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西藏】《云中岛》(架空\/藏地支教\/现实风\/双日更)

抬起头你可以想象它,垂直往上三千米,空气纯粹,阳光暴烈,山峦粗粝,河流奔涌。那是地球至高无上的屋脊,人间的另一个世界。那是他们的云中岛。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6-25 18:55:00 +0800 CST  
云中岛
(一)
被喧嚣人流推出火车站口十米开外我仍站不住脚,直到硕大拉杆箱硌在路牙上翻了个个儿,行李袋不堪重负地滚了一地才狼狈停下,连拉带拽把所有东西拖到路边,跌坐在行李堆上点了根烟。
小花一勾脚,把我滚落的雨伞踢上行李堆。人罐头里挤出来,他倒完好无损。
“不走?”
“歇歇,累死小爷了。”
行程六十小时,深夜零点抵达拉萨的绿皮车。两口烟下去我精神不少,透过烟雾打量这三千米高空的火车站。夜幕里它有种不真实的巍峨。
“知道吗,网上搜拉萨火车站搜不到私人摄影图片。”小花晃了晃手机,“这意味着已经进入保密区域,就这儿,我们站着的地方。”
“那给你来一张举世无双的到此一游。”我掏出相机对着小花,拉萨站三个大字横亘在半空,闪光灯亮了一下,紧接着小花一把把我拎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拉杆箱已经塞进我手里。
小花迅速把行李甩上肩。
“快走!有武警!”
我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快速逼近的三五个身影,就被小花拖着冲到了五十米开外,斜切开又一批出站人流,人群在背后鱼一样合拢。行李包又摔了下来,我甚至来不及去拾,没命地撒腿飞奔,跟着小花倏然闪入一个挂着灯箱的墙角。
“你傻啊!不是告诉你不能拍——”
“抱歉......”我气喘吁吁,一阵狂奔之后才恐怖地意识到高原反应的存在。小花显然也不比我舒服多少,他身体比我好。高反欺大不欺小,欺硬不欺软。
“娘的,谁知道这些同志觉悟这么高。”
黑影里一个人乐呵着开了腔,紧接着就是一顿咳,烟嗓,听得出肺至少废了三分之一。那跨在摩托车上的胖子见我们看着他,嘿嘿一乐,道:“小同志,觉悟不够了吧?没事没事,在于学习,在于学习。”
小花没理茬,打量了他两眼就问:“你就是王胖子?”
胖子哈哈一笑,敏捷地从车上跳下来,一身肥膘晃了两晃。
“正是!”
之前小花在拉萨画唐卡的朋友自告奋勇来接站,没想到就是这个胖子。
“云彩有急事来不了,胖爷我就代劳了。”胖子拍着胸,“鄙人王三胖,做个古董行。你们来的还挺快,不多说了,上车走吧!”
“走什么。”小花叹,“你那包掉哪儿了?”
“啊......”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大概...那边——”
小花摆了摆手做个无力吐槽的手势,抽身就走。
“哪儿去?”胖子拽住,“找条子去啊?西藏这种地方,啧啧。东西没了再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水吃嘛,走走走——”

祸不单行,我们飞驰在空荡荡的拉萨街头时雨下下来了,大雨,高原地区的夜雨气质暴烈。饶我躲在胖子后面仍被浇了个透心凉。自己开一辆摩托的小花就更不必说了,高反加上劈头盖脸的雨,他好好体验了一把云端飞车。
所有东西都湿透了,我把它们摊开在地上。小花的幸亏包着防水纸,好些。他半躺在床上应付头痛,窗外的雨砰砰打着玻璃。
相机也进了水,心疼得我直跳。
“其实不用跑,可以直接把相机交出去。反正删了就行。”
“也可以。不过我不想一来就缴械,多没劲。”
小花偏头露出一个微笑,伸手让我把那张照片给他看看。屏幕花着,照片上他的脸真伪难辨。

滂沱大雨一夜无踪。第二天我是被阳光弄醒的,刚睁开眼明亮异常的光线刺得眼睛发痛,我忘记了拉窗帘。摊在地上的衣服行李已经彻底干了。
“是厉害啊!”我感慨了一句,打算一跃而起,然后被剧烈的头痛按回了枕头上。另一边小花捂着半边太阳穴爬起来,不一会门里传来了洗漱的声音。
小花的朋友在八廓街有画室,经营唐卡与藏地题材油画,业内小小出名。我见过一次,在强烈日光下生活太久,习惯带副黑眼镜,从不摘下,不开口很有派头,一开口就是呵呵呵。有个漂亮徒弟叫云彩,老被小花拿来开玩笑。小花美院毕业,拒了七八个offer之后决定来拉萨投奔黑眼睛。都市艺术和北京的天气似乎都是他的过敏原。我不懂艺术,但很能体会他流连在高档画廊的作品前时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那些鬼画符我没一符看懂的。其中一幅画着一个像是正在融化的驴头,标签却叫“人类的忧郁”。
“你去搞艺术评论吧,”那天下午小花搅着杯子里的咖啡,“你那句‘都是扯淡’比报纸上所有画家和批评人的评论都一阵见血。这些画板上的每一片颜色看起来都像是在发霉。”
下次我再去他的画室时他正用石臼和研磨棒处理一些颜料。装在玻璃小瓶里的粉末状颜料颜色纯净鲜烈,红黄蓝绿紫像是一排小灯泡熠熠地映亮了他的脸。半小时之后他抬起头来,像是刚从一场远行中回来。
“决定了,我要去拉萨。就下个月。”他简单擦了擦手。“要吃送别饭赶紧。”
我愣了一分钟,然后说,“抱歉让你失望了,不过火车上我可以请你吃泡面。支教地分配下来了,我去西藏。”
小花一手颜料都揉上了我的头发。
学校政策,毕业生自愿支教一年之后回校直研。顶着为社会服务的名义Gap Year——至少现在我还是这样想的。
按合同,两天之后我应当出现在支教学校,但现在还死在硬板床上头痛欲裂。从拉萨坐前往山南地区的大巴,四个小时之后到达地区然后转车下到琼结县,名字不错,旅游指南说这里自古出美女,比如后来做了五世达赖夫人的达瓦卓玛。
“中午两点,去山南的最后一班车。今天走?”
“今天走。”我在枕头上点了点头,王八状四面划拉着找衣服。
“到了知会声。希望你那边有信号。”小花晃了晃手机,顺手把一件衬衣丢上床“先走了。”
我衬衣还套在头上就听见了他的关门声,我把领子拉下来,“靠”了一声。
下楼退房时才发现帐结过了,押金却留给了我。不知是小花还是那胖子。

拉萨的阳光像鞭子一样凶猛无遮拦,空气却纯净的像水一样。沿街的藏式建筑色彩鲜明,熠熠生辉,我有点明白了小花为什么来这里。这里有他要的真实。如果不是头还疼我也会考虑一下自己是否身处天堂。但很快四个小时的长途车彻底粉碎了我的幻想,绕山路上我吐得像只猫。这里的公路大多绕着山脚修建,拐不完的大弯一个接着一个,左大拐接着右大拐,很快我就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拉萨-山南线上下来,又上了去琼结的车。
跑县城的车更破,颠得几乎能看见轮子。上车前我胡乱吞了两片晕车药,好歹止了恶心,但还是头晕得不行。好好一凡人我玩儿什么天堂Gap Year,现在悔得想抽自己俩耳刮子。又是一个大转弯加下坡,拉杆箱太大太重,猛地脱手直直向前面滑去。我晕晕乎乎地伸手去抓,扑了个空。蓦地里从前排座位伸出一只手,稳稳拦停了我的箱子,然后轻松地单手一转,让它斜着卡在了脚踏上。
那个年轻人转过头来,那是一张气质清明,不同于藏人甚至绝大多数汉人的脸。车身在颠簸,一绺刘海斜斜搭在他眉毛上,跳动着。但除此之外,这张脸几乎没有任何波动。
我扯着脸笑了笑,连连道谢,赶紧伸手把箱子拉回来。这个角度格外费劲,车仍在下坡,箱子本身的重量加上重力让我难以控制,拉了两次滑了两次。
前排的年轻人忽地站了起来,我以为他嫌我烦了,忙松手打算道歉,几乎在同时他抓住了箱把手,单手一提举过胸前,随即左手一助力,那么大一只箱子就塞进了头顶的行李架上。
我目瞪口呆,赶紧说:“那个.....太重了,不好放上面。”
说完才发现这话相当不识好歹。赶紧补充道:“嗯其实.....之前我也打算放上去,后来想还是自己拿着吧...太重了,路况差,万一掉下来砸到人......”
“没事的。”他终于开了口,“很安全。”
我看着他坐回去,用蓝色连帽衫的帽子蒙住头,像是要睡觉了。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6-25 19:02:00 +0800 CST  
阳光普照,两边田野里长着我认不出的植物,沿路的树木大多很贫瘠,叶子细窄,枝条干枯,但远处的山峦有如隆起在地表上的青苍色筋脉,雄浑低沉,蓄势待发。大路上牛走过,偶尔闪过几户人家,红绿错综的藏式门楼窄而低像积木里的房屋。我看了看表,猛然发现时间已过七点,在杭州天早该暗了。现在我唯一担心的是天黑后可能下雨。我的雨伞跟着行李包一起丢在了拉萨火车站。
一小时后我知道了世界上不止有乌鸦嘴,还有乌鸦YY。
在客运车把我和拉杆箱行李包丢在路边绝尘而去的同时,我感觉到额前一颗粗暴的雨,一抬头,更多的雨从天而降。
“吴老师,下错站了!再坐一站!”扎西校长在电话那头大吼,“继续往前走!有车就招车停下,不远,再走三十分钟!”
简直是晴天霹雳,不对,是雨天。痛快点来个霹雳劈死我算了。
24小时里面我第二次拖着行李在雨中暴走,二十分钟过去了根本不见学校的踪影。这里结构简单,藏民大多住在山谷的村落中,村落延伸出曲折小路像溪流一样汇集到主干道上,主干道就一条,沿线分布的现代建筑是政府、医院、超市、学校以及早已关门的奶茶馆。街道都被雨水冲洗干净,衬衣角湿哒哒地往下滴水,我狠狠抹了一把脸,向前冲了几十米,忽然看到了路尽头的手电光。
手电在大雨里打出清晰的光路,左右晃动着,两个身影向我跑来。近了我看见一个藏人敦实粗粝的脸,以及旁边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我费劲挤掉眼睛里的水,模糊怀疑眼花了,又是他?
“吴老师幸会幸会!”扎西用汉人热烈的寒暄声口跟我握了手,但显然他自己也不怎么习惯这个,尤其是在三个大男人挤在一把伞下的尴尬时刻。“学校还没下雨。我出来时候碰到张老师刚坐车从县里回来,他说下雨。来不及拿伞,一起过来了。还好还好,接到吴老师了,这雨太凶——给你介绍:这是张老师,来琼结两年了——”
“张起灵。”他简短地对我点了个头,随即把伞柄交给扎西,“我先回去。”
没等我叫住他他已经走进了漫天大雨,修长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扎西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打算解释什么,片刻之后放弃了。
“那......走吧。”

抵达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大雨倾盆,我简直顾不上打量藏区的学校是什么样子。穿着校服的学生们从各个角落汹涌而出,叽叽喳喳地挤在屋檐底下围观我拖着大包行李一路狼狈疾走。不时有胆子大的孩子冲进雨帘大吼一声老师好!然后像只小老鹰似的盘旋而去。
“孩子喜欢外面来的老师!”扎西大声对我说,雨声几乎压过他嗓音。
我连眼睫毛都在滴水,赶紧对着屋檐下猛挥手。心里祈祷他们不像我们当年喜闻乐见老师出洋相。更多孩子扯着嗓子喊“老师好”,藏族孩子人人天生一把好嗓子,小兽般嘹亮开阔。
直冲到教工宿舍我才大喘一口气,两人都是一身湿,扎西校长已经见怪不怪,抹了把脸上的水说正常,雨季没过,运气好每天都能来上一场。然后哈哈笑道小吴老师细皮嫩肉受不了我们这的雨。
我傻笑着把行李往屋里拖。前一批支教老师刚走,宿舍一地狼藉,幸运的是我暂时单人一间。摊开东西我发现自己又错了。丢在拉萨站的包里装了我的全部日用品,包括毛巾和被单枕巾。晕车晕的昏天黑地完全忘了再买,现在借都没人借。我擦,还能更苦逼点吗?
能。
头顶的灯闪了两下,忽然灭了。
西藏的夜晚即便在夏天也很冷,我穿着湿透的运动衫,伸手不见五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排宿舍都熄灯了,这里人们习惯天黑就睡。适应了黑暗之后我傻站在那里半天,最后还是拧开门向隔壁走去,顺手胡撸了下头发让自己看起来好点。我一度相当痛恨自己总是傻逼兮兮地麻烦别人,最终发现得认命,大多数时候我们还得靠麻烦别人活下去。

隔壁灯暗着,我试探性敲两下门。没有回应,连一点呼吸声都听不到。空房间。我失望地转身打算去右边碰碰运气,门却毫无预兆地拉开了。
我吓了一跳,只分辨出一个白色POLO衫的颀长身影,脸隐没在黑暗中,一双眼睛却在暗地里发光。
“有事?”他问。
声音相当耳熟,那种冷静简断的腔调。我忽然反应过来——
“张......小张老师?”
他打亮一只手电,这下我看清了他的脸,眼尾拖出细长阴影。
“那个......我想借毛巾,我的丢了,而且...灯坏了......”我挠了挠头。“嗯这个明天再说——小张老师你有没有多余的毛巾?”
他简短打量了我一下,从滴着水的发梢到衬衫领口,然后调转手电向回走去。两分钟后他拿着两条毛巾出来,对我道:“去你屋。”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6-25 23:20:00 +0800 CST  
“张......小张老师?”
他打亮一只手电,这下我看清了他的脸,眼尾拖出细长阴影。
“那个......我想借毛巾,我的丢了,而且...灯坏了......”我挠了挠头。“嗯这个明天再说——小张老师你有没有多余的毛巾?”
他简短打量了我一下,从滴着水的发梢到衬衫领口,然后调转手电向回走去。两分钟后他拿着两条毛巾出来,对我道:“去你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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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他就拉过两张椅子叠架在了一起,把毛巾扔给我,我傻乎乎地一接,刚要问,就见他一个翻身上了椅子架。
我吓出一身白毛汗,想都没想把毛巾一丢,冲上去扶住椅子。这人看着闷不做声,也太猛了。刚才那一扭身,我都没看清楚是什么架势,轻的跟练家子似的。小花从小学戏,椅背上打空翻恐怕还没他那一下子伶俐。
张起灵站定,把手电往地上一照,淡淡道:“拿好。”
我才发现毛巾躺在地上,赶紧一手扶着椅子一手去够毛巾。张起灵自顾自卸下灯泡,皱着眉头拿手电左照右照察看。房间里一片漆黑,静的异样,只有风声呼啸着掠过山头,还有他在上面弄出的轻微玻璃碰撞声,我直起腰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仰头往上望去。惨白电筒光照得他皱着眉头的脸棱角凌厉,俊气也俊气得异样。
张起灵啧了一声,一无所获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什么时候坏的?”
“大概......一刻钟前。它闪了两下然后突然不亮了。看不出什么问题是吧...没关系,不行等到明天请校工来修。麻烦小张老师了,太谢...”
张起灵举起手像是要打断,我自觉闭上了嘴。但他只是看了看夜光表。
“灯没坏。”
“嗯...什么?”
张起灵手电一转,照亮墙上的宿舍管理条例。
“第五条”
我眯起眼睛看过去。
“第五、为保证学生正常休息,每晚22:00统一拉闸断电,各部门提前做好准备。”
我赶紧看自己的表,表针正指在十点十五的当口儿。
眼睁睁看着张起灵关上门,消失了,我忽然有了给自己一顿鸡毛掸子的觉悟。我丧气地跌坐在床上把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然后直接倒在枕头上。五分钟前我还在庆幸自己出门之前压平了几根呆毛,可现在都不重要了。

因为高反和头痛我睡得很混乱,醒来两次又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模糊睡去,直到被尖利的哨声吹醒,朦胧中听见进行曲音乐,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进行曲自顾自地咆哮着。一切有种诡异的感觉,分不清是不是做梦。
“靠!闹哪样,半夜拉练?”
我艰难地把手腕举到眼前。夜光指针闪闪烁烁,已经七点。
等我挪出门天边才放了一线白,藏地夏天晚上八九点才暗,天亮也相应推迟到八点左右。跑完早操的学生已经三三两两往食堂走了,我找了排露天水龙头搓了两把脸,娘的,真凉,凉的彻心彻骨,我一个大喷嚏,立时三刻头脑清醒。转头看见一个身影走过去,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突然挺感激这提神醒脑的凉水,也许能帮我挽回点昨晚掉一地的面子。
于是我挂着一脸水珠子伸手打招呼:“张老师早!”
张起灵似乎是迟了一刻才向我这里看过来,四目相对的一刻我发现他完全不像一个在西藏呆了两年的人。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对皮肤的损伤无处可逃,无论汉人藏人,停留日久都会皮肤粗糙黝黑,带上高原红。我不相信他会在柜子里娘们兮兮地放上一堆护肤品,只能猜测他的蓝色卫衣帽大概隐藏着什么防辐射绝招。我笑出一个完美的亲和同事状正要再开口,头发稍上的凉水不偏不倚滴进眼睛里,顿时控制不住地开始眨眼睛。
靠!
我下意识伸手揉眼一面努力露出抱歉的笑容。张起灵默默地向我走来,在我勉强挤出一句“张老师吃好早饭了啊——”话音刚落时把一包纸放在水池台上,转身走开了。
今日诸事不宜——如果有本黄历查查上面一定这样写。

低情绪一直持续到九点钟坐进教师间,摊开课表和备课本的一刻我又斗志昂扬了,支教教师的鸡血开始在血管里燃烧。我分到七年级一个班的历史和八年级一个班的——等等,美育?
我尴尬地眨了眨眼。做职业画家的老妈早预言过如果艺术课程算进高考成绩,我一定是考完回家卖鸡蛋的那种。五岁拿油画棒捣碎去喂鸡,七岁用铅块给家里每只桌脚都涂上阴影,十岁她放弃了培养我继承衣钵的打算,宁可把精力转去教小花,现在经常心满意足地感叹儿子没用,至少干儿子是职业画家。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6-28 00:05:00 +0800 CST  
想着,我给小花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我比他提前从事艺术类工作了,不用祝贺我。
把全系课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找到了张起灵,诧异地,他的名字只出现在体育课教师名单里,一个人几乎包下了整个年级的体育课。学校的教师短缺令人惊讶,数学老师兼历史,汉文老师兼物理的情况每个班都有,拉萨的师专院校通常培养主课老师,而副科,尤其是文史类副科则很难获得专业师资。当我表示好奇数学老师怎么教历史时,旁边桌的丹增洛桑老师告诉我,他的方法通常是带着学生在两节课内划完课本。
千里迢迢跑来三千米高的地方教体育?张起灵该不是极限运动爱好者吧。
想着我戳了戳丹增老师,问他张起灵是否还教别的课。
丹增露出一个藏人特有的羞涩的笑,摇了摇头。
“为什么?”
丹增再次摇头,迟疑了一下说:“张老师我们不太清楚。”
哦?我有点奇怪:“怎么会呢?”
“......张老师是从寺里来的。”
我的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小花的短信。表示祝贺之后叫我在当地替他留心有价值的佛像和壁画,他相信以我的职业素养这点小事不成问题。
回完短信丹增已经走了,我直觉他似乎有点讳言这个问题,担心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但不至于吧,张起灵又不是大明星,吃喝拉撒都是商业秘密。不过他也可能是真不清楚,毕竟藏族教师和汉人教师总归隔着道门,而那闷油瓶子隔着的是道青铜门。

我摸不着头绪,于是不再想,站起来走到窗口,办公室正对着操场,九月下午热烈得刺眼的阳光里一群学生在草地上挥汗如雨。琼结的援建项目落实得不错,还建了像模像样的运动场沥青跑道,虽然实在没必要。出校门走十分钟就是山脚,很多学生回家的路程是以翻几个山头算的。藏民打小身体彪悍,虽然体育是唯一不纳入考试的课程,但没有谁会放过在草场上滚成泥猴的机会。
我看着张起灵远远地走过来,一只足球被他像篮球一样顶在指尖转了两圈,然后腾挪躲闪,激起身边紧跟着的一圈学生兴奋粗野的尖叫,男孩子们从各个角度试图断球,但总能被他以奇妙的敏捷不动声色地避开,最后他把那只球一记长传抛向操场对面,男孩子们瞬间呼啸而去。
张起灵轻快地跃上了台阶,看得出他心情不错,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我在教学楼门口的阴凉处撞上了他,逆着光,他连头顶都蒸腾着热气,迎风吹来青草气和新鲜的汗味。连帽衫被他脱下来拿在手里,黑色背心下面赫然显露纹身,那是某种动物的鳞爪,蔓延在他精练而饱满的肩头上。诡异的张力。
我迎着他走了上去。
“课表下来了。安排我七年级一个班的历史,八年级的美育。”
他简短地点点头,接过课表扫了一眼。
“说实话...美育,我有点麻烦...我没学过画画,从来没,手工当然也...其实我也不知道孩子们学美术有什么用,你知道的,他们不考级,又不需要加分......”
张起灵扬起眉头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意识到失言了,赶紧说,“不过丹增老师告诉我,他们学一些美术也可以去——”
“画佛像。”
我和他几乎同时说。然后张起灵淡淡地补充道:“这对他们很重要。”
“很重要......是唐卡吗?”我动员脑子里少得可怜的美术知识,“我听说藏民会用特殊的颜料和技法画佛像,叫唐卡。很古老的技术,很费时,材料考究,至少训练十年以上才能培养出合格的唐卡画师,所以那种画像是很宝贵的。”我扯开来就收不住,顺嘴讲到这才突然回过味儿来,“所以那个我教美育...恐怕......”
张起灵摆了摆手,显然明白我们根本没说到一个点上去。忽然道:“想看看?”
“哎?”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一下子被吊起了胃口,“你不会是说......画唐卡?”
“画佛像。”
说完张起灵转身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套上连帽衫。听起来他说的画佛像和我听说的唐卡还不一样,不过能让这闷油瓶子开口的,一定不是没价值的东西。我赶紧跟上去。

从学校到镇子上有不小一段路,跟在一只闷油瓶背后走路的感觉相当奇怪。他只管闷头走路,我徒劳地试图对话,但他的反应并不比路上随处趴着睡觉的狗更明显,至少后者还偶尔正经看我一眼。我发现自己完全误会了丹增,要没扎西校长介绍,我恐怕跟张起灵在一个办公室里坐上两年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更别说他为什么只教体育课这种高级问题。
路边不少小型工地以及正在翻修的度假村,这个位于群山万谷之间一度繁华的高原县城已经回归衰落,但外来的新东西仍在在不断建设中,政府、税务局、小酒吧、度假村。两个皮肤黝黑的当地人正在加工一根木门额,我凑近了才发现活儿很细,先在木条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小方块,组成一个个凹陷的菱形图案,然后刷上鲜艳的朱红色涂料。在其余部分刷蓝色,画上介于黄绿之间的花草。藏人对手工和色彩有着天生的审美。
我这么一停,张起灵已经越过工地朝小路走去。面前的三岔路是这里唯一的交通枢纽,一条通向藏王墓,一条通向政府和学校,另一条通向镇中心和地区。人和牛羊踏出来的若干条小路则连接着山谷中的聚落。
我赶紧喊住张起灵,“张老师我们是不是走错了,画廊不在镇子里吗?”
张起灵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跟着我。”

再跟着他就上山了,这么高的地方爬山听起来就让人肝儿颤,我想不出大山里能有什么佛像,难道画在石头上,树上?再或者山洞里?想到这里我就开始浮想联翩了,我和张起灵翻山越岭找到一个被藤蔓野草遮蔽的洞口,披荆斩棘进洞,张起灵划着一根火柴,顿时满天的神佛从黑暗中对我眉开眼笑......
很快我发现不要说披荆斩棘了,翻山越岭都吃力。原来“心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这话不是扯淡,真跳出来也罢了,要命的是跳到一半又像被只手一把摁回去,气都堵在嗓子眼里,嗡嗡发闷。
张起灵速度也慢了下来,停在一块大石头前面。他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我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慢慢挪上去,才发现他两手撑着护栏向外看风景,呼吸平静得像平时。
“没事?”他转过身来确认了一下。
“没事。”我说,虽然还在呼呼地喘着,但他这种平静让我没有理由地感到挫败,“继续走吧。”
“歇一歇。”张起灵说。
“我没事——”
“是我要歇。”
我闭了嘴,好好地喘了一回气。三千米的空中,你才知道呼吸有多么奢侈。张起灵一直看着远方,腰背很挺,对面是大片开阔的青稞田,不知什么作物蔓延开大片金色花朵,再远处更广阔的清仓色山脉嵯峨峭立,大块云朵给山峦田野投下深不可测的阴影。山与天、与地都是静止的,毫无声息,云的移动无比缓慢,从山顶迟迟移开的阴影似乎带着厚重的回声,像沉重石磨缓缓转动,又像一扇巨大的青铜门缓缓开启。
张起灵抬手指向我们右前方的高山。
“这是念青唐古拉山脉的一支,翻过它是藏南,雅鲁藏布江就在这座山的对面。再往南,喜马拉雅山脉,世界最高的峰顶。”
我吓了一跳,从没有听他说过这么长的话,青铜门真开了?!
我赶紧试图接话,张了张嘴却想不起该说什么。说实话我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子冒出来这么一大段话,但我忽然理解了他的沉默。他心里有一个很大的世界,像我们面前的这个一样只需要静默。
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没亲身见过一个这样的世界,也许从来没有,我在城市里长大。每天一睁开眼就看见汹涌车流,摘掉耳机就听到车声人声喇叭声,抽抽鼻子就......好吧PM2.5是后来的事了。
头一次地,我像张起灵一样没有说话,而是向他刚才指着的地方看去,山脉在天底下彼此相连,巍峨高耸,骄傲而沉默。想到它背后延展着另一个广阔的世界,这种激动无法言说。张起灵放开了围栏,他的手心沾上了围栏上鲜红的涂料粉末。
“走吧。”
我们继续往上爬去。直到一座硕大的白塔忽然出现在面前。
金色塔尖刺入半空,弧度优雅的硕大白色塔身画着卍字,形状和内地的塔完全不同,我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该把这个长着尖顶,神似芬达瓶子上半部分的建筑称为塔。塔底围绕着一圈转经筒。
“五世达赖的灵骨塔。”张起灵淡淡地说,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感到他的气场放松多了。接着他抬头示意了一下转经筒。
几乎可以称为亲切了,如果他肯笑一下的话。

我们一路转过去,张起灵的手指出人意料地白皙,骨节细长。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和抚摸让这些转经筒呈现古旧的铜色,在它们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庙宇。
最好的佛像画当然在寺里,我开始好笑自己之前是怎么执着于画廊这茬子事儿的。同时有点紧张,不要说西藏的庙了,就是杭州灵隐寺的佛菩萨我都不知道他老人家面朝哪儿坐。据说藏人对宗教信仰格外虔诚,万一我一举手一抬脚犯了人家什么忌讳,求饶都不知该蹦什么词儿。
张起灵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跟着我。”
他重复道,然后漫不经心地掀开了厚重的毡门帘。
扑面的油膻气和一种充满药香的烟味,那种浓郁的程度,像是吞了满满一口烟油,一时还真有点不适应。我跟在张起灵背后径直绕过佛像。
真爽,我想。第一次进庙居然不是跪着的,小爷我是挺直了腰板从佛祖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走过去的。想着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佛像,却忽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6-30 16:00:00 +0800 CST  
由于厚重毡门帘和窄小窗户的缘故,佛堂一半没入深沉黑暗,而就在恍如冥寂的黑暗虚空之中,一尊金身冉冉浮现,高得我只能看见佛像似睁非睁的双眼,额头以上的部分尽数没入虚空。而在佛像的面前,悬挂着一重叠一重织满经文的锦幅,金色装边,色彩鲜艳纯净。佛像身上的袈裟也是一层盖一层。洁白哈达挂满了佛像屈起合十的臂弯,更多哈达挂在衣角上,膝上,莲座上,闪闪发光的织物的缝隙中,还塞着信众们供施的大量钱币,在酥油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就现在,佛堂里拜伏祈祷的藏族女人直起身来,领着两个孩子开始把钱币放到佛堂的四角,一边低声念叨着。
这种供养简直是爆炸性的,一座佛像身上集中了藏民一生全部的热烈渴望。我进藏路上看过的书里写,很多老藏民终其一生的愿望不过是积攒钱财去拉萨朝圣,去阿里转山。以至于十二年一度的转山年里,阿里的圣山下藏袍铺满方圆数里,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人叩头、俯拜、泪水长流。当他们怀着竟或未竟的愿望离开人世之前往往将终生积攒施舍给寺院,为佛祖身上多披一重袈裟,多悬一重经幡。于是这个人便永远归隐,回到了佛国的净土。
我几乎被震撼感钉在了原地,不是亲眼看到,根本难以相信这神圣。回过神来,才发现张起灵站在前面不远处默默地回头看着我,神情有如佛像般的静。他一定已经无数次被这种景象震撼。
“走吧。”他开口道。
一个小喇嘛抱着一盒盖闪闪发亮的酥油灯盏走过来,嘴里不停念着经,看到张起灵,停下来露出个满口白牙的微笑,冲他说了两句藏语。
张起灵拿起个空灯盏翻了一转,像在检查干净与否,然后拍了拍孩子毛茸茸的头顶讲了句藏语像是夸赞。小喇嘛嘻嘻地笑着。我不确定张起灵是不是也笑了那么一下。直到小喇嘛走到我跟前把盒盖举起来,我才回过神来,有点手足无措。
“扎西德勒。”他说,笑容极其单纯。
我不确定是不是该接过来,我知道自己那时候的表情一定傻得非常窘,或者窘得非常傻。以至于张起灵看不下去了,直接拉起我的手在灯盏上覆了一下。
“扎西德勒。”他说。

我心里忽然地咯噔一声,不知道是因为酥油的气味还是因为那润泽明亮的黄铜灯台在皮肤上留下的奇异触觉。张起灵的头发丝在我耳朵旁边一闪而过,我忽然感到那种奇异的触觉从右手瞬间蔓延到耳侧,就像是所有神经末梢都加了个百倍放大镜。

大殿背后的院子里传来斧凿的声音,像山下一样,这座古老的寺院也在整修。院子中间横放着巨大的木材和一罐罐胶漆,应该是用来做龙骨。张起灵背影一晃消失在毡门帘后面,那些精美的佛像应该就陈列在后殿中。
从刺眼的天光下走进暗漆漆的后殿,我的瞳孔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在这一刻,一抹酥油灯的火苗骤然跃起。一下子我就看见了对面坐的佛像。
它竟然刚完工,颜色未干,脸部挡着一张白纸。当白纸被从佛像面上一下揭去的时候,我看见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景象。大酥油灯台摇摆的光晕中,佛像狭长的双眼黑如点漆,那种带穿透性的灵气,就像一个人刚从混沌中下到这光明世界,初次睁开双眼。眉弯与唇鼻的颜色柔和透彻如同新鲜皮肤。
这几乎是一尊会呼吸的佛。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合十双手,包括那个站在架子上揭去纸张的喇嘛。他在木架上匍匐下来,如同一座暗红色的雕塑,跪拜到底之后颤颤地举手。狭小的殿堂一静到底,只有喇嘛们口中发出的喃喃念诵如同奇异的风。张起灵在我身后默默合掌,低低诵起了同样的经文。我第一次听到他发出这种类似吟唱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经受过熟稔的训练。

最后一句诵经声落下,喇嘛和工人们才慢慢散开。在这座完工的佛像旁边还有两座护法神像没有上色,木架子一直搭到半腰。
“张老师,”一个二十多岁的喇嘛用半流利的汉文和他打招呼,“佛祖刚好示现。张老师,很巧。”
“很巧。”
“这个后殿快完工了。加上左右两位护法,大概还要一个周。”
很奇怪这里的喇嘛似乎都认得他,我想起丹增说张起灵是从寺里来的,难道张起灵原本不是来教书的是来出家?我扫了张起灵一眼,他垂着眼睛打量油漆未干的莲座,刘海搭到眉头,把它们一剃刀推成喇嘛的平头一定形象特好。我差点傻笑出声。
工人们又爬上木架,开始给护法神剩余的部分上色。张起灵示意我过去,眼看一尊神像逐渐色彩具备神完气足,感觉相当奇异。给护法神的面孔刷完蓝色之后那个藏人停下了,招呼下面的同伴递上一盒黑色油彩。我以为他要点眼睛了,赶紧聚精会神。结果他把画笔递到了张起灵手里。
“张老师来。”他说,憨厚地笑着。“张老师是贵客。”
张起灵显然也没有意识到。拿着笔犹豫了两秒,然后说,“吴邪。”
“啊?”
“你来。”
张起灵用藏语解释了两句。藏人从架子上跳下来,跟我握了握手。连连做出了请的手势。
“我......我不行,我手抖。”
张起灵转身把笔塞进了我手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架子上的,紧张得手心出汗,二十多年里所有的失败经验一拥而上叽叽喳喳在我耳边死吵。我拿着画笔居高临下地回头看,所有人都看着我。再转过脸来,那蓝脸护法神一双死气白瞪的眼珠子距离我鼻尖不足十公分。
无路可退了。蓝脸的窦尔敦——草泥马啊!
这多大一荣耀,我心里自我安慰着,别人想还没机会呢。画俩眼珠子还能难倒我?胆气一壮我就把笔提起来了,啪地在那神像的眼眶子里落了一笔,然后看见笔尖止不住地微微颤着,好好一个圆差点给我画成瓜子。
张起灵在这时悄无声息地翻了上来,我还没察觉他已经出现在背后,握住了我拿笔的右手。我连带笔尖都微微一震,随即被他稳住了。这个姿势有种诡异的暧昧,然而竟不知怎么,我整个人从内到外忽然安定了下来。
张起灵的手非常稳。
像他的呼吸一样。
两分钟,最后一笔结束他跳下了架子。与此同时下面的议论声响起,我晕头晕脑地爬下去,每个人都对我笑着点头,之前那个藏人竖起了大拇指。
“不错!”他大声说,拍着我的肩膀,力气像是要把我拍进土里一截。

“这就是......你说的画佛像?”
“嗯。”
“不错。”
“不错。”
“嗯......你说什么?”
“——你也不错。”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手掌的触觉还残留在我手背上,同时残留着他在山路护栏沾上的鲜红涂料粉末。
“小...小张老师...”
“叫我小哥。”
“小哥...这些工人都是专门干这个的?画佛像?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请一两位去美育课上教课。”
“不是。”
“啊?”
“只是村民。”张起灵示意了一下村落的方向,“他们画佛像,因为这是佛。”
“像你之前说的...这对他们很重要?”
张起灵点了点头。
难以想象,这些皮肤黝黑手指粗糙的山民完成了这庄严惊人的佛像。如果在大路上遇见,我一定觉得他们和一般赶着牛羊的藏人没有两样。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两样。他们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依凭与生俱来的天分。我看着他们慢慢地往莲花瓣刷粉红色涂料,一刷接着一刷,手很稳,颜色很匀净。他们没有职业画家,没有优质画笔,当然更不需要考级,或者加分。我忽然感到自己之前很可笑。

我和那小哥大概沉默了半个小时,坐在颜料桶旁边看藏民们刷完了半个神像。很神奇,我居然也一句都没有想到要讲话。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04 14:13:00 +0800 CST  
@出出进进2289我未胡扯啊你看这不是蓝脸的窦尔敦——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05 20:27:00 +0800 CST  
回到学校我踢了鞋子把自己往床上一丢,手机响起来。是两三条房租信息和“湖南一狗咬伤五人”之类猎奇短信,看着我才好像被拉回了人间。那幢烛火摇曳的殿堂里,经历像做梦一样不切实际,我试着回想张起灵脸上的柔和表情,却始终觉得那种神情超出了他五官所能承受的极限。
刚才一定见鬼了。
晚饭铃响了起来,我习惯大学里半夜11点出门还能觅到食,对这种打铃开饭的方式都隔膜了。站起身去橱子上拿碗,手背上还残留着红色粉末,一想到要洗掉它,胃里忽然被另一种情绪撑得饱满。我放下碗又坐了回去。张起灵从房间门口过了两趟,悄没声儿我也知道是他。我倒在枕头上形同厌世,说不清,道不明。逐渐睡死过去。
半夜莫名其妙地惊醒,发现房间里已经全黑了,夜光表指针滴滴答答地走着,刚十点,不知道是熄灯时突如其来的黑暗还是胃里阵阵上升的饥饿的把我弄醒的。我坐起来,然后明白了让我醒过来的是什么,一种熟悉的感觉下身升起来,随着饥饿感往上蹿,从小腹窜到手指尖。
娘的,我忘掉照顾我的小兄弟太久,今晚它让我想起来了。
这两天晨颠夜倒,吃饭睡觉都晃晃悠悠的。把那东西从裤裆里拽住来握着它时我才又找回点儿存在感,至少还剩下一样活儿在哪儿都能干,至于是怎么奇怪地有了感觉的我就不管了。我迅速踢掉了束缚,整个上半身靠着枕头往墙上缩了缩。突如其来的快感居然很强烈,叫嚣着要冲破闸门,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大口喘息着,涌入鼻端的气味像被高原阳光曝晒过,很燃,很生疏,又很熟悉,夹着莫名其妙的青草味,几乎不能说是一种气味而是一种刺激,我喘着气,半张脸完全陷在了枕头里。在头脑冲进空白之前那一瞬间忽然电光火石地明白了一件事,我枕头上盖着的是那闷油瓶的毛巾。

两分钟或者一个小时之后我从墙上慢慢滑下来,半拉身子硌着生冷的铁条床。心跳还没稳回来,一记一记又沉重,又响亮,我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喘着气回潮的声音。我瞪着沉没在黑暗里的天花板,极度高潮头脑空白之后这一刻的冷静,太可怕了,像是吸毒醒来,像是死而复活,一瞬间整个世界变本加厉地拥到眼前。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些男人从女人身上爬起来那一刻翻脸不认人。
我转过头去,它还在那里。它当然在那里。一条皱巴巴的白色毛巾,也许是浴巾,很大,大到我可以拿它来当枕巾而且平安无事地睡了一整晚,谁也想不到仅仅隔了一天就让我心烦意乱。我坐起来盯着那团模糊的白色看了一分钟,然后抓起来闻了闻,它像我现在一样疲软,但仍然散发着那股跟它的主人一样安之若素的气味。我双手插在头发里捂住脑袋,低下头来正对着还赤裸着的下身。那个疯狂的器官是唯一的真实,不会撒谎,无法掩饰。
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我本能地拒绝想起张起灵的脸,然而它轻而易举地出现在我眼前。清瘦,眼尾细长,刘海长下来盖过眉头,永远面无表情,偶尔试图笑,笑得像是神经的无意识运动。我几乎能感觉到那条面部三叉神经是怎样努力地挣扎了一下,确定自己还没死。我想笑,紧接着一阵酸苦。只用了两天我便熟悉了他冰山脸上每个表情,轻车熟路,如同隔世相遇,但对于张起灵本人我几乎一无所知。姓名张起灵,汉族?年纪?户籍?学历?有无房产?有无婚恋?有无药物食物过敏?有无同性恋倾向?
而吴邪——汉族。二十四岁。杭州人。大学毕业。有套婚房,无有新娘。从不过敏,从无同性......十分钟前这一项被终生改写了。
我趿拉着拖鞋跳起来,抓起那条皱巴巴的毛巾,从床头拉着的铁丝上抓起另外一条,团起来塞进垃圾袋头也不回地拎出了门。垃圾推就在教工宿舍后面,我一口气冲下楼,在离垃圾池五六米的地方狠狠一挥手把袋子甩了出去。甩得太猛,手臂像脱臼一样硬生生的疼。我转身就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夜里大概也就十度左右。我一身衬衫冲出来,一路没命一样跑到校门口还是出了一身薄汗。
十一点,路边还有店子开门。奶茶铺,带着一个小超市兼营灰尘兮兮的日常用品,超市里灯都灭了,只有柜台还亮着,一个小伙子裹着棉大衣坐在小电视前头看着探索与发现,信号沙拉沙拉的。我掏出所有零钱往柜台上一放,道:“一瓶红星,一条毛巾。”
“那儿——”小伙子头都没回,拈着一颗瓜子反手指了指货架。节目正在探索“小山村的诡异夜声”,不亦乐乎。
我本来就七荤八素,听了这个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你是售货员还是我?有点职业素养好不好!”
小伙子愣了愣,吐掉瓜子壳回头看。我这才发现她是个姑娘,而且是个大眼睛姑娘,居然剪了个和男孩无异的寸头,但就算在电视机忽明忽暗的光底下也能看出五官笔挺,近乎艳。
坏了,我想,赶紧道歉。我还没开口姑娘已经站了起来,看都不看我一眼,把桌上的钱一把摊平,然后丢过来一个鄙视的眼神:“钱不够!”
我一叠声道歉,刚才出门太急根本没带钱包,狼狈地把零钱拢起来转身就要走。她忽然出声。
“站住——”
我转身,摸不着头脑。路见不平一声吼,难不成要我留下买路财。
她推开柜子,一会拿了条毛巾出来,顺手从桌子底下摸出瓶红星二锅头一起塞到我空着的左手里。“钱够。耍你玩的。以后对人说话客气点。”
我连声应着,窘得脸上有点冒火。她回柜台认认真真给我找了钱,把零票子推过来的时候顺便冲我笑了笑。
“我叫阿宁。”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06 19:19:00 +0800 CST  
早上我还是六七点起床了,那瓶红星放进了柜子里,没动。按说这该是个痛喝老酒好好反省人生的事儿,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把那瓶红星摆到桌面上打算用牙齿开瓶的前一刻我醒了。刚才撸的那一发已经向我证明疯狂后的清醒多可怕,一瓶酒喝下去任他醉也不过醉一个晚上,酒醒就坐实了。逃避没用,就算纠结成狗也要醒着.有些事儿你不想让它真,它就真不了。
于是我脖子上挂着新毛巾意气风发跟着晨练的学生队伍跑完大半个校园,天还漆黑,在第二次绊得差点扑倒在下水道上之后我放弃了跟队,悻悻地走到水池边去洗脸。监督晨练的同事们哈哈大笑,丹增跑过我身边时顺手堵了一下隔壁的水龙头刺了我一脸水。
“小吴老师起得早!”他一边逃跑一边笑。
来这儿之后我就成了猴子。我悻悻地想,冲掉满脸的肥皂泡沫,眼睛没睁听到旁边的水龙头还在响,伸手摸索着想把它关上,却碰到了一只手臂。
我吓了一跳,忽然所有的心虚都涌起来,像是腹诽完隔天就被肚子里的蛔虫告了密。
张起灵自顾自往脸上冲水,没有任何反应。这两排龙头是宿舍区唯一的水源,宿舍楼里没洗手间,学生晨练完过来冲一下脸漱漱口就算洗漱完毕了。所以现在两排池子水声稀里哗啦响得热闹,夹着汉文藏文的热烈交谈。
我清了清嗓子,忽然觉得口很干。
“小哥对不起,我把你的毛巾弄丢了。”
这句话我是笑着说的,以至于说完了我撤身就往回走,走开五十米才敢回头。张起灵和他的青草味儿肥皂已经从水龙头前面消失了,刚才他站过的地方挤着叽叽喳喳的学生。
早晨的风很凉,吹得我从衬衫里到心里一层层发虚。我很挫败,对上他的那一刻我又心慌了,虽然不过是对着他的脊背自说自话。人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冷静理智,无坚不摧。何况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勇敢的人。

日子在继续,当我上完第一节历史课,回宿舍把两条新毛巾挂在张起灵房门把手上的时候,我告诫自己要让一切回到正轨。午夜人容易不清醒,脱了衣服什么都上脑,穿起衣服还得是堂堂正正好青年。
接连买两次毛巾让阿宁好好地讥笑了我一回,这姑娘大大咧咧敢想敢说,一边悉悉索索地从货架里面往外拽毛巾,一边顺口建议我用手纸更好。意义不言自明,令我惊爆气结。
“你...姑娘家什么都敢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根本不理我,三下五除二收了钱又回头捣鼓电视,铺子里用的还是老式天线电视机,一屏幕的雪花让人心烦。阿宁打开了半个主机壳拿钳子折腾着,红的绿的电线曲里拐弯,看得我眼晕。
“没辙。机子太老。”她丢下钳子,装回机壳拧好螺丝,“也收不到什么台。一天一半时间放新闻,剩下一半闹故障。”
“不是还有探索发现?昨天节目如何?”
“无聊透顶。一个村庄每天晚上都传来奇怪的声音,专家介入调查,结果你猜?”“村头一户人家打呼噜。”
“还真是!”阿宁从椅子里跳起来,“你也看过?”
“这是探索发现的经典黑历史,流传很广了。”我顿了顿,“我是指...在外面,嗯...在内地。”
“是吗。”阿宁叹气,“来这里太久了。天天看新闻,还是听什么都像新闻。”

阿宁祖籍东北,哥哥内地医专毕业分配来琼结县医院工作,她跟过来。成天看着一小铺子,收入和艳遇一样菲薄,她倒是晃悠晃悠的不着急。我偶尔问起她摆出一脸深沉,说是前几年各处奔波太累,现在算度假。
“你来西藏之前干什么,”以我念书十几年的贫乏经验,无法想象她口中的各处奔波,“走遍中国?”
“小半个。”
这姑娘惯会胡扯,经历和年龄一样成谜,后者我一问她会狠狠地揪我耳朵,不过精力充沛头脑活络倒真像个走四海的人物。我偶尔跟她提及伤脑筋的八年级美育课,她呼啦一声站起来拽着我的手臂把我拖到了医院。配药部前面一个大院子,十来个藏民正在排演藏戏,一边的阴凉地上摊着刚画好的藏戏面具,鬼怪、神灵、动物、乞丐、婆罗门,颜料未干。

“告诉你小孩子最馋这个。”阿宁兴奋地拉着我围着面具转,“每天放学都有孩子绕到医院里来看面具,蹲在旁边指指戳戳的。大人不许他们动,演戏的面具,有灵性。”
“那我也不敢动......”
“照葫芦画瓢拿纸板剪个眼睛鼻子,刷上颜色不就行?教孩子们做这个,包你变人气教师。”
“我还不会...”
“刷颜色你不会?别告诉我你没拿过画笔。”
“我......”
我完全不记得给那蓝脸怪点眼珠子是什么手感了,只记得我松了劲回头的一刻,酥油灯无始无终的光晕里,张起灵的睫毛短暂地眨了一下。那间幽深后殿里所有曾经助长我勇气的东西,现在都变成障碍。
我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没有。我拿过画笔。”

第一节美育课在周五,我还有两天。下午没课我马上跑了趟地区,买回一厚沓卡纸和四十支小号美工刷,没要发票,主要心里还怯着,这所学校恐怕没有给美育课报销的先例,万一课再上砸了那就是双料笑话。颜料倒不缺,丹增七七八八地弄来一堆,说是之前的支教老师带来用剩下的,不够再找他。现在到处搞基础建设,房屋翻修,别的少,胶漆颜料不缺。
我从阿宁那里搞了几个空塑料罐头归置颜料。小盒马利油彩开封过,有的只剩一半,脱水干成塑胶状,干颜料捣碎用油化开,磨细,相同颜色倒进同个塑料罐。这活儿我干得相当上瘾,在家时我妈一年三百六十天手上是沾着色儿的,我无聊戳旁边看也看个八九不离十。丹增陆续又送来颜料,数量之多跟变出来的一样。孩子们对这些东西兴趣高涨得让我犯怵,无论是早晨跑操结束、午休之前、晚饭之前还是晚自习下课后,只要得上十分钟空,孩子们就三五成群地涌到我宿舍门前对着一地五彩斑斓指指点点,说笑,大声抽气。他们的眼睛可以长久地盯着那些鲜艳颜色,但只要目光跟我对上就蹦出一串笑,一头钻回人堆里去。有几个大概是我教过的,能羞涩地跟我对视两秒,转过身去跟同伴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小脸红扑扑的相当兴奋。女生们缩在后面,大胆些的,从同伴的腿脚间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试图沾一下离她最近的红色颜料。这里的孩子天然到几乎没受任何染污,我至今难以想象那种纯净,只记得他们睁大干净的眼睛的样子,看天看地,看黑板,看我,看我那一地仿佛是熠熠生辉的颜料。
我从未感到,我此生所做的哪一件事情如此神圣。
地上摆满颜料盒,满到我自己进来也只好跳。孩子们只能堵在走道里,后面的人压着前面人的肩膀窥探。我一度很担心影响到老师们休息,好不容易学生走了,赶紧挨门挨户道歉。但大多数人都哈哈一笑说早就习惯了,哪次来支教老师孩子都这样,几个老师竟代替学生向我抱歉,说孩子闹,但没坏心,小吴老师多担待。

偶尔我会有点恍惚,以为门外雀跃吵闹的孩子们身后还站着一个颀长沉默的影子,然而抬起头他站过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那天晚上我干到快十点才听到隔壁一声门响,一停手,意识到快熄灯,赶紧把一地颜料盒子归置归置,刚站起来拿了脸盆灯就灭了。我想了想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里空荡荡,楼梯口落下一线狭长的月光,张起灵低着头从走廊那头快步走过来,手里端着一只口杯。
我定了定心,下意识地想要笑,随即发现天太黑根本没必要。
“小张老师。”
“嗯。”
“这么晚才回来啊,在忙......”
“早睡。”
门咔哒一声碰上了。我看着脚尖前头落着的那一线月光,心里有一半空落落,有一半负罪。
我至今未能确认我对闷油瓶的确切感情,只能力保他一无所知。

小花来了条短信问我文艺工作者的感觉如何,回复一切顺利只等组织考验之后顺理成章地挨了他一顿呲儿,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切忌浮躁。
“这口气怎么听怎么像那晚上遇见的胖子。你们老在一起?”
“是老在一起。”
“别是在一起了吧。”
“滚。我老在画室里,云彩也老在画室里——所以明白?”
“明白了。爱笑的姑娘艳遇总不会太少。倪老爷子说的。”
“是‘丰色’遇。”
撂下手机我好好笑了一阵,然后背起相机包上山了,打算把上次的佛像拍下来传给小花。让他别老在拉萨城里闭门造车,围观丰色遇,太祖说文艺来源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我相信他比我更能领会这种美。这次我从容了些,沿着简易的盘山道望上看,山体上不时出现像是断壁残垣的东西,数量惊人,从半山腰断断续续地延伸至山顶,由于长久的风化和废弃和山石几乎融为一色。山顶有几段保存的比较完好,十几条经幡从上面牵下来,末端固定在周围的岩石上。藏人会在重要建筑或山头上牵引经幡,但这段残墙除了保存的完好些之外似乎没什么特点。我站住脚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马上就发现这片曾经的建筑群规模惊人,从山顶到山腰往下都能看到残墙,而广度几乎覆盖整面山,我走了十分钟还没走出建筑范围。
很难想象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这个偏远落寞的小县城,竟然留下如此惊人的巨大废墟。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09 12:59:00 +0800 CST  
卧槽为什么非一楼发的图片也会出现在贴吧界面的标题显示下面!我不要那个蓝脸怪!
说正事...我不确定今天的故事是否会有一些地点混乱感,所以决定看图说话。小卡片机拍的不好,别在意。

这就是青瓦达孜宫遗址。吴邪他们走的盘山道位于山腰部分,被黄色石头护栏围起来的那条。小哥坐着发呆的地方在这座红色外墙的宫殿废墟内,从盘山道下去需要走一段没有路的路。整面山体,都留存着低矮的墙基,走在盘山道往上看全是。沿着盘山道二十分钟后可以走到吴邪初见蓝脸怪的寺庙。
当年的青瓦六王宫声势显赫,现在已成巨大废墟。青瓦达孜在早期吐蕃历史上地位显著,如果在内地这里一定被开发成一个景区,但是当地显然没人认为有这个必要。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10 01:29:00 +0800 CST  
出乎我意料地,张起灵嗯了一声,就跟他真知道了一样,停了停说,“不用谢。”
门在我面前关上了,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像是本来打算调戏小娘子反被小娘子调戏了的菜鸟恶少。一肚子问号回到宿舍,开了门看到床上多了本书,薄薄一本,就在我枕头边。

一拿上手我几乎可以确定这是谁的。大开本,很薄,不到一百页。不是新书,书边轻微泛黄,铜版纸已经有种柔脆的手感。但是书面极少划痕和破损,要不是保养得当,就是很少被翻阅。我闻了闻书页,一股已经很熟悉的,陈旧青草气味证实了我的猜测。
《京剧脸谱绘集》。闷油瓶居然会有这种书。
当地不可能买到或借到,而且想象闷油瓶逛新华书店的样子我都觉得违和,唯一的可能是从内地带上来的。但他看起来不像热衷藏书的人,值得山远水远带上西藏,尤其是这样一本横看竖看都无关紧要的画册。书里带着大量脸谱插图,旁边简明地介绍了每种颜色和纹路的象征,不复杂,正好够用。我把画册从头看到尾,心里感情复杂,难以言说。

原来他并未如我想象的那样视我如无物,何况,我从没跟谁透露过我要教画脸谱。在一个无人注目的空间中,在所有喧哗和吵闹背后,他的目光洞悉一切,他的沉默让人熨帖。
现在我至少知道了闷油瓶说的不用谢是什么意思,同时隐约觉得那种青草味有点熟悉。现在我能肯定它就是闷油瓶用的药膏的味道,京剧的字样提醒了我,如果没有记错那种紫色的药膏小花小时候也用过,他小时学戏总是跌得青一块紫一块,一年里有半年身上闻得见药味。别人贴膏药,小花剑走偏锋涂药膏,据说是祖上传下来,消肿特灵,而且照他说药膏紫色的,就算好皮肤涂完也像带了伤,师父打人时看到也许会手下留情。
闷油瓶会和京戏有什么联系?我想象不出闷油瓶吊着眉头朝台下飞媚眼是个什么场景,于是关灯睡觉。

也许因为书在枕边的缘故我睡得相当好,天大亮才醒。眼睛还没睁开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门口叽叽喳喳,头一抬房门开了条缝,几张小脸在门缝后面上下攒动。原来学生晨练都结束了,大概看我没去跑步索性找到了宿舍里。我翻身跳起来朝门口大吼一声,孩子们笑着一哄而散,只听见走廊里远远大喊。
“吴老师起床了!”
“吴老师今天上课!”
“吴老师嗷嗷嗷嗷——”
太丢人了,我想。
我抱着一大堆东西走进教室的时候整个班还是沸腾了,在我把颜料盒堆在讲台上宣布今天做面具的时候沸腾到了顶峰。我用劲儿敲着桌子让所有人安静,以免年级主任来把我赶下讲台。
“谁再吵,面具做好归我。”
一下子所有孩子都闭嘴了。竟然还有孩子从后面捂住不想闭嘴的同学的嘴,防止他再发出声音。我自己差点笑出来。

低龄学生的课堂,不方便动剪刀,我把剪好五官的面具纸板发下去,孩子们又按捺不住了迫不及待往脸上带,瞪大眼珠子相互吓唬着。直到我威胁道再吵不给你们发颜料。然而事实证明发不发颜料都差不多,孩子们用一切可以用的东西在纸板上染色,圆珠笔,铅笔,红水笔,粉笔,甚至外面揪下来的花草枝茎,那种翠绿让人惊讶。而颜料则大多被他们用来相互涂抹。课堂的后半部分学生们玩得不亦乐乎,我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地指导——实际就是被不断拉着“吴老师看我画的!”“吴老师看我的!”,虽然我并没看出他们听进了我讲的内容,哪怕一点,但却不得不惊叹于他们无拘无束的创造。有一个孩子的面具画了两撇弯曲上翘的胡子,两颊用云朵装饰,额头中间有一枚闪闪发光的太阳,颜色相当鲜艳柔和。他告诉我这是天神。
“为什么是天神呢?”
“他的胡子连着云。太阳在他额头上。”
我有一瞬间怀疑这是某首诗,但他说的那么自然,而且是真的。

下课铃打了,看着把面具顶在脸上跳跃而出的男孩女孩们我不太能说清楚这节课上的到底算不算成功,但至少他们很快乐。下课前十分钟就有其他班级的孩子在后窗下蹦蹦跳跳努力窥看教室,现在欢乐地和涌出去的学生会合在了一起。我收拾好东西走出去,门外一地金黄的阳光,简直像是学生时代期末考考完了最后一门,大松一口气。
我居然看见了张起灵,就站在后门口,欢闹的孩子们从他身边涌出去,他站在一地阳光里像是沉默的礁石。
“小张……小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示意了一下左手边的一群孩子,他们额头上还带着新鲜的汗珠,现在正用藏语和脸上带着面具的孩子大声讲着什么。一脸艳羡的表情。
“学生在这里。”
显然刚下体育课,看那些孩子热气蒸腾的脑袋就知道了。离下课十分钟他们就在后门口蹦跶了,闷油瓶大概是发现学生流失太多,顺路找到了这里。
我很抱歉。
“真不好意思,”我挠了挠头,“好像打扰你正常上课秩序了……”
张起灵眨了一下眼睛,没有说什么,淡淡地看向一边。窗户外面成群的羊正在穿越公路。
“很成功。”
“呃……”我不知道他在说这节课很成功,还是我成功地打扰到了他上课,只能相信二者兼有。“其实也不是。我觉得我没让他们学到什么,我备课备到了面具的起源,作用,色彩的象征意义,哪——”我翻开备课本让他看我密密麻麻的笔记,“但是课堂上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我准备的东西越讲越快,最后草草结束,因为我感到学生的心思只在他们手里的面具和颜料上……嗯,还有你的那本书。”
那本小册子就躺在我臂弯里的文件夹下面,但我现在无意还给他。
“备课时帮了我大忙。可惜,我恐怕还是没能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京剧面具……”

张起灵打断了我,他的目光终于从那群羊上收回来,落到了我的脸上。
“吴邪,你是一个好老师。好老师会启示,不是灌输。”
我下意识屈指数算字数,这一句话够他平常讲四句。
就算现在教导主任被戴着面具花着脸满身油彩的学生撞倒在门槛上,气急败坏把我叫去办公室站墙角,我也无怨无悔了。所有喜悦的细胞一下子涌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突然想起一个在有生之年不断被嘲笑的美术废上完了第一节美育课,不仅上完了,而且很成功。我开心得想哈哈大笑,想把我学生的作品戴在脸上挨个朝我妈朝小花显摆过去。职业画家算什么,教书育人才牛逼,我瞬间有种手舞足蹈的冲动。张起灵的睫毛落着阳光,闪了一下,看到他的眼睛,我就回归得像个孩子。
“走吧。”
我一把挽起他的胳膊,张起灵怔了怔,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其他表示,就这么被我拽着往宿舍走去。出了教学楼迎面是非常蓝的天,阳光璀璨,在操场上疯玩儿的学生争争抢抢一个面具,看到我们停下来大喊“吴老师好!”“张老师好!”
我心情阳光到极点,朝他们挥完手顺便打了个唿哨,然后哈哈笑着再次拉住张起灵,“走,小哥,我们回去!”
张起灵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在考虑是否应该直接把我送去医院。
然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13 10:38:00 +0800 CST  
天气开始变凉。
藏地的阳光竟然会呈现出如水的温柔,即使在三千米的高空天也变得悠远,一朵一朵白云边缘清晰,在头顶懒洋洋的移动着。我经常仰躺在操场草坪上看云,风贴着地刮,凉飕飕的,我已经不担心紫外线对皮肤的损伤了,反正我的脸现在恐怕跟刚从非洲旅行回来无异。照了张照片发给小花,收回一串“hei hei hei ”。这丫真各色。
我没问小花晒成什么样子,省的自己受打击。电话里说他现在也天天到处跑,写生,跟那黑眼镜一样架着副黑眼镜,晒得黑的像眼镜,但我估计以他的皮肤底子,顶多就是带上一层古铜色,回头上了台油彩一抹,还是绝色倾城。角儿们的脸皮,从来不是自己的脸皮,有时我闲得无聊打开手机听小花以前录的唱段儿,恍惚得不知道解语花和解雨臣哪个是他的面具。扮上了他是解语花,妩媚、惆怅、春风无限;拿起画笔他又成了解雨臣,敏锐、落拓、漫不经心。我不知道这两个身份他更热衷哪个,或都不热衷,真正的小花似乎藏在解语花和解雨臣身后,不论甘苦,举重若轻。跟我不同,小花从不抱怨。

我经常一个下午放那些唱段,熟人的声音充斥在房间里让我安心。同时听到其他宿舍里远远传来的大鸣大放的藏地摇滚。门开着缝,漏进来的阳光像一线时针,在地板上缓缓地移动。时间变得很漫长,似乎无穷无尽,算算我在琼结也就呆了一个月,却像是过去半生。
阳光被短暂遮挡,有人从门前过,在地面投下半个人形的影子,静止不动。我拖完了半边地板转过身来才意识到有人在门口。
“小哥?”
他站在外面,门挡住了他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难测。
“进来坐。”
“不用了。”他顿了顿,“你听花鼓戏?”
张起灵极少对什么事情发生兴趣,上一次表现出特别注意似乎还是半个月前,对着我上厕所出来忘记拉上的大前门皱了皱眉头。
“偶尔听听,朋友会唱。”我很惊讶他能听出这是花鼓,但以他这种老年人的生活方式喜欢听戏倒也有可能,“你也喜欢?正好我这个唱戏的朋友也在萨拉,有机会介绍你们见见,他可唱的不赖,在南边,大小也算个角儿。”
“不是。随便问问。”
我看着他的背影,张起灵看起来有所隐瞒。但是,如果他已经学会了随便问问,我想要他学会更多。

十月份,在浪卡子支教的同学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羊卓雍错,趁着国庆放假。十一期间内地旅游井喷,但在西藏由于天气变冷和草木开始衰黄,反而是旅游淡季的开始。明天正式放假,学校按惯例提前放了一个下午,因为很多学生回家要徒步翻越一两个甚至更多山头,没有公交车,而且雨季还没有结束,松软的泥土给翻山带来不便,如果在路上遇雨,耗费的时间会更长。
我接完电话进食堂的时候张起灵正对着一壶酥油茶和榨菜馒头发呆。平常晚上还有杂烩菜,假期就不好说了,这里的食堂不像内地放假了还有校工值班。虽说闷油瓶对食物从不挑剔,之前放假肯定也有一顿没一顿惯了,但我在这里还眼看他吃一周酥油茶泡馒头,太不忍心了。

我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绕过去坐在他对面。
“小哥,羊卓雍错是什么湖?”
闷油瓶没什么反应,掰开馒头,把一半泡进酥油茶里。
“三大圣湖之一。”
三大圣湖我只知道日喀则,近年被旅游炒烂的景区。
“是不是那个……能照出自己前世和未来的湖?”
我明知故问。众所周知羊卓雍错一直被用来寻找活佛的转世灵童,投入宝瓶、哈达和药料之后,主持喇嘛会在圣湖中发现指示方位的显影,从而确定灵童的降生方位。而传说中能够照见灵魂的湖泊则是三个圣湖中的最后一个。
闷油瓶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其实……我想试试。”我把双手放在桌面上,认真地看着他。“如果这个湖确实能给人以指引——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通,它对我很重要。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

张起灵抬起头,我觉得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进了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些说不上的东西,就像那天听见我放花鼓戏时的表情,有点茫然,有点复杂,如同往事难说。
“吴邪,”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别自苦。”
说完了他起身就走,我忽然出手隔着桌子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腕。张起灵怔了怔,手腕一翻毫不费力地摆脱了我,马上又被我抓住了左手腕。
“我们一起去。”
张起灵沉默,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腕静脉在我手指下面暗涌般地澎湃着。一记一记像心跳。
“不用了。”
“我不相信你和你的牙刷一样清心寡欲。”我抓着他的手没有松,他反常的沉默给了我确认,“一个问心无愧的正常人在这种地方隐居一样呆上两年,没可能。”
张起灵加了点力气试图把我甩掉,我绕过桌子去双手抓住了他,如果他不愿意转过身来对着我,现在这个姿势,绝对没法把手腕从我手里挣开。
“这是我的事。”
“你打算继续?”
“和你无关。”
我心里有股小火苗蹭蹭往上冒,我打算激他,现在他成功地把我激着了。
“要不要告诉你一些和我有关的事?”
“放手。”
他以我无法看清的速度忽然转过身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记肘击仰面压倒在桌子上,张起灵的手当然也脱开了。他手肘压在我胸口的力量只持续了两秒,然后瞬间撤去,只够我看清他那双明显压抑着情绪的眼睛。波澜汹涌。
“别激我,我没耐心。”

几乎在张起灵消失在门口的同时我看见一道炫目的闪电划过窗前,紧接着雷声轰然巨响。大雨如同瓢泼倾泻而下,地上腾起被曝晒过的泥土的湿润腥气。我第一反应是张起灵没带伞,第二反应是让他淋,活该淋成狗。还没等我有第三反应,只见张起灵一步蹿回门里,头发稍滴着水,后面跟着淋得同样狼狈的丹增老师。
“出了点事。”丹增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山里半个小时前就下大雨了,有个学生中午动身,半小时前还没到家。他阿爸去镇子里打了电话到学校,就刚才。”
我一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抬起手一看,已经六点。
张起灵比较镇定,问:“哪个学生。几点走的。”
“仓杰。就是八三班那个高个子,画画很好的男孩。小吴老师,是你学生。从学校走的时候大概两点。”
是那个画天神面具的孩子,鼻梁很高,眼神明亮。
“四个小时。”张起灵说,“仓杰家要翻两个山头,天气好不会超过三小时。可能被雨堵在了半路上。”
我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张起灵皱着眉头的样子很严肃。
“不管怎么样我得去看看。最近雨季山体很不稳定,万一出事情——”丹增摆了摆手,“现在我就走。小张老师你在学校看着电话,再打来就告诉他我已经去找了。”
张起灵一把拦停了他,“你知道路?”
“这边往山顶去的路只有一条。”
“翻过山去有三岔口,平常穿过溪就行,现在雨太大,溪水肯定不能过人。得绕上一段路。”张起灵把丹增的手电从衣袋里抽出来,“我去。”
“不行,不能让你自己走。我陪你。小吴老师看电话。”
“吴邪不懂藏语。”
丹增抓了抓头,显然也难住了。张起灵啧了一声,道,“没有时间了。”抓起雨衣和手电就出了门。
我不知道哪里涌起的一股火,骂了一句就追出去。
“妈的,简直拿小爷不当人。张起灵——”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里,我抓了丹增的雨衣出来,帽子很挡视线,我索性摘了帽子,一瞬间雨水顺着脖领子往衣服里灌。张起灵已经跳上了停在校门口的一辆摩托,冲着跃上后座的我大声道:“眼镜摘掉,帽子戴上!”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14 00:14:00 +0800 CST  
看来他明白甩不开我,根本不打算跟我白费口舌。我刚来得及拉起帽子,就被忽如其来的前冲力狠狠在后架上硌了一下。摩托车已经刺了出去,飞一样轧起两道水花。
我试图紧紧抓住后架维持平衡,头刚抬起来密集的雨就打了一脸,迎风加上摩托车的速度,雨点以一种惊人的力量劈头盖脸往上招呼。就算坐在张起灵身后,我试了两次还是抬不起头,咬咬牙,索性豁出去了,右手一把揽住张起灵的腰,左手伸到前面扶住他雨帽帽檐。
“坐好!别管我。”
“没门!”我咬牙,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摇摇晃晃,“小爷的命现在在你身上,照顾我就好好看路!”
他没再应声,猛加一把油门,摩托车箭一样飞了出去。半小时大雨就足以令街道严重积水,到时摩托车极易熄火。从学校到山脚下步行二十分钟,看闷油瓶这不要命的开法,是打算在车子熄火前能跑多远跑多远。还好现在雨不太能打到他的眼睛了,车身一下平稳很多,几个险坑都被他精准绕开。我趴在他肩头像一只紧紧扒在狼身上的狈,只求不要绊上什么石头坑被连人带车甩出三里地。

忽地车身一阵颠簸,闷油瓶猛地刹车我才发现已经到了山腰砂石地,这里是村庄的尽头,再往上没人住,也没公路,只有牧民和羊群踩出来的山道,没法开车。我跳下车,闷油瓶单手把车斜放在砂石地上回头冲我道:“开到村子避雨,等我回来。”
我想都没想就骂道:“老子不会开摩托!少废话,快走!”
“你不能去。”
“和你无关!现在没时间纠结这个问题,学生还在路上。我保证我出了事绝不拖累你,你出了事我豁出命帮你求援,要是学生出了事,你和我谁都负不起责任。别娘们兮兮地站着赶紧走!”
张起灵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冲进了雨雾里。
我紧跟在他身后,被雨季浸透的砂石路松软难行,踩下去一脚一个脚窝,我踩在闷油瓶的脚窝里跌跌撞撞往山头爬去。在高原爬山那种快要把肺挤出来的感觉再一次紧紧抓住了我,闷油瓶一次也没有停过,爬到山顶只用了大概二十分钟。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运动的极限。

大雨持续不了多久,稀稀拉拉地停了,好不容易站到山顶上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脚下这座山没雨了,然而一眼望去前面三两座山头顶上笼罩着暗沉的雨云,可以清晰地看见它们还下着雨,一片帘子状的雨雾笼罩在前面的山脊。虽然在杭州也听说过城东下雨西边晴,但我从未亲眼看过这样的景象。
“仓杰家在哪里?”
闷油瓶抬手指向对面的山头。
“那快走。”
我大喘了一口气,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跟着我。”
下山比上山更困难,这面是山的阴面,雨季形成的无数溪流从半山腰汇聚,覆盖了一部分山路,冲断了另一部分,我们不得不连滚带爬,闷油瓶一直抓着我的手,像上一次把我锁在他的背包后面一样牢牢地控制住我的平衡。
下山的过程中闷油瓶对着一处歪歪扭扭的砂石地面打量了几秒钟,皱起眉头。
“路冲断了。情况比我想的严重。”
雨季常常造成地质移位,甚至形成泥石流。这一片山体水源丰富,土地又都是砂石,没有树木,低矮植被的根系很难维持土壤。如果路被冲断了,很难保证会不会发生其他情况。还好现在看起来没有。
下到山脚我发现了更严重的情况,这里是两面山体夹成的山谷,对面的山坡也至少有七八股溪流顺山势流下来,和我们刚才所见的溪流一起,汇入了山谷中央的一处大溪——现在它已经不能称之为溪了,水流湍急暴涨。这大概就是闷油瓶说的那处需要绕道的溪水。我刚想往侧边的沙洲走,闷油瓶一把拉住了我。
“怎么?”
“看。”
潮湿的沙滩上印着两串脚印,一直延伸到溪水里。我心里狠狠一沉。不知仓杰是早已渡过溪去,还是发生了意外。
闷油瓶没有片刻犹豫,扯下雨衣往沙滩上一丢,接着迅速脱去了连帽衫,只剩一件黑色背心。
“你干什么?”
“过去看看。”
“太危险了,我们得从旁边绕过去!”
“没有时间了。”

张起灵轻而易举地摆脱了我的手,像是摆脱蜘蛛网的牵扯。现在我才明白只要他不想,我根本困不住他,无论是他的手,还是他这个人。我也迅速地把衬衫脱下来,刷刷两下撕成了四条。这里曾经有木桥,已经被水流冲毁,但河流中心还兀立着几根倔强的木桥墩。
“我不一起了。到了对岸如果发现脚印,打手势告诉我,我绕过去和你会合。如果没有,分别沿河而下,你找对岸,我找这边。”
我坚定地看着他。张起灵把衬衫布条打了双结缠在腰间,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就在那一刻,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笑了一下。那个笑容稍纵即逝。
“不会有事。”

看着他往河心走去我忽然有点控制不住地发抖,赶紧跑开几米去寻找可以渡河的沙洲的位置,再回头时他已经渡到了河心。水流很急,淹到他半腰,这是一个不确定的高度,看似毫无问题,却容易让人掉以轻心,一旦下盘不稳,很容易被水流带翻。他把布带的一端绑在木桩上,小心翼翼地在激流中移动。

这一刻我忽然确认了我对闷油瓶的感情,在这渺小的随时都可能被流水带走的生命里,我就算挣扎反侧五内俱焚,仍只能不出一声地看着他泅渡,挣扎,奋斗,获救,或者死亡。爱本身无从一言,却已责任重大,对于此外的一切人与事,我不再妄图背负任何责任。

闷油瓶艰难泅渡到了对岸,爬上沙滩的那一刻他停了停,像是呛到了水。我心里一紧,却见他翻身坐起来,对我挥舞双臂,指了指脚下的沙滩。
“有脚印?”
我跳了起来,对他大声呼喊。
闷油瓶点点头,跺了跺脚下的沙地,然后站起来,指了指前方做出要继续走的手势。
等我渡过河滩闷油瓶已经不见了踪影,下了溪才知道水有多急,踩着沙洲走水只没过我小腿,强劲的冲力仍然让人不寒而栗。河滩上确实有两排脚印,看来仓杰已经渡过溪水。我松了一口气,沿着脚印追踪而去,雨仍然在下,急一阵缓一阵,这座山我从来没有爬过,但沿路都有闷油瓶留下的记号,他大概是用随身带的军刀割破了我的衬衫,蓝色布条不时出现在树枝上。
我闷头走着,直到突然发现面前没有了路。

路没有了。

断面上还能看到裂开的基础和水泥,我面前大概几十米原先是路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泥沙坡体,倾斜的角度令人望而生畏,夹杂着折断树木和石块,我抬起头马上恐怖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头顶的山体塌方了,刚才这里经历了一场滑坡。根据砂石树枝的新鲜程度我根本没法判断塌方发生多久之前,十分钟?半小时?五分钟之后?
闷油瓶在哪里?这个问题一冒出来我整个人都焦灼了。我拼命想看清楚前面还有没有闷油瓶留下的蓝色布条,但一无所获。
唯一的办法是从塌方上爬过去。
闷油瓶艰难渡河的身影还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转眼就轮到我涉险了。我咳了两声给自己壮胆,探头打量塌方上部,很平静,应该暂时不会再次滑坡。路基还剩一小段,踩在路基上整个人贴紧山体,一点一点挪过去应该不会有掉落的危险。我探出半个人,右脚踩上路基,我的手在抖,脚也是。我不敢回头看山下的激流,就算是闷油瓶被塌方卷下去,也不会有生还的可能。我整个人都在发冷,却心跳得几乎要烧起来。

爬到一半我觉得有点异样,似乎被什么小东西砸了一下,抬起头几颗小石块夹杂砂砾簌簌滚落,我怕自己动作幅度太大会再引发滑坡,赶紧站住不动,就在那一刻更多的砂石从头顶滚下来,我忽然听到了闷油瓶的喊声。
“吴邪!快走——!”
我这才反应过来,娘的,又塌方了!我居然还傻乎乎地停着,塌方又不是狗你站定不动他会自己毛顺了。我一步跳上左边一块路基,一团泥沙裹挟着石块砸在我刚才站的地方。
闷油瓶已经越过山道向我这里冲了过来,一边回头对身后的孩子喊:“站在原地!”
我手脚并用快速通过塌方,大概还有五米,对面冲断的路基已经近在眼前。爬上路基就安全了。正在这时闷油瓶一声吼:“站住,贴紧山壁!”
我也听到了头顶呼啸的声音,反身往山壁上一趴,一截巨大的断枝砸在了我前面,根端卡在石头里。
闷油瓶在这时跃了起来。我刚抬起头他已经落在了断枝上,冲我伸出一只手。我一把抓住,紧接着整个人就被拉到半空,落在对面的路基底下。我手脚并用地爬上路基,闷油瓶脚下的山体开始松动,他显然意识到了,用力一踏断枝借力跃起。我奋力伸手刚来得及接住他的上半身,随即被他跃过来的力量一下压倒在路面上,两个人筋疲力尽地滚倒在一起。随即身后传来骇人响动,那棵断枝跟着汹涌而下的砂石一起呼啸而下,落入奔腾汹涌的溪流。

我不知道这样趴了多久,闷油瓶一半压在我身上,下颌几乎嵌进我肩窝。我喘着粗气,头晕目眩,阵阵耳鸣,只有胸口压着的重量证明我们都活下来了。我还嫌不够,想紧紧地抱住他,增加那重量来确认他的存在。但是我根本抬不起手来。直到仓杰跑到我们面前,哭着摇动张起灵的身体,又开始摇我的。
“张老师——!吴老师——!”
我好不容易睁开眼,张起灵已经翻下来,沉默地坐在旁边潮湿的沙地上。他的脸也有点发白。我动了动手脚,哪里都没什么事,刚才大概只是极度紧张造成的暂时脱力。我长长地喘了口气,伸手胡撸了一下仓杰湿漉漉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你这孩子,差点——”

话说到一半我才看清仓杰眼泪汪汪的脸,眼泪和雨水把那张小脸完全洗白了,我本来想说“差点害死我们”,赶紧在心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改口道:“差点吓死我们。”
小孩子扑进我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我抱紧他,一边拍着他的肩安慰,一边才来得及去看一眼张起灵。他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才低低地道:

“还好,我没有害死你。”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15 12:17:00 +0800 CST  
一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仓杰家炕桌两头,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酥油茶,意识在四肢百骸缓慢回速的声音让我眼皮发沉。仓杰的阿爸带着村里几个精壮男人在半路接到了我们,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扬手给了儿子一记耳光,我想挡,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还是张起灵拦下了这个直爽暴烈的藏族男人。现在我听见他拖着脚步在窗户底下走,窸窸窣窣地给马加草,从住房来看仓杰家在这个村子算小康。两间主屋连着厨房和牲口棚,两匹马拴在后院里,三个孩子跑来跑去。仓杰是最小的,其他两个都在地区念高中,很出息。我们抵达仓杰家之后这孩子又没了影,十分钟后回来说是打了电话到学校,告诉那边,张起灵和我今晚都在他家住。
仓杰夫妇坚持要我们睡里间,仓杰的爷爷上个月过世,里间的炕空了出来。仓杰的阿爸做了半辈子汉人的生意,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但显然没汉人那些陈腐的忌讳。

我趁热喝光碗里的酥油茶,第一次感到这种东西真熨帖,整个胃都暖了。张起灵垂着头坐在对面,也不知道睡着了没,一碗茶冷了没碰,我提起暖壶打算给他加点。一动,张起灵抬起头来摆了摆手。
“早点睡。”
他闷不做声钻进了脚头的被筒里,背对着我。我们中间隔着一张炕桌,一盏灯,两只碗,一床棉被,以及看不见摸不着的距离感。我坐在那里,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三分钟,然后动手移开两只碗,一盏灯,炕桌推到墙边。闷油瓶没有动静,似乎从躺下的那一刻就开始沉睡。

他的肩很瘦,就算裹在棉被里仍然是。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会无关紧要地对待一切,但我不能,从他渡河的一刻起我忽然明白宝贵的何其易碎。就算今天张起灵殒命在那条河,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我之前所有的沉迷苦痛甜蜜纠结,都将废作空文。
我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转过身将要开口的一瞬间,用另一只手盖住了他的眼睛。我从未这样近地接触过他的皮肤,如同电流瞬间传过手指,同时我感觉到张起灵下意识抖了一下,像是狗要甩掉毛皮上的水珠。

“我不怕你甩开我。”我俯身贴近他的耳朵,闻到他身上特殊的气味,那味道让我心跳加速,“你很清楚,只要你想,我根本没法反抗。”
张起灵没有动,也许仅仅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这足够我采取下一步行动了。我换了一只手,用更舒服的方式盖住他的眼睛。然后说:“我只是想说完下午没说完的话,告诉你一件和我有关的事。”
张起灵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紧接着一个反手,我被按回到自己的枕头上。我明白,张起灵无法容忍自己哪怕一瞬间陷入被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然而像几个小时前那样,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克制的波澜。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这样讲。”我的手被他紧紧压在我自己胸前,呼吸有点困难,“你也许听说过一种东西叫爱情,但我相信你从未见过它。很不幸,我见到了。”
张起灵的眼神没有一点松懈的意思,他俯视着我,就像提防着一头随时会咬人的兽。

“如果你问它是什么样子——”我喘了一口气,扭头朝向左手边,“就在那里。”

张起灵下意识转过头去。五分钟前我发现那里有一面镜子,黏在炕头的矮柜门上,足够照出我们两个人现在的样子。我们都只穿着背心,他的手肘压在我胸前,呼吸急促,暧昧,疲惫,彼此接近,相互对峙。看到镜子的那一刻张起灵楞了一下,迅速放开我,像被火烫到一样坐了回去。

我坐起身来,鼻尖几乎能碰到他低垂的刘海。

“如果你没有看见,我会受伤。但我能理解你,因为当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不是喜悦,我和你现在一样绝望。”

我的声音很低,说完就躺了回去,打算蒙头睡觉。躺到一半腰却被一只手箍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重重地撞在了闷油瓶的肩膀上,力度之大让我倒抽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脸已经埋进了他的肩窝。他一只手箍住我的腰,另一只手笼着我的头,像对孩子那样把我整个卷进了他的怀里。我的侧脸紧紧贴在闷油瓶的脖子上,几乎能听到那下面血管跳动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拥抱的紧密触觉和他脖颈后面的特殊气息令人迷醉晕眩。在我还能思考的一瞬间我没有喜悦,而是想着这小子到底藏了多久。张起灵这么严防死守的人怎会放任我一步步孤军深入,抑或在我独自纠结的这两个月里他早已洞烛先机,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想到这里我就压不住火了,低头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他肌肉一紧,却用更大的力气扣住了我。我一口气没接上来,狼狈地松了口,咬的不够狠。我恨恨地想。
在我松口的一瞬间,张起灵忽然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推开他整条手臂那么远的距离。

我们呼吸急促,彼此对望。在这种地方我只要一激动或者一运动马上觉得喘不上来气,现在有点头晕目眩,张起灵像是看出来了,忽然一用力,把我整个人放倒在枕头上。
我没完,我还有话要对他说,刚抬起头来,又被他按回去。接着他就像我刚才那样,盖住了我的眼睛。

“吴邪……”他低低开口,我第一次听到张起灵的声音里有犹豫。
“给我时间。”

一时间谁都没有动,没有开口。张起灵的手掌单薄,却有茧,生在指肚上,摩擦我的眼皮。我听见窗户外面脚步声,大概是仓杰阿爸喂完了马。
“……好。”
张起灵放开手躺了回去,钻进被子里。他躺好仓杰阿爸就推开门进来了,拎着马草筐,大着嗓子问:“两位老师还没睡?地方小,不习惯?”
我赶紧摆手,故意小小声道:“张老师都睡着了。我刚要睡,没找到电灯开关。”
仓杰阿爸哦了一声,拍了拍脑袋,刷地就把灯给关了。

门关上,屋子里一片寂静,我努力捕捉张起灵的呼吸,却一无所获。就算看不见,我也知道他和我一样,在黑暗中长久地睁着眼睛。
我把手伸出去,我知道在一片黑暗里我摸不到他,也许我摸摸索索一辈子,也终将无法接近他。
“……好。我相信时间。”

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我居然睡得很好,也许太累,连认床的毛病都改掉了。这一天发生太多事,脑子负担太重反而像是空白,等我醒已经是红日高升。模模糊糊睁眼看到一个人头,仓杰正蹲在我身边,轻手轻脚地从柜子上往下拿一个箩筐,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好心情,哈地一声坐起来,把小孩子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掉下去。
我赶紧拽住他,顺便拨弄了一下他毛茸茸的发顶,一边套衣服一边问:“昨天干嘛去了,下雨还没回家?”
套到一半我觉得不对劲,红格子衬衫,是我的没错。不过我昨天穿的好像是件蓝衬衫,随即才想起那件衬衫已经变成树上的引路标了。我转头看向旁边,半边床空空荡荡,张起灵不在。
“张老师呢?”
“昨天我放学去日瓦德庆寺看画佛像,”仓杰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嗯…吴老师您说什么?”
“张老师呢?张起灵呢?”
“张老师天还没亮就走了,对了,刚才央吉从学校回来,送衣服过来,说是张老师让她送的。”
“……几点了。”
“十点。”
我抱着头坐回到床上,似真似幻。动动四肢只留下昨天翻山越岭的肿胀疼痛,我无法确定昨晚那个揉进骨血的拥抱是不是真的。
“吴老师你怎么了?”
“太累头疼。”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要下炕,仓杰拖住了我,又是扒舌头又是翻眼球试图确定我有没有生病,最后把自己的脑袋按在我的额头上,大惊小怪地喊:“吴老师你发烧!”
“胡扯……”我含混地说,“我是刚起,热。”
迈出一步我才发现这小子可能说的有道理,地面好像在轻微的摇摇晃晃。但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间屋子多呆,张起灵的被子干干净净叠起,哪怕在上面看到他一根头发丝我也会心如猫抓。仓杰的阿爸坚持开车送我回去,绕道后山的一条盘山公路下到泽当,再从泽当走公路回琼结。我没问张起灵怎么回去的,也没问他怎么走的这么仓促。车厢里一直放着一个男人的专辑,声音粗犷悠长。
“我梦回的地方,经幡四处在飘扬,太阳的光芒把你照亮——”
仓杰阿爸开着开着车就跟着放声唱了起来。
路上偶尔碰见背着东西的乡民挥手朝他叫停,大概是打算搭车,这在交通不发达的藏区司空见惯。仓杰阿爸做出不行的手势,减慢了车速哈哈大笑着朝他们道歉。
“我有贵客哪!”

到了学校,我冲回宿舍一看,隔壁的门锁着,我开始敲门,一直敲到梅措老师从隔壁走出来,告诉我张起灵不在。隔壁是丹增的房间,我甚至一点都没想问梅措姐怎么会到这儿来串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开了门,空空荡荡。
他没有给我什么承诺,他只要我给他时间。
我重新敲开隔壁再隔壁的门,这次是丹增来开的门,两人都是一脸意外的表情。
“知不知道张起灵哪儿去了?”
“他回来过,收拾了东西,中午又走了。你没跟他在一起?”
不知道怎么我还能笑得出来,我就笑了笑,觉得脸上的肌肉在发木。
“他也许自己跑去羊湖度假了。”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18 00:34:00 +0800 CST  

画佛像的村民 照片来自支教队的队员
@暖色调4869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18 10:27:00 +0800 CST  
作者君被提前关了青铜门...门内无网络,更新未可知。自知坑品差,跪倒任鞭尸。言别虽急猝,重逢绝不迟。还请信坑主,完结终有时。【选在这种间隔期来发文就是作死,我终于知道了。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7-19 23:50:00 +0800 CST  
“你脸色不好——哎哟对了!”丹增一拍脑门,“有人找你,好像挺急。学校办公室电话响了一个早晨,校工以为电话坏了,开门打算修。接起来,是个汉人,气急败坏的。校工听汉文本领很坏,只知道是找你。那头一直重复吴邪吴邪。我抄了号码,你回个电话。”
我下意识掏手机,才想起衣服换过了。手机一直放胸袋,恐怕丢在昨天翻山越岭时候了。
“可能是你家里人,快去回电话。”
丹增掏出纸条递给我,我一眼看过不是爸妈,才放下心。 “喂——哪位?我吴邪。”
对面吵得像闹市区,接电话的嗓音陌生,愣一下,很响亮地“哦”了两声,道:“稍等!”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电话转手,小花尖锐的嗓音突然在听筒里爆开。
“你他娘的闹哪门子失踪!?”
我下意识把听筒扯开半米,这小子变过声之后恐怕再没发过这么尖的声。真狠,震到我脑仁疼。
“喂——吴邪?吴邪?”
“是我。”我赶紧说,听小花顿了顿,怕他再度爆发,赶紧道:“你可别喊了。什么事这么急?我在。”
“你还健在?”小花气极反笑,“没事,也就是今早看电视,琼结暴雨山体滑坡,也就是打你电话无法接通——别的真没事。”
我哦了两声,赶紧道歉,就听那头背景音里一个人呵呵笑着说:“得,我车都搞好了,小九爷又省了跑这趟琼结了。”
“手机打没电了,用的老黑的手机。”小花一点儿没理,简单补充了一句,“保持联系,换了手机告诉我。没事就好——没事挂了。”
咔的一声。通话断了。我清醒了。难受,掏心掏肝地。
我能想象小花心烦意乱地打了一早晨电话,想着想着心里牵着一块似的疼。我朋友太多,剩下小花成了唯一的兄弟。

我滚回床上睡到天昏地暗,醒来手表已指到晚上七点。这一觉睡得整个人关节嘎嘎响,像是死而复活,手机没了,我都不知道这是今天七点,还是第二天的七点。闷油瓶有没有回来。我伸出手迟疑地敲了敲墙壁,对面没响动。
我站在那里,耳朵里充斥着难堪的寂静,一刻比一刻更难忍受。
对了,柜子里还放着一瓶酒。我一把抓起来,毫没犹豫地用牙齿咬开瓶盖灌了一口,随即感觉牙龈火辣辣地疼。藏区缺水果蔬菜,维生素不足,再加上发烧上火和咬瓶盖一用力,牙龈破了,一口烈酒下去疼得醒心醒肺。
我推远了酒瓶,瞪着它看足足一分钟,脑子像个被高速旋转过的离心器慢慢沉淀。一口酒刺激得我回过味儿来了,我想扇自己一巴掌,再狠狠骂一句没出息。如果现在有人该借酒买醉,也是那个不知消失在世界哪个角落的闷油瓶,不是我。我该做的都结束了。仁至义尽。
我爬起来,把酒塞回柜子,推开门走出去。

阿宁的铺子还亮着灯,我需要和谁谈谈,谁都行。现在我无比怀念杭州的通宵酒吧,深夜同一个时刻醒着的陌生人可以借一杯酒聊到天亮,转眼便带着醉意永别。在这鬼地方分享你心情的只有半生不熟的熟人,熟人危险,半生不熟的人更危险,比一块半生不熟的牛肉还危险。
阿宁在锁门,她一矮身从门下钻出来然后一脚踩在合页上,那扇厚重的卷帘门在夜色里砸出惊心动魄的响声。听到身后动静,她敏捷地转过头,认出是我之后才放下横在胸前的长铁锁。
“闹哪样!这么晚?”

隔着一瓶酒我和阿宁相对无言,昏黄的光在我们头顶上晃来晃去,阿宁脸上影子也阴晴不定,但她看起来根本不想多问,拿杯子底儿漫不经心磕着柜台,似乎只想早点回家睡觉。
“不喝了,我送你回去。”
“喝完好睡觉。”
“...你明早还要来开门。”
“不开了。”
阿宁偏头斜了我一眼,闪过一丝无赖的笑容,好像三更半夜登门的不速之客不是我而是她。我想聊不敢聊的话全忘了。
“说你自己——什么事,这么晚跑来?”
“我刚回来,路过...”
“少胡扯,三个小时前就没有班车了。”
我接不上话,干脆端起杯子闷下去,真够辣,一条火龙从舌根直蹿落胃。我很起劲,借酒浇愁添了一个人,就不算借酒浇愁。
“来了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可愁的?”
“什么地方?”
“这里是岛,你我都是鲁滨逊。”阿宁对光晃荡着杯子,手法熟稔,“最后都会离开,但至少现在怎么也离不开——听我说,做点儿该做的。”
“比如?”
“及时行乐。”
“......”
“在北京也能喝酒,也能教书,也能开杂货店。有的事在西藏不做,在任何地方都没机会。”
我埋头沉默。阿宁的指甲笃笃敲着玻璃面,朱红色,润,很艳。跟她的唇色一样。我毫不怀疑在正确的时候,正确的人面前,这女人动一动眼睛也能让空气变成溺亡飞鸟的大海。而我现在瞎了狗眼,只认得那一条船。

“一个不识时务的人是不是很可恶?”
她眯缝着眼睛注视着我,然后抬手给我满上。
“非常可恶。”

这一顿酒把我喝了个底儿掉,摇摇晃晃出门看着水泥路在路牙子中间晃荡,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脑子却出奇清醒,清醒得像飘在半空,死拖活拽沉重的肉身。我不下来,风嗖嗖的,我飘着呢,像个风筝在三千米高空嘎嘣一声断了线。
“小吴老师!小吴老师!”
有人拉我的胳膊,扯我的脸,我徒劳地试图睁开眼皮,直到一股凉水迎头泼在脸上。
“怎么......”
光太亮了,我抬手打算遮,胳膊也发沉。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阿宁的脸,抱着胳膊站在那儿,右手还拎着一只水杯。丹增蹲在我旁边,四周围了几个不认识的黑脸膛藏民。
“小吴老师怎么喝多了,睡我门口了,”阿宁无辜地甩了甩头,“你们几个灌他的?”
丹增张了张嘴,打算解释两句还是放弃了,低下头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回学校。出事了。”

我想过出了什么事,从水管爆裂淹了整个教学楼到隔壁税务局的狗跳进来咬死了食堂的所有鸡,在踏进行政楼的那一刻我确定就算校长站在门口,叫我立刻收拾包走人我也很淡定了。然而刚推开会议室的门,全身的血忽然就凉在那里。

闷油瓶安静地躺在沙发上,像他平时一样安静,比他平时还要苍白。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8-14 23:35:00 +0800 CST  
我感到喉咙内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爆裂,下一秒我已经扑到了沙发前面,张起灵双眼紧闭的脸在我面前迅速放大。直到丹增一把拉住了我。
我甩开了他。
“他怎么了——?”
“——嘘。”
丹增从后面拍着我的肩膀让我镇定。
“小张老师从泽当回来,在车上晕倒了。”
“他该去医院。”
“校医已经检查过——”
“送他去医院,马上!”
“他睡着了,校医打了镇定剂。”丹增抓住我的肩膀将我转了个身,“进去,校长在里面等你。”
我不能离开。刚想开口,丹增做了个悄声的手势。
“让他休息。”

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觉得我在离开一个谋杀现场,推开里间门,扎西校长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握着一卷印刷品,敲着桌子,看向我的神情像是他已经盯着这扇门看了一早晨。

“你对张起灵了解多少?”
意外地,他劈头问我。
我盯着他,保持沉默,我揣摸不出他的意思,也不想揣摩。
“小张老师怎么了?”我反问,“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
我以为扎西会拒绝回答或者恼怒,但他盯着我看了半分钟,一声不吭地把手里的东西摊平,压在桌面上一把推过来。
不知怎么回事,我插在裤袋里的手有点抖,我暗暗地吸了一口气,保持镇定的表情翻开那卷东西。
全是藏文,我一个字也看不懂,只能从印刷粗劣的封面上的医院照片判定是一本病历本。
我合上病历本,露出一切了如指掌的神情直视着他。扎西校长显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简单。虽然我还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找我,但显然,他以为我知道点什么。
“你知道我不懂藏文。”
我不请自来地在他面前坐下。扎西双手交握拄在头顶,从胳膊的缝隙里看着我。他在举棋不定,这个时候,我知道,沉默最有分量。
“北京。张先生派你来的?”扎西忽然发问。
我扬了扬眉毛,“您以为,张起灵真是个孤立无援的人?”
我没有底,不过是诈他。说出这句话时我全身都绷紧了,万一扎西发现我一无所知,下一秒就会站起来把我赶出校长室,
扎西猛地站了起来,我喉咙一紧。但他只是大步走到了窗口。
“我对不起德仁喇嘛。”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上师圆寂前把小张老师托付给我,我没办好。我没见过张先生,但我也对不起张先生。现在你来了,张先生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这样,一切照常。”停了停我问,“告诉我张起灵现在的情况,您知道,我看不懂藏文。”
一口气卸下来,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虚。
“最近一次复诊日期是昨天。病历上没有新进展,颅腔肿瘤,保守治疗,数据稳定,但说不清他为什么会忽然晕倒。校医检查过,说暂时没有大碍。”
“他得去医院,至少得回教工宿舍好好休息。”我转身往外走。
“站住!”扎西忽然大吼,“我不允许我的教师牵扯进你们汉人的事,多一个也不行。这是我的底线。给小张老师看病的藏医是德仁喇嘛在世时安排的,除此之外,没人知道这件事。吴先生应该明白,如果我丢了饭碗,我谁也保不住。”

我慢慢坐回沙发里,手插进头发,轻声道:
“那你为什么让我知道...”
“...你刚才说什么?”
“我只是很好奇,”我把手放下来,恢复了正常的神情,“扎西校长怎么会知道,我就是那个人?”
说完我就想抽自己,这种偏僻的地方难得来几个汉人,如果张起灵背后真的有什么人在监视他或保护他,当然也是汉人。扎西却没有在意,把病历翻到了最后一页。我惊讶地看到那一页几乎被整个揉皱扯下来了,黑色的马克笔仓促地写着两个字“吴邪”,字迹潦草几乎连成一体,笔画处处有震颤的痕迹,像是在行驶中的车辆上仓促写成的。
“发现他的时候,他一直把这一页紧紧地抓在手里。”扎西叹了口气,“它暴露了你。”

门在我身后关上,扎西走了,闷油瓶这个样子不能回教工宿舍,他主张先把闷油瓶送到日瓦德庆寺,等情况稳定再做下一步决定。现在他去泽当请那位藏医。德仁喇嘛生前是日瓦德庆寺的住持,我不知扎西口中那个张先生与德仁是什么关系,更不知道扎西跟德仁喇嘛的过节,但肯任劳任怨接下张起灵这个麻烦,扎西算得上一诺千金。
我坐在地毯上愣愣地看着闷油瓶的脸,沙发很窄,我猜闷油瓶一定睡得很不舒服,但他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一束光从窗子里落下来,斜着照亮他的脸,眉毛和眼睛的弧度完全舒展开来,在天光的照耀下干净纯粹,没有一道多余的线条,我从没有这样长久和切近地打量过他的面容。我不知道张起灵这样一个背负了太重的故事的人,睡着的脸会单纯如婴儿。
这样说来,他一大早离开仓杰家,就回到学校换车去泽当的医院。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贴上了重症患者的标签。纵使知道张起灵藏起了大部分往事,我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他强韧、沉默、无坚不摧。没人想象得出他身体里最脆弱的角落埋藏着一颗炸弹,下一秒就可能毁掉他。
我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我试着想象那块可怕的肿瘤会在我手掌下哪里跳动,压迫着他的神经。四周的寂静压迫着我的耳膜,一片死寂中,我忽然感到张起灵的眼皮在我手心里动了动。
我触电一样弹开手,张起灵慢慢睁开了眼睛。似乎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天光,艰难地眨了两下,然后,在他的眼睛逐渐恢复焦点之后,我看到他动了动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个明确无误的笑容。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8-18 00:33:00 +0800 CST  
我哑口无言,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泡沫从身体里升起来,在碰到这个如同神谕的笑容的一刻,啪的一声碎成五彩斑斓的空气。
我手足无措地退开,眼看着张起灵用肘弯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来。
“小...小哥?”
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张起灵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一个动作是迅速地蹬开了那条不属于他的军绿毛毯,一缩身子背靠沙发拐角,迅速扫视了一眼四周的环境,顺手把倚在沙发下的背包提到手边。这一切在几秒内发生,之后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安心的神色,直到这时,他才转头看向我。
“张起灵...张起灵?”
我试探着朝他伸过手去,我忽然无比恐慌。
张起灵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像是有只苍蝇在他鼻子前盘旋,他并没有伸手挡我,但对上他一无所知的目光的一刻,我像是被人迎头扇了一个嘴巴。

“我很好,麻烦你了。”
他淡淡地说,非常礼貌。然后站起来就朝外走,顺手把背包甩上肩头。

我像个雕像一样呆在原地,全身的血都在十三度的天气里冻成了冰,扎着骨头的简直不是疼。
“张起灵!”
我大吼了一声,不要命似的追出去。傍晚的阳光橙黄得像熬出来的浓浆,诡异妖艳,张起灵细长的影子转眼就消失在楼梯拐角,我一连跳下三级楼梯,在楼梯口转角被丹增扑上来拖住了。
“小吴老师冷静点——”我听见他大喊,“怎么回事,张老师干什么了?”
我差点一拳打在他脸上,丹增扭住了我,挣扎中我听见他喊:“张老师刚醒脑子糊涂,你别这样!到底怎么了——?”

五分钟后我躺在医务室的硬板床上,老校医坐在旁边恶狠狠地盯着我,橘皮脸上的皱纹都扭成了漩。丹增连拖带扭地把我推进了医务室,一定要老校医给我打一针镇定。老校医满口答应着,咔哒一声锁住了门,然后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自己泄了气。
丹增的脚步声眨眼间就消失在走廊上,他又去追张起灵了。
“躺床上去,”他稀里哗啦地把抽屉里的红药水棉签拨拉开,根本不管失魂落魄站在屋子当中的我,“你开不了锁,算了吧。一嗓子喊得我老头子都听到了,你年轻人嗓子还要伐?课还要上伐?来喝点药——”
听着老校医的南方乡音,我突然感到软弱极了。
如果有福气我希望像闷油瓶一样,彻彻底底把什么都忘了。

疲劳、宿醉加上药水的作用,我昏昏沉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丹增坐在桌边,用核桃夹子对付一簸箕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果核。
“张老师没什么问题,”他小声说,“虽然他也说不清晕倒的原因,我说大概是前两天太累,你们内地人来西藏,时间再长,太累还是会高原反应。陈医生要给他检查,他没让老陈进门。就问了问我,还有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我说没有,嘿,还是校长考虑的周到,他知道张老师脾气!”
丹增放下核桃夹子往前凑了凑,又问:“不过你跟张老师,怎么回事?”
“张起灵怎么说?”
“问他,他没说话。”
不想回答的时候,张起灵不说话;同样,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他也一样选择沉默。

“对了,校长回来了,好像很急,问张老师怎么样了,问你在哪儿。我告诉他张老师早醒了,你不舒服睡了。他叫我明天告诉你,他找你。”
我看着丹增淳朴地笑着的脸,忽然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了,还有下午,对不住。”
丹增挠着头笑了,拍回来的力度比我还大。

天早就黑了,路灯都亮了起来。我在宿舍门口徘徊了很久,直到早秋幸存的牛蝇开始攻击我的手臂和小腿。走廊整齐地透出一排灯光,这里的宿舍统一来电,统一熄灯,就算假期大部分老师都回了家,宿舍灯仍然准时亮起。
啪的一下,就像在眼前腾起一片黑雾,灯熄了。
十点了。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念头,紧接着,还没等黑暗带来的短暂失明消退,我的双脚自己动了起来,轻车熟路地踏进了走廊。藏地的月光像一匹纱兜头盖脸扑来,我敲响了张起灵的门。敲的很响,那一刻我希望我是在梦游,可以惊醒,惊醒之后发现什么也没发生。
门把手动了起来,我看到一个穿白色POLO衫的身影,浮现在黑暗里。
“那个...抱歉...我屋里突然没电了。可以借我手电筒吗?”
我的声音异常不真实,但很好,天黑着,他看不到我的脸。
“有。”
他转过身去,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一束光突然跃起照亮了他的脸,紧接着他擎着那束光向我走来。
“谢谢...忽然就没电了...我想我的电灯恐怕坏了。”
“灯没坏。”
“嗯...什么?”
张起灵敲了敲贴在房门上的一张A4纸,我自动把电筒转过去。
“第五条。”
“呃...原来如此...谢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起灵。”
“我叫吴邪,我刚来,以后多指教。”
“不客气。”
我们握了手,然后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8-19 22:10:00 +0800 CST  
锁和门碰撞的咔哒一声,非常轻微。像钟的指针跳上了十二点,夜忽然变得异常静,异常漫长。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难熬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倚在墙边,坐到床沿,月亮沿着山的轮廓缓缓移动,逼视着我像困兽一般蜷缩纠缠,窗框上方的山影暗黑模糊,似乎下一秒钟就会亮起,又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在漫长而沉默的角力中将自己撕裂。

我想念张起灵,想念那个不置一词把什么都压回心里的的闷油瓶。虽然他就躺在隔壁,虽然我可以用任何一个听得过去的理由敲开他的门,并且肯定他绝不会生气,甚至不会在意。但现在,就算我能从背后箍住他的肩膀,把他的面孔揉进我的颈窝,像那个晚上一样深入骨血地拥抱也都于事无补。我无法自欺欺人,他走丢了,顺便还把我弄丢了。
我坐在地板上,头往后仰倚着铁栏杆床就那么睡过去了。醒来时天光大亮,清早的云正越过高山,我茫然地瞪着那些云看了五分钟,直到朦胧感完全消失。
我想象不出,一觉醒来这个世界按键刷新了是什么感觉——除了闷油瓶脸上那完全陌生的神情。

再次走进校长办公室我感到头痛,扎西坐在椅子里双手交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表情刻意,反而显然他有点无所适从,似乎不知该怎样面对我。
我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虽然有时能爆发演员的小宇宙,但那是兔子急了也咬人。
“校长您找我?”
“不是我找...你。”扎西皱了皱鼻子,“张起灵的主治医师来了,就在里面。”
“我可以跟他聊聊?”
“当然,他想见你。”

校长室自带一个小间,门上挂着一幅法轮毡毯,推开门的一刹那我闻到温暖辛烈的草药气。光线很暗,我下意识地停了停,这时我才看到角落里跳跃着暗红火苗的铁皮炉,以及炉子后面坐着的女人。
一个女人。
我愣了愣,窗帘缝隙里透出一线光,照亮了她传统藏族妇女的发线轮廓,然而她的脸完全沉入黑暗,凭直觉我才知道她在盯着我,然而就是这种直觉,让我忽然觉得她很难对付。
“这里。”
她并没有拉开窗帘的意思,但伸手拖近了炉边的一张坐毯。她说汉话,听声音已经不年轻了。
我犹豫地走过去在坐毯上盘腿坐下。这时我才看清楚她的面容,这女人大概四十岁,或者更多,藏人到了一定岁数之后确切年龄总是很难猜测。典型的藏族面孔,额头开阔,眼角细长,然而不同的是在炉火的光线下皮肤相当明净,整个人似乎沉浸在一层淡淡的微光里。
“你是吴邪?”
我点了点头,手插在兜里有点不自然,又抽了出来。进门之前我考虑了很多种办法,想从医师这里了解闷油瓶尽可能多的情况,日后好应付扎西。但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扎西校长应当告诉了您我的身份,”我咳了一声,决定先发制人,“以及我受谁的嘱托而来——说实话,发生这种事我很意外,但这样也好,您知道了我是谁,就不必有所顾忌或者保密,可以告诉我关于他的病的真相。”

扎西昨天暴露的软弱,让我猜测这位张先生很可能是张起灵来到西藏的原因,而他和德仁喇嘛一定有过什么约定,关于张起灵。否则扎西不可能说“我也对不起张先生”。至于他的身份,是张起灵的朋友抑或亲族?我无法揣测。但也不重要。

“扎西告诉我,你看过张起灵的病历。颅腔肿瘤,良性,压迫神经,最明显的症状是偶发性晕厥。”她揭开药罐盖子,加了些水,“昨天就发生了这种情况。”
“有没有后遗症?”
她的动作略微顿了一下。
“目前没有。”
“这就是说,也可能发生后遗症?”
“吴先生想说什么?”
我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把气氛搞得有些紧张。虽然女藏医的态度一贯的不急不慢,但我能感觉到她有所隐藏。
“抱歉,”我挠了挠头,“我之前忘记了问您的名字。”
女藏医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孩子气。她淡淡地笑了笑。
“白玛玉珠。”
“白玛医生,”我想了两秒,“您一定很熟悉张起灵的病史,我想知道,有没有可能——他晕厥后醒来时,会忘掉什么事或什么人。”
“这就是你的委托人想知道的?”
“和委托人无关,是我真心想求您帮忙。我...关心张起灵。”
“他忘记了什么?”
“他......”我语塞,很快转了个弯,“这就是我想问您的。”
“早晨我给他检查过,张起灵一切正常。”白玛淡淡地说,她把药从炉子上端下来,倒进一只垫着纱布的瓶子里,“他记得日子,记得课程,甚至记得八年级每一个学生的名字。总而言之,没什么能证明这次晕厥给他带来后遗症,他还可以正常上课。”

“他忘记了我——!”
我冲口而出,我等这一刻太久,忍到不想再忍,不管什么后果都见鬼去吧。

白玛的手一抖,几滴药溅到地毯上,迅速消失了。
“从病理的角度讲,这也是可能的。”她用白布巾擦掉溢出的药,“颅腔肿瘤带来短暂失忆,这有先例,患者可能忘记特定的某些人或事,往往是给过他重大刺激的事。”
“但这说不通!——病历呢?张起灵的病历呢?”
我盲目而疯狂地四处翻找着,直到发现完全没可能才作罢。
白玛一直怜悯地盯着我。
“在出事的那趟车上,他还写了我的名字!就在病历的最后一页,我看过!”我冲着白玛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很可能他昏厥前最后写下的就是吴邪两个字,但几个小时之后,他醒过来就彻底把我忘了,这根本说不通!病历呢?把那本病历给我!”

我徒劳地翻动着手边能碰到的任意一沓文件,现在我明白了张起灵的不置一词有多么可恶。至少言语还有痕迹,但他从未言说,我绝望地发现,只要他在记忆里把我抹去,我自己都不能证明我是谁,我曾经存在过。
“病历是隐私,我还是直接拿给张起灵比较好。我明白,这件事对你来说确实很不愉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非常明白。但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忘记的就让他忘记,对病人来说可能最好。”
白玛俯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发,看到她眼睛的那一刻,我以为她有什么话忍不住打算告诉我,然而她端起药瓶,转身离开了房间。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3-08-21 18:29:00 +0800 CST  

楼主:谢宛陵

字数:108965

发表时间:2013-06-26 02:5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2-10-20 13:10:00 +0800 CST

评论数:215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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