动调笑道：
“放心，他和你不一样。”
张旻佳听她如此说，倒像是被激起了斗志，抬起头来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他不一样？”
“直觉，”冷疏雪说得格外诚恳，“和他在一起，让我有一种救赎感。”
“救赎？”张旻佳听得一头雾水，她点点头，说了下去：
“他看起来，是个太孤独、太冷漠的人，孤僻，而且……绝望。我很想去温暖他，救赎他。”
张旻佳默不作声，沉吟半晌，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道：
“雪儿，你真的爱他吗？”
冷疏雪忍不住笑出声：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雪儿，你需要一个人温暖坚定的人让你依靠，而不是去温暖别人。”张旻佳正色道，“你不爱他，你在可怜他。”
冷疏雪笑意一僵，随机又恢复如常，佯作轻松道：
“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最清楚，”张旻佳蹙着眉，几乎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对她说完了这一席话，“雪儿，他在消耗你的同情和善良，在拖累你！”
冷疏雪分明太想反驳了，可是她思索了许久，都找不到任何一条理由，能把自己之于宁明叶的感情同怜悯彻底割裂。
“雪儿，”张旻佳走近她俯下身，直视着她眼眸，“他配不上你。”
宁明叶重回绮纪，“星芒”在搁置了两周之后终于又重新启动。白氏有言在先，只和宁明叶对接，宁昭坤干脆乐得清闲，当个名存实亡的总负责人。
办公室的文件堆了三摞，财务将前前后后三分报表提交过来，这几乎是寻常人一个周的工作量。但宁明叶只有三天，三天后，要形成完备的资料递交宁衡审批。
“宁总，财务已经下班了，要不……明天我再替您送过去吧。”
秘书为难地将刚刚才送走的一份文件又拿了回来，宁明叶这才得空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晚上十点了，不止财务，各部门该都已经下班了。
“不用了，明天一早我自己去。”他将手中的报表批完放到一边，“你也下班吧。”
秘书暗自庆幸，却见对方似乎并无离意，迟疑问道：
“那，您呢？”
“我处理完这些就走。”
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加班。
秘书早已习惯，礼貌道了声“明天见”，兀自离开了办公室。
他背靠着办公椅长呼了一口气，抬手在上腹胡乱按了几下，只求能短暂平息一阵阵愈演愈烈的恼人疼痛。“星芒”决定着绮纪生死存亡，决不能再耽误。
叮。
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未命名联系人的讯息。那个号码他记得，是陈昂的。
“今晚回来吗？有事商量。”
随手点下删除放到一旁，不想又是一声提示音，第二条讯息，来自同一个号码：
“关于果子的肝源，想和你谈谈。”
他对着屏幕犹疑了片刻，终究关上了电脑。
曲怀萍和陈昂难得没有按照陈果的作息早睡，而是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特意等他回来。
“明叶。”
陈昂依然客气地迎上来，倒是曲怀萍，简直同昨日判若两人，冷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
“找我什么事，直说吧。”
宁明叶不打算同这两人寒暄周旋，曲怀萍则更加直截了当，侧目扫量他一番，讥笑道：
“看着什么事都没有，怎么就平白无故有个心脏病。”
宁明叶未理她，径直走向了楼梯，陈昂情急之下不管不顾用力扯了一把他的手腕，刺骨痛意袭来，要他下意识将人推开，扼住发抖的右手闷哼一声。
陈昂略有不满，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别误会，我们只是认为安华医院的检查结果，或许并不够权威。”
宁明叶阖眼挨过这一阵剧痛，压抑着浅浅喘息，应道：
“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找到了一家私立医院，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想请你在时间方便的时候再去检查一下。毕竟，心脏病不是小事，我和你妈妈也都希望你健健康康。”
陈昂说得平静异常，字字句句听来竟仿佛是在替对方考量，宁明叶亦不曾回绝，只淡然答道：
“你们定好时间通知我。”
言罢，转过身踏上了楼梯。
“宁明叶，”曲怀萍终于开口，“如果救不了果子，我会恨你一辈子！”
宁明叶闻言却笑了。侧头睨她一眼，低声道：
“你不是早就已经痛恨我了吗。”

第四十四章 买卖
“三院的检查报告没问题，”宋仁辉将一份崭新的报告递到了曲怀萍面前，“大面积胃切除，重度贫血，动脉导管未闭，不适合捐献。”
陈昂安慰般揽过妻子，痛心道：
“天意，我们无能为力。”
曲怀萍颤抖着放下那只文件夹，缓缓抬起头，目光凝滞地看向宋仁辉：
“仪器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的声音极轻，如清泉泠淙，格外动听。可这声音承载的一字一句，皆似严冬北风凛冽而至，直教宋仁辉在温暖的办公室里，生生打了个寒颤。
仪器不能说谎造假，但是，人可以。
只要稍动一动手指，敲一敲键盘，就可以将这份检查报告偷天换日，将宁明叶送上手术台，听凭宰割。
“不……绝对不行！”宋仁辉忙背过身，快步将办公室的门关好——
宁明叶分明就站在门口，将他们的谈话，听得真真切切。
“宋主任，这不难，嘉恒和三院不一样。”
曲怀萍不肯罢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飘摇挣扎，不愿放手。
宋仁辉不敢转过身面对她，只能局促地抓起一旁的保温杯攥在手里反复摩挲：
“人命关天，我帮不了你。”
“人命……”曲怀萍喃喃自语，倏尔一声冷笑，“人命，也能用钱买，对吧。”
宋仁辉心下一沉。
他清楚陈昂与曲怀萍因何来到嘉恒医院，又因何要他亲自主持这台换肝手术。十八年前的嘉恒还名不见经传，比起业界权威市三院以及外科泰斗祝含颖所在的安华医院，简直不值一提。但就是那一台心脏移植手术，使得这间私立医院迅速成名，成为蓝海市医学界外科的翘楚。
他记得，那台手术由他与兄长宋仁耀共同完成，为一名年仅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换上了一颗蓬勃跳动地、健康的心脏。
而那颗心脏的主人，则由陈昂花了大价钱，以一种近乎人命买卖的方式换来。
蓝海市第一台成功的心脏移植手术，为嘉恒医院的股价抬了60个百分点，陈昂亦借机兜售股份打捞一笔，携妻子去到国外定居。
嘉恒不是第一次草菅人命，曲怀萍坚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嘉恒不是第一次草菅人命，曲怀萍坚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想你们可以再等等，”宋仁辉深吸了一口气企图缓解心头慌乱，然而这口气居然噎在喉咙里，令他更加的窘迫，“咳……陈果的病情靠着药//物，至少还能维持一个月。”
曲怀萍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哽咽道：
“从果子发病到现在整整一年半，不过是眨眼一瞬间，一个月，又能有多久呢？”
她言及此处不得不停下来缓上片刻，将满腹委屈一一咽下，继续道：
“宋主任，我请你体恤一位母亲的心情，果子他真的不能再等了！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宁明叶，他是我和宁衡的孩子，我从未听说过他有心脏病。就算是有，你看看他现在那么健康的样子，他能出什么事？”
宋仁辉被她问得一怔。
不由得回忆起方才同宁明叶相见时的光景，那是个高瘦苍白的年轻人，精神状态不错，谈吐举止也颇礼貌得当。只是，当他记起那双眼睛——
宁明叶的眼睛，却隐约觉得后怕。
那双眸子里辨不清任何的情绪，亦没有属于这个本该肆意张扬的年纪，那等骄傲、狂妄的光。取而代之是无尽的平静，冷漠，甚至竖着芒刺，悬着利刃，让人敬而远之，倍感绝望。
直至后来，配合检查，面对结果，一言不发。
他是医生，对于“健康”二字有最专业的定义，假若那份报告中的结果都能算作是“健康”的话，像陈果这样的情况就应当立刻被请出医院。
“宋主任，”陈昂终于发话，搭在妻子肩头的手缓缓垂下，继而从皮夹内取出一张支票，以食指压在了宋仁辉的办公桌上，“当初，我就是用这个价钱替你们宋氏兄弟换了一个大好前程。不知道现在，它还能不能买你们的前程发展。”
叮。
宋仁辉手中保温杯的盖子悄然滑落，缘着地砖，滚落到办公桌下，再觅不到。
他如同惊弓之鸟，僵硬地侧头瞥了一眼那张支票，旋即如看到了甚可怖的东西一般紧闭上双眼，吞吞吐吐道：
“十……十天后手术，你们……打点好……”
“当然，”陈昂干脆打断了他的话，“怀萍是他的生母，只要我们同意，这台手术随时能进行。”
“可他也是绮纪集团的……”
“我比你了解绮纪集团和宁衡，”曲怀萍抢道，“他们不会追究的。”

“我比你了解绮纪集团和宁衡，”曲怀萍抢道，“他们不会追究的。”
吱呀。
办公室那扇陈旧的门再度打开，撇出一道细微的光线，从缝隙投入昏暗的走廊。宁明叶顺着那道光望去，是站在一片灿烂明媚中的、难掩喜色的曲怀萍。
然而这道缝隙才恰好足够一人通过，恰好，那道光线在他面前戛然而止，将他割裂至阴影里，无处可逃。
“明叶，”曲怀萍重新换上一副温和笑容，脉脉春风拂入目光，尽是化雨的暖意，“是三院弄错了，你没有什么心脏病。我们回去准备一下，十天后手术。”
她说着，抬手想要抚摸宁明叶的发顶，后者不着痕迹躲闪开来，只淡然道：
“我请好假之后通知你们。”
“这几天就别加班了，对身体不好，”曲怀萍丝毫未觉察出有何不妥，自我感动般扮演着一位体贴的母亲，“总熬夜伤肝。”
这一回，宁明叶竟肯抬眼直视着她，半晌，粲然一笑：
“不至于。”
“你//妈妈也是关心你，”陈昂忙帮腔道，“这几天早点回家，规律饮食，毕竟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真讽刺。
他们只字不提，但宁明叶全听得懂。包括他们在办公室里说得那些话，悉数落入耳中，一字不差。
陈昂的意思再直接不过了，那颗肝脏，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放心，我不会反悔。”
“明叶！”
他言罢全无留意，曲怀萍装腔作势喊了一声，却也深知留不住他。
“怀萍，他的态度不对劲。”
待宁明叶走远，陈昂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曲怀萍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点头道：
“的确。”
“或许我们该想个法子，让他逃不掉。”

第四十五章 买卖（2）
虚情假意，人之常情。
为名为利，为生计为人际，为体面，为活命，曲意逢迎，心口不一。
宁明叶清楚，曲怀萍的虚与委蛇，是为了陈果的性命。他无法责怠一位母亲为孩子所做出的牺牲和让步，甚至拼命说服自己，至少陈果活下去，能让世上更多的人感到欣慰和满足。
十天，足够完成“星芒”的启动工作，这是他对白氏、绮纪乃至自己的承诺，只是他也不确定，这会不会最后一次，为绮纪效力。
当初选择留在绮纪，是妄图捍卫曲怀萍在宁家留下的痕迹；事到如今才恍然明白，曲怀萍眼里、心里，这个家根本不曾存在过。
多可笑，到头来他捍卫的，不过是自己一场空期待的尊严。
走出嘉恒的大门，恰逢正午，阳光刺眼，铺满了整条街巷。唯独，避开了他头顶的这片树荫。
就像宋仁辉办公室透出的那束光，总是刻意躲着他，不愿施舍给他。
他仰起头，对着树叶缝隙内投下的星点光亮看了许久，竟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个人。
或许他也拥有阳光，即便是被打碎、切割，被分享的。
拿出手机拨通那则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微风拂过，树影摇动，一缕暖意洒下，溶去满身风雪。
“雪儿……”
一学期结束，寝室内大大小小的东西都要搬走，冷疏雪生生搬了一整天，偏偏还有两座大山一般的高跟鞋和化妆品，分别堆满了鞋柜和书桌。
“雪儿，我知道你东西多，可我没想到有这——么多！”
蓝倾欢气喘吁吁跌坐在地，抹了一把额间汗珠。冷疏雪耸耸肩，将一整包口红塞进行李箱，掸掸手道：
“早知道当初就不带过来了，反正也不常住。”
她话音未落，寝室的门竟霍地被推开，险些将靠着门边的蓝倾欢撞了个踉跄。来人顾不上道歉，一把抓住冷疏雪的手，惊喜道：
“好事好事！天大的好事！”
冷疏雪被吓了一跳，半晌回过神来，才认出，是同专业的学姐，住在一个寝室，平日里说不上几句话，今天倒是颇为反常。
“学姐，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蓝倾欢没好气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人却不理她，只对冷疏雪道：
“雪儿！你被选上了！”
“选……选上？”冷疏雪不明所以，那学姐白了她一眼，缓过一口气来继续道：
“上次，乔珞芜来为新话剧选角，你选上了！女一号，A角！”
“啊？”
冷疏雪一时记不起来，却是蓝倾欢惊呼一声，当即将她推开同那学姐抱作一团，激动道：
“我就知道雪儿一定行的！”
“当然啦！”学姐故弄玄虚一般又从包里“变”出一张纸来，递到冷疏雪面前，“雪儿，咱们导儿说了，人家乔大编剧可是看了一眼你的照片就敲定了你的女一，你可别让导儿失望啊！”

“当然啦！”学姐故弄玄虚一般又从包里“变”出一张纸来，递到冷疏雪面前，“雪儿，咱们导儿说了，人家乔大编剧可是看了一眼你的照片就敲定了你的女一，你可别让导儿失望啊！”
冷疏雪将信将疑接过那一纸通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阅读过一遍，复摇了摇头：

“‘林乔和叶知晓’……这个话剧我没有去面试啊。”
“所以说你幸运嘛！”学姐恨铁不成钢，抬手在她头顶轻轻敲了一下，“面试去了三十多个全落选了，你凭着一张照片被编剧钦定，这么好的机会必须珍惜！”
“林乔和叶知晓……”蓝倾欢也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恍然大悟道，“我知道我知道！乔珞芜成名之后一直想启动这部作品的话剧，雪儿，你要火了呀！”
“可我不想去，”冷疏雪将那张通知随手搁在书桌上，叹了口气，“上面说要封闭排练两周，把我关起来。”
“哪个大制作不是这样？”学姐反问道，“大小姐，难道你拍戏时候还指望天天回家吃晚饭吗？”
“是啊雪儿，这个机会很难得。”蓝倾欢如是附和，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试探着问道：
“雪儿，你是不是担心宁总呀？”
“我……”冷疏雪望着面前的两人一时语塞，背过身敷衍道，“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学姐嗤之以鼻，又从包里取出一张印有冷疏雪名字的工作证摔在桌上，愤愤而去。
蓝倾欢不曾离开，只是也不敢再多问，兀自收拾着鞋柜里的一双双高跟鞋。
“倾倾，”许久，冷疏雪终于开口，双臂架在桌上，将那张工作证高高举起，“我到底要不要去……”
蓝倾欢若有所思默了片刻，正色道：
“你能这样问，就说明你很想去。”
“宁明叶才刚刚做完手术，这段时间‘星芒’启动，他不得不没日没夜的加班工作。这个时候，我好像更应该陪着他。”
冷疏雪一口气说完，看似向蓝倾欢澄清自己的为难，却像是在安慰自己。
通过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令她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冷血，在这个时候，毫不犹疑地放弃宁明叶，去奔向话剧的排练现场。
蓝倾欢抿了抿唇瓣，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
“雪儿，我并不知道你和宁总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是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如果这件事换作我，沐辞他就算再难再苦，也一定会支持我追逐自己的梦想。你和宁总在交往没错，可交往并不意味着，你要一味地迁就他、照顾他，你有你自己的人生。”
冷疏雪目光微颤，展眉一笑，俯身抱住了对方，感激道：
“谢谢你，倾倾。”
这就是她想要得到的答案。
不过是借蓝倾欢的话，让她更加心安理得罢了。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一通电话呼入，来电人——宁明叶。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一通电话呼入，来电人——宁明叶。
她瞥了一眼尚不知情的蓝倾欢，就势将手机揣入衣兜，神色如常道：
“啊……我去买瓶水，帮你一起带了。”
“谢了~”
蓝倾欢不疑有他，朝她挥挥手，继而又同那些高跟鞋“作战”去了。
冷疏雪绕过所有宿舍，一路跑到走廊尽头，这才接起了那通将要自动挂断的电话：
“雪儿……”
“明叶！我有个惊喜要告诉你！”
她不待对面说完便先声夺人，倾注了满腔欣喜，让宁明叶无法拒绝听下去。于是后者唯有顿了顿，接着她的话接道：
“是什么惊喜？”
“我被选上了话剧的女一，马上就要进组了！”她说着，话锋一转，刻意问道，“明叶，你会为我开心吗？”
“当然，”宁明叶笑笑，“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十天后我……”
“但是好可怕，要封闭排练两周！”冷疏雪再一次打断了他，惋惜道，“我们要十四天之后才能见面……明叶，你会不会怪我？”
沉默。
她心下一沉，忙追问道：
“明叶，你是不是生气了？”
“不……不会，”宁明叶似乎笑意更甚，“这是好事。”
“那就好，”她作势长舒了一口气，“对了，你刚才说，十天后什么？”
“没什么，”宁明叶死死攥住手机，强迫自己保持着语间的无谓，“你安心排练。”
“好！那两周后见！”
“嗯。”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结束了同冷疏雪的通话。
诚然，他并不愤怒，只是生怕再说下去，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譬如，这一句“两周后见”。
两周，十四天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事。他没有勇气向她承诺。
“雪儿，”他望着手机上，唯一一个被保存下来的联系人，红了眼眶，“恭喜你。”
“恭喜你……”

今天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