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草民只有片刻沉吟，旋即抬目直视，“好，我答应。陛下绝不会让林殊重返朝堂，这点我早就想到了，林殊所求也并不在此。”他轻眨一下眼，似要眨掉一粒沙子，“从此以后，你我不必再见。”语音落，转身出。

“等，等等！”身后忽然响起舅舅颤巍巍的声音。外甥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你要相信，朕是受了小人的蒙骗，啊？林燮辅佐朕十年，你母亲，晋阳，更是朕的亲妹妹……朕抱过你，带你骑过马，陪你放过风筝，你记得吗？”外甥抬眼望向远方，泪意朦胧中，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未吐一言，跨出殿门，右转，消失在老人巴望的眼睛里。两行老泪，直挂而下。

这一盘以命为卒、下了十四年的棋，没有赢家。

“陛下恩准，莅阳长公主首告赤焰一案，以谢玉手书为证，由太子监理重审，命纪王爷、言侯爷、大理寺卿叶士祯为主审官，重新复核证据，查问人证，以还天下公道，钦此。”

林氏宗祠，白烛高擎，照着一排又一排冷清的灵位。灵位如目，热热地注视那个披麻戴孝、跪倒在地的孤单身影。撮起一捧香，放进火盆，香烟腾起，香雾弥漫，模糊了那张穿越了十数载岁月的容颜。击掌，叩首，抬头，再击掌，再叩首，再抬头……掌声孤寂，掌声响亮，在空荡的宗祠里回响，掌声遮住了隐隐的抽泣，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在抽泣声中颤栗不已……

十四年。尔虞我诈斗，无论缘由，本唤作成王败寇。这风雨一路，他只影独走，抛却欢喜悲凉感受。尘埃落定后，提缰回首，万千过往烙心头。暗香幽幽，江山皆没入一眸。

***

苏宅庭院，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火盆边，一个灰布身影捧卷细读，浑不顾对面托腮打量他的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半晌，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又想说什么呢？”对面那双小桃花眼眨了眨，“金殿呈冤那天，我本来很担心，担心你宿愿达成，一口气松下来，人就不行了。”布衣放下书卷，“我这十三年来，每前行一步，心里的这口气都会松一点，走到最后这一刻，也只不过是想亲眼看看，了个心愿罢了，既然这结果都已在掌握之中，这口气松与不松又有什么区别？”

桃花眼折扇一指，“你少来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呀？你是心里害怕，怕大家正在高兴的时候自己突然撑不住了，一下子喜事变丧事，让大家心里面难过。”

布衣微笑地听那桃花眼的口无遮拦，微微移目，藏起片刻黯然，再回目迎视，“蔺晨，我不是信不过你的医术。”桃花眼突然收起所有桃花，“既然不是，那就相信我，不要给自己设限，也不要再去想究竟能支撑五个月还是十个月的问题，你只要尽力，我也尽力，可好？”那双眼睛里是一片桃源。他看向那桃源深处，“好。”

……

霓凰，离开京城的日子这样安排，你可喜欢？我们先去霍州抚仙湖品仙露茶，住两天，绕到秦大师那儿去吃素斋，修身养性半个月，再沿沱江走，游小灵峡，那座山上有佛光，我们在那儿守个十来天，一定能看到。然后我们去凤栖沟，带飞流去看猴子，顺道拜访几个老朋友。他们老早就知道你，一直想见你。然后我们去找顶针婆婆，你不是爱吃辣花生吗？她的辣花生你一定要尝尝，看看比你们云南穆王府的如何。然后，我们……

霓凰，梅岭连下了三天大雪，帐外一片银装素裹，倒是不怎么冷。记得那年你第一次在金陵过年，初一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你在院子里追着雪花跑，你说那是你第一次看见雪，你说在云南，阳光总是暖暖的。你说不过你还是喜欢雪，因为可以堆雪人，打雪仗，穿着靴子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听得紧。还有，就算雪下得再大，也不用打伞，下雨天打伞真的好啰嗦。此刻，我的帐外，寒风卷地，月影孤，枝头疏。晨阴伴雾，此晴何寄。

霓凰，这场雪催开了梅岭的梅花。这里的梅花有玉蝶，有绿萼，有洒金。我最喜欢的是南坡的一大片洒金白梅和红梅，有一株很像穆王府里你窗前的那一株。我今天起了个大早去那片梅林走了走，顺便撷了一支回来，飞流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净瓶，现在就供在桌前。记得你说过云南也有洒金梅花，想来也开了吧？

霓凰，北境的这个大年夜过得还算安稳。战事已近尾声，今夜蔺晨、景睿和豫津几个陪我小饮了几杯。你前几日的飞鸽传书说南楚已从青冥关后撤，你和小青想来也能过个踏实的除夕？飞流睡前突然嘟哝了一句“永芳斋”，想是馋那里的点心了。

霓凰，近日多梦，神思恍惚。昨夜又梦见父帅和母亲，母亲在抚琴，父帅在一旁静听。我走过去，蹲在母亲身边，母亲伸手，正要摸上我的脸——我便醒了。醒了帐里似乎仍有母亲的琴声，细听，却是帐外的风声。很想梦见你，不知为何，梦里却总是见不到你。停笔细想，忽然想不真切你的样子，没来由地就害怕起来。又或者，此刻我就在你的梦里？

霓凰，日子只是往前数，又是一年上元节了。记得那年穆王叔回滇，太奶奶留你在京城过年。那个上元节金陵街头人山人海，我带你去赏花灯，你看中一只鲤鱼灯，我嘱你站在原处等我，待我买了花灯从人群里挤出来，你却不见踪影。急得我火急火燎，跑了几条街寻你，正满头大汗，一回头，你却站在我身后，举着两支糖葫芦冲我笑。今年上元，我们都不在京城，不知南市大街是否热闹依旧？我这两日得闲，自己动手扎了一盏鲤鱼灯，现在就挂在帐前。挂灯的时候，飞流突然冒出一句，“等我长大，娶我过门。”

霓凰，你接到这一封飞鸽传书时，我已在南下赴滇的路上。北境战事已定，有蒙大哥班师回京复命，我很放心。我有蔺晨和飞流同行，你也不用担心。若天遂人愿，我必竭尽全力回到你身边；若天不遂人愿，我当穷尽余生的光阴一寸寸丈量这践诺的旅程。行一步，就靠近你一步。金陵一别，烽火中你我皆数度生死。来世太久，今生苦短，我已虚掷太多岁月，惟愿与你只争朝夕。

兄长，霓凰已离滇北上，快马加鞭。此一路，霓凰与兄长在哪里相逢，就在哪里相守。

……

死亡听着世间的人迹
远远走开又回头张望
像今夏的那朵莲花
也像最谦卑的正义
一切都很低

……

12月25日，圣诞，北京毫无预警地迎来新一轮重度雾霾。上午，我宅在家里看完了《琅琊榜》最后一集，看完正片后，立即点开腾讯的“大结局彩蛋”，看屏风后面潇洒伸出的那只手。午后，戴上3M口罩，穿越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京城，去保利看《如梦之梦》。早几年就知晓赖声川和他的这部话剧的鼎鼎大名，前几轮公演都错过了，这一轮一定不能错过，所以票是提前两个月就订好了的。

两点，演出开始。二三十名演员沉默地出场，绕台，脚步匆匆，像大街上奔波的路人。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其中一个身影上，这么熟悉？难道是……？路人们终于停下了脚步，围着莲花池站定。灯光渐亮，正对我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果然是胡歌。想不到啊，真没想到，在这么热闹繁华的2015年岁末，顶着《琅琊榜》和《伪装者》的双重光环，他居然能沉潜回话剧舞台，出演一个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的病人。

序幕。庄如梦的故事。故事的背景是战国末年。五号病人——哦，就是胡歌的那个角色——的第一段台词便是叙述冷兵器时代的战乱、战场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之间的厮杀和你死我活，“远方的战火消息不断，日子变成一种危机中的漫长等待，等待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我在胡歌通透的声音中穿越，正襟危坐，心底一片敬畏与感恩——为冥冥中命运的安排。

“让一刹那的时间扩大成永恒不散的记忆，还不如满满地活在那一刹那之中。就好了。”

五号读这封信时，胡歌就站在我面前。我凝神看他把用高跟鞋和钢笔制成的小玩偶埋在阁楼的地板下，离开。

再后来，他就回台湾了，他的病开始恶化，他住进医院，成为“五号”。然后来了一个刚入职的医生，这医生一定要他说出他的故事。

“然后我说了我的故事。故事里的人很多，你们也都在里面……你们都在里面……现在故事结束了，我谢谢你们，我可以走了。”

演出的下半部是傍晚7点30开始的。我在保利附近的一家韩国餐馆吃了一份大酱汤，查了一会儿微信，戴上口罩，慢慢地溜达回剧院。路边有穿着圣诞老人衣服的小伙子在派发小广告。我在剧院大厅里逗留了一会儿，买了一本纪念手册，顺便欣赏粉丝们留下的痕迹。声势最浩大的是许晴的“爱窝窝”粉，光花篮就摆了一长溜。然后就数胡椒粉了。

看上半部时，我的座位号是双数；看下半部时，我的座位号是单数。都很靠前。我在座位上坐定，看看表，刚7点，但是舞台上，莲花池右边，五号的病床已经支起，胡歌已经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那里，露出黑发和半边脸。小梅医生也已经站在床尾，一呼一吸，自他交换。他们就这样一直坚持到7点30演出正式开始。五号坐起身，埋怨医生的呼吸搅扰了他的睡眠。

有几处非常挣扎。一处是五号抓住大街上的每一个路人，“有没有看到我妻子？！她是一个混血儿，她很漂亮，她刚才还在那边买烤玉米……”声音渐渐失控，疯狂，崩溃。还有一处是在诺曼底的伯爵城堡，入住的客人们要五号讲述他为什么一直坚持追求艺术（他被误以为是著名的日本艺术家），他说“我病得很重，我病得快死了，可是我都不认识这个病，他为什么要找上我？！”客人们对艺术家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喝彩。

穷困潦倒的顾香兰打开门，王德宝就站在门口。王德宝摘下帽子，露出满头白发。

我在台下，端坐不动。

终场前，所有声音静止，胡歌清唱“五号之歌”——在完全没有音乐伴奏的情况下，他的音准之稳、音色之美让我深深震撼。

有没有谁，来过这个地方？
有没有谁，看见过我的脸？
我想我记得，我想我忘了，
你曾经在我的梦里徘徊。
我想我记得，我想我忘了，
我曾在你的故事中歌唱。

我来过。我看见。我记得。我忘掉。

等待下半部开场的时间里，坐我后排的几位年轻胡椒粉一直在兴奋地叽叽喳喳，其中一个说她昨晚就来了，守在剧院的演员通道门口，想等到胡歌。她说她明晚还会来，还会守，她说24号到27号的每一场演出她都会来，都会守在门口，一定要等到胡歌出来。

我喜欢话剧演员诚恳的谢幕。谢幕时，胡歌和许晴都收获了热烈的掌声和粉丝们的喝彩。退场时，我后面的那几个胡椒粉终于忍不住叫出声，“胡歌——”。胡歌听见了，微微侧过头，手很快地挥了一下，随即颔首匆匆离开。

五号说，你这一生中的谜，必须用别的谜来解。就像有的梦要穿过其他的梦才能醒来，你必须一个个走过，才能走出这场连环梦。

五号说，一场梦不管是一秒钟还是一千年，都不会因为它的长度而改变它是一场梦的事实。

走出剧院已是午夜十二点。我有很多年没有在这个时间徘徊在街头。累积了一整天的雾霾愈发醇厚，我站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打着一辆车。车如舟，载着我穿越这座城市的迷雾。

一切寂静。一切圆满。一切无罪。

【This is it. 平坑。】


感谢@雨潇苑一路的唱和，感谢@烟尘一长望的精准配图，感谢所有沉默的、友善的、关注的目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