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西藏】《云中岛》(架空\/藏地支教\/现实风\/双日更)

“白玛医生!”
我呆了两秒忽然起身追出去,在楼梯口截住了她,白玛回过头来,蜿蜒着鱼尾纹的眼睛在阳光里宁静而明亮。
“对不起...”我喘着气,“刚才我很得罪,但是...希望您明白,张起灵对于我很重要。您明白这种心情,是不是?如果——”
“我非常明白。”白玛轻声打断了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吴邪,我想你对于他也是。你感冒了,照顾好自己。”
“谢谢。还有,如果关于他的病情您有新发现,请告诉我。”

我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游荡着,假期明天结束,我已经无比期盼上课,我希望一切回到正轨。短短七天,这种急切甚至远远超出大学暑假无聊在西湖边看日落,看鱼跃水,吃着我妈的小厨还怀念学校食堂的大锅饭。
我觉得我已经离开学校很久了,我甚至不能想象一年之后重返校园的样子。这一年是撕裂性的。

我的感冒还是没有好,这比藏地无尽的白天更让我绝望。阿宁在听到我浓重的鼻音之后叫嚣着把我拉到了她哥哥阿贵的诊室,阿贵来琼结县医院之前在内地念医专,前两年据说又拜了个藏医师父,在村民当中颇有点小名气。阿贵容易紧张,一讲话就磕磕巴巴,跟阿宁的泼辣爽利简直成鲜明对比。但问诊开药格外沉稳,半天才写几味药,再推敲半天,才肯把方子离手推过来,顺便冲我一笑,那笑像是在说吃我的药你放心。
看着阿贵开药,我甚至想把闷油瓶带过来给他看看,但立刻放弃了。几天来我很少碰到闷油瓶,偶尔能看到他在食堂里漫无目的地吃着酥油茶泡馒头,眼神茫然,其他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隔壁往往一天寂静无声。闷油瓶从来不太讲话,这样的状态在别人看来很正常,但我总觉得,他不是仅仅把我忘了那么简单。那次晕倒像是高速旋转的机器咔的一声卡了壳,需要很长时间慢慢地回过味儿来。有一天傍晚我看见他坐在学生练习跳远的沙塘边,夕阳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涂抹在地上。

我走过去,直到我的影子和他的肩并肩重叠在一起。闷油瓶没有回头,没有说话,只有从山岭缺口越过来的风猎猎地吹动他的头发。
我蹲下身,从侧面看清了他的脸。原来他不是盯着地上的影子发呆,闷油瓶睡着了。低垂着头,那个样子像一根风干的鱼骨头,孤单而且坚硬。
我在沙塘旁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风很大,我看着闷油瓶的影子随着夕阳慢慢转动到我脑袋边,慢慢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山风凉下来了,沙塘边空无一人。我身上盖了一件黑色的外套,颜色和质感像是那闷油瓶的。
一切是否可能重新开始,我没有把握。

去医院成了我每周必做的功课,丹增对我的感冒忧心忡忡,内地人上到高原最怕的就是高反和感冒,一旦感冒,非常难好,最后必须挂水,在高原久治不愈的感冒很可能转为肺气肿,威胁生命。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我还没有发烧,理论上尚无肺气肿和感染的可能。
“明天开始挂水。”阿贵摘下听诊器之后考虑了比平时还要久的时间,他今天看着处方的神情有点心神不定。“药继续吃。”
“如果症状加剧会怎样?”
“症状加剧就下去,回内地治!”阿贵摆了摆手,很坚决,“小吴老师,撑不住就回内地。可别拿命开玩笑。这鬼地方,说真的,感冒能死人。”

晕晕乎乎出了诊室大门我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闪过去,有点熟,我定睛一看,竟然是白玛。
“白玛医生!”我有点儿惊讶,白玛的诊室在泽当,短短几天两次过来,难道是闷油瓶又有什么新动向?
“小吴老师,”她笑了笑,“怎么,感冒还没好?”
“来找阿贵看看。”我吸了吸鼻子,抱歉地笑了。“怎么样,白玛医生,张起灵的事......”
这时阿贵也出来了,蹭在门口有点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着,显然没想到我们会认识。
“我徒弟。”
白玛示意了一下。
这让我有点吃惊,原来阿贵的藏医师父就是白玛。她来琼结想必是找阿贵有事,这样一来我没问出口的话也不提了。

回学校的路上我嗓子发痒,手机偏偏响起来,摸索半天刚一接起来就忍不住一顿咳,咳得那头的小花直跳脚。
“你丫轻点,我耳朵差点废了——你是晚饭吃多了羊毛还是真咳成这样?”
“少胡扯,”我强压着嗓子,“我没事。那天说的事儿怎么样,查到结果了?”
“关于失忆症的资料现在在你邮箱里,简单地说,失忆分为两种,病理性失忆和心因性失忆,如果诱因正确,你说的那种情况应当属于病理性失忆,但我说不清楚它为什么会以心因性失忆的症状呈现——选择性失忆,忘记重要的人或事,都很符合。”
“有可能恢复吗?”
“心因性失忆可以通过催眠恢复,但棘手的是,我们不清楚催眠对病理性失忆有多大作用,或是完全没有作用。”小花顿了顿,“我继续研究。”
“特谢谢你,”我忍回一阵咳嗽的冲动。“我——”
“你可以考虑当面谢我。”小花不为所动,“说真的,你确定身体能撑住?”
“能撑住。”
“那就是不能,”小花道,“在这种地方开始打算要撑了,就别撑了,这不是个能撑着的地方。你来拉萨吧,海拔低,医疗相对好。顺便,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相亲?”
“只要你有那本事,”小花嗤笑,“霍秀秀。现在旅居拉萨,之前在上海是持证的心理咨询师。两年前她刚到拉萨的时候,曾经接触过一个选择性失忆患者。情况跟你描述的很像。”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8-22 00:19:00 +0800 CST  
“我争取去一趟拉萨,”我咬牙道,“帮我介绍见面,顺便,打听一下那个病人的情况。”
“她不透露。”小花说,“涉及职业道德,我没多问。你亲和力强的话自己来攻坚。”
“我得速去速回,学校里还有课。”
“吴邪...”小花顿了顿,“别硬撑。其他事我不多问。”
“...我会。”

刚进校门我差点被呼啸而出的学生撞倒,这帮小鬼活力充沛,逮住一切机会追打疯玩,现在三个孩子揪住了另一个把他揿倒在地,滚得尘土飞扬,看起来似乎是那一个抢了他们的乒乓球。
我看的正乐,仓杰从后面拉了拉我。
“吴老师你怎么了?”
“怎么?”
“你身上全是医院的味道。”
一群孩子呼啦啦围了过来,打架的也从地上起来了,七嘴八舌,“吴老师生病了?吴老师生病了!”
“不许大惊小怪!”我恐吓,“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

马上我就发现自己犯了个要命的错误,他们显然没听过这句俗语,像突然意识到重大问题,一窝蜂似地全炸开了。
“对!吴老师没吃好,阿妈说没吃好就会生病!”
“食堂做饭特别难吃,我也不喜欢吃!”
“吴老师以后去我们家吃饭!”
“去我们家!我叫阿妈炒青稞,泡糌粑!”
我赶紧试图纠正错误,但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喊得震天响,完全盖住了我的声音。
“我没生病!”最后我大声喊,“我去医院是......是帮别人拿药!”
孩子们愣了愣,其中一个问:“谁生病了?”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我揉了揉他的脑袋,“现在回去上晚自习,我到教室前谁没到,谁就完了。”
“一定是张老师!”忽然有个孩子喊,“前两天老陈皮背着药箱去张老师宿舍,我看到的!”
上课铃忽然响了,所有孩子像听到口哨的鸽子一样迅速转了向,往教学楼奔去,一边跑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不是张老师!到班上别胡说!喂——听到没有!”
我大吼着。孩子们已经跑远了。
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学校里的流言向来传得很快,何况县中简直是方寸之地。我没法想象万一扎西校长听说了这件事会怎样,也来不及想了,就在挂完第一瓶吊水当天晚上,我毫无预兆地爆发了高烧。
我不知道情况怎么会突然恶化,实际上,除了阿贵是白玛的徒弟这个身份让我安心不少之外,他的药似乎对我根本没有帮助。晚饭时间安排叽叽喳喳的学生在食堂里坐下,我忽然觉得土豆炖辣椒的味道恶心得让我想吐,我踉跄地冲到门口,强烈头痛,地面似乎都浮了起来。压抑了一个星期的病毒决堤而出。
我猜我回到宿舍一定弄出了很大声音,我扶着走廊的墙往前挪,一路撞翻了几只摆在门口的热水壶。最后我似乎听到了身后一扇门咔哒推开的声音,可能有谁听到了声音出来打量,我模糊地回头想道歉,却抵挡不住突如其来的头痛,跌跌撞撞往床上一扎,无法控制自己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持续的颠簸和浓烈的羊毛毡气味让我恢复一点意识,似乎全身的重量和感觉神经都汇聚到了脑袋里,头痛得像烧铁,身体轻得像云。我努力睁眼,意识到自己躺在一辆车的后座里,枕在谁的身上。
我艰难地试图往上看,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双眼睛,直盯着前方,偶尔轻微地眨动一下,安定静谧,面无表情。车顶浮动着深深浅浅的黑暗,像一只混沌未分的鸡蛋,偶尔迎面驶来一队卡车,远光灯刺破混沌,电光火石间照亮了他的双眼。
这不是真的,我努力动弹了一下,脸蹭到他外套,涤纶布粗糙温柔,触感异常迟钝。我像溺水一样举起手,我看见自己的手指出现在视野里,颤抖而不真实,我努力地往上伸,像是溺亡于水底的人想要触及水面上的倒影,张起灵的脸如同虚妄的幻觉。直到一只手从侧面攥住了我的手腕,强迫拉下了我,握在掌心。

我无意识地偏了偏头,紧紧贴着那件暖和的黑色外套重新陷入了睡眠。风声和颠簸里我遥远地沉了下去,我没问我在哪里,要去哪儿,都不重要。我很安全,贴心贴肺的安全感,很多天以来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是无尽的天和荒野,车子熄火了。我缓慢地用手臂支撑起身体,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一大群角上系着红布条的羊,正缓慢地穿越公路。
“什么情况?”
我咳了两声,嗓子有点哑。
“羊要先过,让它们先过。”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男人说。我见过他两次,蹲在政府大院门口抽烟,好像姓米玛,是县政府的司机。
“我是说...我...什么情况?”
驾驶座上的男人摸出一瓶水随手往后一丢,我接住了。盯着他的脸,像是不认识一样。
“你得下去,回拉萨治疗。”
他淡淡道,然后按了两声喇叭,一打火发动汽车。
“昨晚......”
“你发烧了,很严重,昨晚张老师发现你。扎西校长叫我立刻送你回拉萨。”米玛说,
我瞪着张起灵的侧脸沉默良久,然后问:“去拉萨?”
“已经出了加嘎隧道,大概二十公里,就到了”米玛说,“这段路我摸不清,现在张老师开车,换我。”
我叹了口气,开始全身上下摸索手机,一无所获,最后张起灵从口袋里抽出我的手机,反手递过来。
“......谢谢。”
我叹了口气,幸亏没丢。我拨通了小花的电话,用尽量正常的嗓音告诉他我马上到拉萨。

挂了电话之后我想了想,重新拿起手机,开始给小花编辑一条短信。

长途汽车站。张起灵踩下刹车停在站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断从车窗外面涌过,穿着藏族服装梳着长辫的女人,面容粗犷背着大篓货物的男人,手推车上货物高成山,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倾塌。
“为什么一定要选这里。”
“拉萨长途车站到琼结,我只认得这条路。”张起灵淡淡道。
他看起来像是只坐过从拉萨到琼结的大巴,我吓出一身汗,我们能平安抵达一定是佛祖保佑。
“张老师,”我深吸了一口气,“可以陪我下去吗?”
张起灵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我手心微微有点出汗,这次突如其来的病倒反而赐予了我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已经计划好了,如果张起灵陪我下车,见面后由小花缠住他,编造理由说服他留下来等待我的检查结果。然后我会动用一切手段,让张起灵与心理医生见面。就算把他一棒子打晕拖去心理治疗室我都不惜代价,前提是我能从这该死的病床上爬起来。
“好。”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8-23 21:53:00 +0800 CST  
张起灵像个尽责的绅士一样拉开了我的车门,我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在下车时故意踉跄了一下,马上直起身来,但我真脚软了,步子没收住,一头撞在车门上。
张起灵皱了皱眉头。
“...我没事。”
“跟着我。”
张起灵径自托住了我的肘弯,拉住我半靠在他身上。
不知怎么的我有点愧疚。

人来人往,举着旅馆名牌和兜售地图的当地人挨挨挤挤,四处游荡,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或女人目光躲闪,手里揣着用布包起来的什么东西,试图隐蔽地展示给每一个路人。张起灵带着我轻而易举地穿过人流,不动声色。斜屋顶的售票大厅投下浓重阴影,老远地,我看到小花抱着手臂站在那里,所有的阳光就哗啦啦地从他头顶上方倾泻下来。
我笑了,张开手臂试图给他一个拥抱,还没伸出手去就被小花的一个眼神按下了。
我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迈着夸张的商务步走了出来,老远就冲着我们伸出右手,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哪位是吴先生?”
我和张起灵对看了一眼,然后勉强点了点头。这一刻我严重怀疑小花刚被车门夹过了脑袋,他头顶翘起了一撮呆毛,套着件白色T恤,胸前醒目地印着一只大嘴绿豆蛙。看起来酷似我一个叫王盟的同学。
“幸会——”他足够客气地握了握我的手,“另外这位是?”
“......张老师。”
“您好。”
“我先回去了。”张起灵淡淡地说,看了我还拉着他胳膊的右手一眼。“司机在等。”
“哎张老师,”小花困惑地挠了挠头,“您是学校的人吧,吴先生下面怎么办?我们老板回内地了,交代我接站,说学校有人送,听他安排。”
看着小花天真无邪的傻样子,我嗓子里像是有只狗尾巴草在挠,赶紧咳了出来,尽量狼狈一些好不用去看闷油瓶的表情。
“哎哟,看我!”小花一拍脑门,“忘了吴先生身体不舒服,走,上车吧先。张老师您可不能走,您走了,我万一出了岔子,老板回来能把我给拆了。”

张起灵沉默不语地跟着我们上了计程车,习惯性坐上了副驾驶,小花一路上扒着座椅试图跟张老师搭讪,只换来两个惜字如金的“嗯”。最后他放弃地倒回座椅里,习惯性地要去松领带,松到一半才发现穿的是绿豆蛙。
我晕乎乎地看着他,无声地竖了个大拇指。
牛逼。

“他一直这样?”
小花低头在手机上敲了两下,然后把手机递给我。
我点了点头。
“不是因为失忆?”
我看着闷油瓶的背影,就算在计程车松软的靠椅上他仍然坐得很直,椅背挡住了他半个脑袋。闷油瓶的背面和正面一样冰冷、沉默、一丝不苟,唯一温热的只有他不断被刷新的记忆,转瞬即逝。
我想了想,敲下一行字递回去。
“之前,好很多。”


小花安排的青旅很符合他的品味,干净,简单,隐私感。这是二楼的一个标间,阳台间,落地玻璃门,越过玻璃门可以清楚看见青旅门前的小巷子,以及西藏第二人民医院。小花拎着一包医生刚开的药,搭讪着往桌子上搁。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尝试做跟班,显然心有余,力不足。
半个小时前医生劈头盖脸把我们骂了一顿,连上了素未谋面的阿贵。病人消极治疗,家属看护不力,而之前看病的医生“不是跟你有仇,就是个骗钱的废物!”
“家属知不知道高原感冒多危险?”他冲着闷油瓶吼,“患者感冒初期家属为什么不督促治疗!现在都一周了,一周了,哼,我的天!”
闷油瓶一声不响地站着,好像被骂的是他身后的盆栽。医生哼了一声,伸出大手把乱蓬蓬的头发挠了个遍,然后低下头去快速地写处方。
“哪——”五分钟之后他把一张处方潦草地推过来,“之前医生开的药停掉,我看那小子根本不懂怎么治病。晚上需要家属照料,万一观察到情况加重,马上就诊,必要的话转回内地医院治疗。”
在闷油瓶被勒令去拿药的三分钟里,医生开始骂骂咧咧地处理下一个病人。小花之前一声不响地贴门边站着,现在终于走到我旁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知道他一定无法决定是拍肩安慰我一下,还是一拳把我打翻在地。鉴于医生还七窍冒火地坐在对面,我想小花不会贸然采用后一种,于是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天真无邪地笑了。
“好久不见。”
小花审视着我,没有笑。

回旅馆不久小花就回去了,走之前我在洗手间里堵住了他,提醒他帮我约那个叫霍秀秀的心理治疗师,小花在洗手,洗着洗着停住了,水继续流,我看见他喉头肌肉抽动。
“吴邪...”他过了很久才压着声音说,“我他妈现在想给你一巴掌。现在把你在琼结吃的药方拿给我,然后回去休息,马上,立刻。退烧之前,一只苍蝇都别想进你房间。我保证。”

我很快昏昏沉沉睡着了,醒来之后看见闷油瓶趴在阳台上,手撑着栏杆往下看,傍晚时分旅客开始进出大门,城市旅行者,硕大登山包的驴友,背单反,满头大汗满脸尘埃的摄影爱好者。
我想他现在才看到外来游客眼中的西藏,神秘,纯净,自行其是,同时永远充斥着喧嚣与入侵感。他是西藏的过客,却像天生为这片雪域而生。夕阳里他的背影,像是那天在青瓦达孜宫的废墟中,眼前是苍茫的黄昏的山野,三千年不变的亘古大地。闷油瓶的背影如同他的表情一成不变,他的前史如同他的眼睛格外难猜。

“小张老师...”
我喊了他一声,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今天辛苦你还是说不好意思麻烦你?倒不如开口让他帮我煮碗面。张起灵不需要礼貌,不需要客套,用沉默拒绝一切虚头巴脑,他只说有意义的话,做有意义的事,却忘记有意义的人。张起灵是一个悖论。
闷油瓶转过身看着我,阳光的阴影抹去了他脸上的一切细节。模糊一片。两秒钟之后他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水沉默地递给我。
我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接过水,用另一只手把被子挪开。

“张老师,你不爱说话。”
我示意他坐下,张起灵仍然笔直地站着,直到我用手臂支撑着打算从躺卧变成半坐。
张起灵伸出手按住了我,顺势坐在了被子挪开的位置。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因为张起灵强势,天生地,强势者无法无动于衷地面对一个弱势者,更无法放任他。群居动物的天性,可悲的怜悯,目前为止,这是我发现的张起灵唯一的弱点。他坐在床铺上的样子心不在焉,垂着腿,双手撑在白床单上,肩窄窄地削下来,落在墙上的影子像简笔画。我背后有点出汗,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因为我在酝酿要说的话。

“你不爱说话,也许,这让你感到安全。”趁着闷油瓶的眼睛还没有离开我,我抓紧时间说道,“但也许,事情并没你想像的那么好。很多事显而易见,你不需要说。”
我成功地把他的目光留在了我脸上,张起灵淡淡地看着我,没有表情,但我猜这辈子他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比如你没有忌口,习惯早起,经常爬山,有意识地锻炼,锻炼时避开人群。比如你涂一种紫色的半透明药膏。你右手臂有两道刚痊愈的伤痕。”

我索性闭上眼睛,高烧后的疲倦让我的声音有种不真实感。

“你很奇怪日瓦德庆寺的全部佛像怎么忽然就完工了,你很奇怪,你是怎么丢了一本书,《京剧脸谱绘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它的,只是在你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不仅是绘集,有的时候你会怀疑,你丢掉了更多的东西,也许更重要,但你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你怀疑它们是梦,一觉睡醒之后自动清零,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你意识不到,你仍然带着它们遗留给你的习惯。告诉我——”我忽然睁开眼睛,抓住他的手腕,“你怎么会坐在这里,此时此刻?接连两天,牺牲睡眠,陪一个没说过三句话的陌生家伙?”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像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我如同困兽一样瞪回他,彼此对峙。
“先告诉我,你是谁。”
“吴邪,杭州人,支教教师。一周前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不相信。”
“我也不信。”我咬着牙,声线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张起灵,我忍够了。”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8-27 23:25:00 +0800 CST  
说实话我并不是很习惯236楼催文的方式。作为作者没能按时更新,我非常抱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尊重读者。事实上,尊重读者最好的方式就是对小说本身负责。而作为读者,如果天经地义地认为作者是在向你交作业,那不如别再看这篇小说,没有什么好东西是交作业交出来的。扯远点说,这种心态无非由于近年写文的人太多,为了要更多读者,作者一边写文还得一边贡献噱头。部分读者则相应产生顾客心态。这绝对是畸形的关系。如果小说够打动你,我们之间的交流就算建立完成了。所以更多时候,我宁可把更新时间、读者互动放在第二位,写不完或者不满意就不会更新。如果为赶时间,流水账当然也可以写,但有一就有二,如此下来云中岛恐将大大失信于读者。
我很幸运的是,几乎没有碰到过没道理的读者,而且作为一个不会卖萌回复也不及时的家伙还有这么多朋友一路看到现在,而且一直在贡献宝贵意见。这对于我来说绝对是财富跟幸运。拖文无论如何不对,在这里要跟这些朋友讲抱歉。云中岛的写作正逢我的一个特殊变动时期,而我永远三次元优先,更新不及时多半也是由于时间腾挪不开。我会尽量努力,但无论如何,这篇小说会完成它的。请放心。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8-27 23:55:00 +0800 CST  
张起灵的眼睛里像坚冰裂开一条缝,忽然间我以为那是动容,下一秒我意识到了,那竟然近乎一种恐惧,下意识的恐惧。
我忽然哑口无言。
我该说什么?说他忘了我,说那个拥抱,说他每一个不动声色的眼神和手势?我毫不怀疑张起灵一定明白自己曾经忘记了什么,但他并不知道忘记的是什么事,丢掉了的是什么人,甚至,在这之前,是否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消失在他的记忆里。

我能告知他关于我的部分,但我无法解答一切。如果我现在开口,张起灵的后半辈子可能活在对剩余真相的孜孜以求中,挣扎徒劳,不可终日。
“你知道什么,”他忽然开口,语气非常坚定,“告诉我。”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他居然已经准备好接受真相。我忽然很佩服张起灵的勇气。
“抱歉。”
“告诉我。”
“我得休息,我发烧烧糊涂了。”我抓起床头柜上的水一饮而尽,“别在意。”
说完我就想躺回去,张起灵一把抓住了我的肩头,手劲很大,却又不自觉地松了松。

他已经明白,眼前这个人掌握着他的前史。但他却无法判定,这个人与他陌生还是熟悉。
我慢慢倒了下去,张起灵不放手,俯身压了过来,某一片刻中我们一眨不眨地盯着彼此的眼睛。丝棉枕头蓬松柔软,张起灵的面孔居高临下俯视着我。忽然间我像是变回小时候,躺在枕头里听睡前故事,然而现在,讲故事和听故事的,调换了位置。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看着他的眼睛开口,“很长,但也很简单,以至于我无法现在对你讲清楚。但我答应,很快我会让你知道一切——我所能找到的一切。”
“给我一个时限。”
我叹了口气。
“等我病好。”
张起灵的手放开了,紧接着下意识向后靠了靠。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我刚刚退烧。
“对不起。”
“别这样。”我叹了口气,抓住了他放在我身边的右手,“在这之前,你只要知道,我们认识,非常认识。”
“多久?”
“很久。”

我不知道这一夜张起灵有没有睡,半夜数次翻身,听见沙发上传来窸窣声响。醒来时天已大亮,对面的床铺干净整洁,没有皱褶。
张起灵不在。我第一个念头是担心他不告而别,直到看见他的外套还挂在墙钩上。我试着站起身来,头还有点晕,摸摸额头,轻微发热,但那种糟糕感觉已经退去了。我趿着拖鞋走到外间的公共厨房,洗漱,找到冰箱,将一玻璃杯水放入冷冻层。
张起灵也回来了,早餐在桌上的塑料袋里冒着热气。他坐着,双肘撑在桌面上,盯着木头的一条裂纹,杯装粥的吸管衔在他嘴里。
我觉得我已经半辈子没有喝过白粥了,非常烫,烫出了眼泪我还硬是把第一口咽下去。张起灵坐在我对面,缓慢地吞咽着,像一条沉默的长着青苔的蟒蛇。
“你今天出去走走吧。”
“没事...”
“不用陪我,没事。”
“我想留下。”他停了一会道,“跟你在一起,也许能想起什么——就像现在这样。”
“你想起了什么?”
“......”
“我们没有一起喝过早餐粥。”我说。
“......一起喝过酥油茶?”
“对。”
张起灵重新低下头去,心不在焉地咬扁了吸管。

整个上午被我们用来在沉默中相对。我第一次发现沉默有一种优雅的美感,它是接近张起灵的唯一途径。张起灵从柜子脚下找到一本书,对着封面上的水渍皱了皱眉头,随即把时间完全投入到了翻动书页上,除了发呆之外闷油瓶从未对任何事物投注如此热情,他翻得很慢,我知道他在神游天外。
“什么书?”
“《戏剧浮生》。”
“听起来不错,”我毫不怀疑在一楼书架上能找出三打书名雷同风格相近的读物,就像凡人需要拉萨一样,他们同时需要它们。“谁写的?”
“一个演员。也许。”
“读一段给我听...”我停顿了一下,感觉到闷油瓶僵持的沉默,“像以前一样。”
“我读过?”
“......对。某种意义上。”
我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陷在枕头里完全安静了下来。
在等待张起灵开始读书的时间里我睡着了,打了个盹,重新醒来的时候我听见了张起灵的声音,像一只老录音机喃喃自语。

“演戏这一行很难捉摸,不成功固然不快乐,成功也不代表快乐......寻找角色的过程很痛苦,像是不断摸索一个生命,倘若真心、认真地演戏,必然不会快乐......”

是手机震动把我吵醒的,我翻身按亮手机,才发现我睡了快一小时。
“感觉如何?”
张起灵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起身把书垫回了柜子脚下。转身走上阳台继续望着青旅门前的大路发呆。

我走出门外,从怀里慢慢掏出那只手机。返拨回去。是小花的号码。两天来,我只要醒着就给他狂发短信轰炸,小花一次也没有回复过。但我毫不怀疑他最终会帮我约霍秀秀。他和我一样,甚至比我还迫切地希望着这一切早点结束。
电话被挂断了,半分钟之后,有短信推送到我手机上。
“十分钟内到,霍同来。做好准备。”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9-06 00:01:00 +0800 CST  
我一下子从木栏杆上翻了下来。
自从张起灵失忆以来我就盼着这一刻,却在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手脚发冷。我没想到小花的动作这么快,更没想到他会直接把心理医师带到旅馆,要命的是,张起灵还在。
首先要确定在我和医师见面这段时间,张起灵安静地、一无所知地在房间里呆着。我轻手轻脚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张起灵的影子细细长长地落出阳台拉门外,他仍趴在阳台上,看起来毫无异状,按照他的习惯,应当可以维持一两个小时甚至更多。我冲回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冻冰了的水搁在额头上,一边冷敷一边往楼下走去,临时抱佛脚,至少能让我看起来脸色好点。还没走出大门一辆车已经在外头刷拉一声停住了,紧接着小花、黑眼镜和一个穿着淡紫色斜襟长裙的姑娘从车里钻了出来。

我一眼就认出了黑眼镜,跟三年前相比唯一变化的是他的发型,印象里黑眼镜的寸头永远一丝不苟,现在这种蓬勃的劲头像是之前半辈子没好好长过头发一样。小花已经换回了他习惯穿的粉红衬衫,回头向黑眼镜简单叮嘱了一句什么,后者面无表情的半张脸忽然笑裂了,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蹦出十六颗牙,那是黑眼镜的看家本事。
那个姑娘自从下车就没有什么动作,但眼睛透亮,不动声色的聪明。她的皮肤相当白,在阳光下几近透彻,周身的气氛让人有点不安。无可否认这是个漂亮姑娘,但是个让人动不起念头的漂亮姑娘,至少现在不会......当然,以前也不会。

黑眼镜用他的招牌拥抱欢迎了我,拥抱的亲密程度大概是和熟悉程度成反比的。他至少挤掉了我肺里的一半空气,这让我在跟霍秀秀匆忙握手的时候还满脸通红。
“吴邪。”小花介绍,“——这位是霍秀秀,霍医师。”
“设计师。”姑娘眉毛都不眨一下接口道,“我现在的职业,服装设计。”
“二楼有公共起居间,”小花不动声色地转过话头,微微做了个请的手势,“地方小,但相比一楼安静。适合谈谈。我想你不打算让...嗯...让你这位朋友现在就加入谈话,是不是?”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不打算。他需要时间。”我坚决地摇了摇头,转向霍秀秀,这时我们已经踏上了吱吱嘎嘎的木楼梯,“霍小姐,雨臣也许跟您简单说过患者的情况,一种特殊的失忆,几乎无法——张起灵!!”

我忽然失声吼了出来,透过楼梯转角的透明玻璃窗我看见张起灵正大步穿过后院,背包拉链都没来得及拉紧,他迅速跳下花园台阶,抄近路一转眼就到了后院尽头。
“喂!张起灵!张起灵!”
我冲上楼梯,狠命地晃了两下才推开上了铁锈的老式玻璃窗。然而已经晚了,我一句还没喊完,张起灵身影一闪,彻底消失在后门口。
“你大爷的!张起——”

“别喊了。”霍秀秀忽然发声,“没用了,他不想见我。”
我愕然回头,小花的表情显然也不比我平静多少,黑眼镜伸出食指和拇指,开始玩弄上唇的胡茬,显然觉得眼前的情况很有意思。
“你......”
“你认识他?”黑眼镜扬了扬下颌,“那哥们?”
“你知道是他?”我冲口而出,“怎么会——”
“都够了。”霍秀秀淡淡道,“两分钟之前我知道的,你喊了他的名字。张起灵。”
我张口结舌,然后转向小花。
“我不相信这是巧合。”我盯着他,“你恰好找了一位心理医师,她恰好认识张起灵,张起灵恰好不想见她。别玩了,我有权知道真相。”
小花脸上的肌肉紧了紧,刚要开口,秀秀拦下了他。
“这不是巧合。”她淡淡地扬了扬眉毛,“张起灵曾经是我的患者。雨臣找我,因为他知道我曾经有过类似情况的患者,但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张起灵。”霍秀秀的目光转到了我的脸上,“你也很保密,是不是?雨臣甚至说不出张起灵的名字。”
我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情急了,转头看了一眼小花,小花倚着楼梯扶手立着,脸上是一种没有表情的清清淡淡。
“成了成了,”黑眼镜哈哈一笑,“两句话的事,半天才闹明白。吴邪啊,你那朋友走也走了,干脆到你房间谈。走走走——”
黑眼镜一手拉着小花一手要去拉秀秀,给秀秀一个白眼干脆利落地瞪过来,反手勾住了我的脖子。

一进屋霍秀秀就利落地跳上了宽宽的木窗台,坐在那里想了片刻,然后道:“我有一个要求。张起灵的事情,于公于私,我本来都不愿意再提。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我不说,恐怕三位都未必肯同我甘休。所以,”她扫视了我们一眼,“一个故事换一个。你们三位中的一位,也必须坦白这件事当中你知道的部分。答应,我就讲。”
显而易见她这是冲我来了。黑眼镜对张起灵一无所知,小花同样知之甚少,至于她为什么对张起灵感兴趣,我无暇顾及。我马上开口道:“很好,我同意。只要霍小姐肯说,我也知无不言。”
“你们两位呢?”霍秀秀摇晃着垂下来的小腿。
小花潦草地点了个头,黑眼镜哼了一声。

张起灵的故事说长不长,而且异常简单。出乎我意料地,这个我以为埋藏了无数故事的男人,却只是一个丢失了故事的男人。
“张起灵是我来到拉萨之后,第一个患者,也是最后一个。”霍秀秀深吸了一口气,“你刚才说,他是一种特殊的失忆,完全正确。一般来说,失忆会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但张起灵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记忆在哪里出了空缺,失忆没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点影响。”
“这不可能。”我脱口而出,“否则他也没必要来找你。”
“他只是以自己超常敏锐的直觉,意识到过往的某些部分被隐藏了。像是他颅腔内的肿瘤,摸不到,但他知道它在。”霍秀秀叹了口气,“张起灵站在我面前的时候,非常宁静,非常单纯。在其他失忆患者眼中你简直能看到黑洞,他没有。”

两年前,霍秀秀初次注意到那个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穿蓝色连帽衫的男人时,她的铺子正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女游客,手腕上挂满菩提子,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模特身上独出心裁的原创服装。张起灵在沙发上垂头闷坐,就像一个等待女朋友的尽职男友。直到女孩们像吵闹的鱼涌出了店门,霍秀秀才注意到他。
霍秀秀没有打扰这个闷不做声的客人。她正在做的一份设计案需要安静,而张起灵恰好能提供这种安静。他的15升迷彩登山包和简洁耐用的软底鞋让秀秀把他归类为习惯性旅行者,画家,作者或者建筑师中的任意一个,拉萨每天来来往往无数奇怪的人,偶尔停留休息,也许只是因为她的沙发软硬适中。秀秀重新沉浸入设计案里,直到她放下笔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沙发上的身影忽然动了。
“霍医师。”沙发上的男人抬起头来说。

这使她惊讶,不仅由于面前的男人素未相识却洞悉她的前史。她对患者有敏锐的直觉,但张起灵是个例外,他没有任何受困于心理疾病的气质,就连他不寻常的沉默也显得理所当然。霍秀秀已经很久没有对任何一个案例发生兴趣,这也是她最终放弃职业来到拉萨的原因,但是,意外地,她接受了张起灵。

张起灵的故事其实平淡无奇,他很早就发现自己没有童年记忆,但他平淡地接受了它。事实上,童年记忆的缺席并未影响他的生活。直到他十五岁的一天。
“他在川藏线上,开往拉萨的长途车中途被哨卡拦停,路警检查了所有人的证件,最后带走了他,直接送回到北京。张起灵以为这只是一次随意的旅行,但其实,他上个周末带着换洗衣服从在读的警校回家,就此忘记了回校。他乘卧铺大巴来到成都,换上随时可能被泥石流冲毁的川藏线,看样子打算一路进藏,完全忘记了两天之后还要返校。他告诉我,他甚至不记得去学校的路。一点也不。但学过的东西却还在他的脑子里,一点不差。”
我皱起眉头,思考这件事和他最近的这次失忆有什么共同之处。然而思维马上被另一件事打乱了。
“你说张起灵曾经就读于警校,十五岁?”
“不仅如此,”秀秀道,“这与他父亲有关,这一点我们以后再谈。如果是你碰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想?”
“我......可能是我一时脑子抽风。”
“没错,但是张起灵并不这样想。”秀秀道,“他开始怀疑这并非偶然,之前是否也发生过,换言之,他脑子里也许有其他更多的记忆被藏起,只是这件事没有藏好,被他发觉了。你知道,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他的日子就会变得很难过。”
“他这样,会活得很累。”我叹气,“但他想的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一旦你失忆,周围的人会提醒你,你不可能意识不到。”
“是的。这是我要说的关键。”霍秀秀双手撑在窗台上,猫一样瞪大眼睛盯住我,“它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第一,患者的生活环境彻底变化。第二,一定有知情人隐瞒不言。对于张起灵来说,童年记忆的缺失很可能跟第一个条件有关,五岁时,张起灵的父亲工作调动,举家从西藏琼结迁回北京。”
“琼结?”我马上问,这个地名把我刺了一下。“张起灵就在琼结县中工作,这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
“这你要问他。”霍秀秀说,“我知道的不多了,让我说完,之后张起灵完成了在警校的学业,但大学一毕业他就来了西藏,我们见面的时间应该就在那左右。张起灵很快就离开了,我再也没见过他,直到上个月,雨臣来找我。”
霍秀秀沉默了一会,背光使她变成了一个笼统的剪影,裸露在外的小腿异常白皙。像女巫。

“总而言之,我认同张起灵的猜想。”秀秀终于轻声说道。“现在他脑子里的记忆,一定不是他有生二十五年来经历的全部。至于他为什么会来西藏,也不是偶然。他五岁离开,之后的二十年,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试图回到西藏,我相信张起灵的直觉,西藏一定和他丢失的记忆密切相关。”
房间里彻底陷入了沉寂,秀秀不再开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们。小花双手向后撑在床上,偏过头盯着自己的袖扣,而黑眼镜懒洋洋地支着手腕,食指反复摩擦上唇的姿势就没改过。夕阳缓缓地从墙上掠过去,掠过早餐粥的空盒子和被咬扁的吸管。

“最后一个问题,”我艰难地开口,刚才三十分钟里涌入的信息量让我头脑混乱,但只要解决了这个,一切问题都能得到解决。“张起灵没有倾诉故事的习惯,他找你,一定希望获得治疗。你们......试过找回记忆吗?比如...催眠?”
刚说完,我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了意义。
“张起灵确实接受了催眠。”秀秀抿了抿嘴唇,“但没有用。催眠对张起灵无效,我很抱歉。”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9-10 20:26:00 +0800 CST  
我捂着脑门倒在了床上。
催眠对张起灵毫无作用,一切都结束了。我茫然地睁开眼睛,忽然非常累,我还有没有勇气对他讲出那句重新来过。我没有把握。和张起灵的相识是一个奇迹,奇迹是不会重新来过的。
“对了,刚才说的交易,”霍秀秀忽然像个小女巫一样眨了眨眼睛,“我说完了,该你了。”
我刚要反驳却被她一个手势按下去了,眼波一转,紧紧地盯住了黑眼镜。
“我说的是你。”

黑眼镜本来慵懒地倚在墙上看好戏,忽地腰板紧了紧,最终还是没直起身来,仍旧倚在那里懒懒道:“关我什么事。”
“别装,”霍秀秀干净利落喝道,“你认识张起灵,对他感兴趣。”
“不敢,不敢,爷对男人不感兴趣,”黑眼镜挑着眉毛耍起流氓,“倒是你,那小哥一表人才,你对他有兴趣也——”

“——手指挡住半边脸,假装玩弄嘴唇,左手抱在胸口。”霍秀秀突然换上了一副伶牙俐齿的专业表情,“典型防卫态度,潜意识里不想让别人洞悉你的表情和反应,正说明这个问题你在意极了。顺便说一句,你这几个下意识动作很标准,简直是一本行走的教科书。再顺便说一句,张起灵现身之后,到我决定讲他的故事前,所有导向性的关键问题都是你提的——你自己没意识到?”
她冲黑眼镜笑了笑,眼神狡黠,像极了一只捉住老鼠的猫。
“永远别跟我玩心理战。”
黑眼镜悠闲地把手从脸上缩回来,然后起身。
“小丫头胡说八道。”
他伸手像要胡噜一下秀秀的头发,秀秀朝后一让,黑眼镜已经闪到了门口,手放在门把上转头问小花:“走不走?”
“讲清楚!”我喝道,一手拦住小花。黑眼镜的伪装功夫不错,但也挡不住人当面拆穿,瞬间露出了破绽。
“你休息。”小花站起身来,按住了我的手腕。
“没门,来都来了,讲清楚点。”
“我现在讲不清楚!”小花压着声音,显然也被不明就里地惹恼了,“听着,你休息,吴邪,给我时间。”
我忽地惨然一笑。
张起灵也这么说过,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放了手,昏昏沉沉往床上一倒。
“都走......”
十分钟或是一个小时之后我睁开眼睛。霍秀秀还坐在窗台上,歪着头。
“你怎么不走,”我哑着嗓子,没劲儿客气了。
“我不确定你以后还会不会再来烦我,”秀秀一脸没事人的样子,“干脆,趁他们都走了,倾囊相告。”
我疲倦地翻了个身,秀秀的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
“谢谢,我在听......”
“别放弃黑眼镜。想要知道张起灵的前史,他可能是你能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我等待着秀秀的声音,然而她再也没有开口。我睁开眼睛时房间已经空了,她离开得悄无声息,就像是从窗户里翻了下去一样。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9-11 22:28:00 +0800 CST  
满满一胸腔的郁闷压得我睡不着也醒不来,几乎能听到顺着每一条骨缝爬上来的细细的痒,发芽发酵发疯一样生长。所有人和事,突然自行其是地连成了一个枷锁,本以为我在连缀它们,结果它反过来套住了我。我像一条被黏在滚烫铁板上的鱼徒劳拍打,被子在脚腕上缠成了茧,拉萨喧嚣的市声不为突如其来的天黑而止息,街灯红光一直透上阳台。
下午张起灵就站在这里,我毫不怀疑小花他们从下车到进门都被他尽收眼底。该死,为什么我早没想到。
我狠狠拍了一下脑门,跳起来穿上跑鞋。房间里到处弥漫着张起灵式的气味,床下有他甩开的拖鞋,床头柜上有他喝过的水杯,他看过的书垫在柜子脚下,沙发还有他坐出的凹痕。整个房间像一个巨大的怪物,我狠狠地在身后甩上了门。

我顺着林廓北路跑出去,拉萨十月冷飕飕的夜风让人精神振奋,我尽可能收紧肌肉,深呼吸,放空头脑,暂时把所有思想都压出体外。掠过身边的藏式建筑上绕着乱七八糟的彩灯,烧烤摊子三三两两围着食客,藏族女人把一排串着牛羊肉的细竹枝按进滋滋作响的油里去,灯泡摇晃,额头上皱纹深重。第一口混合着辛辣油烟的空气吸进肺里的时候我在想张起灵一定没有吃过这样的路边摊,然后猝不及防地被呛得弯起了腰。
摊头的藏族大叔哈哈大笑。
“小伙子,我们的辣椒够劲!来两串?”
“闻着也是。”我狼狈地擦去了鼻涕,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来两串。”
牙齿在冷冰冰的空气里撕开鲜辣滚烫的牦牛肉,我嘶嘶地吸着冷气。辣椒确实够劲,舌头上像跳起了一团火,在杭州我很少吃路边摊,但现在我有点摸不到自己,像是坐在自己的对面看着另一个人狼吞虎咽,从舌尖和齿缝里吸进冷气。在被热气模糊了眼睛的瞬间我抬起头来,对面是一个空的位子,再往前,马路对面延伸进去狭窄的小巷,巷口一盏灯孤零零洒着黄光。

辣椒几乎把我的眼泪呛出来了,我毫无来由地想起闷油瓶也许正颠簸在高速路上,灯光从窗口晃进来又消失,影子还在他的脸上长留不去,他一定睡着了。
闷油瓶永远在路上,没有止息地永远在路上。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小花的画室,在那之前买了回琼结的车票,两点,和我第一次去琼结是同一班车。如果上帝存在,就让我在这趟车上再碰到闷油瓶吧,要不要赌一把,如果这样我就从头来过。
我无声地笑了笑。
我不准备再打扰闷油瓶的生活,白玛是对的,如果可能,我希望我从未告诉他,他忘了我。只能寄希望于另一次失忆将它抹去,让闷油瓶得以安静生活。现在我很敬佩那些默默地消失在闷油瓶记忆深处的人,他们选择了成全,代价是闷油瓶永远不会得知他们的名字。我平生第一次羡慕闷油瓶,他永远在路上,他至少在路上,是路就会有目的,是路就会有尽头。
而我呢,我在哪里?
积郁难解,我像段游魂在拉萨大街上飘。

画室不难找,我寻八廓街604号门牌,一推便开,展厅里空空荡荡地落着太阳,我扯开嗓子喊了两声小花才匆匆下楼,眼底下挂着青圈。
“没人?”
“周一休息。”小花难以察觉地打了个哈欠,看得出他脑子还蒙着,不是一般的蒙,否则第一件事肯定是质问我怎么会找到这里。“坐。”
他搬开座位上一堆画报,对着其中一张上的龙眼核皱了皱眉,迅速把他们团起来投进垃圾箱,然后一只手揉着眉心看也不看地从茶罐里往外夹茶。
我把茶罐和茶夹都接了过来,倒了点开水烫壶,这一套功夫我还很娴熟,只有一点点手生,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喝过茶了。小花一声不响地在对面坐着,闭着眼,中指指节顶着眉心,衬衫领口有些卷,侧面蔓延原因不明的褶皱,就像他昨晚穿着它睡了一觉似的。
“下午两点的车,我回琼结。”我往盖碗里倒上热水,焖住,“来跟你说一声,看看,顺便道个别。”
小花嗯了一声,没抬头。我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尝尝。虽说是兄弟,同坐一桌喝茶的机会也不多。”
“有人让我转告你。”小花喝下半盏茶,这才微微睁开眼睛,注视着烟水缭绕的青瓷杯。
“你说。”
“留在拉萨。最好别回琼结,不用担心学校,手续有人安排。”
“为什么?”
“关于张起灵。”
“说。”
小花停顿了片刻,再开口时面无表情。
“离他越远越好,你们两个在一起,迟早有一个会害死另一个。”
“原因?”
“我不能说。抱歉。”
“你能说什么?”
“能说的,我都说完了。”
“解雨臣!”
我一拳砸在桌面上,碎瓷乱飞,解语花眉心一颤,手上仍稳稳拿着他那杯茶。
“我他妈真心够了!每个人都在给我忠告,每个人都高深莫测,每个人都一肚子隐情,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那闷油瓶子张起灵玩深沉玩失踪玩跟你无关我都忍了,但你解语花是谁?多少年兄弟现在也跟我搞这一套,我他妈受不了!”
我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像草一样从喉咙口长出来,我几乎是强咬着嘴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狠狠把桌上的碎瓷片扫到地上。哗啦啦一声响,楼梯上蹿下一个人影来。

“我听到有人在砸我杯子,”黑眼镜嗖地一声窜到桌子旁边,拿起一片碎瓷就叹,“奶奶的,收了二十年的汝窑,给你办了。”
“来得正好。”我咬着牙,“不开口我没法强迫你,但你开口了,就别想敷衍了事。你让小花转告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9-13 22:34:00 +0800 CST  
“花儿爷记性比我强。我说的,他记得住,我就可以忘了。”黑眼镜慢悠悠道,顺手揭开壶盖看了看,“啧啧,一大早泡普洱,定是小九爷捣的鬼。”
我压下把泡的黑乎乎的普洱饼整个糊到他脸上的冲动,强迫自己发现黑眼镜的弱点,随即发现我对他一无所知,一片空白,这是黑眼镜几乎永恒的优势。没有哪个点我可以抓住他,胁迫他、打动他。他几乎是一个嬉笑怒骂着的张起灵。
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你是对的。换了我也不会做这种不划算的买卖,你手上有我需要的信息,而我对你来说,一无所用。你不开口,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非常诚恳,无法可想的时候我往往会格外诚恳。因为就算我再怎么坦白,情况也不会更糟。反而当你诚恳地提出一个困境时,对方会下意识地与你一起面对这个困境,当他感同身受也许会有一丝动容。这也是我能抓住的,最后机会。
“这笔买卖你不肯做,我知道。但是,我想做。”我双肘撑在桌面上直视黑眼镜,“我可以放弃,事实上我已经放弃了,但我没法甘心。除非谁能让我搞明白这件事的究竟。我不知道你和张起灵有什么渊源,更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建议我放手——”

“你猜猜。”小花突然出声。
我一愣,我一般不可能顺着别人的思路想问题,而是立刻反问,但是这一刻,我本能地相信小花。
我意识到,他在提示我。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认为张起灵有危险,而我无辜。换句话说,你单纯是担心我。”
说出口的同时我排除了这个可能,黑眼镜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那么第二种可能,张起灵并不危险,相反,我是危险。对他,也许同时对我们两人,甚至是对你——”我吸了一口气,忽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唯一做的,只是想找回张起灵丢失的真相。而自从我开始找,倒霉事儿就没断过。所有人都在阻止我,就连他妈的老天爷都玩我。张起灵身上到底藏着什么?难道他脑子里埋了本秘籍,一旦想起来就能血洗武林?”
我把茶盏往桌上一丢。
“就算张起灵脑子里嵌了把金库钥匙我都不在乎,现在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就这么简单。知道之后,我就走,回杭州,西藏这狂风暴雨加高反的破地方我呆够了。这辈子我都不回来打扰他和他的秘密,我发誓——否则,我绝不甘心。”
黑眼镜没有一丝表情,我甚至不清楚他是不是在看着我,有一刻我很想抬手掀掉他的眼镜,似乎张起灵的秘密就藏在那对黑洞下面。

黑眼镜突然开口了,甚至还嘿嘿地笑了两声。
“小吴,你和哑巴张,什么关系?”
“我们有债没清。”我咬着牙,想了很久才给出这个答案,“他救过我,我欠他一条命。他欠我......一个交代。”

黑眼镜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忽然就道:“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绕弯子真他妈麻烦,我不做慈善,当然不会白告诉你。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我下意识地去看小花,小花独自站在窗前,有一只黄翅白身的小鸟落到了他手上,啄着谷粒。他倒是萧然意远。
“承你看得起,只要我交换得起。”
“很容易。”黑眼镜懒懒地说。“要问张起灵所有的事,鬼才知道。至于我知道的部分...”他皱了皱鼻子,似乎发现和鬼相提并论没什么好,“分十天告诉你,每天你可以问一个问题。只要你能听到底,就成交。”
我愣了一会,问:“就这个?”
“就这个。”黑眼镜淡淡道,“你可以理解为我死宅无聊,正好想找人陪聊。但我劝你想好,想好再决定,为了防止你反悔,十天之内你不能离开这所房子。如果你半路反悔,我就把花儿爷扔出去。毕竟,这笔交易我亏,都是看花儿爷的面子。”
“我不反悔。”我伸出手去,“一言为定。”
小花冷哼一声。
黑眼镜没伸手,挑起了半边眉毛。
“现在反悔,来得及。”
然后他的右手就握上了我的,用力甩了两下,瞬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足足十六颗。
“合作愉快。明天开始。”
我看着他一路扭着屁股跳上了洒满阳光的木楼梯,在二楼的转角处探出半身。
“还满意,花儿爷?私以为足够符合你的要求——给吴邪公平。”
小花从窗前转过身来,阳光强烈,看不清他表情。黄白的鸟飞走了,他拂了拂手把谷屑抖落在地。
“很公平。”

像是一头长途跋涉的驴忽然被许诺得到整缸清水和胡萝卜那种兴奋,一下子,这个世界什么都不用它做了。我站在落满阳光和颜料味道的画室里,忽然手足无措,它们看起来像是海市蜃楼,有个声音一遍遍告诉我这是个愚蠢的决定,蠢的像驴。
我掏出手机,打算给学校去个电话。之前张起灵替我请过病假,三天,这个时间足够往返拉萨与琼结。今天是最后一天。我拨通了校办的号码,电话响了一分钟之后自己挂断了。隔了半小时,我又连续拨了几次。
没有人接。这本身已经很奇怪,学校很小,校办和校长室合在一起。我想象不出扎西不在校长室的样子,通常情况下他会像一只大熊一样踞守在办公桌后面,处理上到考试时间安排下到食堂馒头发馊种种大事小情。只要他十分钟不在,就会错过三件以上的事。虽然新装的话机自带来电显示,但我觉得他好像并不会用,更不会回拨。

假期结束,没按时返校有什么后果?我努力回忆合同条例,然后开始后悔签合同时候几笔就把自己卖了,渣渣都想不起来。我直接打扎西的手机,按了几下才发现屏幕不亮了。昨晚没充电。我习惯性跳起来去找充电器,下一秒才想起这次来拉萨什么都没带,这几天用的一直是张起灵的万能充。
手机没电寸步难行,幸好钱包还在身上。走到院子里我才发现大门锁着,拉了两下锁,铁门发出一阵碰碰撞撞的声音。
黑眼镜的脑袋从二层的窗口探了出来。
“我没听错吧?才半小时就反悔?”黑眼镜伸了伸手腕,“抱歉,二十三分钟——”
“我不走,”我解释道,“出去买个充电器,十分钟,最多。”
“合约里没有这一条,”黑眼镜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很公平,小三爷。要么别出去,要么别回来。”
“那让小花帮我买。”我脑子转的很快,“这总不算——”
“这条也没有。”黑眼镜斩钉截铁道,“规则我定,你负责遵守。顺便说一句,如果你决定要走,记得把小九爷捎上。之前说好的。”
我憋着一股气把锁摔回门上,哗啦一声。
“随便你!那我也得定一条——十天之内,你什么时候讲,由我定。”
黑眼镜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隔着那么远我都能看见他脸上不怀好意的笑。
“随便你。”

我在午夜刚过时跳进了黑眼镜的房间,他一翻身伸手抓眼镜的同时,我按亮了灯。很遗憾,黑眼镜快了我一步,但从他露出的下半张脸来看,这已经足够让他不爽了。
“干啥,”黑眼镜打着哈欠,“我知道二楼闹老鼠,别介意,这儿的老鼠比人干净。”
“这么说我就更睡不着了,”我一屁股坐在他床边,“十二点过了,现在是明天。关于张起灵的第一个答案我要洗耳恭听。”
黑眼镜愣了愣,然后笑道:“你定时间,可以。但这个点我不能保证我回答的不是梦话。”
“随便你。”
黑眼镜裹着被子坐起来,窝进了身后的三个粗布抱枕里。跟小花的极简主义相比,黑眼镜生活讲究得和他本人不搭。
“第一个问题,”我清了清嗓子,“告诉我,你和张起灵是什么关系。”
“高贵冷艳的小朋友和一声不吭的大透明。”黑眼镜一本正经地答道,“他不认识我,我认识他。就这样,还没发生过...关系。现在我可以睡了吗——”
他像鼹鼠一样往被窝里头直缩下去。
我跳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黑眼镜的睡衣领口。
“你没做到公平。”我咬牙道:“十天内我不能离开这里,如果我因此被学校开除了,换来的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我不敢保证会不会在走之前点着这间铺子。”
“我没压力...”黑眼镜懒懒地说,瞥了一眼我抓住他领口的手,轻描淡写地吹了口气,“至少现在没枪抵着我的后脑勺。”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立刻改变方式,“刚才说的是你们之间的状况,不是关系。关系至少包括社会身份,起因发展结果——当然我相信你们不会有结果。”

“小三爷现在说话有我的风范。”黑眼镜懒懒道,“既然如此——花儿爷应该告诉过你,我年轻时在警校呆过。当然啦,恰好和张起灵是同一所。我毕业,他进校,无缘相见。”
“这么说你是他的...学长。”
“你可以这样理解,”黑眼镜忧伤地缩进被子里,“但我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往下的孩子一届不如一届,我很伤心,别理我,我需要休息......”
“扯淡!”我一口气没上来,噎笑了,黑眼镜发出了规律的呼噜声。

我忍住了拿起床头柜上的剩茶浇他一脸的冲动,反手摔上门。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09 18:34:00 +0800 CST  
两层小楼一层是展厅、二层是卧室、画室和仓库。小花在颜料斑驳的画室地板上扔了块席梦思当做我的床,层层叠叠的画架推到另一边,抽屉里堆着岌岌可危的颜料、炭笔和成盒色粉。我推门进去时小花居然还没回去睡,独个儿坐在画室的另一头,点着一支烟。
我很少看小花抽烟,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烟的样子非常颓,非常性感,但他习惯了不到晚十点不解衬衫领扣,解雨臣永远秩序井然。
我在席梦思上坐下,抱着枕头,看着他缓慢地吸完一支烟,火星像蛇一样蜿蜒侵上,在烟雾中簌簌抖落烟灰。
“多久没聊聊了?”

吸完最后一口小花直起腰来,同时我丢开枕头,下一刻他飞身扑上直接撞在我脸上。烟雾混着颜料的味道扑了我一脸,我们互不相让地撕扯在一起翻了几滚,肩压着肩,试图把对方掀下地,一分钟后两个人四脚朝天躺在席梦思上,哈哈大笑起来。
“多久没打架了。”
“你不行——”
“我是力气没恢复——”
“我看,你是脑子没恢复。”小花仰面,悠悠吐出最后一缕烟,拂手弹去烟头。“说真的,老吴家好歹三代遗传小奸商头脑,你怎么不开窍到跟瞎子做交易。
“你觉得必亏?”
“你总不至于指望瞎子吃亏。刚才聊得怎么样?”
“那你眼睁睁看我跳坑,不拦我?”我冲口道,“够不够哥们。”
小花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忽然问我:“吴邪,你高中选文理科时候听谁的?”
“爹妈。干嘛问这个。”
“报大学呢?”
“我爹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见第一个相亲对象?”
“求别黑。”
我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把脸埋在枕头里半天,然后伸手搂住了小花肩膀,狠狠捶了他后脖子一下。
“大概这世界上不拦我去跳坑的人,只剩小九爷你了。”
“你等这一天很久了。”
“......嗯。”

那股分外焦灼的情绪渐渐平息了,但我仍想尽快获取消息。我不知黑瞎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最明显的目的就是把我困在这里十天。学校方面失去联系,房子里没有固定电话,小花和黑眼镜的手机都是苹果,找不到任何匹配的充电器,我只能对着架子上的高鼻梁石膏像咒骂乔布斯。
小花确认了黑眼镜并未说谎,他的身手、习惯和性格也证实了这一点。虽然一个警校生来拉萨经营画廊确实匪夷所思。西藏是云中岛屿,选择而不是被选择在这里定居的,多半有些不可告人的往事。也许黑眼镜被迫急流勇退,但以他的性格没理由在政界混不下去。我花了半小时思考黑眼镜留在拉萨是否与张起灵有关,然后发现自己神经过敏。固然他们的关系不可能像黑眼镜说的那样远,但也不可能如此之近,不然整件事情就太巧合了。

我决定动用祖传的全数小奸商细胞对黑眼镜攻坚,他看起来不像个有耐心的人,说不定,我能成功惹毛他,一旦他恨不得把我扔出这间屋子,一定会加快讲述的节奏,不幸的是黑眼镜的耐心和运气远比我想象中强大。第二天我摸黑爬起打算把一个上满发条的闹钟丢到他门口,蹑手蹑脚刚走到,门一开,黑眼镜穿戴整齐站在里面。
我及时把闹钟藏进口袋。
“早,天气不错。”
黑眼镜看着没发亮的窗口嗯了一声,下一秒那个闹钟在我裤袋里疯狂地响铃蹦跶起来。

整个早晨黑眼镜都在院子里翻弄他新种的波斯菊,这类细长枝子、生命顽强的花朵被统称为格桑花,烈日炙烤下播种长得好,春天种反而叶茂花疏,一切看似合理的相遇,往往都没结果。
黑眼镜伺候花朵时温柔得让人想吐,我走过花圃边顺便带倒了他的喷水壶。
“我知道我很碍事,”我一屁股坐在树荫底下,“不如让我快点问完,你解脱我也解脱。”
“很多事儿沾上了没法解脱。比如种花,播了种就想看它冒芽,冒了芽就想看它开花,开着开着冬天来了,你痛哭流涕它还是掉光了。”黑眼镜哐哐地往土里敲竹竿儿,“最好的办法是给自己个痛快,晚痛不如早痛,我劝你金盆洗手。”
“比如帮你把它们全拔了?”我跳起身来。
黑眼镜一记铁锹飞来,插在我脚前三寸地。

夜晚接踵而至,我发现自己日渐难以入眠。我一支接着一支抽烟,时间接近凝止,因此迅疾如飞。
我把画室翻了个遍,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本空白笔记本和一小瓶安眠药,至少现在我可以记录下黑眼镜的坑爹答案,在无心睡眠的漫漫长夜一遍遍搬演分析。天光发亮时吞服一小颗安眠药,倒头入睡。醒来时所有画架移到了头顶,在墙和席梦思之间搭成了三角形的窝棚。穿过无数画架的木腿,我看见小花独自支着画板在窗前,影子长长地投在油彩斑驳的地面上。有时是黑眼镜穿着靴子的脚,走来走去。
这两天黑眼镜的回答,说实话还算诚实,我分别问了他“你为什么在意张起灵的事”和“张起灵十五岁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于第一个问题,黑眼镜耸了耸肩告诉我那只是个委托。然而指向的并不是张起灵本人。

“委托人要求我盯住张起灵,然而他的目的并不在张起灵本人,而是在一个可能和张起灵关系相当密切的人身上。”黑眼镜顿了顿,“一个女人。”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10 20:02:00 +0800 CST  
“女人?!谁?”
“无可奉告,”黑眼镜懒懒散散道,“我至今毫无头绪。”
“那你怎么向你的委托人交差,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家伙碰巧也姓张。”
“不巧他姓王。总之我受人委托看住张起灵,不惊动他,不打扰他的生活——确切地说,是保证他的生活自然发展,不被打扰。等待那个女人自行浮出水面。同时确保他不会感觉到我的存在,隐形保镖人,是不是很帅?”
“听起来像一个出色的家养小精灵。”我嘀咕道。

至少我明白,为什么黑眼镜想方设法把我困在这里了,很显然我的出现干扰了张起灵的生活,甚至让黑眼镜本人意外显了形。我意识到,他把这一切向我和盘托出,意味着他有自信让我就此出局。
这是无用的真相,却是我能获得的最后真相。

张起灵十五岁时的故事却平淡无奇,不知黑眼镜是否有意隐瞒。他发誓那段时间整个学校包括张起灵本人一切正常,而对于他奇异的出走,黑眼镜解释为张起灵打算尝试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胡扯...”我绝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别俏皮行么黑爷,算我求你。”
“年轻人要有幽默感,这件事除了呵呵二字之外没法解释。我当时倒霉,恰好担任张起灵那班的教官助理,走失学警是事故,所有人都受了审查。如果我是教官,一定会对准张起灵的脑门开一枪——”
“他不会在乎的。”
“当然啦,那小子从小就是一副神经迟钝的模样,”黑眼镜懒懒地说道,“就算你开枪打死他。也许有点可惜,在某种意义上,张起灵算是那群混小子里身手不错的一个,甚至可以说身手了得——至少从他那天翻越旅馆后门的两下子看,状态保持得还不错。差强人意。”黑眼镜打了个响指,“我就不行了,美人迟暮,肥肉满肚......”
他带着忧伤的神色戳起自己的起居服口袋。
“好了...”我赶紧递给他一块巧克力,“可以告诉我张起灵做学警时是什么样子吗?——作为睡前甜点,我相信这无关紧要。”

连续几天晚上我花两倍的时间整理笔记,我很惊讶自己能写出这么多字,并且下意识地将它们分成章节。我用了整整一章记录张起灵的学生时代,包括他从来系不好鞋带以及严重的芒果过敏。黑眼镜如果没有编故事,就是记忆力惊人。
我想象着有朝一日把这本笔记转交给张起灵,前提是我能巧妙地把它从黑眼镜的眼皮底下带出去,这样,即使我与张起灵永不相见,我仍旧可以履行承诺——告诉他我能找到的一切真相。除此之外,我无法解释这样孜孜不倦地记录它是为了什么。我把笔记本藏进枕头底,就水吞下两粒安眠药,我清楚这是一本只能记录却无法拥有的笔记,如同张起灵是一个只能偶遇却无法相逢的男人。
安眠药的作用时间在减少,我的细胞们叫嚣着产生抗药性,这样也好,我有更多的时间完善我的笔记,记录,分析,背诵,像是要把它囫囵吞下去,在脑叶上留存一个永不消退的副本。时间概念在我的脑子里模糊起来,因为我逐渐不必以问题为单元记录了,关于张起灵的一切千丝万缕地形成了联系,像我刚学建筑时搭起来的千疮百孔的模型,摇摇晃晃,但毕竟相互支撑地站住了。

现在我大概能勾勒出张起灵的人生轨迹,五岁由于父亲工作变动,举家从西藏琼结搬往内地,青年时期在警校度过,经历一次似乎没给他留下任何影响的失忆,但大学毕业一脱离警校,随即如同蒸发般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再次出现就是在拉萨,霍秀秀的铺子里,这足以证明那次失忆给他留下难以化解的心结。遗憾的是霍秀秀并未能帮到他,张起灵随即离开拉萨,在暌违二十年之后重新返回自己的出生地。
我推测黑眼镜是从这前后介入的,也许他偶然从秀秀那里获得了蛛丝马迹,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所谓的委托,我难以确定。
一个汉人很难在藏区真正立足,更不要说获得教师身份,张起灵无疑受到了德仁喇嘛的帮助,而他如何结识德仁又是一个谜。我想起被扎西毕恭毕敬称为“张先生”的那个人,显然跟德仁也有着联系,很有可能正是他的暗中推动使得德仁喇嘛愿意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黑眼镜模棱两可的态度,使我无法判定张先生和他的委托人是否是同一个,更不要说这个人的身份。相同的姓氏让人很容易将他与张起灵的家族联系起来,但没人保证它不是一个化名。
德仁已死,张起灵记忆空白,黑眼镜守口如瓶,唯一可能破开口子揭穿张先生身份的人只剩下扎西。
我无法想象和一个纯正的藏人对垒,他可能被一时蒙蔽,但很快就会发现破绽。这种情况下,我悄无声息的失踪显得异常可疑。很有可能扎西现在已经意识到我这个特派员身份根本不靠谱,而一旦丧失了一个藏人的信任,你在他面前就毫无优势可言了。
至于黑眼镜提到的女人——我曾谨慎地提醒过他去调查一下县中的食堂,在我的印象里和张起灵关系最密切的女人只有打饭窗口的央玛大妈,至少张起灵每天会主动跟她说四句话。就连阿宁这种泼辣而不乏色相的姑娘都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张起灵从来是沉默地拿货付钱走人。
我难以想象张起灵与女人相处的场景,更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女人能和他关系密切。这是个从十五岁沉默寡言到二十五岁的男人,没人知道多少事在他脑子里来了又去了,没人知道什么能在他心里留下。如同没人知道下一秒钟高原会不会塌陷,百川倒流回大海。你需要有一根疯狂而强韧的神经,随时忘记他的冷漠带给你的起落颠簸。如果有这样的女人,她一定也足够明智,宁可去包容一个能给她带来幸福的男人,而这个人,绝不会是张起灵。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11 00:45:00 +0800 CST  
白天与黑夜逐渐失去意义,我发现自己从沉睡中醒来,窗外暗沉如墨,大雨倾盆,难以判断是凌晨,或是傍晚,黑眼镜独个坐在窗户前面,脚一翘一翘地踢着席梦思。

“几点了...”我爬起来,声音很哑,像失去润滑的车轴。“我睡着了一会。”
“一会。”黑眼镜重复道,解下手表丢到我面前,“所以你忘记每天午夜例行的骚扰我了,所以这个点儿我睡不着了。要知道人很贱。你成功摧毁了我的生物钟,还吃空了我的安眠药,”黑眼镜晃了晃手里的空药瓶,继续道,“所以我有必要跟你聊聊。”
“等我能出去,给你买致死剂量。话说......现在第几天了?”
“第七天。一点零十分,刚刚开始。”
“好极了。”我咬着牙说,感到隐隐头痛,“我忘了要问什么了。外面在下雨,是不是?”
“瓢泼大雨。雨季早就结束了,这么下雨真是罕见。”黑眼镜不偏不倚道,摸弄着自己的下巴,“流血的天气——最近花儿爷虐我虐得很惨,你知道?”
“为什么?”
“他认为我会要了你的命。”黑眼镜一只手指顶着瓶盖,“不出门,不说话,不看人,除了睡觉,很少吃饭,像个神仙,活的腻了——”
“我不——”
“你当然不会,”黑眼镜淡淡道,“我告诉他男人只为两样东西送命,义气或者爱情。其他都是犯傻。”
“我知道我在犯傻,”我用一只指节按住太阳穴,感到那里突突地跳,“但这和你无关。”

一道闪电锐利地划过天边,雷声却在院子里炸响了,如同一辆巨大的马车从天边驶来轰隆一声撞上了我们的窗户。整个房间都震动了一下,随即楼下门厅哗啦的玻璃破碎声。黑眼镜从椅子上直跳起来。
“妈的,一个雷落在院子里!”他骂道,“这鬼地方!”

黑眼镜直冲出去,一个闪电打亮,他的影子一闪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我爬起来,接踵而至的雷声似乎就打在头顶,靠窗的几个画架晃了晃。忽然砰的一声,画室门自行弹开撞在了墙上,看起来像是大风把走廊尽头的窗户吹开了。强劲的穿堂风呼啸而入。
真他妈邪乎。我想,随手抓了件外衣披上,跳进拖鞋里打算去见识下这场罕见的雷雨,顺便围观黑眼镜如何拯救他的门厅。画室门撞着墙砰砰作响,我一头钻进走廊的黑暗里反手将门一关,抬起头来的那一霎那,我忽然发现走廊尽头的窗子上坐着一条黑影。

在我寒毛一竖的瞬间,那道影子倏然闪下窗台,消失了,我一愣,还没来得及怀疑自己眼花,就被腰上忽如其来的力道斜着拖出了几米远,闪进侧后方的一扇门里。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几乎没法呼吸,只觉得整个人被往后一推猛然撞在那扇门上。
屋门砰然关闭,突然一切都消声静止了。
后脑勺撞在门上的感觉像是一个打蛋器忽然在脑袋里启动了,我晕晕乎乎一把抓住那只刚打算松开的手,就着它松手的力度摔了出去。不知道是什么迅速地拦了我一下,我倒在地上,却没有磕碰的痛感,像被一袭斗篷从后裹住。
我呼吸急促,从气味里我才分辨出裹住我的是个人,一个活人。在摔倒的瞬间我被谁从后面护住了。

一道闪电划破天幕,我扭过头去死死盯住那双眼睛,稍纵即逝的银光里它们闪过又迅速没入黑暗,雷声轰然而起,我觉得整个人像一枚离弦的箭狠狠刺入那团黑暗。我几乎是一下子就把他翻身撞倒在地,虎口压住了对方的一只手腕,脸撞进了他的肩窝,他的后脑勺撞到了地板,也撞在了我的指关节上。
很好,我要他疼,必须疼。我别无选择地一口咬上去,牙齿下涌动的肌肉血管,急促呼吸间的青草气味。我像溺水一般哗啦一下把自己从他的肩窝里拔出来,直到这时我才确定,我重新见到了他。

我重新见到了闷油瓶。

闷油瓶的第一个动作是从我的手掌下脱开了自己的右手,然后用左手把我推开,他的左手一直是自由的,这使我意识到他刚才其实随时可以阻止我的行动。我喘着粗气,像一头兽般怒视着他,我憎恨他此刻脸上无悲无喜的神情,如同憎恨电光火石间沉默的亘古不变的山川。下一秒我发现他的右手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缩在身侧,好像受了伤。这一刻我才开始怀疑刚才滴在我手上那些液体的成分,比水粘稠。

“你——”
“吴邪。”张起灵一个手势截住了我的话,“跟我离开。立刻。”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12 00:38:00 +0800 CST  
哐的一声,又一扇玻璃撞碎,声音很近,应该就是闷油瓶刚刚翻进来的窗户。
跟在闷油瓶身后一连跳下几级楼梯,我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很要紧,太要紧了。
“等我——”

我连滚带爬,折身回去,几乎是撞在了画室门上,顺着力道就跌了进去。电光在窗口一闪而过,几乎同时,站在窗口的人回过头来。
黑眼镜。
他指缝间还燃着烟,火星一闪一亮,瓢泼大雨全关在了玻璃窗外。
“出了什么事。”
语气平常得好像之前的三十分钟他一直站在这里,抽烟,发呆,看下雨。

“我要走。”我喘着气,头发上有水在滴,闷油瓶一定全身都湿透了。我只希望那不是血,“别拦我,说真的。”
黑眼镜龇着牙笑了。
“你可以走。”
“你知道我回来干什么,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我余光向床铺一扫,果然,我的枕头已经被掀开了,空无一物。
黑眼镜又是诡异的一笑,然后以我快得看不清的速度,一手从口袋里抽出一样东西,一手咔哒打燃防风打火机。
眼看那团火光跳起来的时候我已经绝望了,但还是下意识地一怔,接着就想往门口移,至少全身而退。
就是一怔之间,黑眼镜纵身上前,一把拧住我的小臂反压在墙上。
一团橙红色的火光落进黑色铁纸篓里,吞噬燃烧。
暴雨摇撼窗户。
“从没人敢不守约,在我这。”黑眼镜声音低沉,“但你记住,找你麻烦的不是我,另有其人。”

手臂被反拧在墙上,整个背部暴露在外,就算黑眼镜打晕我我也没有反抗余地。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跺他的脚,扣在我手腕上的力量瞬间撤回。
“妈的这么管用——”我还没说出这句来就被一脚踹到了一边。爬起来就看到黑眼镜刚挣脱了张起灵的一记锁喉,回肘猛击过去。
我起身扑到纸篓边,笔记本早烧成一卷黑灰,轻烟缕缕。
门口窄窄一块地上两人竟斗了个你来我往,全然是格斗的打法,闷油瓶身手矫健,黑眼镜防得滴水不漏,却是只退不进,挡在我和张起灵当中。闷油瓶无心恋战,步步只求把黑眼镜逼转身,好让我们冲出门去。
我抄起一条坏了的画架腿冲上去,直取黑眼镜后路,黑眼镜身都不转,直接一个后踢腿正中我小腹,我双手一松,在倒地的瞬间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他是真栽,我在小腹剧痛的瞬间还在想。黑眼镜一世英明,一世英明就该栽在我这种小毛贼手上。

黑眼镜直接翻了个身,坐在地上,这个情况下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一脸无耻的笑容像个赖在地上不走的大孩子。
“走。”
张起灵简短道。一面把我护在身后往外推,一面倒退着后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黑眼镜。

“嘿哑巴张,”雷声响起的缝隙里我听到黑眼镜笑着说,从容得像在酒会上打招呼,“好久不见,又要再见——转告吴邪,记住我的话。”

从围墙上翻身跳下的那一刻,我还有一秒时间回头看看这座两层小楼,除了画室,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在雨水的冲刷里橙色的光芒显得坚定不移,温暖,不真实。
我没来得及看清楚,就从墙上跳了下去。
我终于知道那个缺席了今晚的人,他在一切背后,沉默的作用。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16 00:56:00 +0800 CST  
顺着巷子冲出去几十米我才回过神来,这块地形我根本不熟,只能凭着进来时的印象判断方位,那天走不多远就到黑眼镜的铺子,但现在跑了那么久都没看到出口,只能说明我们是在往巷子的深处狂奔。
“喂!小哥!”我隔着重重雨帘奋力去拽他的手,“我们去哪儿?”
闷油瓶脚步减速,竟然踉跄了一下。我心里一沉,一把拉停了他,刚把他转过身来我就吃了一惊,闷油瓶左耳根下赫然一道伤口,泡了水,泛着白。

巷子里有一家临街窗口上支楞着怪模怪样的屋檐。我拉着闷油瓶闪到屋檐下,强迫他背靠砖墙坐下,就着窗檐下吊的灯泡光检查了他的伤口,不很新鲜,但也没结痂,创口锐利,像是被匕首之类割破的。我猛然想到他的右手,赶忙去拽,张起灵迅速藏住了它,皱着眉摇了摇头。
我忽然安静下来。
我意识到他需要缓一缓。

世界响彻无止无休的雨的声音,张起灵垂着眼睛,侧头靠在墙上,呼吸深而急促,风吹得灯泡摇摇晃晃,影子大幅度地摇荡在他脸上。在这一无所有的空当,我似乎从没有这样的时机凝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在走遍了他亦真亦幻的前史之后,重新见到这张脸,真实的,无可置疑的,离我只有十公分的脸。

哗啦一声,头顶的窗户猛地被推开了,一个男人大大咧咧的嗓子吼了起来。
“喂我说俩小子,大半夜在胖爷窗户口底下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我一惊反射性地就往上站。
“不...不好意思,我朋友喝了点酒...”
还没站直身子我猛地认出了那张脸,赫然就是刚到拉萨那天接站的胖子!
胖子眯缝着眼打量了我两遍,显然同样认出来了。
“哟呵,这不是那个——小...小...小什么来着?哦——大学生?”他哈哈一乐,“三更半夜怎么的投奔胖爷我来了?八成是来找老黑的吧?”
“是打算去。”我脑子飞转,“没想到下雨了,跟朋友在酒馆子里头喝酒等雨停,雨老不停,他就喝多了——”
“得得别说这么多!”胖子挥着手,“进来进来,赶紧的。”

窝在胖子家软得像棉花糖的沙发里,我才感觉关节酸痛,撞到的膝盖被踢的小腹火烧火燎地疼。胖子睡衣只穿了一半,但他看起来并不在意,一边把沙发上的东西都胡噜到地上一边套上另一边袖子,睡衣胸口印了一大只小黄鸡。张起灵一直缩在沙发另一头作醉酒昏沉状,一动不动。
“真没想到这种情况下来打扰,”我苦笑,一面接过毛巾擦干头发,“不知道方不方便暂住一宿,你看见了——”我无奈示意了一下缩着不动的张起灵,“这个样子真不好意思去找黑爷。”
“没问题,没问题。放心住,我也不跟老黑说。反正地方没多大,随便睡。”胖子大着嗓子挥舞手臂,一面从沙发上堆得岌岌可危的杂物中拉出一条又一条毛巾,统统丢到我怀里,“擦擦干。还有那小哥——哎还真别说,这小哥酒品真好,喝醉了不吵。”
“幸亏如此,”我苦笑,“也幸亏这么巧,碰上胖爷,救人于水火。”
“你们跑到窗户根底下我就听着了,还当又是打架的混混。”胖子哈哈一乐,“幸亏在窗户底下吊上个灯。拉萨街头深更半夜还有斗殴的,没灯,保不齐哪里一砖头飞过来就把你窗玻璃给碎了。”

确定胖子在房间里呼声如雷之后,我才上去拍拍闷油瓶,他看起来已经借着装醉短暂地睡过一觉,体力跟精神恢复的速度让我惊讶。茶几底下就有急救箱,闷油瓶翻出消毒棉和双氧水给自己处理了一下伤口,耳侧的和右手上的。他的右手看起来很不灵活,纵贯手背的几条外伤非常新鲜,有的仍在冒血。
“你不会是敲碎了玻璃吧。”我开始怀疑黑眼镜听到的那声玻璃碎裂根本不是因为打雷,“所以扭了手腕?”
闷油瓶摇了摇头。
“扭伤是之前。”
“怎么回事?还有这里——”我指了指他耳侧的伤口。一方面我很难想象闷油瓶带着失灵的右手翻过围墙敲碎玻璃还跟黑眼镜打了一架,另一方面,我也很难想象究竟谁能伤到他。“是刀伤——谁干的?”
闷油瓶摇头,显然不想谈论这个问题,忽然就说:
“吴邪,你很危险。”

“我?”我一愣,现在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听一个满身是伤的人告诉我我很危险。“你指的是黑眼镜打算对我不利?幸好现在——”
“瞎子说得对,想跟你过不去的,另有其人。”
我想起了这句话,黑眼镜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明白。这几天——这七天我都呆在黑眼镜的老窝里,谁也没得罪——”我想不出除了教务主任谁还会跟我过不去,“对了张老师,那个我...旷课一周怎么算?不会...开除吧。”
闷油瓶啧了一声,忽然道:“他想保护你。我明白了。”

我没明白,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果黑眼镜扣押良民一个星期算是保护的话,说明我返回学校的代价比被开除还大,难道学校里埋伏着人,举着砍刀要我的命?
问题是,总得有个缘由吧。
“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直接问道,“你为什么忽然回拉萨,以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张起灵没有说话,默默把穿在外面的防水夹克脱了下来,然后我就看到,防水夹克贴身的夹层里,露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17 00:58:00 +0800 CST  
我看着那个信封忽然有点不敢碰,在迷局中苦苦挣扎那么久,这是第一次,有人肯直接地,没有任何条件地告诉我。
看我不动,张起灵自己拿起信封,他用左手撑开信封口的样子很别扭。
“你别动手。”我赶紧阻止他,“我来。”

信封很薄,没什么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拈出了几页纸,把信封底朝天倒了倒,确定没漏下任何东西。
前两页纸是钉在一起的,左上角平行打着两个钉子,页角平整,看得出整理的人很仔细。第一页是一张手写的报告,我皱着眉头翻到第二页,瞬间惊了一下。那是我在琼结医院的病历。
我赶紧翻到前一页,那竟是一张针对我病历上所开药品的药理分析,最后一行注着结论报告,大致是说该病历所列药物,对高原感冒以及高反引起的发烧并无治疗作用,部分药品甚至会加剧反应。建议立刻停药,转入低海拔地区治疗。
我脊梁上冒了冷汗。这份报告的笔迹很陌生,但病历是小花在青旅里问我要走的,在我刚到拉萨那天。

我手忙脚乱地又打开另一张纸,和上一张完全不同,这张看起来被粗暴地揉皱撕扯过了,我注意到信封上有完全吻合的破损痕迹。刚看清开头几个大号印刷字我就像被榔头当胸击中。

“关于处理本校教师吴邪无故旷课的申报文件”

我慌乱地往下扫,这是一张投递到地区教育局的文件,简单写明Z大研支团教师吴邪在校期间无故旷课已满一周,且此前已发生严重高反等症状,无法坚持正常教学,建议送返内地,交由原校处理,并申请山南地区公安机构协同办理云云。末尾敲着县中的印章,时间是两天前。我意识到它竟然是校办发的正式文件。
我感觉脑子有点蒙。送返内地无非是开除的委婉说法,而开除的严重性不仅于此。本来研支团的成员是可以在支教一年之后,直升研究生的,但万一中间出了状况,能不能保住直研名额就很难说了。一旦这一笔记入档案,恐怕这辈子都脱不了麻烦。
“......学校打算开除我?”
张起灵把纸翻了过来,我看到背面还有一行藏文,红墨水笔,手写。那行藏文下面我认出了扎西校长的签名。
“‘涉及敏感问题,建议处理。’”张起灵翻译。
“什么叫敏感问题?”
“政治问题。”
“有没有搞错?!”我气的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老吴家三代平头百姓,哪有荣幸涉及什么政治问题?”
“这不是重点。”
我泄气地一屁股坐回沙发里,我很明白重点在哪。在藏区涉及政治问题是件非常敏感而且棘手的事情,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一旦文件被报上去,有扎西这句手书,我就铁定是那一千分之一了。送返还是轻的,一个弄不好,我就得要人送饭了。
“有人想毁了你。至少,赶走你。”

“你从哪儿搞来这些...”我用下巴指了指信封,现在我一点都不想碰它,“怎么办到的。”
张起灵指了指病历那张纸。
“有人把它寄给我。”
“谁?”
“能拿到这份东西,应该是你身边的人。”
“我大概知道了...那文件呢?”
张起灵并没有追问我寄东西的人是谁,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道:“截下来的。”
“截下来?”我吓了一跳,“你是说...在文件发往地区教育局的路上?哪个快递小哥这么倒霉...”
“这种文件不走快递。”闷油瓶淡淡道,“是丹增送的,一个老师。”

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在张起灵的记忆里,根本不确定我认不认识丹增。看着他的脸,那种陌生感忽然又来了,像一只手一下子把我推出了十万八千里。
“你干什么截它。”我不知怎么就问出了这句话,“你就那么相信我...相信我没有问题?”
闷油瓶摇了摇头。
“我不确定。但是,如果你有问题,一定有一半是我的问题。”
这个罕见的长句子,从张起灵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狠狠地打到了我。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想起了什么。
“你......”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张起灵忽然说,“我做的所有的事情,就是想找到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能想象,会有我这样的人。如果从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发现。”
他转过脸来,正视着我。
“但是你发现了。”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17 18:22:00 +0800 CST  
我被闷油瓶深的像夜一样的黑眼睛一看,忽然不知道舌头在哪儿了,下意识地挠了两下头发,又挠了两下,才说出一句话:“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只是保证过会告诉你一些事...其实...还什么都没说。”
闷油瓶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几乎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笑了,还是这间散乱狭窄的客厅里空气甜度突然升高了两个加号。
“我不担心。”

“那个——其实——”我忽然觉得热度上升到脸,下意识地转移了话题,“其实我想知道...究竟是谁要逼我离开,他们又为了什么?”
闷油瓶似乎有些犹豫,盯着沙发尽头的杂物堆望了两分钟,然后说——
“吴邪,抱歉。”

我楞了一下,忽然醒悟过来。
“你不会认为,是你的原因吧?我想帮你找到真相,准确地说,帮你重启一些往事——就是这一点让某些人必须将我除之后快?”
“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肯帮我的人。”闷油瓶淡淡道,“所以,我不会坐视不管。”

“我明白了,”我低低道,“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全通了。在琼结的时候出了点事,你忽然丢失了一部分记忆,关于我的...你知道,这会让我有一点难以接受,就如同你难以接受自己的一部分往事消失在生命里一样。”我停下来笨拙地清了清嗓子,“他们说你是病理导致失忆,所以我通过病历咨询你的医师,包括向扎西打听,试图破解你失去记忆的成因。然后我的身体开始变坏,然后我被开了无济于事的药方拖延了一个星期,直到不得不被送来拉萨。然后我试图从霍秀秀那里了解你的前史,黑眼镜利用这点好奇心扣了我,十天,够我旷课一个星期还多。足够琼结那边给我扣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罪名,打报告到地区。”
我长吁了一口气,这么冷的天,背上还是冒了汗。
“我都明白了。我们现在要不要杀回去,找黑眼镜问个清楚——”
张起灵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我激烈道,“妈的,时间点卡的这么准,说他不是一伙的我都不信。”
“我相信他。”张起灵忽然说,语气相当肯定。
我噎了噎,我很少见到张起灵如此执着地表态。他一般从不表态。

“那你说怎么办?老子铁下心了,一定要把终极BOSS找出来,他们就差没要去我的命了。妈的,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恨过。”说到这里我猛然想起一个名字。
张先生!
“对了!”我叫道,“你听没听说过一个被称为张先生的人,扎西这么叫他。他应该很熟悉你,而且,他在背后监视你,至少在安排你的事情,德仁喇嘛和扎西都和他有接触。黑眼镜——黑眼镜曾经说过有人委托他看住你,伺机找出你背后的一个女人。他不说那个人是谁,我猜也是这个张——”
在我喊出张先生名字的时候张起灵有一瞬的惊动,眉毛不自觉地扬了一下,随即他便默然地听着这些事,似乎它们与他毫无关系,甚至还拿起桌上的一杯隔夜茶喝了一口。
然而在我说到一个女人的时候,张起灵忽然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我一句话没说完,只见他手中的杯子当啷一声掉到了地毯上。
我愣愣地盯着他。
我从没见过张起灵如此失态。
黑眼镜说的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一个女人,万无一失地埋藏在张起灵的世界里,隐在他背后。就连黑眼镜寻找多年也一无所获,但是,她竟然存在。
我忽然觉得从胸腔里升起一团沉重的,雾气一样的东西。呼吸刺痛。
“我...猜对了?”
张起灵沉默地,缓慢地把杯子从地板上捡起来。
他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道:“明白了,原来是他......”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没有说话,心底里一股五味杂陈扭合着的情绪叫嚣着要冲破牢笼。我陡然发现自己的可笑,走了这么多路,绕了这么多弯子想要实现的东西,一刻之间被证明毫无意义。
张起灵彻底沉默了下来,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我们在一片异常的寂静中相对而坐,我感觉房间忽然空了,空得只剩下未粉刷的墙,剩下裸露着钢筋的水泥柱,只剩下一片废墟。

“很好......”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开口,“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明白了...那很好。你介不介意解释一下,这一切都是...都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张起灵像冰雕一样沉默不语,似乎在艰难地抉择着什么,半晌,他迟疑地抬起手来。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在空中停留了两秒。
张起灵扯开了自己的领口。

一条红色的油绳被他拉了出来,绳子的中央吊着一只铜坠。细细长长,两寸左右。张起灵直接把油绳连着铜坠从脖子上拿了下来,交到了我手心里。
我下意识地握了一下那个小东西,我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条铜鱼,眉毛部分做工奇特,简直像两条海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看得出做工和用料都一丝不苟,它还带着张起灵贴身的体温。
翻过去,铜鱼背面却是平的,中心凹陷下一个小方块,像是锁钥或者活动机关,显然这条铜鱼本来是一整条,但可以拆分为二。而我手里这一条,确切地说只是一半。

“鱼是我父亲的。”张起灵忽然开口,“也就是你所说的,张先生。”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18 23:05:00 +0800 CST  
【小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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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翻到在西藏支教时的照片,雍布拉康沉默伫立。这座曾经显赫如同今日布达拉宫的建筑,辉煌与荣耀早已消失在时间之中。
灵魂移走,躯干仍存,或已覆灭,皆无挂碍。
爱是魂灵,借相异的脸,不同的身,借一种种名目,借一场场迷幻的环境与空间。我们在幻象中摘取爱情,是的,摘取。我曾在拉萨一家青旅的墙上读到纸条,写着:“它们是虚妄的花开过之后,结的果。”
所以爱情,永远要破除幻象。如同吴邪和张起灵,披荆斩棘地破除外人设置的幻象和阻碍还不算,最终他们得面对彼此赤裸的灵魂,如同面对自己。
而在那到来之前,我希望今晚的月光足够宁静明亮。
“——晚安。张起灵。”
“——...晚安。吴邪”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19 00:27:00 +0800 CST  
“你父亲暗中在琼结做了安排?黑眼镜也是他的人?帮他留意你,还有那个女...”我说不下去,缓了一口气,“黑眼镜究竟是什么人,他跟你父亲什么关系?”
“瞎子是缉毒警,他是我父亲的下属。”
“下属?”
“多年以前了。”
我机械地握着那只铜鱼,它冷下去的温度又在我手心里滚烫起来。
“但是,我看不出你父亲干嘛要阻止你找回记忆。”
闷油瓶摇了摇头,我看得出他从没有对外人开口提过家事,他在挣扎犹豫,但我一点也不同情。
“既然如此,这都是你的家事。我...我只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父亲想找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吴邪,”闷油瓶忽然开口,“帮我个忙。”
“什么......”
“帮我找到那个女人。”

长途车。车窗外的风景像云一样掠了过去。
我坐在闷油瓶的右边,贴着他受了伤的右手,现在它已经用纱布包扎妥当,收在身前。闷油瓶只是说丹增身手不错,但我能想象当时的场面。

早上告别的时候胖子一脸笑地把我们送到门口,笑得总像有什么内容,直到张起灵转身走开,他忽然凑到了我耳边。
“放心,老黑半点儿都别想知道。我支持你们,”他偷偷做了个加油的手势,“为了女人,啧啧,那小哥真是情深意重。”
我忍住当面给他一拳的冲动,抽身去追张起灵。

还是那班车,开往琼结,下午两点发车。我想起之前说的:如果有上帝,就让我在这趟车上再遇到闷油瓶吧,那样,我就决定从头来过。
我凝视着闷油瓶熟睡的脸,无声地笑了笑。
如果有上帝,上帝就是这样吊诡。
我们没可能从头来过。
张起灵简单说过他的推断,如果说整件事下面一直有两股力量在推动,他父亲这一股已经露出水面。然而父亲一直要求他回到内地,有朝一日接替自己,但张起灵无法摆脱失去记忆的困扰,最终来到了西藏。因此,阻止他找回记忆的,不可能是张起灵的父亲,相反,从他对黑眼镜的要求来看他更希望张起灵不被干扰。
那么,这后面很可能另有其人。
张起灵要找到这个人。
张起灵说,找到这个人,就能找到那个女人。
我难以洞悉他的逻辑,只能相信他的胸有成竹。也许有些关键的信息,他现在还不想说。张起灵只说必要的话,在必要的时间。而我总是有话要说,却永远碰不上正确的时间。
我没问那个女人是谁。张起灵的反应已足够证明。如此冷漠的人,内心却隐藏炽热情感,是异常还是必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存在本来是错,现在只是一切回复了正常。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再打扰他的生活,不是吗?
张起灵的右手滑了下来,我盯着它,最终叹了口气,把我的左手垫在那只包了纱布的手下面。

一切暂时变得非常简单。回琼结,从被刻意开错的药方下手,一层一层,抽丝剥茧,直到挖出最后的那个人。我闭着眼睛,扎西、丹增、阿宁、阿贵、白玛、仓杰阿爸、德庆寺里每一个喇嘛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每一张都朴实干净,每一张都天真无邪。
我想不出,其中任何一个人有动机。我想不出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会害人。

“你确定要先去医院?就这么直接去?”
跟在闷油瓶身后我压低嗓子问,一下车我就买了顶大帽子,活脱脱把自己打扮成了通缉犯。
“阿贵可能是无心的,就算他真的要对我不利,我觉得他也有苦衷...我不清楚——”
闷油瓶一声不吭,径直走在前面。十月底的琼结已经非常冷,青瓦达孜宫山坡上的灌木开始转黄。天色暗了,这片山岭显得格外陌生。

医院早就下班了,闷油瓶轻车熟路摸进后院,单身医护人员住在那里,我紧紧跟住,忐忑不定。忽然吱拉一声,面前五步远一扇门开了,一个姑娘端着盆水走出来。
“别出声。”闷油瓶低声道,就近挡在了我前面。我们屏息凝神。那姑娘泼完水,一转身,却忽然停在原地。
我心急如焚,很有可能她下一秒钟就喊起来,然后一院子人把我们当贼打。
“......吴邪?”
我忽然听见她轻轻地问了句,同时往这边走了两步。
瞬间我意识到了她是谁。
“阿——”
闷油瓶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几乎同时,阿宁把手里的盆往地下一摔,忽然大吼起来。
“阿贵你这个混蛋!快——给我滚出来!快!”
完了。我脑子一懵,这小姑奶奶一喊,睡着的都能跳起来,恐怕不到明天事情就能传遍全琼结。

当我坐到他面前的时候,阿贵已经彻底沉默了。显然,他和阿宁一样,看到了闷油瓶,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该回来的人回来了。
阿宁大踏步进来。门一关,砰地一声,阿贵尴尬看了她一眼。
“别看我。”阿宁干脆道,“你活该。我后悔把吴邪介绍给你看病。”
“我不怪他,”我赶紧说,话出口才觉得特假,“不是...其实...这是个医疗事故,也不能全怪他。”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家里铺子从来不让我去催债,我只能在背后起劲BB,真刀真枪地站到人面前了,永远抹不开面子。
“阿宁。”闷油瓶忽然开口,“吴邪想单独谈。”
阿宁扬了扬眉毛,挨个扫视一下我们三人,瞪了一眼阿贵,一抬脚踢门出去了。

阿贵不自觉地挺了挺身子,道:“我对不起你,说也白说。但是...这是个意外,我治了这么些年病人了...这是个意外...”
“你知道开了什么药吗?高原感冒拖上一个星期很可能转为肺水肿,现在你还能看到我,是我走运...”
“我真不知道那些药对你没用...”

“问题不在于你为什么没治好吴邪,”张起灵忽然冷冷地开口,“问题在于,你为什么要杀他。”
阿贵整个人往后一缩,如被针刺。
“说什么呢?”他急道,“小张老师你可不能瞎冤枉我!”
张起灵把一张处方推上桌面,沉默无声。
阿贵拿起来,才看了两眼就炸了。
“这不是我开的!”他吼,“妈的,按这张吃马上要死人的!我开的那张只够送他回内地,他——”
他忽然收住了嘴,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张起灵沉默无言,像猎人,冷静旁观猎物冲进了陷阱。
阿贵额头上沁出一层油汗,看样子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都是我的错,我误诊。”阿贵忽然一抬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公安,上法庭,我陪着,蹲我大狱我认了。反正我跑不掉,我还有妹妹在这。”
“你当不了。”闷油瓶冷冷道。
阿贵看起来全身都绷紧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照直说了吧,兄弟,”我道,“咱们没结过仇,在这地方,一个汉人都能当半个亲戚了。你没理由弄我,但我知道有人处心积虑想赶我走。这事儿你得帮我。”
阿贵擦着额头上的汗,不时瞟一眼闷油瓶。
“这些事我不知道,我也帮不了你...”
“你帮的了,告诉我谁让你这么干的,说不定是误会,我哪儿得罪他了,我道歉还不成吗。”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22 00:17:00 +0800 CST  
“你他妈哪儿都没得罪我,除了勾引我妹妹!”阿贵忽然拍着桌子吼了起来,“你当我瞎?别的不说,上个月是谁喝了个通宵睡在铺子门口?你知道一个男人失意的时候去找她是什么意思,你干嘛不找别人?吴邪,我敬重你是个老师,文化人,文化人不负责任起来比流氓还流氓!你们还管那叫风流呢——”
“你他妈胡扯!”我瞬间怒了,“阿宁是你亲妹妹,你连她都诋毁?我——”
闷油瓶忽然把一只手搁到我肩头。
我一愣,忽然意识到了阿贵的策略。
他在转移话题。
“你错了,我跟阿宁并不是玩玩,”我大义凛然道,“就算你不提,我也要征求你的意见。”
阿贵张着嘴巴就愣在了原地,闷油瓶落在我肩头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也僵住了。
“转移话题没用,现在,我们得把之前的账结了。”我上前一步,“你还没告诉我那个人是谁,现在你知道,他利用了你。让你以为我在勾引你妹妹。”
“没别人...”阿贵颓然地坐了回去,“你跟阿宁没结果,所以我不想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就这么简单,而且每年因为身体原因被送返的内地人不计其数,说实话,那对你更好。如果你非要追究,我们去公安局。”
“你那么想进局子?”我气馁道。
闷油瓶伸手从我兜里夹出了手机,在胖子家我终于把它充满了。我扭过头去,闷油瓶旁若无人按键的样子异常违和。
“你干什么?”
“送他进去。”

从派出所出来我还有点儿懵,笔录流程太繁琐了,完成后被告知明天会联系学校和医院,进一步收集证据,走立案程序,让我们随时等候传讯。阿贵被带到另一间讯问室,也不知道现在出来没有。我打了个寒战,重新呼吸到琼结夜晚冰凉凛冽的空气。

“你确定要这样做,直接走司法程序?我是说,这样会不会太打草惊蛇。”
“已经做了。”闷油瓶淡淡道。
我想了想,现在确实只有这一步能够保证我们顺利往下。我和闷油瓶的回来是件根本遮掩不住的事,不如高调行事,早日逼出背后元凶。明天,扎西就不得不直接面对这件事,而且他有义务解释,强过我自己费心思逼他开口。只是不知道扎西背后还会有谁。既然这个人的目的是阻止张起灵找到真相,我们如此大动干戈,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我毫不怀疑只要他露出哪怕十分之一的马脚,张起灵就会察觉。

“我不想回学校,”见闷油瓶跳下台阶就走,我赶紧说道,“你回去吧。我找个网吧猫一夜。随时联系。”
闷油瓶转过身来,顿了顿。
“那不回学校。”

半夜翻墙是件很没品的事,特别是翻寺庙。
我提心吊胆地防着脚下,西藏的夜晚太黑了,太安静,月光成了唯一的指引,不,还有闷油瓶的手。我抓紧他的左手,还是两次绊倒在门槛上。通过嗅觉我才能判断我们正在进入一座寺庙深处,香火的气息愈加浓郁,浓厚的酥油味,毛毡的膻味...直到闷油瓶啪地按燃打火机,一团火苗在我眼前跃起,我才发现已经置身于一间狭小的经房中。
“这是...”
“日瓦德庆寺。”
“我...我来过。不过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间。”

它非常小,天花板嵌着锦缎经袱,墙体涂成疙疙瘩瘩的红色,很厚,遍布凹陷的洞口,像洞窟一样堆放着经书和佛像。长年无人动过,佛像几乎与洞窟融为了一体。闷油瓶手中的防风打火机火光摇摇晃晃,一番捣鼓之后才点燃了房间中央的铜炉。酥油缓慢地,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一间三百年的老喇嘛庙肯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隐秘所在,但我仍有种错觉,我们像误闯某种圣地的旅行者。
“喇嘛们不来这里,这座寺庙里的大部分房间,他们可能一生都不会进入。”张起灵淡淡道,用铜著把结成块的酥油分开,火光在他脸上投下睫毛的浓重阴影。“休息一晚,明早再说。”
我扫视房间,唯一能歇脚的地方是一张暗红色方垫,我坐上去试了试,垫子很厚,虽然旧,散发着浓浓的灰尘气,但能将就。垫子前面是一张案几,放着本翻开的经书和佛珠、法轮、摇钟。我拿起一个小法轮掂了掂,铜皮在火光下厚实温润,它应该曾经被把玩了很久。但现在废弃了。
“你怎么发现这间的?”
“它就在这里。德仁喇嘛的经房,你坐的地方,是德仁生前的位置。”
我反射性地就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垫子上还堆叠着一件老旧的红色袈裟,喇嘛们通常穿的那种,已经被我坐扁了。

我这才想起藏区寺庙有种特殊习俗,德高望重的上师圆寂之后,他毕生修佛的经房会被封起来,里面的陈设保留原样,上师用过的法器、念珠按他生前的习惯放好,袈裟堆在座位上,遗照或者骨灰则放在袈裟上。这个房间将被封闭,永不开启,成为与尘世隔绝的一部分。喇嘛们认为,这样上师的魂灵归来时有个落脚的地方,从而长久地庇佑寺庙。事实上,在寺中的修佛处也能看见这种被保留的座位,袈裟和法器堆放在死者生前最常坐的位置上,肉身已经离开尘世,但他们的位置仍被保留。
“抱歉抱歉!...不是故意的...”
我赶紧对着那堆袈裟鞠了两个躬。祈祷亡灵千万不要怪罪。我的点儿已经够背了。
张起灵走过来,没半点犹豫就拎起了那件袈裟,它在他臂弯里柔顺地弯了下去。他示意了我一下。
“坐。”
我不敢,对这种带有漫长时间性的东西我总是心存畏惧。一想到要在这垫子上睡一晚我已经打颤了,我宁可睡墙角。
张起灵自己在垫子上坐了下来,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很宁静,似乎这里只是一个平常的房间,我忽然有点触动,生生死死,都不放在心上,他又何须那么在乎去追求真相。

“你和这位德仁上师...很熟悉?”
张起灵点了点头。缓缓看着房间,如同注视阔别多年的朋友。
“你们...怎么认识的?”
“川藏线上。我十五岁,那时德仁还不是上师。”
霍秀秀告诉我张起灵十五岁时有过一次出走,在川藏线上被拦了下来,他没能到达拉萨,但那一次他认识了德仁。推算一下德仁那时也是个修佛多年的喇嘛了,究竟为什么他会对这陌路相逢的少年另眼相看,可能是我永远参不透的谜。但显然,他们相交匪浅,张起灵最终留在琼结,应该也和这位德仁喇嘛密切相关。
“小哥,”我轻声道,在垫子上跪坐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来西藏?”
这个问题我问过,我以为这一次,他会像上一次一样避而不谈。
“我想...找到一个人。”
闷油瓶迟疑了一下,居然开了口。
“是你父亲想找的同一个吗?”我无法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闷油瓶摇了摇头,我凝视着他的侧脸,火光一跳一跳地勾出他挺拔的鼻梁轮廓,我心里涌起一股疼痛的情绪,这个看似强大、冷漠、无坚不摧的男人,却时时刻刻与自己做着困兽之斗,犹豫彷徨,体无完肤。
“我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存在。”闷油瓶忽然说,“但有一点我确定,他是我和世界最开始的,唯一的联系。”
我愣住了。
我理解不了他的话,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完全不了解闷油瓶。就算曾经有过那些敏感暧昧难以言说的片段,就算从黑瞎子嘴里掏出再多往事,就算我狠狠抱住他,把他的骨化入我的骨血融进我的血——我仍然无法了解一个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人。
“没关系。”我最终轻轻地说,“就像喇嘛,身体死去,他的座位仍然在。所以,就算在记忆里被抹去,在生命里他依然存在,一个人只要存在过,他就会一直存在,永远不会消失。”
“爱也是一样。”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睡吧。”闷油瓶说。
我们侧身挤在垫子上,酥油铜炉只能提供照明,并不能御寒,我们只能靠彼此的体温抵抗夜里零度左右的低温。我解开羽绒防风外衣的一部分,盖在闷油瓶身上,闷油瓶躲开我,用蓝色连帽衫的帽子整个蒙起头,不一会就呼吸平稳地睡着了。蜷缩着,如同胎儿在母体。昏迷在校长办公室沙发上的那个下午,拉萨青旅里的每个夜晚,他都是这样的姿势。

“有一件事,”我撑起半边手臂,凝视着他的脊背,“今晚说的关于阿宁的话是权宜之计,不是真的。你帮我想想怎么办吧。”
闷油瓶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了。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23 23:06:00 +0800 CST  
【小谢说】
经房的原型
我看见它们时,它们这样被放在桌子上
珊瑚佛珠,黄铜器,法轮,光明耀眼。
这个房间并未被封闭,僧侣与细心的游人,都可以找到它,进入它。因为它就在那里。
僧侣说,这是去世的老上师的位置,是他用过的法器。穿过的袈裟。
没有谁想到去动它,尽管它们可能价值不菲。
它们由于岁月和生命的加持,超越了本身的价值。
这个故事在虚虚实实里,超越了它本身的意义。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10-23 23:27:00 +0800 CST  

楼主:谢宛陵

字数:108965

发表时间:2013-06-26 02:5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2-10-20 13:10:00 +0800 CST

评论数:215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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