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归人(中元节纪念文,短篇完结HE)


“我忘记了,更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忘记了……如果状况持续恶化下去,我该怎么办?今天是去医院输血的日子,但我没有去,我突然觉得这种自救毫无意义。心灰意冷地坐在铺子里,就像许多年前那样,那时我还不到25岁,还没有卷入那些事,每天就守着铺子里不死不活的生意混日子。当我进入那些冒险时,回望过去平淡如水的生活,会感叹‘吴邪你真没志气,那不是浪费生命吗?’但现在,我想起之前一趟趟的旅程,看不到头的凶险,摸不着影的秘密,远在天边的人……突然又有点羡慕25岁前的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是一种幸福。”

“连续三次没有去输血,身体明显变得更虚弱了。昨天上午收过盘口的帐,下午去铺子里,王盟跟我说话,我几分钟没搭腔,他一回头,发现我已趴在桌上昏睡过去。醒来时他说这样不行,要押我去医院,我看着他焦急的神色,没头没脑地问:你最近为什么不玩扫雷?他愣了半天,才说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没心没肺地玩吗?再说人总要长大成熟的,游戏而已……听着他的话,我像被打了两耳光,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我要就此放弃,那不如直接回家抹脖子,拖累王盟担心我做什么?”

“输血时王盟一直陪着我,他看着血浆流进我身体里,第一次问我到底怎么了。我那会儿实在累,也可能是忍耐压抑了太久,需要讲述和倾听,他既然问,我就一五一十都讲了。他默默听着,变过几次脸色,最后说了句没想到是这样。我可以瞒过胖子,瞒过小花,但王盟每天跟我在一起,怎么瞒得过去?他知道我最近身体不好,却没想到已经是这个地步。离开医院时,他跑在前面,主动给我买了蛋糕,小心切好,递过来让我吃,可惜我吃不下去。每次输血后,都会有浓烈的恶心感包围者我,让我什么也吃不下去。”

“没法子,王盟把我拖回他家,给我熬了白粥,勉强吃下去一碗。做饭时他念叨个不停,出了很多馊主意,什么让我告诉父母,发动老九门势力帮忙;或者赶紧找个老婆生个孩子,让吴家有后,都是不靠谱的屁话,我不理睬。最后,他抹干净灶台,在对面坐下来,认真地说:老板,如果你有什么安排或计划,告诉我,我尽力帮你。我说那你帮我带句话吧,以后如果小哥来铺子里找我,你就说吴邪已经不在了。话音刚落,他就在我头上拍了一下,这小子造反了,他说老板,你别放弃。”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05 22:53:00 +0800 CST  

“不要放弃。我每天都跟自己说这句话,虽然除了必定到来的死亡之外,我看不到前路在哪里,而绝望像影子一样紧随着我,但我还是尽力忽略它,努力寻找自己该做什么。盘口的生意还算顺利,铺子有王盟照应,摄影这些半是玩票半为追寻的方面也没有波折发生,我像一条破船,航行在平静的湖面上,等待灭顶的倾覆慢慢接近。”

“时间不多了。这次会诊,我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他说他们也无法断言,没见过这样的病例,或许,属于我的时间还有20年,或许仅剩10天,谁晓得呢?我猜他只是在安慰我,20年,怎么可能?前天输血后我发生了类似排异的反应,还没下床,血就从五官,从手上的伤口喷出来,并带来呼吸困难和眩晕,抢救后才勉强维持住。虽然医院推说可能是这次输的血质不如过去的缘故,但我想这其实是身体的反抗。它已适应了我通过外来补血所做的修补,然后自行抵制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自救。”

“又一次输完血出来,我看着铅云密布的天空,想到了很多事,杭州今年第一场雪要下来了。深冬过去会是春天,但我没有迎接春来的喜悦,这代表又过去一年,时间不多了。我想,与其被动地等待,等待不知何时会降落的死亡,不如主动做点什么。”

“我几乎是贿赂了专家组中的两个核心人物,才拿到他们半推半就的许可,答应为我提供抑制身体反应的药物。这种药物不是稳定的成品,更不可能公开,不论从伦理还是从医道上它都是不合格的。但它的效果已在动物实验上得到证明:可以抑制体内过激的反应,让代谢维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上。毫无疑问,这正是我需要的。尽管已做了大量游说和投入,事到临头,两位专家还是万分犹豫,甚至想反悔,我立刻飞到北京面见他们,恳求说就当为医学发展做贡献好不好?我这么特殊的病例,你们难道不想试试吗?人体实验……他们连忙打断我,说千万不要提这四个字,私下给你,但绝不要再提,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件事。”

“药效比我想象中更好,服用两次后,我就体会到了它带来的强大效果,病痛感一扫而空。我好像回到了曾短暂拥有的巅峰状态,思维清晰,行动敏捷,这让我心底的热望越发迫切,计划也随之成型。临走前,我再次拜访两位专家,他们却不像我这样乐观,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问东问西,并告诉了我一些值得警惕和担心的情况,我听进去了,但不在意。最后,他们问我:吴先生,风险太大,你何必非这样做不可?我没有回答,心里说因为我得到了某个人的消息,他可能在尼泊尔出现,我得去找他,而之前的身体状况是无法远行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等不了十年,我想见他,哪怕只再见一面,这或许是我有限生命里最后的机会。大金牙带来的消息显示,小哥可能在尼泊尔,他为什么不在门后而去了那里,我无从得知;他真的在那里吗?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选择去看看,就像之前所决定的,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做点什么。”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06 11:51:00 +0800 CST  

笔记上,文字开始变得潦草,可以想象吴邪在记叙它们时心里曾有过怎样翻天覆地的狂涛。青年盯着那些字,仿佛同时盯住了已消逝的时光。火堆明灭,一个个好看的瘦金体似乎在光影闪烁间站起来,在泛黄的纸面上奔跑,扔掉支撑它们的骨架,舞者般扭动,演出那一场场摧心裂魂的可怕旅程。

即使健康强壮的人,也无法抵御藏地雪山深处的严苛环境,和张家面对的恐怖命运,何况那时的吴邪……

青年盯着笔记,突然发现纸面在微微颤抖,急忙看向养父,看到他沉静如水的眼睛里第一次浮出了痛苦,这痛苦似乎正从他心底极深的地方满上来,溢出来,不停地流动,将他整个人慢慢淹没。他拉住养父的手,说别看了,闷油瓶没有回答,也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坚定地将这一页翻了过去。

“我没想到张家的事牵扯这么大,背景这么深。我现在才发现,自己太渺小,整个老九门都太渺小了,这个局不是人力所能为的。我突然有点发冷,好像光着膀子孤零零站在无边的雪地里。或许,对于背负起这一切的张起灵而言,吴邪的生死轻如鸿毛,即使我们曾共同经历过那么多……”

“多吗?其实不多,他的幼年、青年……那么多关乎他的过去里,我从不曾存在。头疼,张海客的话像复读机一样一遍遍在脑中回响。医生说过,这药可能让人的神经系统受损。我管不了那么多,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要我放弃了回去?就算我想放弃,张家兄妹也不会放过我的。不知药的效果能否支撑我完成这趟旅行,不论如何,我要活着回去。”

“张海杏笑我不自量力,我看着她轻松挥动那把沉重的武器,忍不住也笑了。我确实不如她,不论力量、速度、技巧,还是应对意料中和意料外状况的能力。我连张家一个姑娘都不如,何况那些男人呢?但我不能就此停下来,不能因为自己不如张家人就放弃这一切追寻,否则我做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意义?我不能自己抹杀了自己,哪怕我对他来说,真的还不如一粒沙子。听着张海杏的笑声,我摸出药吃下去,本来该过些天再吃的,我提前吃了,而且……两倍药量。”

闷油瓶猛地抬起头,重重合上手中的笔记。他盯着头顶漆黑的天空,喉结上下移动,似乎正努力压制胸中激烈翻涌的情绪。身边的青年被他突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族长总是沉默而淡然,似乎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雾瘴,就在此刻,这层屏障被粉碎了,露出他一直隐藏的部分来,格外鲜活而有压迫力。

“父亲……”青年可以想象养父心里升腾着怎样的火焰,两人一起生活这些年,彼此已相当了解。因此他很清楚,深沉如斯的养父同样是有情感的,根本不像他外表上那样冷淡。相反,养父对人对事、对情感的重视,远胜很多表层浮躁而内心冷漠的人。

闷油瓶将吴邪的笔记紧紧抓在手里,没有回应养子的呼唤。青年朝吴邪那方看了一眼,想想,又试探性地劝道:“张海客他们……他们也不知吴邪当时已经……什么观察好几年都是诈他的,后来他知道吴邪不行了,回去后情况更糟糕时也很后悔,这么多年都不敢来见你。”

要说养父对张海客他们一点怨气没有,那是假话,但这么多年,养父从未因此刻意为难过他们家,大概他也明白,这是吴邪自己的选择。而这选择归根到底是因为自己离开了,否则吴邪也不会去问,去找。

再往深里想想,如果不是养父当年和吴邪、胖子他们一路下地,吴邪也不会变成那样。

很多时候,他过于内敛和沉默,以为不说,甚至消失掉就是保护对方,对普通人这招很有效,可他偏偏遇上了吴邪:一个全身心关注着他,热情真挚,无畏无惧,甚至付出得有些痴傻的人。然而,说了又如何?很多事本身也不能说,不论是站在张起灵的立场,还是站在秘密本身的立场上。

大概这就是所谓命运,没有任何人错,但也没有任何人完全无辜,无数纠葛的线索将他们绑在一起,然后一步步推进今天的境地。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06 22:46:00 +0800 CST  
有一首比较符合这个故事情境的音乐,自己收藏很久了,尝试在这里贴一下
初次贴音乐,有点弄不来,先试试
曲名:old melodie
歌手:Sainkho Namtchylak
这张专辑我自己收的APE,网上只有低质的MP3,而且似乎不太完整,大家委屈听听吧,意思还是基本能出来的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06 23:28:00 +0800 CST  
……总是缓冲失败,郁闷了,放不出来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06 23:29:00 +0800 CST  
给个地址吧,下面这里可以听到……

http://box.zhangmen.baidu.com/m?word=mp3,,,[old+melodie]&cat=0&gate=1&ct=134217728&tn=baidumt,audio+03+old+melodie&si=;;;;0;;0&lm=-1&mtid=5&d=3&size=2097152&attr=0,0&titlekey=4061416017,172692675&mtype=2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06 23:30:00 +0800 CST  

闷油瓶慢慢平静下来,深吸口气,转头盯着养子,突然道:“你累了就去睡。”

“不……我不累。”青年嘴角抽了抽,忍不住想笑。多久了?父亲多久没这样过了?自从被他收养,这么多年中只有很少的时候,他会像真正的父亲一样关注自己日常生活方面的情况,更多时候,张起灵亦师亦友,带着自己辗转各处,将一身所学悉数传授,也潜移默化地让他身上种种过人之处影响着自己,培养自己成为了今天的样子。

直面吴邪当年的记录,必定狠狠挖掘着养父心底的伤痛,甚至让他不愿当着自己的面继续看下去。或许他在怕,是的,张起灵也会害怕,怕继续看下去会有更激烈更不可控制的情感爆发出来,所以想把自己支开,获取独自品味痛悔的空间。

青年能肯定,现在养父心里正一片混乱,交织着各种激烈的情感。这种情况下,自己不可能丢下他一个人。

“别看了,我给你念吧。”青年深吸口气,将笔记从养父手中夺过来,翻开他之前看到的地方,就着明亮的火光往下读。他磁性的声音低柔而有力,带着若有若无的回响萦绕在寂静深夜,似乎正一句句挽回如水般东流而去的时光。

闷油瓶或许累了,或许是无法再承受直面那些文字的伤痛,他没有阻止养子,像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静听着身旁的声音。

“……离开雪山回到杭州,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我是勇武有力的英雄,能上雪山下湖泊,战野熊斗粽子,甚至连最精巧的机关,最叵测的阴谋都不能要我的命,从九死一生的险境里凯旋而归。梦里,我个一头热的傻英雄为了心里的人披荆斩棘,要放童话里,他一定就是我要拯救的公主了。可是,直到这个梦境结束,我的公主也没有出现。其实我一开始就有预感,他并不在那里,我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公主,没有,他不在那里,我没有能力真正拯救他。”

“我知道了很多关于他的事,这些事让我心疼,然后又被山一样沉重的茫然压过去,原来他背负了那么多,原来他背后牵涉的东西那么深远,他和我完全在两个世界里。我突然再次体会到当初的感觉,黑眼镜告诉我我开始忘事时的那个夜晚,此刻,比那时更深浓的绝望紧紧包裹着我,我以为我已经变强了,强到可以与他并肩,所欠缺的不过是时间和机会。而这场梦让我知道,其实这些毫无意义,我和他差得那么远,我根本无法救他。”

“……我靠药物支撑着做了一场虚假的英雄之梦,即使在那个梦境里,我与他也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的能力依然不足以拯救他,何况现在梦醒了。”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07 14:21:00 +0800 CST  

“梦醒了,身体的反噬也随之汹涌而来。药早吃得干干净净,在日喀则上飞机时我就感觉不对劲,考虑气压变化和可能的乱流颠簸,我想多半撑不到杭州,于是提前给王盟打了电话,让他开车到那边机场等我。牙龈疼得厉害,我避开胖子找止疼的药物,没找到,反而惹得他对我鬼鬼祟祟的举动起了疑,我只好推说没见着小哥心里不痛快。胖子盯着我,半天没出声儿,临登机前才说天真,你真不娶媳妇了?我愣住,不知怎么回答,我好像从来没有把找小哥和娶媳妇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胖子的话点醒了我,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两件事本就是相通的。我早已下定某种决心,只是不曾说出来,而现在,我却已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再将它说出来了。”

念完这段,青年似乎有所顾忌,停顿下来,默默看着养父。闷油瓶却毫无反应,连手指也没动一下,似乎已和周遭深邃的夜色融为一体,于是青年只好回到笔记上,继续往下读。

“下机时,我明显不行了,路是那么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里,难以稳住身形。我戴上墨镜,裹上围巾,不让人看到我可能已经变得狼狈的样子。一步步挪出候机厅,我看到外头遍地是车,甲虫一样密密麻麻,却认不出哪台是王盟的。这些车很快在视线中被染成深红色,轮廓消退,变成混沌的一片,好像整个世界都泡在血海里。突然,我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叫我,声音特别焦急,谢天谢地,王盟看到我了。”

“我倒在车后座,呼吸急促,脸上似乎有热流不断涌出,我想一定又在流血,但我看不见,也没有能力抬手去摸,身体已完全脱离我的掌控,只有意识还清醒着,毫无作用地清醒着。我隐约听见王盟嚷起来,带着哭腔,似乎在和人争辩,车被他开得飞快,熟悉的杭州城在这一刻变得陌生,我不知他转过几道弯,闯了几个红灯,只大概晓得这并不是回铺子的路。王盟要带我去哪里?我不知道,也无力去想,我很快就连那一点清醒的意识都失去,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已是五天后的事,睁开眼,我看到安静的病房,王盟在床边坐着,脸上憔悴得吓人,我想问他怎么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我,像看一个可怜到极点的乞丐,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他说:老板,你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

“父母来了,我千叮咛万嘱咐王盟不许告诉他们我的情况,结果他这次没稳住,透露了。他说老板你就是要死,也该在死前让你爹妈再看看你还活着的样子,我想他说的也对。父母冲进病房,先是抱着我哭,跟着又很勉强地笑,说没事的一定会好,不要出门了,好生调养就是。他们和我说话,尽力宽慰我,而我看着他们又哭又笑,心里却没太大感觉,甚至觉得这一切就像戏剧一样荒诞。”

“我知道他们是我爸、我妈,我们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可是对他们说的很多事,比如我小时候怎样,读书时候怎样一点也没印象了。我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是我自己忘记了。身心的异变就像沙漏一样,每时每刻,悄无声息地将我的记忆一点点夺走并篡改,虚弱和病痛也让我难以配合他们给予该有的回应,于是他们很快沉默下来,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沉重的绝望。我也看着他们,最后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终于解除了病危状态,但身体明显垮下去了,具体情况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医生不建议我出院,但我必须走,留在这里作用也不大。为什么会搞成这样,我自己比谁都清楚,两位专家给我药的时候已明确说过,这药说白了就是毒,它并不具备任何治愈能力,而是强行压制身体的反应,副作用之一会严重损害大脑神经,这种损害不可修复。同时由于是试验品,它在阻止抗药性形成方面几乎没有任何进展,身体一旦稍稍适应,必须加大药量,所造成的损害也随之增大。饮鸩止渴,借了总要还的,一旦停药,身体将十倍百倍地反噬过来,将之前的病痛放大,所以无论如何不建议使用这种药物,即便万不得已,用量也必须控制,时间必须拉长,此外必须静养,严禁剧烈运动以促发体内的过激反应,可惜我一条也没做到。能够落到今天的下场而不是暴毙,我觉得我已经很幸运了。”

青年再度停顿下来,有些不愿继续读,这本笔记接下来的内容……他扭开头,看向吴邪躺着的方向。就在此刻,昏睡中的吴邪动了动,然后慢慢睁开眼。

他醒了。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09 01:31:00 +0800 CST  

好像一道闪电劈开沉郁静默的深夜,青年听见自己心跳加快,仿佛一场精彩的演出马上就要开演,他立刻转头去看族长,发现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甚至没有察觉吴邪的清醒。考虑一秒,青年放下笔记,走到吴邪身边。

“你感觉怎样?”他蹲下来,盯着吴邪的眼睛轻声问。吴邪的眼神比刚苏醒时灵活了不少,目光流转间,似乎有青粼粼的光焰一划而过,这光潜藏在火焰的后边,若有若无,要不是青年接受过族长的精心教导和严苛训练,观察力、反应速度都远胜常人,一定难以察觉这种细微之处。

吴邪也盯着青年,神色满是茫然,片刻后,他发出微弱的声音,问道:“……这是哪里?”

“山上,船在外面,天亮后我们就带你回家。”

“船?”吴邪反问,青年没有解答,他估计说了这人也听不明白,因此只是笑笑,看吴邪有挣扎着想起来的意思,便扶他坐起,打开支架让他靠着。接触时,吴邪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奇怪什么东西在自己背后,青年也没有多说,他毕竟是逝去百年的人。百年前,科技已爆炸性地向前狂飙着,何况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虽然在这百年中也发生过让人沮丧,甚至造成短暂退步的事,但总体而言,人的社会还是在不断朝前走,朝高处飞跃,如今的世界和吴邪在生时的世界差别已很大了。在种种差别中,技术性的领先毫无疑问是最让人难以理解,甚至头晕目眩的。吴邪刚复生,且忘记了所有,这些问题不急着跟他说,他还是先明白自己是谁,养父是谁,以及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比较重要。

吴邪没有说话,手慢慢放到胸膛上,按住那处缓慢搏动的地方。青年仔细观察他的表现,看他此刻动作,以为他不能适应外头的空气,立刻拿出呼吸器给他戴上。吴邪一惊,想要挣扎,却被轻轻按住了。

“别紧张,我在你的墓穴里做过采样,复制了里边的空气成分,再同这里的进行混合。慢慢来吧,一点点改变配比,我想你需要适应,这是正常的过程。”

新的空气成分大概舒缓了吴邪的不适感,他听着青年介绍,逐渐放松下来,然后转过头,看向始终沉默的人。

吴邪记得,是这个人将自己带出来,他说他来带自己回家,可是……为什么他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现在,这男人静静坐在火堆旁,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浑身笼罩着吴邪看不懂的沉默。但本能地,他感觉这种沉默有点可怕,似乎将无数浓烈到极点的东西压缩在一起,压缩成外表再平淡不过的一个小球,但只要一点点刺激,这颗小球就可能轰然炸裂,爆发出能将人焚烧成灰烬的狂焰。

“……他是谁?”吴邪感到心底一阵轻颤,转头看着青年,小声问。

“他……”青年有些犹豫,考虑如何为吴邪作介绍,自己没有权力在此刻贸然定义养父和吴邪的关系。想了想,他决定巧妙地实话实说:“他是我的养父,也是你多年的旧识。”

“旧识?那你们知道我是谁?”吴邪问。

“嗯。”青年点点头,尽量放柔声音,平静地说:“你叫吴邪,你……因为某些事,你离开了一段时间,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准备带你回家,按养父的意思,以后你就跟我们一起生活。”

这句话应该不算越俎代庖,青年相信族长心里就这么打算的,他不可能第二次错过吴邪,更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吴邪离开。

“一起生活?”吴邪似乎有些意外,偷偷看了眼闷油瓶,然后问道:“过去一直是这样?”

“不是。”青年声音有些沉下去,斟酌道:“你离开的时间比较久,那时候我还没有被养父收留,所以对你们过去的事,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回头请我们族长亲自告诉你比较好。”

“族长,谁?”

“就是我的养父,张起灵。”

原来他叫张起灵……吴邪又看向他,男人的沉默一如既往,但吴邪觉得他眼睛里腾跃的火焰似乎变得更加灼人了。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09 18:12:00 +0800 CST  

天空隐隐发白,黎明即将来到,吴邪没有再昏睡,靠在垫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青年说话。青年不便说太多,对吴邪的很多疑问都泛泛地敷衍过去。而吴邪虽然失忆,心智依旧聪慧而敏锐,他很快察觉到青年有什么不愿告知自己,于是也很知趣地不再探问,沉默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整个世界一片茫然,所有关乎自己、关乎周围的疑问都掌控在这两个人手中,这让他感到害怕。

如果这两人想对自己不利,自己将毫无办法;就算他们不会对自己不利,自己同样毫无办法,他连自己是谁,有过怎样的过去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这两个人告诉自己的。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儿,被全世界抛弃,而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说今后要和他共同生活。共同生活……怎么听,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他回想自己怎么来到这里,只记得在昏黑的空间中醒来就看到他们,然后被带出来,在耀眼的光芒中昏过来,醒来时,一切就是此刻的模样。

吴邪抱住膝盖,缩起肩膀,形成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像只无助的困兽。

青年看着他,吴邪心里的恐慌和茫然他不是不能想象,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归根结底,这事不该自己插手,更没有权力干涉,关键在族长那里……

他转头盯着养父,看到他已将自己丢下的那本笔记拿在手里,然后朝这里走来。

终于过来了,感叹一声,青年回到火堆边,将这处空间让给他们两人。

闷油瓶挨着吴邪坐下,吴邪浑身一震,有些紧张地往旁边挪开一点距离。闷油瓶察觉他的动作,什么也不说,轻轻将手搭上他的肩头。稍一用力,吴邪就朝他靠过去,头搁到了他肩上。

这个举动惹得吴邪浑身紧绷,闷油瓶轻轻抚着他的肩头,在他耳边低叹了一声,道:“天快亮了,等下就回家。”

吴邪身体茫然地僵硬着,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他本来毫无缘由地信任这个男人:睁眼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说要带自己回家的也是他。但是,张起灵身上压抑的沉默让他感到危险,也让他不敢在这人面前放松下来。此刻,自己和他靠得这样近,从他身上似乎传过阵阵电流,激得吴邪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微微颤抖。

闷油瓶感觉到他的紧张,想说什么,又谨慎而沉默地放弃了,只一遍遍抚着吴邪的肩头,似乎想尽力安定他的情绪。很显然,他并不擅长做这样的事,于是吴邪继续和他僵持着,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才鼓足勇气,颤巍巍地招呼了一声:“张……张起灵?”

他本不是要说这个,他有满肚子疑惑想问,却不敢贸然问出口。

闷油瓶愣了一秒,回答道:“你一直叫我小哥。”

“哦,小……小哥。”吴邪接过话头,决定以后都叫他小哥。

“嗯。”闷油瓶微微点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目光深邃,似乎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他的手也从吴邪肩头慢慢移到他头上,为他理顺睡乱了的头发,再往下抚过他光洁的脸,最后停在脖子上。吴邪屏住呼吸,看着他的眼睛,像被黑洞吸住的光线。这时,闷油瓶露出隐隐的微笑,然后低声说:

“吴邪,如果你是粽子,我就扭断这里。”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09 22:16:00 +0800 CST  

如果你是粽子,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这句话里半点玩笑意味也没有,虽然脑中对他的了解一片空白,但吴邪还是本能地知道,这个让自己叫他“小哥”的男人是认真的。

如果自己是粽子,他就会立刻杀了自己。

吴邪感觉他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是那么热,热得像一团火,灼烧着皮肤,突突跳动。但与此同时,这只手又是那么冷,比记忆唯一的所在:那个墓室的底层还要冷,这种冷一直透进自己骨头里,绳索一样扼住咽喉,让他呼吸越发困难。

他动动喉结,勉强发出声音,小声问:“……什么是粽子?”

闷油瓶将手从吴邪脖子上拿下来,看着他的脸,低声道:“怪物。”

这个答案远不够详细和精准,因此吴邪看着他,想等他继续解释,闷油瓶却不再提这个话题,伸手往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说道:“你不知道也好。”

“……什么意思?”明白他不想谈这个,吴邪突然急躁起来,方才和他养子说话时就一再被敷衍,现在连他也在敷衍自己?吴邪皱起眉头,忍不住追问道:“你,你知道我过去的事对吗?你们都知道,我过去是怎样的?!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你们说天亮就走,要带我到哪儿去?还有,什么叫和你们一起生活?!你们想做什么?!”

茫然、焦虑、恐惧……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个瞬间爆发出来,声音也提高了。青年赶紧走过来,轻声安慰,想稳住吴邪的情绪,同时跟养父使眼色,让他说点儿什么。闷油瓶却一言不发,心里回荡着吴邪的疑问。

过去是怎样的?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

因为发生了那些事,因为你做了那个选择,吴邪。

闷油瓶捏着笔记的手渐渐收紧,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些记录。

如果说笔记之前的内容记载了吴邪作为人的抗争和挣扎,那之后的转折,就是一个对此生绝望者着力构筑来生的艰辛历程。

他明知一切可能都没有指望,甚至怀疑这仅是一场无聊的消遣,但他依然去做了,即使数次差点死在这疯狂工程的半途中。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算偏执吗?就算是偏执,那也是燃尽了所有生命与灵魂的偏执。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10 00:18:00 +0800 CST  

“我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希望,甚至不清楚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希望到底应该是什么。是让自己活下去,活到十年期满然后见他一面吗?好像不能仅仅如此,我也肯定活不到那个时候,况且,十年后他就一定会出现,一定要来见我吗?藏地雪山的冒险让我明白,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太重,这个局牵涉太深,吴邪个人的存亡有如星盘上渺若尘埃的小点,被密密麻麻的群星之光遮蔽,一眼看去根本无法发现它的存在。也许,即使我死了他也根本不会知道。”

“我在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想过小哥的反应,如果他出来后知道我死了,会是什么表情,会有什么想法呢?是难过吴邪这个人不在了,还是痛苦自己和世界唯一的联系断掉了呢?或者,只是烦恼无人可辅助张家延续职责和使命?要在刚和他分别的时候,我肯定认为是第一种,他会痛苦吴邪的消失,就像我心心念念着他一样,但现在我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现在我已深深体会到:那些沉重可怕的东西,比如职责、使命、追寻等等,都已和他的血肉牢牢生长到一起,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他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悲伤?会,我想他会的,但同时他也会烦恼接下来的局面要如何处理,而不仅仅沉浸在失去某个人的痛楚中。这么一想,我又有些欣慰,因为这代表对他而言我也许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更在他被职责绑架的生命里占有了一席之地。当然,这事终究不妙,不论从哪个方面想,都会给他带来麻烦,而我一点也不想给他添麻烦的。”

“输血的效果开始下降,我再不能像之前一样输过血就生龙活虎,该做什么做什么,而是需要更多休养。身体的排异反应也变得更加明显,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杭州湛蓝的天空,天渐渐热起来了,昨天看到街上已有人穿起了短袖,我却丝毫不感觉热,只有寒意一阵阵从骨头里透出来。偶尔,面前的东西会变得一片模糊,很久后才恢复清晰。医生说,这应该是眼底长期出血导致的,体内过激反应产生了阶段性的血压变化,进而压迫视神经。我问他我会失明吗,他沉默一阵,说也许,这是我意料中的答案,没什么。”

“我开始失眠,浑身关节疼痛,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其实我也不想睡,我怕一睡过去就再也不能醒来,盘口的生意几乎都扔给底下人操办,铺子让王盟看着,这些年来我还是有几个得力伙计的。我开始整理档案资料,记录下一切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有天王盟来看望我,发现我的举动,说老板你这是做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想找点事做,就当是整理遗嘱的素材也好。他什么话没说,帮我收拾东西,然后做了顿饭,当晚他守我一夜,最后还是那句:老板,别放弃。”

“我不想放弃,我真的不想放弃,可是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想朝王盟大吼说我他妈不放弃行吗?我知道,我内心深处清清楚楚地知道,当我开始整理过去的档案时,就代表我其实已经绝望了,我知道没戏了,我无法再为继续生存找到办法,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甄选和保留自己在生时的东西上去……”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在希望、失望、绝望,然后再次燃起希望,并再次绝望的漩涡里颠簸了几个来回,被命运掏空了全部热情,我以为属于我的故事将就此落幕……可是,某一天,有某个机缘出现了,对于这件事,我需要记录得详细一点,它或许真的会给我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如果我还能有未来的话……”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10 15:40:00 +0800 CST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林中响起虫鸣鸟啼,错落有声,像一曲婉转交响,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吴邪看向树梢,努力寻找那些隐匿在枝叶后的歌唱者,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他像个成熟的新生儿,对这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求知欲。朦胧晨曦映照他的脸,给他晕染上一层光环,显得格外柔润而鲜活。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骨架匀润,肌理盈泽,眼中闪烁着智慧,全然不像在漆黑死寂的地穴中沉睡百年的亡者,而是一个较此间世界中绝大多数人更具光彩的存在。

如今,他身在尘世中,似乎又同时超脱俗尘之上。

闷油瓶静静看着他,眼底满是无法抑制,也不想再加以任何抑制的温柔深情。片刻后,他伸手扶住吴邪的腰,带他慢慢站起来,扫一眼呼吸器上的数据,将它收起,吴邪应该适应了。

深吸林间沁人心脾的空气,吴邪露出笑容,他决定暂不纠结心底那些乱纷纷的疑惑,将无助的恐惧也扫到一边,坦然接受目前的状况。反正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谁也不认识,如果这两个人要害自己,自己将毫无办法,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发现自己似乎天生是个乐观坚强的人,再糟糕的境遇下,也不会彻底失去勇气和希望。

何况……这个人,小哥应该不会那样对自己的。再度靠在他身上,吴邪发现自己不那么害怕和紧张了,是因为小哥也收起了内心某些凌厉深沉的东西的缘故吗?自己似乎对这些变化挺敏感的……想到这里,吴邪扭头看向他,发现他眼睛里似乎迅速藏起了某些东西,回到淡然无波的状态,吴邪一愣,却也没有深究。

青年开始收拾东西,三两下就将各种物件还原,有序地收进行囊负在背上。吴邪看着他利索的动作,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肥大的垫子突然变得那么小巧;热烈升腾着的火焰在那道烟雾过去时迅速萎缩,然后一点痕迹也不留地熄灭;还有他的包袱……看起来那么大,为什么他一点吃力的样子也没有?

“……好奇?”青年被吴邪盯了半天,知道他心里在奇怪什么,拍拍包袱,解释道:“跟你那时候完全不同了,有隐形气囊,反重力托架,身体感受到的重量只有实际的三分之一不到。当然,就算实际重量对我也不是问题,你恐怕就不行了。”

吴邪哦了一声,没太听懂,青年摇摇头,也不再解释。闷油瓶同样背好了自己的东西,牵他往外走。吴邪想这就是他们说的回家吧,懵懵懂懂跟上去,不知前路到底在那里,但他已经不怎么害怕了。

五个钟头后,三人在一处山梁下停步,看着眼前的东西,闷油瓶微微皱眉,对养子道:“你把船停在这里。”

“依着你的爱好,咱们肯定像来时一样走上三天,我无所谓,就当露营,但考虑吴邪,我就自作主张地把它叫来了。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很需要……”养子顿了顿,压低声音,靠在闷油瓶耳边谨慎地说:“整整5小时徒步,他没有出现任何疲态。更重要的是从他醒来到现在已超过12个小时,没吃过一口东西,甚至没喝一口水……他过去就这么超人?”

“不。”闷油瓶否认,眼神变得更加深沉。他看向身边正盯着船仔细观察的吴邪,握住他的手,说:“回家了。”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11 00:37:00 +0800 CST  
今天下午要出门,去山里几天,因此归人随之停更几天,见谅
没意外的话周日回来,下周恢复更新
祝大家愉快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11 13:10:00 +0800 CST  
谢谢各位,我今晚已平安回来
这个故事将继续往下连载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16 19:13:00 +0800 CST  

吴邪嗯了一声,脚下没动,眼睛也没从船体上转过来,满心里都是疑惑和好奇。他们叫这东西船吗?似乎不太一样……

他不记得很多东西:自身来历、家庭亲友、人情世故,通通已在记忆之海里消解溶蚀,不留痕迹,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还在漂浮,如海面上流动的轻雾,若有若无。这是一些常识性的、发自本能的东西,比如语言,比如某些概念性的存在,比如身体对外界给养的需要。
下意识地,吴邪拉住闷油瓶的手,阻止他带自己继续往前的动作,然后顺着他的手臂摸到腰间,手指放到了水袋上。

吴邪本能地觉得,自己该从这里汲取点什么。

“想喝水?”闷油瓶停下来,轻轻按住他的手,将吸管递到他嘴边。吴邪含住深吸了几口,清凉通透的液体流入,瞬间被身体吸收,甘霖融进体内奔流不息的血海,将水的滋润与活力送到四肢百骸。

长出口气,吴邪感觉浑身像被打开一样透亮,这让他不由微笑起来。闷油瓶盯着吴邪的脸,右手依旧按着他的手,长长双指落在手腕内侧的脉搏上,感受到平稳悠长的搏动。

没有异状,闷油瓶谨慎地放开吴邪。吴邪再一次看向眼前的东西,然后看到站在船边的青年。

青年也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接时,他突然笑了,朝自己招手道:“过来,带你回家。”

吴邪感觉他似乎笑得有点勉强,回头看闷油瓶,他朝自己微微点头,于是吴邪朝前走去,边走边继续观察这艘似乎与蒙昧印象中截然不同的船。

在他看来,自己正走向一颗大大的蛋,这颗蛋的外壳破了一半,圆润甲壳打开来,露出些许流线型的部分,莹润光芒在其中闪烁。青年手在蛋壳上摸了下,壳上便无声地露出一道门。吴邪停下来,探头朝内看,青年又笑了,直接拉他进去,带他在座椅上坐好。等到闷油瓶也进入后,这道门就消失了。

吴邪看着这一切,心里的隐隐不安又浮起来,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闷油瓶挨着他坐下,搂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抚过,这多少安抚了他的忐忑。吴邪看着他,说谢谢小哥。闷油瓶不动声色,手又放到他脖子上来。

“我们住的地方有点远,但我觉得不应该走太快,多给你点时间适应。”青年走到这颗蛋的前部,似乎背对两人进行了什么安排。他正面对着一些奇特的东西,看起来线条流畅,结构简洁,但随着青年的动作,它们在瞬间变得繁复,某些似乎并不具备实体的部分一一展开,光芒在其上跳跃,山川地貌的图像在他面前的空中成型,不断转动,然后很快消失。吴邪盯着他的动作,猜他并没有将这些东西看得很仔细,大概是对它们太熟悉了,没有必要。

“……忘记说,咱家周围有点冷,你是南方人对吧,吴邪。不过不用担心,我们能照顾好你。”说完这句话,青年手指动动,所有闪烁的东西,不论实体还是非实体都消失了,彻底消失,好像它们从不曾存在。蛋的前部开始消退,变得越来越透明,融入虚无空气里,将广阔视界尽数展现出来。

吴邪看见丰茂的丛林在下陷,开着花的草地在远离,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因为这颗蛋在上升——他们飞起来,升腾着飞到树顶上,比这里最高的一棵杉树还要高。密密实实的树冠在视野下方被看不见的力量吹动,绿色舒展,如层层叠叠的海浪。

吴邪突然明白,为什么青年跟自己说这是船。此刻,这艘船在气流的海洋里无声启航,在葱茏波涛上方前进,很快将离开这座无名山岭,驶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们往北。”闷油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吴邪木然点头,朝后看去,他想再看一眼自己出来的地方。船体后方的屏障也消失了,可是不论吴邪如何努力,依旧只看见莽莽的林海,巍峨的群山,那处保卫他、诞生他的墓穴隐匿在深深浅浅的绿意中,一点痕迹也没有显露。

这让他感到深切的悲伤,似乎这个世界里唯一属于他,可让他依靠的东西也失去了。

看着吴邪的动作,闷油瓶心里泛起阵阵疼痛,已太久太久没有任何东西能进入他的心海,让他生出疼痛的感觉了。他明白吴邪现在的想法和感受,也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无力的。他只能抱紧吴邪,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放在他脖子上的手也拿了下来,滑落到他腰间。

他突然想不起来,当年自己失忆时,吴邪是否也曾这样拥抱自己,是否也如此满怀急迫,但又必须小心翼翼地抱住自己,希望能藉此传递信心和承诺过去。

他抱着吴邪,脑子里又想起那本笔记上的记录,当吴邪知道那过分渺茫的希望存在时……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17 17:43:00 +0800 CST  
顺便说声,我建了个QQ群,欢迎来聊天扯谈
另外关于歧路本子进度等等事务,也会在群里有告知
群号:115319366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17 17:44:00 +0800 CST  

“终于开始记录这件事了,此前我斟酌很久,到底该如何陈述它。如果事情成功,这份记录不啻一段传奇;如果失败,则不过一则荒诞故事,但无论结果如何,我已决定将它详细写下来。眼睛有些疼,最近依旧流血,而视力模糊、浑身无力、眩晕等后续症状变得更频繁,但这个计划绝非一日之功,即使立刻动身,也至少要一年半的时间,也许我该再想些办法延续生命,比如那个药物,听说专家组正在改良它……后遗症和神经损伤都无所谓,我已不再需要任何未来,我的未来就在这里。”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8月26日。我一早就到了铺子里,好多天没来了,难得那天身上感觉还成,就过去坐坐。我现在也只能坐坐,干不了别的,拓本上的细节早看不清,金文小篆也无力书写,手抖得厉害,连架上的瓷器也不敢再去碰。王盟把我的茶杯偷偷换成了塑料的,挺好,碎碎平安这种口彩说一次足够,多了完全是自欺欺人,而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自我欺骗,当情况坏到这个地步,怎么好听的话也哄不过去了。”

“很快到了中午,我随便吃两口东西,靠在椅子里昏昏欲睡,突然听见门上一声响,有人走进来。我睁眼一看,哦,是鹿先生来了。”

“鹿先生来了,王盟赶紧招呼,斟茶倒水,十分热情。鹿先生是位有趣的智者,我也想这样迎接他,但我完全无法像王盟那样迅捷有力地行动,瘫在椅子上挣扎半天才颤巍巍立起来,没走出两步,脚下一晃,差点跪下去,王盟赶紧丢了茶叶罐过来扶我,待客礼仪也顾不上了。于是我又只能坐回去,抱歉地朝鹿先生一笑。鹿先生盯着我看了几秒,走过来拿捏我的脉,他问:吴老板,一年多不见,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其实说起来,我并不很了解鹿先生其人,只大概知道他姓白,至于出身何方,岁数多大,做什么营生,统统不清楚。不过也不要紧,每个人都可能有不为人知的侧面,也有很多不愿为人所知的故事,只要他同我的交道里没有恶意就行。何况,这些年与鹿先生的接触中,我发觉这是一位品行端正、博学通达,同时充满了智慧的人物,于是越发尊重佩服起他来。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值得深交,有些人值得学习,而鹿先生毫无疑问是既值得深交,也值得学习的。满足这两点后,他到底是什么人,也就显得不再重要了。”

“与鹿先生的初次会面在五年前,他游览西湖闲逛到铺子里,随手翻看店里的拓本。那会儿我正好闲着没事,就偷偷观察他看些什么。起先我以为他只是个好奇的看客,并不明白这些拓本的优劣,结果很快发现他不是一般的内行。做这行的人都懂,架子上是不能全放真东西的,既不安全,也不靠谱,这一来漏自己底细,二来对同行不够尊重,我店里自然也如此。这些拓本中有的含金量高,有的仅是看着漂亮,还有一些则完全属于一钱不值的劣作。对外行而言,它们的观感质感都差不多,就像一堆黑芝麻,难以分清每一颗有什么不同。而这位客人几乎只需要扫一眼,就发现了芝麻间的区别,他将目光长时间停留在有价值的拓本上,仔细阅读,频频点头,对于其他,则几乎不屑一顾。”

“我很久没有碰见这样老道而自在的客人了,尤其他还是个生面孔。接掌盘口几年,对于杭州、长沙、北京这三条线上有影响的同道人,我不敢说个个认得,起码也掌握了十之八九,却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我来了兴趣,仔细打量这位客人,他看上去年纪也不大,衣着雅致整洁,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我形容不出来,但至少可以肯定不是道上常见的匪气,我当时猜他不是道上人,更像一个古玩爱好者。他将架子上的东西一一浏览过,最后盯住了角落里最有戏的一件:鲁王宫那份拓本的复件。这只是大金牙那张的复印本,从文物价值来说其实不值一提,但我明白这东西背后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我以为只有我和三叔,以及参与过当年事件的人才知道这点,结果这位客人在这里停步,捧起拓本看了很久,嘴角露出笑意,点点头,跟着又摇头。这下我再也坐不住了,过去同他攀谈。”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17 23:33:00 +0800 CST  

“这一谈就谈到日头偏西,我觉得自己遇上了一本会走动的百科全书,似乎没有这位鹿先生不知道的事。他态度谦和,话语平静,好像永远不会有任何情绪,让听者如沐春风。谈笑间,他几乎说遍了我店里每一件东西的来历,这让我在深深佩服之余又感到害怕,而他似乎连这点也看出来了,立刻微笑起来,跟我道歉说因很久不曾与人聊这么久,一时忘形多嘴,轻狂了。他越是客气礼貌,我便越发不好意思,连声怪自己孤陋寡闻,没想到还有鹿先生这样博学的人,并邀请他去楼外楼用晚餐,他也不推辞,大方接受了。”

“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鹿先生会在我最后的生命里给予那样重要的指引。我原本以为这不过一场奢华的偶遇,他是我最不凡的客人和最让人敬畏的朋友,但仔细一想,其实这几年来,鹿先生没有从我手里买过任何一件东西,也没有与我过多接触,算下来我们几个月才见得上一次,聊聊古玩,谈谈人生,听他指点些风水命理的趣闻,但从不提彼此私事。按这个标准看,鹿先生既不是我的客人,也不算通常意义上的朋友。或许这也是一种命运,一生里我们会遇见无数人,有些你以为是好友至交的,其实仅是过客;而有些人你认为他不重要,他却像宝石一样坚韧沉默,熠熠生光,并在关键时刻给予你决定性的支持。”

“楼外楼的饭局在谈话中进行,和鹿先生对话毫无疑问是一种享受,可以让人忘了时间,以至于吃到一半时,我才惊觉我们坐的就是当年同小哥告别时那张桌子。这个发现让我突然沉默下来,鹿先生看着我,说吴老板有心事。这不是一个问句,我不知怎么回答,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只是陪着我沉默。在这位博学而安然的新朋友面前,我发觉自己变得很脆弱,长久覆盖住身心的坚强躯壳碎裂了,我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甚至不敢看他的脸,只低头盯着他放在桌上的手。这只手修长白皙,骨节温润,形态优美,有点像小哥的手,但没有过长的手指,也不像小哥的手那样被时间和风霜打磨得粗粝。”

“在让人尴尬的无言中,我看到这只手从桌面上抬了起来,凌空虚点数下,手指彼此轻叩,拇指从其他四指的指节上掐过,然后屈起无名指和小指,将食指中指并拢,摇一摇,放开……鹿先生手上动作不大,舒展自如,比算数优雅,比舞蹈真实。我盯着他的动作,直觉他在做什么不为常人了解的事。这时他开口了,声音柔和地对我说:不必耿耿于怀,离别虽让人痛苦,但一定会有重逢的一天。”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18 14:06:00 +0800 CST  

“我霎时愣了,没敢接他的话,自己在心里乱纷纷地想了一阵,犹豫着问他是不是会算卦?刚那样……鹿先生没有否认,只微微一笑,谦虚地说懂一点点皮毛,但我想他的水平绝对远不止‘一点点’的程度。紧接着,我心里有一股隐约的热望升腾起来,我想问他能知道小哥的情况吗?小哥现在怎样,就在门后呆着?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真的必须十年吗?很多问题在我心里爆发,但看着鹿先生脸上的微笑,我就知道他是不会告诉我的。何况我们今天才认识彼此,他压根不知小哥是谁,就算有心帮我推演,又要从何算起呢?”

“临别时,我猜鹿先生大概喜欢那份鲁王宫拓本的复印件,打算送给他,他却婉拒了,说不吉的东西看看就好,带走免了,吴老板也不要将它一直放在店里。这句话是我白天想知道,而他不肯说的答案,在这一天即将结束时我终于听见了,虽然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鹿先生一直盯着那份拓本看是因为他喜欢,原来却是因为不吉。”

“今天下午,当我打算上前与他攀谈时,就是从这份拓本入手的。因为我直觉这人有股特别的气质,或许不会跟不相干的人多话,于是我又观察了他一阵,才谨慎地过去,说先生很喜欢这份拓本?看出什么了吗?鹿先生闻言,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嘴角弯了弯,说声老板好,然后将拓本合起来,放回了原来的位置。问这句话时,我是真的很好奇他为什么要一直盯着那份拓本看,可他当时并没有回答我,而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和我聊起了别的。”

“鹿先生就要告辞了,我突然有些惶恐,感觉今日的邂逅如一场梦,这个梦带着不可言说的诡异之色,却又是那样华美,神秘而朦胧。我看着鹿先生,脑子里反复琢磨他刚才的话,他说鲁王宫那份拓本不吉,这是什么意思?我终于还是叫住了他,请他留步,并提出这个问题。鹿先生第一次犹豫了两秒,静静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悲悯的神光。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想放弃,又实在不甘心,鼓足勇气和他对视。于是鹿先生轻叹了口气,说吴老板,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感觉那份拓本深深伤害了你,你有今天都是它的缘故,不管好的,还是坏的。”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打进我耳朵里,让我全身发冷,连骨头里都冷透了,血液却像沸水一样翻滚,压得心脏砰砰狂跳。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过去数年时光和种种经历在脑海里呼啸而过,闪烁崩裂刺人的火焰。鹿先生说得一点不错,就是它,是它开启一切,带来一切,如今的我都由它所携的机缘控制着……它的确深深伤害了我,可是,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就会回避那一场相遇吗?我想不会的。”

“与鹿先生发生这场对话时,我的病痛远没到今天的地步。我曾经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在不知事情会到这一步的时候就把话说得太满了,毕竟那时,我根本想不到最后会这样痛苦。可是现在,当我切切实实走进这地狱般的人生末路时,回头再想,依旧不改初衷。是的,就算从大金牙找上门时就知道迎接我的终局是这样,我依然会选择去鲁王宫,会在三叔家楼下和小哥擦肩而过,然后与他在一场场冒险里同行,在永远无法兑现的十年之约里等待挣扎……”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09-18 21:29:00 +0800 CST  

楼主:六欲浮屠

字数:212600

发表时间:2012-09-01 09:0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8-12 04:12:11 +0800 CST

评论数:23783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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