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西藏】《云中岛》(架空\/藏地支教\/现实风\/双日更)

抱歉久未更文 近来身体略差 进了一次医院做胸片与心电 结果尚未知。三次元事务繁多 大约熬过下周 如检查结果无意外 可集中精神写完云中岛。
抱歉 本以为很快会结束 没想到又生变数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1-03 22:43:00 +0800 CST  
我回来了。楼上的姑娘们,每人扑一下。
先道歉,好久不见。
正处在大二后的间隔年期,在京念培训,并从事社会工作。11月中查出肺阴影,原因不明,但对我影响不小,多年以来第一次想放下手里的事。但当时工作培训都无法放下,就暂停了更文。后来心态恢复,但接连几项大变动,时间吃紧。
在一个没有整段时间的时期里,时刻牵挂着一篇没完成的文.....
撕心裂肺简直了。
年底,终于得以有时间重新续起这篇文,云中岛是不会坑的,它对我很重要。
仍旧按惯例,先写一些余量存着。大概这两天会重新开始发。
谢谢你们还在。亲爱的姑娘们。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01-29 00:44:00 +0800 CST  
顶着严寒蜷缩在一张垫子上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心里藏着事儿的时候。
我闭目养神了几个小时,然后轻手轻脚爬起来,冻僵的手指和腿关节发出迟钝的嘎啦声。幸运的是,直到房门重新合拢,张起灵仍在熟睡,没有动上一动。
我跳下台阶,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但我相信我能在这几个小时里,找到扎西校长。
对。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他查。陪张起灵回到琼结是缓兵之计。
我打算自己去。
已经打草惊蛇,如果必须有人承担后果,当然只能是我。我只求有幸在承担后果的同时获知真相——了结我的心事。然后我会如同一无所知一般离开这片高原。离开张起灵。现在我开始理解那些阻止我接近张起灵和他的真相的人。扎西,黑眼镜,或者他们身后深藏不露的谁。一个人身上如果藏有什么秘密,连他自己也不被允许洞悉,那么,保护他最好的方法就是确保他一无所知。永不引爆的炸药,永无危险。

踏出寺庙的一刻我回了下头,佛殿在黑夜里只留下沉默的轮廓。
如果可以,我希望一切重头来过。但愿这一次不要让我再遇上张起灵。

地上白花花一片,像是厚霜,细看我才发现,那竟然是雪。
雪还在不断地从黑沉沉的天幕上飘下来。
我是在最后一个岔路口被拦下来的。来人的速度很快,悄无声息。当我发现时,三四个人已经接连从路边停着的金杯车上跃下,瞬间就围到了我周围。
严寒使我手脚僵硬,但是还够我拔出随身带的匕首并且迅速出鞘。
“我不想伤人。”我哑着嗓子,“尤其是政府的人。但是我还有些私事没了,和校长——让开条路给我回学校,或者你们跟着我也行。天亮之前我们局子里见,我保证不跑。”
他们手里没家伙,枪或匕首都没有。显然因为我是汉人,涉内问题在西藏一向慎之又慎。从这点上就可以判断出对方是便衣公安,而非一般藏民。无论如何这让我稍微放心。在对方心存顾忌的情况下,我脱身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然而我判断错了。
一回头其中三个人已经移动到了我的背面,转身的一瞬间,三人迅速打亮了手电,直指向我的脸。
黑暗中被三支大功率的手电迎面照射的感觉,就像被人迎面狠狠揍了一拳一样。极度光亮,接近于盲。下一个瞬间我就被右边冲进来的人狠狠撞翻了,匕首还握在手里。我眼前黑影乱晃,下意识地一扭手腕以免刀刃误伤来人。紧接着我就被当胸提起来再次摔倒在地,随着冰凉的风刺进身体的是一阵尖锐的痛觉。
我一声闷叫,匕首脱手。下一刻就被四五双手按在了地上,正当我预感到马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吼了一声。
“停!”
一阵嘈杂,我被按着,眼前仍然一片黑暗。
“匕首上有血。情况不清楚,要不要先——”
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丧失了视觉之后听觉也变得混乱。很快脚步声跑回这边。我感到自己忽然被抬了起来,右手臂的伤口处一阵疼痛,被抬着走了几步,一声拉车门声,冻僵的鼻尖和耳朵首先感觉到了暖风。
大概是被塞到那辆金杯里了,我努力地挣扎起来,马上就被按倒在座位上。
“老实点。”后座上的人低声道。
那声音激得我忽然安静了一下,然后我顺手抄起座位上的一个杯子,往发声的地方掷去。
对方下意识一声惊呼。
我被更多的手按了下去,但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果然是你!”我咬着牙,努力捕捉着后座任何一丝动静,“一个因为高反耽误了几天课的教师,就要被这样待遇?扎西校长,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的问题不是旷课问题!”扎西沉默了很久,说的很用力,烟草气息直喷到我脸上来。
“鬼才相信你胡编乱造的什么敏感问题!”我狠狠骂道,“说白了,你打定主意赶我走。但你们这些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知道在下面的世界里政治问题意味着什么?你很可能毁掉我一辈子!这么干你良心过得去吗?你不怕遭报应?要是已故的德仁喇嘛知道你这么干呢?如果他正在看着你呢——看着一个不择手段害人的懦夫——”
我成功激怒了他。
“给我闭嘴!”扎西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听得出他火冒三丈,“我不是——”
“不是懦夫就跟我好好谈谈。”我喘着气,“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否则就算下地狱,我也会带着仇恨去,我相信你们藏人的教说得对。”
“闭嘴。”扎西再次低声重复,然后直接对按着我的人道:“把他拷上。你们下去处理地面,雪下了一会了,不要被人察觉情况,脚印和血,特别注意。处理好就上车,直接开去泽当,把人移交给地区公安局。快去。”
一副手铐在我背后咔哒上锁,便衣都跳下了车。车门一关,呼呼的风声顿时被隔绝在了车窗外。车里只有藏香浓郁的气味,令人绝望。
我毫不怀疑张起灵已经醒来,并且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移交到地区之后,我应该马上就会被遣返回内地。如果他再也找不到我——我怀疑,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就像一场失忆。
我不能想象张起灵悲伤,或者失落,张起灵似乎从来没有这些感情。只是,他又要独自上路。

扎西始终没有说话,打火机咔哒一声,他又点上了烟。
“处理一下他的伤口。”
有人从后座过来,开始清理我手臂上的伤口,夹杂着药水的冰凉和疼痛,我被反铐的手因刺激而轻微颤抖着。那人停了下来说了几句藏语,声音很轻,在车厢的颠簸声中几乎听不见,但很快我的手铐被取下来了。一副眼罩扣在我脸上。
这下彻底看不见了,扎西的烟草味儿持续往我脸上飘。藏地大叶烟,气味辛辣浓烈。当初在学校的时候,他一巡楼,一座楼上上下下就飘着这个味儿。

我苦笑了一下。
“说实话,校长,你也没想到今天吧。”
“我是校长。我是德仁喇嘛委托的人。”扎西忽然低声地,简短地开了口,“我有职责。我要保证学校和老师们没有麻烦。我要保证德仁喇嘛交托给我的人没有麻烦。大喇嘛交代我的是,除了张先生和代表张先生的人,不能让任何人打扰张起灵的生活。大喇嘛交代的,就是我的职责。至于我的罪——”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造的孽都要还。你尽管报复我。这辈子,下辈子。”
“下辈子我他妈不想和你们这些人有牵扯。”我道,“这么说是德仁喇嘛把他托付给你的。你也没见过那个张先生。”
堵住伤口的棉球戳的太重,我哼了一声。
“但是德仁喇嘛早就过世了,那之后,没有人再告诉你张起灵要怎么办?”
“无论人活着,或者死。我们不会背信弃义。”扎西再次重复。“张起灵是我的教师,他可以在这里呆一辈子。大喇嘛交代过不要打扰他,我不会打扰他。”
现在看来他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我不禁有些焦躁。
“张起灵是有秘密的人,你不可能不知道。但你在帮背后的人瞒着他,阻止他发现那些问题。这也是德仁喇嘛授意的?”
“这些我听不懂。”
“我告诉你,张起灵现在已经意识到有问题了!”我紧逼上去,“你们瞒不住他,就算你们弄走我,张起灵也会自己查出真相。没人阻止得了他。”
“他不是神。”扎西简短地说,“他是个病人。病人必须吃药,在必要的时候。”
“你们!”我又惊又怒,“你们打算对他做什么?”
扎西拒绝开口。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但并没有人跳上车。
“怎么回事?”扎西问。
“等的时间太长,不打打火发动机就冻住了!”司机搓着手道,“这帮小子,处理个现场磨磨蹭蹭这么久?”
扎西啧地一声,似乎听见了什么。
或者在他听见之前他已经预感到什么不对了,他以超乎想象地敏捷一把拉开车门顺势跃了出去。与此同时我趁乱拽下了眼罩,还没直起身来,就听见窗玻璃上枪弹的一声爆响。
马上我就被撞倒了,刚才给我包扎胳膊的人直接扑在了我身上,把我紧紧压在了车厢和座位夹角的地方。子弹从对面的车窗穿出去打碎了整扇玻璃,我的眼睛模糊能看到物体轮廓,但窗外只有白茫茫一片。我急着推开身上的人,猛地一摔才彻底摆脱了他。站起来就要冲下车,然而直起身来的那一刻我愣了。
刚才护住我的人居然是白玛!
她和其他人一样穿着军大衣,但刚才被我摔脱了护耳棉帽,露出高高盘在头顶的辫子。意识到对方是个女人的时候我惊了一下,随即便捕捉到了那双格外透彻的眼睛。即使视力模糊,但那种气场我决不会认错。是白玛!
几乎就在我愣神的同时,一个人卷着一身风雪,一跃上车。
瞬间他就翻到了驾驶座背后,右手的枪顶上司机。
“立刻开走,要么死。”

我们几乎是被抛到椅背上的,金杯车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张起灵跃上了副驾驶,右手枪口仍对着驾驶座,回过头来越过肩膀看了我一眼。
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那个眼神。

白玛在我身边,我感觉到她顷刻之间,整个人僵成了一座石像。
“你怎么会——”我张口结舌,说不下去了,这一刻我发现如果张起灵有什么特异之处,那就是每次我陷入困境的时候,他总会出现。他永远会出现。
“你终于来了。”
我扯出一个笑容,视线还模糊不清着,那个笑容看起来一定很怪。很不知所措。
“我说过。”他淡淡道,“你帮了我。我不会坐视你出事,以后都不会。”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02-10 02:11:00 +0800 CST  
三个没装备的人和一把枪打算在十月底进入墨脱。不说通麦公路可能已经结冰,南迦巴瓦峰的头一场雪可能已经落下,就是眼下操控在闷油瓶手里这部带编制的车,都有可能令我们随时遭到拦截。
所以两公里之后闷油瓶把它开下了道,车在蔓草丛生的河沟里刺啦一声停住,闷油瓶放开手闸就从副驾座位下抽出那把54式手枪,干净利落地拆了。
“这......”我张嘴才意识到我舌头动的还没他手上拆得快,“要不要留着...防身?”
“他们枪比你多。”
我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曾经是学警,只要有一点必要,他都不会放弃手上的武器。

白玛一路上沉默不言,这使她的憔悴愈加明显。在混杂着藏人、汉人、印度人气味的烟雾缭绕的私运车上我偶尔打了个盹,醒来时白玛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她仰头看着月亮,随着车厢颠簸轻声诵念,脸只剩剪影,看起来古老、单纯而又混沌。我朦胧未醒,转眼去找张起灵,他陷在后排大筐的烟草和罐头之间,只能看到蓝色的帽檐,随着车身抖动。
疯狂而荒谬的目的下这辆车像是开往冥途的渡轮,半醒半梦的瞬间我几乎确信了自己的猜测,白玛会带我们去见某个人,而这个人很可能比一百个上师能让张起灵想起的都多。
我又睡过去了。

抵达波密之后我们连私运车也搭不上了,兵站里得到消息说南迦巴瓦峰已经下雪。私贩们忙着收购当地的石锅、虫草和果干做完今年的最后一笔生意,他们带来的十几辆车停在唯一一片马马虎虎正规的停车场上。我挤在藏茶店里和司机们一起抽烟喝茶时其中一个告诉我,他们过两天就走,十一月之后基本没车进波密。这片温暖潮湿的谷地虽然在春夏秋三季孕育了奇迹一样的桃花、青稞田和瓜果,但大雪封山时它毫不例外地冷酷无情。
就在这时白玛挤了进来,坐在沙发扶手上问那个司机:“你们后备箱里的毛毯多少钱卖?”
“毯子?”
“毯子。还有袍子,手套,军帽,全套东西。你们过两天就回八一镇,用不上了。卖我们吧,出高价。”

在一群男人当中女人永远是引人注目的,何况是有着一头乌黑长发和明亮眼睛的女人。她流利地讲汉文的时候整个人明朗又狡黠。像一头油光水滑的黑色母豹。白玛简直让人不能想象她二十年以前,即便上了岁数,某些时候她看起来也是没有年龄的。
司机夹着烟,忘了弹,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你买装备干嘛?”
“进山。”
“我们进山。”我赶紧插个嘴,生怕他们忘了我。
烟雾缭绕的桌子边轰地炸了锅,笑的,议论的,指指我又指指白玛。
“普姆!白玛普姆!你不会也是汉人吧?”司机在满屋笑声里起劲磕了磕他的烟,“连打野食的秃鹫到这个时候都下山来啦!你们要进山?南迦巴瓦马上就封山了,不会有向导愿意去的,除非他今年不想在家过年啦!哈哈哈哈!”
“向导明天会找。今晚只和你谈买卖。”白玛笑着说,一手掏出钱夹子按在桌上。“两倍价钱收袍子,怎么样?要厚,皮是皮,毛是毛,谁敢给我弄那些糊弄汉人的货色。”

那天晚上我再回到茶店的时候她已经收齐了足够三个人的装备,腿上搭着一条翻面的蓝色藏袍,毛很厚,插着针线。她坐在破败的沙发里,垂头沉思着,眼睛里有一种似睡非睡的神气,非常疲倦,非常衰老,像一个干枯了的棕色核桃。
我轻手轻脚撤回去叫张起灵来一起搬东西。家庭小旅馆木楼梯嘎嘎响,我刚走了两步,忽然一束手电光透过破楼梯直打到我脸上,示意我下来。

我愣了愣才认出来是旅馆老板娘。白天她坐在柜台里心无旁骛地织着氆氇。

“你跟...白玛卓玛回来,和那个——男孩?”她大概六十岁年纪,汉文说的横冲直撞,但在这个年龄里还算好的,“卓玛回墨脱...要?”
“你怎么知道?”我随口问,其实想想也知道,今晚那些发了笔财的司机贩子八成都住她店里。而从波密去墨脱有一条近路是翻越色季拉山口。
“白玛卓玛回墨脱?”她又磕磕巴巴地问了一遍,眉头皱紧了。
“怎么了?”我忽然注意到她对白玛不寻常的称呼,卓玛是藏语里的度母,带有很尊重的意味。我精神一振,“您认识她?她回墨脱怎么了?”
她盯着我,忽然很慌乱地往后退了两步,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台灯啪地扯住了线,断电了。我两眼一抹黑,只听到她大声地重复一句藏语“不可能......”
我摸黑就追,额头猛地撞在楼梯底上,碰掉一大堆瓶瓶罐罐。紧接着一个人的手揪住我的后衣领就从地上把我拎起来了。
张起灵皱着眉头看我。
“我听到声音。你怎么了?”
“茶馆。我要找你搬装备,结果老板娘先找上我了——”我气喘吁吁地站稳,“不是重点。你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了吗?”
“你们在说什么。”
“关于白玛。老板娘好像认识她,很惊讶我们要去墨脱。然后...然后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懂,开头好像是‘不可能’!”
张起灵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神色忽然极为严峻。
“我猜对了?那她说——”

“她说:除非死,她才能回来。”

我们沉默而迅速地逃离了这间屋子。
张起灵没有表情,他像某中动物,面对的困境越严峻越不可能动用感情。他动用本能。
“你会不会听错了...她只是一个被卷进来的人,干嘛要豁出命去...我是说...这件事根本没那么严重,对不对?”我缓了口气,“要不我们绑上她搭明儿的车就走,不管是真是假不能让她再往前一步。你走不走,你走我现在就...”

“她不会死的。”张起灵淡淡道,大步往前走。
“你盯她,我去找车?”
“跟我一起去搬装备。”

我们跑到茶馆时白玛仍然垂着头窝在沙发里,但张起灵坐到她身边,把针从她手里抽出来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茶馆女人在后面水声叮当地洗杯刷碗,一个双颊通红的四五岁男孩跑到我们中间瑟索四望着。白玛摸了摸那个男孩的脸,但看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张起灵已经把所有东西扛在肩上,一声不响地望着他们。突如其来地,他看起来相当温柔。

回去的路上一地惨白,月光被冻得死死的,但至少今晚不会下雨。白玛低低地哼起了一个藏文的调子。直到很多年之后,在某个光线温和的午后张起灵忽然告诉我那首歌的内容。那时我们养的拉布拉多正把下巴搁在他膝盖上,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松宗寺的白鹤,飞转回到故乡。心头开的莲花,也在心头消亡。”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07-28 21:57:00 +0800 CST  
我半夜醒来。张起灵站在窗口,背对我,纹丝不动。他在看月亮,这是他故乡的月亮,神秘、辽阔、刺痛人心。
我不知道他刚才的笃定从何而来,且判定他此刻的内心波澜起伏,一直以来他如同驾驶小船与惊涛骇浪争持,练就无人能及的体魄与心智。但他永远无法穷极大海,没有人能看到命运的尽头。张起灵的超凡让他盲目,反而不如俯下身的蝼蚁头脑清楚。

我把手机朝他丢过去,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听起来严肃点。
“这个给你。这种天气翻雪山,万一佛祖看上了我,你得帮我转告亲友让他们也光荣一下。”
张起灵看都没看我丢在他床上的手机,它自动开机了,闪着傻乎乎的握手图码。这一路上我很少开机,分秒必争地保存着最后一块电池。
“你不会死。别犯傻。”
“你对人命很迟钝。”我开门见山,“我承认你很强,也许跟人斗,你有一百次机会赢,但是跟天,跟命?你说白玛不会死,好,我知道你能拿自己的命去护一个人,但是两个呢?一百个呢——”
“以命相护不难,”闷油瓶忽然开口,“难的是让那个人好好活下去。”
我一下子噎住了,两秒之后才摔出一句:“你也知道。”
“白玛也知道。”闷油瓶转过身来,仿佛很艰难地说,“你不了解...”

话音未落,床上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整个屏幕变成了红色。我吓了一跳,然而闷油瓶的速度比我更快,刚看了一眼屏幕就扑了过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两只手指直接卸掉了电池。
我傻眼了。
“什...什么情况!”
“我在你手机上装过一个监测定位软件。”闷油瓶的眉毛皱了皱,“如果需要可以用它定位另一台手机,只要是开着机的。相反的,如果它本身被监控了,就会红屏报警。”
“有人在监测我?”我吓了一跳,“你...你什么时候...”
“不是重点。”闷油瓶一跃而起,“收拾装备。我去通知白玛,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天一亮就出发。”

二十分钟后我大口大口呼吸着走廊上的冰冷空气,喉咙有种梗滞的痛感。白玛的房间门窗虚掩,我心底猛然沉了一下,试着轻轻推门。意料之中,空无一人。
我退出来,沿着漆黑的走廊低声呼唤张起灵,脚下磕磕绊绊,我徒劳地伸直双手,试图感觉到他克制的呼吸声,或者气味,但什么都没有。彻底的黑暗里你没法走出多远。我停下来,试图让眼睛适应寒冷的空气,然而克制不住地,一股熟悉的失落感突然击溃了我的防线。

我哆哆嗦嗦地顺着楼梯扶手蜷成一团,忽然意识到——他们提前离开了。
不需要任何理由,你就变成了被隐瞒,被遗弃的一个。张起灵的所谓保护沉默而强大,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我就那么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房间方向传来窸窣声。跌跌撞撞摸进门我迎头撞在一个人胸口,直到他的手指仓促间碰到了我一塌糊涂的脸。

“湿的。你怎么了?”
“我洗脸,提提神。”我狠狠吸着鼻子,“现在走?装备就在墙边。”
张起灵轻轻按住了我的嘴唇。
“小点声,跟我走。白玛要去见一个人。”

波密是个狭长零落的镇子,带状分布的居住区尽头有一座喇嘛庙。甚至,除了庙后猎猎作响的玛尼堆,它与一般的白泥民居并无两样。

白玛换上了藏袍,甚至在脖子上挂了一只镶嵌绿松石的盒子,扁圆型,异常陈旧。一幅黑色头巾裹住了她的脸,深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样子像是去赴一场盛宴,然而不知为什么在这后有追兵寒风猎猎的凌晨,我觉得一切都隐隐有种悲壮的意味。

我们没花多少力气就爬上了喇嘛庙所在的低矮山丘,喇嘛们习惯天亮之前做早课。院子里空无一人,我越过张起灵的肩头向里看,看到了一幅黯淡却震慑的画面。大约有三四十个喇嘛挤坐在狭小的经堂里面喃喃念诵着,每个人面前有一盏豆大的酥油灯。灯火摇曳,或大或小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墙壁上,念诵声此起彼伏,低沉却有一种厚重的张力,仿佛每个人都不倦地开合着口,喃喃地吐出他们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白玛在经堂前面站住,头巾垂下,像披风一般盖住了她的肩头。这一刻她的背影仿佛蕴含某种神秘的力量。她昂首向天,沉默了片刻,忽然用相同的音调,与喇嘛们同声念诵着,时高时低,听得出有些生疏,但缕缕不绝。
我和张起灵都怔住了,直到钟声响起,喇嘛们的早课结束。

白玛穿过人群向经堂正中走去,喇嘛们并没有太多好奇心,三五成群地走了出去。白玛径直地走向上座,在那个垂垂老矣的大喇嘛抬头望向她的一瞬间,掀开了她的黑色头巾。

灯光很暗,有一刻我没明白白玛的举动,然而,当我把目光转向老喇嘛时,我忽然看清了那张脸上骤然浮现的,几乎不可思议的神色。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07-31 14:05:00 +0800 CST  
墨脱近在一百公里之内,然而横在我们面前的是色季拉山。
我竖起藏袍领子,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老喇嘛,除了必须指路时之外,他一直让自己落后白玛半个马头。老喇嘛沉默得像块比张起灵还古老的石头,他甚至没有介绍自己,只在擦肩而过时冷冷地打量了一下我和张起灵。
四个人,四匹马,都被风顶的弯下了身子,像一把巨大的梭子坚持不懈向山顶推进。我一路上都在试图整理藏袍,第一次穿这厚重得像毯子的东西,它正从腋下飕飕地灌进冷风,一刻钟不到我就落在了最后。张起灵向前队打了一个响指,勒转马缰向我走过来。
冰霜结在他毛茸茸的帽子上,张起灵的眉头是皱的,不耐烦的样子。

“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傻笑着指了指前胸,一抬手它又翘开了口。我猜想小哥快疯了,没见过这么大人还因为不会穿衣服掉链子的。
张起灵跳下马,前后拽了拽我的袍子,啧了一声什么都没说。目光复杂地就动手去解我的扣子。前襟一开风夹着雪就窜进来,真冷,我老实不客气地打了两个寒颤。
张起灵皱了皱眉,忽然把自己肩上披着的军大衣盖了过来,几乎把我包了个劈头盖脸,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两只手指神速一般扣好了我胸前的扣子,马上放开了我的肩背。我晕晕乎乎地差不多是从他怀里踉跄出来,一股热直蹿到脸上,连说个谢字都忘了。
“跟上。”
张起灵跳上马,居高临下看了我一眼。眉头仍然是皱的。我笨拙地爬上马背,好像手脚都不会用了。突如其来地,我感到他在焦躁,抓不到摸不着的焦躁,这使我立刻摆脱了刚才一瞬间的飘飘然。张起灵不是容易失掉方寸的人。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天已经大亮,但是云反而更重了。白玛回头跟张起灵说了几句,张起灵一挥鞭子,座下马受惊似的蹿了出去。我拍马要跟,白玛拦住了我。
“要下雪了。”她轻声说,“闻闻这天气——恐怕是场挺凶的风雪,天黑之前得赶到桑格寺。我担心马撑不住。”
“桑格寺?”我大声重复这个地名,一开口就觉得嘴里灌满了阴寒而呛人的雪尘,“在哪儿?”
“帕隆藏布江边。不过正在枯水期,它看起来应该像一条溪。”白玛顿了顿,“记住,无论如何你们要跟住大喇嘛,他去哪里,你们就去哪里。寺庙前有个红色的玛尼堆,是红色的,和所有玛尼堆都不一样...”她显得犹豫不定,终于打断了自己,“说实话,我不确定。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白玛侧了侧马头用身体挡住了我。在风忽然小下去的片刻,我听到她低声叹息了一句:“吴邪,你没必要吃这个苦。”

忽然啪啪两声,张起灵已经打马奔回,清脆挥鞭示意我们跟上。我们三个人尘土飞扬地驰上一道高的山梁,顿时如临大敌,山那边的云彩已经压成黑色。即将到来的雪绝不会小。
“走。”白玛用藏语低低地下了命令。

雪是在半个小时后和我们迎面撞上的,在呼吸到第一口带着冰碴子的空气时,我们就好像掉进了白色的棉窝里。漩涡型的风撕扯着无数棉絮,一下打偏了我的马头。幸亏张起灵回手拽住,硬是将马头带用皮绳扣在了他的右手上。
“太危险,小哥!”
我朝他大喊,只换来风雪里一声长而低的唿哨。我拼命夹紧马肚子,想催它走得快些减小张起灵的压力。呼呼的风声贴着耳朵叫嚣而过,我几乎丢掉了全部的时间概念。后来我在一本俄国登山者的自传中看到,很多遭遇风雪的登山者就是这样被打垮了意志,永远留在了雪山下面。
“走!”白玛的喊声在风里传来,夹杂着无数冰雪的风把声音撕扯成了尖叫。“争取两个小时内赶到!”
不知过了多久,风的压力忽然一下消失了,我昏头涨脑地一抬头,就在那要命的一两秒钟我看见我们走到了一个山坳拐角,峭立的岩壁居然没有一片积雪。大喇嘛和白玛都跳下了马,挥舞着手臂,我忽然意识到危险,只见张起灵猛然转身要向我示意,却突然往前一扑,猝不及防地被风撞下了马背。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扑下去抱住他的了,我们的衣角几乎是贴着路崖边的杂树滚过去,我听到马匹受惊的嘶吼,一大片阴影在我们身边滚下了路崖。翻滚中我看到张起灵的手从我头顶伸出去试图抓住什么,忽然身体一轻,无数雪沙在我眼前翻滚腾起,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试着直起腰来,积雪噼里啪啦打在脸上。我一激灵,这才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一棵盖满了雪的枯树上,再往旁边看,我彻底吓醒了。这棵树原来斜伸在半山腰上,脚下是覆满积雪的树丛和空谷,一条浅青色的水流在谷底潺潺涌动。我顺着溪流看出去,忽然怔住了,就在那溪流的尽头耸峙着一群低矮却连绵的建筑,经幡早已被大雪压塌,但红色的玛尼堆底座在白雪里却格外醒目。
大概二十米以上的路崖上探出了白玛的脸。她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神情却像一只临渊而望的母狼充满了绝望。
“白玛!白玛!”我大喊起来,“那是桑格寺,对不对!我们找到桑格寺——”

“你不能下来!”张起灵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他踩在岩壁的凸起上,左手还紧紧勾着树枝。他的脸冲着白玛,“别下来!听我的,跟大喇嘛从安全的路走,去桑格寺等我们!”
白玛没有理会张起灵,她已经将绳套扣在了路基上。她眼睛里的神色令人恐惧,那绝望而不管不顾的神情像头失去了孩子的母狼。
“别下来!”张起灵的眉毛拧紧了,积雪在绳套的摩擦下簌簌作响。
白玛敏捷地翻下了路基,踩在了第一块石头上,那身手根本不像个四五十岁的女人。
“别下来!”张起灵绝望地低吼,“白玛阿妈——!阿妈——!”
那一声似乎喊出了他心底积压已久的东西,张起灵猛地住了口,像是在用全身的力量压抑住自己。他忽然抽出匕首来割断了我身上的皮绳:“能动的话,跟我下去。”

路都断了。我仰头看着刚才一路滑下来撞飞的积雪。不知道那闷油瓶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我们能保住命已经侥幸,绝对不可能再爬上去,而安全道路也要绕到谷底。我们早一刻往谷底爬,白玛就能早点死心。“白玛阿妈!”我学着张起灵那样喊,做手势让她回去,我看到大喇嘛紧紧拉住了她,“不用担心我们!赶紧过那个垭口!桑格寺见!”

爬下一步我才感觉浑身都散了架,腰椎疼得钻心。山壁挡住了垭口刮过来的风,世界忽然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中,雪地青幽幽的,谷地那条河像是凝固了一样,泛着清澈而虚幻的孔雀绿。张起灵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如同潮水,一涨一落,沉重而克制。这里的海拔已越过四千米,长时间消耗之后,人每移动一步都会催动肺叶的大开大阖。在一处山势稍微平缓的地方我拽住了他的雪帽上檐,强迫他停下。
“歇歇...”我按住他的胸口向后倚在山壁上,自己也倒了过去,整个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余光看看张起灵显然也没好多少。我都怕我们两个人的心跳能引发雪崩。“累...疼死我了。小爷...小爷我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红地狱里没结够帐,今儿又进这白地狱来了。”

我零零碎碎喘成了十七八段儿说完这句可能是这辈子最冷的笑话,扭头看了一眼张起灵。他跟什么没听到一样,脑袋侧在蓝色雪帽里,结了冰珠的刘海垂在鼻梁上,随着喘息一起一伏,然后我忽然看见顺着他细长眼尾滚落的一道水迹。新鲜得甚至没来得及结冰。

忽然所有的词儿都在我喉咙口冻住了。
张起灵在流泪。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08-06 01:12:00 +0800 CST  
我是掉进了世界某处奇异的豁口吗?这里风会咆哮,雪能杀人,飘渺的神像开口说话,石头一样的人,他会哭泣。

手指在手套里麻木僵冷,我小心翼翼地伸手,似乎用了一个世纪,用这只仿佛不属于身体的手碰到了那个永远不属于我的人。张起灵忽然翻过身抱住了我,很紧,凶狠的,整个人压倒在我胸口上。他蓝色的登山手套覆满霜雪,那气息,我甚至分不清是他的鼻息,还是冰冷的山风。我们就这样隔着重重的冲锋衣和藏袍艰难拥抱着,几乎感觉不到肉身的存在,但固执地认定是抱住了,抱紧了。深入了骨头。

不就是幻觉吗?你们说的爱情?是高原反应,是呼吸困难,是开口的那一瞬间,全世界所有的蝴蝶都飞到你唇边,煽动着。
我艰难地开口,几乎是贴着张起灵的脸颊说:“起来。走。活着回去。

一路跌跌撞撞下到溪边,我记不得几次撞到树或者石头,反正肢体冰冻麻木,没有痛觉。张起灵拾起一截断枝,向溪边的雪掷出去,它插住了,岌岌可危地摇晃着。
“是实地。”他说,松了一口气。“跟住我。”
这个角度看不到桑格寺,只有红色的玛尼堆在大雪里格外醒目。大概还有一两百米的地方,我闻到一股奇异的气味。像是藏香,但更辛辣,有种花气的芬芳。我差点以为那是致幻的迷药,因为如果形容,它的味道——像是与张起灵对视时的感觉。

张起灵忽然停了下来。
“居然有火。”他轻声道。
我怔了怔,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气温已经零下,香味不可能传的那么远,除非下面有火或者其他的热源熏烤着。但冬季无论木柴还是炭都格外紧缺,喇嘛们在门口点个火干嘛,吃烧烤?
除非,他们在等人。
那种奇异的气味无疑是最好的传讯工具,茫茫大雪中跋涉的人几乎丧失视觉。唯有气味能刺激他们。但问题在于,谁又会在大雪封山的季节来这个偏僻的寺院呢?
我忽然打了个寒颤。
难道他们在等的,就是我们?
张起灵已经绕过了红色玛尼堆。果然,庙门前的空地上摆着火龛。周围雪化了一大片,格外醒目。火龛的顶部有一个小笼子,里面塞着焦枯纸片一样的东西,奇异的香气正源源不断冒出来。
“别过去。”我拽住张起灵的袖口,正要说话,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马嘶。



两匹坐骑正一路小跑朝火龛奔过来,显然冻得受不了了,把他们的主人抛在身后。接着坡地尽头出现了两个歪歪斜斜的身影。
我扑过去抱住了白玛,几乎把她撞到在雪地里。劫后重逢的喜悦让我什么都不管了,如果不是大喇嘛虎着脸,我下一个就抱上他了。白玛喘不过气来地笑着,显然垭口那条路更不好走。她好好胡撸了一下我的头发,帽子连着冰珠子哗啦啦滚了一地。
“这熊孩子!”
她越过我的肩膀看了张起灵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的眼神变得很复杂。

忽然老喇嘛扯开嗓子吼出了声,我差点以为他高兴得唱起来了,下一秒发现,他是在招呼什么。
老喇嘛蓬蓬拍打着本来盖在马背上的毛毯,粗粝的嗓子在雪地格外高亢。
庙门无声地开了,三个喇嘛鱼贯而出。暗红色,厚重,布满油渍的藏袍让他们像是移动的神佛,却在看到老喇嘛之后,忽然僵住了,就那么站在雪地里。

白玛缓缓走上去,掀开了遮头的风帽,解开黑色头巾,放下了她盘在额头顶的辫子。她瘦小的背影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我上前两步,但一种肃穆的,近乎威慑的感觉让我不敢继续前进。白玛一向用发辫挡住的额头侧面有一个暗红、凹下的,疤痕一样的烙印。接着我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长久的沉默之后,三位喇嘛喃喃念诵着什么,举手朝天,放在额头,触碰嘴唇,弯曲身体,在茫茫白雪中跪拜了下来。




桑格寺里的走廊深而且长,老喇嘛压住了我和张起灵,只允许我们远远跟在白玛和三个喇嘛后面。令我惊异的是,迎面而来的僧人竟都像三位喇嘛那样对我们拜伏行礼,他们似乎不需要用言语交流,又或许他们都知道三位大喇嘛共同迎回的客人意味着什么。漫长的走廊竟是通往地下。桑格寺的主建筑潜伏在山体下面。
“那个...”我试图对老喇嘛张牙舞爪,实在不确定他能不能听懂我的话,“白玛。白玛...她?寺?喇嘛?”
一急更蹦不出藏文词儿来。
我才意识到,看似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白玛之所以长途跋涉陪我们来这里,一定有比帮助张起灵更多的原因。她才是我们一无所知的谜团。

“我们...走?行不行?”我试图转身,被老喇嘛一把薅住,“靠!走也不行?”
张起灵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与此同时,白玛和喇嘛们的身影忽然消失在走廊尽头,暗金色的光芒一闪,合上了。那竟是两扇高可及天花板的门,不知是刷了金粉,还是镀了金,在酥油灯阴暗的光影里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感。这雪山深处幽暗的地下,竟藏着一座穷尽人工的殿堂。

老喇嘛直接把我按在了地上。
“坐。不许跑。”他恶狠狠地说,是汉文,语调竟然还相当流畅。然后他也像条大狗一样坐了下来,怀里掏了掏,掏出烟草和烟锅,嗒嗒地敲着里面的冰碴子。
张起灵端着一盏酥油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灯光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下一刻他把火端到了老喇嘛的烟锅下面。
我差点呛住了。
真你奶奶的张起灵啊!
“他们为什么在门口烧那种香?”
烟雾从老喇嘛的鼻子和嘴里冒出来,他伸直双腿,像是终于放下重担一身轻松,眼睛空落落的。
“卓玛回来了。卓玛回家了。”他像哼歌谣一样哼着,“桑结大喇嘛圆寂前最后的心愿,二十多年前的心愿啊,我们每年冬天都燃烧藏海花,等着卓玛,二十多年,卓玛回家了。卓玛回家了......”
老喇嘛哼哼唧唧地真的唱了起来,似曾相识的调子。我从白玛口里听见过。
“松宗寺的白鹤,飞转回到故乡。心头开的莲花,也在心头消亡......”

“我的这个朋友,”我试图把老喇嘛从迷迷瞪瞪的状态里拉出来,现在他看起来懒散、糊涂,跟刚见面时完全是两个人,“他生了病,他需要帮助。他想记起一些从前的事——我们是为这个来的。桑结寺的上师非常高明,能帮助我们吗?”

“不是你们来了这里,是卓玛把你们带到了这里。”老喇嘛又抽了一口烟,“生生不息的锁链啊!整个世界都受困于锁链一样的因果:佛给我们送来了桑结大喇嘛,桑结大喇嘛带回了卓玛,卓玛带回了你们...”

“什么鸡生蛋蛋生鸡的...”我气结,“究竟...”

张起灵点了点我的手背,止住了我继续追问。酥油灯照在他脸上,他看起来比四壁供养的唐卡还像一尊佛像。

“明白了。”他低低道,“她把我们带到这里,显然只有一个原因。”

我瞪着他,虽然我刚发现,我自己才是跟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但还是不想看起来像个傻逼,一无所知。

“像他说的,”他指了指老喇嘛,“锁链一样的因果把我们全捆在了一起。她回来,一定有自己的因果,必须解脱,而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近乎自言自语。
“也许不幸是她锁链上的一环...”




夜色并没有很晚,但张起灵已经睡着。
这里没有所谓待客的礼数,我们被随意领进一间屋子,所有喇嘛不惊不扰,各安其是。当我看到死去的上师们的僧袍和坐垫零星散放在走廊两边时,我终于明白活着的喇嘛也是这座古庙的过客,和我们一样。我不知道白玛在哪,事实上自从她和喇嘛们走进地下古殿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她。我反复想着波密旅店老板娘说过的话,心里七上八下。

毫无疑问白玛曾经和桑结寺有莫大联系,她是一个被禁止回来的人吗?那为什么桑结寺的喇嘛们这样坚定地等待着她?难道,不是出于人的意志,而是出于某种不可抗拒的东西?神灵?咒力?疾病?那她现在为什么要回来?

够了我还是一个党员和无神论者吗?!

我看着张起灵的睡脸,他脑袋枕在行李箱上,仿佛是忽然间跌入了睡眠。张起灵怎么可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睡得这样死?
我去推他,没有反应。我用力把他整个人从行李箱上挪下来,他脑袋撞上我胸口,垂下去了,软绵绵地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
那种诡异的香气——
我忽然意识到。在寺门前我们曾经闻到的藏海花香气,又出现了,而且越来越浓!
我跳起来,去开门。忽然愣住。这间屋子居然有三个一模一样的门,我根本不记得我们是从哪个门进来的。

情急中我扑向最近的一个,一打开,阴冷的尘土气扑面而来,黑洞洞的另一个屋子。
我摔上门,又扑向另一个。藏海花的气味暂时影响不到我,我没感到头昏,也没嗜睡或出现幻觉,但心脏却在止不住地狂跳,像是被丢进了一个四面封闭的毒气室。
那扇门似乎是被从后面锁死或者封在墙壁上的,我猛地拽了两下,才发现它是一扇向内开的门,我用力一踹,木门洞开,我收不住脚,跟着惯性就跌了进去,滚了好几圈才狼狈地爬起来,却忽然看到了房间里匪夷所思的景象。

浓沉的黑暗里,两盏酥油灯在祭台上摇曳着,而躺在祭台前的是一个盖着五色经幡的人,一个藏族女人。

非常年轻,太年轻了。但在她的额头侧面,烙着一个新鲜的红色疤痕,和白玛一模一样。
她早已死去。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0-16 16:21:00 +0800 CST  
【小谢说】
真的写的很慢呀。笑。
没有人这样写同人文,真是不负责任的作者呀。一年多写写停停,很多朋友来了又走了。还有很多新朋友,来了我也没有及时打招呼。
一年多来,也反复地怀疑爱情,讨好现实;再次相信,再次怀疑...当我怀疑的时候我就不再碰云中岛,当我重新相信时又打开文档。在一定年龄之后你很难再相信理想未死,就算相信,也很难再大声说它。关於这个年龄,有人说是三十岁,四十岁,在我这里它是二十岁。二十岁正是我开始写云中岛的13年,那个夏天我大二结业,选择GAP YEAR去北漂。
直到上个月重回学校。经历了光怪陆离,重建三观的一年。
一度以为我会放弃云中岛。在那期间我又去了一次西藏,摄影队的车子在半冻不冻的通麦天险上缓慢爬行。我坐在靠悬崖一侧的窗子边,往下看不到路面。
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爱情还是有意义的。当生死被压缩到仅剩一线的时刻,为数不多,还能存在于你脑海中的东西,爱情占其一。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0-16 18:06:00 +0800 CST  
【关於微博】
@谢陵kylin 是小号,但因为大号我实在不敢用来发二次元相关【老板老师同事同学各种来去...所以大半时间还是潜伏在小号上,欢迎大家找我玩。
围脖上新开了一个暗黑风格的古剑二沈谢坑《浮游岛》,关於遗民和灾难的故事。我不确定会有人喜欢它。但有古剑的同好也欢迎讨论。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0-16 20:00:00 +0800 CST  
环绕在她身边的祭台几乎包揽了一切珍宝。经幡,锦袱,法轮,骨或石质的念珠,鹅卵石大小的玛瑙和绿松石掖在她盖着的经幡里,掉落在地上。被无数奇珍异宝殡葬的死者,像佛,像图腾一样,年轻,美好,却永远不会再有生命。

最后一扇门在我身后打开了,白玛的脸浮现在阴影中,她缓缓走进来。举着一只形状奇异的灯盏,下半部分是灯火,镂空的上半部分塞满了藏海花暗红色的花片,火的煎烤下,花汁像血一样不断顺着灯盏滴落,诡异的香气正源源不断地从她手中散发出来。

我不认识白玛了。

她凹陷的眼睛,忽明忽暗的鬓发和脸颊,额头上深红陈旧的烙印,甚至比祭台上的姑娘更像一个用来献祭的女人。

“吴邪。”她说,“我能相信你吗?”
“你不能靠近张起灵。”我挡在她面前,“你手里那种东西对他不好。我知道。”
“它是我们共同的噩梦,我、张起灵、我姐姐。”她轻声说,跪坐下来将灯盏放在地面上,“但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它不会伤害他,让他睡吧。”

我第一次看清了藏海花这种植物,殷红,极薄,充满汁液的花瓣一沾到火便萎缩融化,化成鬼魅般的浓郁香气。张起灵就在我身边几步远的地方,头枕着我的登山手套,沉睡着。

“我的孩子睡着了。”白玛梦呓一般轻声说,“梦不是假的,梦太真实了,梦里面是他这么多年来被禁止触碰的真相。而他无法梦见的东西,吴邪,我把它交给你。”


六十或七十年代。

不得不说,生于近三十年间的人对之前的时代完全无法想象,巨变迅速,翻天覆地。世界从一个模糊的,广阔的,需要敬畏的,变成一个精确的,高速的,似乎无所不知的。只用了三十年,甚至更少。


三十年前的墨脱没有公路,喇嘛庙沉寂在雪山深处,外界音讯隔绝,他们传习着古老苯教流传下来的仪轨,诵经,衰老,死去,与天地一同生长消歇。那时的大多数仪轨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被快速废弃,包括一种叫替身仪轨的古老传统。

替身仪轨用的是女孩。只用女孩

她们是长年受大喇嘛摩顶灌密,终身保持处女贞洁的女孩,所有喇嘛对她恭敬顶礼,如同一尊日日供养的神像。而她们的作用是在大喇嘛生病临终时,被杀死献祭,当做大喇嘛的替身归入冥府。古老的传统被奉行了两百或三百年,直到桑结寺的第二十六代喇嘛目央在病重不治时,离开寺庙,走到雪山深处的藏海花丛中自行圆寂。
没有人知道原因,有传说,目央爱上了那个姓名已经无人知晓的女孩,但在百年时光之后,传说也只能是传说而已。

但在那之后,数百年的仪轨悄然改变。如若大喇嘛忽然去世,替身便成为他的象征,一如他的灵魂未死,护佑寺庙直到下一个合适的继任者出现。大概也就是从那之后,替身们开始被称作卓玛——这是藏语里称呼女子时,最不具备个性而又最为尊敬、最为美好的字眼。

她们受人尊敬,甚至仅次于大喇嘛。

除此之外,她们一无所有。

“我的姐姐,她就是卓玛。”白玛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她遇上张启山。”


张启山的部队大概是在西藏解放之初,第一批进驻墨脱的军队。穷山恶水的死域,在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人面前根本不算什么,这里封闭古老,与世隔绝,在高原反应带来的幻觉和晕眩之中它几乎像一个天堂。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相爱的,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爱情...”白玛微微笑了笑,眼睛充满伤感,“大概像是密宗的咒语,或是因果之类的锁链吧。但更可怕,不需要念诵祷告,也不需要捆绑。但是凡人碰上了就无法挣脱,直到穷尽这短暂的一生...佛赐给我们的加持毕竟还是太少啊。直到张启山受命换防到琼结县,桑结寺的师父们在垭口挡住了张启山的队伍,我才知道姐姐有了孩子。”

“他们要他留下来?”

“不。他们要他的血。”

灯盏里的藏海花正滴下血一般的汁液。白玛把它移到我们中间,盯着它。

“它是我们的噩梦。”她低声重复道,“另一些人却说它是墨脱的护法神最奇异的恩赐——致幻的药剂,它玩弄凡人一生最珍贵的东西:感情,记忆,爱。几百年来桑结寺最大的秘密就是藏海花,苦修一生的老喇嘛们临终前会被送到单独的房间,受大喇嘛的加持,在那里藏海花让他们看见自己毕生追求的景象,佛国,天女,金色的河流与明亮的山川,而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幻觉,藏海花的使用之法只在每一代大喇嘛之间口口相传,目央喇嘛之后,替身卓玛也偶尔被告知真相,这样她们才能把这个秘密传给下一个接任的人。但这些方法中很多是邪恶的,比如用藏海花和人血混合,熬成的药剂。”

“你是说——”

“他们要他的血。传说血和藏海花熬成的汤药可以让饮药者完全丧失对血液主人的记忆。当时的大喇嘛桑结是仁慈的,他并不想要姐姐的命,只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张启山真的给了他们?他明明知道——”

“他是个男人。”白玛决然道,“所以他很清楚哪一边的责任更重要。当时刚刚解放,甚至很难说清军队对于藏民们来说是解放者还是侵略者,各方势力的神经都非常敏感,一触即发。张启山身后有孤军深入的几万弟兄,他任性不起。”

但这个古老的办法根本没有来得及奏效,替身卓玛在服下藏海花汤药之后不久就生下了张起灵,随即去世。

“不如说,藏海花对她根本失灵了。”白玛的声音很轻很轻,“最后几小时她已经说不出话,但看着婴儿的眼神异常眷恋,我知道,她什么都记得起,那个人还清清楚楚在她脑海里存在着。身为恋人对夭折爱情的遗憾,身为母亲,对即将被抛弃的婴儿的怜惜,人世里最强烈的感情,藏海花在它面前又有什么作用呢。后来婴儿失踪了,而当时是冬天,比现在还要寒冷的冬天,只有一条路能绕远抵达通往波密的马帮道路。我追了很远,甚至已经看到脚印,我知道他们送走了那孩子。但大喇嘛派人把我抓了回去。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孩子,直到五年前在琼结的日瓦德庆寺,德仁说有个病人要见我,我在佛堂的院子里看见了张起灵。”

“张起灵。”白玛念着这个名字,微笑着,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现在我感谢藏海花,上师们是对的,它是护法神最奇异的恩赐。如果没有那碗藏海花,我的孩子将和常人一样无知无觉地长大,他再也不会回来。我再也不会见到他。”

白玛抓住我的手,她的温热异常不真实。那个瞬间,我想她把我当成了张起灵。

“一切就要结束了。你想去看看张起灵的母亲吗?”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0-19 12:20:00 +0800 CST  
嗒,嗒,嗒。
三下整齐的敲门声。
白玛忽然楞在了那里,像是——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一个非常不贴切的比喻,像是说谎的孩子被大人抓了个现行。本能地我跳起身来,然而,咔哒一声,门自己开了。

黑洞洞的走廊空无一人,随即那团黑暗涌动了起来。一个人像麻袋一样掉进了房间里。一身黑色冲锋衣已经被雪水浸透,结成了滴滴答答融化着的冰壳,他像个大甲壳虫似的在地上打了两转,拼命从冻直了的袖筒里把胳膊弯过来。
我跳上去扯掉了他的帽子,军用棉帽掉下来的那一刻,我已经不用再揭他的口罩来看清这张脸了。一副黑眼镜还完好无损架在他鼻梁上,不知道有没有和眼眶冻到一起去。

我往旁边一坐,目光复杂地看着黑眼镜喘着粗气,自己把自己从登山服里倒腾出来。
“......是你?”
“合作愉快。吴先生。”黑眼镜掏出冲锋衣内兜里的手机晃了晃,然后将手机和硬邦邦的冲锋衣哗的一声扔到火炉边。

我默默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屏幕闪亮,最后的一点电量即将耗尽。

六个小时前,在老喇嘛的监督下一步步深入桑结寺腹地时我悄悄打开了它,调到静音,我希望它立刻就会被那台不知何处的监控设备捕捉到,就像在波密时那样。它是遗讯。如果我们再也走不出桑结寺,这台手机至少能让外界捕捉到我们最后发声的位置——无论是敌是友。
“完全意外。”我吐出一口气,“幸好没比我估计得更糟。你监控我?”
“要感谢张起灵。”黑眼镜一本正经,“他本意大概想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但不得不说,这事儿真他妈巧——不好意思,我忘了这里有女士。”

他转向白玛,揉了揉上唇直接道:“我在门口什么都听见了。补个道歉。”
“他是张启山的人。”我赶紧圆场,怕白玛暴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张启山一直委托他在西藏寻找卓玛的信息,他无法忘记她,这么多年以来都是。所以他是——呃...自己人,自己人。”
“张启山?”

白玛像是没有听清这个词儿,很陌生地,她又重复了一遍。
“是...是吧?张启山。”我一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把张起灵父亲的名字念错,扭头去询问黑眼镜。而当我再回头的时候,两颗泪水忽然滚下白玛的脸颊。
那一刻我手脚都慌了。
那是无法解释的慌张,像是猝不及防,面对一尊蓦然流泪的佛像。
“他还好吗?”
“恐怕不。”黑眼镜嘴唇紧抿,“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白玛盯着他。
“我们已经无法联系。”
长久的沉默。
藏海花的烟气已经收敛,火焰窜上来,点燃的花瓣在火星中劈啪作响。

很久之后,白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向右边的那扇门走去。我们无声地跟在她后面。停放着奇珍异宝的洞窟里。她一盏一盏地点亮了所有酥油灯,无比缓慢,无比郑重,仿佛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而那一盏盏从她手中亮起的灯火,乃是全部的意义所在。现在我重新看清了祭台上女孩的脸,它原来是一尊用蜡和木头制作的偶像,一张不会超过二十岁的脸,年岁和全部的美丽已经永远凝固。藏海花一样鲜红的印记钉在她的额头侧面。

“如果她在看,会原谅吗,原谅我现在才说出真相?她会的。吴邪,记得吗?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过你,对一个病人来说最好的治疗其实是——忘记的就让他忘记。如果十年之后你还记得我,你也会明白失忆者才是佛祖的宠儿,他们免于陷于痛苦记忆的地狱。至于痛苦,应当由留在地狱中的我们来承受——”

“我不明白...”我轻声说,“忘记的就让他再次想起,离开的就让他转身回来,我不希望任何人留在地狱中,包括我自己。”

白玛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沙哑地笑了。

“原来已经是这样的一个时代了。不过,至少张启山,他是永远不可能转身回来的了——你知道吗,原来三十年来被我怨恨着的桑结大喇嘛,他才是对的...”

最后一句的声音几乎听不清。白玛在祭台前面跪了下来,低沉念诵着,我以为是某些藏语经文,而当我从震撼和紧张中平复下来之后,听出她在唱一首歌——

“松宗寺的白鹤,飞转回到故乡。心头开的莲花,也在心头消亡。”


是张起灵把我摇醒的,第二天早晨,以至于我一个激灵,彻底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是坐姿了。我又一次见到了他,那一刻,二十年多来没有任何事情比他那张脸还确凿无疑。紧接着低沉幽咽的法螺声仿佛是从地下深处冒出来,法螺或者钟鼓,震得我脚下都嗡嗡抖动。

匆促杂沓的脚步声掠过门口,仿佛整座寺忽然轻装出发了。

我跳起来,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滚下来,一声脆响掉进了旁边的炭炉。
“怎么啦!”
“白玛在哪里?”张起灵劈头问,“我必须找到她。”
我呆住了,就在看到掉在炭炉里那个东西的瞬间。拴住它的皮绳腾地烧了起来,一只古老的铜鱼,我忽然意识到,和拉萨那晚张起灵从领口中取出的蛇眉铜鱼一模一样。
“不对,出事了!”我大喊,“小哥,快——”
几乎在我刚喊出口时,当啷一声,铜鱼已经摔落在地板上,冒着烟。张起灵扯开领口,几乎是硬拽了两下,把挂在脖子上的那条油绳拽断了,另一条铜鱼落在手心,他的手已经不太稳。我俯身拾起地板上的铜鱼,带着灼热的余温捻到了张起灵的掌心里。

那一刻我似乎早已预判了结局,却仍然惊悸莫名。我感觉到掌心里咔哒一声,像开启的机关,而在我对面,张起灵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他的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没有人看得出发生了什么。带着炭火温度的一半铜鱼,和带着体温的另一半铜鱼,在我和张起灵的掌心机关相合。那一声轻微的脆响,仿佛同时穿透了我们的骨节细缝。

“她说了谎...”我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字句,“她说那是她的姐姐——不,我居然现在才意识到...”
“她的确是我母亲。”张起灵沉沉地说,这几个字似乎用尽了他一辈子沉默寡言的口舌。
“她终生是个...肆意妄为的人。”

风雪已经停了,没有人知道白玛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们试图离开的时候发现门从外面上锁,锁头里浇了水,在后半夜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下,那将是异常坚韧的封固。但它并没有奏效,在张起灵手中它不到五分钟就被整个卸了下来,扭成一团丢在旁边。
我听任他沉默地摧毁所有拦路的物件,平生第一次希望面前这个男人是个传说中的大英雄,像他看起来那样,拥有和凡人迥异的心,格外冷淡的神经,接得下一切空前绝后的打击。我紧跟着他,在桑结寺悠长黑暗的地下迷宫里飞奔,有那么一刻我怀疑就算前面是一堵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击碎它,或者同归于尽。

张起灵,他迄今为止的一生都在迷宫里飞奔。时间放缓,无穷无尽,每一分一秒都被狠狠地使用。他试图找到自己和世界的联系,找到回忆,但他忘了一件事,当真相可以被揭开之时,往往便是它终结之日。而那时,一切的记忆都会化身为炼狱。
“你也会相信,失忆者才是佛祖的宠儿。”
藏海花的香气里,白玛的脸忽然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无穷无尽的黑暗走廊,酥油灯的影子,我觉得胸口堵了什么东西,堵得发疼,眼睛也雾了。
“张起灵——”
我像是穿过地狱的黑暗向他的背影大喊。
“还有我啊!”
我不确定张起灵听没听到,也许我根本没有喊出声音,一切都是缺氧产生的幻觉。然而当转过最后一个拐角,第一缕阳光从遥远的出口照进来时他毫无预兆地刹了车。紧接着我就七荤八素地撞到了他怀里。

张起灵吻了我。

苍白的雪地衬着喇嘛们的红袍,格外诡异,也许桑结寺所有的僧侣倾巢而出。他们整齐地坐在雪地里,对着西南的方向的一行脚印垂首礼拜。那种肃穆的气势,让我想到当年他们挡在张启山的马头前,是否也是同样的阵势。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生死,只有各行其道的宿命。失贞的卓玛无法再成为佛的象征,除非永恒的死亡洗净她的罪业,这是身为卓玛的宿命。三十年之后,桑结寺的卓玛终于归来,去往那片藏海花当中履行她的责任,她回归于那生生不息的锁链,永远不会再离开。

此起彼伏的念诵声响彻天空,他们理所当然为之送行。

没有人理会我们,当我们循着那行脚印奔向皑皑白雪深处时,没有任何僧侣拦阻。

他们很清楚,我们也在循着自己的宿命走出那必经的一步,与他们没有关系,不需要阻止,也无可阻止。雪已经停了,冰冷的风把整个雪地冻得硬邦邦的,雪粉结成了簌簌的雪沙,在风里贴着地面流利滑行。脚印很浅,她没有带御寒的衣物,水或粮食,她整个人也已经很轻,很轻了。

如果你问我,藏海花海是什么样的?我无法形容,白茫茫的天地之间阳光斜照下来,也许有人会说它是地狱的血池,也许会称它为如梦如幻的壮美。这片花海正如同它所埋葬的记忆一样,越是美艳,越是刻骨,越如同炼狱。殷红的花海边缘另外有一个小小的红点,那是老喇嘛,他跪坐着,远远看去像一块粗糙的石头那样扎了根。已经凝固。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1-26 23:35:00 +0800 CST  
【小谢说】

以21岁的名义保证,12月3日过生日之前更完 ~
天啦噜一个坑挖了一年,感觉胸前的红领巾越来越鲜艳了呢.........T_T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1-27 09:35:00 +0800 CST  
也许我应该感谢黑眼镜——当我再次穿过桑结寺如同迷宫的黑色走廊,在最深处的殿堂门口重新见到他的时候,他半边耳朵包着纱布,看起来像个坏笑的梵高,低温和风雪仅仅给他留下了这一点纪念,简直幸运到不可思议,他甚至还能咧开嘴给出一个十六颗牙的足料笑容——在他和张起灵单独谈了半个小时之后。


暗金色的大门吱呀打开,张起灵从我面前径直走过,微微低着头,手里攥了一张纸条,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中。

那一瞬间我们擦肩而过,他却与我离得很远。我忽然发现,这个被称为张起灵的男人,根本没有过另一种表情和另一种走路姿势,对于他,人世就是一场独行的战争。而这个世界赋予他的全部意义,不是做一个好人,而是强大沉默,无所不能,直到终结。

那我呢?我的位置在哪里?

我终于走到黑眼镜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得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怕他甚至不会回来——你知道,如果张起灵打算把自己也埋在那片花海里,我想我绝对阻止不了他。”
“是张家的男人,都会回来。这个拿好,交给那小子我觉得不靠谱。剩下的事情你们不用管了,我会接手处理。处理好给你电话。”
“小花那边......”
“不劳吩咐,更会处理。”
我叹了口气。

“麻烦了......”
“不麻烦,反正是最后一次。”黑眼镜郁郁不乐地说,顺便把两张机票塞到我手里。

“留了三天给你们回拉萨,足够了。虽然路况很糟。”

他拍了拍手,向大殿的角落走去,抬头望着墙壁半空挖出的木门,然后朝四周打量打量,居然从一堆毡布下面拖出了一架隐蔽的折叠梯子。
“琢磨它半小时了。这种地方,必须有快速到达地上的通道。想不想上去看看?”
我双手插在兜里,看着他饶有兴味地把折叠梯放平,忙来忙去,顶着那只臃肿的白色耳朵。

“知道吗?”我忽然说,“你很像张家的人。”
黑眼镜大笑。
“我不是,老天保佑。所以我有幸在拉萨城里继续晒太阳,晒到老死。我跟张家人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一辈子只有一条命。”
“难道他们不是?”
“他们不是。老子没了,儿子接上,他们的命是无穷无止的。”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或者说,张起灵现在要去干什么?”
“02200059。”
“什么?”
“这是我拿到的,来自张启山的最后一个讯息。白告诉你,不用你拿任何东西来换——真是亏本买卖。”黑眼镜下巴一抬,打了个响指,把梯子架起来开始往上爬,“吴邪,你看到了,不要怜悯张家人,不要接近他们,尤其,不要走到张家人背后。只要你站在他们面前,做一无所知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们就能始终保护你,就算他们自己一步步退进地狱,被压成薄纸、压成影子也在所不惜,因为这是他们的宿命。但万一你选择站到他们身后,像卓玛那样——那将是影子的影子,地狱的地狱,而且——毫无意义。”

我仰头看着他。风夹着雪不断从半空那扇门里扑下来。

“如果你说意义,白玛有。我......也有一个。”

黑眼镜忽然转身,站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梯子发出了岌岌可危的咔咔声。

“说真的,吴邪。你不会想做一个——张家人?”

我心平气和。

“你说反了。”




我跟着黑眼镜爬出去,雪地的反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外面原来已经是寺庙附近的山体,天阴阴的,风夹着雪又开始俯冲,往下就是桑结寺的正门,雪地上几个红色的小点正在忙碌着。

“他们把炉子移走了。”


确实,那里只剩下掉落的炉灰,也许夹杂着藏海花的焦炭。我本能地闭住呼吸,惧怕闻到藏海花的气味,惧怕想起我不管不顾跳起来扑进白玛怀里的那一刻。
张起灵错了,白玛一生从未肆意妄为,只是执拗,而对于感情她和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也和张家人一样,永远带有惊人的克制。停留在记忆之中的只有波密小茶馆沙发上白玛睡着的脸,张起灵沉默的注视。我甚至不知道,她在那个凌晨离开之前有没有抱一抱她的孩子。这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坠入了回忆的炼狱。

“只有燃烧藏海花的气味,才能让人想起因藏海花而遗忘的往事——这曾经是个绝对的秘密,但桑结大喇嘛临终时将它公诸于众。”黑眼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显然他直到死前,一直对卓玛心怀歉疚。从此,每年冬天喇嘛们都会在桑结寺门前点燃藏海花。”

“他在等...人吗?”

“谁知道。”黑眼镜耸了耸肩,“不过总之很有趣。十年了。”





【终章】

张起灵坐在靠窗的位置,十指交扣。大地开始下降,机翼上鲜红的荧光条在我们旁边颤动,一场新雪后,比平常还要明亮十倍的晴天里,这片土地上所有纵横绵延的山山川川正在远离我们。

张起灵侧了侧身体,示意我去看窗外,飞机持续上升,那些高速公路、医院、民居的屋顶逐渐变成模糊的一片,最终消失在大片森林的苍绿和冰雪的苍白里。再往上,绿和白也化蚀干净,大地上隆起一条条棕色的,苍劲的脊脉,版块运动挤压形成的高山和沟谷,或许会在几万年后下一次地球活动中彻底改变他们的模样。

而至少现在,它是云中岛,从你们居住的地方拔地而上三千米,与人间烟火相连,而又独立成为一个国度。至少现在张起灵坐在我身边,呼吸可闻,他映在机舱玻璃上的影子,挺拔的鼻梁,像一座遥远山峰的剪影。

“证明你是真的。”我低声道,“至少,这一刻。”

“我是张起灵。”他说。

然后他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把右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左手。没有十指交扣,只是握住,用他干净温暖的大拇指盖上了我的。又一次,我听到两条铜鱼碰撞相合的声音在全身骨节中轻声炸响,现在它们分别挂在我和张起灵的领口里。
一个人,要在记忆的炼狱里跋涉多久才能告别过去的岁月?但是,这些岁月却必须被和解,因为又有新的故事即将开始。

“我是吴邪,很高兴认识你。”我低了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第三次。”

“也是最后一次。”





【END】


THANKS GIVING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1-27 17:47:00 +0800 CST  
【小谢说】


坑平了。虽然看起来今晚得熬夜了,但写完它真的很开心。
敲下END的时候,才发现正好是感恩节。大概没有人比我(一个perfectism且inefficiency的坑主!)更应当诚恳地鞠躬说一句感谢了!感谢楼里每一位朋友的一路陪伴到完篇,虽然没有计算过字数,但它大概是我完成的第一个长故事。想狠狠抽打author的现在请不要大意地抡起小皮鞭吧【躺平...我造跟这个坑大家都辛苦了!!鞠躬!!
此外,好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或者感想?求评求评求评!!!这样的话可以刺激甜甜的番外的生产和投喂哟!!!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1-27 18:06:00 +0800 CST  
偷闲一刷,吓住了!没想到有那么多朋友的留言。先衷心感谢。晚上下课回来逐一回复。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1-28 17:44:00 +0800 CST  
【集中回复层】
不怎麼习惯在夹层里面写超过十五字,笑,所以在这层统一地和写长评的朋友们聊聊。还是...会比较慢,每天摸鱼的时间太不够啦!!!撒泼打滚orz....

PS:很多朋友发了好友申请,但我不造怎么在百度里加人,因为它总是会弹出一个广告界面。我用微博sina@谢陵kylin 找我玩儿可以去那里哟!



Reply & Thankgiving To:


608#@暮迷小迪:很少人能像你那样,真的在西藏读到这篇故事。当时看到你的回复我愣了愣,忽然想起八廓街上仿佛永远不会落幕的阳光和手持转经筒背负大箱货物走过的人们,卖油炸土豆和干酪块的摊子。我在想,住在八廓街读这个故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希望现在追写下来的东西,还没有脱离那片土地留下的印记。PS:小昭寺侧门的那条路上有家卖藏砖茶的店特别本土。今年带了两块回北京,经常用电热壶煮一壶加上牛奶和盐试图模拟酥油茶。下次如果你去,可以带回来尝尝。


610#@Mazerouge:已经有许多人把西藏写到不要再写。笑。所以开头时也有顾虑,怕我也会俗滥,而不能传达出一种真实。不过写到中间部分我释然了,如果换一个背景,广西,浙江或者北京?我恐怕不能容忍他们这样节制沉默地相安无事。正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生老病死都少浮夸,所以即便像他们面对不可思议的感情,也只能往深处去压,用连续的行动代替言语。也会怀疑大家是否能接受这种太不直白的同人?现在看来可以稍稍放心。
621#@落羽逸:如你所说张起灵自有一个世界。这些人,他们更像是character而非human,我对他们抱有深刻的怜悯。因为就算擦肩而过我们也不会获知他那个世界哪怕一丝一毫的真相,以及感情,他们是孤独者。正如同吴邪一直以来在张起灵身上感到的遥远距离。


639#@q仅支持数字p:真的过奖,好惊!但是会有提到这一点的读者,我好感动,至少说明投注在云中岛的某些尝试没有扑空。作为同人文来说云中岛很多地方都做的不好——更新时间太长,阅读张力下降,故事的布局其实也笨手笨脚!同时它却不合时宜地试图讨论其他东西:距离感,朴素和坚贞,以及不由自主地走到:在这个生死纷纭,习以为常的世间,人会为了什么投注一生?我想文中的几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解答。


640#@花下云烟:西藏这个地方有一种苦修的性质,这一点“很张起灵”。张起灵身上的悲剧感在于他并不天生强大,包括在原作里也常有反差,白、纤瘦、身体软得像女人。笑。他整个的青少年期都像是被提前地、用力地使用过。而吴邪则是个自然成长的例子,显然地,在这一对关系里他才是张起灵的救赎者。



643#@fuyun0505 :相互接受,这个很慢,也很重要。我一直觉得,亲密感情应当是:一见钟情,十年磨合。一见钟情证明它是真实的;十年磨合证明它可以存活于世。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1-29 14:03:00 +0800 CST  
【集中回复层】
回复比写文还要费心,因为不想辜负你们。笑。

三次元太多事,就算每天都惦记也基本只有周末能来。我要提高时间利用效率嗷嗷嗷!



@澜琦月华

感谢你的手打。
一度,云中岛对我来说是个试验的地方,试验在现实中离我们遥不可及的爱情,是否能够在虚空中存在。所以,我要它极尽真实。当我追想我在西藏支教的那些时候,青瓦达孜宫古老的废墟近在眼前,从我的学校走二十分钟便可以到达,而再走上二十分钟,便是藏王墓。这片土地历代的掌控者,此刻回归泥土,安静长眠。是这种生死浩渺的感觉,贯穿了整篇云中岛。我不知道是否是它给了你宿命的感觉。如果是,我想说这种宿命真的存在。至少在和我们同样生活在天空之下的另一群人那里,它真实存在着。


@萧婼卿

你的文字让我有种亲切感,萧萧,我看到一眼,就明白你是能够懂得云中岛的。如你所说,城市里那种把人泡的酸软破烂的感觉,真的让我厌恶,偏巧我们还都能敏锐地感受到它。这个时候麻木不仁反而是种美德。刚才我停下来翻了翻今年四月在西藏的照片,发现自己眼睛里有一种光。这足以证明我们还堪被改造,即便在城市里扎根生长,却并未放弃原始野性和灵性。
但我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彻底消失了。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2-06 23:32:00 +0800 CST  
@野猫妖泠

我不知道你从头就在,但从你第一次发声,就让我惊喜。因为看完你的话,我总是一瞬间心满意足,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说“。
就分享一个故事吧。关于那片沉默的遗迹——《云中岛》最初的发心。
一个难得没课的中午,去小茶馆里吃午饭。
就如云中岛里写的,这里的政府医院学校沿着一条主干道沿线排开。娱乐场所很少,汉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去的,更少。只有一个小茶馆尚算干净,开放,养了一只脏兮兮的狗,会得看人脸色。
我走进去就看到了他。
他是总领队,藏南有三个支教分队,他在三个地方之间跑来跑去。永远一脸行色。
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只比点头之交略熟一点,彼此都是能省则省的口舌,很少寒暄。但接下来我们聊了四个小时,聊到老板娘续了三次茶,最后把我们的茶壶茶杯一股脑收走了。我们对着一张剩着奶茶迹的桌子尴尬地笑着,有话没完,无从继续。
回去吧。我说。
我们搭讪着走回校园又在操场上兜了一个大圈,一起抬头看到了远方云霞将要沉下去的地方。
我想去爬山。他忽然说,像是终于吐出一口气。
我笑了出来。我早就想说了!
五点钟左右爬到遗址上方的时候夕阳浩大地盖满了整个天空,那是真的山河岁月,一句一句不需要言说。他指着对面的山峰讲藏北的土地,哪一条河流绕过这里,流出边界。山下有马场,忽然间长嘶咴咴,我们都住了口看,那些矫健的,高大的美丽动物正在成群结队越过栅栏。
此刻无可选择。

最后一次见他在路边等待搭车,夹着烟,背着黑色的沉重登山包。我从学校的围栏里停下来远远看了一眼,走过去了。那是第二天的中午。
我没有见过他第四面,但那是我第一次明白爱这回事。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4-12-07 00:39:00 +0800 CST  
【新年番外】
楼下放一篇独立的番外,不是《云中岛》的。事实上它哪儿都不接,独立的小短篇。
日常向,东北大馅儿饺子一般的日常向。
甜(?)已尽力
我还觉得它是HE!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5-02-20 00:33:00 +0800 CST  
终始


张起灵走了。当吴邪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正一个人站在阁楼里,阁楼似乎被仓促地翻过。装装备的行李袋整个撕开,防水垫和几个打火机散落在地上,吴邪不想去查看少了什么东西,是的,当他第一眼看到被抛弃的防水垫时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毫无疑问,防水垫这种东西从来不在张起灵的装备范围内。虽然一只银灰条的登山包还在,可那是吴邪自己的。
张起灵似乎还带走了手电,但显然没意识到后盖坏了。吴邪一脚踢飞了掉在地板上的手电后盖和两节五号电池。天马上就黑,让张起灵抓瞎去吧。
现在的他感觉喉咙很干,胸口很满,像很久没有打亮的手电。吴邪慢慢地在那张蓝色防水垫上坐下,环视周围,一房间带不走的垃圾,也许他自己也是。


楼下玄关忽然传来动静,吴邪一个箭步跳起来。站在倾斜的,岌岌可危的阁楼楼梯上看下去,天花板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但是,防盗门居然打开了,一双脚正在轻快地换鞋,似乎只是踮了两下脚尖就从那双黑色运动鞋里转移到拖鞋里,然后,啪地一声,一只黑色登山包扔在地板上。
张起灵走到灯光底下,抬起头,隔着一排扶手栏杆朝楼梯尽头的吴邪望了望,一抬头他帽子就掉了,随着掉下来一大团雪花。
“菜捞出来了?”
真冷,吴邪想。他几乎不记得杭州过年下过雪,更不记得自己答应张起灵捞过什么菜,见鬼,什么菜用捞的?但他难以抑制地笑了,三步两步几乎是从楼梯上跳了下来。
“在哪儿?我马上去。”
但他马上绊倒在一团软不溜秋的东西上,那东西发出一声尖利的抗议。
“喵——!”
“什么鬼...”吴邪有点儿腿软,一团黑色毛球中间瞪出两个闪闪发亮的绿点儿,黑猫在张起灵腿边蹭来蹭去,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一只碧绿眼睛的黑猫,虽然很干净,但吴邪瞬间连毛都竖了起来。
“你...张起灵——你捡的?”
一切带毛的东西吴邪都讨厌,他也说不清是不是禁婆给他留下的终生纪念。
张起灵的目光游离了一下,神色复杂地打量着他,然而转瞬即逝。吴邪很熟悉这个表情——在每一次张起灵的记忆出现紊乱时。
“对。”他最终点点头,“雪太大。”


吴邪看着猫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泥爪子在地板上印了花。他的残障儿童刚才差点儿离家出走,真是个惊悚的年三十,他不知道张起灵因为什么放弃了这次旅程,半途折返,他也不打算问。张起灵的大脑像一个不循常理的宇宙,漂浮着废弃的人造卫星,每一只卫星都坚信自己使命未完,一旦他的脑回路和其中一个接上了,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跳上一班列车,奔赴某个他觉得应该去的地方。自从吴邪最后一次把张起灵从警察局里领回来,他看着张起灵梦游一样的脸,觉得脑子里有根弦断了。
张起灵不清楚他怎么会身处走失人口容留处。
“突击检查...嗯,”吴邪假装轻松地拍了拍手,“他们只是想让你填张表单,你知道,警察就喜欢...填填表格,无事生非。没什么大不了——好了,现在回家?”


吴邪是个小人物,对浩瀚复杂的大脑无能为力。他觉得对一个时不时格盘的人来说,与其费力打醒他,不如让他相信他醒来看到那个世界就是现实。黑白对错,都不重要,捞什么菜也好,捡了个猫也好,就算张起灵搬回动物园,他也能二话不说改行做驯养员,还要表现得像已经做了十年那样自然。




现在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下房间,既然张起灵已经回来,吴邪就不打算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儿紊乱——对,就像是张起灵出门买了一趟菜,或者抽了根烟,从没有仓促地收拾过什么行李,没有手电,没有被撕开的旅行包。
吴邪转了个身,在端起一盘水果的同时用脚关上了电视机下面的矮柜,那里是他们两个放证件和存折的地方,柜门开着,也翻乱了。
“走吧,去做菜。包饺子。”
那一刻他似乎看见,张起灵敏捷地把什么东西从原来的地方上踢进了卧室门后,速度极快。然而“咔”地一声张起灵关上了卧室门,转过他的万年冰山脸。
“想看春晚的话,七点半就得吃完。”


张起灵剁馅儿的手艺行云流水,但他就不能闻酸菜缸的味儿。所以从腌制到最后捞菜放上案板都是吴邪一个人的工作,张起灵掂着刀子在旁边监工,顺便无聊地把挂在案板顶上的金枪鱼给片了,两只过分长的手指丁零零地敲着刀面儿。
张家的手指,吴邪想,但他认为不是每一个这对手指的主人都注定要用他们去触摸墓壁和带血的黄金的。也许切切金枪鱼,反而是它们更有意义的归宿。
金枪鱼至少有人喜欢吃,吴邪喜欢,猫也喜欢,真正打从心底里的喜欢,没有负担。黄金就不同了,黄金和人血本质上是一样的。
张起灵轻车熟路地剁着酸菜,吴邪伸手摸了几个辣椒丢过去,他用两把刀一夹,准确接住。
“不得劲,”吴邪撇了一眼挂辣椒的钩子,“我怎么记得原来是挂在冰箱左边——喂!滚下来!”


猫从他脚上起跳,一跃上了案板。吴邪眼睛都绿了。


这猫脖子上居然还挂着项圈,刚才张起灵好像是牵着它的散步绳把它领回来的。一只会用散步绳的猫。吴邪挑剔地看了看它,无论是项圈还是指甲的长度都说明这肯定不是一只野游猫。
“它肯定有主,你要不要把它送回去,万一主人会找?”
“不会的。”
“别逗了,你怎么知道?”
“......不会的。”
张起灵把几片隔夜的香肠丢给它,手势熟练。
“起个名字吧。”
“什...什么?”
“起个名字。”


吴邪安静了下来,并且在饺子端上桌之前一直保持着埋头思索的状态。两个人,两个碟子,两双筷子,一瓶醋,坐下就可以吃饭,带上帽子就可以出门,屋子脏了就打扫,不想干了就和对方换换手里的活,继续干。吴邪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就把简单的生活过的很有逻辑,无始无终,天荒地老。
“就叫饺子吧,”吴邪摇了摇头,放弃思考,“饺子来吃饺子。”
他夹出一只饺子放在桌上,同时注意到桌子底下藏着一只圆凳,涂着红漆,他从没有见过,但一伸手就拖了出来。
猫轻车熟路地跳了上去,真不认生,真...自来熟。
算了就归它吧,如果猫尾巴不甩来甩去就更好了,每次碰到吴邪胳膊上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张起灵倒了酒。他们在厨房摆了三四个大坛小罐,腌酸菜,腌萝卜,酿烈性酒,在温暖湿润灯红酒绿的杭州像三十年前的东北人那样生活。很快吴邪就学会了腌酸菜,而且很棒,洗干净的白菜码进缸里,一层白菜一层粗盐再一层白菜,张起灵在旁边洗菜,卷到手肘的袖子让他看起来端正干净,值得托付。虽然这值得托付的小哥仍旧没有学会看保质期,四袋粗盐里头有一半狡猾地过了期。
天气很好,所以吴邪不打算拆穿他,一点都不。


“新年快乐。”
他们轻轻碰了碰杯,玻璃潋滟,像鱼儿隔着金黄色水面接吻。
“也许应该有句贺词...”
“......”
“祝...一直这样,别改变。”
“......”
张起灵无声地张了张嘴,然后低下头,一口干掉了杯子里的酒。




忽然爆炸般嘭地一声,吴邪转过头时烟花已经在窗外炸开,瀑布般的五颜六色瞬间映上了他们的脸。他纵身跳起嗷地叫了一嗓子,顺手拍熄了开关,房间陡然一黑,同时第二朵红色的烟花带着巨响辉映了天空。
“快吃!”
他们就着不断燃起的烟花光芒匆匆扫荡了饺子。然后跳到门口穿鞋,有烟花谁还看春晚。
吴邪忽然发现黑暗中他打翻了醋,毛衣袖子不断往下滴水。
“等等,换件衣服。”
他冲进卧室,刚进门就丁零当啷地绊了一跤,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滚了老远,打着转儿。
吴邪蹲下来捡起它,一个旧塑料碗,边缘有咬痕和毛边,手感粗糙。一片黑暗里他在地上缓慢摸索着,辨别出那些撒掉了的东西的形状,一颗一颗,圆圆扁扁的,好像还不少。他意识到这就是张起灵之前偷偷踢进卧室门里藏起来的东西。
“吴邪,”张起灵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吴邪——”
“马上!”
他把其中一颗丢进牙齿中间,咸味,带着鱼的腥气。
卧槽,是猫饭!
吴邪觉得自己要吐了。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5-02-20 00:40:00 +0800 CST  

楼主:谢宛陵

字数:108965

发表时间:2013-06-26 02:5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2-10-20 13:10:00 +0800 CST

评论数:215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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