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张起灵，在武当山上赴最后一约，而后决定回白露崖。等他回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下山了。
武当山大弟子站在山巅，白衣飘摇，手一把昆仑长剑，剑意凛然，衬着背后万千峻岭，好一副壁立千仞的气势。
而张起灵一如多年前那一身黑，只腰间一把白玉剑。
两人之间隔着几米的距离，背对背。半晌，张起灵敛刀入鞘，咣当一声。
“好。”武当弟子掴掌而笑。他手腕一翻，长长的袖子已被割破，身上白袍数处更是被剑气所伤，“我当以你的年纪阅历，剑意犀利，当势不可挡。却不想你的速度不快，来势更不算凶狠，每一下却如同阔斧沉刀，厚重稳实。若当今江湖未来有一天能出一个武学大师，应当是你。”
张起灵转身，以江湖人的规矩作礼，一言不发。
“听说你要回去了？”武当大弟子拍了拍破掉的袍子，“你还这么年轻，应当在世间多走一走。”
“我曾去过很多地方。很多。”张起灵听到他的话，难得地眼光有意思温柔，“但都不能打动人。今生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该见的人，都见了。已经没有什么让人动心了。”
那人大笑：“听你说的这话，倒听起来老气横秋的。”
“生既能尽欢，死必能无憾。”张起灵轻声说道。
武当弟子一愣，提剑向他做了个礼：“是极。”
“告辞。”张起灵回礼，转身。
“留步。”后边的人忽然大喊，“你这次回山，是不是再也不会下山了？”
张起灵没有回头，但沉默的背影已经给了身后的人答案。
“珍重！”于是也不在多说。
“珍重。”

年关大雪，张起灵北上，回白露崖。江湖上有人扼腕有人惋惜有人感慨，恨江湖中从此又少了一位仗剑走天涯的剑客，只怕往后，也只能成为被人口相传的一个传奇，再也不能得见真人了。
回来后，张起灵接任白玉门掌门。刚开始几个月，事无巨细，从繁杂琐事到剑门大事都亲力亲为，一手操办，没有半点马虎。
门中有弟子相传，几乎没见过他游山玩水，或与谁亲近交好。都说这一任的掌门，是个怪人，连玩笑也不会开，整个人严正得紧。
没过两个月，张起灵就害了一种怪病，有医者来看，说他早先今年在外中过一种毒，这种毒无色无味，甚至中毒时都不自知。但这毒没有攻击性，平日只要不碰到毒引便不会发作，而这毒引更是世间少有，所以中这种毒的人几乎没有发作的可能。想来下毒的人只是防御，譬如禁止什么人到自己的禁地去，便会在禁地附近种上毒引。
“可毒引怎么就会在咱们白玉门呢……奇也怪哉。”行医的人按着张起灵的手，百思不得其解。片刻后，拎过一旁的药丸，命令道，“喝了。”
张起灵放下笔，闻了闻药碗，不禁皱眉：“什么东西？”
那医者自顾收拾瓶瓶罐罐，也顾不上跟他正眼说话：“有一两味我也没弄清，但既然是小三爷给的，不会有差错。”
“小三爷？”
“白露崖上来了位圣手，掌门还不知道吧？”那人笑眯眯地将张起灵喝完的药碗端走，说道，“约莫三年前来的，他治病的法子通常很怪，却很有效。小病找他没用，他不会治，还给你胡治，三天保你上吐下泻。可若是大病，中毒，或性命垂危，偏偏他又能圣手回天，是个怪人。”
张起灵很久没有听到新鲜的人事，此时便随口问：“你又怎识得？”
“一年前我不服，就去找他切磋，结果输了呗。他种的毒我解不了，我种什么他却都没事儿。后来吧，我就是真服了他，他说他家中排行老三，若我心服口服，需得唤他一声小三爷，他才给我解毒。”年轻的医者摊了摊手，拎起药箱，“今儿个就先这样，有空我带他来看看你。”
当时张起灵正在为一个弟子下山的请书而思索，也没多留意这人说的话，即使他说要带人来，他也随口应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不得不说，那小大夫三天来一次，一个月下来，他不能凝神静气还头疼的毛病，倒真好了大半，晚上也不再心浮气躁睡不着觉。只是偏逢白玉门里忙的时候，张起灵一忙，就过去了一个多月，等他一个多月后想起这位“怪人圣手”时，那味无色无味的毒也早解了。
一桩事毕，忙里偷闲，张起灵无事便在山谷中四处走走。听月出惊山鸟，听清泉石上流。
白露崖的景色都很怡人，只是山势起伏削立，不好攀爬，一些地方，常人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探查。
张起灵则不同。这么多年来他是知道，越是稀奇古怪的地方，难以攀爬的地方，往往很有意思，且景色更甚。所以无事就会专寻些没人去的地方，放空自己，思念故人。

不知不觉的，他便顺着陡峭的山壁翻了一座小山头，发现这山看上去伟岸，其中有一处中间却是中空的。原是被厚重的山石所掩埋，不易被察觉，而仔细探勘就发现有一条两人宽的石缝可通人，穿场而过便可到达山里，里头花草树木，别有洞天。
昂头看去，上面稀稀拉拉的石缝割出形状不同的光线，折射在洞中，倒像个天然的草木石窟。
往深走，还能听到流水的声音。这说明洞穴里的空气和水都是流动的，就算在这里住人，想来也是个好去处。
张起灵沿水声寻去，只见深处有一水潭，水大约从山下涌上来，而后集成一小潭，在山崖边缘往山谷外跌去，瀑布般流到外面。
刚打眼一瞧，觉得没什么稀奇，正要收回目光，却有一人忽然从水中冒出头，大声地呼吸一口，喟叹一声，甩了甩湿淋淋乌黑的长发。
他背如白玉，两片蝴蝶骨一开一合。虽是背对着张起灵，但只那一眼，张起灵便犹如雷击，整个人震住不动了。
张起灵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水中央。见他将黑发向后掠去，微微侧过脸，星目浓眉，如皓月当空。
突如其来的震惊和多年来日积月累的思之如狂，竟让他晃了晃身体，一阵眩晕，几乎没能站稳。
水中的人，仿佛也若有所感似的，慢慢地转过了头。
离别之前，重逢之后，阔别多年的两个人，此刻再一次，四目相对。
他们眼中都多了一些彼此不太熟悉的东西，但唯有对彼此的一心一意，尚如当年，一尘不染。
两人静静对峙了很久。
半晌，吴邪游到水潭边，一撑石头，整个人爬上来，赤裸着身体站着，一步步缓慢地走到张起灵面前。
“吴邪……”
“你回来了。”两人同时说。
说完之后，都静了一会儿，随后都轻轻笑了。
张起灵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仔细的，专注而长久地打量他。
“我一直在等你。”
“我也是。”
张起灵沉默片刻：“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吴邪笑了笑，转头望着他来时的那一缝光，阳光刺入，鸟语花香。他的眼中也有复苏的万物，轻声说道，“我来看看我三叔。”
见张起灵目光疑惑，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便解释道：“就是白玉师祖，当年一人入天下，救下的那个突厥人。他是我们家族当时的首领，也是我的三叔。”
“我以为你会走。”
“我也以为我会走。”吴邪淡淡地说道，“后来我见到了你的师父，他一眼就知道我是为你而来。他跟我讲了你的……很多事。回去之后，我就想了很多，很多。”

张起灵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吴邪转过头，也专注而深入地看向他：“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张起灵睁大眼，整个人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顶，一瞬间灵台清明。
吴邪走上前去，有些犹豫，有些胆怯，最后伸出手抱住了他。他浑身赤裸，一如赤子，就如同他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画眉鸟的啼叫悠然而过，划过山谷，隐入层山翠屏之中。
一瞬间，天地忽辽远，日月悠长，万无延绵复苏，像一颗翠绿的芥子，终于落入土壤。
那一天，从白天到晚上，从烈日当头到星辰漫天，张起灵才和吴邪一前一后地走出山谷。
他们的脸上虽没有大悲大恸，浑身却如同有种空山新雨后，绝处逢生的寂静欢喜。那种喜悦是无法隐藏，一个举手一个投足，每一个默契的眼神和观望，无不昭然若揭。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夜晚，吴邪和张起灵并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流光的月，一如很多年前皎洁。
“我一直知道。”吴邪说，“我以为我该恨你。包括继续恨中原的皇帝。可是当我站在我三叔墓前，看到他的石碑前开着两三朵不知名的小花，我发现我忽然不恨了。”
张起灵没说话，无言地看着窗外，侧身抱着吴邪，手搭在他腰间。
“我不怪你。我早说过，若是真心待我，我也舍不得记恨他。那时候，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面对你。我没办法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留在你身边。”吴邪缓慢地说着，低头将两人的头发打了一个结，“所以我在这里等你，等你有一天回到白玉门，就会见到我。虽然知道那也许要很久，甚至不可预测，但我知道总有一天。”
“可我怕。”张起灵说道，“在山下，你走后的每一天，都在怕。”
吴邪无声地笑了笑，反手拍了拍他的脸：“别怕。这是一生一世的缘分，我怎么舍得糟蹋？”
月色如水。遥遥星河天，皎皎故人心。
很多年后，当吴邪跟张起灵再说起这些事，两人都有些为当年少不经事的自己感慨。那个时候的吴邪才知道，有一个人曾为他翻身越岭，为他身入险境，是世间多难得的情意。
但每每想如白玉师祖一般，留个后世相传的故事时，总让吴邪不知如何开口，羞愧万分，恨不当初。
“为什么咱们相识的开端这么惨不忍睹？”
“嗯？”
“一个月一次，风雨无阻，准得跟来葵水似的。”
“那也风雨无阻了四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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