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放歌守在手术室外已经一夜了。


红灯一直亮着。


她从不知晓，父亲竟然已经病得那么严重。连同医生护士们，似乎也不曾提过。只说父亲恢复的快。


料想前几日，自己还同朋友一起吃麻辣烫。爸爸当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啊。


她的脑海里满是父亲僵直在床上的画面。然后温热的液体就不觉流了下来。


“你是病人家属吗？”手术室的灯灭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摘下了口罩。


“我是，我爸他……”


“这次有惊无险，病人情况已经有恶化的趋势了。我们建议动手术。”护士毫无表情地说着她们该说的话，放歌突然想起自己解剖完尸体面对那些泪流成河的家属，也是同样的理智。现在想想，这理智真的是一种很磨人心的东西呢。


“有多大几率？”


“病人现在年龄比较大了，只有45％的可能，不过我们会竭尽全力。”


“好。”放歌抹了抹眼泪，“手术费……”


“最近患者一直在住院，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和你说，现在已经欠下5000元了。手术费大概是7万左右.”


放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了。


只是默念着。


7万。


7万。


“好。我会去准备。”放歌收敛了情绪，虽然眼眶还是红着，但是已经不再流眼泪了。医生礼貌地点了头离开了。


放歌走进病房里。爸爸还睡着。她给爸爸盖好被子。爸爸的鬓角已经花白。记得小时候，自己从不让爸爸省心。爸爸又当爹又当娘，自己却觉得爸爸多管闲事，总是限制自己的自由。


“孩儿。”爸爸突然唤了一声。放歌急忙抓住爸爸的手。


“爸爸，我在这里。”


爸爸没有答话。眼睛还是闭着，但是稀疏的睫毛下涌出了泪水，湿润了他沧桑的眉眼。放歌拿纸去擦。擦完了静静地看着爸爸。


“给你添累赘了。”爸爸仍然闭着眼，但是放歌知道爸爸已经醒了。“女儿，爸爸不想给你添累赘。”


“爸爸，小时候你都不觉得我是累赘，我怎么会觉得你是累赘呢。爸爸不要再多想了，你好好治疗，以后帮我找个好夫婿，这才是真的。”


爸爸拍了拍放歌的手，点头应了。“唉，我是老糊涂了，我可得给我女儿找个好归宿。”




翌日。


今天风很大，树枝噼里啪啦地被折断。


望着爸爸布满沟壑的脸，放歌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汇川公司。


一片灯火辉煌，所有的人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放歌悄悄地推开门，正好看见赛琳娜在一脸狐疑地盯着她，然后拽着她胳膊就出了办公室。


“我说你去哪里野了？你两天没来上班了，我们都快忙死了。”


“对不起。我家里有点事情。”


听了放歌的话，赛琳娜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行了，来了就好。去把你的报表做了。”赛琳娜往回走。


“赛琳娜！”放歌突然叫住了她。赛琳娜停了脚步。放歌犹豫了一番，迟迟不说出口。


赛琳娜见她不说，有些奇怪：“什么事情啊？”


“那个……我……能不能先把工资预支一下……我需要7万……”


“什么？”赛琳娜皱着眉头，“月薪5000的话，7万你可是要一年多才能还上。何况你这试用期，月薪不够5000，你得多久才还上啊？你家出事了？”


放歌闷闷的嗯了一声。她说：“我爸做手术。我家里又本身没什么钱。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想借钱。”


“这……我帮你联系一下财务部吧。”赛琳娜给财务部打了电话，财务部却偏偏说7万数额太大，何况是试用期，选不选上都是问题。


赛琳娜看着一脸焦急的放歌。


“这是死要求。试用期是不能预支的。”赛琳娜说，“我帮你再问问上级吧。”


一个个电话，一个个打。


结果都不尽人意。无非是踢皮球一样，都说不归自己管。


“不然，我帮你问问仇总吧。也许，他心一软……”


“赛琳娜，谢谢你。”


赛琳娜打完电话，摇了摇头。“仇总说，让你上去和他当面谈。”赛琳娜看着放歌的背影，终究是把最后一句话憋到了肚子里。


仇总这个人，可是很讲原则的。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但是赛琳娜不忍心说了。

放歌走到仇述升的办公室门口，忍住了想掉头回去的冲动。


她默念着：你能行，别瞎想！放歌，你能行！


放歌鼓了鼓勇气，敲响了门。


仇述升靠在椅子上，说了一声：“进。”然后放歌就进来了。仇述升后背一僵，手里的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本来揉着太阳穴的手也悄悄放下了。


“你要预支？”仇述升扣上电脑，把转椅转过来正冲着她。


“对。预支七万。”


仇述升沉默了一会儿。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一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坐吧。”仇述升又打开电脑。


放歌迟迟不坐，仇述升疑惑地看着放歌，却听见放歌问：“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过来。”仇述升招了招手，放歌忍住自己的冲动，不去看他，只把他当做自己的上司。“你账号是多少？”


“啊？”


“你银行账号是多少？”仇述升又问了一遍，温润的眉眼里是水一般的宁静与平和。


放歌浑浑噩噩地说了，然后仇述升鼓捣了一阵。


“行了。”仇述升抬了眼见放歌还不走，问，“还有事情？”


“我是试用期。不是不能预支吗？你这样……”


“不是预支。”仇述升温暖地笑着，不知道怎么，放歌忽然觉得他也挺好。但是下一秒就连忙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是什么？”


“我借你。”仇述升深深地望着放歌，似乎要把她看进自己的眼睛里。“公司的规定是硬性的，如果我违反了，他们也会用各种理由去违反。你能理解吧？”


“我……会还你。”


仇述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又没有说出来，只是凝望着放歌。


许久，他才轻启薄唇：“不急，慢慢还。”他的尾音飘散在空荡的办公室里，竟然听得放歌一阵心痒。像是小虫子在心脏上爬来爬去，像是中了蛊。


放歌不再多做停留，急忙跑了出去。


仇述升看着放歌像躲避鬼怪一样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仇述升刚要拿起没喝完的咖啡，突然腹部一阵撕裂的绞痛，他踉踉跄跄地走进洗手间，跌坐在洗手池边，慢慢地扶着洗手池站起来，却疼得直不起腰来。


“无论以后多困难也要活着。”


他想起早已死去的父亲的遗书。上边只写了一句话。


他攥了攥手指，拿出止疼药。

交了爸爸的手术费之后，放歌这几天更忙了，公司医院两边跑。


她不仅上班累，照顾爸爸累，下班之后还去发一些小广告。现在放歌是拼了命的想赚钱，想赶紧还钱。若是换了别人是她的上司，也许放歌也不会这么拼。


有些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放歌站在街口左顾右盼，看到一个行人就挂着笑走过去：“您好，美容的……”


“不要不要。”


“您好，要不要看一下……”


“让开。”


“您好，我看您皮肤好像不太好……”


风呼呼地吹进袖口。城市里的傍晚被早早点亮的灯火吞没了。车呼啸而过，人匆匆走着。没有人会为一个发小广告的人停留。


忽然一辆轿车卷着狂风开过。广告洒落满地。红红绿绿的纸张铺散在街口。一辆接一辆的车开过。卷走了一张又一张的广告。


放歌跑着去捡，却也只是徒劳。


但是她还是蹲下来捡着，无比认真地捡着。


不知不觉的，等放歌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正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一沓子捡到的广告。


“你怎么在这里？”放歌小心翼翼地接过广告，尽量不碰到他的手。但是余光扫到他白皙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了。再看看自己，自己还戴着手套呢。


“我出来走走。”仇述升蹲下来。“钱不够用？”


“钱够了。”放歌瓮声瓮气地说。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发广告？”


“仇总，您员工的私生活好像不需要您亲自过问。”放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上火，不再理仇述升，兀自一人进了一家小店。


小店里很温暖。粉色为主色调。还小声地放着劲爆的慢摇。


“您要点些什么？”戴着卡哇伊的小熊围巾的服务员走过来问放歌。


放歌一愣。她现在真的是无法奢侈了。但是还偏偏走入这家小店。也许是被这里的温暖所诱惑了吧。


“要一份提拉米苏，波士顿派，两杯奶茶。”忽然传来富有磁性的男声。


“好的，先生。”


放歌抬起头看见是仇述升，气愤之余拿起衣服就要走：“仇总，我在这里怕打扰了您的清闲。我先走了。”


“等等。”仇述升下意识就抓住了放歌的手，放歌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仇述升连忙松开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什么话也不说。


一片难以忍受的缄默。


“先生，齐了。”服务员一躬身。


“谢谢。”仇述升礼貌地说。


放歌仍然什么话也不讲。


仇述升把提拉米苏悄悄地推到放歌手边，然后又接着推波士顿派，刚要推奶茶的时候却正好对上放歌的眼睛。


“你干什么？”放歌看了一眼他推过来的东西，十分疑惑地看仇述升。


“这顿饭……我请你好不好？”仇述升收了手，看着放歌。


“你是在嘲讽我没钱?我还用不着你接济我。”放歌鼻子一酸，说起话来更加刻薄。


“我不是。”仇述升辩解道，“其实你不用那么拼命赚钱，你不还也可以的。”


“如果我不还，我会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你。”放歌支着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看着那盘精致的点心入了神。她使劲吸了吸鼻子。


仇述升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说：“我走了。”


见仇述升的背影消失在小店里，放歌不顾形象地拿着蛋糕大嚼起来。吃了一口噎得厉害，她拿着奶茶猛灌了一口。不一会儿，两杯奶茶已经见底。餐盘上连渣都不剩。放歌拍了拍自己肚子，吃饱了。


窗外的人静静地凝望着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枕边的手机已经响了很久了。


外边是暖洋洋的阳光，可惜房间里拉着窗帘，屋里是一片黑暗，好像孕育着腐烂的味道。


事实上，你想多了。黑色不代表腐烂。黑色不代表枯朽。


反之，房间里散发出淡淡的薄荷的清香。


若是平时，仇述升是绝对不允许手机响第二遍的。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似乎睡得格外沉。


他像虾米一样蜷成一团睡着，这样对他而言可能比较安全吧。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落了。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只是小睡一觉，连2个小时都没到。只是他打开手机的时候，看见了十多条未接来电，不经意地扫到了日期。已经过去一天了。


仇述升穿着松垮垮的睡衣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厅，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快要干裂的嘴唇。


真的是好燥。于是他开着窗户，风呼呼地灌进他的睡衣里。但是额头却愈发滚烫了。


“你好，我是仇述升。”他回了个电话，听见小助理的声音。


“仇总，您没出事吧？”


“你想什么呢。当然不会。”仇述升咳嗽了一声，风呛得他有些头疼。于是他又关上了窗户。头更晕了。


“仇总您不在的事情，我已经帮您应付过去了。您如果明天没有事情的话，就放心地来吧。”


“处理得很棒。”


“谢谢仇总，那我挂了。”


听见手机的滴滴声，仇述升放下电话。


他又钻进被子里，冰凉的手覆盖在滚烫的额头上。


放歌走在去银行的路上。


今天自己已经有一些钱了。加上发广告的钱，差不多有5000元了。放歌从小就有强迫症，别说5000元，就是1000元也得想尽办法去存银行。


她走到银行门口，突然发现自己银行卡没有带。


放歌犹豫着给仇述升发了一条短信，很简短：你的银行账号。


她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于是她小跑到对面买了个煎饼。再看手机，上面没有任何回复。


她拨了仇述升的电话。


一片盲音。


阴沉的空中聚集着一层层厚重的云。


“您好，我们银行要关门了。”


放歌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哦，我知道了。”然后像乌龟一样缩着头走了出去。


她站在喧嚣的街道上，回头看了一眼银行，慢吞吞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翌日。令人奇怪的是，仇总还是没有来上班。仇总可是个工作狂呢。现在已经有两天没有上班了。


小助理皱着眉头，拿着食堂里的工作餐，坐在不远的位置上。放歌正拨弄着饭盒里的菜，无意间瞥到了小助理。


“嗨，美女。”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走过来，很亲密地叫着小助理。


“嗨。”小助理闷闷不乐地抬了头，“你说仇总他怎么回事啊，今天又没有来。今天是有会议的，我刚刚给他打了电话他也没有接。”


“去他家找找？”


“得了吧。”小助理紧锁着眉头。


他又没来吗？放歌不知不觉间停下了刨饭的动作，怔怔地呆着。

如果你远远看去，一定会非常想笑。


抹得像妖精一样的赛琳娜一点也不顾自己的女神范，拿着爪子在放歌面前挥舞，而放歌旁若无人地发着呆。直到赛琳娜猛拍了放歌一把，放歌才回过神来。


“我说你干什么呢？想谁呢这么入神？”赛琳娜坐回座位上，一脸事妈的样子。


“没有啊。可能是最近睡觉比较少，有点聚不起神了。”放歌瘪了瘪嘴，拿起筷子把葱和大蒜挑出去。


“喂，你这么浪费！”赛琳娜盯着放歌的筷子，“罪孽啊。”


放歌只是抿了抿嘴，露出一种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赛琳娜有些害怕：“你这是什么表情啊，真希望有个镜子让你自己照照。你有心事吧？”


“我能有什么心事啊。无非是欠债还钱，最近有些忙不过来了。”


赛琳娜拿小拇指戳了戳放歌，凑到放歌面前：“仇总真是把他自己的钱借你了？我记得仇总可不是这么爱多管闲事的人啊。”放歌听赛琳娜提起仇述升来，突然变得凶神恶煞的。赛琳娜向后一退，“得，得，不跟您老人家提这些有的没的了。”


“不过仇述升他两天都没来，是真的吗？”放歌突然叨叨了一句。


“谁和你说的？”


“没有，我是听说的。”


赛琳娜严肃地审视着她，末了只是无语地说：“算了，你知道就好，不要再和其他员工说。知道的人太多不好。”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两个人安静地吃饭。



有人说，爱这种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它能扰乱你的心志。


爱就是念念不忘。


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爱就萌了芽，并持续不断地生长着，越长越大，越长越枝繁叶茂。


——“他毕竟是我债主。如果债主有了什么好歹，我这些钱是还不上了。”


放歌吃完午饭，忽然善心大发，准备去看看仇述升。


只要他没死，自己就放心了。

放歌是怀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心情去的。


她之前也有听说仇述升对事业多么多么重视。


所以她这次以为，仇述升真的出了大事。而自己，就当见他最后一面。


她凭着仅有的记忆打上出租车，来到了那幢大楼下。她抱着自己会哭得梨花带雨的幻想，迈上了电梯。等电梯门再开的时候，已经到了仇述升所生活的楼层。


她轻轻敲了敲门。


没人回答。


她的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再敲门，这次可以说是砸门了。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紧接着，放歌开始发大招了——踹门。


踹了好几脚之后，才听见里面好像有了声音。她听着脚步越走越近，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原来还活着。她刚要走，门开了。


“放……歌？”仇述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便是个梦吧。


“我……我走错了，对不起，我这就走。”放歌刚要离开，眼前的人却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几乎是下意识的，根本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放歌就接住了他瘫软的身体。


放歌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没有香水味，更多的是一种清新和自然的气息。仇述升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个想法，就是让这个梦再长一些，再长一些，他不介意一辈子都不醒过来。


“嘿，你别这样倒在我身上啊！”放歌想要脱离，却发现他的眼睛却已经闭上了。而自己后撤一步，他就向下滑落一点。“算我倒霉。”放歌气愤地骂了一声，扛着仇述升踉踉跄跄地走到沙发边，把他放在沙发上。

仇述升烧得全身像火球一样滚烫。


放歌蹲着去找药，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现着年少的回忆。
——哎，我生病了，给我找药去。
——记忆中的人坏笑着说，没想到你已经发育得这么好了。
——记忆中的自己哭着跑走。
记忆停止了。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究竟是在做些什么。但是她的神经，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左右着她的行为。


她不愿再烧热水，于是倒了杯凉水，坐到沙发边上把药喂给他。他蜷着身子，眼睫毛微微颤抖着。


“吃药。”


他仍然很沉地昏睡着，却乖乖地张开了嘴。


放歌坐在旁边看着他。睡熟了的他看起来很无害。过了一会儿却发现他的温度仍然很高，高得烫手。这时候放歌才意识到情况的不对劲，赶紧拿了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


没过几分钟，毛巾就又变温了。他的额头就像火炉一样，换了一条又一条毛巾，但毛巾们无一例外地都变得很热。


忙活了大半个中午，再看时间的时候发现这个点已经该开始上班了。她悄悄走到屋外给赛琳娜打了个电话请假。


仇述升醒过来的时候，额头上的毛巾还在滴水。看起来，自己又做了一个很美的梦，而且自己还梦游来着。打开手机，现在还有两个小时就该开会了。他走到卧室，打开壁橱拿出西装。他的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晕红。仇述升慢慢褪去睡衣，穿上西装。


放歌打完电话的时候，发现仇述升没有规规矩矩地躺在沙发上，而是不知所踪。


她慢慢走近室内，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仇述升背冲着他，从小腹到肩膀上有三条丑陋的伤疤。


三条。


那是自己做的。


仇述升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是放歌，急忙穿好衣服。


放歌低着头。

放歌脑海中的仇述升总是阴狠乖戾的样子。


但是看到了那三条疤。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十五岁的他，是犯了大错的。自己其实，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无辜。她的记忆里，却总是他所亏欠的自己。放歌清楚地记着，那三条恶心的伤疤，是用三种利器割成的——钢笔、螺丝刀和剪刀。


梦里也记着他那时候的脸。放歌以为，自己会死在仇述升的手下。但是她错了。仇述升什么也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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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述升穿好西装，看着若有所思的放歌，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之前，是你照顾我？”


放歌听见仇述升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傻呆呆的样子，似乎从来都没有长大过。


“谢谢你……能来。”仇述升的心里暖洋洋的，这种感觉，真的是久违了啊。大概在很小的时候，考了第一次全班第一，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班里第一的时候，看见爸爸的笑，才有这种感觉。之后，无论如何，就再也没有了。


“谁叫你是我债主。你如果有什么事情……我找谁还钱啊。”放歌瓮声瓮气地说着，“那你没事了……我走了。”


仇述升没有挽留她。也知道，不该挽留。他只是站在门口，目送着放歌按了电梯，然后看着电梯门关上。


放歌站在街口等公交，一辆接一辆的公交开过，却偏偏没有适合的那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格外烦躁，也不愿意再等，就下了血本拦了一辆出租车。


在汇川公司呆久了，放歌也学会了挺直身板走路，学会了像只猫一样溜进办公室，学会融入在那片安静中。


赛琳娜抬头看了放歌一眼，一脸事妈的样子，然后又低下头忙碌开了。


放歌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工作。


等到窗外的天渐渐黑下来，办公室的人都快走光了，赛琳娜才走到一本正经工作的放歌旁边，拍了一下放歌。放歌一哆嗦，见是赛琳娜，只说：“我今天下午是真的有事情。”


“我当然造啦。”赛琳娜俏皮地说着，“只是……最近你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哪有。我不是和你说了嘛，我最近休息不大好。”放歌撇了撇嘴，“哎我说，你还不走吗？”


“既然你不说，我也不强求。如果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说。”赛琳娜走到座位上拿了自己的外套，“别累着了啊，早点回家吃饭。”


“行啦，我知道。拜拜。”


办公室里只剩下放歌一人了。放歌打开水杯喝了一口水，发现自己根本静不下心来。尤其是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我先走了。对了，一会儿别忘了检查一遍还有没有滞留人员。如果像上次一样把人锁在咱们公司里，你就惹上麻烦了。”仇述升关上电脑，对外边说。


没有人应答。


这时候仇述升才想起来，人似乎已经走光了。小助理也早就走了。


也恐怕只有王一鸣才会陪着自己到这么晚。现在王一鸣也去了别的地方。仇述升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温度又高了起来。

仇述升走出办公室。


人已经走光了吧。这个时候还在的，除了自己，恐怕只有鬼了。仇述升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可笑。他走着，突然看见在一间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个人。


“不好意思，还在忙吗……”仇述升的声音随着他的走近而戛然而止了，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放歌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仇总您放心，我这就走。”放歌话音刚落就开始收拾东西，留仇述升尴尬地站在门口。


“你通过了。”仇述升忽然说，“所以你可以留在汇川，现在不用那么拼命工作。”


“啊？试用期不是两个月吗？”


仇述升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说了一句多么可笑的话。放歌的疑问他也没办法解答。仇述升知道，放歌再怎么缺钱，也绝对不会要自己的施舍。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很优秀，所以你可以留在汇川。”很难自圆其说。


“仇述升，你不要让我觉得我总是在你的翅膀下度日。我现在就算很穷，我也没有到乞讨的份上。我知道，我根本不优秀。所以我才想多努努力，争取留下的机会。但是你这么说，我根本没有办法……”放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她被这莫名其妙的情绪给折腾得快要疯了，她忍住抽噎，哪知越要压下这情绪，泪水越是难以抑制。


她够丢脸了。


她长大以来，仅有的两次哭，都被仇述升看到了。


放歌背过身去，不停地暗骂自己的没用。哭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为什么要哭？因为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情绪。


仇述升拿了两张纸要递给她。


这个时候，放歌的手机响了。


仇述升的手僵在了空中，僵了半天才缩回去。


“喂，爸爸。”


“我听你这声音不大对劲，谁欺负你了？”


“没有。爸爸别担心我。”


“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


“爸爸你怎么知道我……”


“我办了出院手续，现在在家里呢。”


“不是，你才刚刚做完手术没多久，怎么出院了呢？”


“医院的空气太憋闷，不利于我康复。又贵，治疗效果也不怎么好，总之是呆不下去了。没事你赶紧回来，我做了三个菜，都是你爱吃的。”


“好，爸爸我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放歌的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

放歌一声不吭地把椅子推到原位，然后急急地跑了出去，竟然忘记自己脚上穿的是高跟鞋，刚迈上门口的台阶脚就一软，高高的鞋跟和脚几乎扭成了八字形，惯性地就往下栽。


当时放歌嘴一咧，心里默默问候这个高跟鞋的制作者不下八百遍。身体突然一轻，竟然没有吃了狗啃泥。


莫不是天使降临了？怀着这种想法，放歌抬起头来。仇述升终日平静地如同一坛秋水的眼眸里生出了波澜，胳膊虽然细瘦却稳稳地拽住了她。


放歌下意识就想挣脱，哪知自己的脚只一动就疼得厉害，几乎要碎了。


“别动。”仇述升有些愠怒，只一眼放歌就看到仇述升曾经的影子了。然后就像中了蛊一样，乖乖地听话。


仇述升先是扶着放歌走，放歌疼得呲牙咧嘴。仇述升突然停了下来，胳膊拖住了她的腰把放歌抱了起来。


仇述升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明明只是走到车库里，却好像走了长征那么远。打开车门，把放歌放进副驾驶里。


仇述升的额头上密密麻麻缀满了汗珠。


他打开药瓶，拿出小小的一粒药，混着水进了胃里。放歌疑惑地看着，脑海里只剩下三个字：止痛药。


夜晚的风有些凉意。鸟已经归巢了，宁静的街道上似乎只剩下发动机的声音。


到了家门口。


“那个，谢谢你。我自己上去就好了。”


仇述升没有答话，走过去替她开了车门。


她没走几步，就改成单腿蹦了。蹦了一会儿腿就酸软地抬不起来。


仇述升走下车，走到放歌面前，突然蹲下去：“上来。”


“啊？”


“快点。”


出于本能，放歌小心翼翼地勾住仇述升的脖子。走到电梯里，看着仇述升娴熟地按了自己家的楼层，放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仇述升早就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了？


老爸打开门的时候，仇述升还背着放歌。


当放歌看见老爸的眼神时，才发现，不好的预感原来是这样啊……


“你自己没长腿啊，让一个大男人背着你像什么样子。”老爸气愤地关上门。


“我……崴脚了……”

老爸听到崴脚两个字才知道心疼放歌，想对背着女儿的男人表示谢意，慈祥的眼睛微微眯着，尽管眼角生了皱纹，笑意却能将老爸的脸庞变得年轻。


当老爸看到仇述升的脸的时候，脸色却突然变了，像是看到了洪水猛兽。


“爸，他现在是我上司。”放歌看见老爸骤变的眼神，怕老爸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然后自己微微一挣，脚就挨到了地。


“哦。”老爸就回应了女儿的话，审视着仇述升，什么话也不说。


放歌蹦着就要坐到沙发上，仇述升扶了放歌一下。


“今天，谢谢你诶……我……不知道怎么说了……嗯，反正谢谢……”放歌也不是不懂得感恩的人，尤其是在车上看到那盒止痛药之后。


“好好休息……我走了。”仇述升看着放歌，许久才对放歌的老爸微微一点头，走了出去。


老爸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盆冷水，把毛巾沾了水。“脱袜子。”


放歌一瑟缩，大叫了一声：“老爸，你干嘛！是凉水！”


“傻孩子，冷敷你懂不懂？”


“噢。”放歌这才一脸狐疑地褪下袜子，接过毛巾放在脚踝上。“对了爸，你这么早就出院，身体好点了吗？”


“其实一直在医院养着，我都觉得自己真像是一把老骨头，一碰就能断。所以爸爸不想住院了，这样可以多陪陪你，也给你少添点麻烦。”爸爸说道一半，突然问，“那个仇述升和你是什么关系？”


“上下级关系啊。”放歌一只手把脚抬起来，爸爸又递上了一块云南白药贴，她仔仔细细地贴好。


“你别忘了。仇述升这个人原来小的时候我就看出他的野心了，果不其然，后来他都做了些什么畜生都不如的事情？”老爸越说越气愤，“你可别被他表象给欺骗了。人可以犯错，可以看不清别人的真实面貌，但是你现在应该已经看清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就是蠢了。”


“爸你别激动，情绪波动大对身体不好。我都知道，而且我也不会被骗啊，他对我好我当然要感激他了……”


“不，孩子，他欠了你多少，这一点点恩惠你就谢天谢地了？”老爸叹了口气，“行了，你自己掌握好度，别再被他给迷惑了。”


一顿饭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吃完了。


放歌趴在床上，把布娃娃翻过来又翻过去。她闭上眼睛，挥之不去的是仇述升额头上的汗水和颤抖的身体。于是她睁开眼，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了。她绝对是中了仇述升的毒，才会明明看清他的本来面目还去飞蛾扑火。


“嗷嗷嗷——”放歌捶着床大叫了几声，叫完了才发现爸爸还在屋里，急忙闭上了嘴。


仇述升踩了一脚刹车，停在自家楼下。他微微直起腰来，却疼得颤抖。腰腹部连成一片纠缠着，初春的气息还暗藏着冬日里的阴冷，腹部搅得使他只想大声叫出来。


犹豫了一阵，他把止痛药又放回了原位。仇述升打开车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电梯间，冰凉的指尖触到数字，然后脱力般地靠在箱体上。


电梯门开了。


自家门口，凭空出现了一名全身黑色，戴着黑帽子的男子。


仇述升一愣，正好男子转过头来。


“王一鸣？”仇述升打量着他怪异的着装，开了门走进去。“我还以为是刺客。”


“这么晚才回来。最近很累吧。”王一鸣坐在沙发上。灯火通明，王一鸣突然看到仇述升惨白的脸色。


已经不能用白来形容了。什么苍白，像纸一样白，都成了徒劳。王一鸣在回过头的时候几乎都以为自己碰上了鬼。


“不是，你这是什么情况啊？”王一鸣坐到仇述升身边，摸了摸他额头，是一片潮湿。“又胃疼了？”


“嗯。”仇述升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来。


“腰呢？最近应该恢复点了？”说着王一鸣就拿爪子去掐。


“疼。”


“我掐得疼？我可是会医术的。”


“你掐或不掐，疼就在那里，不舍不弃。”仇述升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王一鸣都快要被他给摄了魂魄去，半天才明白仇述升的意思。


“不是……我说你……”王一鸣走过去烧了热水，“忍着点，一会儿给你敷一下。”


“你来我家……不是为了送温暖的……吧？”仇述升疼得厉害，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当然不是，本来想着来给你发发牢骚，看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一会儿等你好了再说吧。”等了一会儿，水开始喷雾气，王一鸣走过去拿了水下来倒进热水袋里。王一鸣走到仇述升身边，粗鲁地撩开他的衣服，细致地把热水袋贴在他腰上。


“行了，发牢骚吧。”仇述升指了一下沙发让王一鸣坐过去，因为现在两个人的姿势他实在是受不了。


“唉，我跟你说，我女朋友给我留了个条就走了。”


“然后呢？上面写什么了？”


王一鸣一脸深情的样子，郑重地说：“她说分手给她打击很大，她想静静。”王一鸣又凑过去说，“我他妈怎么不知道我女朋友和静静有一腿呢！”


仇述升看惯了王一鸣的玩世不恭，也没大在意，只道：“你敢说你没想过静静？”


“我去找她了，就是我们原来约会那地方，她当时就趴在我怀里哭。我问她你哭什么？她说……她妹妹前几天刚去世。”


话题不知不觉间就被带到了沉重的地方。


王一鸣想掏烟，但是还是没有抽。


“是件遗憾的事情。”仇述升的手放在腰上，微微坐起来了一点。


“述升，我悄悄告诉你，我原来和她妹妹是一个大学的。我曾经追了她妹妹三年，她妹妹可以说是我的初恋。和初恋分手了，我才和我女朋友好上。”


“混乱的关系啊。”


两个人都沉默了。


“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你觉得好点没啊？”王一鸣忽然咧嘴笑了，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嗯。”


“对了，你和那什么放歌有进展了吗？”

仇述升无能为力地笑笑，淡淡的笑容若隐若现，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寂寥。


“行了，不说她了。经过这次我和女朋友的追逐赛，才真的理解你那种欲罢不能的心理。也不要太强求的好。”王一鸣坐到仇述升身边摸了摸热水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变凉了。王一鸣帮他把热水袋抽出来，还一边抱怨着，“你是当少爷当惯了，也不知道怎么伺候自己？都这么凉了还不拿出来。”


“大半夜的你还不回去，你要住我家？”


“不敢回去。”王一鸣也不再拘束，说出了缘由。“我老丈人他们都来我家了，非要讨个说法。就分手那事。有什么可说的啊？难不成我说我误以为自己杀人了？”


“怎么不行？”


“如果他们知道我有杀人的这种想法，他们肯定不让我和他们家宝贝女儿好。”王一鸣站起来，走到酒柜旁边，“你家有这么多酒啊。”王一鸣舔了舔嘴唇，俨然一副酒鬼的样子。


仇述升走到厨房拿了两个高脚杯。然后走过来打开酒瓶，给王一鸣倒了一杯连带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仇述升刚要喝，王一鸣大喝一声：“停！”王一鸣吼得简直动天撼地，仇述升不知所以然地抬起头无辜地望着王一鸣。


“你他妈是不要命了吧，胃不疼了？”


仇述升嘴角微微翘起来:“怎么，想喝不行？”


“你这自虐狂，我怎么交上一个这样的朋友。”


男人毕竟不像女人的情感那么细腻。所以仇述升还是逮到了机会喝酒。深更半夜的，两个人喝得开始耍酒疯，说起了火星语，尤其是王一鸣，抱着仇述升就喊老婆。


仇述升忽然清醒了。与其说清醒，不如说吓醒。


胃里有些微微的绞痛。


仇述升站起来，面对着落地窗，似乎在冥想什么。


东方升起了鱼肚白，早霞织着朱砂般的颜色漂染在天际。这座城市在渐渐苏醒。


很多年了。这座城市，活了很多年了。


仇述升想看看时间，却看到了一条短信。


“仇债主，你银行卡号是多少？”

工作，回家。
吃饭，睡觉。
放歌觉得自己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小时候了。说也奇怪，小时候的记忆是她最想忘记的，可偏偏却记得那么牢。现在有了稳定的工作，可自己却好像断片了。一个星期，就像一天，这样过下去，恐怕三五年也会当做一天了。


改变发生在一个晴朗明媚的午后。


“听说仇总要结婚了……昨天仇总没来上班，兴许就是陪未婚妻去了。”


“仇总现在不也刚刚来吗？说不准，没多久就该结婚了。”


“不知道哪个人女人有这样的福分……”


啪嗒。


筷子掉在了地上。说得正欢的一群人听见响声回过头，放歌急忙猫下腰去拾筷子。见是放歌，一群人也不予理睬地又开始讨论了。


放歌不安地吃完了午饭。她从来没有这么心神不宁过。明明是恨得要死的人，听到要结婚这一消息，她居然会难过。


“那个，他未婚妻是谁啊……”放歌小心翼翼地说。讨论忽然停止了，一群人像见了鬼一样，都纷纷拿起自己的饭碗，食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放歌回过头。仇述升没有看她，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仇述升声音虽然喑哑，却仿佛有穿透力似的直达她的耳边：“食堂里确实喧闹。该好好管管了。”


放歌早早吃完饭，跑到了洗手间里。她照着镜子，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觉得镜子里的人好恐怖，占用着自己的躯壳，却不是自己的灵魂了。


忽然听见有人走了过来。那个人的步伐明显很不稳，只是听着就感觉东倒西歪的。估计是个醉鬼。放歌生怕出什么意外，听见声音消失，她就急忙冲了出去。


虽然是汇川公司的食堂，但是洗手间这么诡异的地方，还是不要多待好。


不知哪里飘来一股薄荷的味道。


放歌皱着眉头吸了吸鼻子，突然瞥见隔壁洗手间门旁一个黑影像片树叶一样滑到了地上。

放歌刚要走过去，却见那个人已经十分艰难地爬了起来。


放歌忍住去看看那个人的脸的冲动，还是走了。


仇述升扶着墙，僵硬但一丝不苟地挺直了腰。他的眼里还是刚刚匆忙离开的人的影子。


他有那么一瞬间，是想喊出那个名字的，但是只是游离在喉咙里，没办法说出口。


放歌走出洗手间，又感觉不对劲。像是被人灌下了一勺甜腻的蜂王浆，在舌尖翻滚，却无法下咽。她迟疑了一下，又走了回去。


仇述升黑曜石般的眼眸她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刚迈进洗手间的侧门，就对上了他的眼睛。仇述升的眼睛里，似乎夹杂着一种粘稠的悲哀。这种眼神，放歌从来没见过。


下一秒，她只觉得嘴唇一凉，仇述升已经吻上了她。他身上的薄荷味钻入了放歌的鼻子。她的眼睛瞪得溜圆，猛地推开仇述升，一个巴掌招呼上去。


“对不起。这辈子最后一次了。”仇述升后退了一步，眼睛里却雾气弥漫。


“什么？”


“没什么。”


放歌忽然想到他结婚的消息，冷笑几声：“结婚有什么不好？干什么弄得一副要死的样子。”


仇述升脸上闪过一丝惊诧，然后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看着他笔直的背影，放歌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洗了脸。


仇述升坐在办公室里回想这些年自己是怎样一步步奋斗，坐上总裁的位置。一开始只是个普通员工而已。他闭上眼睛。


【医生，我哥怎么了？原来明明没有病得这么厉害啊。】


【唉。以病人现在的身体，现在还活着简直是奇迹了。你们做家属的应该最知道，可是偏偏到这种程度了才过来就医。】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是哪种程度？】


【胃病本身就很厉害而止痛药大剂量服用会加重胃病，刚刚急救的时候我发现患者的胃已经千疮百孔，之前的肾切除已经使抵抗力下降，患者饮食、作息不规律。】


【那……严重吗？】


【这么差的身体，恐怕活不到三十岁。】


【什么？医生，你不要吓我……我哥他……】


【事到如今……他的身体已经有很强的抗药性了，这次能抢救回来，只能说上苍眷顾。阿丘，我是你老同学，我都是实话实说，不说半分虚假。而且我也不愿意隐瞒真相，真相虽然残酷，但是你们还是知道的好。】


仇述升靠在椅子上，手里的药瓶打着转儿。

原来是不敢爱。现在是不能爱。仇述升知道刚刚自己的行为是多么鲁莽，脸颊现在还火辣辣的，足以知道放歌的愤怒。这个吻，当做一切的结束好了。


从此，你的生命里不再有不该有的人了。


仇述升站起来，收拾了东西早早回了家。


下班了。放歌刚要离开，突然想起前几日夜晚仇述升的来临，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有了些许期待的情绪。一定是疯了。人家都要结婚了，怎么自己还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走到公司门口，眼前似乎又出现那次自己摔倒仇述升抱起自己的画面。当她这么想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冷风刮醒了。放歌暗骂一声，自己是想男人想疯了吧。


放歌回头看了一眼汇川公司，很失望似的走了。


第二天，果不其然，仇述升没有来。


所有人都眉来眼去地说，仇述升大婚了。


公司里所有的人都整装待发，摩拳擦掌地要去勒索喜糖。可惜，他们不知道去哪里勒索。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诶，放歌，帮忙把这个打印一下给五楼的琳达。”


“哦。”


“对了，还有这个，也帮忙拿过去。”


“知道了。”


放歌把打印好的东西攥在手里，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现在满脑子里好像都只剩下仇述升的那个吻了。厌恶似乎也随着那个吻逐渐消失。因为那个吻，不再是曾经的样子。曾经的吻，只是霸道的，甚至带有一点挑逗的色彩。而昨日的吻里只有安静，或者……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比如说，悲哀。放歌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想法，只一个吻就乱了心智吗？这可不像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按了五楼。


她转了大半圈也没找到琳达，正想找人问问，无意间看见琳达正愁眉苦脸地从远处走过来。


放歌急忙迎上去，把打印的东西递给琳达，顺便问了一句：“琳达，你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是吧。仇总今天又请假了。真担心他呀。”


“他不是结婚去了吗？有什么可担心的？”

“戚，这你也信……他……”琳达突然止了口，改口说，“少女心嘛。不说了，我去忙了。”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隐瞒着。


放歌只一瞬间那么想，下一瞬间就否定掉了自己的想法。就算是谣言，也是有根据的嘛。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仇述升结婚的消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后，她却意外地平静下来。

“哎，放歌回来啦。”老爸笑着走过来就要帮放歌拿包。


“老爸你去歇着吧，一会儿我做饭。”放歌放下手中的包，扶着老爸回了里屋。


不出意外的话，仇述升现在已经是别人的老公了吧……放歌甩甩头，准备不再想这些。她拿了西红柿，准备做西红柿蛋汤。她拿起菜刀慢慢切下去，一刀又一刀，忽然眼泪就下来了。她自己也被眼泪吓到了，见老爸还在里屋，自己赶紧扯了张纸擦干了眼睛。


吃了晚饭，放歌躺在床上打开手机，不知不觉就点进了qq，然后一页一页地翻着和仇述升的聊天记录。果真，人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放歌正在向下翻动着，突然手一颤——仇述升的头像还是亮着的。


她颤抖着手指，打了一行字：结婚了？


犹豫了一会儿删掉。


又打一行字：你老婆叫什么哇？


又删掉。


再打一行字：还好吧？


刚要删，突然手指一动，不小心发了过去。下一秒就有了回复。


树生：还好。


放歌想了想，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发，悄悄下了线。


仇述升见她的头像黑了，把手机放下扶了一下腰站起来。


屋子里开着灯，拉着厚重的窗帘。所以仇述升不知道现在天是否亮着，也不愿去了解。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白昼的厌恶变本加厉。


门被悄悄地推开了。阿丘站在仇述升面前，唤了一声：“哥。”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看哥你还忙着，没有和你打招呼。”阿丘见到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却习以为常地又说，“哥你饿不饿？给你做了馄饨。”阿丘把馄饨放在桌子上，细细致致地打开。


仇述升一直盯着阿丘。


“哥你怎么了？今天怪怪的呀。”阿丘一笑。


“没事。”仇述升收回了视线，纤细的手指握住了筷子。

放歌一连几天没有看到仇述升。这几天放歌偏偏晚走，却一次也碰不到他。有时明明擦肩而过，他也面无表情，似乎不认识自己了一样。唉，结婚的人。


一定是有事情在瞒着她。这种想法在近几日越来越膨胀，胀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放歌走到公司门口，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车稳稳停了下来，走下来的人却不是仇述升。


“王一鸣？”放歌试探着叫了一声，现在的王一鸣打扮得没有半分成熟的样子，简直是越活越回旋了。他一身邋里邋遢的乞丐装，微卷的头发染成了白金的颜色，真的是要多杀马特有多杀马特。


“对，是我。好久不见，你都来汇川上班了。”王一鸣走过来，向门里张望了一下，“人都走光了？”


“你找谁啊？”


“我找仇述升。他身体不好，我给他买了点药，顺便看看他是不是死在里边了。”


“这些……不该是他老婆担心的嘛，你……算了，我不知道他在不在，你上去找一下好了。”放歌说完就侧身给王一鸣让了一条路，然后就要离开。


“等下，嘿，放歌！”王一鸣越想越不对劲，见她就要走赶紧叫住了她。


“怎么了？”


“你说他有老婆了？你开玩笑呢吧。这些玩笑话你给我说说就罢了，可别传到他耳朵里。”王一鸣把碍眼的头发胡乱地捋了一下。


“你真以为我会瞎说啊？他肯定是结婚了啊。”放歌显然不愿意再多提，“我要赶紧回家了，你也赶紧去送东西吧。”


王一鸣无奈地看了放歌一眼，突然看见电梯门打开了，仇述升下了电梯走过来。


王一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去，把药递给他：“给。”然后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仇述升。“实话实说，你什么时间结的婚？她比放歌漂亮？”


“你听谁瞎说的。就我这废柴的身体，我可不想让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变成寡妇。”仇述升接过药，云淡风轻地笑着。


“仇述升，你怎么这么消沉啊？当初谁和我说，追不到放歌就不罢休，现在你都是什么样子了。”


“放心，我还没到林黛玉那种程度。”


王一鸣说：“你心爱的放歌已经认为你结婚了。你还不知道吧？”


“她那么认为最好。”


仇述升长腿一跨坐到了驾驶座上：“拜拜。”他关上了车门。王一鸣刚想说什么，他就绝尘而去。


仇述升没有回家。他拐到了一条远离都市的小路上，街道两旁的迎春花已经快要凋零了。入眼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路边有一处低矮的别墅。原来古铜色的别墅已经被岁月刻画成泥土般的暗黄。他关了发动机走进去，栅栏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别墅的墙角上结满了蜘蛛网，厚厚的灰尘掩盖了家具的本色。这里全部都是记忆。他仿佛看见了放歌，笑的，哭的，哀求的。也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转角处的照片还完好地存在于相框里。那是小时候的放歌。


他突然咳嗽起来，掩着嘴咳嗽不停。


在扬起的尘埃里，他看到了一个人。


似乎是幻觉般的，那个人出现了。

13.漫长的追逐赛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一见钟情终会被岁月所消磨，一觉醒来身边的人都变了模样。但是时间久了，明明不爱的人却不知不觉住进了心里。


她的眼睛像兔子一样红，大大的眼睛里饱含着泪。似乎哭了很久的样子。又好像只是被细沙迷了眼。仇述升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远远地望着站在那里的人，她就像幻影一样出现，真亦假，假亦真，也许靠近了她就会消散。


放歌也以为这是幻影。那个久远的，痛苦的，想要尘封的记忆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住了。她在那面镜子前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另外的那个人。


两个人默契地沉默着。时间好像静止了，但是风声还响着。


“是你吗？”放歌轻轻地问，如果是幻影，却也太过真实了。


“是我。”


“你真的……结婚了？”放歌说完结婚两个字却突然如梦初醒般地一个激灵，“我有些神志不清，别介意。”


“没有。”


不知道是没有结婚，还是没有介意。


放歌望着他。那些爱，那些心潮澎湃，都卷土重来。


相比较而言，可能仇述升就显得比较冷静了。他甚至没有再说一句其他的话，就转身走开了。他似乎没有任何留恋，径直走出这座古旧的别墅。


有人说，爱情里总会有一个人在等待，一个人转过身去，另一个人拼命挽留。我说，爱就像是盾对矛的呵护，把所有的苦难都背在自己身上。


放歌回到家之后，见爸爸不在家，只是留了一张字条：闺女，老爸报了个老年团去旅游了过几天回来。


爸爸的病，是真的好了。放歌收好字条，趴在桌子上。

过年啦，祝大家新的一年快快乐乐哟~今天不发正文，发一个甜甜的番外吧，增加一点节日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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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今天过年了。】


年，是中国人眼里很重要的日子。对中国人来说，鞭炮是年， 饺子是年，红色也是年。


放歌换了一件红色的长毛衣，对着镜子笑得开心，余光瞥见清瘦的他从旋转楼梯上走过来。他的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放歌迎上去，见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不免担心。


“我的小述升，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啊。”放歌眉眼弯弯，手指不安分得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他一怔，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微微紧了紧，然后又松开。


“我不冷。”仇述升揉了揉埋在他胸前的毛茸茸的头，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然后轻轻闭上了。仇述升俯下身去，吻了吻她湿漉漉的唇角，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息间。


一阵鞭炮声起，他牵着放歌的手，慢步走到落地窗前。璀璨的烟花窜上天空，刹那永恒。


“仇述升。”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在鞭炮声中十分微弱。


“我在。”


“你好辛苦。我好心疼。”鞭炮声止了，放歌抬起下巴颏儿望着他。“当初，为什么不放弃？我值得你……”


他冰凉的手指触到了放歌的唇。“值得。”


敲门声响了。


“我去开门。”


放歌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仇述升。仇述升开了门，后背一僵。


“阿丘……”


“哥。”阿丘忽然向边上一侧，“这是我男朋友。”


外边的烟花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