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缭乱风尘(瓶邪、HE、中篇)


我哭了,眼泪像涨潮一样翻越眼眶,顺着稚嫩的脸膛流下来。我无法分辨这些泪水里有多少属于恐惧,多少属于不甘,也理不清构筑它们的所有成分,我在黑夜里奔跑,哭泣,心里一片混乱。

仿佛经历着漫无止境的长征,当我即将耗尽所有体力时,终于越过了晒谷场,踏上干燥的泥地。我大口喘息,努力朝前方大喊,呼唤小花和秀秀,想让他们立刻注意到我。

可是我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黑暗里的一切似乎都睡着了,我只能继续往前走,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在泥土和作物间跳跃,避开凹凸的小坑洞,四下探望。

周围那么黑,星空在高高天顶上屏住了呼吸,周围一切都散发着一种朦胧的青白色光晕,像河面上蒸腾的水雾。我漫无目的地前行,记忆中,刚才秀秀就是往这个方向前进的,而小花追着她过去了,他们应该都在那里。

我猜他们已走到更深的地方去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我的归来。

细微声音在空气中浮动,不可言说的微妙热量传导开,我停下脚步,总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尽管那时候的我压根不清楚接下来将遇到的情况——它超越了童年和成年后我的所有想象。

我凝视黑暗,能感觉到脚下泥土是干燥的,又带有恰到好处的湿润,蚂蚱蹦跳着逃向远方,青蛙掩口陷入沉默,漫天群星屏息以待,只有水稻轻轻抚摸着我的腿,仿佛河底的水草,幻想着能够缠绕上来,在我的脚踝上打一个漂亮的结。

我弯下身子,努力朝黑暗深处看,那里应该有小花和秀秀,但我看不见他们,我只看到黑暗以几乎不可察觉到的频率蠕动,像迟缓的巨兽从幕布后缓缓登台。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人。

我看到一个穿黑衣的人从黑暗中现身,像斗篷又像长风衣的东西包裹着他,从头到脚。他似乎比黑更黑,即使停留在墨一般的夜色里,也显得那样独特而显眼。我无法从漆黑中将他的黑影抹去,就像无法在一张白纸上忽略清晰的黑色字迹。

他超我走过来,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停住。

“我当时很害怕,想逃走,直觉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吴邪笑笑,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摇头道:“但是又有一种感觉控制住我的身体,让我不能挪动步伐,只能眼睁睁看他走近。其实……其实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他’,也许他并不是人?呃……抱歉,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

暂停讲述,吴邪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闷油瓶,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难以揣测他现在对自己的滔滔不绝是感到厌倦了,还是压根没有听进去,或者他其实听得很认真?

闷油瓶一言不发,与吴邪忐忑的双眼对视。夜风早已停止,周遭沉入安然的静谧,他们头顶的银河以自己的节奏缓缓呼吸,群星各安其位地闪烁,萤火虫在离地不远的地方缓缓游弋,像平静水面上漂流的浮灯。

“你说。”闷油瓶回应。

吴邪咧嘴一笑,那只被闷油瓶握住的手突然变得格外敏锐,他能感觉到对方粗糙掌心里的每一道纹路,现在它们正与自己的肌肤贴合在一起。吴邪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放到闷油瓶头上,缓缓抚着他的头发,带着安心,带着满足,他想这样的行为应该是不会触怒小哥的。

闷油瓶在他的抚慰下闭上眼,他似乎更加放松下来,像一只温顺的野兽享受着难得的休憩时刻。

吴邪弯下身子,把摊在一旁的半截毯子翻上来,给闷油瓶盖在身上,才又继续讲述,这次,他问了一个问题:“你猜我看到的那个人做了什么?”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3-20 22:56:00 +0800 CST  

闷油瓶睁眼看着他,没有回答。吴邪知道这人多半是不会回应自己的,笑了笑,移开目光,面向着周围静默的连天芳草,继续讲述起来。

我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内心深处,我明白这一切是不合理的,不应该有这个人出现在这里。我鼓起勇气去看他的脸,徒劳地想分辨这人我是否认识,可是我只看到一片黑暗。他的脸隐藏在斗篷底下,或者是头发下面?有些记不清了……总之我在该是他脸的地方并没有看到五官,只看到一层死寂的乌黑,仿佛他脸上罩了一个面具,隐藏起所有的表情。

我呆呆看着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像罪人等待法官的审判。

他停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就像往水中投入了一块冷硬的石头,那些青白色的微光流动起来,纷纷离开他周围。这时,我听到他开口了,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邪。”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老老实实回答他的话。

“吴邪。”他重复我的名字,伸手往他的大衣,或者是斗篷里拿出了一件东西,说:“你看这个。”

他把那件东西托在手心里,它们发出隐隐绿光,灼痛了我的眼睛。我努力去看,发现是三个串在一起的铃铛。

“铃铛……”闷油瓶突然出声,打断吴邪的讲述。

吴邪回头看着他,点头道:“对,是铃铛,就像……”

他本想说“就像西沙海底的那种铃铛,就像张海客兄妹用来对付我和胖子的那种青铜铃铛”,看着闷油瓶平静而深邃的黑眼睛,又赶紧把话吞回去。不能这么说……阿坤什么也不记得,怎么能和他说大家在一起时的事呢,即使他不是阿坤,这会儿也……

十年还没有到,他还没有回来,自然不会知道自己和胖子在那十年之间的经历。

吴邪突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分不清这是何时何地,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他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梦境,自己其实刚参加过道上某个无聊的应酬,不慎多喝一杯,回家连澡也没洗就趴床上睡了,然后在半醉的微鼾中做了一个梦。

梦吗?有这样真实而奇异的梦吗?

手上突然传过些微力度,闷油瓶粗糙的掌心在他手背上滑动,似乎催促他继续。吴邪一怔,朝他抱歉地笑笑,接着往下说。

这个人将铃铛放在掌心里,我看到它们散发着微弱的青光,这光很弱,但放到漆黑寂静的环境中,却像几个小太阳那样耀眼。我凝视他,又看看那些铃铛,不知所措。

“给你变个戏法。”这个人突然朝我道,他似乎还笑了,鼓膜里传来震荡人心的笑声:低沉,粗粝,像天边翻滚的远雷。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轻轻掂了掂那几个铃铛,跟着手腕一抖,铃铛们腾空而起,跳跃到了他脸的高度,他右手以不可思议的高速追过去,一把将铃铛们抓住,接着手腕反转,铃铛们似乎化为一道流星,直奔他的左手。他的左手恍如巨兽血口,犀利而猛烈,扑上来将铃铛们准确地吞进去,然后又吐出,让这道闪着绿光的流星继续往空中升高,并在坠落途中截杀它们,手指轻轻一弹,于是它们又落进右手里,跟着再次腾跃半空。铃铛上发出的隐约青芒仿佛化成一条银链,绕着他的手腕飞驰,不断被左右两只巨兽追逐嬉戏,吞没又抛出,最后,仿佛晴空中炸响一个干脆利落的雷霆,他双掌在空中收缩,看不清是哪一只手先出,而哪一只微微落后,只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一切就结束了。

绚烂舞动的铃铛们消失了,消失在他紧握的拳头里。

我看得目瞪口呆,仿佛欣赏了由一个最伟大的魔术师手中变化出的视觉盛宴。

“现在该你了,吴邪。”他又笑起来,朝我走近一步,伸出手,“你猜,它在哪只手里?”

我接连后退,感觉背脊上阵阵冰凉,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动我的衬衫,好像也同时透过皮肉吹到了骨头上,又冷又疼。我盯着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漆黑中似乎露出了一抹笑容,让我毛骨悚然。

“你猜,现在它在哪只手里?”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冷得牙关打颤,恐惧像白日里的盛夏热气一样将我紧紧包裹,我突然明白,我直觉地就知道,如果我回答错误,不但找不到小花和秀秀,恐怕也再不会有人能找到我了……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3-22 16:01:00 +0800 CST  

他静静矗立在我面前,和那两只紧握的手一起等待着我的回答,我脑子里飞速回放刚才的一幕幕,想着他如何拿出这串铃铛,如何抛洒嬉弄它们,然后将它们握进手心里……可是,不论我怎么回想,也忆不起到底是他的哪只手得到了铃铛,他动作太快、太绚丽,霸占了我整个视野和思维领域,我仅仅知道铃铛在他手里,而无法思考更多。

我根本没有看清结束那一刹那发生的事,要如何去回忆呢?

他等着我的回答,我又后退一步,跟着双腿似乎被某种力量钉在当场,再难挪动分毫。他不说话,只是等待,我知道给我犹豫的时间不多,必须做下选择,是在左手,还是右手……

就在这刹那间,一个故事突然闯进我的脑海,这个故事来自我的爷爷,一个土夫子,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讲起年轻时候的经历,而我也第一次接触到了他昔日投身的行当。

爷爷说他们当年下地的时候——我问什么是下地,他说就是去盗墓。我才知道家里老一辈还干过这事儿,也不敢多问,只耐心听故事,于是爷爷讲了一件他笔记里没有记录的事。在他们惊心动魄的经历里,这应该只算一件小事,不需要刻意记载,但在年幼的我听来不亚于屠龙伟业。

那时候爷爷的父兄们都还活着,四人结伴去一个唐墓,地方偏僻,路上走了十多天,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就在他们觉得要满身长蘑菇,霉烂在路上的时候,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打好盗洞,爷爷的父亲第一个下去,跟着是两个哥哥,爷爷年纪最小,仅需要负责在外头放风接应。他一边警惕着山林中的风吹草动,一边等父兄们上来。

腰上的救命绳始终松落落的,父兄们没有新的讯息,只看到绳子一截截跟着移动下去,想来没有太多问题。天很快放晴,爷爷脱下外衣晾在一旁的树枝上,然后转身去整理包袱,想等父兄们上来了帮把手。谁知他没弄多久,就听得背后有响动,转头一看,晾树枝上的外衣不见了,树丛后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爷爷以为有野兽撩去了,提着匕首过去看,发现居然是个小媳妇,正拿着他的外衣在身上蹭,蹭两下,又抓在手里撕扯,似乎恨不能给扯碎了。

爷爷大感意外,小媳妇看上去二十出头年纪,生得唇红齿白,肌肤细腻,一双眼睛水汪汪的,饶是我爷爷当年还是个不懂人事的半大小子,心里也跟着跳了一跳。再抬眼仔细看,他发现这小媳妇儿通身上下整整齐齐,胭脂水粉涂抹匀称,簪环坠子一样不缺,身上穿着新崭崭的缎子衣服,葱绿百褶裙拖到脚面上,下面是一双桃红色的绣花鞋,看起来当真是个好人家的媳妇儿。

可我爷爷说,他当下就觉得不对劲,大山里头,哪儿来的小媳妇?他们路上根本没见着有人家。即使她是从外头走来的,一直下雨的山路不会弄脏她身上装扮吗?怎么可能这样干干净净?这女人出现得不明不白,必然有问题。

爷爷感到了隐藏在不合常理下的危机,当下提高警惕,盯着她没说话。

这小媳妇也发现了爷爷,停下动作,手里还拎着他的外衣,没有要还的意思,就看着他不说话。

两人互相盯了一阵,还是爷爷先打破沉默,问你谁,怎么会在这儿?

小媳妇不搭腔,直勾勾盯着爷爷,眼神儿慢慢变了,好像饿了很久的人终于看见吃的一样,她身子晃了晃,迈步朝爷爷走过去。

你站住,把衣服还我!爷爷说他当时心里其实早怕了,深山老林,父兄下了地,这女人又出现得诡异,只能虚张声势呵斥她,还朝她挥了挥匕首。她似乎怕刀子,停下脚步,手里依然攥着衣裳。突然,她把爷爷的外衣抖开,蒙到头上,就像新娘的盖头那样,将脸整个儿遮住了。

爷爷一愣,搞不懂这算个什么说法,不敢乱动,也不敢上前,只等那女人发招。

这时候,从那女人的“盖头”底下传来了声音,咿咿呀呀的,这小媳妇儿竟唱起曲子来,恍惚是当地方言,一时也听不懂她唱的啥。爷爷浑身一激灵,只觉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心,当下就暗叫不好。

他虽年轻,但跟着父兄走过不少地方,下斗的讲究早已烂熟胸中,他们来之前就打听过,当地人都说这个墓很有点儿邪门,打烂主意的都要有去无回。爷爷对此当然不服气,死人还能强过活人去?那会儿他还不知道世上有血尸这种可怕的东西,但不论怎样,这小媳妇儿邪门可是真的。

爷爷后退了一步,那女人上前两步,衣服底下的脑袋上似乎不是人嘴儿,而是一台播放器,既听不见呼吸换气声,也不带点儿停顿,一股脑地又唱又说。声音兜兜转转,忽而高亢凄厉,穿入云霄,忽而低沉喑哑,沉沦地下,听得我爷爷那一颗心也随着她荡荡悠悠,整个人浑浑噩噩,似乎就要被扯成几块儿。

这时候,天上云层已完全散开了,强烈的阳光穿过树影射下来,直接照到那女人的裙摆上,她似乎被烫着了,往后退了一步,歌声也随之小下去,爷爷浑身一震,明白差点着了道儿,狠心往舌头上一咬,恰好咬破舌尖,口腔里尝到血腥味儿。

就在他想把那口血朝女人喷出去的时候,突然听见她问了一句:“唱得好不好?”

声音怪腔怪调的,好像嘴里没有舌头,硬靠牙齿咂磨出来的话,听着四面漏风,难听得紧——讲到这儿,爷爷郑重告诉我,说咱们这行有个规矩,要在外头遇到乱七八糟的东西,而这东西又向你提问的话,多半就是陷阱了,需要格外注意回答。若它问你好不好,万万不可直接说“好”,你要说了好,它多半会说既然好就随我走,然后你的魂儿就给勾去了。可是你要是说“不好”呢,那是万分得罪它的,它可能立刻就扑上来咬死你。

“那……那该怎么办呢?”我当时给吓蒙了,觉得真要遇上,那可怎么都是死。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3-23 19:21:00 +0800 CST  

闷油瓶眼神闪动,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对吴邪天马行空、漫无目的的讲述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吴邪没有发现他的细微情绪,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这些童年故事原本都沉落在记忆的河底,好多年不挪一下,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居然纷纷浪涌而上,扑到眼前。

爷爷说要看情况分析,可是现实情况千千万,很难一一说明过来,归根到底,只能用一句万变不离其宗,实则百无一用的话来总结:看个人的临场反应吧

听到这句话时,我很失望,好像第一次偷看武侠小说,看到武功至高的境界是“强到极处便无招”一样。童年的我自然不可能理解那么高的境界,总觉得绝世高手若不装扮华丽,腰挎神剑,于万众期待中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地登场,然后大气磅礴地发表一通演说,让众人听得热泪盈眶,屁滚尿流不能自已,接着再大开大合地排出一套华丽招式来,就辜负了读者一样。

后来我才明白,很多事情真的没有惯例可循,世间也绝无可应对千百种不同意外的标准答案,人所能做的,都是在当下的选择,结合此情此境,此人此心来决定去留与取舍,不论日常小事,还是生死关头。而我同时也知道了,真正的绝世高手,往往是平和低调的,他既不会乐于出风头去统帅谁,也不会很上心自己给人的观感究竟是如何的。

就像……就像你一样。

吴邪低头看着闷油瓶平静的脸,在心里默默说出这句话。温情与暖意在他心里传递,他忍不住伸出手,从闷油瓶的脸上轻轻抚过。掌中肌肤光泽有弹性,是一个男人在他最好的时代里皮肤正常的触感,而在张俊逸的面孔底下,则隐藏着更多的时间刻度。

吴邪的手摸到脸上来时,闷油瓶微微一怔,却也没有阻止,只默默聆听他的讲述。

我爷爷听小媳妇儿那句问话,晓得麻烦来了,父兄们还在地下,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这会儿也肯定没法上来救自己,按理说在上头望风打望已是最简单的活儿,要还给这不知来历的鬼魅害了性命,怎么有脸面见吴家地下那么多老祖宗们?

爷爷摸一把腰上的救命绳,依旧静悄悄的,他不信父兄们在地下也能给这女人或同伙害住,心里壮实了些,暗暗命令自己镇定、镇定,嘴上只用“我想想,你别急”这样的话拖时间,慢慢朝女人走进,就在还离她大约一米远的地方,我爷爷猛地伸手往她脸上一扯,把自己的外衣夺了过来,紧跟着一口血就朝她脸上喷过去!

几乎是同时,爷爷听到一声难听得让人头皮抽紧的声音,似乎还有股细细黑烟冲天而起,女人的嘴突然开裂到了耳朵边,朝天嘶吼着,浑身发抖地倒下去。爷爷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往后退了两大步,等女人吼声散尽,黑烟也都消失,才大着胆子探头去看。

这一看又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哪有什么小媳妇儿?面前分明是一具骨骼黄黑的骷髅,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朽烂得血丝肉渣子都挂不住了,上下缠了两段破布勉强做装裹,嘴腔子大张,内中黑洞洞的,仿佛不见底的深渊,两个眼眶里隐隐有蛆虫蠕动,恶臭逼人。

爷爷禁不住一阵腿软,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没吐出来,再看四周,发现连环境也跟着变了。树丛后边,也就这具骷髅身旁分明是一座小坟冢,修得不很上心,平时被疯长的灌木和落叶遮盖,完全看不见。由于连日雨水冲刷,这坟冢竟不知何时塌了,才导致骸骨滚了出来。

说到这里,吴邪长吁口气,仿佛心有余悸,朝闷油瓶笑道:“听过这故事之后,我连着怕了两天,上厕所都不敢一个人去。我爸跟爷爷嘀咕看把孩子吓着了,爷爷不服,哼说老吴家的娃儿怎么能怕这些?”

“嗯。”闷油瓶微微点头,吴邪感觉到他的动作,莫名安心袭上心头。不管这里到底是何方,不论他们遭遇了什么,小哥在这里,就在自己身边——能够在两人未曾正式相遇的时刻就碰面,和他静静靠在一起,跟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吴邪想不到此刻还能有什么比这样更美好。

满足地长叹口气,吴邪往四周看去,时间在静默地流走,又似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连他的心态也随之放松放慢,不知不觉地就神游天外,很多本来以为已经忘记的事都自然浮出来,然后从他的口里进行讲述,一一倾诉给身旁的男人。

“你继续说。”闷油瓶突然出声,吴邪一愣,发现他竟然一直在认真听自己那些散漫的讲述,心头闪过惊喜,未完的故事自然便流了出来。

爷爷不敢多看那骷髅,连站在她旁边都觉得阴风惨惨,警惕地退到盗洞口,防备还有其他情况发生。接下来一直很平静,过不多会儿,父兄们上来了,这趟还是有些收获的。爷爷跟他们战战兢兢地讲起这段插曲,几人大感意外,连忙过去查看。爷爷经验丰富的父亲仔细看了骸骨,结合来前听说的种种传闻,推断这女人定是正月间凶死的,婆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草草落葬,扔在这样荒僻的深山里,也算是个可怜人。

那她为何要对我唱,又问我好不好呢?爷爷问,我若答了会如何?

凶灵的心思,凡人本也难测。父亲不置可否,只说你不曾贸然回答是对的,否则到底会如何我们都说不好。你也算走运了,时值正午,阳气旺盛,又拿舌尖血喷她,她受不住说明自身弱小,若是……父亲停顿一下,又道:若她见了那种人,怕是要直接下跪呢。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3-24 17:53:00 +0800 CST  

那种人?

有一种人,因为在斗里行走太多,见了太多各式各样的粽子、机关、尸骸……基本上已跟死人混成一体,满身上下都是澎湃凶横的死气,从骨头里往外渗,浮到皮肉上,把活人阳火都给遮住了。这种死气平常人看不见闻不着,但那些不干净的秽物却能敏锐地发现。

……那它们会亲近那种人么?爷爷问。

亲近个屁,怕都来不及。他爹从怀里掏出烟叶子,手指头一卷,拿火捻子打燃了,猛抽一口,用力喷出一股烟气,似乎要以此纾解对口中“那种人”的敬畏和不甘。看眼身边几个满脸求知欲的儿子,他指着地下那具骷髅,面色凝重地道:那种人是人中的鬼,鬼中的人,不人不鬼,鬼见了怕他,人跟他走得近了,也往往没有好下场。

可是我们……爷爷的二哥犹豫着问:咱不也是土夫子吗?跟那种人不同么?

大大的不同。他爹折断几根横斜的树枝,扔到骸骨身上,又扯过爷爷的外衣覆在上头,嘴里道:我们这起不过求财,勉强算刀口舔血的生意,许多地方我们去不了,许多东西不敢冒犯,要守规矩,鸡鸣不下地,正月不见血。那种人则纯粹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吃人不吐骨头,粽子见了他们都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儿……

听这番描述,爷爷打个冷颤,对父亲口中的“那种人”又怕又疑,心底里,他不太相信世上真有能够横行于生死之间的人物,那时候他还没有成为道上赫赫有名的狗五爷,没跟老九门的其余八人有来往,对下斗这片神秘莫测的黑暗领域充满了好奇和敬畏——直到许多年后,当他在史上最大盗墓行动中与那个人相遇时,才明白父亲的诉说中有很多言过其实的部分,至少我爷爷认识的那个人并没有那样凶横。

吴邪低头看着闷油瓶,闷油瓶也看着他,一动不动,平和深邃的眼神让他本想说的话——比如“其实我爷爷那时候遇见的人就是你”,或者“我觉得那些传说都不负责,你够孤独了,怎么还能劝人远离呢”,吴邪想了想,把这些话都吞回去,现在说这些未免还太早了。

他继续讲述,说我爷爷后来想,或许也有像他父亲认为的那种人存在,毕竟从事过这一行的人很多,张家只是其中的代表,或许过去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纵横其间,并留下种种传闻。
跳过这个插曲,我爷爷兄弟几个在父亲带领下,找些干燥枯枝堆在骸骨身上,倒上油,火捻子一点,将这具骷髅连带他那件外衣一并烧了。烧的时候,爷爷听见骷髅口中似乎发出了凄厉哭喊声,火星子迸起老高,黑烟滚滚直冲树梢,卷起一股隐隐的腥臭味儿。

几人掩住口鼻,站在上风处,直到都烧尽了,火焰自然熄灭,才离开这片山林,往山下的村子里走去。

路上,爷爷问为什么要把自己那件外衣也烧了,那可是新扯的棉布,还没洗过两水呢,烧了好生可惜。结果后脑上被大哥打了个巴掌,说你轻重不分,衣服遭那种凶死的尸首搓揉了那么久,又被盖到她脸上去,早被尸毒腐气浸透了,不烧了难道你还敢穿么?

爷爷想了想,又问说那她为啥要把我的衣服蒙到头上。大哥笑起来,促狭地看了他几眼,说你正当少年,还是童子身,有些邪魅的脏东西见了你,自然都矮三分,她本身能力有限,偷你的衣服蒙在头上,算是给自己壮胆,如果你拿尿撒她,沾满你阳气的衣服也能替她抵挡一阵。但她死了也想不到,你居然拿舌尖血喷她,又扯走了衣服,她当然没办法了。

那么说……我扯开衣服喷她血,反而是做对了?

你小子走运,误打误撞而已。父亲接过两人话茬,教训道:以后再不许这样莽撞,我们斗里行走,随时是把脑袋别裤腰上的营生,哪天死在荒郊野外都不知道,一定要万事小心,宁可退缩,不要冒进,稍一不慎就是要收命的。

爷爷和几个兄弟皆唯唯诺诺地应承,可是任何人都想不到,如此谨慎的太爷爷,还是在长沙血尸墓里遭了道儿,只我爷爷一个活下来。

之后才有老九门中狗五爷的种种故事,归根到底,爷爷是个苦命人,那年头,在那条道上混的,哪个轻松呢?

“斗里很凶险。”闷油瓶附和吴邪的话,吴邪点点头,他走过的斗不多,但都是凶险程度中排得上号的。停顿几秒,他觉得该把这个故事说完,仰头喝干瓶里的矿泉水,继续往下说。

回到村子之后,爷爷他们跟村人打听那个墓的故事,村长并几个老人都不知情,第二天,在外担货的一个脚夫恰好回来,听他们说起这事儿,主动上前搭腔,才大致给理出了一条线索。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3-25 16:06:00 +0800 CST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昔年,脚夫祖上曾在村子里生活,兄弟几个中,有一家迁居到了更繁华的镇里。话说这镇上有户姓王的,资产殷实,为人慈善。王家最小的儿子据说出生时辰不好,冲撞了鬼神,落下个惊风的毛病。按现在的科学说法,就是有癫痫病。那时镇上没有根治的法子,王家只能妥善照顾着,所幸这位公子平日里为人温和,知书达理,若不犯病,倒也讨人喜欢。

倏忽二十年过去,眼见着王三公子该娶媳妇了,因着这病的缘故,大户人家的女子娶不过来,王家二老便打算找个身世清白健康的寻常姑娘,于是托了媒人帮忙打探。

可惜镇子并不大,适龄姑娘有限,加之那两年风调雨顺的,镇上各户过得都还不错,不贪王家聘礼,而王三公子有病的事情又在这些年里给人渲染得神乎其神,说女人要给他碰一碰,立刻就会魂飞魄散。因此媒人寻觅一圈,也没找到愿意的人家,正犯愁的时候,有人带个姑娘来,说是自家远亲,从这村子里来的,因父母双亡,想寻个人家托身。

媒人看这姑娘生得窈窕妩媚,举止娴静温柔,还有一把千娇百媚的好嗓子,比城里大户小姐也不逊色,当下便回报了王家。一来二去,亲事定了,虽说小媳妇出身寒微,娘家没人,但王家并不缺这些,只要她懂事伶俐,跟儿子和气亲密,也就好了。

很快,小媳妇过了门,王三公子十分喜欢,新婚过后,镇上人未见她魂飞魄散,自然也渐渐醒悟传言信不得。两人本该千好万好地走下去,但婚后数月,王三公子或许是看父兄们都有所成,心中不甘,打算在娘子面前塑造当家爷们的形象,便随兄长出门做生意,说一月便回来,让媳妇在家等着。

小媳妇自此闭门不出,每日伺俸公婆,做女红针凿,静心等丈夫归家。直到两个月后,王三公子才回来,从此却像变了个人,对所有人冷冷淡淡,书也不念了,生意也不上心了,每日跟丢了魂似的。诸人心忧,问同他出门的大哥,说是在京城里遇见一个怪人,跟三弟说了好些不羁的昏话,提到什么长生不老的,哄他动了心,差点就跟那人撒手而去,自己费老大功夫才把弟弟劝回来。

这自然给王家上下添了许多愁思,小媳妇见丈夫被神棍迷了心窍,少不得平日里多加劝慰,开头他还听着,跟着就日渐不耐烦,闹到最后甚至动了手。小媳妇孤苦无缘,只能哀哀地哭,然后趁无人时唱两句曲子纾解胸中烦闷。

某日,她在后院中刚起了个调儿,就听得有人回应,仿佛是男人的声气,正随着她的调儿往下唱。她一愣,虽知不合礼数,但忍不住好奇,便回头望去,结果见墙头上坐了个人,正笑盈盈地瞅着她,嘴里哼着她方才的曲子。

那是个俊朗少年,衣衫鲜明,形容风流,小媳妇登时红了脸,心头乱跳,碍于礼教,两人是默默相望,少年不曾翻入墙内,小媳妇也不敢朝他再走近一步。

此后数日,那少年都在墙头出现,他并不说一句话,只在她唱曲子时聆听,或也唱一段,声音婉转清脆,同她的柔美缱绻配在一起,恰似比翼齐飞。两人歌来曲往,她日渐放松戒备,一颗心也忍不住慢慢倾倒了方向,开始盼着墙头上那少年的出现。

终有一日,王三公子往后院散心,见妻子对着墙头歌唱,脸色酡红,美态流韵,当下动了情心,上前搂她,意图欢好。小媳妇正同那少年唱和,料不得丈夫会来,更不愿在心仪之人面前与他亲近,当下红了脸,挣扎不休,犟劲上来还推搡了三公子两下。养尊处优的少爷何曾受过这种欺辱,当下骂起来,拖她就往房里走,小媳妇往墙头那人呼救,王三公子却从未见到墙上有人,并未在意。

当晚,小媳妇就发起高热,嘴里胡言乱语,请医调治几日才慢慢缓和,自此便萎靡不振,整日只想昏睡。王三公子始觉不对,回忆她那天所为,似乎分明是在跟人对歌,可他并未见到墙头有任何人,问遍家中,都说没有见过。很快,他自己也感觉不对起来,身上日见沉重,神思昏昏,请了许多大夫来,终不见效。

王三公子将这一切事故都归结于妻子,怨她一面不许自己随仙人去寻长生之道,一面又招惹祸事上门,对她便越发冷淡,中间兴许是情绪不稳,又发了两次惊风,闹得全家上下不宁,而这些,自然是被算到小媳妇不吉的头上去了。

等到秋凉时刻,她已病得十分沉重,几乎不能下床行走,饮食都要人服侍,王三公子倒勉强稳定下来。他心里对妻子已极端厌倦,各种不好都在心里放大,甚至给她安了个来路不明的妖精名号,整天说要请道士将她杀了,幸亏二老阻止才没有施行。于是他又将不满都化作苛责,消减了服侍妻子的人手,只说自己需要清心修行,妻子当随之减衣缩食。可怜她病体沉疴,这下几乎要了半条命,终于,次年正月里,她形容枯槁地死去了,而这大半年来,因丈夫的坚持,她已被全家上下视作妖孽,不得进入宗族墓地。

王家派下人草草收敛尸身,将她抬回村子,村人也不愿接纳,双方僵持不休,最后还是一个风水先生路过,说她死得冤孽,满身怨气,指点一处偏僻的山坳,让王家去那方好好埋葬。王家依言前往,却也不甚上心,掘个窟窿将她倒进去,事情也就了结了。

倒是王三公子,妻子死后越发冷僻古怪,某日留书离家,说要随仙人寻访长生之道,从此杳无音讯。

听完脚夫的讲述,我太爷爷说难怪,这里面果然有故事,也不多言,带着爷爷几个离开了那里。回长沙的船上,爷爷大哥问究竟怎么回事,太爷爷也没有多加解释,只说带着怨气死的,又没妥善埋葬,借了点唐墓天长日久的灵气,于是得空就作乱,不过已经被烧掉了,不会再有任何影响。于是爷爷他们也就没在意了。

说完,吴邪长出口气,捏了捏闷油瓶的手,提醒他自己要接着说回去了,那场童年历险还没有交待呢。

闷油瓶看起来很放松的样子,并不担心吴邪当年的遭遇,或许对他来说,那种小场面太不够看,也可能在他身为阿坤的岁月里,不曾得到多少善意和关注的他,自然也无需去挂念任何人。

吴邪一边理着他的长发,一边接着讲下去。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3-27 13:03:00 +0800 CST  

就在那短短一瞬间,爷爷的故事突然整个跳进我脑子里,在我眼前栩栩如生地过了一遍。这个故事之所以给我印象特别深,是因为它被讲述过两次。爷爷年纪大了之后,身心难免不如当年利索,对于年轻时候的丰功伟绩也出现了独属于老年人的恋恋不舍,偶尔会把讲过的故事翻出来再讲。但他也明白,很多更重要、更神奇的经历,比如他与老九门之间共同经历的恩恩怨怨,与“它”的斗智斗勇,与长生这种逆天之道的纠葛,都是不可跟当时的我提起的,我还太小了。于是爷爷只能拣选这些不太重要的逸闻,填充我缠着他讲故事的闲暇时光。

就像个普通的老头那样,爷爷会靠在藤椅里,手捧一个大搪瓷茶缸,面对坐在他脚边小凳上的孙子,在夕阳余晖中缓缓讲述。这个故事第一遍被诉说出来时,我只感觉到害怕,连那个选择的问题也忘记去思考,第二遍,当爷爷再度讲起它时,我已不再害怕,关注的重点也从冒险本身跳到了更高层的问题上。

我问爷爷:既然怎么选择都不对,如果以后我遇到两难局面,有像这样这样……这样的东西问我好不好,或者做出选择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我想毕竟不是每一次都能有爷爷少年时的好运,不会每次都遇到相对弱小的东西,万一对方强大到我根本无法抗衡,必须进行回答呢?

胆大心细,顺其自然。爷爷呷一口茶,像哲人那样对着天边的夕阳露出微笑,六安茶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身后传过奶奶叫我们祖孙俩吃晚饭的声音。

胆大心细,顺其自然。我在心里重复这八个字,咋看起来似乎是一句废话,但一切都已经在爷爷的故事里说尽了。

“你猜,铃铛在哪只手里?”那个人立在我面前,仿佛我不回答他,他就永远不会挪动分毫,而在我和他之间悬停着一架看不见的沙漏,时间的沙子唰唰而下,很快就要漏光最后的部分。

我盯着他面孔上深不见底的漆黑。又看向他紧握的双手,一丝光也没有漏出来,那一串青铜铃铛好像消失在他手掌里,两边都没有任何痕迹。

风变大了,吹得我头发纷纷拂到了脸上,耳边呼啦啦乱响,像无数催促的呐喊声,我知道无法再拖,必须给予他回答。

左手,右手?还是两只手里都没有?

那一瞬间,我脑袋里完全放空了,没有想任何其他的可能性,而是遵从了他制定的游戏规则:既然他让我选择铃铛在哪只手里,那么,我就应该做二选一。

我伸出手,慢慢指向自己左边,也就是他的右手。

“在这边。”我小声说。

风声突然消失,身边草叶的动静也寂静下来,整个世界仿佛被谁按下了暂停键,定格在我话语出口的那个刹那。我大气也不敢出,心跳如擂鼓,不知自己猜对了,还是猜错了,只能盯着他,等待他给出答案。

他停顿了两秒,慢慢把他的右手伸到我眼前,一点一点,十分缓慢而沉重地张开,露出里边隐藏的东西。

青光第一个跳出了黑暗的禁锢,我看见隐约的微光在他掌心里荡漾,仿佛水面上浮掠的轻雾,在这些光中,静静躺着三个串在一起的青铜铃铛。

我长出口气,忍不住笑起来,这会儿才感到背上衣服已被冷汗浸透,浑身上下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奔跑,酸软难言。毕竟是孩子,我当时就想说我猜对了,但他抢在我出声前发了话。

他说:“你答对了,吴邪。”

我点点头,像得到表扬的小学生那样兴奋起来。

“右手……”他低下头,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虽然他的脸依旧沉沦在黑暗中,任何五官的轮廓都没有显露出来。

“你想过为什么是右手吗?”他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向我发问。

我一愣,方才的兴奋立刻冷却下去,我没想到他还有问题,而这个疑问我是怎么也答不出来的,只能摇了摇头。他或许根本不指望我能回答上来,并没有发怒,只是看着我,然后将注意力放回那几个铃铛身上。接着,我听到他说了几句十分奇特的话,这些话给我的印象极深刻,恐怕我要铭记终身。

“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作为嘉奖,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正在深沉的夜色里变得透明,“右手。吴邪,你的未来会和一只神奇的右手紧密相连,你的命运将被握在那只手里,与它的主人共同进退。”

对这番预言一样的话,当时的我虽无法理解,也本能地记下来,直到后来,当我经历那一切……

吴邪摇摇头,嘴角勾勒出一抹苦涩笑意,握紧了闷油瓶的手,用心感受这只粗粝的右手落在自己掌中的温度和厚度。他没有看闷油瓶此刻的神色,只是接着往下讲述。

很快,这个人又对我说:“铃铛在手心里,命运也在手心里,哪怕你觉得你追不上它的变幻莫测,也不是你的手最后握住了它们,但它们依然可以在你手心里。”

我茫然点头,那时候的我对未来完全一无所知,做梦都想不到……

说完这两句话后,他的身影开始消散,像一群乌鸦在夜色里各奔东西,他的衣角最先融化,然后是身躯、头颅……而那只托着铃铛的右手留到了最后,在我眼前化为一片盈盈的青碧色。四周芳草舞动,鲜花盛开,稻谷齐刷刷地点头致敬,田鼠钻出了洞穴,野兔人立起来,青蛙鼓着腮帮子歌唱,和暖的风萦绕着,轻抚着,我能感到一种看不见的色彩,听不见的节奏正在展开,仿佛世界为他进行的送别。

站在这一切中间,我呆呆凝视他的退场,仿佛观赏了一场华丽的戏剧。

当一切安静下来后,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田坎上,身后不远处是堆着干草的晒谷场,前方是融入黑暗的大片农田,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夏夜,温暖而凉爽,静默而鲜活。

我愣了片刻,想起自己该去找小花和秀秀,心里又忍不住焦急起来,正要迈步,突然听见斜前方一阵响动,一个人从上方下来,似乎摔了一跤,我定睛看去,是小花!

“小花!”大喊一声,我赶紧朝他跑过去。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3-30 16:51:00 +0800 CST  
《缭乱风尘》这个故事,我把大纲详细整理了一下,看起来它必然要变成长篇了
这样也好,大家喜闻乐见
可以保证这是一个没有什么虐点,比较爽快而浪漫的故事,带着一点梦幻色彩
算一种新尝试和对自我的挑战,希望你们也喜欢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3-30 17:17:00 +0800 CST  

来到小花身边时,他还瘫在地下,身上沾了不少泥土,气喘吁吁,似乎跟我方才一样历经了要命的奔跑。我心里发慌,生怕他有什么好歹,赶紧把人扶起来,借着稀薄的光线观察。

小花浑身跟没骨头似的,显然已累得虚脱了,头一歪就倒在我肩上,脸色唰白,呼吸急促,额头上满布冷汗,身上也打着颤,这肯定不是寒冷造成的,而是紧张和恐惧。我的心也随即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敢贸然和他说话,只紧紧盯着他,等他平静下来主动开口。

片刻后,小花情况好些了,他转头盯着我,眼里流露出困惑与奇异的神色,仿佛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小花?”我试探着招呼他。

“……吴邪?”他怔了怔,突然浑身绷紧,扭头往四周看去,好像在找什么。我顺着他目光游走,只看到生机勃勃的稻田,干净的晒谷场,还有沉沦在黑暗中看不清轮廓的田野。头顶群星发出微光,夜风轻轻拂过,属于夏夜的寂静正围绕着我们。

他看了一阵,长吁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小声说:“不见了。”

“什么不见?”我问。

他又看着我,犹豫了几秒,反问我:“你刚刚在哪儿?”

刚刚?我一愣,说我就在这里啊,不是说好我回去叫大人们过来,你去追秀秀吗?不过……我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能找到人,他们好像不见了,连家里的房子都么看到。我花了好久跑过来,想跟你们会合。”

他露出疑惑神色,好像没有听懂我话语,我脸上一红,未完成任务的愧疚感更加明显,忍不住小声道:“真的,我跑了好久都没见到房子,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我想我可能迷路了,觉得不太对劲,又怕你们这边不安全,决定回来找你们,就回来了。”

我暂时隐瞒了跟那个黑衣人的碰面,心底里,我觉得那件事实在太奇怪了,如果讲出来,兴许会被小花视作信口开河吧。

他还是盯着我的脸,一脸疑惑神色,听我说完,反问道:“你没听到唱戏的声音吗?”

唱戏?没有听到啊。我老实回答,小花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了,追问我当真没听到?我说完全没有,他似乎还不死心,又问我看到做戏装打扮的人了吗?这自然也没有,我只遇到一个古怪的黑衣人,让我猜铃铛在他哪只手里,难道小花遇见了别人?

我突然警觉起来,很明显,这个梦一般的夜晚没有结束。我朝四周看去,秀秀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踪,空气里除了熟悉的夏夜气息,还弥散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似乎许多花朵同时在黑暗中悄悄开放,为一切增添了梦幻的气息。

“你刚刚……是不是经历了什么奇怪的事?”我低声问小花。

他面色严肃,咬着嘴唇,郑重点了点头。

“我也有。”我把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正在泄露不该被人听到的天机,“我跑回来的时候遇到一个怪人,看不见脸,他让我猜铃铛在哪只手里,我猜对了,他就走了,然后我看到了你……”

听我说完,小花脸上的神色更奇怪了,他想了几秒,开口道:“我没看到什么黑衣人,我看到有人在唱戏,那边……”他指着我们左侧深深的黑暗,认真地说:“那边搭了一座戏台。”

什么?

我明白事情已完全超越我们几个孩子的掌控范围,我们被某种冥冥中不可言说的力量分开,然后分别遭遇了奇幻的梦境。如果我不弄清他经历了什么,不想明白这里头的玄机,恐怕还要在这个夜晚继续徘徊下去,更别说找到秀秀了。

“什么戏台?快跟我说说。”我坐到他身边,连声催促。

他朝空无一物的黑暗眺望,指着那里道:“你走之后,我继续跟着秀秀,看到她一直往那边去,她走得越来越快,后来变成了跑,我也跑起来,想追上她,但和她的距离还是不断拉大。”

小花抹把头上的冷汗,在衣服上擦擦,眼睛盯着漆黑的远方,告诉我就秀秀即将从视野里消失的时候,他再次看到有个老太婆牵着秀秀的手,正拉着她往前飞奔。

我心里一跳,越发紧张。我们都听过长沙鬼婆婆的传说,在乡间这个故事无人不晓。所谓鬼婆婆,是指多年前一个失去了孙子的老太太,传闻她不相信孙子已去世,到死都念着孩子的名字,因此她的灵魂不得安息,时常在田野间游荡,寻找小孩子下手。然而,被鬼婆婆找到的孩子并不会获得孙子般的宠爱,而是会惨烈身亡,因为鬼婆婆的孙子就是被她自己杀掉的。

在传闻中,这个神秘的鬼婆婆有一种奇特的病,发作时六亲不认,以杀人嗜血为乐,有一次她发作起来,失手砍死孙子并喝了他的血,清醒后,她因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而变得疯狂,固执地认为孙子失踪了,因此死后还在不断寻找。可是如果被鬼婆婆找到,她就会再一次发病,像砍死孙子那样砍死无辜的小孩。

小花说看见秀秀被一个老婆婆牵走,难道……我不敢继续往下想,心里又急又怕,只催着小花快讲完戏台的事,我们再去找秀秀。

小花说很快,秀秀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他不甘心放弃,继续朝那里跑。跑着跑着,周围一切似乎都融化了,看不见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在他想停下来的时候,突然前方传来一声锣响,像演出开场的告示。小花一怔,停步朝前方看,发现那里正闪着红艳艳的光,接着便是西皮二黄的声音,伴随咿咿呀呀的唱腔流转出来。

他以为有人在那边搭了戏台,正在演出,虽然也奇怪这样的夜晚,这样偏僻的田野当中为什么会有戏台,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希望:既然有戏台,有演出,那么就有大人在,应该向他们求助。

于是小花鼓起劲头,继续朝那座戏台跑去。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01 15:13:00 +0800 CST  
不能在楼中楼里回复各位了呢?
怎么回事,百度又抽了吗。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01 22:52:00 +0800 CST  

许多面目模糊的人围在戏台下观看,小花急匆匆闯入他们当中,好像往水面上投入了一颗石子儿,瞬间激起水花,打破了平静的表象。

那些人纷纷转头看着他,连戏台上装扮一新的角儿们也停下演唱。喧腾霎时变成静默,四下鸦雀无声,仿佛连时间也凝固了。

小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入人群,大声朝他们呼救。刚说了出几个字,他突然发现不对劲——所有观众都带着面具,这些面具粗劣得仿佛事薄纸板做成的,用两根绳子松松系在脑后,遮住了他们真实的表情。

每个面具上都画着五官,死板生硬,表情皆是平和喜乐,或者善良真诚。在面具与面孔的贴合处有许多蛛丝马迹泄露,小花看到某些人脸上长着长毛,从面具的缝隙处漏下来,还有些人的脸皮似乎被鳞甲覆盖,隔着面具也显露出坑坑洼洼的轮廓。

所有面具都看着他,令他发自本能地不寒而栗,不由得后退一步,想离开古怪的人丛,这些人却纷纷围上来,将他包在中间,居高临下地盯住了他。

“我……”小花嘴唇动动,却不知要说什么,他明白这不合理,不对劲……

戴面具的人们看着他,一言不发。

突然,前方一声锣鼓响,这些人似乎被抽了一鞭子,让开了一条缝隙,小花看到戏台再次露出来,台上衣装鲜明,满身珠翠的角儿们站作一排,冷冷盯着台下这番骚乱。

小花往他们身上看去,发现这些人没有戴面具,脸上虽有妆扮,但并未发现那些粗劣的线条系在脑后。丝弦锣鼓都暂停了,琴师们黑纱覆面,从位子上起身,提着琴鼓垂手立在一旁。当中那个角儿似乎扮的是杨贵妃,双手一摆,从海棠春睡,牡丹沉香的戏文里大步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小花,浓妆艳抹的脸上多少有些不悦。

小花咽口唾沫,大气也不敢出,心里砰砰乱跳。他那时候并不敢想,也不愿去想这一幕有多少不合常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只觉自己打扰了别人的聚会,如今主人问起罪来,恐怕只有老老实实承认赔礼才是正道。

刚想到这里,那个贵妃打扮的人开口了,声音清冷,雌雄难辨,就像一股冰泉浇到灼热砂石上,激得人心里阵阵发涩。

“你也会唱戏?”这个人问。

小花一愣,怎么,这声音刚听着分明还很陌生,到这一句话结束时,似乎又变得分外熟悉了,竟然是二爷的声音?!

可是……怎么会是二爷?二爷明明在北京啊。

小花忍不住再次仔细打量那个人,越看越觉得头上眩晕,一种朦朦胧胧的香味袭上来,让他四肢不由自主地有些发软。这个杨贵妃的形象在他眼中慢慢扭曲了,仿佛她就是二爷扮的,只不过是更年轻的,存在于过去和传说中的二月红。

那时金戈铁马,那时风雨飘摇,那时国破山河在,那时老九门的滔滔热血正奔涌在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中。

小花恍恍惚惚觉得台上那个人正是二爷,他正在张大帅府邸献唱,以向长沙的各商户募集救亡资金呢。

“你也会唱戏?”台上的“二月红”似乎笑了,朝他又问了一遍。

“……哎,学过一点。”那时候,小花心里不知怎么的,竟然真以为那是二爷了,毫无防备地点头,并朝戏台走过去。那戏台上徐徐降下一座楼梯,雕花护栏,云纹缭绕,仿佛通天的仙途。台下那些戴面具的人小声欢呼起来,鼓掌说笑,似乎都在让他快上去。

小花迷迷糊糊地走过去,那杨贵妃朝他伸出手,携着他一起登上了戏台。戴面具的观众们更加热闹起来,有人说唱一段听听,小花犹豫着问身边的“二月红”,那人也鼓励他说:“唱一段你会的就行。”

“可是我没有妆扮……”小花心里还记得,二爷曾经承诺他,等到会了全本的《白蛇传》,就给他办个堂会,邀请些京城名家来给这最受器重的小徒儿捧场。到那天,一定让他妆扮停当,再请最好的剧团师傅,热热闹闹演起来,让徒儿的艺名儿一炮打响,震一下京城那帮迂腐的老瓜瓤子。

“有什么关系,我也没有妆扮。”“二月红”笑吟吟地放开他的手,将小花往戏台中央一推。他方才那身杨贵妃的行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去掉了,只穿着日常服饰,脸上干净得像从未画过妆似的。

“……二爷?”小花一愣,不知不觉在中央站定,心里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来。他那时整个人似乎被一种气息迷住,脑子里半明半暗,思绪极不清晰,虽觉得不该这样快就换了个人,但始终认定这就是二爷,因此不该有怀疑和反驳。至于二爷为什么会来到长沙乡下,又为什么会在夜里搭台唱戏,还来了这么多古怪的观众,他已完全没有去思索和质疑的空间。

“二月红”朝戏台那方一招手,黑纱覆面的琴师们纷纷落座,西皮二黄响起,月琴轮拨,不容置疑地发出了前奏。小花仿佛被人在脑后拍了一记,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忍不住一张嘴就唱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唱起了《祭塔》,一句句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每一个喉音都落得精准而圆润,他往左边迈出一步,举手抬足恰到好处,眼神动作无一不妙——然而在内心里,小花开始慌起来,因为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不会唱这出的。

就在回长沙过暑假前,二月红分明跟他说过:“等你回来,我再教你唱《祭塔》,这一出乃是名段,也是整本的大高潮、大结局所在,要更加认真,多多练习才能出效果。”

“好的,二爷,学过这出,整本也就完了,我再练练,你说春节办堂会好么?”

“春节……唔,不好,还是等节后日子暖和了,我再请人来听你唱。雨臣,要给自己起什么艺名儿,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不过我要到春节再告诉您老人家。”

“你这小子,九弟家的人总这么精,连你二爷也敢瞒着了……”

没错,应该是那样才对!

小花脑子里突然有一秒钟的清醒,接着就是巨大的恐惧,背上瞬间被冷汗浸透。其实并不会唱《祭塔》,那么,现在唱的是……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03 17:53:00 +0800 CST  

整个身体似乎都不是他自己的了,从头顶到脚底全部弥漫着一种又冷又钝的感觉,间或酥麻地跳一下,似乎扯动了一根丝线,带着他闪转腾挪,唱念做打……小花发觉,自己的思绪渐渐脱离了肉身的囚牢,他可以在边唱的时候边思考,仿佛躯壳内寄居了一个别样的东西,而这个东西才是此刻真实的自己。

恐慌紧紧抓住了他,小花记得自己还不会唱《祭塔》,可此刻由嘴里发出来分明是自个儿的声音,只不过更抑扬铿锵一些,唱得更到位一些。

小花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满戏台梭巡“二月红”的身影,发现他已退到场边,与蒙面的琴师们站在一起,手指轻叩,为他打着拍子,嘴角似笑非笑。

在小花记忆里,这是个熟悉的景象,昔日在二爷隐居的四合院内便常常如此:自己站在天井中,按规矩吊嗓练姿势,二爷抄着手,立身屋檐下默默看着,间或指点一两句,夸一声比昨日又有进步。

二爷这人看上去和气雅致,其实要求还挺严格的,若真有唱不好的地方,那他绝对要指出来。而他肯收自己当徒儿,一来念着跟他九弟昔年的情分,二来也是自己这方面确实多少有点儿天赋,否则是拜不进二月红门下的。

常言道时势造英雄,在历史的滔滔大潮里,个人所能挽的狂澜实在有限。这些年,老九门早已死的死,散的散,能留下后人的寥寥可数。二月红作为其中既见过大场面,又独善其身得了好晚年的一个,心里的各种想法自然也多一些,见了后辈多关照一点,这才把他俩的师徒关系定下来,借着唱戏的名义,不时也给他说说为人处世,执掌家业的道理。

兴许在二月红那里,讲这些不过出于对昔年九门荣光,叱咤风云的念想,但人生际遇千变万化,谁又知道几年后,小花真的必须以稚龄担起解家重任呢?多亏他早早灌输了许多道理过来,不至于让一个孩子孤身入虎穴,被现实逼迫得尸骨无存。

小花曾跟我说,刚入门的时候,二爷摸着他头看了半天,又沉思许久,才长叹口气,说你跟解九倒是有几分像。

在他心里,二爷总是个带有几分神秘和距离感的人物,虽然亲近,但也永远保持着不可亲近的部分,让小花对他又敬爱,又有隐隐的畏惧。

也因此,在这座奇异的戏台上,当童年的他认定那人就是二爷时,自然不由自主地去听从,就那么唱起来,即使发现不对,转眼看到二爷在琴师们旁边为他鼓掌,那些不安与恐惧也随之渐渐平息了。

他就那么兜兜转转,在台上唱完了一出《祭塔》,最后一个尾音收拢时,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那些戴面具的人纷纷鼓掌赞叹,更有一个跳上台来,将一束鲜花塞进他怀里。

小花接过,看花瓣上还凝着夜露,鼻端嗅到阵阵柔美的芬芳,突然觉得他们也并非那么诡异可憎,只要自己技艺确能征服他们,他们自然也是顺从而友善的。

欢呼过后,“二月红”朝他走过来,倏忽之间,他已又换了一身装扮,仿佛是个戎装佩剑的武者,面貌也更年轻了。这个青春的“二月红”眉眼间飞扬着一股锐气,绝非来自于北京幽静的四合院,而是正从金戈铁马的岁月里,从硝烟弥散的战场上走下来。

“……二爷?”

小花呆呆看着他,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再次袭来。这时,“二月红”已走到他面前,拉住了他的手。小花心里一惊,本能地后退,手却被牢牢握住,像落入铁箍里,丝毫挣扎不脱。

他不由得慌起来,正想呼救,“二月红”朝他一笑,道:“跟着我一起唱。”

话音刚落,他便唱起来,声音忽高忽低,千回百转,既大开大合,刚烈铿锵,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厉瘆人,听得人背脊抽紧,牙根发酸。

小花给他拉着手,又用力挣扎两下,怎么也挣不脱,他心头一片混沌,觉得“师父”奇怪,并始终没有怀疑到这人的身份上去。

突然,不知从哪里炸响一道惊雷,烈焰般的闪电轰然劈到戏台边,惊得底下观众浑身一震,跟着便陷入慌乱,纷纷呼喊着满地乱跑。奔跑中,有些人的面具落下来,露出他们潜藏其下的真实面貌——或像蛇,或像犬,或像放大的昆虫,还有许多根本无法说出属于哪个物种的怪异生物。

他们乱纷纷地奔逃,如同溃败的军队,激起尘烟阵阵,完全搅乱了这个静夜安闲的气氛。很多人——现在,它们当中的许多或许已经不能叫人了——边跑边发出越来越高亢和粗鲁的叫喊声,似乎正有无数雷霆打在头顶,甚至有人撕碎了衣服,将整个身躯都显露出来,四肢并用,在奔跑中扭曲形骸,显出让人心悸的原型:牛犊大的蜘蛛、水桶粗的巨蚺,还有分不出种类的丑陋怪物。

这场骚乱突如其来,小花站在戏台当中,呆呆盯着台下。看见这些人面具跌落后暴露的真容,饶是他胆气不凡,也给完全吓呆了,只觉得心跳如擂鼓,浑身发软。

突然,小花感到手中阵阵发痒,低头一看,刚刚献给他的那束鲜花竟在他手中蠕动起来,一朵朵艳光四射的芳华摇摇欲坠,紧跟着,花瓣们纷纷张开到极限,每朵花蕊当中,都探出了一颗蛇头。

蛇头刚一冒出,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蹿升、长大,瞬间它们已升到半空,并膨胀至人头大小,一个个张开了血盆大口,似乎洋洋得意地四下探望。

小花已惊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记手中还紧紧捏着这束鲜花,这时“二月红”一扯他手腕,命令他将花丢下,他一愣,来不及反应,手腕上已是一痛,看不清“二月红”怎么动作的,那一束化为毒蛇的鲜花已被夺了过去。

“危险,快走。”“二月红”在小花耳边吩咐一声,转身往琴师那边招招手,戏台边上顿时出现一匹黑马,浑身黑得如同午夜,四蹄却是雪一样的白,它身披锦缎,背负镶金马鞍,既像戏文里的华丽道具,又像赛场上的神驹。

“快上去,它带你走。”似乎一眨眼,这匹马已稳稳停在小花面前,他依然在发呆,不知这场变故为何来得这样快。“二月红”拉着小花,轻轻一跳就上了马背,轻拉缰绳,这匹神骏的乌骓撒开四蹄,在戏台上奔跑起来,两步来到戏台边缘,眼看要跌落下去。

小花惊叫一声,本能地想捂住眼睛,坐在他身后的“二月红”却拉住了他的手,不许他避开这个瞬间。

想象中的跌落并没有到来——当马蹄跨出戏台边缘时,它飞了起来,直冲天顶的月亮,在虚空中大步向前,飞入了高高的夜空中。

与此同时,潮水般的怪物涌上戏台,走避不及的琴师们被撕得粉碎。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05 20:18:00 +0800 CST  

乌骓大步奔向天际,四蹄踏在空中,仿佛同时也踏在平坦的大道上,这条登天的通途从空虚与黑暗中慢慢显出形迹,上面似乎满布鳞片状的青砖,密密合合,犬牙交错地织在一起,隐隐发出慑人金光。

小花一手抱着马脖子,一手抓着马鬃,牙关因恐惧和紧张而打颤。“二月红”坐在他身后,手持缰绳,驾轻就熟地掌控这匹天马前进的方向。夜风吹动他的头发,像河岸边密集的芦苇般摇曳,俊朗而让人怀念的香味穿越时间,淡淡萦绕在四周,熏人欲醉。

马在空中绕行几圈,越走越高,戏台逐渐在他们眼中化为一个金红色的发光体,仿佛停在夜色中的一条小船,四周围绕着洪水般乱纷纷的人群。小花看见在浊流四起的怪物群中,最后一个人也撕碎了伪装,露出丑恶的真面目,而琴师们已化为千万片血肉,填饱他们难以饕足的胃口。

一切早已说不清是真是幻,是人是鬼。

骏马带着“二月红”和小花在空中疾驰,它螺旋向上升高,最后停在戏台上方,看着下方的血海与混乱。

小花惊魂未定,大着胆子向下面瞅,“二月红”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天顶月亮越发皎洁,群星璀璨,下方长草丰茂如海,戏台恍惚波涛中一颗满布阴暗与邪恶的孤岛,镶嵌在这静美的夜里,诡异得如一场梦魇。

“……二爷,我们要去哪里?”小花问。

“二月红”没有回答,微微一笑,反问他道:“你怕么?”

“怕……”小花愣了愣,他还那么小,而这一场恐惧的惊变来得太猛烈,心里自然是怕的。但他同时又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不许自己承认自己的害怕,“怕”字刚刚逃出唇边,赶紧又给吞了回去。

“怕吗?”“二月红”再问。

“……有二爷在,不用怕。”考虑片刻,他最后用一个折中而圆滑的回答间接承认了自己害怕。

“二月红”闻言笑起来,那张小花熟悉又陌生的脸上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却又让人感到恐惧——他记忆里的二月红,是个清瘦矍铄、睿智从容的老者,时光虽雕琢了他的面容,却无法磨损他内在的风骨。

在小花看来,二爷是一个老人,同时也是年轻时那个冷眼观世又不乏热血的二爷,重情重义,傲骨凌然。对兄弟他两肋插刀,上至张大帅,下至解小九,老九门里没有不佩服二哥的。张启山更将他引为知己,曾对人说:“我戎马一生,争斗不休,老来回望从头,真心里愿意听的,唯二弟一人的话而已。”

这句话从侧面证明了二月红的本事和眼光,事实上,他的确是老九门里晚年际遇最好的一个。吴老狗虽也高寿,但早已泯然众人,靠隐姓埋名,潜居市井来逃避昔年锋芒带给个人和家族的麻烦,远不如二月红高卧帝都那般潇洒自信。

至于私人品性方面,熟知二月红的人更是赞誉有加,他基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与夫人的一段佳话更可羡可叹,唯有“情深不寿”四字可形容。

小花听过许多关于二月红的传奇,有些是真,有些则已带上了传说与附会的成分,也不可能一一向师父求证,二月红本人对各种传言向来不作回应。不论如何,在小花心里,二月红既是学戏的师父,更是人生的导引。

如今,这位完全符合他心中对当年二爷面貌想象的人,这个更年轻英俊的二爷在一场噩梦般奇诡,传说般壮丽的经历中问他怕不怕时,他坦然承认了心底隐藏的害怕,但他同时也说:有二爷在,就不用怕。

毕竟,当年的小花还是个孩子,他有属于孩童的天真,人性的直接。

听到他回答,“二月红”笑起来,温和雅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就在小花琢磨他这样笑是准备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伸出手,猛然捏住了小花后颈,附身到他耳边。

小花浑身一震,禁不住牙关打颤——二爷捏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是那样冰冷、粗粝,仿佛早已死去的亡灵。上边结着叠叠的鳞甲,一阵阵刺痛他稚嫩的肌肤。

“你必须知道……”“二月红”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你感到不用怕。”

话音未落,他手一扭,像拎起一只待宰的鸡鸭那样将小花从马背上拎了起来,高高举到半空中!

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小花已感到呼吸停顿了,肺里的空气不断被压榨出去,刺痛感像千万根钢针扎透他的皮肉,不断钻进骨头里。他瞪大双眼,死命挣扎,手脚却毫无力气,只能看着“二月红”脸上诡异的笑容和形貌不断变化,从英武的年轻男人变成肤色灰黑、鳞甲覆面、五官狰狞的怪物。

他比戏台上所有怪物的力量都似乎更强大,只需动动手指,小花顷刻便会粉身碎骨。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小花分不清自己在他手中到底停留了多久,是一秒钟?一分钟?还是整整一年?他不知道,只看到这个已不再是二爷的怪物眼中燃烧着金红色的烈焰,像两个太阳同时将怒火抛洒到他身上。

小花感觉自己的头发燃烧起来,火苗顺着夜风从身体上肆虐,它们跳到脸上,瞬间就吞噬了他的眉毛,然后从眼皮上碾压而过。这层薄薄的皮肤像烤炉里的肉一样卷起,“滋滋”作响,很快变成一块小小的,薄如蝉翼的黑炭。烈火继续在他周身游走,将他的皮肤剥开,蒸腾体内丰沛的水分,鲜红的肉变成苍白、深红、最后是一块块死寂的焦黑。

他感觉自己的肉体正在消亡,火焰啃噬着他的皮肤和肌肉,将这些部分一层层熔得干干净净,然后裹着他的骨头回旋跳跃,让他成为一具熊熊燃烧的火焰骷髅。

他在火中狂喊,哭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反倒是“二月红”的话语清清楚楚传入他已无法思考的大脑中。

“你不能盲目信任任何人,否则只会自取灭亡……”

伴随这句话,从他眼中射出的火焰再次勃发起来,澎湃喧腾,像一朵怒放的红花,将小花的躯体完全包裹其中。

接着,“二月红” 冷笑一声,松开手,熊熊燃烧的小花就像枯朽倒塌的房梁,往戏台中间轰然落下。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07 15:50:00 +0800 CST  

听到这里,我已完全目瞪口呆,心里砰砰乱跳,我以为自己的经历已足够不可思议和恐怖,没想到小花所经历的更胜我百倍。我完全被他的讲述震住了,像正在观看一场恐怖又万分吸引人的梦幻电影。当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时,我忍不住催促道:“然后呢,接下来怎么了?你往戏台落下去之后……”

“之后……”小花长出口气,边擦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边又往四周看了一圈,小声说:“之后就是现在。我往戏台上落下去,突然好像什么都消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再次清醒过来,已经跟你在一起……就,就是这里。”

我愣了愣,想起他方才的确是从土坡上滚下来的,问他:“你说那个‘二爷’把你丢下去后,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了?就我刚刚发现你那样?”

“嗯。”他点点头,没再多说话,似乎还没从那场恐惧的经历中恢复,双手抱住肩膀,脸色苍白。

我想这番奇诡凶险的经历对他一定刺激很大,拍拍他肩膀,想帮助他放松下来。

“……我好像真的被烧死了一样。”突然,小花又开了口,他看着漆黑的深处,嘴里喃喃自语。我心头乱跳,不敢打岔,只听他道:“那种被火烧的感觉太真实了,我从没做过这样真的梦,你呢?”

“我……我也没有。”

“……我觉得不是在做梦。”他眉头紧皱,顿了顿,盯着我问:“你呢?你刚刚经历是怎样的?”

“我……”

到这个地步,我肯定无法再隐瞒自己的经历了,赶紧一五一十地跟他倒了出来。说完后,我们俩都没有讲话,没有讲出那句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但又绝对不敢讲出口的话。

这不是一场噩梦,我们都知道,我们没有做梦。

我们正经历着不可思议的诡异经历。

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更感觉无话可说,茫然地陷入沉默,谁也没有提去找秀秀的事,不是不担心她,相反,我们现在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担心她——连两个比她年纪大的男孩子都被这一夜折磨得差点发疯,何况她个小丫头?

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也实在不敢贸然行动,一切都超越了我们的承受极限。而且,在我看来,当时小花的状况也让人很不放心,他好像真的刚从生死场上逃脱出来,身体一直在打颤,冷汗不停地流,脸色白得不正常,唇上也全无血色,简直像个大病初愈的人。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他额头,并没有发烧,相反温度偏低。我暗叫不好,记得老一辈有个说法是:撞了邪的人身上会发冷。小花瞪了我一眼,问你干嘛,我赶紧说没事,没事,把心里的胡思乱想压下去。

如果小花撞了邪,我岂不是也撞了邪?不要乱怀疑的好,秀秀还没找到,不能自乱阵脚……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08 17:06:00 +0800 CST  
“不对。”突然,一直静静聆听的闷油瓶出声打断吴邪的叙述,吴邪一怔,猛然惊觉自己居然讲了那么久,却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渴,这会儿被闷油瓶打断,才感觉已经口干舌燥了。

“你说什么不对?阿坤。”猛灌下几口水,吴邪问。

“你们的经历。”闷油瓶依然躺在他腿上,面无表情,他似乎看出了吴邪的想法,很平静地说:“你们没有撞邪。”

“是吗?”放下水瓶,吴邪想了想,点头道:“其实我们也觉得,那不像撞邪……太奇怪了,比普通的遇到不干净邪门得多。”说到这里,他看看闷油瓶,小心地在心里斟酌了几秒,犹豫道:“阿坤,我们……我们以前结伴下过地,不止一次。下地你知道吧,就是去斗里,盗……盗墓。当然我们不是求财,是为了别的更重要的事。”

“我知道。”闷油瓶声音平静,“我也下过地,很多次。”

是吗。吴邪并不为他的回答感到高兴,知道什么是下地,而且下过很多次,这只说明小哥在失去记忆,成为阿坤的期间也在做这样的事,他是一直被人驱使着去做吗?还是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主动选择了那样的生活?吴邪不知道,也不敢问,现在还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08 17:06:00 +0800 CST  

闷油瓶道:“你继续说。”

“嗯。”吴邪点头,问道:“你说这不是撞邪,有什么依据吗?”他想这个问题或许能从闷油瓶嘴里挖出更多东西来,至少多了解一点现在这个身为阿坤的他。

“没有。”闷油瓶的回答让吴邪失望了,他说只是一种直觉,没有什么证据。说罢,他的右手捏了捏吴邪的手,这两只一直交握在一起的手此刻贴合得更紧密了。

直觉吗?按吴邪对闷油瓶的了解,他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他从来不会将判断力交给感性上的“直觉”。所以,吴邪猜测他真正想说的意思是“经验的积累”。对,是经验。小哥丰富的斗中历险和处理神秘事物的经验赋予了他远胜常人的判断力,即使只听自己的讲述,也能大概推敲出关键所在。

只不过,他那些经验不足以对人道,加之他们现在萍水相逢,自然让那些东西变得更加不可用语言描述了。

他说不是撞邪,还真不是……

想了想,吴邪又道:“你说得对,因为家里的关系,我们几个人不久后分开了,很多年没有联系,直到成年后才又碰面。谈起当年这件事,越发觉得那不是撞邪,而更像一种预兆,某种程度上象征着我们三人各自的未来。”

“预兆……”闷油瓶突然发出一声叹息,从吴邪腿上抬起头,坐直身体。吴邪一怔,赶紧扶着他,怕碰到他伤口,可他全不在乎,只挨着吴邪坐在一起。

“什么样的预兆?”难得他似乎对这话题有兴趣,主动问了一句。

吴邪却被这问题弄得有点词穷,该怎么解释呢?说自己和他的命运早就联系在了一起?这件事儿……这件事儿就在小哥还有记忆的时候,都基本属于自己单相思的范围,何况现在人家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么再说一遍?

刚刚讲到黑衣人说的“右手”时,吴邪已经很不好意思,何况现在要看着他的眼睛做解释。
真有点儿说不出口。

想了想,他决定把话题小小地挪开一下,先提小花的事。吴邪说小花家在几年后遭遇变故,父母双亡。解家是个挺大也挺复杂的家族,他们和另外八家在解放前被称为“老九门”,很有势力,吴家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吴家走平民路子,早就成了普通人,只有解家、霍家这些还在北京混着,家大业大,麻烦也多。

小花家各路亲戚都不是省油的灯,他父母去世后,这些人顿时跟乌眼鸡似的,盯着解家当家这块肥肉,随时准备一口吞下。按解家规矩,当家过世后,该当家的儿子继承,可小花当时还是个小少年,没人把他看在眼里,都以为解家要乱了,想趁机浑水摸鱼。

在这危机的当口,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小花勇敢站出来,宣布继承家业,扛起责任,凭自己的能力一点点平定了各方势力,坐稳解家当家人的位置。

那几年他很艰难,但终究一步步走出来了。

后来……后来当我们彼此恢复联系,某天无意间说到那晚上的事,回忆那夜戏台上的真真假假,如梦如魇,那些带着面具,表面是人内心却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观众,惊雷响起时铺天盖地的丑恶与骚乱,以及“二月红”用生死教训令他不可轻信任何人,仿佛都是对未来的笔笔箴言。

他们在那个夜晚,于一无所知的童稚时期,用当时的自己还无法理解的方式与自己的未来相遇。

再之后,当他们从张家楼九死一生地出来,在那场奇异的冒险尘埃落定后,结合三人的经历回头看,越发坚定那一夜经历的神奇。

说到这里,吴邪长叹口气,看看闷油瓶不动声色的脸,突然笑起来,也不待他有什么回应,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

“之后我们找到了秀秀,秀秀的遭遇似乎更直白一点,也是她的经历,让我们最后肯定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是吗。”闷油瓶声音波澜不兴,在朦胧的、带着紫色光晕的黑夜里,就像暗流下凝固的巨石,沉稳凝重,让人稍微有点儿畏惧,却又那么安心。

吴邪点头,说我和小花在黑夜里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心底里我们都明白不能这样,秀秀还没找着呢,但又不清楚到底如何是好,我们沉默许久,最后还是小花先振作起来,说咱们去找秀秀吧。

他说的时候垂头丧气,我能感觉到在他心里弥漫着绝望和畏惧,或许那时他以为我们找不到秀秀了,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放弃,哪怕徒劳也要试一试。

我心里其实也有这样的担心,但我还担心着小花的状况,不敢贸然开口,既然他主动提出,我自然积极响应。看他脸色苍白,我扶他起来,拉着他慢慢朝黑暗深处走。

我们往前走了约莫100米,晒谷场和小花跌落的田埂一点儿也看不到了,四周静默而漆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恍惚间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走在家乡的稻田里,还是走在空无一物的黑洞中。幸好还有小花在,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在我身侧,他的呼吸和我回响在一起。

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冷汗浸透我们的掌心,分不出谁更紧张或胆怯。每一步我们都迈得很小心,屏住了呼吸,更不敢喊叫,只靠肉眼寻找秀秀身上浅黄色的裙子。

记不清又走了多久,这片黑暗似乎永无尽头,我们停下来歇了两次,从彼此眼神中看出犹豫和慌乱,但谁也没有说放弃,我们不能放弃秀秀。

终于,在经历了似乎将这个黑夜走穿的跋涉之后,我看到前方远处有一个朦胧的身影,是个小女孩。她穿着我们熟悉的那条黄裙子,像一片落叶那样颤巍巍地站在风中,两眼无神,默默看着我们。

“秀秀!”我忍不住朝她大喊,拉着小花往她那里飞奔。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10 16:22:00 +0800 CST  

秀秀似乎听见了我的呼喊,她没有转身离开,而是也朝我走过来。她走得很慢,脚步摇摇晃晃的,仿佛大梦初醒。我们顾不上推敲这些细节,很快跟她会和。

三人终于又到了一起,我和小花连声问她发生了什么,秀秀眨巴着眼睛,一脸疑惑,盯着我们看了半天,才问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奶奶……

奶奶?

听这话,我和小花都急了,秀秀果然是被鬼婆婆带走的?我猜她北京女娃子多半没听过鬼婆婆的传说,一时嘴快憋不住话,把鬼婆婆的传说跟她讲了一遍。

秀秀听得浑身打颤,明显给我吓住了。她紧紧抓着我衣摆,连声说吴哥哥不要吓我,那是奶奶,不是什么鬼婆婆。

“奶奶?你说牵你走的人是霍奶奶?”小花再次问她。

“绝对是奶奶,她还给了我一条鱼呢!”秀秀皱着眉头为自己辩解,她看看小花,又转头看着我,大声说:“奶奶说时间不多了,要带我回去,我还不想走,就说吴哥哥和解哥哥都还在玩。奶奶说不要紧,她马上就去带你们过来,说完她给了我一条鱼,说是我的新玩具,让我好好看着。”

“鱼?什么鱼?”我忍不住问她。

秀秀一顿,凝神想了几秒钟,犹豫道:“是……是一条很特别的鱼,我形容不出来,突然不记得它长什么样了。反正,一开始它只是小小的一条,我一只都能捏住,然后它慢慢变大了,鱼鳍像翅膀那样张开,似乎想从我手里飞走。我越来越无法抓住它,只能松开手——那时它已经变得像风筝一样大了。我放飞它,它像风筝那样往空中飞去,只有风筝的线还握在我手里。我眼睁睁看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我和小花屏住呼吸,静听她的讲述。秀秀抬头看着靛青色的夜空,脸上带着梦幻般的神情,嘴角有隐隐的微笑,似乎还陶醉在那个关于飞鱼风筝的迷梦里。

这条鱼飞起来,在半空中游弋,它身上流光溢彩,就像节庆时的烟火那样绚烂。不知什么时候,秀秀松开奶奶的手,牵着它跑起来,有时她控制它的上下,但更多时候似乎是它牵引着秀秀的行动。这条鱼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美丽的光晕弥散在整个天空中……秀秀盯着变幻流光看得目不转睛,忽然发现在它们当中还有另一种光芒在闪烁,银色的,好似连成一线的星光,随着鱼的游动织成了一张大网,不断延伸扩展,似乎整个世界都有它的踪影,这些银丝构成她的鱼栖身的大海,大海中还有许多看不见的生物正围绕着这条鱼舞蹈,似乎都想捞走这条美丽而神奇的鱼,可是都没有成功。

一切实在太壮观,太美丽,秀秀从未见过那样辉煌而梦幻的景象,兴奋和激动主宰她的神智,她忍不住跳起来,拉扯着手里的风筝线,朝空中无垠的光网大喊:鱼在我这里,在我这里!

“……然后呢?”我追问,不知为什么,这奇幻的场景隐隐给我一丝恐惧感。

“然后……”秀秀说:“然后鱼飞走了,越飞越远,风筝线放到尽头,终于绷断,而鱼就不见了。”

“这样。”小花叹口气,放松下来,秀秀的经历似乎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怕。我正想说点儿什么,秀秀突然拉住了我和小花的手,眼睛里泛着泪光,小声说:“你们别丢下我。”

怎么了?我跟小花都一愣,这话没头没尾,来得突兀,不过我们那会儿也没多想,以为她小孩子害怕,于是我大大咧咧地笑笑,拍拍她头说怎么会丢下妹妹呢?我们不都来找你了吗,走吧,回去。

说完,我们牵着她就往回走,路上秀秀一直很沉默,直到我们看见晒谷场上的月光时,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抽抽嗒嗒地说了声奶奶死了。

我们停下脚步,问她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的吗?她点点头,边哭边说刚才她还没讲完。

鱼飞走之后,她才惊觉自己已离开了奶奶,心头有点慌,急忙回去找,跑了半天,看见霍仙姑站在大树底下朝她招手,她奔过去一把抱住,正想说奶奶那条鱼好有意思,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到了她脸上。

秀秀抬头看去,一个更重的东西砸下来,砸到她额头,让她忍不住叫出了声。这东西带着她熟悉的热度,像篮球那样往她头上跳了两下,然后滚落在地。

秀秀呆呆看着奶奶,奶奶变了,熟悉的慈祥面孔不见了——奶奶的头滚下来,正落在她脚边,这具身躯随之倒下,像散了架的木偶。

秀秀楞在当场,不知所措。

她抬头看天空,天空一片漆黑;看四周,更沉重的黑暗包裹着她。一派死寂,没有风,没有声音,连地上的荒草都没有一丝摇动,天地间仅余她一个小女孩孤独矗立。

她慌乱起来,害怕极了,努力把哭喊吞回去,茫然趴下,抱住奶奶已变得冰冷僵硬的身躯,嘴里喊着奶奶奶奶,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她又丢下身躯,去抱那颗头,那颗头颅自然也不会回应她,并以极快的速度腐朽下去,很快,她怀中只剩一颗光秃秃的骷髅。

“啊,啊……”秀秀浑身发抖,心里乱得已失去思考能力,眼泪像一条小河,趟过她稚嫩的面容,一颗颗落到草丛里。

她扔掉骷髅,无助地往前飞奔。奔跑中她抬头望天,努力想寻找那条已飞走的大鱼,可是那条鱼再没有出现一丝痕迹,仿佛从不曾在她手中停留过。她嚎啕大哭,边跑边喊着我和小花的名字,我们也没有回应她。

就在她要绝望的时候,我和小花的身影出现在远方,她发出惊喜的尖叫,朝我们奔去。就在这时,地上半人高的荒草突然纠结起来,形成一道道路障,让她无法前进,更有一些像蛇那样盘绕到她腿上,拖着她不许靠近我们,于是她只能绝望地哭喊,任随自己破碎的求救消失在空气中……

“……你遇到这些事?”小花眉头紧皱,盯着秀秀苍白的脸,“刚才你怎么不说。”

“我……”秀秀抹把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我在做梦哩。”

“做梦?”我问。

秀秀点点头,说:“我追不上你们,被那些草缠着,以为自己一定要死了,突然浑身一震,发现自己正站在田野中,草不见了,而你们正朝我跑过来,然后就是现在。”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11 22:29:00 +0800 CST  

三人都沉默下来,秀秀看我们不说话,变得更犹豫了,她低下头,回忆一阵方才的事,小声道:“……奶奶,奶奶死后,那棵大树突然就枯萎了,变得光秃秃的,到处都看不到人,也没声音,只有我一个……”

“好了别说了。”小花打断她的讲述,努力安抚她的恐惧,“没事儿的秀秀,你刚刚睡着了,做了个噩梦。”

“噩梦?”秀秀愣愣得看着他,小花用力点头,按着她肩膀,又说:“你糊涂了,霍奶奶……你奶奶她根本就没来长沙啊!她在北京呢,是我带你来长沙玩的,你都忘记了吗?”

“奶奶……”秀秀愣住,在小花的语言引导下拼命回忆现实里发生的一切,她慢慢点头,附和着:“对,没错,奶奶其实不在这里,奶奶根本没有来长沙。”

想通这点,她似乎突然放下了沉重的包袱,长出口气,脸上又挂起明媚的笑容,拉起我和小花的手,说那赶紧回去吧,刚才实在吓坏我了,你们都去了哪里?我……我还是感觉我们分开了好一会儿呢?

“嗯,就一小会儿。”我支吾着,“我……我跟小花尿尿去了,男孩子的事儿,你女娃娃不懂。”

“唔……”秀秀看起来不太相信,但也没有再问,我们三人手牵着手,慢慢往来路走去。

晒谷场就在我们眼前,我们跨过一条田埂,很快踏上平整的水泥地,我看见一人高的稻草堆依旧沉默地呆在晒谷场的角落,坏掉的篮球架低头停留在边缘,一切都跟我记忆中的一样。我松开秀秀和小花的手,往草堆走去,然后用力一跳——

一头扎进干草堆的滋味儿并不好受,我嘴里尝到不太友好的味道,带着隐隐的牛粪臭气,干草细小的毛边扎到我嘴唇上,像无数只小爪子从上面划过。

“……吴邪?你干什么呢?!”这个惊人之举把小花和秀秀都吓了一跳,才从惊悚经历中脱身的小花似乎受不起任何刺激,对我大吼起来。

“我……我就试试。”我没脸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手脚并用,吃力地从稻草堆上站起来。嘴上麻麻的,膝盖有点疼,但我心里却很高兴。我想一切都恢复了它们该有的样子,我没能跳过这个稻草堆,我的确也不该跳得过去才对。我曾经在幻境中像一只鸟那样从一人多高的草堆上飞掠而过,而现在我只能绕着它走开。

这才是真实,几岁大的孩子不可能有能力跨越它。

“没事儿,回去吧。”我回到小花和秀秀身边,跟他们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很快,我们看到了那一点暖黄色的灯光。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我们回到了家,大人们还在灯光下谈笑,酒杯里满溢芳香,黑白电视播着字正腔圆的新闻,我们的经历似乎被时间一笔勾销了,连一秒钟也没有占用。属于梦幻的屏障像它来时那样,于无声无息中消散,所有或恐怖或奇诡的故事都悄悄离我们而去,只有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还停留在心里。

我们约好保守秘密,不跟大人们说起,让它逐渐沉到记忆深处,在十几年的时光中沉睡,直到我们纷纷长大成人,在命运的颠沛流离中寻觅到自己的位置后,这段预言般的经历才被我们再度想起,闪耀着穿越时间而来的奇异光华。

讲完童年故事,吴邪长出口气,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不知该说什么。事实上他已经说了太多……在这奇特的情形下,他发现自己居然变得比平时更健谈,好多留在心里的故事不知不觉地就溜了出去,因为聆听者是闷油瓶吗?

还是因为自己知道,这个男人并不是“闷油瓶”,至少不是他在正确的时间里心里应当念着的那一个,所以才格外大胆而放松呢?

自己有很多话想跟小哥说,但当自己真正面对他时,往往又说不出口,似乎连每一下呼吸都要谨慎斟酌,这叫什么……近情情怯吗?

“你呢?”突然,闷油瓶打破沉默,问吴邪道:“你遇见的那个人,预示了你未来的什么?”

吴邪闻言,忍不住转头看着他的眼睛,这双深黑的眸子里正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吴邪突然发现方才的顾虑和掩饰压根没用,自己已经暴露了——他看见闷油瓶双瞳中自己的形象是那样清晰,纤毫毕现,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眼中浓浓的不舍和深情。

原来自己是这样看着小哥的?至少在此刻,自己这样看着他。用尽所有自制力,他也无法克制自己望向这个男人的目光里不带着情感和依恋。

他一定也感受到了……

吴邪低下头,哑口无言,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身上感觉却变得分外敏锐。他感到手被那只粗糙的大掌握着,长长手指压在他肌肤上,像一块块炭火,烫得他坐立不安。

“我……我遇见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吴邪小声开口:“我后来经历的一切,都跟他相关,我追着他跑了很多地方,想知道他的秘密。不,我不是窥人隐私,我是想更了解他,帮他,他一个人承担了太多事……可是我了解得越多,越感到自己无力,跟他之间的差距好像越来越大。他经历过那么多,很多困苦折磨,而我平平安安长大;他有很多不得不去承担的职责,我却可以混吃等死过日子……”

说到这里,吴邪沉默下去,闷油瓶也没有搭腔,似乎正在等待他下文。

半晌,吴邪再度鼓起勇气,开口道:“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我这辈子……就他一个。他可能并不喜欢我,对我完全没兴趣,但是不要紧,我自己认定他了。”

“他是谁。”闷油瓶突然插了一句,不是疑问的语气,更像成竹在胸的淡然。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12 19:37:00 +0800 CST  

是你啊,呆子。

吴邪嘴角翘起一抹苦笑。

你这人啊,总那么不动声色,乍眼看上去木呆呆的,但我知道你一点儿也不呆,相反比谁都精明。你心里装着那么多事儿,做什么都遵循着自己那一套,从不跟谁亲近,也不会和哪个人多说一句话,像遥远雪山中的一块石头,又冷又硬。

有时候,我腹诽你的独断深沉,讨厌你的隐忍冷漠,尤其恨你那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的样子。我无数次尝试说服自己不要对你好奇,不要管你做什么、不要猜测你的行踪、不要努力去接近你……可是,只要一想到你,你的声音,你的样子,你生命中我所知道的部分,还有我推测中只属于你自己的部分……

不,我根本不需要想那些,我只要想到你的存在本身,所有尝试就自动灰飞烟灭了。

这样的时刻其实很少,但它们只要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一下,就像一把利剑刺破我的心脏。

是你,小哥。

话语在吴邪脑子里翻涌,像滔滔大河从沃野旁奔流而过。吴邪心中那片属于情感的田野本该因为他的远离风月而荒芜,可是因为有闷油瓶这男人的存在,便始终都是生机勃勃的。

哪怕田野上种植的是永不会丰收结果,只能朝天边遥遥期盼的无根草。

“……是你。”长叹口气,吴邪轻轻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几乎已含在他嗓子眼里,没有惊动任何空气,但他知道闷油瓶一定听见了。他感到一丝畏惧,不敢看对方的脸,默默闭上眼,手上却暗暗用力,再次握紧了闷油瓶的右手。

闷油瓶没有出声,也没有抽走那只右手,沉默片刻,低声回应道:“我不记得。”

“我知道。你不记得,但是……我记得。”吴邪深吸口气,看着近在咫尺,轻轻摇摆的长草,“我……我没有一天,一分钟忘记过。不怕给你知道,我这趟出门,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问问崇德寺的住持你到底怎么样了,传说他很有点儿算卦的本事。我想啊,咱们走过那么多地方,遇到的都是些神神怪怪的事儿,包括你这个人都那么神秘,没准就是那条诡道上的,万一人家真能算出来呢?如果可以,我想问问他,这些年你在那里,做些什么,都还安全吗?你,你是否又忘记了吴邪,忘了我们每个人……”

闷油瓶没有说话。

吴邪转头看向他,看他深邃俊逸的轮廓在夜色里动人的样子,乌黑长发覆盖下来,显得那张脸格外沉静而白皙。

吴邪看着他,认真地说:“小哥,你好几年没消息,我真的很想你。我……我小时候遇见的怪事儿里,那个黑衣人说我的命运跟一只特殊的右手在一起,就是你,也只有你。”

说完,吴邪拉起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轻轻将闷油瓶的手掰开,手指抚过他那两根长长的指头,像正膜拜世间罕见的珍宝。

“看你的手指,阿坤,就是这只右手……”

吴邪声音轻轻的,似乎带着一种不可描绘的魔力,连闷油瓶也不由得专注看向他脸上虔诚的神情。

吴邪又将两人交握的手合拢,让他们十指紧扣地贴合在一起,低声道:“……很久以后,跟你相遇并走过那么多地方后,我才明白这只奇特的右手就是你的手。你的食指和中指比别人长一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记得。”闷油瓶罕见地犹豫了两秒,才低声回答。

“这是你家族的特征。”吴邪压低声音,靠近他耳边,郑重道:“我知道你现在不记得,也不认识我,对我说的话肯定不会全信,我不会急着跟你保证什么,也不求你现在就信任我,我说的东西对不对由你自己慢慢判断。我只想告诉你——”

吴邪顿了顿,看着闷油瓶的眼睛,接着道:“你姓张,叫张起灵,这个名字不仅仅代表你个人,也代表你家族里每一任的族长。”

闷油瓶眉毛动了动,似乎对吴邪的话表示出了好奇,吴邪继续说下去:“你来自一个古老的大家族,你们家里人的一大特征,就是右手这两根手指比普通人长一些。这不是天生,而是你们为了倒斗的需要多年磨练出来的。你们和常人不同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寿命更长,二是你们有遗传性的失魂症,这个病发作时就会遗忘所有过去。我想……我想你现在就是被失魂症困扰着,所以才不记得这些了。”

“失魂症……”闷油瓶喃喃自语,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喜乐。

吴邪用力点头,“对,失魂症。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过去你也发作过,忘了我,还有其他人,后来你恢复了记忆。”

“怎么恢复的?”

“你去了张家楼,那是你的家族为达成某个目标而修建的地下建筑,里面有很多相关资料,你在那里想起了一切。”

吴邪没有提张家楼的具体地点,他心里有个顾虑:如果现在这个“阿坤”在跟自己相遇前一直呆在巴乃,那么他有可能去过张家楼,甚至有可能他就是在张家楼里遭遇到了什么,才变成无记忆的“阿坤”的。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闷油瓶满意,他盯着吴邪,似乎在评估这陌生人话语中的可信度。几秒钟后,他又问:“我的家族为什么要修建它?”

“……我不很清楚。”吴邪摇摇头,皱眉叹道:“我跟你认识了好几年,一起出生入死多次,但即使这样,对我来说你依然是个神秘的人,独自保守着很多秘密,承担重大的职责。我很想知道这些秘密,过去问过你,但你不说,我现在只能通过我们共同的经历推测出一些事。如果你有兴趣,我会全部告诉你。”

听吴邪这么讲,闷油瓶收回目光,没有再问,吴邪也没有往下说,静静等他思索。

片刻后,闷油瓶道:“你跟我遇见的人都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那怎么能一样呢?吴邪笑笑,自己将他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底,惦念着、寻觅着……虽说以现在这种形式重逢是自己万万没想到的事,但不管怎样的形式,都不会改变自己对他的态度。

或许这是命运的安排,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阿坤的处境了,所以才让自己和他相遇到一起。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吴邪拉起闷油瓶的手,扶他站起来,“但是……你一定也看出来了,这地方有点儿问题。时间不早了,你身上有伤,先回车上休息吧。等天亮后,看下这里的情况再做决定。”

闷油瓶沉默着,两人一起回到了车里。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13 16:41:00 +0800 CST  

这夜,他们在车上度过剩下的时光,吴邪放倒座椅,两人沉沉进入梦乡,谁也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吴邪睁眼时天已大亮。有一瞬间,他脑子里还迷糊着,摸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一秒后,关于这场意外的所有记忆洪水般涌入脑海,吴邪一个激灵,赶紧往右方看去,发现闷油瓶并没躺在座椅上,而是打开了车门,站在地上往远处眺望。

“阿坤?”吴邪赶紧也跳下车,走到他身边问:“怎么?”

“我看看。”闷油瓶答得不动声色,吴邪偷眼仔细看他,发现他眉头轻轻蹙起,显然心里并不像外表那样放松。

天色阴而不沉,太阳从云层后发出白光,不冷也不热。吴邪往四周望去,高山的轮廓在云雾后方时隐时现,形态各异,远近不同,但又怎么也看不分明,这些山仿佛不是现实中险峻雄奇、绵延不绝的山岭,而是国画上肆意挥洒的笔触,寄托作画者不可捉摸的心思。两人一车停在山道上,前后都看不到尽头,两旁是已长到半人高的茫茫荒草,随风微微摇曳。

吴邪深吸口气,空气微凉,清新透彻,远胜杭州已被染上脂粉气和浮华味道的清晨。站在这里,被层层叠叠、若隐若现的丛山包围注视着,仿佛巨人目光下的弱者,又像正在命运戏台上不可回避的演员。吴邪四下眺望,两人立身的山道就像水中停泊的一苇轻舟,飘渺游弋,前路难测。

“这里……是巴乃吗?”吴邪轻声问。

“不是。”闷油瓶的回答比夜间更肯定,他指着远处某座山峰,淡然道:“那些山无路可上去,我们只能沿这条路走。”

没有别的道路吗?吴邪一愣,突然想到那个问题:如果这里只有一条路,那么小哥是从哪里来的?当真是时空偶尔撕裂了一条小口,才让两人如此重逢?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来到这里,或许也只能顺应命运的安排,大胆前行。吴邪压下所有顾虑,跳上车,朝闷油瓶道:“那就走吧。我昨天听到过水声,前面应该有条河,我们可以过去看看。”

考虑一秒,闷油瓶跟着上了车。

前行约两公里后,河流出现在他们眼前,吴邪看见一条清澈的流波从山道旁从容而过,因为它的存在,迫使山道改变走势,往另一个方向延伸。在河流与山道之间,横亘着一片平坦的河滩地。

就是这里了。眼前的潺潺流水让吴邪心里一松,野外生存中最重要的就是寻找和保护水源,只要有持续稳定的供水,求生会变得简单许多。现在情况不明,但人需要水这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将车开到河滩上停稳,吴邪伸手往驾驶座后边摸工具箱,那里头放着简易净水器和一些其他的必须设备。

拎起工具箱的同时,吴邪手指触到了另一个东西,陌生手感让他一愣,回头看去,原来是那个神秘的小香炉,不知何时滚到这儿来了。

吴邪没放在心上,顺手将它捡起,闷油瓶注意到这东西,问声这是什么。

“不清楚,看起来像个香炉……”吴邪说:“前些天我从一个混蛋手里抢来的。”

“抢?”

“不……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抢,我从不抢劫任何人。”吴邪笑笑,“那混蛋跟我合作生意,我很照顾他,他却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甚至想对我不利,我就给他一点小教训。”


“嗯。”闷油瓶不纠结这问题,从吴邪手里接过小香炉,掂掂重量,仔细看了一圈儿,然后放到旁边。

“喜欢就送你。”第一次看他对自己的东西表现出兴趣,吴邪忍不住想讨好下。

闷油瓶没说要,却也没说不要,转头看看河水,打开车门下去了。吴邪拎起工具箱,也开门下车。

两人来到河边,吴邪不敢贸然用水,先舀起半桶,打算测试下水质再过滤烧开使用,总靠矿泉水无法持久,靠谱的天然水源才是正道。就在他磨磨唧唧盯着净水片的融化时,身边传来响动,转头一看,顿时呆了。

闷油瓶……闷油瓶这家伙,居然一声不吭就脱光衣服,直接跳进了水里!

“你干什么呢?!”吴邪有点急,大声朝他道:“这么急着下去干嘛?还没测试好水质。”

“我不喝。”闷油瓶一点儿也不在意吴邪的话,说完这句干脆一头扎下去,整个人都沉到水中,然后直起身来,双手满不在乎地梳理长发。吴邪盯着闷油瓶的一举一动,只觉隐隐有火气在胸膛里乱窜,没错,小哥那身本事他知道,这要是条普通河流,随便他怎么折腾,变成鱼也不用担心,可现在……现在这地方不是一般诡异,兴许他俩正处在一个混乱交叠的异空间里?万一所谓的时空裂缝就在这条河里呢?他那么下去,“跐溜”一下没影儿了,自己怎么办?要是不能跟来时一样顺利回到正确的时间里,该怎么办?要是……要是刚刚才见到他,转眼却又丢了他,该怎么办?

归根到底,吴邪心里还是怕的。怕现在不可捉摸的情况,更怕失去眼前这个男人。

“我洗干净。”看吴邪几秒钟没说话,闷油瓶主动开口,他盯着刚刚脱在岸边的衣服,平静地说:“免得弄脏你衣服。”

“……那有什么要紧。”吴邪所有火气给他这一句话扑灭得干干净净,原来他考虑这个呢,真是,真是……你他妈的别这么让人心疼行不?吴邪感觉鼻子有点酸,眼睛里有点刺痛,张着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脏就脏呗,有什么关系?过去大家一起出门的时候,在斗里瞎转的时候,九死一生连命都要丢了的时候,谁还顾得上考虑这个?现在没有任何危险,自己也仅仅给了他举手之劳的温度,他就想到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也不管身上还带着伤,水又那么凉——这似乎正是一无所有的他此刻唯一能给自己的体贴。

小哥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寡言,虽然看起来不那么容易亲近,但只要你不害他,给他一点友善,他就必然回报你更多的保护和体贴。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舍得去伤害他,利用他呢?

他妈的……吴邪感到心里阵阵发疼,他记得很清楚,之前听到的声音明显是在追捕阿坤的意思,那么,小哥肯定吃了很多苦才逃出来,那还可能干干净净吗?

瞟眼便携水质测试仪器,上面显示出水质良好。

“你等下,我拿东西给你。”吴邪默默叹口气,回车上翻出洗漱用品和毛巾,真是天意,之前考虑这趟不知出门多久,带了两套多的,正好派上用场。将洗发液倒在手心里,吴邪招呼闷油瓶过来,帮他洗好头发,然后等他自己把身上料理完。随后,吴邪也在河边洗漱一番,只觉神清气爽,回头一瞅,闷油瓶已经在炉子上弄好了早饭。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3-04-14 19:35:00 +0800 CST  

楼主:六欲浮屠

字数:36549

发表时间:2013-02-22 07:2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28 07:49:1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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