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

审讯结果许久未明,众人纷纷揣测却不得而知。京中气氛已如半空积云,气氛湿重得近乎粘稠。若静夜侧耳,可闻风吹雨声似沙场呼号,来者其势汹汹。一夜秋雨寒凉,晨起便望得见树木似又光秃些许。直待到一日,终是片叶不存。好似死囚绑缚待决,刀头落下前的光阴总是无尽漫长。阴云蔼蔼,夜烛昏昏,风雨彻夜呜咽悲鸣。又一夕惨淡淋漓的秋雨之后,再不曾踏出东宫一步的太子,在惊惧中薨毙了。

诸人彼时才从朝堂上退下,消息窃窃传来,瞬间又化作死寂。若眼光相触能画出线来,殿内只怕早交织成迷网。事态至今不知将如何推动,太子之死本身倒仿佛无人在意。
皇帝在殿内听闻消息时,双膝瘫软便跌坐在座上。失去正当盛年的诸君,他在抗拒禅位的角力中,又失掉了紧要的一环。

因为死前是非不明不白,太子的葬仪不免潦草。其谥号“悼怀”,也是含糊其辞的意味。皇帝此前的忍耐沉默,终化为五味杂陈的悲恸;楚国公失去佳婿,也失去了一枚原以为得意的棋子。若说尚可强自安慰的,是悼怀太子已经有了嫡子。若说对策,当立即着手册立皇太孙。但这将是又一轮拉锯,非但劳心耗力,也将令楚国公以外祖身份,顺理成章走向前台。如是与人做嫁衣,皇帝可愿否?

“陆道人案”并未销案,尉迟扈似在酝酿发难。而皇帝与豆卢崇的默然亦令他疑惑,这是消沉,还是别有密谋?
局势诡谲无声,而同样如鬼影憧憧的,是瘟疫悄生,在西京倏然流传。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1 19:20:00 +0800 CST  
时节入秋,暑热犹凝于荆楚之地不散,朔北寒风却已南下。关中位于其间,冷暖交锋,便逢阵阵秋雨,亦称“秋淋”。连绵雨势往往贯穿一秋,至冬日方休。不同于江南梅雨缠绵,关中秋雨常颇急骤。城内排水沟壑暴雨之后常难及时疏浚,积水四散漫溢;道路上混杂秽物污泥,行人踏得满脚,更添忧愁烦躁。伴着这湿寒不畅,疫病便从秽中悄生。病者高热乏力周身红疹,亦有人黑便后腹痛不止,一命呜呼。这疫病最初亦不知起自那里,渐渐播散开来,数日之后,城内百姓十户乃有二三户发病,有些富贵官宦家也未幸免。

时疫乃是凶险大事,况且出在京畿,朝廷亦被惊动。局势本已危如累卵,再出了疫情,更是雪上加霜。皇帝自谓因丧子之痛心绪混乱难以理事,将处置瘟疫的事都推了出去。尉迟扈却甚上心,责成天官府太医大夫经管此事,笃信佛教的他亦请动高僧法师来祝祷驱祸。
这日,大冢宰在禁中的天官府召集几部主官议事,专为平息城中疫情。说来,这本就是天官府的事,在本府内商议便罢;出奇在于,尉迟扈竟亦召了夏官府的人来。

只听一名太医大夫禀道:“疫情是自南城而起。病者肌肤红斑破溃,亦有人吐泻不止。”
尉迟扈道:“调治之法怎么说?”
太医大夫道:“湿寒邪气由太阳入,恶寒体痛,正虚邪盛,再侵入三阴……”
尉迟扈挥手止了道:“少讲这些。我是问你怎么办。”
太医大夫道:“急症者难救,但病势稍缓和的,以药石调理,亦可徐徐好转。此病凶险不在病症,而在散播。譬如一家内一人染病,便举家皆难幸免。城内病者日日激增,再如此下去终要难于应付。”
尉迟扈闻言大怒,以掌击了案面斥道:“我问你,你倒先说不能应付,到底你我谁是医官?”
那医官骇了一跳,忙不迭施礼道:“不敢推诿。只,只是……”
大冢宰怒气冲冲,医官们噤若寒蝉。尴尬中,有人干笑两声,道:“人急无智,太医大夫想想再说。”出声的原来是御正庾仓和。尉迟扈见又是他当值,瞬了瞬眼,亦没再说什么。

有位医正壮起胆色道:“若要遏止凶疫,便当严防疫气流散。先保无新发染病者,再慢慢调治病人。”
尉迟扈道:“那便照此实行。”
太医大夫道:“可这实不易行,譬如病患和眷属出外行走,疫气便要流散。”
尉迟扈道:“那便不准他们外出。”
太医大夫道:“可这些人也要日常吃用,怎能不出门。”
尉迟扈凝眉似思忖半晌,道:“传严令,家有病患者,举家不得擅动!”
众人被他一惊,有人道:“这政令督察不易。”
病者举家不许擅动,这吃喝药材都从何来?这是要人居家等死,谁能乖乖守令。
尉迟扈哼了一声,道:“有何难?”他目光看过诸人,道,“军士督察,违令者斩。”
众人闻言皆惊,大冢宰话音甫落,又听岑翀道:“军士入城,分化治下。监督政令,亦可分派药物饮食,一举两得,确是良策。”

陈信默默听着,心一直下沉。今日尉迟扈召夏官府人来的真意,原来在此。严控疫情是项庄舞剑,最根本的用意,是调兵控制京中。
几位医官亦不知是不懂还是得了授意,纷纷点头附和,道:“此话有理。若能如此,自然是确实妙法。”还有医正跟着建言道,“可由官府出面,将家有病者门前善作标记;或是将病者皆收容到一处,亦便于医治。”

他这一起头,一行医官都大为兴奋,七嘴八舌,提起许多主意。
尉迟扈挥手道:“这些细枝末节,你们自相议定去。”转而向陈信道,“唯要紧的调兵之事,却要大司马安排。”
陈信只道:“军士入城,诸多不便。有此异动,会搅动民心不安。”
岑翀笑道:“民心或有惊惧,这正是时候看大司马的兵马了。”
陈信道:“大冢宰想调哪里的兵?”
尉迟扈道:“卫戍京畿的军团,皆可使用。”
他所说的“军团”,便是所谓“城居”的军士。战乱时节,军人世代执役,家属随军在兵营外而居城坊,乃至军人自相立坊而居,是为“军坊”。即为安置军旅,也是防戍。尤其是尉迟扈掌权后,在西京周围广驻新城,又以武功、武都两处为大。京城周围筑城,建直属皇朝的军府,不但可供征防调动,拱卫京都的堡垒亦如是建立。

京畿附近军府的将军,都是尉迟扈的心腹,唯其命是从。府兵入京,来者不善。
陈信沉吟道:“京畿卫戍紧要,轻易不动为宜。”
尉迟扈翻脸冷笑道:“卫国公到底是怕什么?”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2 22:19:00 +0800 CST  
情势一时紧张。杨沛忙在旁寰转道:“卫国公也是为谨慎计,”一面转向陈信道,“城中疫情火烧眉毛,只当为西京百姓少些病亡,大司马莫犹豫了。”

眼下的情形,到底陈信才是夏官府主官,军队调度仍必经他手。若非如此,这三人此时又何必与他这样费话。陈信眼光扫过殿下肃立的武士,心知肚明,尉迟扈早打定盘算,定要逼他就范,只不过先礼后兵。
他这一点头,也甚是容易。只不过,其后那可预见的王朝更迭中,或有哪般血雨腥风,便难预料了。念及于此,忽觉唇齿间沉重得启动不开,许久方道:“毕竟兹事体大。”
杨沛在一旁,低声道:“当然事关重大。因此才请了陈公一同来商议啊。”

他二人目光相对,杨沛神色无限恳切。无论当日长僚之谊还是儿女婚姻之亲,他都不愿见陈信遭祸;此刻几乎恨不能开口求他。陈信转了眼光、举目四顾,目之所及,众人尽在看他。满座之中,除了无关的医官、膳部诸人,皆是尉迟扈一边。他转而瞥见御正庾仓和,或许只有他,算与皇帝亲近。然而,这一个靠着叔父名声与自己几点笔墨取悦御前的弄臣,又能指望他有何作为。皇帝只怕连这讯息都还不知,就要懵懂败亡。
陈信暗道,元氏的帝业,真要如风中蛛丝,再难维系了。
至于他,虽非效忠皇帝,心底却更忌惮尉迟。可今日在此,他只有就范这一条路。良久,卫国公暗自轻叹了一声。一旦调兵入京,大局便将要定。可怜楚国公与皇帝,何曾想到这一步。若说陆道人案还是靠筹谋,这天降的瘟疫谁能逆料?调兵入京的由头如是名正言顺,莫非是天意都帮衬着尉迟么。

他不忍陷豆卢崇于险境。可眼下,却也只能先顾保全自身了。陈信心生疲惫,他这一世,到头来却要做这样不顾旧友的事。许久,终是道:“若只有此法能解京中疫情,我亦无异议。”
他听见身侧杨沛长出口气,尉迟扈高声笑称了一个“好”字。卫国公面色凝重,正视前方恍若对周遭充耳不闻。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2 22:20:00 +0800 CST  
各位观众,现在是比赛的关键阶段,大冢宰一方领先,但这一局是皇帝+楚国公一方的发球局,楚国公发球“怂恿各地督帅”,球速很快,咦大冢宰没有接到,ace 得分!下一球看一下一发,“利用太子”,这个球角度不错,看接发,上网,穿越,“捡陆道人空当”,打成了!大冢宰扳回一分。可能这个情绪受到一点影响,楚国公一发出界,二发是拼一拼还是求稳……哎呀网袋捣乱(发生瘟疫),擦网重发,楚国公又“调兵入京”抢手接发上网了,这个球回得很深,楚国公跑位!能不能接到……请看后面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2 22:36:00 +0800 CST  
时疫播散肆虐,连宫中亦有人染病。天象示警,流言四起,谓之上位者失德。朝廷中有人试探进言,请皇帝出面,为平息天怒、祝祷祈福。皇帝充耳不闻,避居深宫,连朝会亦停了。

旁人看来,皇帝沦落到这一步,已无还手之力;胜负已定。然而,众人或都忘了一桩事:当今陛下是元氏后裔,这一脉血液里从不缺孤注一掷的决绝。

宫中传出消息,嫡皇孙染病。楚国公豆卢崇闻言惊急,当日便匆匆进宫。皇孙病状尚不算重,然而婴儿幼弱,哪堪一点折磨。三日来,每日腹泻、兼以发热;失水既多,喂养又困难。楚国公见时,小儿双眼眍,连囟门都瘪下去。若在平日,医官多半便按秋冬天寒,小儿胃肠幼嫩不服诊治;稍服些固本药物,慢慢调养便罢。可这疫情肆虐的时候,宫中又已有人病倒,谁也不敢说,这定与时疫无干。
治时疫的药物,药性颇大,用在几月大的小儿身上,医官们也甚迟疑。究竟如何决断,一干人都不愿出头担责。含糊推诿,谁也没有主意。父亲来探望时,豆卢妃除了摇头抽泣,木然得好似假人,只是眼中已哭得再无泪水。楚国公见这场面,心头痛惜却束手无策,除了发作一阵医官,良久亦只有叹息。
有内侍上来奉酪浆,父女二人谁有心思来饮。豆卢妃拭去眼泪,无力道:“你下去罢。”
那内侍讷讷应声,却立着不动。豆卢妃无意打量一眼,却见并不是东宫中人。那内侍抬头,深深相望。豆卢妃微一沉吟,向两旁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退开,豆卢崇亦发觉异状,沉声问:“什么人?”
那内侍躬身,细哑嗓音在空当堂内愈显鬼祟:“楚国公,陛下有请。”

豆卢崇来时,背对窗外光亮,面目并不清楚。日影偏转,皇帝坐于阴影之中。深幽殿宇的阴影角落,似隐没着稀薄的血腥气息。错金铜炉上的兽头纹样,在光影中突现狰狞。宫禁之中,从不缺只手废立的强权,亦不少阴暗杀戮的密谋;身处其间,便难脱宿命轮回。
只听皇帝道:“楚国公进前坐罢。”
座中除了皇帝,还有个人,带一张中年发福的面孔,却是御正庾仓和。
坐得近了,豆卢崇只觉数日未见,皇帝竟似苍老了十岁。稀疏眉梢耷拉,眼下是暗色青影。豆卢崇道:“陛下召我做什么?”
皇帝缓缓道:“京中疫病横行,连皇孙也未幸免,可见毒烈;为平疫情,已有人主张府兵入城执法了。”
豆卢崇颌下髯须突然蓬张,京内戒严之意,他再清楚不过,脱口问:“当真?”皇帝向身旁一指,道,“消息确实。”
庾仓和连忙接口道:“卑职当时在场。那一日,就在天官府,大冢宰召集众人议定对付疫情的主张时,商定了调周城军团入京。”
他将当日情形细节述说一通,以证所言无虚。豆卢崇浓重眉梢抖动,垂下眼目,缄口不语。皇帝向庾仓和示意,道:“多亏御正是忠心义士,冒险告知于朕。”
庾仓和闻言揖礼,道:“忝受陛下恩惠,敢不如此。”他似也有顾忌,又道,“陛下与楚国公商议大事,微臣告退。”

豆卢崇瞥着他退下,又注目皇帝一时,问:“陛下想要如何?”
皇帝自嘲笑叹一声,道:“朕是百无一用之人。”他突然倾身,低声道,“朕想要如何,全靠国公。”
一阵寒意扑面,豆卢崇竟悚然一惊。皇帝皱褶愁眉下,一双眸子晶亮得有似夜晚映月嘶嗥的野狼。
豆卢崇冷笑道:“陛下玩笑。”
皇帝道:“楚国公已甘心认输?皇室若倾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公总该替爱女外孙想想。”
这不是恫吓妄言。百年间江山更迭,哪一次不是后来者屠杀前朝皇室以祭,从无仁赦二字。豆卢崇沉默良久,终于问道:“陛下有什么筹谋?”
皇帝嗓音干涩如朽木:“楚国公知道孝庄皇帝与尔朱荣的事么?”
前朝尔朱荣以权臣威势主宰朝局,视皇帝如股掌傀儡;孝庄皇帝终于不堪压迫,将尔朱荣诳进宫内诛杀,煊赫一时的尔朱家族亦轰然离散。豆卢缓缓开口道:“臣知道。那么陛下也当知道,孝庄皇帝的下场。”
孝庄皇帝杀死尔朱,却无力稳定其后的乱局,尔朱故部举兵报复,孝庄皇帝被叛军缢死宫中。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3 19:31:00 +0800 CST  
皇帝点头道:“楚国公说的不错。可怜孝庄帝身侧只有庸碌宗室,难逃覆亡下场。但而今,楚国公是老成谋国。”
豆卢崇冷笑道:“我这样的老朽,自觉也经不起这样的波折。”
皇帝道:“此事当然棘手。因而,对扶助我元氏于危难的忠义之士,定有答报。事成之后,朕愿以分散中军、与诸功臣共掌军权为谢。再者,悼怀太子不在了,朕心中总有个念头,就是早日册立皇孙为储君。”
这是开出了颇高的价码,皇帝望着豆卢崇道,“楚国公若觉得仍要思虑,亦无不可。只是,国公当知兵贵神速,时机稍纵即逝。”
豆卢崇面上渐现出皇帝不曾见过的冷峻神色,道:“陛下,依臣看来,此事关窍有三。其一,禁中卫戍由岑司马执掌,如何制衡;其二,京中戒严,如何抢得先手;其三,恶人伏诛,如何善后。”径自续道,“这三桩事的根本,都在抢控京畿。尉迟扈要调兵入城,可这于陛下未尝不是机会。陛下须知,卫国公部曲驻扎宁夷,亦距京畿不远。”
皇帝道:“楚国公有把握说动他么?”
豆卢崇侧目望着殿内一点点铺满的阴影,许久摇头道:“天命难测,只说尽人事罢。”

楚国公步出禁中,已是傍晚时分。登上车驾之时,突然低声向御夫道:“去卫国公府。”
长街上寥落无人,车轮辚辚、白马萧萧;日影西斜,是为几日来难得未雨的一天。余晖浸染天际浮云,夕阳光色是刺目殷红。御正庾仓和立于宫墙阴影之下,望着豆卢崇车驾行远,方悠悠回转。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3 19:31:00 +0800 CST  
天色到了这个时辰,楚国公来访,卫国公府上仆役亦甚吃惊。一面忙向内请,一面急着通禀。几日来劳神挂心,陈信正在假寐小憩;下人不敢打扰,便去寻陈峙。彼时陈峙正与妻儿谈笑,冷不防听这消息。沉吟一时,直觉来事不善,不敢耽搁,便忙起身。行在半路,却看见陈嵘,草草应他一声,径向父亲处去。待小心唤了陈信醒来,低声道:“楚国公来了。”
陈信立时清醒,不由蹙眉。思量片刻,唤来仆役道:“你去向楚国公说,我近日染恙实在不便相见,请他有事改日再叙。”
那仆役领命去了,陈氏父子相对而坐,敛容不言。一时那仆从又回来,道:“楚国公说,他只有一句话问郎主。请郎主予他一分薄面。”
陈信抬手拂过颌下胡须,看来豆卢崇是不肯轻易被打发。正在为难,只听陈峙道:“既然阿爷决计不见,便我去罢。”

陈信倏然道:“你莫去。”
陈峙道:“可恁大一位国公,总不能硬推出去,他拖着不走也是烦恼。我去替阿爷再做个解释,料也无碍。”言罢,已起身向外。只听父亲在身后唤他道,“如愿!”
卫国公眉心褶皱深刻,这几日间心力交瘁得何其厉害。陈峙轻笑一笑,道:“我自不会妄然自作主张,阿爷尽放心。”

豆卢崇静待堂内,听得外间疾声脚步,抬眼去看,来的却是陈峙。陈峙在门前令仆从皆退下,方过来施礼笑道:“阿叔,父亲这几日染了风寒,才服药躺下,他……”
豆卢崇止了他道:“如愿,你父亲便是一面也不肯见么?”
陈峙道:“阿叔有什么话,我来转告,亦是一样的。”
豆卢崇道:“此事我不见他,便不能说。”
陈峙垂首道:“如愿得罪了,阿叔莫怪我。”
豆卢崇明白,这是在逐客。他如此便走,必是不甘。可这事关重大,他本意是非见陈信本人。此时,陈峙立在他面前,豆卢崇望着他低垂的眉目,突然心潮跌宕。陈信徘徊犹豫,无异自欺欺人,坐视祸事临头。这件事,他是否可寄望在这后生身上?
终于,楚国公开口道:“如愿,尉迟扈要调兵入京,这样大的事,你父亲都不肯与我一谈么?”
陈峙闻言悚然震惊,脚下都不由退了半步。豆卢崇观其举止,问:“怎么,你尚不知?”
陈峙摇头道:“不知。”
豆卢崇一笑,道:“那我便讲与你听。”

二人在堂内对坐。豆卢崇略将经过述毕,陈峙垂目不语,只据案双手的手指松握,手背上青筋暴起。

豆卢崇看着他道:“这样大事,你父亲竟只字未对你讲?真也为难慈父苦心。”
陈峙道:“阿叔要家尊做什么?”
豆卢崇道:“而今我不问他,便问你了。”
陈峙道:“阿叔,尉迟氏与元氏相争,您又何必牵涉?”
豆卢崇冷笑道:“你只想想,今日遭祸的是陛下,来日又是谁呢?”见陈峙不语,又道:“只看经年间的情势,若尉迟氏一朝称帝,北镇诸人多年经营的兵马心血,还保得住么。”
情势至今,武川诸将已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想要与尉迟氏相安无事,除非交出兵权,可这于诸人何能接受;抑或倘若真交出兵权,岂非更是手无寸铁任人宰割?于楚国公眼中,事已至此,除非彻底扳倒尉迟,再无旁的出路。卫国公与他渊源同根,此刻又当如何抉择?
陈峙半晌道:“如此大事,我作不得主。”
豆卢崇道:“如愿,你父亲老了。正因是大事当前,大丈夫当有决断。”

陈峙一时未应。堂外夜风阵阵,堂内烛影无声。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4 20:52:00 +0800 CST  
待二人从堂内出来,陈峙沉声道:“阿叔一路小心。”
豆卢崇点头欲行,忽而瞥见堂外檐角下有一人,原来是陈嵘。楚国公看定他,忽向陈峙道:“不知万年何时能如你一般。”
陈峙淡淡道:“阿叔取笑。万年自有前程,何必如我。”
豆卢崇点头一哂,道:“走也。”

陈峙相送楚国公出府,转身见陈嵘仍在当地,唤过他道:“这时辰,你怎么还在外闲逛。”
陈嵘含糊应了,不知可是因为寒凉,脸色苍白,肩头微微发抖。
陈峙始觉蹊跷,问:“你在此作什么?”
陈嵘低声道:“我替阿兄看着,”勉强笑道,“百步之内,无人近前。”
陈峙恍然想起方才自己疏忽,正暗庆幸陈嵘有心,转而又一惊,厉声问道:“堂内的话,你暗在旁听着了?”

陈嵘垂下眼睫,显见内心仍在震动,半晌才轻轻点头。
陈峙心头惊忡,这阿奴可真知道,自己听去的都是什么?这样的噬人漩涡,他怎生还偏参涉进来。一时急道:“胡闹。这是你当听的事么?”
陈嵘喉头翻涌,道:“我不是胡闹。你和阿爷……”
言犹未尽,只听陈峙断然道:“莫再说了。”

只如迎面泼过一身冷水,陈嵘目光倏然一黯,垂首再不作声。牙齿叩着唇内狠狠一咬,口中已尽是铁腥滋味。只听陈峙道:“你听到什么都尽当忘了。今日这种事,再不许有下回。”
陈嵘静静抬起眼来,陈峙望着那双眸子,只觉似两潭深水,自己竟都看不到底。

终闻陈嵘道:“我记得了。”言罢,从旁而过,径自走了。
后宅之内,可见簇簇朦胧光点,不知是谁梦中惊醒,燃起的灯盏。愈沉的夜色之中,光亮如豆;陈峙心底阴沉,不由举目望向空中,欲寻繁星明月。却见又是云影聚拢,沉沉遮蔽了半天。

夜色阑珊,大冢宰府上,却是明烛彤彤,恍如白昼。酒香满溢,欢语盈盈,丝竹声戛然而止,正是数名乐伎的一曲合奏终了。尉迟扈笑道:“人皆言声色误事,只因确能令人身心愉悦而忘忧。”
在场的多是自江陵而来南朝文士。有人应道:“歌诗舞乐亦有教化之功,上通神明下合伦理,是为礼也。”
尉迟扈抚掌笑道:“说得好。”点手唤过一名乐工,呈上琵琶。尉迟扈从座中立起,自相弹奏,末了歌道:“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众人待歌声弦声止了,皆笑而称赞,一时颇为热闹。
尉迟扈归座,正瞥见座下的开府庾陵,不由唤道:“素闻庾开府长于音律,不知这些演奏,能入开府耳否?”
庾陵微笑颔首,说了几句客套。有人道:“庾开府最善笛声。”
尉迟扈兴致颇高,道:“可得有幸,闻得庾开府吹奏一曲?”
庾陵推辞道:“我久不演练,只恐令诸位取笑。不若奉一首宴乐诗?”
尉迟扈道:“开府过谦,娱乐而已,便演一曲又何妨?”
庾陵面露难色,道:“我只会演些江陵曲目。靡靡之音,恐降了格调。”
说起江陵,尉迟扈了然一笑。庾陵虽已在西京多年,心中仍难忘故土,时时嗟叹不得南归。宴上与他勾起这些,难免扫兴。于是不再纠缠,道:“真论起来,能得庾开府一首诗,今日我这筵席便是赚了。开府有雅兴,我求之不得了。”吩咐道,“取笔墨来。”

正在宾主尽欢的当口,又有一人入得堂来,原来是御正庾仓和。尉迟扈瞥见是他,暗含了笑意。庾仓和上前,先拜见大冢宰,又向庾陵施礼道:“阿叔。”
尉迟扈和蔼笑道:“原来是御正到了。”
庾仓和陪坐在庾陵这厢。一时又持酒向大冢宰礼敬。
这不过席间常态,谁也不多曾留意。庾仓和正恭敬奉上酒盏,就听尉迟扈低低问道:“如何?”
庾仓和道:“我把消息逗露给陛下,陛下便知会了楚国公。”
尉迟扈道:“他们商议出什么?”
庾仓和笑道:“这便不知了。不过,楚国公出禁中,归途却不是向着自己府上。”复笑道,“卑职胡乱猜一句罢,应是去寻什么人了。”
尉迟扈擎着酒盏冷冷道:“那且看御正猜得准么?”
庾仓和见他不以为然,沉吟道:“这些武人终究生性凶蛮,大冢宰当心。”
尉迟扈笑道:“困兽之斗耳。”
庾仓和闻言,陪笑道:“原来大冢宰是欲擒故纵。”
尉迟扈乜斜着庾仓和这满面的笑意,亦冷笑了一声,道:“辛苦庾公了。”
这一位貌似靠风雅混迹朝堂的人物,一张笑面,真也不知骗过多少人去。尉迟扈望着满座歌舞升平,文人雅士高谈阔论的场面,眯了双眼,仿佛薄醉。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5 18:10:00 +0800 CST  
这一夜,大冢宰果然饮多了酒。醉酒受寒,次日便发了头风。事无不巧,大司马陈信也于次日称病,闭门不出。

三日后清晨,西京城尤半酣半醒。旭阳在天边挣跃,轻薄白雾朦胧未散。卫国公府内,仆役晨起清扫庭院,夜间零落秋叶被打扫荡开,寂静之中,窸窣声似秋蝉哀鸣。单调轻响中,夹杂一副利落脚步从内宅中来,仆从闻声抬头,来人正是陈峙。
那仆从见他穿着阔袖袍衫、头戴笼冠,只觉这装束少见,迎上前问:“郎君有何吩咐?”
陈峙道:“我去马厩。你将府门开了,一时我要出去。”
仆从瞥见他身后只跟着一个卫士,亦是冷峻神色,便不敢多问,讷讷依言去了。

虽然天色甚早,马厩中马倌们已经在忙。陈峙径自向内,问:“赤骝呢?”
马倌道:“才饮了,还不及洗刷。”
陈峙道:“不必了,牵出来。”
待牵出战马,陈峙见了点头,这厢抓过缰绳翻身上马,低低叱了一声,足跟踢着马腹便向外行。马厩中众人忙闪出条路,却也疑惑这一大早郎君是要何去。

谁知马厩外突然闪进个人,一条身影挡在面前。迎对这高大骏马,晨光中愈显单薄。陈峙举目望去,却是陈嵘。不由蹙眉问道:“你来做甚?”
陈嵘反问道:“阿兄去做甚?”
少年声线清亮,击磬般明晰;面上不和年纪的肃然沉郁,直将青枝般的两道长眉压皱。陈峙笑道:“我自有我的事。这秋凉好天,你一早不去好睡,莫来管这些。”
陈嵘只道:“阿兄要去宁夷么?”
宁夷县治旧属冯翊郡、后划咸阳,其驻军乃是陈氏旧部,前些日解洛城之围的就是这一支。陈峙面色倏然而变,喝止道:“胡白!”
陈嵘面色红白不定,口唇颤抖,只道:“阿兄……”竟似在祈求。
马倌们不懂,他们二人却都明白。陈嵘猜测得不错,陈峙正是要去宁夷调兵。那日豆卢崇来,为的也是这个。当日豆卢崇见说服陈信无望,便孤注一掷,将尉迟扈欲令府兵入京之事告知陈峙,怂动他调集旧部,抢先控制局势。

陈峙忆起那日情形,冷冷道:“万年,这没你事,你闪开。”
陈嵘仰面唤道:“阿兄!”
陈峙不欲多言,只道:“你闪开。这话没有第三遭。”言见陈嵘不动,便催马径向前去。陈嵘望着兄长一意孤行,心头尽是不祥预感。马厩内宽阔,可向外门路却只那一条,他拦在去路,陈峙便通不过。陈嵘手指攥紧,横心立定,分毫不动。赤骝愈行愈近,愈行愈快,马上他阿兄没丝毫停下的意思。所谓狭路相逢,兄弟二人竟是都咬牙赌对方先让这一步。

马蹄踏地咚响,陈嵘心头亦砰然猛跳。朝堂之事,他一知半解,可那日暗暗听楚国公的话,尽是要阿兄去冒风险。旁的他再不懂,也知道这事类同公然拥兵反叛,是要掉头的。直觉中畏极陈峙遇险,却又不知当如何。如若可以,那些艰难陷阱、他情愿替父兄去试。他是无足轻重的人,可他们都在风口浪尖,错行一步便将万劫不复。然而,正是因为他这无足轻重,又有何事轮得到他身上?

眼见赤骝驰到跟前,碗口大马蹄便将击在面上。陈嵘猛然闭目,今日他被马踏了也认;事关者大,哪怕能让阿兄再多想想。

陈峙掌中马缰汗浸,情状如此,弟弟竟仍不为所动。他总以为迎着铁蹄,常人都免不了会避让,却未料到陈嵘胆敢如此。马再向前,是真要踢踏到血肉上;他本意不过吓他,如何是真要伤他?这电光火石间,既惊且急,猛然勒住马缰向旁狠狠一别。马匹几乎擦着面前,疾风扑面,陈嵘半身一阵战栗摇晃,已经跌倒。赤骝前蹄腾空,陈峙手臂发力,抓稳缰绳、才不曾被急晃下去。他堪堪踅过马头,转首见陈嵘无碍,舒过这一口气、又不由腾然生出厉色。只见陈嵘双唇惨白,额上渗汗,挣扎起来,水亮双眼直望着自己。对这莫名的胆量,陈峙只觉惊怒后怕,几欲劈面掴他;可手臂终是硬生生顿住,指着他道:“你不要命了!还不闪开!”

马倌们目瞪口呆,此时才清醒着赶过来,众人拉拽着陈嵘从陈峙马前让开,纷纷道:“小郎君当心!”
陈嵘挣不开辖制,眼睁睁望着陈峙要走,不由唤道:“阿兄!阿兄!”
这唤声此刻听来,竟有几分凄厉;骤遇此事,陈峙只觉心乱。突然扬鞭猛击了赤骝一记,喝道:“走!”骏马昂首嘶叫一声,跃出马厩,直向外去。府门已被敞开,陈峙策马而出的那一瞬,迎着初升朝阳,下意识回望一眼,竟突生空荡无着之感。如何是对错、如何是利弊,亦不过是事后才知道。纵然阿弟唤他三思,可自他踏上这路,便是再思亦枉然、是回不了头了。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6 19:45:00 +0800 CST  
战马扬蹄疾行,马蹄踏在砖石路上,声响铿锵。一时穿城至城门,领防戍的将官见是他,亦甚客气,道:“将军何去?”又赔笑道,“城内疫情肆虐,夏官府岑司马有令,凡出去者皆需查问。公事公办,将军见谅。”
陈峙面沉似水,并不下马,只以虎符相示,道:“我奉军令出城。”
那将官仰面看了一看,道:“那么将军请吧。”
陈峙也无多话,径自而去。那将官遥望他一时行远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出城踏上直道,前程便再无阻隔。赤红骏马在青灰天色下如一蓬烈焰,恰似陈峙心内急迫烧灼;一路不停赶到宁夷时,才值这一日午间。
宁夷军营驻地,将卒们见远远驰来两骑快马,行得近了,竟见是陈峙。他此时来,是不寻常;士卒慌忙向内报,待陈峙在营门下马入内,军中几个将官已全迎了出来。
为首的是主将骆恒光,头盔都未及得戴,见了陈峙道:“将军怎么来了?”
陈峙笑道:“但凡我来,必是要有动刀兵的凶事,是与你寻麻烦了。”
骆恒光三十几岁,正在盛年,性情直率通达、眉目亦开阔舒展。听这话朗声大笑道:“说甚麻烦。军中本也无善事。若说想做善事,去耕田作收罢了,还从军作甚?”
这话说得,亦有原委。尉迟氏在关陇募兵经营,吸取地方豪右私兵、又改革力役制度,时至而今的军团,大多已是半兵半民;只陈氏这支故部,多少年中少事生产,仍是代北镇民的勇悍作派。
陈峙笑道:“你既有这话,那便好办。升帐聚将,我有话说。”

说来,这一支劲旅,战力为人倚重,亦难免不遭忌惮。军士将领被羁縻京畿,可家眷却都被远置原州。明面上说,是因陈信当日曾戍原州,军旅虽易地屯驻,亲属可不分离故土,其实是牵制之法。原州而今在尉迟扈手中有如铁板,家室在斯,便如被握住软肋。骆恒光夹在故主与朝廷之间,苦衷亦难为旁人道来。

骆恒光转身吩咐,一边与众人簇拥陈峙入中军。待入帐中,骆恒光请陈峙上首,陈峙亦不推辞。少顷,诸将到齐,列于两厢。陈峙不由举目,从众人面上个个看过。这皆是他的同袍,他这一刻开言令下,却不敢奢求他们能响应追随。一时郑重起身,沉声道:“奉大司马令。京中时疫猖獗,为行防控,调宁夷骆恒光部入京,戒严中外。”
事出突然,帐中一片寂静。陈峙从袖中取出一封纸笺,双手呈与骆恒光,道:“陈司马手令。”
骆恒光默然接过,垂目展了信笺。那墨字朱印,确当出自陈信之手。若要说来,对这一位如愿郎,战场之上但有号令,他从不曾有过半分质疑拖沓。然而这既非公文,又无官家印信,挥兵入京是何等样事,单凭这一信一人便可听从?
他手拈这一张薄薄白纸,分量却又千钧。

这滞顿并不出陈峙意外,他与骆恒光并立当场,只静待他答复。半晌,骆恒光折下纸笺,一笑间双手奉还,道:“末将遵令,全听陈将军差遣。”

陈峙明白,他这慨然应允,全是看在与陈氏多年将佐相依的情分。事情顺当办下,他心头却反而毫无喜悦。只目示那手书道:“这调兵凭证,当是你留着。”言下之意,此事若出纰漏,罪责算在陈氏头上,与部曲将士无干。
骆恒光闻言会意,笑道:“我等既遵令,便是信陈将军不会亏陷军中弟兄。”
四目相视,面前是爽直军人的洒然笑意,陈峙不由动容。他忽觉双肩沉甸,那肩头上担着的已不只是陈氏的荣衰,更有一份肝胆信任。目光看过帐中,沉声道:“此一节上,诸位放心。”

当下,骆恒光传令众军,所部即刻整装。陈峙道:“事起紧急,留人统领步兵。你带着骑兵,现下就随我走。”
骆恒光久熟他带兵门路,点头道:“省得了。”
陈峙望望天色,道:“西京城门关闭前,你我需得赶到。”
骆恒光道:“我旁的本事没有,就是脚程快。”
前次在洛城雨夜随自己往来奔袭百里的正是他,陈峙闻言笑道:“好。”
骆恒光见他就要上马,不由上下打量着问:“将军不换身装束?”
陈峙尤着峨冠大衣,听他这话,微一沉吟,点头道:“是了,出城时戎装太显眼;而今回去,兵都带了,也是无甚耳目可掩。”
骆恒光抚掌笑道:“我正还有新得的盔甲,给将军拿来?”
陈峙笑道:“你自相留着吧,眼下也没那穿戴的功夫。”言罢摘了笼冠,冠下仅葛巾束发,又抬手解开袍带,双臂一振间,赫然现出贴身的轻装锁甲。陈峙将衣冠随手抛下,一身清劲跃上马背,道:“走罢。”
赤骝就地一个盘旋,骆恒光在他身后扬声呼应道:“走!”

一行人说走便走,步军在后稍慢,一队千人骑兵已快马加鞭直向西京而来。骆恒光一路督促,疾驰半日,竟真在傍晚时赶到城外。陈峙远望间京畿高高城墙倏然勒住马缰,就听骆恒光在旁笑道:“可是没误事吧?”
正说着,有卫士回马来报,道:“城下似还有一支队伍,来意不明。”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7 18:10:00 +0800 CST  
骆恒光望了一时,道:“原来不是我们一家。”
陈峙举目,只见数匹战马迎面而来,马上人亦都是将官打扮。再向后看,数里外隐隐可见阵列排布。夜幕遮掩去人马行迹,数目不甚清楚。
那行人渐近,马上为首的,陈、骆二人都认得。正是武功军府的镇将,亦是尉迟扈的心腹。又见他身侧围护的卫士,手持长槊,似严阵以待。远远列队的阵中,弓弩手皆拉开架势,银亮镝刃夜色中亦闪寒光。陈峙手掌没入赤骝鬃毛,转首道:“骆将军,今日事来得仓促,许多内情我尚不及告你。”
骆恒光手掌握上肋下剑柄,道:“将军不必说这些。我带兵跟着将军来,便是不论如何都愿听将军差遣。”他心知大冢宰与皇帝、豆卢崇相争的情形,朝廷这局面,陈氏父子而今要助谁,他亦自有猜度。眼下,他的骑兵正碰上尉迟扈的人马,正是狭路相逢、针锋相对。天下人尽知,尉迟氏势强,与之相抗绝非明智;可经年打压,他对尉迟早生不满,况且在他心中,与军旅中人的意气相比,王命、时务又算什么。
如是想着,面上露出破釜沉舟的决绝之色。陈峙见状,忽而微笑,道:“你安心,为自家荣华,拿军中弟兄垫背的事,我断不会做。”言罢倏然策马,直向来人迎去。

武功镇将已勒马停住,眼看对面赤骝马上一位青年将军,装具轻简,在一众铁甲厚装的武士簇拥中,愈显身量挺拔劲削。虽然年轻,面目却威严,即便暮光模糊,那棱角仍鲜明可见,如山石般峻峭。镇将看定片刻,开声道:“原来是陈峙将军。”
陈峙别无废话,伸手取下虎符持在掌中,道:“奉夏官府大司马之令,调宁夷骆恒光所部入京,与武功府兵共掌京畿防戍。有此半片虎符为凭,另半片,当在将军手中,请予相示。”

那镇将点头,亦取下腰间虎符。陈峙道:“将军要符合验看么?”
那镇将笑道:“不敢。”
骆恒光已为眼前景象惊怔。原以为剑拔弩张,一时便要兵戎相见,如何转眼间,却是这个光景。他们来襄助的,竟然是尉迟扈、而不是皇帝么?陈峙瞬目间瞥见他发愣,只道:“随我进城。”只见武功镇抬手对他虚让一让,扬声道:“请!”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8 16:10:00 +0800 CST  
卫国公陈信的车马无声停在楚国公府前。才踏下车,突闻头顶一声凄厉鸣叫,一只乌羽雀鸟从树间飞掠而过。
几日来,豆卢崇闭户不出,这暮霭沉重的时辰,寒蝉鸣泣,陡添人心的惴惴预感。
豆卢崇得报,立在堂前相迎,相见之下,低声笑道:“你真是教人难解。一贯见你避祸,此时又来何干?”
陈信不答,只随他登堂入内,直待坐定,方道:“问心无愧,祸从何来?”言罢四下环视,豆卢崇心下了然,向堂内仆婢道:“此处无事,你们都下去。”
堂内,二人相对跽坐,豆卢崇指着窗外道:“夜来是要起风了。”
陈信淡淡道:“武功的府兵,此时大约该到了。”
豆卢崇一震,许久强自笑道:“原来你终是这样抉择了。”
陈信道:“可如愿一早亦赶去了宁夷,”顿了一顿,道,“你终是将他拉扯进来。”
这语气颇含抱怨,豆卢崇心中疑惑,问:“他自相去宁夷了?”心道,那岂非要父子阵前对面?
只听陈信道:“是我令他去的。”
一语而毕,豆卢崇疑惑更盛,问道:“宁夷和武功,你都调了兵?这是何意?”
陈信道:“而今不能与尉迟内讧。”续道,“北境战报,突厥犯边。这一遭不是寻常掳掠,我听闻贺展而今正在突厥军中。情势紧急,朝内已不能再起大波澜。”
豆卢崇闻讯大惊,脱口问:“原来是他?”

这贺展,正是故主贺岳的长子。当日贺岳战死,武川诸将拥戴尉迟,贺展只身出走。风闻他流落北疆,却不想他而今投靠在突厥木干可汗帐下,调转刀头,向昔日故国下手了。

在贺展眼中,他们这些人背叛贺氏,与之有不共戴天之仇。有了这样熟悉中原战法的人在,突厥如饿虎添翼。豆卢崇不由道:“我省得了,突厥必是从夏州方向突入,京畿亦有受迫之虞?”见陈信点头,不由暗吸了凉气。转念间明白,陈信为何说不可内讧。
宁夷与武功府兵同入京中,相互制衡之外,亦为表共同进退的立场。勋贵与尉迟联手,被抛出的就只有皇帝;旁人看来,对大冢宰的逼宫,他与陈信不单是默许、亦是在支持了。若不如此,突厥真趁虚而入,他们便都是罪人。

他从西陲返京,何尝料到眼下的结局。豆卢崇心头五味杂陈,一时苦笑道:“我如何在懵懂间,就换站了一边?”

陈信沉声道:“尉迟氏夺元氏的江山,于你我何干?帝业是谁家的又如何,你我当做的都是守土保民。事到而今,两家各退一步,全下这情面,边境战况才是大事。”
他的意图是为清楚。身为军人,得保国之安定最为要紧。至于政争内斗,在他眼中,竟皆是可寰转的。豆卢崇心叹,这何异于一厢情愿。然而,陈信这赤纯心思,又令他忽生羡慕。心内辗转多时,道,“事已至此,只得这般了。只是,你自当志虑忠纯,尉迟扈却未必肯记得这情。”
陈信淡然道:“不错,你我受猜忌是多少年的事了,一起的遇国公,连性命都丢了。可他尉迟亦当想想,当日拥立的旧情、多少年征战的血汗,今日你我亦助他一臂之力。天下人心中,自存公道。”
豆卢崇听了,半晌叹道:“你从乱世中过来,竟还信公道?”
陈信却是一笑:“乱世里翻滚到今,你我都老了。从前半生颠沛,战乱连绵见得太多、不愿再见了。而今所求,不过保全生前身后,无有他想。”
豆卢崇默然一刻,道:“生前身后?你求的已经不少了。”继而自哂道,“这风波过去,我便上奏,乞回凉州。从前我万般想离开西陲,而今看来,却只在那里才能得些安生。”
言罢起身踱在窗前。夜色深沉,府内静寂。然而,西京城中,军士马匹正往来穿梭,火把明亮、锋刃闪眼。这一夜间,注定多少人无眠。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8 16:11:00 +0800 CST  
敬帝大统廿年八月,为遏止瘟疫流散,府兵入京戒严中外。是夜,诸宗室府邸皆遭严控。有不遵法令妄行者,就地严惩。

次日,大冢宰尉迟扈入禁中,姿态不乏挑衅。岑翀尤担忧皇帝心存鱼死网破之意,不料皇帝已毫无抵抗。或是这争斗旷日持久,早令他疲惫厌倦。尉迟氏在关陇三十年苦心经营,必是要一个结果;而元氏先祖的江山帝业,早如夕阳薄烟,随风而散。时势使然,如水之就下,非人力可以逆转。
皇帝被如是软禁。至于楚国公豆卢崇,尉迟扈虽万般忌恨,可皇帝禅位前后的安置、突厥犯边的战事,这二事当头,他亦无力再发难了。
此事之中,陈信周旋调停,一力促成尉迟与勋贵联手的局面,亦从泥沼中保全下北镇诸人的一时平安。只是这和解局面仅流于表面,尉迟扈心内对他愈发嫌憎。这位国公的端正恰似装腔作势;而陈信念念不忘与否极的同袍情分,却总不记得,尉迟与他早分君臣。
只不过,楚国公也好,卫国公也好,身为武人,并无真正左右朝政的才略。尉迟扈虽早晚要了断这事,可轻重缓急之间,还有余地。而今大局已定,尉迟氏不日便可登正朔。从此名正言顺,又何惧几个国公。

彼时真正棘手的,仍是北疆战事。
数十年间,中原混战,北方亦不曾安稳。前朝文帝设四镇于北方,以拒柔然;而四镇中多是鲜卑旧兵户,他们未得随文帝迁都南下,日久而被视为粗鄙贱民。北燕末年,武备荒弛、镇将贪暴,底层兵户不堪贫苦凌辱、终于揭竿而起。文帝绝难料想,最终动摇他煌煌基业的,正是四镇的叛乱。
其时,中原正乱,朝廷无兵;只能从北镇当地募兵镇压,尉迟便从此时兴起。否极本来只是草莽出身的武人,一朝晋身高位,乃至割据称王,靠的都是手中兵马。亦是因如此,尉迟对军权归属格外敏感;正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的浅显道理。卫国公口说“人世公道”,不过自欺欺人。
不过,他说外敌当前、不可内讧,却没有错。昔日柔然,已新为突厥击败。突厥木干可汗设牙帐于都金山,辖域辽阔威服塞外,兵马强健,如日中天。这一次,木干一路突进,已逼近夏州。边境告急,请求朝中出兵相助,西京本已诡谲的气氛,又骤添一抹压迫。

皇帝被胁迫下诏,授全权予大冢宰都督一切军事。这便是自大统年间起,一直设立了数年的都督中外诸军事府,尉迟扈自领其职。而木干可汗,此时挟数万之重,所图非小。一旦夏州失落,西京便要暴露在兵锋之下。夏官府调集兵马筹运粮草,众人几乎日夜不眠。兵员战资正在筹措,统兵的人选尤悬而未决。
考校资历能耐,可带兵者并非没有,只这些人偏都正各自镇守地方。突厥犯边,惯用伎俩是以一点试探,其后多处呼应连做一线,因而从夏州西到凉州,哪一处也不敢松懈;东面边境风波是数月前才平,也不好擅动。如是算来,偌大朝廷要派一名将领,竟有些捉襟见肘。
外将不宜动,大冢宰有心委派在京将官。只是这一拨人,够资历的又大多已上了年纪。虽说资深稳重,可要去迎战锋芒正锐的突厥铁骑,也确乎强人所难。尉迟扈思量数日,仍难下决断。

是日,尉迟扈召诸人议事,满满坐了一堂。事由一桩桩叙着,座中陈峙竟罕有的走神。依他的品级,坐在堂内一角,本也轮不到开口;自坐下起,他眼光就一直向对面望去。视线中,那人是好定力,腰背端直、眉目敛然,许久如山不动。忽而,却见他举目瞥过一眼,正将陈峙目光对在当面。陈峙知被发觉,不由尴尬,只得歉意一笑。那人见是他,便也微一笑,颔首算是回应。
这一位,正是豫县侯赵慎。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9 15:43:00 +0800 CST  
众人堂内辩议许久,仍有诸多事宜未定。座中人都现疲乏,尉迟扈于是开声,说已议定的即刻去办;未定的,来日再议。
陈信仍有公事需往夏官府。陈峙倒不急走,转眼看见豫县侯也跽坐着不动。
因双腿有旧伤,行动不便,他更不愿旁人看见。因此见众人已多散去,方才起身。立起时膝头果然僵硬酸痛。他撑着地面屈过一条腿勉强撑住,忽而身侧有人扶住他手臂,低声道:“县侯当心。”
赵慎微微抬眼,来人正是卫国公的那位郎君。笑一笑道:“劳驾陈将军,”言罢借力立起身来,随即抽出手来,道,“多谢。”
陈峙便看出,这位县侯甚不喜人扶他。于是轻负了双手,笑道:“县侯得空吗?我有事想要请教。”
赵慎笑道:“请教二字不敢当。”
陈峙道:“突厥犯边的事,想听县侯怎么说。”
赵慎道:“方才众人说得已甚清楚。他们此来,仍是欲掳掠粮草日用。只要坚壁清野,固守防线,突厥便占不到便宜。”
陈峙听了,心头微微失望,只好道:“原来县侯亦这样想。方才众人议论时,不曾听县侯见解,才想问一问的。”
赵慎反问道:“那么陈将军方才也不曾开言,是想着什么呢?”

他面目含笑,却自有威严。当日赵氏麾下的骑兵,便曾击败塞外游骑,名声扬于北疆。陈峙念及于此,心中忽生激荡,道:“汉时的匈奴、从前的敕勒柔然、而今的突厥,数百年兴兵猖獗,中原黎民深受戕杀掳掠之苦。而今突厥初兴,我等便畏其锋芒,只这般被动应付,难道不是养虎为患?便就不能善作准备,将其一朝击溃么?”见赵慎闻言轻笑,不由又道,“县侯觉得我此言狂妄?塞北诸族横行,世人都道他们铁骑凶悍,难于阻挡。可我却听闻,当年是有人曾以麾下骑兵胜了敕勒叛军的,”他直视赵慎道,“这人正是赵将军。”
赵慎浓眉微动,眉峰峥嵘间却现出苍老。他淡淡道:“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物是人非,都已经过时了。”
陈峙道:“昔日洛城骑兵的勇武至今无人可及,何谈过时?且县侯训作骑兵的心得还在,何不重建这一支铁骑?”
这目中的勃发英气与语气中的向往,令豫县侯陡觉似曾相识。说来,曾有多少人打过赵氏铁骑的主意;而他当年被解到西京能得活命,亦是因被寄望能助西燕训作骑兵。彼时多少人软硬兼施,他都不当过意。这些年中,若说曾被触动,便是洛城困战时,西燕军中一位青年将官对他说过的话。那青年的双眸,亦如陈峙此时这般明澈诚挚。后来,那青年正死在他手上,他惺惺相惜里更添一丝愧疚。

世人皆不解,他不肯重建骑兵的缘由。只他自己明白,当日他拼死掩护突围的骑兵而今尚在东燕军中,他们在一日,他便永不会助他人养虎与之为敌。沉默一时,只微笑摇头。
陈峙仍道:“这些训作心得,是数代人的心血,县侯甘心皆湮没无闻?”
赵慎闻言,肩头几乎一震。转而自哂,这些年过去,提及此事,刺痛竟仍如新伤未愈般鲜明。这世间的可笑事便如此,你那渗血疮疤,于旁人眼中竟都是能耐荣耀。他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转而道:“陈将军,即便此时天降一支劲旅,你击败突厥,北疆便从此安宁么?”

陈峙不妨他这样说,不由疑惑噤声。赵慎站了这一刻,双腿血流恢复,膝头终于可以活动,于是缓缓踱开,一厢道:“塞北诸族游牧为生不事农耕,兴盛衰败全看天意。有时,一遭严寒雨雪、牲畜冻饿毙死,便能左右一部的衰落。然而,衰落这般容易,兴起同样不难。当日击败敕勒时,谁曾料到今日突厥的兴盛。那么即便今日强兵击败木干,孰知哪个积弱小部,来日便不是又一个突厥?”
陈峙道:“照将军的意思,前虎走后狼来,难道北境便永无宁日?”
赵慎立住,摇头道:“陈将军这一问,我确是不能答。这样经世济国之策,我一介武夫也想不出来。我只知道,稳定北疆是要花时间心力,善作长远谋划。可而今西燕首当其冲是与东面争雄,一时并没余力经营北方。既然如此,保守些无妨,但求无过便罢。”
陈峙闻言默想片刻,道:“是。方才确是我热血上头,见识浅薄了。”转而笑道,“我亦不过是胡乱操心,这事也轮不到我管。”
赵慎在旁冷眼旁观,只觉此番出征将官的人选,无人能比这后生更适宜。此时听他故意这样说,不由微笑道:“今日这于我只是应差的事,所以糊弄。陈将军倒确是应想得多些。”
陈峙见他言谈不卑不亢、带着超然气度,更生敬重。忽而又想起件事,斟酌一时道:“那日在楚国公府上,还得多谢县侯为我阿弟和襄城郡公家的二郎解围。”
赵慎闻言似愣了愣,继而笑道:“如此巧么?”想一想道,“是,我记起其中一位、是杨公对他讲话;那么另一位,便是令弟了?”
陈峙笑道:“小儿顽劣莽撞,那日险些搅得楚国公府上不安,幸而县侯出面寰转。”
赵慎点头道:“陈将军,你这幼弟,很是些内秀。”
陈峙道:“县侯高看他。如不嫌弃,今后还请指点。”
赵慎笑道:“不胜荣幸。”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19 15:44:00 +0800 CST  
二人说着,同向外走。出得门外,便见豫县侯的车马。再向旁看,还立着个牵马的少年。陈峙看定,疑道:“万年?你来此作甚?”
陈嵘那日一早横拦着陈峙,过后才知这搅扰差点误事。心生自责总不自在,讷讷道:“我来迎一迎阿兄。”
陈峙已早不过意,只笑道:“也是甚巧,”向赵慎道,“正可教他当面好生谢过县侯。”
赵慎含笑看着,却也暗自纳罕,这一对同胞兄弟性情竟差别如斯,一行道:“陈将军客套。”
如是便欲互道别过。赵慎缓步登车,瞥着天色已稍黯淡。其实时辰本并不晚,只是终究到秋日,白日光景是要短了。一时有风起,肩头生寒,不由抬手微抿了抿外袍。却听身后陈嵘清越声音唤道:“天短夜凉,这里有件大氅,请县侯披着罢。”
赵慎转首看过,心道有趣。事情虽小,为难这精细眼光。他愈觉这少年有些意思,便道:“当日曾说,请小郎君去府上挑一张好弓,不知今日可得空?”
陈嵘闻言,目中欣喜放光;陈峙都觉诧异,须知豫县侯性情孤高,此番竟真当面开口相邀,哪还有推辞的道理。

豫县侯府邸所处偏僻,赵慎又素独来独往,门庭甚不起眼。至于踏步进了庭院,更觉格外寂然,竟有肃杀气象。
陈氏兄弟一路随赵慎登堂,却见室内陈设简素。当中一案,案头摆放倒整齐,只是周遭堆放书卷纸张便嫌随意。一旁地上展着大幅地图,陈峙近前低头相看,绘的正是夏州一带地理。赵慎歉然道:“寒舍鄙陋,是为杂乱,二位见谅。”转首向仆役吩咐几句,一时便见两三个人捧了数副长弓上来。
赵慎微笑指点,略解说些弓背与弓弦材质的门道。一时擎起一张,向陈嵘道:“郎君试试?”见陈嵘开弓稍显吃力,便又拣出一副。这一张果然趁手,陈峙亦在旁凑趣,看了一时,赞道:“力道强弱不论,终究是做得正、较得准,才称得起好弓。”
赵慎道:“若还合意,便赠与郎君用罢。”
却听陈嵘道:“县侯,我还是想要前一张。那一张我虽然现在拉不到满开,可勤加操练,将来总能趁手。”
赵慎闻言微笑,道:“郎君此言是志气,却并非全然有理。引箭中的,绝不单是计较膂力。陈将军方才说得好,做得正、较得准,不单是制弓,为人为将,皆通此理。”
陈峙点头道:“正是县侯所说的道理。”

正说话间,有仆从慌张进来,道:“又来了客人。”
赵慎向陈峙笑道:“我这里终年无客,陈将军一来,就这样热闹。”遂问,“哪一位?”
仆从道:“夏官府的岑司马。”
这确当是稀客。陈峙闻言沉吟道:“看来今日我们兄弟来得不巧。”
赵慎只道:“都是来客,何谈不巧。”他望向堂外,遥遥已见仆役引着岑翀过来。这一位的登门,恐怕才真是无事不来。

岑翀登堂,打眼望见陈峙,也是一愣,转而笑道:“可巧陈峙将军也在。”
一时诸人据案坐定,只陈嵘默然坐在陈峙身后。岑翀瞥着一旁两幅地图,道:“看来县侯身在京畿,却胸怀着边塞。”
赵慎淡淡道:“不过随意看着,聊以打发时光。”
岑翀道:“这点山川地理,于县侯不尽是了然于胸?”
赵慎笑道:“我仅是纸上谈兵,岑司马莫取笑。”
岑翀见他神色疏淡,忽而转了郑重神态,道:“县侯是沙场宿将,当知而今夏州战况紧急。大敌当前,正盼良将,县侯可愿解北疆危急于倒悬?”
堂内一时安静。匆促迎击来势汹汹的劲敌,绝非美差。赵慎暗自一哂,他这一生跌宕,看来直到而今仍不算完。不必岑翀说破他亦明白,能推辞的人必是皆推辞了。若非如此,又何必连他都找上。只听岑翀又道:“不过县侯愿与不愿,自然亦都不能勉强。”
赵慎闻言一笑。虽是事出意外,他却也坦然。荣衰胜败,于他早如云烟;只念及戎马颠簸的辛苦,可惜自己的体魄已非十年以前。不过即便说到最坏,纵然真留骨在北疆,于军人而言,未尝不是圆满。他心中已想到这一步,便道:“无妨,无论如何差遣,我尽御敌本分便罢。”
他如是爽利应下,岑翀亦觉意外,扬眉道:“县侯真是重大局的人。”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20 17:06:00 +0800 CST  
正感慨着,突听陈峙插言道:“岑司马恕我直言,偌大朝廷难道无人可遣,只能劳动位养病的老将?”
这语中似含不平,岑翀微笑一笑,道:“陈将军失言了,豫县侯的年纪,如何也还算不到老罢?”
陈峙面上变色,这是避重就轻,反而抓着字句,指摘他轻视赵慎了。不由道:“那么北塞苦寒艰恶,豫县侯经年的病痛,总该得顾念。”
岑翀道:“多事之秋,不得不事从权宜。累县侯辛苦,也实在无法。”他语带双关,却也不指望陈峙听懂。其实他心中是颇属意这后生,只不过在这朝局不稳的当口,各人心中不免各揣心腹事。尉迟扈不愿北镇的人掌兵,陈峙身为陈信之子尤遭忌讳;而陈信也未尝愿叫自家儿郎去冒这一遭的风险,反倒更想他留在左右以为帮衬。如是,这二人既都不情愿,岑翀也难强相违拗。这一位现成的人选用不成,他还得舍近求远,四处游说,何尝不也恼火。

不料却听陈峙道:“岑司马此话,是令人听来惭愧。国有危难,我虽不才,愿从驱遣。”
岑翀心头一动,沉吟许久道:“陈将军这话,卫国公赞同么?”
陈峙正色道:“岑司马的意思,难道是家父阻拦朝廷派将御敌?”
话说到此,倒是之前料不到的局面。岑翀点头一笑,道:“既然如此,陈将军的心意,我知晓了。”心中有了计较,又向赵慎道,“今日对县侯通个消息,朝廷如何调兵遣将,不日自有说法。”起身道,“告辞。”

赵慎唤了仆从相送,自己却坐着未动。陈峙望着岑翀身影远去,转向赵慎道:“县侯,我方才绝无岑司马所说那般冒犯的意思。”
赵慎笑道:“我自知道。陈将军为我说话,我怎能还不领情。只是陈将军何必出这头。”
陈峙道:“为武将不惜身,本也该如此。何况这事,如何也不该派到县侯头上。”继而微哂道,“却不知岑司马先前是都在谁人那碰过钉子。”
赵慎听出他语中鄙薄,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此役终究凶险。”
陈峙笑道:“县侯莫笑我轻狂。凶险亦无妨,我自出世,也还不曾败过。”
可这话却何尝不是轻狂。赵慎暗叹,少年得志时谁都是满腔意气。只是陈峙的所谓不曾败过,说得残酷些,不过是因为所经战阵还不够多。
一目扫过,那一排长弓尚都列在面前案上。转而向陈嵘道:“这张弓,郎君若不嫌弃,我便相赠。”微一沉吟,又捧起方才稍硬的那一张,道,“这一张,郎君亦拿着罢。”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20 17:07: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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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20 21:27:00 +0800 CST  
连绵秋雨过去总算晴了几日,只正午一刻天气尚温,早晚间已尽是凉意。日头西转,麟趾学内抄校经史的学士手指发冷,不由搁笔搓手取暖;那墨砚中墨汁都似冰冷冻结。刊校一日,那学士双眼又涩又疼。天色昏暗,纸上字迹愈发模糊不清。

他方揉着眼,目下忽而一亮,案上多了只灯盏。学士循迹一望,来人文士打扮,气度却颇清貴,却是周公尉迟宏。
学士忙起身施礼道:“不敢劳动周公。”
尉迟宏指着案上纸笺道:“校的什么?”
学士道:“水经。”
尉迟宏笑道:“天色这样晚了,学士尚不归家中?”
那学士道:“这一部就快校好,索性今日多辛苦些。”
尉迟宏劝道:“经史浩瀚,不急这一夕半晌。我看学士双目通红,想是熬了不止这一夜。秋寒天变,谨当保重。”他柔声细语,谦和温雅,不似来日至尊,更像个太学中的清稚学生。
那学士道:“这几月辛苦些,来年殿中藏书便或可破万,熬几夜也值得。”
尉迟宏见他脊背佝偻,眼力这不好,皆因累年埋首案牍,也颇感慨,道:“先尊基定关陇时,国中藏书不过数千。其后诸位先生年年费心搜罗整理,而今将近万数,着实不易。”
一时,这学士问:“周公来此何为?”
尉迟宏道:“庾开府今日在此,有篇诗文来寻他讨教。”
那学士道:“庾开府在他屋中。”
尉迟宏闻笑道:“我便不在此相扰了。”言罢起身,想起那学士方才冷得缩手,便解了大氅放在他座旁,道:“晚来风凉,聊以御寒罢。”
那学士慌忙推辞,却被周公扶着肩头按住。其实尉迟宏几年前起便在这麟趾殿中听讲读书,这数十学士与他都不生疏,于是也便受了。再看周公已款款而去,缁衣宽带相称通身俊雅,学士心中暗道:“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尉迟宏步出殿外,只见杨铿在外相候。二人相视微笑,杨铿躬身施礼,尉迟宏温声道:“文泰不必多礼。”
杨铿随侍他身侧,边走边道,“今日周公来得凑巧。您想见庾开府,应料不到,此刻御正亦在。”
尉迟宏蹙眉道:“怎么又是他。”
杨铿笑道:“是,这位真当了得。从江陵解来,不久便是御前宠臣;而今陛下闭居宫中,他也还得没事人一般。”
尉迟宏道:“这个人……”言而未尽,只沉沉冷笑一声。

二人私语商量已定,杨铿引周公登堂。向内望去,庾陵与庾仓和果然俱在。
此时,庾仓和正拿朱笔,在一错字左肩上打了三点,细细写下当改的字。又换墨笔,在边栏外以小字写道:“百二十字,错二,掉一。”这便是在勘误了。
关陇起家草莽,却羡慕风流文物。西燕立国之初,尉迟否极便设太学,延请关中大儒为皇室勋贵子弟讲学。到几年前,西燕夺取江陵,大批南朝文士被掳掠北上。尉迟扈奏请皇帝设麟趾学,于麟趾殿召八十余人刊校经史。其中大部皆是江陵人士,而早先便羁留西京的庾陵便被拥戴为学士领袖。循理,庾仓和亦本当留在这麟趾殿,只是种种阴差阳错,他倒涉身朝局中去了。

殿内进了人,庾陵尚埋头书卷不曾发觉,庾仓和已抬起头来。见是此二人,也出意料,施礼道:“周公。”
庾陵闻声,亦搁下纸笔要施礼,尉迟宏已抢步上去,抬手虚扶了一扶,道:“本来便是我来叨扰,开府切莫多礼。”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21 18:58:00 +0800 CST  
让过这一回,四人皆坐下。尉迟宏道:“开府唱和刘仪同的诗我已拜读,对仗之工,格调之雅,实在高妙。”
于陵道:“周公谬赞。”
两人又就着这诗攀谈了两句,尉迟宏又道:“我听闻学中藏书,年内可达万册?”
庾陵面露笑容,道:“是。”复感慨道,“人生苦短,那堪日日虚耗。唯有经史浩瀚,只愿为世间流传一二。”

说来,那些唱和之作,只是工巧应酬,与他而言也无意趣。他去国多年,在敌国受这追捧厚待,是也郁闷得很。尉迟宏深知他的心思,温声劝道:“王者立霸业,传之百年;开府为世人宣圣人之道,传之千秋。”
这话于人是何其受用。只是庾陵一面与北朝王公贵胄打得火热,一面又时时自伤去国离乡,念叨感慨得多了,也自知矫情,闻言直道:“不敢当。

尉迟宏笑道:“我是最羡慕著书立说的学者鸿儒,隐于书卷修身养性,不为俗事所扰,何等惬意。”
一旁庾仓和突然道:“周公身负大任,如何这样说。”
尉迟宏淡笑道:“御正取笑我了,那于我实是力不能及的事,勉强罢了。”

言罢也不再理会庾仓和,转向庾陵道:“开府,今日我有事相求呢。”指着杨铿笑道,“杨大夫有心请开府指点他阿弟,自己却怕冒犯,未曾敢提。”

杨铿闻言扬眉,也不知此话从何说起,一笑间顺情道:“我平素脸皮再厚,这事实在也难开口,我那弟弟太顽劣了。”
杨铿平日处事稳妥得体,一干学士都被他应对的身心舒服。庾陵不由笑道:“应当的。文泰何必如此客套。”

又说了些旁的,尉迟宏便告辞出来。今日他来本来是欲与庾陵说开露门学的事,这事明面只是授课编书,实则却有在尉迟扈之外另立门户,栽培人手的私心。好巧不巧赶着庾仓和在,对此人他心中总有疑惑,索性避而不谈正题,可也不能没甚说的,便提起了杨钟。
正想着,只听杨铿在旁道:“周公今日讨来的好事,为着搪塞庾仓和,却不能搪塞卑职,诳了舍弟。”
周公闻言而笑,道:“当然不能,庾开府允了,这事便是算数的。”心中赞许他眼力,暗道:“该我遇着此人。”一时又道,“文泰,私下间不必讲虚礼客套,你我相称便罢。”

提起杨钟,尉迟宏问:“你带他来了?”
杨铿道:“在我屋中。”
尉迟宏抿唇笑道:“说来都已见过两次了,他也还不知我是哪个。”
杨铿笑道:“他胆大,吓不着他。”

却说杨钟被兄长叫着跟来这麟趾殿,又不说做甚,就被撂在屋中。大兄这里他从没来过,打眼只见尽是书卷纸张,还有些临过的帖子,他也不尽看得懂。左看右看,只觉无趣。
他在屋内坐不住,便步出屋外,正四下看着,远远的兄长陪着个人往这边来了。

杨钟与周公四目正当对面,那青年向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杨钟“腾”的退了半步,一时诧异,脱口问道:“你是谁?”
这是颇为无礼,尉迟宏却笑出声来,转首向杨铿道:“你还说吓不着,这可是惊到了。”
杨铿一笑,行至二人之间,向杨钟道:“这一位,便是周公。”

尉迟宏见那少年面上种种神色交替,张口结舌,呆立在当下。又见他虽还年轻,眉目已生长舒展,身量挺拔,是一派通透爽快的气度,此刻这懵懂窘态,倒愈显率真有趣。尉迟宏心中点头,笑道:“文泰莫只报我的名,却还没向我引见小郎君。”
杨钟瞥着兄长唇畔浅笑,忽而明白过来,他二人定是早知道个中巧遇,只他蒙在鼓里。不由觉是被杨铿耍弄着卖了,一阵气上头,抢前一步道:“不用他说,杨钟拜见周公。从前无礼冒犯,听任发落。”
他赌气一躬到地,也不抬头。尉迟宏不由扬眉,心内暗笑,看来若要这一匹烈马成良驹,是要好生驯一驯。上前来亲手扶他起来,笑道:“即便我要发落你,小妹也不允。”又道,“他日你尚要唤我一声内兄,不必拘礼。”

杨钟愈听愈觉诧异,惊得立起身来,顾不得失礼,直愣愣看着周公。
尉迟宏目视杨铿道:“怎么?他还不知晓?”
杨铿一笑,道:“尚未及与他说,这事是我没办妥。”
杨钟听这话头,隐隐猜到是什么事,再听兄长的话,言下之意是真已替他定了婚姻?骤闻此事,心头大乱,像兜头落下一张巨网,突然将他罩住了。
尉迟宏看出他容色突变,将要失态。微微沉吟,才要说话,杨钟突然道:“周公恕我,我,我要……我要告退!”
言罢仓皇施了一礼,突然转身便跑,杨铿唤了声“虎头”他亦没理,脚步跌撞,几乎摔倒。

今日本是要两相引见,谁知成这局面。杨铿亦不由尴尬,向周公赔罪道:“是我处置不当,周公怪罪我便罢,与阿弟无关。”
尉迟宏玩味笑看于他,故意笑道:“你这兄长做事确是不甚厚道。莫说君子之道,兄弟之道也有亏啊。”

杨铿只垂目不言,与平素谈笑判若两人。尉迟宏也不料他竟似拿这话当了真,颇为意外,轻咳一声圜转问道:“文泰,你比你阿弟年长多少?”
杨铿道:“我长他八岁。”
尉迟宏点头道:“长兄如父。”循着杨钟跑去方向望了一时,悠悠道,“文泰,算我许你——不管此时他情不情愿,到来日,都定要因这一桩姻亲大大的谢你。”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21 18:59:00 +0800 CST  
委派领军将官的诏敕终于下达。大冢宰上奏提名陈峙,皇帝便予允准。只不过他统领兵马却并非故部,而是抽调京畿附近各处军镇府兵混编而成。这更印证诸人的猜测,尉迟扈对陈氏握有兵权终含忌惮。更有传言说,尉迟扈原本并不中意,是岑翀苦谏,才说服他暂摒私见。
后代史载对一节语焉不详。倒是陈峙传中提及他向岑翀请战的桥段。这样救场的事,常人多半不愿沾染;尤念及陈峙日后在北疆的结局,更添人唏嘘感慨。史官所言“峙不以趋利避害,忧国忘身”,虽有溢美亦不为过。

陈夫人听闻长子又将远征,只似此事再寻常不过。口中不提,病势却骤然沉重。而卫国公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得知此讯,独坐堂内,足有半日无言。
待他终于平缓心绪,步出屋外,却见儿子跪在门前,亦不知有多久。卫国公心中诧异,唤道:“如愿?”
陈峙敛目垂首,并不言语,青衫委地,孤零零一身,竟如个寻常人家里犯错待罚的少年。陈信一时恍惚,从前他四处征战,少在家中,如愿仿若没经过在他膝下撒娇嬉笑的年岁,就突然长大了。从此明敏持重,似从不出差错。可再沉稳持重,也才二十几岁。只是少年人肆意纵情的快意,他已从此错过了。卫国公想,他这个长子,有一点最像自己,便是厌烦絮叨为人艰难,诸事已自担在肩上。经年间,众人皆羡慕他有儿如此。可卫国公忽而极想回到过往,只不过,时光是最不能回头的东西。
他们父子,其实都不惯述情,纵然平日看来多少干练决断,此刻却说不出话来。
听父亲许久不言,陈峙喉头翻滚,低声道:“儿子不孝。”
言犹未尽,肩头已被扶住,卫国公道:“胡白。起来。”
一时拉着他道:“准备得如何了?一道去看看马匹。”

郎君不日将行,最忙碌的便是马倌,每日精心侍弄,唯恐有失。只此时父子二人,方进到马厩,却听人声嘈杂。再看被围在空地当中的,正是赤骝。
战马就地踅步,马蹄在地面蹬刨不止,鼻中喷气、稍有人靠近便扬蹄嘶鸣。陈峙问:“怎么回事?”
有马倌道:“也不知怎么,一早便不教人近前。”
正说着,只听“哎呦”叫唤,又一个上前的马倌,被马蹄迎面击倒。
赤骝平日性子并不甚烈,不知为何突然发野。陈峙蹙眉问道:“难道病了?”
马倌忙道:“这关头小子们怎敢教他病,况且前两日郎君来看时也都还好。”
陈峙径自抓了把谷粒上前,唤道:“赤骝!”
那战马见得主人,才似平静些许,一时伸颈向他掌中。陈峙本正安抚马颈,谁知赤骝突又惊觉,摇摆头颈,前蹄掠空差点连他亦踢着。陈峙侧身避开,轻叱一声道“**!”随之手臂用力,抓着马鬃猛然跃上马背。

鞍辔马缰都还不曾安置便被人骑跨上来,赤骝更为惊动,上下腾跃,鼻中喷出团团白气,嘶鸣不止。此时鞍辔全无,没甚抓持,陈峙俯身屏气,双膝夹紧,如生在马背上一般。已有马倌远远抛来马鞭,陈峙扬臂接过,握在掌中转手便掣下两记。战马在院中盘旋,陈峙高声道:“都闪开些!”
赤骝到底识得主人,又受了鞭笞呵斥,终于渐渐止了疯癫,只是仍低吟咆哮,不肯停步。

陈信负手看着,以儿子的马术他倒不甚担心,突听身后有人唤他道:“阿爷。”
陈信转首道:“万年,你也来了?”
陈嵘还未答话,突然又听有声响。循声望去,却见赤骝前腿猝然跪地,低低哀鸣。陈信自语道:“真是怪哉。”
陈嵘低声道:“许是它不愿离开西京罢?”

陈信心中暗道,这战马从前跟着自己,这十年跟着如愿,也不曾真在京中呆过多久,又留恋什么?只觉纳罕。
那厢陈峙已翻身下马,单膝跪在马头旁安抚。突听陈嵘道:“阿爷,我...有话说。”
陈信笑道:“怎么了?”
陈嵘低声道:“阿兄此去,我想跟着他。”

楼主 过时不候163  发布于 2017-04-22 13:29:00 +0800 CST  

楼主:过时不候163

字数:363876

发表时间:2017-03-07 07:4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4-17 17:22:0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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