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用我一生·卷二 by十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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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算不如天算,换血的整个过程没能顺利完成。在撤离四姑娘山一天之后,组织发现了他们接到的调令是伪造的。张启山假造上级文件的形迹败露,假扮的张起灵也被揭穿。老九门此时剩下的人中几乎全是伤兵残将,虽拖延得了一时半刻,但无法阻止组织的人马原路返回。次日正午,组织回到了空无一人的营地。来到山前,悬崖上装置的用来防备突发状况的水泥罐装系统还没有撤下。失去了老九门的协助,组织不得不临时点选一队人进入墓道。这些人很快发现了启动后的机关暗道,随后一步步接近了放置血棺的石室。

其时整个换血过程已经接近尾声,张起灵和吴邪分别躺在两个相连的血棺中,超细的纤维连通着他们身上每一根主要血管,两个人都处于昏迷状态。作为看守者的解九已经从外面传来的响动中猜到了大致情况,焦急地计算着剩余时间。他并不是担心外面的人会进来,他们不可能进来,在他们摸到石室的门之前必定会触发墓道中隐藏的成百上千个陶罐。果然,片刻之后,解九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很快,便是水泥被打入、挤压碎石的声音——都被放弃了,没有一个人能进来,也没有一个能出去。但是解九没空感慨。陶罐被触发后,那些不长眼的剧毒毛发只会不顾一切的疯长,很快便会钻过石缝和土层的缝隙,长进这个石室。而处在换血过程中的麒麟血无法压制这种妖物,如果不及时离开,他们三个也会死在这里。最后,别无他法,在换血尚未完全完成的时候,解九扶出仍在昏迷中的两人,按照张起灵的交代毁掉血棺,从直通山底的密道逃了出去。

当夜,张起灵在药效消退后自动转醒,但身体极度虚弱,很快又失去了意识。解九此时尚且不知自己在九门队伍中的替身没有暴露,不敢贸然回京。而张起灵神志不清,也无法按照计划联系到张家人。考虑再三,解九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帮助他们的人。他带着张起灵和吴邪去了长沙。

吴老狗本身早已察觉这场盗墓活动的最终目的,并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厌倦。他与解家知交,又曾受恩于吴邪,没有推拒,将人安置在乡下一处秘密的农宅中。待张起灵醒后,三人从长计议。

随后的几个月,老九门在腥风血雨中残喘,昔日荣华飘摇零落,几家凋敝销声匿迹。另一边,组织的真正幕后领导和它所服务的对象在那一年先后去世。整个四姑娘山盗墓活动就像它悄无声息的开始时那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至此,组织元气大伤,老九门一蹶不振,张家族长下落不明。所有的动荡都在表面上平息了下来,等待着被掩盖。

经过休养,张起灵身体恢复很快,麒麟血的提升非常显著。似乎一切都朝着原本希望的方向发展着,只除了唯一的一点——吴邪一直没有醒过来。

这并不在张起灵预料之外。因为首先,换血未能彻底完成。另据解九所说,吴邪在脱出血棺时脑后曾有一处大量出血,幸好随后止住,检查后也无异状。除此之外,麒麟血与正常血液不同,要将体内所有麒麟血全部代谢更新需要十年的时间,也就是说麒麟血的周期是以十年为单位丈量的。这三个原因均有可能导致吴邪的昏迷。实际上,完美顺利的换血只是个百分之一的侥幸,在其他情况中,受伤、昏迷、残疾、甚至自己的死亡都有可能发生,张起灵早就做好准备了。他只为一件事做了万全保障,那就是吴邪的生命。只要吴邪活着,他能应对其他任何情况。

吴邪一直不醒,解九和吴老狗都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担忧,即便听了张起灵的解释也没有什么缓解。过了一阵子张起灵才明白过来,与其说是担心吴邪,他们更多的是在担心他——他是张家族长,身怀绝技,又掌握众多机密,太多的事情直接或间接的需要他,他不可以懈怠,不论因为什么。

这样的担心纯属多余。但张起灵觉得没必要解释,时间自然会驱散这些忧虑。旁人不懂,也无需懂,他对吴邪并不是那样。

当然也希望他醒来,期待他的陪伴,想过要两人一同走下去。但是,他对他并不是只有那样而已。

在认识吴邪之前,张起灵的生命里只有目的,没有愿望。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可以属于自己的。但他并不为此而痛苦。他不为任何事痛苦,就像是感知痛苦的河流被截断了。同样被截断的还有快乐、悲伤、恐惧、期待、失望……全部。人间只是他达成一个又一个目的和使命的场所而已,别无其他。而就连那些目的和使命,对他而言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他像一件武器、一柄利刃、一个失格的神,唯独不像人。他的母亲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切,在藏地皑皑白雪中,美丽的女子用她穷尽毕生所能换来的三个寂静昼夜唤醒了他的心。最初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是渐渐地,张起灵可以感觉到冷,无处不在的严寒,然后是巨大的荒凉,像没有尽头的风吹过干裂的河床。他的心里有了空旷的空间,但依然与世界僵持着。他孤立得太久也太远了,早已失去了自行搭建一座桥的能力。

然后,幸与不幸,吴邪出现了。

柔软的水流浸润河床;寒冬的阳光拂照大地;温热的血液充盈每一条干瘪的血管。缓慢的,无意的,复苏了一颗心。

在无垠的荒野上,开始有了一粒种子。在那之后,便有了虬结的根,交错的枝,一树一树的花叶。由于某一个人的存在而与万物都发生了联系,世界在熟识了数十年后重新退回陌生。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张起灵背着空空的行囊,如同幼儿,蹒跚学步。他懵懂过,以为保护就是一切;也犹豫过,在虚实真假间错失良机;他犯过错,妄图用肉体传达所有心意;他也吃过苦,在离索中漫漫煎熬。他花了十三年才终于和他在一起,但满足和安心却一再缩减。他以为自己所求的是对方的毫无保留,然而当吴邪真的向他交付了全部时,那种不彻底、不甘心的感觉却愈发强烈。

张起灵用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原因——他是无法完全拥有吴邪的,因为就连吴邪自己都无法完全拥有他自己。永生是个诅咒,吴邪早已被恐惧攫住,禁锢在绝望的监牢里,所有的悲喜都带着阴影,永远也无法真正开怀。尽管他能够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张起灵,但是,那所谓的“全部”早就残缺了。

无解。再长久的陪伴也有结束的一天,再浓烈的感情也将在无尽的时间里褪色,这个世间所能带给吴邪的最大温存也不过尔尔。命运的裂痕如天堑横亘。似乎真的无能为力了。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张起灵怀着一线希望来到四姑娘山,发现了现代族长留下的换血方法和血棺。那一刻,所有计划一一在脑海中展现,自然、详实,似乎已经在潜意识中考量过千遍万遍。别无选择的选择。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经年来所有如叶脉般铺陈的心绪尽数溯洄而上,回归十几年前北方村庄那个已经被遗忘的晚上,当吴邪蹲在深秋的风里瑟缩地抱住自己时,张起灵心中那粒种子第一次萌动的期待。

——他只是想要温暖那曾经温暖他的,照亮那曾经照亮他的。

这是最初,也是最终。

他要给吴邪一个完完整整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与此相比,其他的悲欢离合都不重要。他有耐心,也有时间,他可以等。

暗流汹涌的1965年就这样过去了,新雪落下,古老的中华大地迎来了一个叵测的春天。解九在年初回到了北京,主持家业和老九门的残局。他与张起灵的合作一直没有暴露,是暗中斡旋的最佳人选。张起灵连同他的整个家族都失去了踪迹,但组织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吴老狗渐渐淡出江湖,不再参与任何纷争,力图洗白吴家。看似一切都将要时过境迁了,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情还远远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这不能退出的诡局,人人身不由己,但求落子无愧、落子无悔。

1966年,举国混乱,各地红卫兵运动迅猛发展,形势日益严峻。身为背景不明的外来人,张起灵很难继续留在湖南乡下避人耳目。他与吴老狗在老宅中修了一间密室给吴邪藏身,建成之后,便预备前往广西张家楼取出玉棺,那种特殊的陨玉材质是对长期沉睡的吴邪唯一的保护措施。玉棺送达之后,他会返回广西乡间,一来躲避组织的追查,二来设法平息古楼中的尸变。

真正启程时已经是暮春五月。清早,张起灵收整完毕在院中小憩,等候吴老狗安排的马车。他闭着眼睛,但是能感觉到一束目光投在自己身上。那是一个穿着长褂的小男孩,安静的站在藤架下面,眼中有一点怯,犹豫了很久之后,朝张起灵走了过来。

十二岁的吴二白看着这个在自家院中闭目养神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您是要走了吗?”

张起灵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孩子。吴老狗有三个儿子,老大踏实稳重,老三精明好动,这个二儿子中和了兄弟的特点,小小年纪便有种不急不缓的早慧。他观察着这个男人,这半年来他只要来到乡下这所老宅就会见到他,但是从来没有说过话。这个人非常严肃冷淡,从来没见他有过任何表情,老爹对他很恭敬。吴二白有一点怕他,又按耐不住好奇。他没有得到回答,但对此不大在乎,接着又问道:“如果里面的那个人在你不在的时候醒了怎么办?”

吴二白知道那间密室的事情,是父亲亲自告诉他的。吴老狗无法一直呆在老宅,以后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吴二白就必须在。他在这里是自由的,可以做任何事,唯一的要求是,如果密室里的人醒了,他必须要第一个知道,并且立即通知吴老狗。这是吴二白和父亲之间的秘密,他的两个兄弟,甚至他的妈妈都不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年少的吴二白心里隐隐明白,父亲选择了自己,也同时安排了三兄弟的人生。

张起灵看着天空,还是没有回答。但是这一次吴二白很执着,在他的心里,他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工作成果,这个人应该给他一个答案,于是他就站在那里等。

过了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张起灵淡淡的说:“他会等我。”

吴二白“哦”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表示。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得到了便不再纠结。他看见门外父亲赶着一辆旧马车远远的来了,身边的这个男人也站起了身。吴二白仰头看着他依然没有表情的脸,决定最后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问:“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人啊?”

张起灵低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短暂的困惑和思索了一下。他的脑海中浮现吴邪的脸,喜、怒、哀、乐,暗室中静静沉睡的无辜与无觉。不过很快,张起灵便恢复了面无表情,拿起包袱,一言不发地走了。

吴二白意料之中地没有被理会,他站在那里目送那个沉默而高大的背影渐渐走远。

到了院门口,马车还有一段距离才到,张起灵停下来,在渐浓的晨光里微微眯起眼睛。

新的一天开始了,眼前的一切只是每天随处可见的寻常景象。

树木、房屋、田野、远山、青空、人畜鸟禽、天地万物。

张起灵迈开步子,不回头地向前走去。

——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那个使这一切产生意义的人。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09-05 12:41: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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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玉棺送达湖南再返回广西时已经是1967年2月,全国都深陷在看不到尽头的阴霾和恐惧中,在安定了张家楼内情况后,张起灵继续在巴乃蛰伏了三年。1970年初,他只身前往巴蜀地区,着手寻找在族长换代过程中遗失的与青铜门有关的各种线索。为期一年,略有所得。随后,根据得到的信息,张起灵再度入藏。他在墨脱与回到国内的张海客及另外几个本家人会合,一同进入无人区。条件苦寒,路途凶险,一行人直到72年才获得了鬼玺的线索。返回墨脱途中,张起灵失魂症复发,又在西藏羁留半年。1974年初,张起灵恢复了绝大多数能够自主记起的记忆,辞别本家帮手们,离开藏地,来到湖南。


从1974年中至1976年秋,张起灵一直居住在湖南乡下吴老狗的老宅里。吴家在文革中处境颇为难堪,日子只是勉强过得去,乡下的老宅作为隐秘之所,不敢常来,平时在此的人是谎称养病的吴二白。当年藤架下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架着一副眼镜,愈发的四平八稳,多数时间都在独自看书或研究棋茶,几乎不会主动说话。等到张起灵表示自己会在此长住一段时日,他便收拾东西回了城市的家中,只道若有需要随叫随到,除此不多一言。


1975年来了,然后走了。吴邪没有醒来,也没有任何将要苏醒的迹象。那两年多无意中成了张起灵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为久长的一段安宁时光。在一个不被注意的地方,守着沉睡不醒的人,日升月落、四季更迭,孑然一身,长相厮守。


吴邪的样貌没有丝毫变化,当然,张起灵自己的也是。若吴邪百十年内醒来,见到的还会是与昔日一般无二的张起灵,若再迟些,恐怕便有几分眼生。张起灵也曾试想,倘若更糟些,吴邪像第一次获得麒麟血时那样成百上千年才转醒,醒后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他又会怎样呢?


会愤怒,会悲痛,会哭,张起灵想,但是他一定会活下去。与曾经漠视一切而生存着的自己不同,吴邪内心的温柔和热忱从来没有熄灭过,他始终对这个世界怀着天真而善意的好奇,珍视每一个生命,对生活抱有正常的向往和眷恋。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最坚韧的心,他不懂放弃。所以,就算难过心伤,摆脱了麒麟血的吴邪一定能够拥有属于他自己的,鲜活而充分的人生。


对张起灵而言,为了这样的结果,怎样的过程都值得。


76年时局依然混乱不安,天灾人祸,华夏民族在剧痛中挣扎。张起灵后来想起那段岁月,想起那折磨了整个文明的十年浩劫,还有自己一路经历的种种人事,会觉得这一切吴邪都没有亲历,倒也算是某种幸运。入秋前后,张起灵收到本家人的消息,汪家死灰复燃,开始趁乱以各种形式渗透到社会中。9月下旬,张起灵辞别吴家,踏上新的行程,一面与汪家周旋一面继续追寻张家秘密的核心。


随后的五年间,张起灵只身辗转大半个中国,遍历艰辛,三入秦岭,阻断了汪家接触青铜树的尝试,并从中得到了关于青铜门的秘密。最后一次脱出前他不慎惊动了盘踞在深处的烛九阴,一场恶战,张起灵身受重伤,再加上屡次近距离接触青铜树的缘故,意识产生错乱,诱发了失魂症。最后老天救他,一场豪雨使山内大量积水,把他冲出了岩洞。这一次失忆,张起灵身边没有任何相识的人,他也没有办法联系谁,开头的一两个月流落在陕西边界,过得有些凄惨。小半年后,身体和意识都恢复了七七八八,张起灵决定前往湖南吴家静养,同时等待时机再次出发。


多年之后再次见到沉睡中的吴邪,张起灵的心境发生了变化。经过两次失忆,曾经共同生活的记忆被割裂成一块块零散的碎片,他自己记起了一部分,吴老狗与解九又帮他想起了一部分,但面对吴邪时,他的脑中依然存在着大段大段的空白,无从填补。他知道这是自己最重要的人,那根深蒂固的联系感不可磨灭。他记得他欢喜或失落的脸,但相关的来龙去脉却如断线的风筝不知所踪。他抚过那闭合的眼帘,握紧松垂的手掌,躯体的温热犹在,可记忆的片段里那些执着的守望和从不缺席的回应却全都无处可寻了。


有时候张起灵会在暗室中呆很久,坐在玉棺旁边,一动不动。暗淡的光线从上方的通风孔漏进来,从天将破晓至暮色苍茫,变化微弱,但时间就那么过去了。他找不到任何的语言或行为能够表达出他有多想念自己身旁这个触手可及的人。在湖南的第二个月,吴老狗与解九专程来见张起灵。此时组织自以为完成了在张家楼的送葬,老九门的后代们则作为储备力量被暗中监视了起来。出乎吴老狗的预料,吴家的第二代中被组织视为接班人的并不是吴二白,而是最为叛逆的小儿子吴三省。吴三省当时二十六七岁,在道上已经颇有名气,正与陈家的后代陈文锦热恋。这是一个很难被管束的人,几乎是无法无天,事情在这里脱离了掌控令吴老狗有些担忧。张起灵当时还没有见过吴家另外两个儿子,对此并未在意,他考虑的是另外的问题。近年来,组织看上去已经默认了张家族长不能杀但也无法拉拢的事实,双方似乎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在各自的利益之间寻求微妙的合作平衡。以前张起灵对此无所谓,但现在又多了个起死回生的汪家,平衡恐怕很难维持了。


十几天后,张起灵离开湖南,他先是来到西安,设法进入考古相关部门,迅速在某些方面脱颖而出,趁机接近了聚集着老九门后代的研究所。1983年中旬他终于将行政关系调动到了研究所里,成为其中一员。


1985年春夏之交,张起灵随考古队前往西沙群岛,一时无法与外界建立联系,开始了预计为期数月的考察活动。时间不巧,但无法改变行程,他前往湖南的打算只得延后。虽然放心不下,但想到无论吴邪是否苏醒都有吴家照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当务之急,还是眼下之事。张起灵按下隐隐的焦虑,一心希望能在西沙获得青铜门的确切位置和更多信息,却不料,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个名叫齐羽的考古队员并不是研究所成员,他话不多,为人挺和气,据传来头不小。张起灵推断这人应该是组织直接安插进来的。自从广西巴乃考古后,组织已经不再信任老九门,西沙一行自然不可能袖手。齐羽的资料上填的是北京,但说话却听不出一点京腔,同他一样空降进来的还有一个姓李的研究员,是陕西人,同样没有陕西口音。这两个人应该都是组织的人,但从不同地方抽调,此前互不相识。李是个中规中矩的青年,有明显的学究气,张起灵并未将其放在眼里,然而这个齐羽,却着实频频吸引他的关注。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09-12 20:25:00 +0800 CST  
首先是行为。乍看无异,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个齐羽并不像个有经验的考古从业者,更别说盗墓的了。他有时非常鲁莽,有时又过于小心犹豫,几乎比研究所里那几个真正吃白饭的还不如。组织为什么派这样一个外行来?其次是他的眼神。那双眼睛甫一照面便令张起灵有似曾相识之感,过后更是越发熟悉得令人心惊。除了与张起灵对视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波澜或内容这一点之外,这个人眼神的感觉与吴邪实在是太相像了。在西沙的全程,张起灵一直留意着齐羽。虽然没有什么能够称得上是破绽的发现,但那种不协调感和熟悉感始终萦绕不散。后来,事出意外,张起灵和考古队的其他人在海底墓穴中被禁婆香迷晕,交给组织,送进了疗养院。

张起灵绝没有想到的是,在进入疗养院后,组织很快发现齐羽的脸上带着一层人皮面具,而揭下面具后,竟赫然是吴邪的脸,并且,这个吴邪,对张起灵竟全然陌生!

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张起灵毫无头绪,吴三省不在疗养院,他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可以问。而与此同时,组织发现考古队成员的身体产生了变化,开始对每个人进行检查和实验。陈文锦和霍玲以及另外三人发生了一种不知名的缓慢变异,而张起灵与吴邪则均被检测出麒麟血,不同的是,前者血液的能力很强,后者则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在这期间张起灵曾经抓到了一次机会,在黑暗无人的走廊里将吴邪推至角落,不死心地逼问他是否真的不认识他。大概他当时的表情有些骇人,吴邪的眼里满是恐慌和疑惑,畏缩着不敢回答。张起灵面对他这样的眼神,万箭穿心,如坠冰窟,他的双手无力的垂下,吴邪立刻逃一样的跑走了。

本来张起灵打算先取得吴邪的信任,再帮他逃出疗养院,然而吴邪在随后的检查中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神智变得不正常,也无法站立行走,只是呆滞的缓慢爬动,很快被单独关押了起来。张起灵无法再与他碰面,情急之下,尝试转向陈文锦。

当时陈文锦与吴三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彼此所知甚深。文锦告诉张起灵,真正的齐羽因为察觉了吴三省的计划并企图阻止,两人发生争斗,在来到西沙之前被吴三省失手误杀。恰在那个时候,吴二白突逢急事,将乡下老宅和其中的人暂时托付给了弟弟几天。巧中之巧,便是已经沉睡了二十年的人正正在吴三省看顾的那几天醒了过来,并且全无记忆,像白纸一样。吴三省正焦头烂额,见此只觉如有天助,当即便以寻找记忆为由,将吴邪乔装扮成齐羽,偷偷带到西沙混入考古队。

陈文锦没有理由在这件事情上说谎,张起灵听后多少心中有数,开始暗暗等待时机。那段时间,频繁的检查和实验给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造成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吴邪刚从长眠中苏醒,状态本就不大稳定,被组织大量的抽血和输血后再度陷入了昏迷。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动,突然有一天,疗养院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全部被切断,疗养院的管理者们慌了手脚,张起灵却知道,他等的机会来了。从陈文锦向他说出实情时他就已经想到,一定会有人来营救。吴三省不会不顾陈文锦,解家人则必定要救出张家族长,发现了吴邪失踪的吴二白乃至吴老狗也一定会来到这里。不管来的是谁,张起灵都要借此把吴邪安全送出疗养院。

他费尽心机为他换来的,绝不是落入组织手中、坐牢一样暗无天日的下半生!

三天之后的午夜,疗养院突然断电,一伙人从顶楼闯入,来到张起灵的病房。吴二白、解连环、吴老狗,连当时已经病重的解九也来了,吴三省闯了大祸,八成已经领过家法,拖着条伤腿一瘸一拐跟在最后。这是吴三省解连环与“张家族长”的第一次见面。

张起灵二话不说,在这群人的掩护下打开关押吴邪的房门把他直接抱走,径直走出疗养院门口,略一停顿,将人转到了吴二白手上。他迅速转身,冲颠着步子跑过来的吴三省迎面伸出右手,奇长的双指准确按在头维穴。吴三省在剧烈的头痛中将自己的计划和吴邪醒后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盘招来。确实与陈文锦所述无二。张起灵听完并未住手,吴二白见状跪下自认疏忽,愿承担全部责任。张起灵回了一句:你承担得起么?

头维穴向下不到两寸便是印堂穴,印堂受损轻则目盲重则命危,以张起灵手指力度,当场毙命不在话下。吴三省已经疼得涕泗横流、丧失神智,在场其余几人却谁也说不出半个字。

最终张起灵并没有真的把吴三省怎么样。在组织的人冲到门口之前他放了手,叫吴解两家人快走,自己则返身回到了门内。当时张起灵的身体也损伤很严重,整个人几乎是形销骨立。换血之后他的麒麟血的确大幅度提升,但也只是超越了张家的范围,没有承继药人的长生不老和超强自愈能力。解九爷不同意他再入险境,但劝说无果。张起灵只道疗养院里还有自己要找的东西,请妥善照看吴邪,并要求继续切断疗养院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之后便将他们关在了门外。

两家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吴邪的血液再次被大幅改动,恐怕下次苏醒起码是十年之后。吴老狗不再放心乡下老宅,决定将吴邪安置在杭州的大儿子家中,大隐于市。吴一穷夫妇都是知识分子,三十过半未有儿女,生活规律安定,在听了父亲的讲述后,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疗养院彻底与世隔绝,成了一座死楼,无论是人还是消息,再也没有过从中出入的迹象。吴三省没能救出陈文锦,悔恨难当,立誓终生不娶。解九爷没能救出张家族长,一年后在忧虑中离世,他八岁的长孙解雨臣被推上台面,开始了少年家主的生涯。自此,老九门的第二代悉数登场,在纷繁乱局中投掷各自的筹码,也领受着各自的命运。

吴家人再次见到张起灵已是1987年,他刚从疗养院出来,应该是经历过失魂症,虽然记忆恢复了不少,但身体状态很糟,只在杭州逗留了几天便又离开。随后数年又有过几次会面。直到1995年初,张起灵来到杭州,吴老狗为他找了一处寓所暂住。5个月后吴邪苏醒,身体无碍,但仍旧记忆全失。与张家的失魂症不同,吴邪的失忆,是彻底的空白,他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张起灵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现实,然后在一个晚上,在全体吴家人面前,他郑重请求他们的帮助——帮他创造一个身份,一段平凡的人生。

张起灵数十年如一日的面无表情,声线也没什么起伏,但他说完,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浓滞的沉默,吴一穷夫妇更是面色凝重。张起灵不再多言,推门走去楼外空地,留给他们做决定的时间。

直到夜深,吴老狗才从房中走出。张起灵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似乎在望着夜空。吴老狗也抬头看了看,夜幕上只有无尽的黑暗。他对着张起灵的背影,发出一声老年人特有的低叹。第一次见到张家族长时自己正值壮年,对年轻外表下的智谋胆识和隐忍决绝屡屡心惊,而这些年来,每一次再见到这个人,都觉得他距离这个世界又远了一些。现在他站在前面,寂静得简直不像活人,倒像一段凛凛的孤刃,断世事,绝人气。

吴老狗走到张起灵旁边,直接问道:“他虽然失忆,人却不糊涂,要怎么让他相信自己是……吴家的人?”

他问这个,便说明吴家已经答应了。张起灵对此没有什么表示,看着远方,平静回答:“要编造自出生以来完整的记忆,然后带他去秦岭,那里有东西可以影响人的意识,但是太接近会有危险。我们在稍远的地方,借助催眠,应该可以制造牢固的记忆。”

对于张起灵的计划,吴老狗已经不会产生任何惊讶。他既然提出了这个提议,那么后面的一切一定早就想好了。

吴老狗停了停,觉得这个时候除了讨论事情本身,再和张起灵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于是他按下那些常人的安慰话,接着问道:“那他叫什么名字?”

始终面不改色的张起灵闻言皱起了眉,转过来看着吴老狗,好像被这个提问难住了,那种困惑和意外,说明他真的是刚刚才意识到还有这么一个问题。

吴老狗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有些吃惊,想了想,试探道:“我看,要不然,就叫吴邪吧,取一个谐音,这段新的人生,希望他无邪,干干净净的。”

张起灵看着吴老狗,但是后者可以肯定那目光并未真实聚焦在自己的身上。过了几秒钟,张起灵转回头去看着天空,他对着浓黑的没有一丝光亮的沉沉暗夜,平淡的说:“好。”

三十年等待与期盼,一字勾销。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09-21 16:27: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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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9月至1999年7月,吴邪是杭州一所高校建筑系的普通大学生。他去报到那天张起灵也去了,和吴二白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吴邪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很清爽。他身旁是来陪送的吴一穷夫妇,和大咧咧叼着烟扛着行李的吴三省。吴家担心这新人生的第一步出什么岔子,几乎是全家出动。不知情的人看来,俨然一幅家境优渥娇生惯养的独生子排场。其实吴邪本人对此也有些不适应,但又找不出个所以然来,笑得有点难为情,看上去便和那些教养良好又急于脱离家长管辖的男孩子一般无二,眼里闪着类似的兴奋与期待。


张起灵要乘当日中午的火车前往山东,没过多久便与吴二白告辞了。那时候吴邪刚刚排队领到宿舍钥匙,一边卷起袖子擦汗一边与吴三省讨论晚上全家人到吴老狗的住处吃饭庆祝孙子第一天上大学的事情,吴一穷夫妇则忽然发现忘了准备脸盆和毛巾,打算去校内的商店购买。四个人忙忙碌碌、其乐融融,这个家庭看起来与周围的其他家庭没有区别。人头攒动的校园里,张起灵从他们身旁走过,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随后的四年间张起灵见过吴邪两次,都是在他的学校里。一次他和几个同学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正值盛夏,他湿着头发,一手端着盛放洗漱用品的塑料盆,湿毛巾搭在脖子上,趿拉着拖鞋。旁边几个同学在断断续续的闲聊,他则在边上哼着歌,心不在焉自得其乐的懒散样子。张起灵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然后在岔道口转身离开。另一次是吴邪大三的时候,赶上了学校里的篮球赛,他上场时间挺长,打得不错,不属于咄咄逼人的进攻型选手,但相当擅长组织协调。下场休息时旁边有姑娘给他递水,递了水又递毛巾,吴邪一一接过,道谢,然后坐到一旁去喘气。张起灵在球场喧闹的观众席上看到这里,站起来走了。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张起灵想,和他周围的人没什么分别。吴家给了他一个角色,一个在人间的位置,经过这几年相处,看来他们都适应良好。多么荒诞,多么现实。但是吴邪很好,那就够了。


再见之时是1999年了,吴邪刚刚大学毕业。那一次纯属巧合。当时张起灵坐在周山长途客运站嘈杂的候车室里,他是来这里取一样东西,事情办完正准备离开。正在他坐在候车室角落的座位上发呆的时候,门口走进来了一群年轻人,高声笑闹着。张起灵本来岿然不动地望着他的天花板,却忽听有人叫了句“吴邪坐这儿来”。循声望去,一共四男三女,都背着双肩包,游玩之后回程的样子。吴邪应声坐到一个女孩子旁边的座椅上,脱下背包拿出水来喝。那几天刚入冬,南方还不冷,吴邪额头上甚至还有一层薄薄的汗湿。他们的车似乎还要等上一阵子,其中四人——看起来应该是两对情侣——围坐着打起了扑克,剩下那个女生拿出随身听的耳机塞进耳朵,另一个男生玩起了掌上游戏机,吴邪则饶有兴致的坐在那观战,不时还嘻嘻哈哈的说笑几句。


应该是大学同学出来游玩,但如果是新结识的朋友,张起灵觉得自己也不该见怪。吴邪看了一会儿,大概有点无聊了,坐直身体,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本书看了起来。张起灵没看清封面,不知道是什么书。吴邪看得挺入迷,神色安静下来。中途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女孩推了推他的胳膊,示意分给他一只耳机,两人一起听歌,被他拒绝了,看嘴型说的似乎是“不用,你听吧”,后面很可能还跟了句谢谢。女孩没说什么,自己带回耳机听着,时不时看一眼吴邪,因为不想被发现,总是飞快转开视线。吴邪对此毫无察觉。他就一心在看他的书,偶尔旁边打扑克的同伴们大声哄笑他才去关心一下战况。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车要出发了,吴邪依然捧着那本书,被同伴拉着站起来去排队检票。他将车票叼在抿着的双唇间,低头还看得专注,慢半拍地跟着队伍挪动。轮到他检票的时候倒是知道把书合上,但是明显的回不过神来,检票员问他要车票,他就极其茫然无辜的看着人家,两秒钟后猛然醒悟,开始手忙脚乱的上下翻找,满脸都是“妈呀完啦票丢啦”的惊慌。最后估计检票员阿姨都看不下去了,伸手指了指他的嘴。


周围人都笑起来,尤其是与他同行的几个。吴邪自己也笑,张起灵以前从来没在那张脸上看见过那样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是无忧无虑的人特有的简单纯粹,他不由自主的转动身体去追看,但是吴邪经过检票口之后很快便与伙伴们嬉闹着上了车。


张起灵坐在那里,一直看到那辆大客车开出视线。他该乘坐的车次早就开走了,手中的车票已经作废,他却没有起身去补买一张的打算。


这一刻他什么打算也没有。或者说,就有算,也都不想做。他只是忽然惊讶,惊讶于自己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生中,他应该是再也不会见到吴邪向自己投来的目光了。


遗忘是唯一的解脱。只有完全而彻底的抛弃过去,吴邪才能拥有现在这样没有阴影的生活。无知是幸福的。虽然与预料中有所不同,但这是真正的求仁得仁。理性应该欣慰,感性应该痛苦,然而张起灵对于这两种情绪毫无感觉,他在这个时刻所感觉到的,更多是疲劳,有生以来数十年岁月堆砌倾轧无边无际的疲劳,和孤独。


那天最后张起灵没有乘车,他在候车室坐了整晚。入夜之后困倦时时袭来,他陷入朦胧的浅眠,但总是很快无故醒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懈地将他拖拽回现实。但是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都只是深夜空旷的候车室,变换的等候夜车的零星旅客和横睡在座椅上的流浪汉,找不到任何值得停驻视线的存在。


同年年底,张起灵回到广西巴乃,不料失魂症发作,被当成肉饵放入古墓中钓尸,次年五月被陈皮阿四所救,被陈以伙计的身份带往长沙。在长沙再次见到吴老狗时已是2001年。吴老狗已经八十多岁了,老态龙钟,看见面貌如昔的张起灵,恍若时光倒流,自己一生的辉煌与落魄历历在目。张起灵此时记忆恢复的不多,除了一些关键点,其余的都模模糊糊想不清晰。吴老狗将当年在四姑娘山和后来在湖南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给张起灵讲述了一遍,说到某些地方时,浑浊的老眼竟似有泪。


于是那一年的三月末,张起灵又一次看见了吴邪。西湖畔春寒料峭,吴邪和解子扬站在他们的铺子门口说着什么,张起灵走近隔壁店铺闲晃,西泠印社游客稀少,安静清幽,吴邪他们的对话一句一句地飘入张起灵耳中。


吴邪穿着运动鞋牛仔裤,浅色连帽卫衣,外面是一件黑皮夹克,比记忆中肤色要白一些。他靠着回廊的木栏,垂头点了根烟,夹在指间吸一口,仰头悠然吐出个半圆不圆的烟圈,对身边的人说:“痒总,不是我抠门,你亲自想想,咱们这个月交水电费都成问题,你告诉我你要拿一万三千六百块钱去买手链?你不觉着你这想法太浪漫了吗!”


“不不!不是舍——偶链!!那、那叫文!文玩!!刚刚兴起来!准保有——钱途!一万多一大箱子、还贵?!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老、老吴,你就让——我整一箱!”


“不行。”


“啧!!你说你——这人!这这么……轴呢!不不、不就是嫌贵吗?!你说个价!我去!去谈!!”


吴邪那根烟抽了一半,叼在唇间,半眯着眼道:“我说个价?我说把零抹了还凑合。”


解子扬一听高兴了,“嗨!一一一万三呗?早说啊!这——还不容易?!你等着,我问…问问!”


吴邪就瞅着他乐,“不对。我说把零抹了,字面意思,把零全抹了,13600,抹成136,懂?”


张起灵站在隔壁店铺里的柜台前,等了几秒钟,听见解子扬迟来的“我————操!!!你你你你你……”,伴着吴邪哈哈大笑的声音。


在张起灵的记忆里,吴邪的笑容并不少,但却没有过这样畅快淋漓的笑声。他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这并不突兀,他笑得那么开怀那么大声,左右闲得发慌的老板和店员都看了过来,虽然不明所以,也都被感染着带了笑意,与他们相比,张起灵的表情顶多只能算是放松。他不禁多看了两眼,然后从店铺中走出,背对着那两个人,沿着台阶离开了西泠印社。


这是六年来他最接近吴邪的一次。一步之遥,咫尺天涯。张起灵对此没有任何情绪,他根本没打算跨过那一步。这个距离很好,他并不企图更接近一些。接近只会引发两种后果——吴邪会注意到他,或对他视而不见。两者都不是张起灵期待的。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期待,所以他什么也不该做。


2002年初,吴老狗辞世,一个月后,吴二白与张起灵在长沙有一次会面。他告诉张起灵,解家旁支的那个孩子——就是给吴邪安排的那个发小解子扬——因为盗取文物进了监狱,事发地点是秦岭附近。这个孩子当年接受成为吴邪自幼好友这个角色时肯定多少知道了青铜树的相关信息,这次为了母亲,铤而走险。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还说不准,但可以确定与吴邪没关系。吴二白还说,吴邪的生活中先后失去了发小和爷爷,最近情绪很低落,生意也做的不起劲了,经常在铺子里发呆,每个周末回家时话也少了。言谈之间,他非常含蓄地暗示张起灵,既然吴邪现在是吴家古董铺的老板,而张起灵依然在倒斗的行当里,那么他们有很多机会可以重新相识。然而张起灵好像没听到一样,对此毫无反应,吴二白当下明了,很快调转话头不提了。


吴二白大概很难理解,当然他也不需要去理解。张起灵不会选择与吴邪重新结识,他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他们的过去已经失去意义了。现在,张起灵是一个盗墓贼、一个神秘家族的最后族长、一个世间最大秘密的探索者和守护者,他游离在任何一个社会之外,辗转于黑暗的墓穴,奔忙于看不到终点的使命,生死存亡只在瞬息之间。而吴邪是一个家庭的一员,有亲友,有事业,有完整的生活,有过去也有未来,他已经不吝啬投入感情,也不惧怕给予信任,他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喜怒哀乐起起落落,全发自真心。……他们早就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何况,吴邪已经得到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来之不易的,平凡。


怎能忍心打扰。张起灵觉得,除非必要,他不应该再去看望吴邪了。知道他好好的生活着就已经足够,不应做更多没有意义的事。从他决定将吴邪作为吴邪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放弃了参与他余生的权利。剩下的路是他一个人的了,孤寂也好、冰冷也好,不再做任何奢求。


如果这是所谓的天命,那么张起灵已经全无所谓,可以安安静静认命。然而命运这东西往往不由人揣测,不论是满怀期待还是心灰意冷,只要时间依然在流淌着,便会流过茫茫的山海,便难免遭遇始料不及的高峰与深渊。


张起灵的2002年在湖南冬日无处不在的潮湿与阴寒中过去了。而日月轮转,冰消雪融之后的2003年,有西湖水岸、万顷春风。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09-25 18:31: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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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省在长沙那个西面白墙的出租屋里见到张起灵时,是2003年1月的第三天。吴三省盘腿坐在地上,张起灵背靠墙壁坐在屋角床垫子上,满屋唯一的一把椅子被当成桌子隔在他俩之间。吴三省绕过吴二白和陈皮阿四,大费周章单独来见张起灵,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杭州地下那具尸体的最后期限也越来越近,组织也进入了最后的博弈,他和解连环的计划愈行愈艰,希望得到张家族长的协助。这件事就本质而言对张起灵已是可有可无,交谈的过程中他有些走神,吴三省身上有种狂热而纯粹的执着,那是一种与利弊不相关的执拗,和吴邪很像,只不过吴邪没他这么张扬外露。据说在吴家,吴邪和他三叔相处很好。


吴三省将与计划有关的内容讲完后,并未问询张起灵的意向,反而将话锋一转,说起了吴邪。张起灵有一丝讶异,但很快释然,便只是听着,既不提问也不打断。


从吴三省的话中可以确认,组织现在的力量虽然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近来却显现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态势。老九门的活动、甚至连吴邪都被暗中监视着。另外,吴三省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发现吴邪的麒麟血能力尚存,但是私下再检验时却又与普通人无异,他想不通其中原委,但想道这八年来吴邪身体状态几乎没有发生明显变化,还是觉得事有蹊跷。


张起灵听到这里皱了皱眉,看起来有点意外,但又不是真的意外,更明显的是疑惑和困扰。但这些情绪还没来得及充分地展现出来,便又被冷淡所驱散了。吴三省实在无法从对方神色中瞧出什么端倪,一时接不上话了。如今他在道上名头响亮,任谁也礼让三分,从来没这样像演讲似的与人交谈过,支吾了一会儿,没法子只好再硬着头皮接下去。他说吴邪从老痒和爷爷相继离开的郁闷中缓过了神,渐渐开始不安分,嫌守铺子无聊,三番几次跃跃欲试要跟着吴三省去下斗,家人一致反对,但这种事,越被压制越有诱惑。吴邪虽然不至于叛逆造反,但脑子快主意正,腿长在他自己身上,长此以往,叫人头疼。这次他来请张起灵也有这么一层原因,如果哪次下斗吴邪真的跟了去,那么张起灵在也多一份照应。


张起灵没有任何反应的听着,眼神很静,也很冷。那目光落在身上简直是有重量的。吴三省回视过去,相信张起灵能够理解,他只身来见他,不敢有一丝威胁的成分,只是恳切求助。


张起灵看了他一会儿,转开视线,将后脑勺靠在身后的墙上,看起了天花板,然后就那样不动了。吴三省被晾在那,浑身不自在,他对张起灵还是有些打怵,也不敢掉头就走。过了挺长时间,张起灵终于说:“我现在是陈家的伙计。你要夹喇嘛,按规矩找东家谈去。”


这话一出,吴三省便明白是同意的意思,不由心中一喜,拱手道谢,起身准备告辞。张起灵坐在床垫子上随意摆了摆手,边站起来边说:“至于吴邪,不要引导他做任何决定。他的路,他自己走。”


吴三省已经快走到了门口,闻言停下步子,转头看了看张起灵没有表情的脸,踌躇片刻,叹息道:“八年了……他跟着我的时候最多”,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好像找不到恰当的语言了,最后叹了口气,总结一般的说道:“要不是对着你,我真觉得他就是吴家的人。”


他说完就开门下楼离开了。留下张起灵站在门口,愣了会神。再见吴邪,比张起灵预计中早得多。吴三省告诉他古刀已经到了,本来是打算出发时直接带去给他,没想到他会亲自来取。他离开时吴邪风风火火赶来,车还没停稳便跳下来往铺子里跑去。张起灵背着刀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传来痛心疾首的声音;“我靠!不是吧!”吴邪冲楼上的吴三省大呼小叫:“好东西你留给我啊!!”


张起灵几乎能想象到他的表情,他可能会转过身来瞪着自己的背影,也可能直接垂头丧气地进了门。张起灵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他的心中没起任何波澜,仿佛真的事不关己。


三天之后,吴邪果然出现在倒斗的队伍里。一身运动服,背着个登山包,像去郊游的。他弯下腰朝席地而坐的张起灵伸出一只手,笑着说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吴邪。张起灵抬起头看了看他,就像真的从来没见过一样,错开眼,吴邪身后的天空上,太阳正破云而出。张起灵被晃得眯起眼睛。吴邪不尴不尬地瞅瞅他,觉得自讨没趣,悻悻走开了。


鲁王宫全程险象环生,根本不是一个初次倒斗的菜鸟所能接受的。张起灵有些懊悔之前没有阻止吴邪跟来。他不可能时刻跟在他身旁,所幸吴三省那个姓潘的伙计尽心尽力,护他周全。在村子里唯一的一晚,安排到最后居然是他和吴邪住一间房。吴邪以为他受伤体力透支,一直悉心照料。如果换了别人,他也会同样照顾。张起灵不想面对他,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一直闭着眼睛佯作昏睡。吴邪以为他疲乏虚弱,便也熄了灯早早就寝。然而张起灵其实始终醒着,他根本不可能入睡。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翻身侧躺,隔着一个床头柜的距离注视对面熟睡之人。在吴邪的认知中,今天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险境,他很劳累,受了些惊吓,晚上饮过少量的酒,仰睡时发出小小的鼾声。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你。这才是所有风霜磨难侵袭之前,最原本的你。张起灵看了他几乎一夜。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药人是药人,吴邪是吴邪,前者由他亲手葬送,后者与他毫不相干。


山东脱出后,各奔前程。张起灵以为与吴邪的关联可以告一段落,不料3月吴三省突然失踪,组织利用裘德考从中作梗,一无所知的吴邪就傻乎乎地去了西沙群岛。身为裘德考公司聘请的顾问,张起灵本来计划一直跟随阿宁的队伍,见到吴邪来此,不得不重做打算。裘德考的人不会管旁人死活,胖子还只是个初识的老油条,张起灵不能不管吴邪,于是扯掉面具,三人成伙直探海底墓。在海底的墓道中,张起灵确认了吴邪麒麟血能力尚存的事实,但是他的血相当不稳定,麒麟血镇魔辟邪的作用是在血液达到一定纯度后才会产生的,纯度底下的话反而容易招引祸殃,吴邪目前这种情况,在古墓中更添危险。除此之外,在进入放置天宫模型的房间之前,张起灵在池底恢复了一部分记忆。不是他对吴邪和胖子所讲述的那些,而是当年离开西沙后在格尔木疗养院里的那段经历。虽然这部分经历已经由吴二白向他转述过,但是当这段记忆突如其来地从脑海深处自行复活释放的时候,还是令张起灵万分难受以致失态。此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痛苦,而这一次,当他回过神来,看见吴邪一脸关切的俯下身问他你怎么了小哥,那一瞬间的悲凉失措,实又远超回忆创痛。


西沙之后,三人在机场分别。之后的几个月,张起灵随陈皮阿四去了一趟甘肃。再次加入吴三省的队伍时,居然又看到了吴邪。这时的张起灵经过多年的探索已经清楚青铜门的确切位置,也知道了开门的必备条件除了活人手持鬼玺之外还需一种特殊的星相,这种星相不定期出现,只能对最接近的一次进行预测,而这一次正巧与吴三省夹喇嘛的时间重合。因此这次前往云顶天宫张起灵怀有强烈的私人目的——他要进入青铜门。也是因此,如果他事先知道吴邪也来,他一定会阻止。然而,张起灵也想到了,既然吴三省和解连环这样安排,说明已经组织已经开始对吴邪采取行动了,让他一无所知地留在杭州同样不妥。权宜之计,只能先让他跟着。


他们踏过雪线,穿越冰层,算是有惊无险。1965年之后,张起灵行迹辗转几乎遍布全国,唯独没有到过长白山。当年离开时的心态已无从考证,但想必总是打算着要一同回来的,然而此时,巍峨雪山亘古未变,吴邪与他俱在此处,却不是一同,也不是回来。


当时张起灵对于青铜门后面的世界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甚至不确定自己进入之后还能否活着出来。他没想到在进门之前会再次碰见吴邪,他被胖子捂着嘴,满脸惊恐,圆睁的双眼给了张起灵一种他想要冲上来阻拦他的错觉。但是那怎么可能呢,张起灵自嘲地想,他们两个都已经没有去阻拦对方做什么事情的立场了,再说,吴邪为什么要管他的死活,他们连话都没说过多少,面熟的陌生人而已。那时张起灵觉得,如果自己无法走出青铜门,那么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并不是期望结束,但是结束了,也可以。张起灵意识到,认识吴邪之前的那个自己又回来了。原来那么拼死拼活地绕了一大圈,他又回到了原地。他觉得有点可笑,便对着吴邪笑了,如果这时候还有什么话能说,也只剩一句再见。


事实证明,青铜门内的世界远远超过张起灵之前曾作出的任何猜测。事实上,它高于一切想象,超越人类的认知范畴,包罗万象,自成一体。“终极”本身更是语言无法描述的二元归一的完美和完整。他在其中明白了张家早期历史中所有语焉不详的记载,关于第一代族长是如何得到了那一颗给药人02200059服下的丹药,以及为何后来再不可得。他也终于明白,张家最重要的使命之一,并不是守护青铜门,而是永远地关闭它,让这扇门再也不会被任何人进入。这个尝试千百年来一直没有真正成功,是因为那些“终极”所得到的事物被带到了门外,从而打破了门内的守恒,使得门内的世界不再完整稳定。要想使巨门闭合,就要先使“终极”恢复完整。除此之外,他还在门内发现了陈文锦一队人留下的痕迹,其中一具男性尸体推断死于五年之前,由于门内的特殊环境,保存完好。张起灵参透了“终极”所指为何之后,不敢多做停留。他走出巨门,离开长白山,开始想方设法寻找陈文锦,希望能够与她确认自己得到的信息。


陈文锦并不好找。疗养院早已封闭废弃,文锦几人被多方追踪,不会以真实身份路面。但在追查的过程中不难发觉,当年卷入其中的几股势力仍然处在互相关注之中。果然,张起灵很快得到了文锦留给他的线索,指引他前往塔木陀。他与黑眼镜一道作为顾问进入了裘德考的队伍,在疗养院意外撞见吴邪。此行非同一般,凶险无比,吴邪怎么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吴邪和疗养院这个组合给张起灵的感觉非常不好,他既惊又怒,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把他一个人仍在那不管。他挡开黑眼镜关车门的动作,后者立时明了,随后便从阿宁处打听到了录像带的事回来告诉他。录像带的作用就是驱使吴邪来到塔木陀,如果在此时违背这个意愿让吴邪停止前往西王母独自返回,不知道等着他的又是怎样的遭遇。两难相较,还是留下他好些,虽然张起灵自己分身乏术,但这里毕竟还有个可以信任的黑眼镜,吴三省的人也紧跟在后。


吴邪的到来和追随,完全在张起灵的掌握之外。这一步偏移,后面的路线全乱了。茫茫戈壁上远离尘嚣的隔绝与荒凉让一切都失了控,张起灵甚至不知道吴邪看向他的眼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待到发现之时,已是覆水难收。似骨惊而心折,无法言说。张起灵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到那样的目光了。吴邪看着他时的样子,那种注视,就好像他会永远只看着这一个人,永远也不会转开视线。


如同站在悬崖之上,面前的深渊是无穷诱惑。他可以像奉行戒律一样去恪守所有的逃避和拒绝,但无法禁止自己像个嗑药的瘾君子般一遍遍追想回味:吴邪的含蓄与直接,他的羞涩和坦荡。原来摆脱了一切枷锁的吴邪是这样表达自己的心意的,那些单纯勇敢的追随,和温柔笨拙、无处不在的爱惜。仿佛与之回应一般,胸腔里那颗早已习惯了冰冻和沉默的心,又开始融化、苏醒、发出声音,它与理智相争,对意识发号施令。张起灵苦苦抵抗,惨败收场。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沦陷。原来那深渊并非虚空,而是温暖蚀骨、柔如魔沼,越挣扎越下坠,不挣扎亦缓缓淹没。


蛇沼鬼蜮,金母瑶池,最后在吴三省的营地里,他还是吻了他。一吻如戳记,印在漫漫长别的第三十九年。是自施酷刑,也是对这漫长流放的卑微补偿。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09-30 16:08:00 +0800 CST  
从这一刻开始已然是错,但下一步该怎么走,张起灵破天荒地失了主意。连自己都脱离了控制,还妄图掌控什么?这是他一生中绝无仅有的茫然。他遵循着本能去亲近吴邪,牵住他的手,看他惊讶后通红的脸。他自知该给他一个交代,绝不可以吐露实情,但是不能再这样模模糊糊的拖着他。至于到底该怎样交代,在各种事情焦头烂额之际,张起灵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跟着陈文锦钻入陨玉,而陨玉内的致幻作用则直接攻击了他的神智,引发了失魂症,这短短几天的记忆也随之丧失。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失忆没能成为一个恰如其分的休止符,正相反,它成了后来一切连锁反应的催化剂。吴邪似乎根本不懂什么叫知难而退,最初的打击过后,反而点燃了某些隐秘的希冀。接下来的事情犹如离弦之箭,不致命不罢休。

其实早在失忆后的头几天,张起灵的脑海中已经开始闪现关于吴邪的一些印象,只是非常模糊,且都是几十年前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过往片段浮上水面,他的记忆变得清晰,人却更加疑惑,记忆中那个无名无姓的药人与眼前的吴邪不断重合,无限相似,却又分明不是同一个人。张起灵不敢贸然多言。后来吴邪回到杭州,他独自留在北京病房,一天从睡梦中惊醒时忽然意识混乱,误将北京病房当成了格尔木疗养院的医疗室,一下回到了1985年吴邪被吴解两家人带走后,留下的考古队成员被用了药剂四肢无力地关起来反复审问试验的情景。他神志不清,大闹医院,直至见到闻讯赶来的吴邪之后,仍有短暂的错认,那是一张与回忆中一模一样的面孔,但是那没有忧郁或恐惧的眼神却不属于回忆中的那个人。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注视中,张起灵终于回想起了1985年所发生的一切。原来如此,他想,怪不得那样如出一辙,又那样南辕北辙。原来对方已经彻底忘了。那些过去,已经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失忆所带来的意识上的残缺和茫然钝化了理智,为软弱与放纵提供了温床。同时吴邪的关怀和倾慕不停渗透干枯的生活,润物无声。张起灵知道他对自己好,也知道这好是因为什么,思维应该在这里适可而止,然而他又会猜测,除了自己之外,他会不会对别人也这么好?毕竟在吴邪目前的认知里,他只是个26岁的普通青年。26岁的男人,正是金子般的年纪。张起灵忍不住去想,如果早早便在自己这里碰了壁,吴邪是不是很快就会有新的感情生活?他是不是也会全心全意地爱上别人,然后再一次将自己彻底遗忘?仅仅是想象这样的可能性便已经感到愤怒和痛苦。理性和意志力在这里不堪一击,没有用武之地。他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缩短自己与吴邪的距离,罔顾之前所有苦心维持的冷漠。明知不该靠近,明知前功尽弃,明知早已没有资格将他据为己有…………但是,这个人,这唯一的一个,纵然千难万难,也不愿拱手相让。

张起灵认输。输给自己那颗属于吴邪的心。

北京的酒店房间里终越雷池,随后他跟着吴邪回到杭州,同食同行、同榻而卧。那是一段活在云上的日子,离太阳和清风都近,无与伦比的真实和虚幻。世界、生活、喜怒、悲欢,这些曾经抽象空洞的概念都在吴邪的一举一动里变得触手可碰。他们做着与普通情侣无二的事情,毫无意义又兴致盎然,做爱的频率很高,像是一对真正的年轻人,有发泄不完的热情和欲望。吴邪的不抗拒与不设防是对张起灵天然的诱惑,他在他身上起伏,有时会发着狠地重重顶进去,吴邪的脸上浮现出忍痛的神色,发出声音,或只是紧紧抓住他,很快他便会回馈出同样强烈的激情来。他会发疯似的绞紧在自己体内肆虐的性器,臀上的肌肉聚成漂亮的线条,扭动腰部极尽能事的配合。他能接收到张起灵身心发出的每一个讯号,就算其中蕴含着他完全搞不懂来龙去脉的情愫。他照单全收,无底线的欢迎。似乎只要是张起灵的,他就什么都要。

有些不可思议。在他们漫长冗乱的所有人事皆非里,哪怕经历过那么彻底的绝望与遗忘,居然仍然有什么东西像孪生的树一样在各自的灵魂里同步生长着,以至于彼此随时能够毫不费力地相认相知。就算重复百千万次,你仍选择我,我仍选择你。张起灵有时会在夜里醒来,长久凝视吴邪熟睡的脸庞。在本该荒凉贫瘠的人生里,他曾经被他那样忧虑隐忍的爱过,而今又被他这样天真热烈的爱着。张起灵想到这些,会觉得其实命运对他们也不是太糟。

杭州短短的十几天,敌得过分离的几十年,但却是唯有在真空中才能绽放的花朵,禁不起任何现实颠簸。紧随其后的巴乃一行,九死一生。张起灵万分后怕。从发现考古队遗迹开始,那一段时期的记忆开始快速地恢复,随着不断的忆起,理性的考量重新占据了上风。已经可以确认,只要和他在一起,吴邪就会不断地陷入各种危险和困扰。他满足得了他一时的安全感,给不了他一世安稳,反而会害了他。不能再自欺欺人,既然没有未来,还拖着不放手,便自私过分了。本来连碰都不该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这么多,岂能继续贪求。

对于在魔湖之下所发生的事,张起灵过后回想,无比歉疚,因为可以类推,如果两人角色对调,眼看着吴邪为自己而死是何等残忍。脱困之后能够明显感觉到吴邪的失常,掩盖在竭力自控的外表之下,过度的紧张焦虑和终日难以舒展的眉宇。而且不知何故,吴邪似乎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他看向张起灵时的模样,几度与久远记忆中的药人完全重合。张起灵倍感心惊,也倍受煎熬。他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吴邪对他的感情可以深到这个地步,这是他所祈求的,也是他所逃避的,如今真正得到,甘苦间百转千折。

他们在防城港短暂分别,张起灵来到北京,联络吴二白,将这些年来的事情仔细理顺了一遍。他开始后悔,痛恨那个刚刚失忆时的自己,给了吴邪希望,如今又要让他绝望,为了弥补一时放纵犯下的错误,两人都将承受十倍百倍的痛苦。数日之后,吴邪匆匆赶到北京,他的焦虑变得更加明显,大概他也已经意识到了——他其实一早明白,只是同样逃避——他们的关系已经无法再维系了。但是吴邪只字不提。他忍着不安、忍着愤怒、忍着伤心,一再地迁就退让。他不知道,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对张起灵的行刑,用双倍的折磨去惩罚那被爱的快意。但是这一次张起灵恢复了以往的坚决,不再允许吴邪跟随。1990年的封条是一个警告。张起灵随即向解雨臣和吴二白问询,证实那张封条实际上是吴三省为了混淆视听,将线索引向“齐羽”这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在1990年临摹的一份1985年由吴邪冒充齐羽手抄的文件上的字迹。虽然与吴邪本人关系不大,但这件末节之事却提醒了张起灵,吴邪实际身处的危险很可能比他已经知道和所能想到的更为巨大复杂,在他身为张家族长尚且举步维艰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是让吴邪处在保护下,安稳度过组织的最后一搏。

他希望吴邪能听话,立刻就走,但实际的情况是吴邪跟他较起真来他根本拿他没有办法。不管是僵持的冷战还是愤怒的争吵,最后他们总会情不自禁和解。他还是做不到对他彻底狠心。吴邪的去留问题仍然没有定论,他们又匆匆分别。

多年之后再探张家楼,解霍两家财力雄厚人手充足,分工两地、进展神速。然而不久,行进中的张起灵发现路线与自己记忆中不符,由于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记忆的准确性,便与霍老太商议,兵分两路前进。结果证明张起灵的记忆是正确的,吴邪与解雨臣的破译出现了问题,霍老太一队人悉数遇险,张起灵返身相救,结果也一同被困。

逼仄的藏书阁中,有害的气体迅速扩散,意识很快模糊了。张起灵第一次这样中招,但昏沉中竟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似乎曾经经历过类似的痛,四面八方、无孔不入,随着一呼一吸加剧,无处躲避。在这样的痛苦里,张起灵隐约觉得,如果可以立刻死去,不失为一种解脱。他缓慢地睁开眼睛,看见对面濒死的霍家伙计,大张着口鼻,痛苦而绝望的呼吸。眼帘又缓缓地合上,张起灵想着自己并不在意痛苦,也不在意绝望,更不在意死亡……什么也不在意。…………不对,不是的……张起灵费力地唤回意志,他想起来,自己并不是全不在意,有一样,…至少还有唯一的一样,他始终做不到不在意。在最后的清醒里,他划破自己的手腕,注视鲜血涌出。那是他的血,又不止是他的血。这血液一次次流入或淌出他的身体,将他挽留在这个世界。所以,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得过且过轻松的死了,张起灵知道,吴邪会来的,他一定会觉得自己闯了大祸,急急忙忙跑来补救。所以他不能死,他不能把吴邪丢给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他得相信胖子、相信吴邪,相信他们会在他耗尽最后一丝气息前找到这里。

不出所料。当张起灵再一次醒来,意识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身在巴乃裘德考的营地里。他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胖子,言谈中自然也就知道了期间吴邪都做了什么。

他一路搏命而来。向来最易轻信于人,却戴上面具算计人心;最懂人命关天,却在此经历至交横死;最是自顾不暇,却处处谋划万险不辞。不惜面目全非,不惜舍命。他仍然是五十年前那个傻子,天真地希望每个人都好。就算真的牺牲了自己,恐怕他也会释怀自己所有的遗憾而觉得是一种救赎,他根本不会明白,那才是对作为一个活人的张起灵最彻底的摧毁。

但是这个时候,对于吴邪的所作所为,张起灵已经不会感到恼怒或者困扰。在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决心。

是时候结束了。无论如何,他和吴邪,到此为止。

进入张家楼前与裘德考达成的交易让他有条件不再借助其他团队独自去完成接下来的步骤。而吴二白也已经作出承诺,这次吴邪回去之后,一定不会再让他乱跑。所以,他和吴邪以后不会再有交集了。吴邪今后的日子会过得太平,安稳,并与他无关。

与胖子做了几句简单的交代之后,张起灵本来不想再惊动吴邪,打算不告而别,然而临行前却被刚刚能够下地活动的吴邪撞个正着。

无可避免的愤怒。那种一个男人只有在伤心的时候才会爆发出的悲愤,张起灵见过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在吴邪身上,每次都是因为他。吴邪起初还顾忌着身边有人,克制自己不至于歇斯底里,但在听说胖子已经妥协后突然像失去理智一样,一下子挣脱了身边搀扶的人,踉跄着几步冲到张起灵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极近极近,仿佛恨之入骨地瞪着他。

“你他妈是不是又失忆了?你亲口说过的话都忘了?!不是让我带你回家吗!走,我现在就带你回家!……走啊!走啊!!”

他气得嘴唇和声音全在抖,身体虚弱得站都站不稳,可是攥着张起灵衣领的手臂青筋毕露。

“吴邪”,张起灵以他独有的那种平静,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和你,回不了同一个家。”

慢慢地,吴邪松开了手。他向后倒退,在摔倒之前被人扶住了。他看着张起灵,整个人在一点一点的失去力度。他的脸上还带着吴三省的面具,只有一双眼睛是他自己的,在这双眼睛里,张起灵一生唯一眷恋的光与热正在又一次地因他而熄灭。

张起灵只是看着他。真正无话可说。连再见也不必说了。

希望你太平,安稳,并与我无关。

吴邪转过了身去,看上去疲惫不堪,再也没有力气多看这个人一眼。然后张起灵也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了。

营地的出口处,他们背面相对,反向而行。谁也没有再说话,谁也没有再回头。云天高远,十万大山连绵不绝,苍苍的来路与茫茫的去路上,唯见殊途,不见同归。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0-06 22:35:00 +0800 CST  
【出本试阅】http://vdisk.weibo.com/s/uEp9xLeubmpSv

【印调地址】http://www.wenjuan.com/s/7RRJbe/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与厚爱=3= 印调先放出来,应该会持续到月末,大家可以等过几天文章的结局尘埃落定后再填。目前较为确定的信息如下:
【书名】《用我一生》
【原著:《盗墓笔记》
【CP】瓶邪瓶
【等级】R18
【作者】十九九
【绘者】葱满天
【插图】待定
【明信片】3张(或以上)
【内容】收录《用我一生》全文修改版(不在网络公开)。无番外,无G文。
【字数】30万+规格:大32开,精装全一本。(以预售时实物为准)
【不二刷】

【明信片草稿图预览】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0-10 21:23:00 +0800 CST  
谢谢大家的支持~~评论和私信里的几个问题这里统一回复下:1.会收录属于《用我一生》这篇文章的每一个字,有几卷收几卷。2.不收录作者的其他文章。3.关于配图,实在众口难调,所以干脆不调了,一律取消。因此全书无图,也没有明信片或书签。如果没有谁强烈反对的,就这么定了哈。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0-12 14:25:00 +0800 CST  
< 37 >


广西别后,张起灵带着得到的线索再次入藏,独自一人进入无人区,再度来到了张家先祖为迷惑误导汪家人而在喜马拉雅雪山深处所仿造的巨门。过程中张起灵逐渐确认,历代张家人所付出的相当一部分努力,虽然形式各异,但根本目的都是找寻及获取久远之前那些借由“终极”而得到并被带出青铜门的事物,然后再将其归还门内,使得铜门能够永远闭合,不再开启。近百年以来,所有记载的非人间器物,虽精绝诡奇、重重掩藏,但都已陆续返还铜门。然而青铜门内的守恒依然没有复原,只要没有守门人,门就还有可能被打开。证实了这些,也就明白了青铜门一直需要活人守门的真正原因。


与其他所有自“终极”而来的有形物件不同,还有一样东西,也是从“终极”所得,却已经无法再被原样归还——药人02200059所服下的那颗丹药。那粒丹药代表着永久的生命。“终极”因为缺失了这一项而失去平衡,变得不稳定,而每十年派一个活人进入青铜门,在“终极”中无意识地沉睡,相当于偷换概念地弥补这种缺失。张家先代那些知晓其中关窍的族长们没有将药人当做那粒丹药的等同品送回“终极”,而是选择牺牲一个族人的十年时间,其中包含着怎样的衡量现在已不可考,但很显然,作为张家最后的族长,张起灵同样不准备将如今的“药人”送入“终极”以关闭铜门。


他准备送入他自己。


吴邪现在已经不具备永生的能力,他的麒麟血大半都流淌在张起灵的身体里。张起灵本来的寿命大概有两百多年,承继了药人的纯血之后应该会更长。而且现在,除了这一件事情之外,他在人间的所有使命都已经完成。这个世界终于不再需要“张起灵”了。吴邪的生活渐渐回归正轨,他也不再有什么出现的必要。他应该消失,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用余生去守护青铜门,数百年后,当他的生命在门内耗尽的时候,相信海外的张家人已经将他剩下的计划执行完毕,汪家不再存于世间,所有知道青铜门秘密的人均已消亡,这个巨大的秘密便会再度深埋于地底,永远沉寂下去。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张起灵便离开了藏地。青铜门可以再度开启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这一次他进去之后便不会再出来,有些事情他必须做完。他先去了广西,在巴乃停留一天,见了胖子。


胖子下厨做了一桌饭菜招待他,开了一坛当地自酿的酒,倒上两杯,张起灵没有拒绝,两人也算对饮。席间胖子说说停停,张起灵间或应对,竟也不至于冷场。胖子问他接下来的打算,张起灵如实回答说自己要去做一件事情,做完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事?怎么就不回来了?不是,小哥,你怎么就对送死这么情有独钟呢?你们张家怎么教育孩子的?”


张起灵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胖子看了他一会儿,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又拿起来仰头喝干。他是那种难得的既有小聪明又有大智慧的人,云彩死后,又看淡了很多事情,听到张起灵这样说也就不再追问了。


张起灵也放下杯子,淡淡道:“我走以后,如果吴邪忘了过去的一切,不要再和他提起我。”


“嗯?又关天真什么事儿了?你们俩一起去?”


“不关他的事。谁也不能和我一起去。只是如果出现那样的情况,希望你能按我说的做。”


胖子想了片刻,爆了一句粗口,道:“小哥,咱们九死一生的交情,你要拿我们当朋友,有事情你尽管开口,咱刀山火海也干他娘!”


按胖子的性格,没有直接拒绝便是应许了。


张起灵略低着头,沉沉道:“谢谢。”


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也会有这样真正的朋友。


辞别胖子后,张起灵到了湖南,吴二白将自己的茶楼停业一天,两人坐在里间临窗的位子上,早秋的风一阵阵荡进来,茶香袅袅。


张起灵告诉吴二白自己将要离开的决定,后者上了年纪之后愈发淡泊,又深知其中曲折,故而不做任何询问或挽留,知道他接下来将要做出的交代才是重中之重。


张起灵将一个六角形的密封木盒放到桌上。盒子约有两寸见方,极其精巧,明显是件有年头的手工制品。张起灵放下盒子,道:“这盒里有一颗丹药,我走之后,给吴邪服下。根据制作这颗丹药的人记载,他身上的麒麟血应该会彻底消失,但是也很有可能会再次完全失去记忆。如果他真的忘记了一切,帮他恢复记忆时不要再提起我。”


一直注意着盒子的吴二白听到这里蓦然抬起视线,难掩震动。


张起灵淡然道:“杭州地下那具尸体已经过了时限,组织彻底完了。吴邪已经可以去过真正正常的生活了。正常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你应该比我清楚。”


丹药是几个月前在张家一位老药师的生前居所偶得,从药师的私人记录可知,这种可以消除张家人体内麒麟血的丹药在历史上的确成功过,唯一的副作用是随着麒麟血的消除宿主的记忆也可能彻底丧失,张家人当然不在意这个,但可惜的是,这种丹药所需的几种原料极其难得,后来干脆彻底无法取得,最后更是连制作配方也在争抢中失传,留存至今的唯有老药师偷偷藏下的这一颗。


吴二白把弄着木盒,打开看了看,又合上,深深吸了口气,就事论事地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没有失忆呢?如果他忘不了你呢?你也知道这几年他的身体状态一直没有变化,受了伤恢复的也比一般人快,我担心……会不会有一天纯血在他体内复活?”


“至少他会在很长时间内不具备永生的能力,”张起灵对着窗外远远沉坠的灰云,低声说:“其余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他自己选择吧。”


吴二白哑然。


原来如此。他还是低估了张起灵,原来他没有抱一丝侥幸,始终清醒地摒弃所有温情脉脉的可能性,直视那个最残酷的真相。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才与命运兑换回来的,并不是什么确凿的保证,而只是区区一个卑微的选择权。到了最后的时刻,张起灵终于道破,他退无可退宁死也要坚守的底线,是当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个人如果最后真的不得不再次面对无尽的空虚时,不至于别无选择。


吴二白已经年过半百,世事沉浮,饱经风霜,然而现实之残忍无情,仍屡屡让他心寒。他没有再说什么,坐在椅子里,看着张起灵走出他的视线。那独行的身影与自己12岁时所见似乎分毫未改。如果所有的伤痛都不能在身体上留下痕迹,那么它们都去哪了呢。


与吴二白分别后,张起灵径直去了火车站。售票大厅里排着长长的队伍,张起灵从队伍的末尾一点点接近到售票窗口用去了近半小时,售票人员问他的目的地,他顿了顿,然后说,杭州。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0-12 20:36:00 +0800 CST  
最省时省力的做法是从湖南毫不耽搁直奔东北,但是张起灵没那么做。还是想再看看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最后看一看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为数十年来所有仓皇失措应接不暇的蹉跎与离乱补上一个真正的告别。他以为自己所有作为一个人类的意愿都已经化作死灰,原来还没有。那个时候,他允许了自己最后的放任。


然而到了杭州,事情又发生出乎意料的转折。吴邪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他要做什么,简直是不管不顾地一路追了上来。张起灵意识到自己又一次低估了吴邪的心意。就算他们已经客客气气地退回到了所谓同伴或朋友的立场,吴邪依然能为一个语焉不详的去向和模模糊糊的猜测什么准备也不做地一个人追到长白山。不论此时他们的关系究竟算作什么,都已然情义如山。


在旅游客栈的夜里,吴邪很累很苦恼,蹙着眉头睡着了,那些东拼西凑乱七八糟的装备都被他整理好,和背包一起摆在墙角。他太聪明了,何况这次他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情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张起灵真的没想到他会跟来,更没想到他还会继续跟下去。他开始渐渐觉得,其实他们并没有错过什么,他对他的好,他全都知道。


三天之后,他们越过了雪线,越过了安全的旅游区域,到达第一座山脊。夕阳尚在天边,洁白的雪顶连绵交叠,被照耀的一侧披着层浅浅的绯红,阴影则是黯淡灰蓝,冷暖光影浑然一体。从这里向东北的方向延伸,有深埋在地下的远古巨门,有一个曾经辉煌的家族如今已沦为废墟的遗址,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荒弃的小屋。张起灵停下脚步,向着无尽的北方默然长立。他最后的归处,以及他这一生所有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都在这里了。吴邪似懂非懂地站在一旁,注视着张起灵望向远方的样子,不敢出声打扰。


隔天再出发时,吴邪不知受到何种启发,开始比之前更积极地不停说话。什么好吃、什么好看、什么好玩,恨不得把全世界都一股脑塞过来。张起灵默默听着他说,本以为不会有什么触动,心底却仍泛出些说不清的温柔和苦涩。他想起许多年前,吴邪也曾经像这样跟在他身后说个没完,非要给他讲一个看来的武侠故事。后来那个故事出了名,成了书,还拍了好几次电视剧,街头巷尾脍炙人口。谁想得到呢。五十年前谁能想到这后来的种种呢。半个世纪过去了,多少新生旧死,早已经换了人间,几乎什么都变了,只有他们两个还反反复复地在同一个循环里打转。


整整三天时间,吴邪的话由多变少,他百般尝试,最终绝望。到了第三天晚上,在篝火旁,他们唯一一次短暂的对话也因为张起灵的回答戛然而止。他知道吴邪在看着他,他避开了那视线,心中少有地升起一股荒诞之感。——你问我意义,你不知道你曾经给过我意义,现在你想给我新的意义,我已经不能接受了。作为一个人来说,张起灵觉得自己的人生无非就是一场又一场荒废了的轮回,所谓意义其实对他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何况他很快就再也不需要任何意义了。


最后吴邪站起身走进了帐篷,他的腰背不似平日挺直,沮丧和灰心压在双肩,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张起灵坐在原地,对着篝火,有些失神,十几分钟后才起身进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收整好后,他说再见,吴邪回道自己不会再跟,希望他明天再走。那是完全放弃了的平静语气。张起灵想了想,又放下东西准备出去守夜,刚要掀起帐篷帘,身后的吴邪突然又开了口。


“小哥”,吴邪从睡袋里坐了起来,问道:“我们是不是分手了?”


他这一路上始终没谈起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感情,不知到了现在为何又打破坚持。张起灵回过身来。吴邪看着他,说:“虽然你没明说,但是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他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一直不提了。直到此时此地,吴邪仰视他的目光里居然还闪烁着一点摇摇欲坠的期待。


张起灵迎着他的注视,点了点头。


“知、知道了。”吴邪立刻低下了头,“小哥,我好像一直都忘了和你说,其实那时候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特别………我特别高兴。”


他的眼圈红了,拿手背胡乱抹了一把,吸了吸鼻子,“其实我就是想对你好一点,然后再好一点,……但是你好像根本就用不着。”


还是哭了。粗鲁地擦着脸,手指被眼泪沾湿了。吴邪不再看他,只是垂着头坐在那里,“我就是想对你好,怎么就这么难呢。”


张起灵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出现一丁点变化。像具木骨泥塑,已经站在那里历尽了千百万年的雨打风吹,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从里往外一下子全部崩溃,碎成一地残骸。


吴邪很快止住了泪,瓮声瓮气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道:“我睡觉了。”


张起灵看着他,半晌之后,终于说出话来:“吴邪,对不起。”


“我说过,别对我说对不起,不管因为什么。”吴邪这样回复他,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已经平静了下来,但是睫毛很快又被泪水浸透了。


张起灵紧闭着双唇,好像不这样就会制止不住地发出声音。四十年前吴邪也是这样在他面前闭着眼睛沉默地落泪,命运兜兜转转不依不饶,一再逼迫他们面临同一个困境。为何总有些话说不出,总有些事来不及?本该一早死心,事到如今怎么仍然割舍不清?


吴邪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所以也就没有看见张起灵想要为他擦干眼泪的、伸到半途又收回的手。


第二天一早,张起灵趁吴邪醒来之前离开,打算在不远处目送他下山。岂料吴邪出现了雪盲症的前期症状,紧接着又掉下悬崖。张起灵返回去救他,结果被他发现了右手腕的骨折,一来二去结果又再次共同踏上前往青铜门的路途。这个时候张起灵已经后悔了,早知道就绝不会去告别。本来完全可以避免这些危险,却因为他一时的忍不住,又让两人受这些零碎的折磨。


接下来的行进很艰难,两个人都没什么力气和心情说话。第二天夜深,吴邪从睡梦中惊醒,看见正在整理东西准备离开的张起灵,后者这次没有给他机会去思考或追问,擅自终止对话后直接在他颈后一捏让他陷入了昏迷。在吴邪昏迷的时候,张起灵将他出去的道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一一排除,但仍不放心。距离青铜门打开的时间还有三天,这几天时间本来是他为避免自己路上发生意外耽误行程而预留的,现在看来,正好可以让他暗中送吴邪出去。张起灵攀到缝隙的高处,岩壁的断层有的非常宽敞,足够容纳一人休息,山体之中虽然有水流的声音,但整体仍是非常安静,吴邪有什么动静,他都可以在高处一目了然。


吴邪在天亮时醒了过来,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张起灵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希望他遍寻不得之后就快点接受现实,然后离开这里。——不要再找了,也不要再问、不要再等了。你就是你所有疑问的答案,你所追求和等待的,你都早已拥有。


但是吴邪又一次超出了张起灵的预想。他失去理智一样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找了整整一天,直到入夜才瘫倒在地上昏昏睡去,第二天醒来又是如此,甚至忘了害怕,去青铜门前寻找起来。张起灵开始担忧,吴邪完全不受控制,他不知道他打算继续在这里耗多久,他现在剩下的食物已经仅够维持到旅游区,再少一些他就算出去也可能饿死在路上。另一方面,青铜门对吴邪是个极端危险的存在,上一次有阴兵借道把门内的万奴王拦在里面出不来,又有胖子在身边拖拽着吴邪,这一次这两样保障全都没有,无法预料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吴邪到最后还不走,他只能再把他弄晕背出去。


张起灵躺在山岩上皱眉想着这些,时间应该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或第三天凌晨,缝隙里有低低的风声,并不真切。张起灵心不在焉地听了一阵子,然后猛地想起:这深山地底,怎么会有风?!他惊起查看,一边习惯性地朝吴邪的方向看去一边凝神细听,然而这套下意识的动作完成之后,他整个人却迟迟没有动弹。


缝隙里唯一的光亮是吴邪生的那堆火,不怎么旺,火光基本上照不到张起灵,他看起来只是岩石壁前一个具有明暗差异的轮廓,有点像张家那些变成密洛陀的先祖,失了魂,徒留人形。


那声音还在隐约地传来。


不是风声。是吴邪在呜呜地哭。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0-12 20:38:00 +0800 CST  
今晚七点最后一章,楼主在外面烤烧烤贴不了,各位等不及的可以去不老歌看,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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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0-17 18:53:00 +0800 CST  
< 38 >


从缝隙到青铜门前那一段有限的区域,吴邪用双手双脚双眼丈量了无数遍,不知疲倦。直到第三天夜里,他在青铜门前的空地上生火取暖,瘫倒在一旁,有种再也不想起来的感觉。他仰面对着黑洞洞的拱顶发呆,以前在杭州家里的时候他总好奇张起灵对着天花板发呆时都在看些什么,如今想来,怀疑那时张起灵就已经看到了他们的结局。他感到筋疲力尽,从头到脚、由内而外,疲惫不仅来自身体,更多的是精神意志的全面落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之前在路上的时候明明已经想通了,但是从昏迷中醒来后却又无法接受张起灵已经离开的现实。他不知道张起灵最后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甚至怀疑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真实的成分,他不怕等待十年,他怕的是事情远远不止十年那么简单。他怕自己一旦放手,张起灵就真的彻底消失了。


然而,怕有什么用,不死心又有什么用?张起灵抛弃这个世界的态度是那么毅然决然,没有一丝留恋,就算抱着他的大腿哭着求他也只会令自己更加滑稽,就算掘地三尺真的把他找出来带出去了他也不会安安分分地留下。他打定主意不要的东西,谁也无法硬塞给他。吴邪揉揉眼睛,觉得冷,想要吃点东西,然后他便真的不得不走了。他毕竟不能因此寻死,因为在那个张起灵不要的世界里,还有着他的家人和朋友,有他除了爱情之外的全部人生,他得回去。


他挪了挪身体,侧躺着靠在背包上,离火光近了些,一面发呆一面揉着自己的后脑勺。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张起灵从远处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他身前,停下来低头看着他。吴邪知道自己出现幻觉了,因为这个张起灵虽然一身准备爬雪山看大门的穿着,神色却和在杭州家里做好饭等他回来时一样。于是饿着肚子的吴邪对幻觉里的张起灵老大不满,“你不觉得你守门的法子特别缺心眼么?你在门里十年都不吃不喝?你虽然过了长身体的年纪,但据我所知还没登仙呢吧?再说十年之后我要是没来怎么办,你转身回去接着守?你说我这么机智的一个人,你怎么总把我当傻子哄呢?爬隧道的时候想到这我就特别生气,一生气我一抬头就把脑袋磕了。”他自下而上望着张起灵,天大委屈,“很疼啊,小哥。”


他感觉到张起灵慢慢的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理了理他脑后被揉乱的头发,力道轻缓,指温微凉。


吴邪呆滞了片刻,然后突然手忙脚乱手脚并用地使劲儿往后退,整个人窜出去足有3米远。


他死死捂着自己的后脖颈,瞪视张起灵,“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张起灵蹲下身,看着他道:“你快走吧。”


“狗日的!”吴邪红着眼睛怒道:“除非你把这一切给我说清楚!”


张起灵叹了口气,道:“吴邪,我刚才说的事情很可能已经改变了。你是吴家唯一的后人,他们不会让你来的,很可能已经另作安排了。这一切已经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了。你快走吧,别再管我的事。”


“好!我不管你!”吴邪梗着脖子吼:“那你他娘的也别来管我!进你的门去吧!老子就爱在这看风景!再见!”


张起灵:“…………。”


两人对峙,空气又沉寂了下来,然后,静静的沉默里,吴邪的肚子里传来了“咕噜噜”的声音。


吴邪:“………………………………。”


张起灵看了一眼吴邪挂在背包上的手表,居然才晚上八点,比他估算的时间早多了,他还以为已经夜深了。“先吃东西吧”,他叹气道。时间充足就更好了,首先让吴邪吃点东西,免得他昏迷后因为饥饿而休克时间过长。


“一起吃。”吴邪板着脸道:“你看起来也不像吃过饭的。”


由于担心被偷袭,吴邪始终坚持坐在张起灵的三米之外,他把食物扔给张起灵,两个人低下头开始哗啦哗啦地拆包装袋。虽然气氛有点尴尬,但毕竟饿极了也管不了太多,干巴巴吃了一会儿,张起灵要给吴邪递水,后者说你放在中间,我自己去拿。张起灵依言放下,吴邪拿过来喝了几口,忽然乐了一声。张起灵看了看他,他解释道:“小哥,你是不是饿得不行了才出来的?你肚子叫的比我响多了!”


“我没有……”,张起灵说到一半,神色陡然一变,抓起吴邪背包上的手表,居然还是八点!吴邪被他吓了一跳,结巴道:“掉悬崖的时候摔坏了,拴、栓在那,等回去修修。”


两人对视,这时他们都停止了吃喝,于是能够听清,那隐隐低响的并不是谁的腹腔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从断续的变成连续的,音量也在逐渐变大。


张起灵面白如纸。——吴邪的手表停了,他估错时间,耽搁许久,那么现在很可能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活人、鬼玺、星相,三者俱在——青铜门打开了?!


他一把拉起吴邪,“快躲起来!”


吴邪被拽得差点摔倒,跌跌撞撞地跟上,被张起灵一直拉着跑到青铜门侧前方五六十米的地方,前面不再有路。青铜门打开时,其他所有通向这里的通道都会暂时关闭。张起灵把吴邪塞进岩石的遮挡后,自己贴在外面,吴邪怕他暴露太多,赶忙伸手抱紧,两个人喘着气看回去。


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巨门已经打开了约一条小臂的宽度,还在继续滑动,声响也越来越大。有青绿色的带着淡淡荧光的烟雾从门内飘散出来,待到可以容许一人出入时,一只苍白的手从青烟之中伸出来,轻轻的抓着开启的门扉。吴邪屏息注视着,这只手是人手的形状,但是比一般人的手更大更长,那手指比张起灵的还要长,指甲又硬又尖,像电影里那些妖里妖气的太监,而且这只手出现的高度非常高,如果按照人体比例推算,手的主人至少得有三米高。


难道青铜门里面是巨人的世界?张家守护的秘密就是人类其实是小矮人?吴邪想问张起灵这是怎么回事,张开嘴,却忘了发出声音——他看见在那只抓着巨门的手上方,又出现了第二只手,……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万、万万奴王……”,吴邪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紧紧抓着张起灵,颤巍巍道:“小哥,你带炸药了吗?……上次它想进去,被胖子给炸了。……它怎么又出来了?”


张起灵看着那怪物一半的身体已经走出了巨门,摇了摇头,悄声道:“不是同一个。”


胖子炸掉的是已经死去的万奴王的尸体,而这个正从门内走出的,是新生的万奴王的肉身。完整的万奴王是肉身和寄生蚰蜒的结合体,上一任万奴王肉身衰亡后,新一任万奴王会继承他脑内保存着智性与记忆的蚰蜒。然而,上一任万奴王被封印在棺材中长达千年,又被胖子炸烂了脑袋,蚰蜒早已失效。而没有智性或记忆的万奴王肉身,无法沟通,就只有原始的破坏本能,是名副其实的凶神恶煞。


而他们眼下的情况,别说炸药了,连枪都没有一支,张起灵甚至还伤着右手。


那怪物整个从门中出来后,像第一次呼吸那样转动着脖颈长长吸入一口气,呼出时几乎能听到喉咙里的口水声,他的十二只手臂在身后舞动,又抻懒腰那样的全部伸直。青烟稍微散开了些,可以看清他全身赤裸,皮肤像是被泡烂了又冻住,或者是满身的脓疮上涂了一层蜡,光溜溜的泛着肉白色,比尸体更加恶心。


吴邪目瞪口呆,整个人都蒙了,止不住地发抖。那种不知缘故的从心底最深处升起的恐惧又出现了,吴邪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西王母城和巴乃湖底受过的刺激都比在这里更严重,但是青铜门一直是唯一一个他不愿意面对或想起的地方,与之有关的一切都让他本能地想要逃避。


张起灵感觉怀中的身躯紧张至极,他揉了揉吴邪的背,贴着他的耳根低声下令:“我把它引开,你赶快去把青铜门关上,……接近门口的时候,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


“快去!”


张起灵把吴邪拉出遮挡,自己低身朝万奴王冲去,在距之两步之遥处左手把住地上一块凸起的黑色火山岩,整个身体回旋,右腿直扫而出。万奴王来不及躲开,被他一脚狠狠踢在脑侧向旁边趔趄过去。吴邪则被张起灵起跑后带出好几米,借势飞快地奔向青铜门。


吴邪一边跑一边抬头看那巨门,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这扇门不知为何给他留下了这么大的心理阴影,只是看一看,那种自身软弱渺小的感觉就几乎把他淹没了。吴邪心说老子一介书生,区区两只人手,怎么可能推动这么大的门?闷油瓶是不是把任务分配反了?这么想着回头一看,只见万奴王用跑着追不上张起灵,居然改用12只手着地,像蚰蜒似的飞速爬起来,而张起灵也从背包中抽出黑金古刀,出鞘的瞬间便削掉了万奴王的几根手指,双方立即缠斗起来,刀刃破风的声音时时入耳。


吴邪赶紧转过头来,心说小哥的战略部署怎么可能出错,小哥是最英明的!思忖间已经到了门前,那些青烟湿漉漉地粘在他脸上,有股奇怪的气味。吴邪用手挥了挥,捉摸着按照杠杆原理,距离门轴越远施力效果越大,于是他走到门缝处,用身体去推门。出乎意料的是,他只略微施力,门就滑动起来,然而,吴邪觉得自己推了有一阵子,应该早就关上了,但是门口打开的宽度看上去并没有改变。青烟更加浓郁,吴邪被呛得咳嗽起来,忍不住好奇地往门内探了探头,烟雾缭绕的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也许说是一种召唤更确切些,直接由意识传达进脑中,仿佛那个门内的世界在不断地呼唤吴邪,叫他进去。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0-17 22:34:00 +0800 CST  
“不……”,吴邪的意志也开始被同化,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走入门中,但残存的理智在命令他远离那扇门、提醒他尽快求救,“小哥,小哥………张、张起灵…………”


而张起灵看到的情景则是,吴邪跑到门边后根本没有关门,而是绵软无力地靠在门缝之间,不时摇着头,脚尖挪蹭着似乎要进去!张起灵被万奴王纠缠不得脱身,大声叫喊吴邪的名字,他却全无反应。张起灵心急如焚,当即调换方向,边战边退。此时万奴王被他砍去一臂,正杀红了眼,穷追不舍。双方厮打至门前,张起灵横刀一砍将万奴王逼退,赶忙揽回吴邪的肩膀,“别进去!”


吴邪目光呆滞,转过头来,缓慢地将视线聚焦在张起灵的脸上,边看边皱起眉来,“你,你………”


张起灵看他眼神混乱、反应迟钝,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不由惊恐交加,但他还没来得及对吴邪说出话来,万奴王已经欺身上来,一声大吼直取张起灵喉颈要害,同时几手齐上将吴邪朝相反方向猛推。


吴邪肢体僵硬,被万奴王大力甩开,直直仰面摔倒,后脑正撞在一块厚厚的火山岩上。他登时双目大睁,脖颈也梗了梗,喉中发出堵塞的咳声,僵直片刻后,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张起灵见状大惊,立即想往他身旁去,分神之际,被万奴王一掌抓在后背,那尖利的指甲与兵器无二,鲜血立即涌出,只得先回身反击。吴邪吐过血后似乎更加难受,双手紧紧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不停翻滚,不时用手捶打头部,发出非常痛苦的吼声。


张起灵左手虽亦远强于常人,但黑金古刀重量过大,使用起来毕竟不如惯用的右手灵活自如,再加上万奴王并非人类,十来条手臂同用,又怪力加身,时间一长,张起灵渐渐落了下风。他一边抵挡万奴王攻击,一边还不断关注吴邪的状况,一心二用,左支右绌,一个不慎被万奴王抓住左腿。那鹰爪般的大手力大无穷,张起灵立刻感到自己小腿骨骼断裂,紧接着他便被拎着倒提起来。但他并未慌乱,就在这从地面直立到半空倒悬的前后不过三秒钟的时间里,他趁着面对万奴王的躯干部分时,当机立断将黑金古刀狠狠插入它的腹腔!万奴王一声惨叫,将张起灵抛落,后者毫不耽搁,立即站起身来,重心右移,全身发力握住刀柄继续推进,拖着使不上力的左腿,在那怪物震耳的吼叫中踮着步子一寸一寸僵持挪动,直到黑金古刀的刀尖穿透万奴王的身体,深深插进它身后的石壁里!


万奴王几只手还血肉模糊地抓着刀刃,企图把它拔出自己的身体,动作了几下之后,渐渐变得绵软无力。


张起灵喘着气,擦掉唇边的血迹,急于去查看吴邪的情况。他勉强走了一段距离,却发现吴邪并不在他刚才看见的地方,再想回身四顾,却眼前一黑跪坐了下去。身体上的疼痛部位之多已经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都有哪里受了伤,左腿更是只要稍微动弹就钻心的疼,右手腕的骨折必定已经恶化,根本使不出力气。张起灵左手撑着地,还在焦急地寻看各处,寻找吴邪的踪影。


然而很快,张起灵听到了脚步声。他循着声音看过去,在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里,看见朝他走过来的吴邪。他看起来也很惨,满身尘土,头上有几处血迹,脸上也有,都被胡乱擦拭过,显然他后来不是用手而是石头去撞自己的头。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可以看出他眼睛发红,脸上布满已经干涸的泪痕。


他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张起灵长眉紧拧,想叫他走快一点,快点过来让他检查一下伤势,但是胸口处方才被万奴王重击的痛楚尚未缓解,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吴邪走到了他面前,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张起灵仰着头,与之对视。他看见,在吴邪的神色中,之前的那些恐慌委屈和恼怒已经统统不见,取而代之出现在他眼神里的,是一种属于久远的、深广的沉静,以及自己无比熟悉又早已生疏的威严与包容。


张起灵突然意识到什么,一瞬间整个人都凝固,甚至忘了呼吸。


吴邪缓缓伸出手,轻颤的,用指尖碰了碰张起灵的眉心,然后向下轻抚脸侧,在脸颊上捏了一下。他说话,声音也是抖的,“张起灵……小同志,别……别总………板着脸”,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多笑笑,你看……天气这么好。”


张起灵望着他,似乎要把他烙在瞳孔里。慢慢的,他的眼圈开始发红,但还是非常固执的不肯眨眼睛,一丝一毫也不移开视线。


吴邪只觉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他突然恢复记忆,没有当场崩溃疯掉已经算是走运。太多的回忆,他无法在短时间内全部记起,但已经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些,几乎全与眼前之人有关。他们是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长白山、四川、海底墓、疗养院、杭州……,半个世纪悲欢离合,一件件,一桩桩,如同以吻凌迟。


此生遇此人,何其不幸,何其有幸。


吴邪极轻极轻地抚摸张起灵的眼角,仿佛生怕碰坏,他的声音仍然哽咽,语气却是严厉的:“张起灵,当年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和我在一起,你凭什么又擅自放弃!”


说完这话,许久无人开口。张起灵只是看着他。吴邪想起来,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真正袒露心迹时自己也见到过这样的目光,好像少看一眼这一切就会凭空消失。


吴邪跪坐下来,喃喃说道:“我恨死我自己了。”


张起灵摇头,伸手为他擦脸上的泪,他的手也在抖,嗓音哑的不成样子,“我以为你不会想起来了……”


他这句话音未落,山谷内突然一声长啸,两人同时一惊。原来万奴王刚才并未被刺死,此时竟连人带刀挣出石壁!他从自己的身体中拔出黑金古刀,鲜血淋漓直直朝着两人冲过来!


张起灵本能地准备起身应战,同时抬手要把面前的吴邪推开,不料吴邪却比他更快!张起灵腿部受伤,重心不稳,被吴邪抢先猛力一掼,一下子推出两三米远。而吴邪自己来不及再做躲闪,堪堪避过刀锋便被万奴王几只手抓起,携带着跑向青铜门。


张起灵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慌。目前的万奴王并没有智性,它受了重伤想要回到青铜门内可能只是出于求生本能,但它不再与自己纠缠,反而要带走吴邪,难道是它混沌的头脑中继承着“终极”的意志?


吴邪拼命挣扎,万奴王已经跑到了门口,看起来并不想要攻击他,只是牢牢抓紧不放,混乱的挣动中吴邪的胳膊肘一下捅进了那怪物的一只眼眶,鲜血混合着体液喷射而出,它哀嚎着停下来捂住伤处,抓着吴邪的手臂竟仍是毫不放松。


张起灵连拖带爬地追了上来,他此时右手和左腿都相当于残废,趴在地上用唯一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万奴王的一只脚踝,一点一点地收紧手指,力道之大几乎能听见里面的骨头在渐渐裂开。


万奴王两边受敌,剧痛难当怒不可遏,举起手中的黑金古刀便刺向张起灵,吴邪第一时间发现,用尽力气拉住了它持刀的那只手。这个动作使吴邪原本仰面悬空的身体侧了过来,正好挡在万奴王与张起灵之间。那怪物看不到自己身前的状况,暴跳如雷地用头去撞吴邪的后背,企图扫清挡住视线的屏障,它的七八只手不住乱抓,其中一只尖利质硬的指甲竟切入了吴邪的脖子一下划开,霎时血流如注。


张起灵一抬头便有血珠子落在脸上,他看清状况,张了张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喉咙痉挛般的声音。他的左手还抓着万奴王的脚,居然就那样忘记松开直接半跪起身,万奴王被他掀得往后退了几步,吴邪便也随之后退,张起灵则似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位置关系,一门心思地跟上前去,他甚至没察觉到黑金古刀的刀尖贴着自己的肩颈划出一道血口。


吴邪的双手还拼命拦着古刀,用尽力气也不肯放松。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张起灵忽然看见,吴邪笑了。


吴邪垂眸凝视着他,一改方才咬牙切齿的用力模样,突然放松了表情,朝他微微笑起来,然后说了一句话。


那个时候吴邪的脖子上全是血,喉咙已经被割破了,所以那句话他应该根本没有说出声音。但是看到那个笑容的一瞬间,张起灵就已经知道了那是一句什么话。仿佛浑身血液逆流,他一生不曾如此狼狈失措,无助与无力顷刻间便将他击溃,不再有任何力量或坚持,只剩下灭顶的恐惧。


吴邪说的是:对不起,别看。


“不……不行!……不行!!!吴邪!!!”张起灵站起来,左脚与左腿以明显错位的角度支撑着地面,他完全感觉不到痛,他唯一的意识,是看见吴邪转动手腕,引领着万奴王握刀的手微妙地改变了方向,而后猛然由与之逆向的阻力转为顺向的推力。


黑金古刀穿心而过,那漆黑冰冷的刀尖从吴邪的后背刺出,又笔直地插进万奴王的头颅。


整个山谷里充满了万奴王震耳欲聋的嚎叫,它不顾一切向青铜门内跑去。张起灵伸手想要把吴邪抱回来,还没等拔出他胸口的刀,万奴王已经带着他冲进了门去。张起灵只慢了半步,青色巨门在他面前铿然紧闭。任他用尽任何方法,那扇门也不再开启哪怕一丝缝隙。


极烈与极静的落差间,地底的深处还回响着悲惨的吼声与铜门闭合时那厚重的巨震。然后,慢慢的、慢慢的,火光熄灭,万籁归寂。最后,时间也失去了度量,纯粹而无止尽的黑如洪荒再临,吞噬了一切。


张起灵倒在地上。他的呼吸和心跳在极端的剧烈后逐渐变得非常迟缓,并且微弱,似乎身体里已经没有了继续维持氧气和血液传送的力量。


他睁着眼睛,然而世界上所有的光都已经离他而去。


割喉、穿心、进入终极。


十死无生。一门永隔。


他还对他笑,说对不起,说别看。


知觉在消失,哪里都不痛了。五感尽散,神智也在远去。意识稍纵即逝,坠入无穷虚空。


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以往失魂症发作的前兆。


这是死亡么?


是快要死了吧。


张起灵合上眼睛。


死吧,快点。


{卷二完}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0-17 22:37:00 +0800 CST  
{卷三·去者}


< 上 > 昔我往矣


太阳从山尖向西沉坠,厚实的冰雪散发出柔红的光色,是黄昏了。

张起灵提着两桶水,沿着山路向山峰的的另一侧走去。藏地已入深秋,气候寒凉,山路陡峭崎岖,背阴处的草叶上结着薄霜。打水的山涧与喇嘛庙正好位于山腰的两端,来回一趟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一天最少也要往来五六次方能取够庙中当日用水。漫长的冬天里,山涧冻住,则需凿冰融雪,劳动量更大。除此之外,伐木拾柴也是每日必须的劳作,还有生火烧饭、修葺庙宇、照看作物等等。诸多劳动,都是喇嘛们轮流协作,只有张起灵独来独往,也不需要帮手。这座寺庙地处偏僻险要,条件恶劣,仅仅是维持生存便用去很多时间与精力,除了几个苦修之人在此度日,已多年未有寻常人出入。


张起灵是六年前来到这座寺庙的。2005年他在长白山重伤昏迷,命若悬丝,获救醒来后抱着一线希望,只身一人四处游走。那段时间他去了许多地方,将吴邪跟在他身后上山的途中所提到的那些风景全都看遍,也去吃了那些被他称道的美味珍馐,所有吴邪曾经借以试图将他挽留在这个世间的方法,他都一一尝试了。三年之后,可以使青铜门开启的星相再次出现,他带着鬼玺回到长白山。这一次,他独自在门前度过了整整五个昼夜,用尽所有办法,然而巨大的门扉紧掩,不对它面前所发生的一切产生丝毫动容。门前的空地上,三年前他们的东西还留在那里,已经积满了灰尘,吴邪一路上好不容易凑齐的装备散落着,张起灵发现那登山手套居然有一只是女式的。他靠坐在门前,想着吴邪当时的万般规劝与阻拦,想到最后一刻他心意已决,叫他不要看……,无非是希望他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活得尽量好一点。


前尘后事,再回望五十七年来点点滴滴,仿佛已经无悲无喜。


所有的期待都落空了,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但是,你要我活着,我就活着。


最后张起灵把那些东西连同鬼玺一起留在原地,独自走出了山谷。回到地面,阳光之下,千山叠雪,寂无人烟,一片耀目的白。没有路,或者随便往哪里走都是路,只是天大地大,无家可归。


离开长白山后,张起灵漫无目的游走至西藏,巧合之下来到了这座鲜为人知的寺庙,其时寒冬已至,他来后第三天便大雪封山,他帮喇嘛们修缮了禅堂,老喇嘛怕他耽搁行程,张起灵如实说自己并没有要去的地方,老喇嘛端详他的神色良久,出言相留。于是张起灵便留在了寺庙中,一晃好些年。


回到寺庙时正是诵经时间。张起灵将水倒入蓄水池,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不参与诵经打坐之类的修行功课,亦没有确切信仰。寺庙中共有五个喇嘛,其中老喇嘛即寺主,年事已高,早年曾在汉地生活,其余四位由青年到中年不等,均是藏族人,不大会讲汉话。喇嘛们潜心修行、不问俗事,张起灵更是沉默冷淡,同一屋檐下,彼此相安无事、互不打扰。只是由于张起灵极少说话,有几个喇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他是哑巴。直到后来有一次失魂症发作之后记忆一点点回归时,神智混乱中说出凌乱的只言片语,大家才都知道了他原来是可以说话的。在他状态最差的时候,喇嘛们轮流照顾他,其中一个小喇嘛年纪尚轻,有些被吓坏了。过后小喇嘛告诉寺主,不知那位客人当时是想起了怎样的往事,若非亲眼所见,永远也想象不出一个人可以痛苦到那个地步,又可以在平日里将那样的痛苦完全收藏在内心。


寺主听后,对小喇嘛做了几句开示,过了几日,他来到张起灵的房间,两人进行了一段对话。


当时,老喇嘛坐在张起灵面前,开门见山道:“你本来耳清目明,但唯独对心中郁结之处执念太深,不得解脱。须知天地万物,空无一物,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张起灵尚未完全恢复,状若地狱归来,颓败憔悴,他沉默片刻,淡淡地说:“我一生心之所在,舍与不舍,到头来全都不能自主。过去种种,已经无法更改,只是现在回想,觉得有些很重要的事,或许确实是我做错了。”


老喇嘛喟然道:“世间万事,无有对错,唯有因果。”


张起灵久久不言。


老喇嘛又道:“你需看破执着,放下执着。了悟万缘皆空,一切痛苦自会迎刃而解。”


“我看破执着,放下执着,”张起灵平静的问:“他就能回来么?”


老喇嘛看着张起灵,长长地叹息,神色悲悯。


所谓执迷不悟。


他根本不想解脱。他连那些因之而来的痛苦与折磨都珍爱着。


自从那次恢复记忆至今,再也没有人听到过张起灵开口说话了。他像一个完全独立的领域,断绝了与万物相通的每一条路径。吴邪不在了,便再也没有任何人或者事物能把他和这个世界连系起来,连他自己也不行。有时他会觉得辜负了吴邪的期望。他虽然活了下来,却没能活得像吴邪所希冀的那么好。可他对此真的没有办法。就像吴邪也曾经辜负他的期望,不肯平平安安地退回陌生。他们之间似乎总是这样,他卸下的包袱换他去扛,他吃过的苦头换他去尝,命运残酷之余偶有垂青,叫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去领会对方所有的痛。


张起灵回到房间后,再无事可做,对着炉火发呆,在屋外传来的隐约的诵经声里渐渐睡了过去。再醒时夜已过半,房内冷寂,炉中火灭柴空,只剩灰烬。他没有再燃新火,只是活动了一下早已盘坐麻木的双腿,然后躺到床上去。天还没亮,他也许还能睡着,也许不能了,都一样。天亮之后,所谓新的一天也与旧的毫无差别。他的余生是一眼便望得到尽头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去者不可追,来者不可期,他站在无边的过去与无用的未来之间,不亡以待尽。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0-25 19:34:00 +0800 CST  
<下> 今我来思


光与暗、动与静、无与有……,二元归一,鸿蒙未开。


吴邪在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的那一刻,三个念头同时闯入脑海: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怎么回事?我闷油瓶呢?


他感觉自己坐起了身,然后又站立走动,仅仅是感觉,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做出了这些动作,他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知觉,所有感官都是模棱两可的。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体验,他觉得自己能看见东西,但又根本什么都没看见,听觉嗅觉触觉也是如此,仿佛有,仿佛没有。处处怪异,又全然和谐。肉体似乎不存在了,只是用意识在接触和交流。想要回到张起灵身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而混沌之中似乎也有一个巨大的意识在与他暗暗相合,要将他送出这个境界。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也可能只是一瞬,吴邪的感官恢复了正常,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扇巨大的石门门口。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望去,门内依然是一片说亮不亮说暗也不暗的朦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染血沾灰的登山装。抬手摸摸脖子,一道狭长的伤疤,看起来应该很狰狞。他又迟疑地将手按在心口处,——一下、两下、三下…………。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自己的心跳,听得百感交集。最后吴邪抹了把脸,吸吸鼻子,不敢高兴得太早。他接着往前走,很快来到一块较为开阔的地方,看见了几具不同时代的人类骸骨,其中一具明显是现代男性,已经腐坏,黑金古刀躺在他旁边的地上,吴邪蹲下来摆弄了半天人家的手指,确认不是张起灵。他拾起刀,拖着继续走,淡淡的青烟缭绕之中,再次看见高大巍峨的青铜巨门无声伫立在眼前,在门下不远处,是万奴王干硬残缺的尸体。想必当年万奴王重伤剧痛,进门后把他和古刀都大力甩脱,因此分散各处。吴邪并未多看,他站在门前,犹豫着伸手想推门,恰在这时,厚重的门扉得到感应一般悄然开启,如同送行。吴邪带着黑金古刀走了出去,有些担忧地回身,却发现他走出之后,巨门又已经无声闭合。他愣了愣,试着再去推拽,那铜门重逾千钧,再纹丝不动了。


吴邪站在那里想了想,他觉得,他似乎明白所谓“终极”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门前空地上还残留着暗色的血迹,当年惨状不忍回想。他们当时的装备好端端地归拢在一处——张起灵应该是没有死,而且后来曾经回到这里——吴邪拿起鬼玺掂了掂,侧头瞥了一眼青铜门。张起灵不仅回来过,他还想要进门,但是很显然,门没开,所以……他就把鬼玺扔在这儿了?吴邪摇头叹息,“还是这么败家”,他喃喃念叨着,心说白瞎了老子的天灯。


他把鬼玺装好,用睡袋勉强缠在自己的上身,遮住衣服上前后两个长刀穿透时留下的窟窿,免得路上太凉快。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后,吴邪踏上下山的路。他把黑金古刀留在了门口,毕竟它太沉了,也太显眼,保险起见他不能带着。


一路饥寒,终于进入有游人的区域之后,吴邪突然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回到了1896年他刚从张家楼出来的时候,面对崭新而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惊惶忐忑。当然这一次的情况要好得多,起码人们的衣着用品都没有大变化,长白山风景区虽然修整一新,但并没有出现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吴邪由此推断,他这一次沉睡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等到了旅游区,他终于在电子屏幕上看见:2010年8月23日。吴邪对着这串数字,悲喜交加。


他用背包里的现金买了食物和水,还有一件外套,吃完东西休息片刻,去旅游区的办公室补了一张门票,然后跟着景点内的面包车下了山。到达二道白河镇是下午,他找了一家旅店,试了一下,发现钱包里的储蓄卡还可以使用,便开了一间房住下。他放下东西,又出去买了些必需品,然后回来洗了澡。做完这些,他开始在房间里看电视,认认真真看了很长时间,不时感叹五年来世界的变化,好在这些变化都不难接受。


吃过晚饭之后,吴邪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用新买的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拨通后很快便被接了起来,电话那边的声音没什么变化,礼貌地问了句:“哪位?”


吴邪说:“小花,我是吴邪。”


那边静了几秒钟,“……你说什么?”


“解雨臣,我是吴邪。”


解雨臣飞快的说了一句“你等一下”,然后跟身边的人交代几句,接着一阵走动的声音,大概到了另一个安静的房间,可以明显听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吴邪说:“解大花,我是吴邪,药人,02200059。”


解雨臣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吴邪仰倒在床上,吐了口气,“青铜门把我还给人间了,我现在在二道白河。说来话长。……你能不能找到张起灵?”


“不能。”解雨臣说:“谁也找不到他。你在那儿别动,解家出了点事情,我走不开,这就找人去接你。具体情况见面再说。”


电话交谈毕竟不便,两人简短说了几句便挂断。吴邪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按照解雨臣的说法,张起灵被他们从山里带出来安置在北京的医院里昏迷了半个多月,一醒过来便打伤看护独自离开了,从那之后就谁也找不到他了。吴邪觉得头有些痛,虽然这都是他早就料到的。


吴邪已经连着赶了几天路,又精神紧张,整个人非常疲惫,陷在床上迷糊糊睡了过去。睡到半夜,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吴邪本能地警觉起来,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去看来者,然后明显地愣了愣。


打开房门,黑眼镜站在那里冲他露齿一笑,“嗨亲爱的!”


吴邪:“………………”


半夜三更地退了房,黑眼镜开车载着吴邪直奔北京。后者坐在副驾驶上抽烟,没想到自己重返人间后见到的第一个故人居然是黑瞎子,但确实,要小花在北京找信得过的人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几年不见,黑眼镜的风格还是一如既往,浑身都充斥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兴致盎然,两人断断续续说了些话,车内沉默下来。黑眼镜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吴邪点起第二根烟,咳了几声,问道:“你和张起灵怎么认识的?”


黑眼镜一听就乐了,“你上次问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底气。”


吴邪幽幽叹了口气,“那个时期,我比较惧内。”


黑眼镜笑了一分钟。


吴邪黑着脸,“别废话,快说。”


黑眼镜自己也点上烟,车窗摇下来一截,夜风呼啸。他回忆着说:“97年我们夹了同一个喇嘛,那个斗挺邪门,折了大半人手,当时我也中招了,正趴在尸堆里迷糊着,瞧见你家哑巴一路扒拉着死人走过来,大概是见我还能抢救一下,拄着刀问我,想不想活。”


“想不想活?他还真会问。”黑眼镜笑了一声,“我当时就觉得,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哑巴张,脑子比我还不正常。然后我顺便那么一寻思,嘿,我发现我其实还真挺想活的,而且从来也没不想过。”


到了转弯处,黑眼镜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小三爷,什么叫救命之恩,这就叫救命之恩。”


吴邪窝在副驾驶上,听黑眼镜接着说:“从那个斗里出来没多久,我在杭州街头偶然碰着他,我图新鲜跟了一阵子,结果发现他坐在一个大学的体育场边上干巴巴看起了篮球赛。”


他瞥了吴邪一眼,笑道:“你现在脑子好不好使?你想想,97年秋天,你们学校是不是办过一场篮球赛?你上没上场?”


吴邪愣在那,黑眼镜继续道:“当时我也不明白他到底在看什么,只能归结为发现了哑巴张不为人知的业余爱好。直到六年前在疗养院见到了你。”他不是个粗心之人,但依然对吴邪使用着过去的称呼,“小三爷,你那时候太好玩了。”


吴邪正从烟盒里抖出根烟,闻言直接往黑眼镜脸上扔过去,“滚犊子!”


黑眼镜笑着把烟捡起来点上,抽了几口,又道:“五年前我和解雨臣赶到的时候,距离你的最后一个电话已经两个星期了,哑巴在门前横着,脉都快没了……。后来发现到处都找不到你,解雨臣对着青铜门发愣,我就怀疑这人到底该不该救。”他把烟头摁灭,静了一会儿,说:“现在看来,还是没救错。”


吴邪没出声。越野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割裂沉默黑夜。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1-05 19:36:00 +0800 CST  
到北京后,吴邪先是在解雨臣的安排下进行了一系列身体检查,结果出来均无异常。其实自青铜门出来后,吴邪就有一种直觉,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普通人,体内一滴麒麟血也没有了。忙忙碌碌过了两天,吴邪和解雨臣才终于在解家的四合院里静下来好好交谈。

解雨臣虽然不曾亲自进入青铜门,但是根据手中陈文锦与张起灵讨论后所总结的笔记,对“终极”的本质也有所了解。两人谈论中他认为,所谓“终极”只是亲历过某种境界的人对于那种语言无法描述的体验的一种命名,而“终极”的真相则类似于更高维度的一个独立境域,这个境域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何降临在人类世界,如同混元之境,进入其中的人,知觉不再发生作用,唯有深层意识继续活跃,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与高维意志交流。而高维意志具备神性,正如地球上的另一处高维碎片秦岭青铜树所产生的效力一样,这种神性,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说,就是“心想事成”——它应和人的深层意识,令其所深信的成为真实。

解雨臣说:“根据张起灵2003年从青铜门出来后的想法,当时张家的第一代族长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了终极,因为当时炼丹求长生不老之事风行于世,想必他的潜意识中正是相信自己确实能够拥有一颗长生不老的丹药。”

吴邪也认同这样的推测,他回忆自己刚刚醒来身处“终极”时的感觉,进一步分析:“而且,终极应该并不是一个均一的空间,或许其中有一个类似核心的存在。”

解雨臣点头道:“陈文锦与张起灵也有这种感觉,他们进入了终极,但没有引发什么实质性的后果,大概是因为在察觉到异样后便退出,并没有走到终极真正的内部。而你,虽然也并未深入,但毕竟在里面泡了五年,足够造成你身体上的变化了。”

沉默良久,吴邪慢慢道:“我有两个最强烈的潜意识,一个是身为药人时的‘不会死’,另一个则是在秦岭修改记忆时被灌输的普通人意识。”

“你能出来,还有另一种可能。”解雨臣说:“想要守恒,要做到既不能少也不能多,终极既然有自己的意志和智慧,那它应该也知道,你从它那儿得到的只是永生,并不是生命。”

吴邪舒展腰身,长出一口气,“有可能。所以它收回了永生,又把命还给我了。”说罢一笑,“还挺讲道理。”

解雨臣叹道:“早知如此,张起灵也不用费那么多劲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早知道。”吴邪垂眸,又问:“你认识张起灵多少年了?”

“爷爷去世前对我介绍过张家族长,但是那时候他人在疗养院。”解雨臣低着头将茶几上的茶具一一摆开,“我第一次见到他本人是在解连环的安排下,11岁。后来许多年里他与解家打交道也是通过吴家和解连环。直到95年,他亲自来找我,去秦岭。”

“我一直想问你,秀秀也知道这一切吗?还有,老痒是解家人吧?”

“子扬是旁支的孩子,很聪明,会应变,万一你的生活和记忆出现什么纰漏,他在身边能及时补救。他后来发生那样的事,我们都没想到。秀秀只知道她需要知道的部分。”不一会儿,水开了,解雨臣提起壶,雾气蒸腾着他好看的眉眼,“吴邪,你的记忆是吴解两家主事人和张起灵共同编造的,其他人只是按剧本走。以我和秀秀成长的环境,我们知道什么能查,什么不能查。”

他给吴邪倒了杯茶,“至于张起灵,虽然我与他接触很少,但我所知道和听说的事情都可以告诉你,也许对你有帮助。”

“都告诉我。”吴邪喝了茶,靠近沙发里点烟。他从青铜门出来后嗓子一直不大好,烟抽多了更难受,但是这个时候,他必须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做。

解雨臣的讲述横跨几十年岁月,从解九爷在四姑娘山参与到张起灵的计划开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吴邪时听时问,抽了很多烟,眸色深沉,表情寥寥。从别人口中听到张起灵多年来独自一人的经历,心中滋味着实难言。他如今记忆已经完全回归,随着解雨臣的讲述,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张起灵的模样。初见的年少锐利、再见的冷漠隐忍,他的落寞与失措、温柔和笑容,以及他每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独自面对一切时那转身的背影。最后吴邪承受不住般地闭上眼睛,纷乱的回忆也缓缓定格,停在某年某月某日,月亮初生的山林里,张起灵站在水中的浮木上转回身朝他伸出手来,安安静静,不催促,不收回。吴邪眼眶微热,他想到,那个时候,他尚且不知自己正在被怎样真挚而深刻地爱着。

等到话音全部落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两人均有淡淡倦意。解雨臣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关节,对吴邪道:“找张起灵也不是急在一时的事情,不如在北京多住几天。后天有个人来解家谈事情,你应该见见。”吴邪问是谁,解雨臣笑答:“不好说。”

于是,两天之后,吴邪时隔45年又见张海客,而对方顶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解雨臣借故走开,留下冷笑的吴邪,“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爱好。”

张海客无奈,“还以为这样找到族长的几率能大点儿。”

吴邪一听,也没心情冷嘲热讽了。张海客扮成自己的样子再加上张家的实力,这样都没能找到张起灵,换成自己,希望又有多大?

张海客问:“你打算怎么找他?”

“先把他常去的地方都走走再说。”

“没用的,我们都走遍了,根本……”

“怎么没用?”吴邪暴躁地打断:“你怎么知道没用?你走和我走能一样吗?就算你认识他更早,你能比我更了解他吗?!”

张海客说:“不能不能不能……”。他明白吴邪一见他就来气的心理,但是他这次来是存了点儿谈条件的心思,他顶着这张脸除了想找张起灵,也有吸引汪家的用意。可是吴邪目前这种情绪,他根本开不了口。

吴邪审视着他,慢慢说道:“他当年打算自己进门,根本没想出来,肯定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除了青铜门和我,……组织已经完了,你们在海外……,他是不是给你留作业了?关于汪家?”

张海客没想到吴邪脑子转得这么快,还没来得及答话,吴邪已经直接问道:“你们是不是出什么岔子了?”

“……”,张海客硬着头皮,“是有点小麻烦,但不会影响大局。……毕竟张家也并非人人都能达到族长的水平。”

“放屁!”吴邪忽然就怒了,“你们流一样的血,受一样的训练,他能做的为什么你们就不行?你们张家变不变态,凭什么这么多年就可他一个人祸害?他强,他就活该吃苦受累吗!!”

张海客愣在那里,感到无法反驳。

吴邪努力压下情绪。他知道自己这火发的不怎么讲理,其实那种无处宣泄的愤怒,更多的是他对自己无力的控诉。随后他听张海客将眼下情况一一道来,原来张起灵的计划在执行中出现了一些失误,导致汪家抓到机会扳回一局,不遗余力在各方面制造麻烦,最近解雨臣事务缠身也是由此所致。

吴邪听后,沉思许久,然后要求张海客把张起灵的整个计划全部如实道来。他又朝解雨臣借了一处住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都点名要求许多这样那样的资料。两个星期后,解雨臣、黑眼镜、张海客分坐三面,听吴邪讲述他在张起灵已设之局的基础上联合老九门剩余人力协同打击汪家的一个更大的计划。他比刚从青铜门出来时还消瘦,双颊凹陷,头发蓬乱,没有刮胡子,眼中布满血丝,但是整个人有一种偏执的亢奋。他的声音已经非常嘶哑了,但是还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等他说完,静默了半晌,黑眼镜先声开口,他的脸上难得没有一丝笑容,“你真的要这么做?这个计划对你来说太冒险了。”

吴邪道:“无论身为药人还是吴邪,我都不能坐视不理,那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最后解雨臣忽而笑了一下,他对吴邪说:“我爷爷曾说他一生工于算计,但若论智谋胆识,张起灵才是他平生仅见。今天看来,这句评价,给你也不过分。”

“谢谢夸奖,”吴邪笑说:“这就叫般配。”

张海客坐在一旁,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在北京做好初步安排后,吴邪回到了吴家。恢复药人的记忆之后再面对吴家人对他来说并非易事,何况在长达五年的几可视同死亡的失踪,他不能确认他们对彼此是否仍然意味着亲人。在长白山他就开始考虑这件事,一路忧心忡忡、犹豫迟疑,然而,当他看到吴一穷夫妇衰老的身影,听到吴二白接到他电话时哽咽难平的声线,他终于明白,所有的怀疑都没有意义,事实回答了所有问题。身份可以捏造,感情无法掺假。他出现在他们面前,与其他因故离家而终于归来的游子一样,面对的是举家欢欣、泪笑相迎。吴邪对五年来的失踪做出了尽量详实的交代,但对自己恢复记忆一事只字不提。他打定主意对吴家人永远隐瞒此事,他的余生都将身为吴邪,去珍爱这个家庭给予他的一切,并承担起这个身份的全部责任。

虽然吴一穷夫妇一直定期去打扫他之前独居的小公寓,吴邪仍是在父母家中住了下来。回家的温暖安适笼罩在他周围,他淡淡歉疚着,也充满感激,只是夜深人静始终不能安寝,他一心惦念,那个千辛万苦给了他这个家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吴邪全面接手了吴三省的生意和盘口,同时尽快将一切推入正轨,2011年初,他对手下交代好相关事宜,然后按计划回到北京向黑眼镜讨教防身技能,再独自前往巴乃与胖子会合。

早在长白山的时候,吴邪已经与胖子取得了联系,他们之间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吴邪上千年的人生传奇胖子也囫囵了解了不少,只是之前电话中不便详谈,此时见了面,吴邪又将需要胖子出山的事项具体道来。正事说完,两人在高脚楼外的凉棚下吃菜喝酒,直到夜深。吴邪很久没有沾酒,再加上酒量奇差,很快便醉意朦胧,胖子也有点飘飘然。为了随后入藏,吴邪剃了个光头,酒过三巡,被胖子捏着脸皮问:“长老贵姓?长老可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哎,你说你的宝血要是还在,一斤肉得值多少钱?”

吴邪呵呵一笑:“那得看你卖给谁了。”

胖子还想再捏,被吴邪躲开了,于是他夹了一筷子猪头肉,边吃边道:“瞧你这小脸嫩的,你真比小哥还老?”

吴邪轻抚自己的光头,“纯爷们儿不打诳语。”

“他娘的”,胖子骂道:“胖爷跟你们倒斗真是亏得姥姥都不认识了!明器没捞几件,还他妈认俩祖宗!”

“靠!”吴邪骂了一声,与胖子笑着碰杯。巴乃的夜晚依旧安谧,天星疏朗,两人醺然对饮,回想当年铁三角出生入死,酸甜苦辣,恍若隔世。

吴邪在巴乃停留了三天,与胖子商议部署完毕后便独自前往墨脱与张家的海外族人们会合。胖子送他到车站,抽着烟等车的时候终于还是说道:“小哥平时就神出鬼没的,他要是想躲起来,大罗神仙都未必有办法,你想没想过,你要是找不到他怎么办?”

吴邪把烟头弹到地上,看着那一点火星倏忽明灭,想起离开北京之前解雨臣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他给出了相同的回答:“找不到,那就接着找呗。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1-05 19:39:00 +0800 CST  
从那之后的一年又一年,吴邪东奔西走,遍踏海内,也曾绝望崩溃,几度命悬一线。他扳倒了汪家,蓄回了头发,成了道上赫赫有名的“吴小佛爷”。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岁月的痕迹,内心沧桑亦流露于眼中,许多相识的人都说他性情巨变,早已不是往日的小三爷,但是独自一人时,他还是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仍然太过天真。——他找不到张起灵。找不到,五年了,连一丁点线索都没有。世界这么大,时空无涯,人事浩渺。他得不到关于张起灵的任何消息,他很害怕。那个最坏的可能性,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2015年8月,吴邪再次来到墨脱。几年来与汪家的明争暗斗中,墨脱渐渐成为他的主场,或许说不出什么明确的原因,但这里总能给他安全感和胜利的把握。后来汪家彻底垮掉,他依然定期来到这里,他会在张起灵的雕像旁边发发呆,然后祭拜他的母亲,自从零一年初他发现雕像和白玛的事情之后,这已成为固定的习惯。不料这次正当吴邪如常准备进山时却被告知几天前山中发生了泥石流和塌方,现在道路毁坏,短期内都不能通行。吴邪听后还不死心地去看了,结果的确如人所说,强行出入无异于找死。

吴邪很恼火,忧郁的回到旅店。他入住的旅店是个入赘到藏区的汉族男人开的,见他如此闷闷不乐,以为他是虔诚来参拜的学佛者,便出言道:“吴老板,山上的庙子去不成,在县里拜也一样嘛。”

吴邪摇头,“我的神佛,只有山上的庙里才有。”

“这样哦,那也不用非去南边的山,北山上也有喇嘛庙的。”

“不,只有南山那座……等等,你说什么?”吴邪惊道:“北山上什么时候有庙了?附近的山上不是只有一个庙吗?”

老板被吴邪的反应吓了一跳,赶忙道:“有有有!我岳丈讲的,他年轻时还去过哩!不过那里只有8到10月雪化的时候才通行,那个庙子只有几个镇上的老人晓得。喏,这么多年了可能喇嘛都没的咯,但你一定要参拜的话,佛像总该还在吧。”

吴邪说:“怎么去?”

旅店老板拿着吴邪大方甩下的向导费,回家请教了岳父,弄清路线后,说好第二天一早出发。吴邪下午临时去买了些装备,又想到万一庙中无人或者连庙都没有了的情况,又买了足够的食物。晚上他给张海客和解雨臣都打了电话,两人均不知北山有喇嘛庙的存在,还说如果连张家都不知道,估计荒废已久,还是别抱什么希望。吴邪自己也明白这些,只是既然得到了这个信息,总得眼见为实才放心。

第二日天一亮便上路,老板先是开着店里进货用的皮卡,继而从车斗里拖出摩托继续,正午之前终于把吴邪送到了山脚。天气十分晴好,吴邪独自沿着唯一的路径上山,山路虽然非常险峻,但他的心情很平缓。这些年经历的失望和落空太多,渐渐学会了不抱多余的期待。吴邪走了约有八个小时,中途休息了三次,在晚上七点来钟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前方山林后露出的掉色的屋顶。他稍稍松了口气,停下来喝了些水,继续向前,转过一个弯来,便看见了整个庙宇。

喇嘛庙依山而建,已经非常老旧,庙前砌着几十米长的石阶,一个喇嘛正拿着把大扫帚在打扫。

吴邪有轻度近视,在远处看只觉得那扫把大得离谱,待到走近,便能看出那喇嘛是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肌肉应该非常有力,寻常人若要挥动如此巨大的工具,腰胯部位势必会连带着转动,而他只需动用双臂和上半身的力量,动作灵活自如,还有些赏心悦目,能达到这种程度的人一定经历过极其严苛的训练。吴邪边走边看,想着想着,整个人忽然一震。

他停下脚步。

那个年轻人已经打扫完毕,放置好扫把,准备回到庙中。他略低着头,对周遭的一切没有任何旁顾。

冷淡,疏远,与世隔绝。

吴邪张了张口,但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朝那个人走过去,以颤抖的躯体和怦然狂跳的、鲜活的心。

而本欲进门的年轻人,似乎听见了身后的响动,回过头来。

吴邪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看见他停下动作,怔怔然如同石化,僵硬无措。他看见他返身朝他走来,脚步急而乱,却又猛然停住,不敢接近,犹恐梦中。他看见他依然年轻的脸,和那双湛然若神、永世也不会错认的眼。

吴邪终于来到了张起灵面前。他无数次想象过他们的重逢,该怎么说、该怎么做,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完全丧失了思考。张起灵力敌千钧的手居然在轻颤着,小心翼翼地伸过来,被吴邪抓住,紧紧攥着贴在自己的面颊旁。吴邪早已泪流满面,但他自己根本没有察觉,他只是望着张起灵,巨大的情感冲碎千言万语,最后他只能抓着他的手,又哭又笑,却又无比平常地对他说:“我早就和你说过,……我这辈子……我这辈子总会好事,……你看,总会有好事。”

“吴邪”,张起灵似已久未开口,声音枯涩,这两个字之后,竟再说不出任何语言。他触碰吴邪的脸庞,温热的皮肤,温热的眼泪,全心全意凝视着他的眼睛。

世界死而复生。

张起灵望着他,望着他,慢慢落下泪来。

他们终于再次拥抱对方。拥紧悲欢离合,拥紧这漫漫长路上累累的伤痕。为了走到此时此地,万水千山,沧海桑田,曾历至悲至苦,也无悔,也甘愿。

群山之巅,日升月落亘古轮回。漫天绯红的霞光一如初见那日,六十余年岁月流转间,俯瞰万物更迭,作证此爱永固。


{卷三完}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1-05 19:39:00 +0800 CST  
{卷四·来者}


去年有个暖冬,今冬则是严寒。昨天一场大雪,纷纷落落下得又漂亮又痛快。北方冬天的室内简直是人间天堂,况且楼买的好,物业把地热烧得可歌可泣,我俩都恨不得光着脚在屋里溜达。午饭过后我在书房用电脑处理点事情,喝着冰酒赏了会雪景,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醒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闷油瓶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低头看书。我伸伸懒腰说你干嘛不叫醒我啊,他看得挺入神,没搭理我。我起身把书房灯打开,这才看清他老人家看的不是书,是我早年写的笔记。


要说人的脸皮也确实是需要锻炼的,他刚开始拜读我的大作来时我老有种莫名的羞耻感,还会面红耳赤,现在则完全没感觉了。我把笔记从他手里抽出来一瞧,小闷油瓶子今天看的又是我一边对付汪家一边漫山遍野找他的那段经历。那几年我计划铺得太大,担心脑子不够用,所以事无巨细记得特别详尽,同时心中焦虑,总是忍不住见缝插针地抒发一下异地恋且对方失联的愁苦。闷油瓶似乎格外钟意这几本,看了很多遍,想必是被我机智果敢的个人魅力迷住了。


被抽走了书,闷油瓶捏了捏鼻梁,摊开两手舒舒服服靠进沙发里,仰脸瞅我片刻,道了句:“写完吧。”


这些年来他虽然已经算是入世了,但本性难改,依然很少发表什么主观言论,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免令我意外。不过,转头瞧瞧,书架上码了几乎整整一层的笔记本,从2003年第一笔落下,到2005年中断,2010年又继续,这洋洋洒洒数百万字,若以故事论处,也确实该有始有终,正式一点结个尾。


回过头来,闷油瓶还在那抬着眼睛看我。他眼珠子黑,人又静,就算不言不语也显得真诚执着。多少年了,这双眼睛一直看着我,在许许多多我知道或不知道的时刻。我弯腰在他头发上亲了一下,“听你的。”


说了要写就得写,但我很长时间没动笔了,从哪里写,到哪里完,居然有些犯难。昨天斟酌了一晚上,睡觉之前还问了问闷油瓶的意见,结果还没聊出个所以然来俩人就都睡着了。今早起来后又把以前的笔记大略翻过一遍,大半天过去,感触太多,对于所谓的结局,倒也有了眉目。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故事终结了,但日子还是在一天一天的过下去。


2015年8月的墨脱,闷油瓶与我久别重逢,在喇嘛庙前相拥而泣,场面一度有些失控。等到进了庙里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便开始汇报各自十年来的经历。闷油瓶云游三年,入山七年,修炼的快要四大皆空,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我听得想哭。整整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昼夜,硬是被他过成了一天。虽然之前已经想到过这种情况,但真的从他口中证实,还是特别难受。至于我这边,则实在是有太多太多想要告诉他的事情,边说边想,嘴跟不上脑子,恨不能直接用脑电波传输给他。


庙里的喇嘛为我收拾出了一个房间,我对着闷油瓶从八点多天刚黑的时候一直说到半夜才勉强讲出了个大概,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喝了好几壶水都不管用。最后还是闷油瓶想起来我爬了大半天山,让我早点洗漱休息,还一直看我躺下才回去他自己的房间。虽然这一天运动量和情绪起伏都很大,可我一点也不累,一点也不困,躺在床上对着屋顶,一会笑出来一会又想哭,状若精神病发。庞大的喜悦和过往太多的艰辛一齐涌上心头,需要宣泄,难以自控。然而在看似疯癫的外表下,内心深处却是平静的,因为知道终于可以从所有的焦虑中解脱,心定意笃。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根本不可能睡得着,干脆起身穿上衣服,私心想悄悄去扒窗户看看张起灵。说来惭愧,前面十年的音讯全无都熬过来了,可转眼就这么一个多小时没见着,居然怪想他的。


结果一推开门我就乐了。谁也别笑话谁,我要去看的那位正在我门口坐着呢!


闷油瓶回头见我,有一丝意外,随即淡淡笑了。我嘿嘿嘿地挨他旁边,“小公子夜深不寐,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神色柔和,低头说着:“我睡不着。”


他这个样子让我想再接再厉地调戏他,于是明知故问:“为什么睡不着?”


张起灵望着我,那双总是隐尽悲喜的眼睛里有着融融的笑意,还有些抹不去的疲惫与苍老。他转回头,仰视夜空,满天繁星唾手可得,他将两肘撑在身后的台阶上,悠长叹息。


他很少叹气,他其实根本就很少会有什么展露情绪的举动,但是很神奇,无论记忆是否被篡改,也无论能否弄清其中原委,我一直就能够感应到他那些被压在山底的喜怒哀乐。恰如此时此刻,这世上只有我一人听到,也只有我一人听懂,那一声叹息之中所涵盖的千言万语:艰难险阻,蹉跎岁月,那些失败与伟大,以及最终的平和。百感交织,无法诉诸于口。


我也学他看星星,看了一会儿,道:“这几年我总想着以前的事情,越想就越觉得,有的人的所作所为,真是不服不行。”


他听出我弦外有音,默默瞅着地面不接茬。


“你说你怎么就能对自个儿那么狠呢?给我换血、改我记忆,真是下得去手,你是不是跟自己有仇?”他做那些决定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多年来每思及此都令我辗转反侧、悲愤难平,而当我终于有机会当面斥责他,却发现还是更恨自己。


估计闷油瓶也早料到自己会因为这个挨训,垂着脑袋逆来顺受的,半晌才道:“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承受那样的命运。”


“哦,是么。”我反问他:“那你呢?你就该承受这样的命运?我一直都挺纳闷的,你说过天命可改,可干嘛只改我的不改改你自己的?难道你觉得自己命很好?”


张起灵闷了半天,慢吞吞道:“我没想过。”


“嗯,我家男神就是这么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虽然早知如此,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有点来气,不免要顶他一句,顶完了又逃不了心软,唯有叹息,“知道你没想过,所以我替你想。”


你替我想,我替你想。咱俩够不容易了,以后都别再吃苦了。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2-02 22:04:00 +0800 CST  
和张起灵在山上住了两天,然后我们与喇嘛们道谢告辞,回到墨脱。三天后张海客赶来觐见族长,顺便给我们送车。他虽然已经除下了面具,但曾经冒充我的辉煌事迹早已传开,见了张起灵连头都不好意思抬,真是大快人心。他应该也是觉得自己不宜久留,不到一天便告辞,我和闷油瓶则又去拉萨住了几天,然后才开着越野车启程。我们从西藏自驾回杭州,无事一身轻,走走停停,游山玩水,被胖子嘲笑为旅行结婚,整整用了三个月才到杭州。

吴家上下与张起灵有数十年渊源,这几年我东奔西走都在忙活些什么家里人也是心知肚明,因此我带闷油瓶进门并未遇到什么实质性阻碍,只是刚开始的时候老妈的态度有点别扭。别扭也好,这是真将我视如己出,我还挺受用。这种事情急不来,老爹枕旁风吹着,我好好表现着,再加上闷油瓶抛开族长架势后那个低眉垂目不爱说话光爱干活的小模样实在太有迷惑性了,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吃味,觉得老妈对他比对我还好。

我俩住回了杭州的小公寓,日子过起来也有模有样。吊打汪家之后我已经在有意识地缩减盘口,把重心转移到文玩器物上面,古董也只经手干净的东西。墓是绝不再盗了。至于张起灵,他本来也只是敬业不是爱岗,现在肩上的重担已卸,自然不再下斗。我们的生活除了关照生意赚钱养家之外,就是每日锻炼,自己做饭打扫,闲时也会品茗手谈、短途出游之类的,过了一段神仙日子。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又一个盛夏来临,也到了又一个可能开启青铜门的星相出现的时间。我家老闷是天底下最负责任的汉子,身为家属我也不能拖后腿,于是我俩带上鬼玺和张海客再度前往长白山。走之前我跟张起灵事先声明,万一那见鬼的破门又打开了,必须先想办法关上,其余一切都得两人一起从长计议。闷油瓶很乖地点头表示遵旨,但我很怕他那个满天风雨一肩扛的毛病,继续威胁道:“你现在答应的挺好,就怕到时候出了状况你临阵变卦。我告诉你,虽然老子身手不如你,但要是真豁出去了你也未必能抢在我前头。你明白我意思吧?”

“明白。”闷油瓶说完,也露出不大放心的样子,又肃然补了句:“你别闹。”

不怪他紧张,我想了想自己的前科,心里一抽,赶忙好言:“不闹,都不闹,no zuo no die,咱不try。”

结果也真没闹,轮不到我俩闹,人家青铜门是个有原则的好同志,拿了我的给我交出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然后两不相欠世界再见,说不开就不开了。我和闷油瓶还有张海客又是刀又是枪又是炸弹的全副武装在门口守了三天,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连只鸟都没来瞧我们一眼。第三天晚上张大族长终于彻底放心,下令退兵。一想到要和这孽障永别了,我一时有些感慨,拉着闷油瓶想在门前合影留念,结果仨人都没带相机,手机也早都没电了,只得作罢。分别时张海客带走了鬼玺,准备送到张家一处隐秘所在永世埋藏。虽然我对此没有异议,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已经很难相信有什么秘密是可以永远保守下去的了。青铜门和终极既然存在于世,想必有其道理,我们一朝涉足,遍体鳞伤,并非是它邪恶,而是人心叵测。它既不能被毁灭,也不会自行消失,料想后世仍有重见天日的可能。我把这些同张起灵说了,他默然许久,最后淡淡地说,这个世界的真相,或许等到一切生灵都准备好的时候,自会大白于天下。

我们回到了杭州,这一回是真的放下了所有包袱,连闷油瓶有天早上睁开眼都感叹自己可以退休了。我翻身把右胳膊右腿都搭他身上,说退休了好,早该退了,陪我一起养老。


苍天可鉴,我说这话真是有口无心,没想到几天之后,闷油瓶捏着个小木盒,面色凝重地要和我谈谈。我俩重逢以来他头一次如此肃穆,我猜不出他要干啥,吓得云里雾里。私下打量那盒子跟一般婚戒的那种大小差不多,心说难道这是要玩一把罗曼蒂克?但这末日审判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等他把盒子打开,我一看,里面躺着颗圆滚滚的药丸。

原来当年二叔怕我找不到老张想不开,一偏激搞出什么幺蛾子来,所以只将其他事情告知了我,而把这粒丹药的存在隐瞒了下来。如今我自然用不到它,而闷油瓶此刻拿来,用意不言自明。

这个丹药有可能导致彻底失忆,是否有其他副作用或危险也没有100%的把握,当时张起灵把它留给我是以防万一的下下之策,现在他却想自己服用。

我没当场表态,我说你让我想想。我从早上想到晚上,整天都没说一句话。午饭和晚饭都是他做的,依着我的喜好,我却食不知味。一直到晚上洗过澡该睡觉的时候,我坐在床上对闷油瓶坦白,我说我想不通,我没法儿做出任何决定。我说我明白你想消除麒麟血的心情,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彻底失忆,但是万一有别的危险怎么办,我太害怕了,不想让你试。

他盘着腿坐在我对面,静静听完,重点全错地问道:“你不在乎我会不会彻底失忆,为什么。”

他的眼神锐利而直接,几乎是在逼问了。他好像忽然回到了初识的时候,人如锋刃,刺穿所有伪装与隔阂,直抵我心。

我垂着眼睛避开他的视线,只能如实回答:“既然张家的使命已经完成,你以前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忘了也没什么不好。至于别的……,其实我仔细想过,咱俩认识之后,好处都让我占了,发生在你身上的很多事简直像灾难一样。我觉得,痛苦的事情,忘了就忘了吧。”

张起灵半天没回应,面沉似水。我知道我这么说他很可能会生气,但是那个时候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

“对。”张起灵最后开口道:“没有你,我就没有痛苦。”他看着我,黑而沉静的眸子经年不改,他接着说:“也没有快乐,没有失望、也没有希望,没有好也没有坏,……什么都没有。”

他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很平常,他说:“吴邪,我这辈子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你有关,我不想忘了你。”

他话音没落我眼泪就下来了,根本控制不了。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一直都知道。我老是觉得他因为我吃尽了苦头,觉得自己亏欠他,千方百计想要补偿他。而今他用这样的几句话告诉我:没有亏欠,无需补偿,我之于他与他之于我,实际上并无不同。此生邂逅,都是彼此命中最好的事。

后来他又说,别的都不必担心,我俩走到这一天,所有的可能都已经体会过了,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他还说,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不想放弃。最后他说,如果真的全忘了,我一定要帮他重新找回我们全部的回忆。

他一边说我一边哭,最后几乎是失声痛哭,形象全无,感觉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净了。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心结,张起灵他亲自为我解开。相知如此,更复何求。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2-02 22:07:00 +0800 CST  
第二天我就带闷油瓶去测了骨龄。我的早在一零年刚从青铜门出来的时候在小花那里测过,当时是23岁左右,后来一直正常发育,如今也快三十了。检测结果出来后,闷油瓶骨龄和我现在的差不多。这种巧合好像天赐的一样,不由让我生出更多信心来。

拿到结果的第二天闷油瓶就服下了丹药,当晚开始高烧不退,粒米难进,偏还上吐下泻,神志也不怎么清醒。我们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只有我坐在床头守着,看他烧得难受,迷糊糊地直讲胡话,心急如焚、束手无策。那种滋味,既有做药人时一无所知的迷茫恐慌,也有做吴邪时无能为力的自责,更有从青铜门出来后明知张起灵难过痛苦却又无从解救的心疼和焦虑,就像是又把几十年来的憋屈浓缩着重新体验了一遍。

闷油瓶烧了五天五夜,第六天清晨他的纹身渐渐隐退,体温恢复了正常,人也清醒过来。他静静看着我,整个人疲劳又憔悴,但是眼中的光芒有如窗外晨曦。我们对视良久,他用病后沙哑的声音说:“吴邪,我饿了。”

不管怎样,张家很强很靠谱,张起灵的麒麟血转化得成功而彻底,没有什么副作用,连失忆都躲过了。他这一病五天,自己瘦了五斤,我瘦了十斤。幸好这次是一劳永逸了,要是再来几次我这老心肝可真吃不消。

那时候是八月底,我和闷油瓶终于双双与麒麟血断绝了孽缘,深感欣慰,兴起去找胖子叙旧。胖子几年来游手好闲,一直忽悠我搞边区建设,在巴乃混的风生水起,据说已经成为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妇女之友。每次发行他那个人股票的时候都邀请我作为投资人去视察一下自己的产业,都因为懒被我推脱了,这次心情好了人就愿意折腾,和闷油瓶故地重游,权当补个蜜月了。

三人重聚自然开怀,胖子口无遮拦,说我俩是渡尽劫波秀恩爱,为老不尊。这么些年了,嘴贱还是贱不过他,不过看在他老光棍一条,我们不计较了。巴乃这趟总共一个多月,回来杭州已经入秋,但是气温还挺高。等到由秋转冬,完全变冷的时候,我才察觉到闷油瓶的异常。说到这里我必须检讨自己,其实我应该更早发现的,要怪就先怪我那段时间太开心,成天傻乐呵,脑子都乐没了,其次就怪闷油瓶,他真是气死我了。

具体情况得从10月说起,一开始我只是单纯觉得闷油瓶好像变懒了,阴天下雨就不爱动弹,但也没多想,毕竟他常年就跟个盆栽似的。等到进了11月真正天寒雨多的时候,估计他也是实在装不住了,我他娘的才发现不对劲。——一到阴雨天闷油瓶就赖床,简直是能不起就不起,起来了也是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干什么都慢动作。

我还特意观察了一阵子,心说这一下雨就塌被窝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闷油瓶还变成太阳能的了?我就那么傻逼呵呵地一直观察到11月下旬,有次雨一连下了好几天,闷油瓶第一天还挺着装没事儿人,第二天自称感冒了窝在床上,饭都没怎么吃。第三天早上雨也没停,他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说早饭又不吃了。我一见他这样就慌了,穿戴好了要带他去医院,他很坚决地抗拒,最后我也急了,我说要么你起来自己走着去,要么我把你绑起来抱着去,公主抱。

闷油瓶瞪了我一会儿,目光挺沉痛,见我威武不屈,只好妥协道:“不用去医院,我知道怎么回事。吴邪,你出去给我买个那种能发热的床单吧。”

能发热的床单。我懵逼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电热毯。不过——有棉被、有毛毯、室内空调28℃,以张起灵的身体素质,他要电热毯?

我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旧电热毯先铺上,去把空调调到最高,回来坐在床边脱下外套盖在闷油瓶被子外面。别说电热毯,火焰山我也能给他搬来,但必须得给我个明白。我坐在他对面,面色不善,“既然你知道,那就快点说,别让我干着急。”

“吴邪……”,他很无奈的样子,然后用一种十分不情愿的语气,音量很小地说:“我就是……有点儿疼。”

疼?我愣了一下,赶忙问:“哪儿疼?”

闷油瓶应该是生平头一次把“我”和“疼”这两个字放在同一个句子里,一脸的屈辱。我见他这幅神色,差点要管不住思路狂奔到什么奇葩的地方去,这时听见他用更小的音量答了句:“哪都疼。”

“哪、哪都疼?”我吓得够呛,心说这他妈是什么高级毛病,哪都疼怎么治?“怎么回事?疼得厉害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等!我、我操!”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张家古楼里见到的骸骨上那满身的骨质增生,一下就蒙了,狰狞道:“他娘的!张起灵!你是不是骨头疼?!”

闷油瓶缩在被子下面,眨巴两下眼睛,不吱声了。

我操,竟然谎称感冒!狗屁感冒!他那是全身骨头疼!我早该想到,这是缩骨功的后遗症,以前他有麒麟血可以起到保护作用,现在宝血没了,他妈的能不疼吗!我感觉自己要疯,坐那喘了好一阵子才把那口气捋平。爬上床去把他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他本来身子就软,这下没力气了更是百依百顺的,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等雨停了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他额头上一层湿津津的凉汗,听了这话居然还给我乐,勾起一侧嘴角,眼睛也眯起来,知道我打不过他,很鄙视的样子。我这个时候也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些,很严肃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顺了顺气,想组织出几句比较有气势的语言来教育他,但是失败了。最后我差不多是在求他:“你别气我了行不行,你的事都是我的大事。”

闷油瓶终于自知理亏,不出声了。

我知道,他真是那么想的。他不是故意隐瞒,也不是无谓逞强,他是真打心眼儿里没把这当个事。疼就疼呗,疼过了就好了,死不了人,也不耽误啥,那就无所谓。这是他的逻辑。推此及彼,以前他独自经历伤痛的时日都是怎么度过的,我不敢想。

空调开到三十多度的房间里,我坐在床上抱着个被卷,被卷里裹着个张起灵,俩人跟傻子似的直愣愣看着窗外。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自此我与所有阴雨天结仇,我唯一的念想就是这个破雨怎么还在下啊,他娘的有完没完了?

雨停之前,我对张起灵说:“咱俩走吧。”

他有点要睡着了,随便“嗯”了一声应付我。

我说:“我带你走,去一个永远也不下雨的地方。”

这话听来十分幼稚,他笑了笑,像看到小孩子发脾气,没当真。但我没开玩笑,我甚至不是在同他商量,我是在通知他。第二天我便回到老爹老妈那里,表示了移居别处的想法,闷油瓶意识到我来真的,开始强烈反对,甚至主动提出去治疗保养来适应南方的潮湿气候。但不管他怎么说,反对无效。我耐着性子给他讲道理,杭州是好,父母事业是在这里没错,但是全中国好地方多得是,家人可以常来常往甚至一同移居,事业更是不在话下,治疗当然要治疗,但从根源杜绝发作也是很必要的。为此争论了几次,闷油瓶见我态度坚决,后来也就不再反驳了。其实,自私一点说,在我眼里,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能比张起灵更重要,所以他得将心比心,明白这事儿只能听我的,没商量。不然怎么办?难道继续留在南方然后一到阴天下雨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全身关节疼?他想要我老命吗?

楼主 盛世长安也  发布于 2015-12-02 22:10:00 +0800 CST  

楼主:盛世长安也

字数:201890

发表时间:2013-02-21 05:2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1-26 19:15:4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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