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 【原创】 沉迷 (实践,病态)

床头摆着一个空花瓶,我重新闭上眼睛,恢复一点体力之后,手臂撑着身体斜坐起来,扯掉手上的针头,盯紧眼前的门,赤脚一步步走过去。身体好像不是我的,完全不受控制,虚弱得厉害,连路也走不稳,踉踉跄跄地走出病房的门,在走廊另一边靠窗的地方看到了陆淮安。

我想叫他,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手撑着墙,看到精神科几个字,一阵阵的发昏。

他脸色苍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看,神色也写满痛苦,一次次用手去按自己的额头。

第一个发现我的,是他身边说话的男人,他匆匆地跑过来扶住我的手臂,开始叫护士。

我紧盯着陆淮安,他明明看着我,却一言不发。

“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应该……”

“陆淮安!”我用了全力喊他的名字,被他们抓住不能上前,咬了咬牙,看了一眼周围那些痴傻疯癫的人说:“你真的觉得我疯了,你觉得我跟他们一样,是吗?”

他的一只手扶在窗台上,面色不变,眼神悲戚,“你需要医生。”

“你凭什么……”

他强自忍耐着什么一般,转过脸,迈出一步。

我挣开束缚,拖着虚软的步子靠近几步,很快又被赶过来的人拦住,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对他吼道:“陆淮安,你今天走出去一步,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半点关系!你别想把我关在这里,你没有这个资格!”

两个护士拿着镇定剂跑过来,我挣脱不了,针尖刺破肌肤打进去,刚才所有的感受开始很快加强,变得越来越累。

我努力地想再找到他,可他就好像忽然消失了,等到药效慢慢褪去之后,我还是躺在那张病床上,扯掉的针头重新扎回了血管里。我动了动,身体被牢牢地绑在了床上,任凭怎么用力也脱不开。

“你醒了。”

我看过去,他带着笑脸,“还记得我吗,我叫周康,之前茵茵在我这里治疗过一段时间。”

我不说话,他坐下来,“你别担心,你的情况陆淮安跟我说过,我把你的症状转述给了我的叔叔,他对治疗这样的病症很有经验。他刚才去查房了,你失血太多,多休息一会儿,我待会儿去叫他,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以后他就是你的主治医生。”

“陆淮安呢?”嗓子很干,几个字说得模糊,他停顿了一下,才说:“你先养好身体,等你感觉好一点了,他会来看你。”

“什么时候。”

周康说:“再过几天吧。他有事要回一趟老家,这段时间嘱托我照顾你,你有事也可以告诉我,我尽量帮你满足。”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3-27 01:04:00 +0800 CST  
回家。

带着那样一身的伤。

我转脸看向身侧裹着纱布的手,没有痛觉,整个身体也软绵绵的,固定在床上的约束带束缚感很强。

周康拿过一杯水,放上吸管递到我嘴边,“喝点水吧。”

我避开了,听到他说:“我知道你不舒服,但周主任说你有自.残和暴力倾向,为了不让你伤害包括你自己在内的任何人,暂时只能先把你绑起来,只要你冷静一点配合治疗,他们也不会一直这样绑着你。霍先生,你要明白,我们做医生的,为的是治病救人,我们不可能伤害你,你应该相信我们。”

我不说话,他放下水杯,一幅诚恳关切的神情,说:“药效还没全退,再睡一觉休息一下吧,你的身体还很虚弱。”

说完,伸手从床头的按铃下扯出一个分机,放在我手边碰得到的位置,“如果有什么需要或者不适,随时都可以按这个叫值班的护士过来。”

周康在我面前停了几秒,见我没有什么要说的,转身走出去关上了门。

不算宽敞的单人间,带一个独立卫浴,四处都干净得过分,溢满消毒水和药水混杂的气味。

窗帘拉了一半,侧目望去,透过防护网的经纬阻隔,斜阳只剩下一抹余晖。

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更猜不出陆淮安到底是刚刚离开,还是这时候已经坐在他父母身边,接受另一场审判。亦或者,他们的对话已经有了结果。

脑子里乱得发慌,明明疯狂的要命,身体却软弱无力,连动也动弹不得。

输液管快空了的时候,护士进来换了一瓶药,看了我几次,一面说着什么,一面把绑着的带子换了一个位置继续固定。

我一直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犯困的状态中,感觉自己像浮在水面上,几次都要沉下去,浪头一打,沉溺的一部分又被掀上来,被热辣的太阳直晒着,烤干的水分在皮肤上凝成一层盐,把肌肉都阉了起来,麻木又酸涩。

周康那个叔叔是在第二天大概八九点钟来到病房里的,那时我躺在床上,意识还在游离,他只在旁边站了一会儿,问了些什么我也听不清,之后是短暂的常规检查,整个过程中,我连他的脸长什么样子都没能记住。

住在医院里,就是再没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就是把自己所有的需求与情绪都交到了陌生人手上。

我在床上躺了接近一周的时候,注射的药水换了一种,副作用不再那么强烈,也增加了镇定的成分,外面的病人吵闹一夜,天蒙蒙亮时总算能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人安静了,身上的约束带被解下来,最开始也只能在房间里走动,除了注射液,多了口服的药片,不知道名字,不知道作用,定时定量,放在透明的塑料杯子里。送药的护士站在身边,眼睛直直地盯着所有的小把戏,直到人安分的把药吞下去,张开嘴巴检查确定之后才会离开。

那时候,我已经不想再抵抗什么,每天待在房间里,时间久一点,连那点怨恨都被消磨,我只想再见到陆淮安,想要他给我一个期限,哪怕永远待在这里,也希望能有个人告诉我,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可就连周康也没再来过病房,每天走在我身边的,全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我的第一次心理辅导,对面是两个实习医生,我坐在凳子上,从头到尾始终沉默,看着他们翻阅病历,听着他们一字一句,叙述某一个篇章故事一般说出我所有的经历,包括我曾经告诉陆淮安,关于肖诉生的一部分。

对方语气很平和,却带着攻击性一样,不断追问我生命里所有的伤痛,扒开每一道疤痕去窥.探里面的源头与秘密,两双年轻的眼睛尽是好奇与挖掘。在要求我回忆幼年经过时,言辞放轻了许多,在漫长的话语里,隐.晦地谈及xing与暴.力,不止一次地重复着一个词,nue.待。

我不明白他们到底想从我身上找到什么,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成为一个可怜的受害者,去哭诉惨痛的经历才算坦白。可我最不明白的,是陆淮安为什么会把这些话转告他人。

我不明白,在他心里,我所有的一切,到底算什么。

回到病房,我坐在床边只是发呆,没有发觉门被打开,等人走近了,手搭在肩膀上,才转过脸,见是周康,竟也有一瞬间,荒唐地觉得亲切,心里猛地跳了一跳。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3-30 02:28:00 +0800 CST  
“陆淮安呢?他来了吗?”我站起来,下意识地看向他身后,看向门口,除了路过的护士,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我想去门外看一看,被他拦住,听他说:“你别着急,他现在还没回来,我是来给你送一个包裹,他怕你待在这里闷,给你寄了点东西。”

我怔怔地看着他,周康举起手里拆开过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两本书和一个速写本,说:“还有几支笔,放在护士那里了,你要用的时候就告诉她们,她们会帮你拿过来。”

“为什么?”

“这……太坚硬的东西,还是有点危险。”他露出一点为难。

我咬了咬下颌,没告诉他,我问的根本不是这个。

周康想早一点绕过这个话题,把手边另一个袋子放下,说:“我给你买了点水果,放在柜子里,你平时就自己洗一点吃,陆淮安说你嗓子经常不舒服,多吃点水果好,梨你想煮的话也可以让护士帮忙拿给厨房。”

他看着我,笑了笑,“别太紧张,这里的医生护士都很随和,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就好。”

“我听说你经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也很少说话。”他见我不回应,抬手看了眼表,说:“正好,活动时间,我陪你出去走走,过去看看电视听听音乐,跟其他人聊聊天,也有棋牌室。你会打牌吗?”

我有些厌倦,见他还在等,敷衍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你也可以拿你的笔去画画。”他把本子递给我,我接了,在他无声地催促下跟着他走出了病房。

活动区的铁门开着,他从护士手上拿了一支储水毛笔,递过来的时候我看着他,停顿了一下,说:“没有颜料。”

“什么?”

我转过脸,没说话,周康握着手里的笔看了看,“抱歉,我不太懂这个,你等一下,我再去拿。”

我站在原地,看着一个中年女人目光空洞,呆滞地被绑在手腕上的绳子牵引着走过,退后两步靠在墙上,低下了头。

周康再回来手上拿的不是水彩颜料,而换成了一支炭笔,我接过来没问什么,他也没说话,只是脸色有点尴尬。

我们在活动区长长的凳子上坐下,周围很多人都围着电视看一个喜剧节目,我翻开纸页的时候,周康看了看我的手,小声问:“能行吗?”

我不回答,笔只是虚搭在手指上,握得很松,画出的线迹也潦草,透过雨雾,那是我当初抬起头,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快要完成时,腿被撞了一下,身体本能的一绷,笔尖重压在纸上,因为手臂收回的力,生生划出一道长痕,从斜角贯穿整幅画面,歪曲粗粝,碳条也断在了纸上。

跌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头发散乱,高肿的眼眶里眼球内凹着,无故盯紧了我,哭着大吼:“我做错了什么啊!是他打我,他要杀了我,为什么不去抓坏人!救救我!为什么啊!”

她身后几个医生护士追过来抓住她的手臂,费了很大的力气把药打进她的血管里,直到被带走之前,她一直都看着我。

周康在一旁叹了口气,我握紧手里的笔,惊出一身冷汗,活动时间一结束,把笔还回去,没有跟周康告别,匆匆地回到房间里,推开洗手间弯下腰去干呕。胃里抽搐,吐不出东西,痉挛般疼起来。我用手扯掉了脸上的纱布,连同未痊愈的手,用一根掰断的牙刷刺破了那些旧伤口,靠着墙角坐在地上,用小臂抹了一把脸,脑后重重地撞在墙上,在一阵晕眩里,重又低下头抱紧了膝盖。

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回到刚刚进来的时候,人依旧被牢牢绑在一张病床上,药加大了剂量,身体比之前更虚弱,睁一睁眼睛,看到模糊的光,很快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我不再吃药了,也不再吃任何东西,只要他们把我放开,就立刻撕掉身上的胶布,尽可能地去摧毁这份卑.jian的生命。我失去越来越多的自由,不要任何一分尊严,想要的仅仅是早一点结束,可他们把所有药物都换成针剂,食物插胃管换成鼻饲,用比我更多的努力来维持一个早已扭曲的人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在混沌中除了煎熬,丧失了所有的感受,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记忆,没有时间观念,只是有一天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床头一直空着的花瓶里多了一束花,随后又是断断续续地昏睡。

再一次被人叫醒时,身上除了约束带,没有了任何多余的管子。

“有人来看你,你想不想见一见?”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3-30 02:32:00 +0800 CST  
我认不出眼前人的样子,说不出话,什么反应也做不出。

他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弯下腰,说:“我把保护带解开就带你去楼下见他,你别乱动,好吗?”

我重重地呼吸,等待比这些日子的任何一秒都更难熬,有护士推了轮椅过来,我摇头,靠他的搀扶自己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胃里泛酸,撑着门框缓了好一阵儿。

从病房走进电梯,再走到大厅,明明只有短短的几十步,今天却格外坎坷。

我不在乎这条路有多难走,可真的看到那个等在那里的人,我却说不上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情绪。

失望吗?

不是。

我只是不明白。

两个人之间隔着人流,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

莫歧良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站起来,相视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再向前,他没有停下。

一直走到我面前,身边的人放开手,我看着他,再迈出的步子没有半点力气。

他在我跌下去之前伸出手,扣在我腰上的手臂一点点收紧,靠得越紧。

我的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意识又有些乱了,感觉到他的掌心放在我的脊背上,热得发烫。

“我来接你出院。霍燃,”莫歧良揽住我,身体是僵硬的,半截的话停了很久,轻声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几乎全靠他的支撑站立,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相互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我沉默了片刻,短促地笑了一声,“好啊。”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3-30 02:38:00 +0800 CST  
离开的路程遥远,莫歧良把车开得很稳也很慢,我坐在副驾驶上,头斜靠在椅背上看着外面的景象,时间久了,还是有一点晕车,头始终昏沉着,不能明晰。

那一路说不上熟悉,总归是来过几次,也不算陌生。莫歧良把车停在门口,绕到我这边来打开车门,俯身解开我身侧的安全带之后,伸出的手没有收回。

我处在一种对命运无意识的放空中停留了许久,对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异样之下,最后避开他的手,扶着车门自己慢慢下了车。

太阳毒辣,直晒在皮肤上刺刺的疼,莫歧良对我的回避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把外衣脱下来遮在我头上,只道一声小心,护在我身旁迈步走上面前的台阶。

大门没有关实,里面的装潢与我上次见到的没有太大变化,前侧客厅全是玻璃幕墙,没有遮光设计,阳光照进来,亮度跟在外面没有什么两样。

我睁不开眼睛,只能随着他的方向,一个女人听到声音匆匆从楼上下来,个子不高,身上还系着围裙。走近后,我看到她染过的头发露出一点白根,上了年纪,衣服遮不住的肌肤布满细细的皱纹,步子迈得很碎,却走得很快,到眼前,只是抿起嘴笑,弯了弯腰。

“这是冯姨,以后会照顾你的起居。”莫歧良对她点一点头,算打过招呼,扶着我上楼,说:“她是先天性声带异常,不能说话,但能听得到,也会写字。我母亲还在的时候就是她在照顾,做事利索手脚又轻,我不在,你有事就喊她。她的房间在楼下,平时除了打扫,不会到上面来打扰你。”

二楼的光微微暗了一点,我缓了口气,对他说:“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你的去留,还是等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莫歧良推开一扇门,看了看我,“我不会强.迫你,在任何方面。”

我没力气跟他争论个是否结果,这些日子注射的药液流淌在全身各处的血管里,一时半会儿也消解不掉。我依他的意思在床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喉咙里除了胃管,很久没有其他东西吞下去过,这时连喝一点水也觉得难以下咽,干涩的疼。

身上还是医院的衣服,带着一股独属于那里的浓重气息,我想洗个澡,等了一会儿,见莫歧良不打算离开,索性也不再理会他的存在,恢复点力气,略过他走进了浴室。

热水的蒸汽只会让身体的感受更糟,我把温度调低,洗澡之后又站在花洒下冲了很久,直到听到莫歧良敲门,用浴巾裹住下.半.身,开门走出去,看见他手里的衣服,接过来不避讳地换上,他反倒是别开了视线,背过身说:“你的伤不能沾水,我去叫冯姨,让她给你换药。”

纱布沾了水早就湿透,解下来的时候伤口被泡得发白,渗出一些组织液来。

一双手早就不是过去的样子,冯姨在擦拭那些创口的时候,莫歧良靠在门边点了一支烟,视线偶尔往这边看一眼,也不再带着过去的兴味。左脸上的胶布被揭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冯姨露出的惊讶,愣了愣,才记起来,我还从没有亲眼看过这张脸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平白间,我又想到陆淮安,心里猛地刺痛了一下。

张弋的希望落空了,我开始明白,他那时的感受。

房间里厚重的窗帘拉上,我才找回一点安全感,一整天都在昏睡中度过,缥缈的梦魇中挣扎着半醒来时,每一次都看到手边的身影,匆匆一瞥,不安地再一次入睡。

我知道那个画面不是我的幻觉,也知道那个人是谁,当我真正醒过来,睁开眼睛,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第一眼看到的也是他。

视野阴沉,四周灰暗,这是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倦容。

“醒了?”莫歧良坐在椅子上,半边身子沉在黑暗里,低声问:“感觉怎么样?”

我仰面躺着,抬了抬手,被拉紧的手指已经伸不太直了,望着指缝间的空隙,轻轻摇了摇头,“很糟糕。”

空间寂静,许久,椅子摩擦地面,发出细微的响声。

他捏捏自己的脖子,抬起头,问:“后悔吗?”

“后悔什么?”

“霍燃。”他说:“他不值得。”

我默然,轻笑了一声,说:“你也没必要这样。离开画廊的时候,我答应过,不再拿自己的画交易。我签了合约,不会再涉足这个行业。”

“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你签了什么合约。”

“你看到了,我再拿不出任何你想要的。”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治好。”

“治好?”我看向他,“我的手吗?”

莫歧良噎了一口气堵在胸口,看着我慢慢锁起眉头,“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他站起身,把窗帘拉开一道口子,夕阳倾泻,落进室内,落在他的脸上。

他说:“我只是想弥补。”

我用手臂遮住眼睛,“弥补什么?”

找不到原因,我在心底的那份感觉里,把自己的走投无路,也算上了他的一份,听到他沉重的声音,挂满了疲惫,“我错过的一切。”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03 01:09:00 +0800 CST  
光经过他,落在我们相隔的空间,连起狭细的一条线,人一微动,荡漾着碎成不规则的几片。

我有些茫然。错过的东西,到底能不能等到所有的时间都过去之后,再转过头来,说一句弥补。我不明白,那除了自我的安慰与满足,还能改变什么。

视野里的光重又暗了,话说到哪里,戛然而止。

莫歧良站在原地,既不离开,也不再回到原来的位置,轻轻地吐息,说:“再睡吧。”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转过身,侧卧着压住闷得发痛的心口。拉高的被子掩住了大半张脸,躺了一会儿,听到浅浅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下,感觉到床垫微微的下陷,将要袭来的梦魇淡了一些。

他坐在我身边,伸出手,隔着薄被,碰到我的脖颈,短暂的一触,两三秒的迟疑,抬手收了回去。

若说之前,我该很清楚他的目的,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透过那双眼睛,他也不该是一个会轻易改变的人,可这静谧让人难以捉摸。人性难度。我有些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欺骗,乃至我自己,里里外外,也填满了自欺欺人的谎言。

我没再睡着,只是头晕而引得昏沉,待在医院里还不觉得,清晨起床时才开始感到身体的衰弱之深。那些过去不会注意到的日常细节,落在当下,变得无比吃力。

我跟陆淮安认识多久了?

那一年他才二十九岁,算一算,我到今年也不过走到他当时的年纪,可我的二十九岁,却裹满纱布,连自己一个人走下楼梯都做不到。

我顺着莫歧良的搀扶在椅子上坐下,微微的气喘,盯着桌边的木纹发呆时,面前被放了一杯牛奶。

我抬起头,莫歧良说:“先把这喝了。你在医院那几天也没吃过什么,这段时间我让冯姨做些流食,你尽量吃一点,再慢慢恢复正常饮食。”

我摇了摇头,“给我杯水吧。”

他看了我片刻,转身接了一杯白水放在旁边。

水温偏烫,我把杯子握在手里,过了很久才喝下去一口,味道寡淡,涩涩的发苦。

冯姨煮了一锅清汤,跟熬得薄薄的粥一起,盛了两个小碗端到我面前,同样的给了莫歧良一份,匆匆地迈着步子走到另一边,转角进了一个房间。

我手里还握着那个杯子,水已经冷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汤粥,痴痴地发愣。

汤匙放在手边,千斤的分量。

“不合胃口?”莫歧良见我不动,说:“你想吃什么,我让冯姨去做。”

我摇头,逼自己拿起汤匙舀了一匙汤,含在嘴里咽下去,跟刚才的水相差无几,没有多少滋味,只这一口就够了,不愿再有第二次。

缓了缓,看了一眼冯姨离开的方向,问:“她不跟我们一起吗?”

“她在自己的房间。”

“为什么?”我看着桌边空余的椅子。

莫歧良笑了笑,“私底下,我们一般只跟与自己投机的人一起进餐,这代表着一种私密的分享。”

我看着他,他的笑容半敛,说:“你要明白,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是存在一道明显的界限与阶级的。我们面对面坐在这里,可能就意味着,我们彼此接纳了对方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

我喝一口冷水,食道里泛着冰,没有胃口,吃下去的也快要吐出来,慢慢站起来说:“我累了。”

同样的路,重新走一遍,在床边坐下之后,莫歧良站在我身边看着,说:“以后还是让冯姨把饭菜送上来,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就告诉她。”

我嗯一声,莫歧良在楼下的笑颜消散,换上一副晦暗不明的神色,临走之前,终是有话开口,说:“我不会一直在这里,我会给你一点空间。”

他停下来,确认我能把话听进去,用了一个陈述的问句,说:“十年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前几天,他回国了,你知道吗?”

我沉默,继而笑起来,“恭喜他脱离苦海。”

“霍燃。”莫歧良蹙眉,语气放缓,沉沉地说:“你还很年轻,有些事分不清轻重,看错了人,走错了路,这些都不是问题。过去的事情没办法改变,重要的以后。你的牵绊太多,太容易动情,这是第几次,你比我清楚,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人摔一个跟头要长一个记性,你不能总在原地打转。”

“你想说什么?”我抬起眼,看着他的眼睛,望见一丝怔忪,说:“不想看我摔跟头,那你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10 00:09:00 +0800 CST  
莫歧良一怔,在往常的镇定里更显出加倍的忍耐,“霍燃,你别忘了,你是一个画家。”

话说出口,他的情绪找到一个依托,继续说道:“我找你是因为我爱惜你的才华,不忍心看你就这样把它们白白挥霍。凭你的天赋,你可以有更大的成就,去做当代艺术的唤醒和引领者,你应该成为一个被所有人抬起头来仰慕的人,没必要因为一点儿女私情就把自己跌进泥潭里。霍燃,你已经看到了,他们就是一帮拖住你的累赘,只会用一些卑劣的手段来吸引你,以找到他们所需求的东西,而一旦得到,就立刻转过头来伤害你。”

我看着他,安静地坐着,听明他的每一句话。

莫歧良眼睛微收,表情已恢复平淡,似已重新把握了全局,回到自己的轨道,低声说:“你不能一直都把眼光放得这么肤浅,你的天地远不在于此,没有人值得你这样衰弱。”

“说了这么多——”我笑笑,说:“你是在关心我吗?”

“你能创造出的一切都源自于你本身,所以我关心你,合情合理。”他没有否认,理由顽固。

我想劝他一句,可心里预先知道了结果,开口的语气无意的漠然,对他说:“你既然知道我太容易动情,如果你对我仅仅是欣赏与惋惜,就别再招惹我。”

清冷的房间,一瞬间的死寂,映穿各自的执念。

片刻,听到他字字分离,缓慢地说:“我只希望,你能做你应该做的。”

“莫歧良。”我不想再跟他这样没有意义的纠缠,侧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彻底的沉默。

僵持了半分钟,我听到脚步声,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地带上。

难得安宁。我在床上坐了很久,空调的温度太低,遥控器又不知道放在了哪儿,躺下来扯过被子把自己裹紧。头胀得厉害,随着血液的循环而一跳一跳地疼痛。

莫歧良这次离开后,有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每天只是冯姨按时上来送饭打扫。她有一个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巴掌大小,与我的交流全靠写字,笔画秀丽,曲折间颇添了几分好感。

每一天见面,她都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问我需要什么,我总是摇头,偶尔状态好一点的时候,就让她留下,陪我一起吃点东西,找几本书读,状态不好,就一整天都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感觉四处都是人影,熙熙攘攘,完全淹没了她的存在。也有一次不知道发起什么邪火,心里就是不安定,无端害怕着什么,焦躁起来不肯看她的话,只让她把先前寄存在医院里的东西还给我。可冷静过后才想,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局外人,我根本不知道莫歧良在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把那些私人物品领回来。

那件事过去约莫三四天,冯姨拿来一个包裹,里面除了陆淮安最后寄给我的几样东西,还有住进去时我身上带着的钥匙和手机。

我在这间房子还没有见到过任何通讯工具,楼下大厅即使看得到外面,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或车辆从周围经过过,那扇门就像一个摆设,即使它打开着,我也走不出去。

我猜不出莫歧良此举的用意,手机拿在手里,心悬着,有一丝暗藏的期冀,又不断否定自己。解锁打开之后,那根扎在心尖上拉扯的线被干脆地切断,跌落下来。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论坛里的名字也是灰暗的,没有任何消息。

我看着空空的桌面,直到它耗干自己最后的一点电量关机,放开手平静了下来。

应该是意料之中的。

没关系。

我知道他也不好过。

没关系。

没关系。

我抱着手臂,把脸埋起来,在自己创造的狭小空间里一次次把空气吸进肺里,又深深地吐出。

没关系……

冯姨用手碰了碰我的肩膀,我没动,她靠近一步,把手臂更伸过来一点,坐在我身边,用手掌轻轻拍我的背,按着脊柱往下,一下下的捋平,捋顺。

我放缓了呼吸,调整回正常的节奏,听到笔尖摩擦在纸页上的声音,微微侧头露出眼睛,看到一行字:“你想给你的家人打个电话吗?”

我沉默,摇头。

冯姨把本子拿回去,垫在膝头,还要写什么,我转过脸,哑声说:“我没有家人了,我找不到……从来没有找到过。”

我盯着某处虚无,隔了一会儿,问她:“是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说谎。”

她给不了我一个我不需要的答案,我站起身,她也跟在身边,走到楼下,在楼梯口望着那扇门站了很久,侧目望见一侧玻璃里映出的枯骨般的倒影,低头苦笑了一下,对她说:“是不是无论我需要什么,莫歧良都能给?”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12 23:00:00 +0800 CST  
我做出了决定,冯姨的话转达出去,再见到莫歧良,是第二天清晨。

天还半亮,我熬了一夜,临出门前又冲了个冷水澡才有几分精神,换好衣服下了楼,莫歧良已经在等,见了我掐灭手中的半颗烟,什么话也没说。

我拿上那串钥匙,在他打开车门后坐到副驾驶上,行驶中,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

皮肤的温度是空调设定好的凉,而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是热的,扑在脸上变成一种腻得反胃的暖。

我看着外面匆匆而逝的道路与风景,几次又恍惚念起那时桥下徐徐淌过的河流。

莫歧良车开得不慢,可还是用了很久才驶进城区的中心地带,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这么多年,到这一刻居然也不觉得熟悉,也忘记了所有走过的路线。我是它的一个旧人,而它对我来说却即是陌生,也是全新的样子。

不需要我告诉他地点,拐过转角的书店,那间艺术馆也从视线里逝去,最终在小区的楼下停下来。莫歧良转眼看向我,带着征询,“需要我帮你吗?”

我看着窗外,不与他对视,那颗心早已死透了一般,平静得毫无生气。

这个时间开始有人陆续地出门,我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在车里等了又等,停了又停,才终于低下头去,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先一步下车,往楼道里走。

莫歧良慢了几步跟在我身后,楼梯狭窄,偶尔有人经过,几乎擦肩。

钥匙插进门锁里,再回到这间房子,陈设不变,一切都好像一个虚幻的梦,给人无尽的错觉,以为陆淮安还像从前一样,只是去上班了,只要我还有一点耐心,肯等下去,等天晚一点,黄昏时候他就会回来,告诉我他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那条狗不在这里,每一寸角落都安安静静,不露痕迹。

我走进书房,陆淮安那张桌子摆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他未读完的一本工具书里还夹着一页书签,标注着视线最后停留的词句,笔记在旁边摊开着,有一句话没有写完。

我走到书架前,看着那个花瓶,伸手将它取了下来,对莫歧良说:“那些画,都拿走吧。”

那株植物摆在不远处,莫歧良用先前盛放画材的箱子把房间里所有的画都小心翼翼地装起来,仔细检查之后,把它们放在门口,转过头来望向我,出声劝阻:“我们这样拿回去不方便,你喜欢植物,可以让冯姨去买几盆。”

我摇头,看着怀里发芽的叶子笑了一下,“他不一样。”

莫歧良不懂,也不再劝。

我拿走了压在卧室里的那本老诗集和它的手抄本,其余的衣物用具种种都没有带走。我知道人走过一个地方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纵使我现在把房子打扫得再干净也没用,索性也不必再费这个功夫,任由它们待在它们愿意留下的地方。

那天我喝了很多的酒,在莫歧良那个透明一样的大厅里,四面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张牙舞爪,想穿过玻璃吞噬房子里的光亮。

莫歧良嘴上说陪,却是跟我全然不同的节奏,一杯杯喝得不疾不徐。

喝到末了,我开始觉得头晕,在专注地看着那些墙外的暗色时,手里的杯子跌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惊得身体一颤,脑子反应太慢,低下头看着那些碎片愣住了,正要弯腰去捡,被一只手拦住,“别动,我来。”

莫歧良站起来,脚步也显得虚浮,到我面前蹲下。

我坐在沙发上,看到他衣领下露出的后颈,茫然了一瞬,慢慢伸出手,碰到了那一点没有遮挡的肌肤。

温温的,奇怪的触感。

莫歧良脊背僵硬,蹲伏的姿态,一时没有动作。

我拦住他的脖子,顺势往身边一带,他没有准备的身体重心失衡,一条腿的膝盖磕在地上,本能地用一只手撑住沙发,在上身的倾倒中保持了一点距离。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16 01:12:00 +0800 CST  
嗯,回来了。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21 08:05:00 +0800 CST  
冯姨买来的酒几乎在一晚上就被喝光,我忘记了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的场景依旧是我儿时最熟悉的房子和街道,可这一次没有肖诉生,只有一个人侧躺在空空的床板上,一动不动,背对着我,身影有些熟悉。

那间房子烧起来,他全然没有察觉,我想喊他,却没有声音。火光蒸腾,我想去拉他,伸出手,手臂折断,掉了下来,迈出脚,腿也折断。骨头错位,拉扯着皮肉下坠,像一个烧断了线的木偶瘫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转过脸站起来,一步一步从我身边走过。

皮肤烤得发皱,眼睛也烫出一片火红,我发觉那个瘫倒在地上的人弱小得陌生。他想要求救,耳边却响起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几个字。

“我不能这样。”

为什么?

身体水分蒸发,榨出的汗液又流进伤口,回到体内又循环。

他步伐缓慢,越走越远,在消失之前,一次也没有再回头看过,“你就是个疯子。”

“你不值得。”

头疼得仿佛要裂开,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大厅里的光就已经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光线落在身上,麻木地发痒。

冯姨正收拾着昨晚的残局,见我醒了,匆匆去接了一杯水递到我面前。

我推开了,用手遮住眼睛,挡掉小部分的光。

喉咙里很干,可我胃里泛酸,喝不下水,只等它自己纾解,过了会儿,艰涩地开口,问:“他走了?”

冯姨摇摇头,拿着纸笔按在茶几上写:“昨晚你睡着之后他就去了楼上的画室,一直没有出来。”

画室?

我抬起头,从我来到这间房子之后,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我问冯姨是哪一间,她指了个方向,手指比出一个数字。

我对她道一声谢谢,站起来的时候身上盖的衣服掉在地上,是莫歧良的外套。怔忪间,冯姨弯腰捡起,利索地拍打两下,叠起来放在了沙发的扶手旁。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回过神,转头走到楼梯的阴影里,双腿渐渐苏醒过来,不再发软。上了楼,找到冯姨指的那一间,门没锁,轻轻一旋就打开一条缝。

里面宽大的落地窗前窗帘是拉着的,吊了两层,只有靠近边缘处打开了透光的那一层纱。

四处都是分类排放的颜料与辅助剂,打着标签装在柜子里,数量多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适应了光线,看到莫歧良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小小的单人沙发上,洗过澡,浴袍理得整齐,连休息也带着一股严苛的正式感。

昨晚最后剩下的酒此刻也变成了几个空酒瓶,歪斜着倒在他的脚边。

我走进房间,关上门,密闭的空间因为过于宽敞而显得空旷,人坐在那里,也成了瞳孔中小小的一个影子。

周围颜料的气味很浓,调色盘上的色彩杂乱而有序。

背着光,我看到画架上还没干透的一幅画,除了色彩与光影,找不到任何传统古典的实质形态,笔调尖锐,只有大片的宣泄与叙说。

在看到它的第一秒,我忽地想到当初在画展上看到的那一幅没有署名的画,也是像这样一般,秾艳,又锋芒毕露。

我站在原地,明明走到这一步已经再没有别的路可走,心绪却淡得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莫歧良睁开的眼睛里尽是醉意,我站在他身边,久久没有说话,心口堵得厉害,僵持到末了,凄然笑笑,对他说:“你想要达成心愿,根本不需要任何人。”

莫歧良轻轻地摇头,神色朦胧,似已醉得很深,手指隔着一段距离,指着我缓缓地点了两下,嘴角晕开一抹弧度,语气低沉,说:“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才刚满二十岁,年轻稚气,把爱恨憎厌全写在脸上,一身的戾气,从不懂克制也不会去想未来,好像牙关上咬紧了一股劲儿,怎么也使不完,只仗着这一点,就什么都不怕。像一只刚出世的刺猬,又像一只刚学会飞的雏鸟,沉默又张扬。”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找你,是以为你会有所长进,可你还跟那时候一样,什么都没变。”

莫歧良说着,一弧浅笑更深,些许的自嘲,“而奇怪的是,我竟一点也不觉得失望。”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21 23:54:00 +0800 CST  
我愈是靠近,他眼里的震颤与压抑便积得愈深,血丝浮出来,蓄在眼眶里,两轮血色。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霍燃……”他伸出手,牙关在发颤,“你不明白,那只荆棘鸟的叫声到底有多美……”

r.ou.体.癫.狂,精神上的弦被紧了又紧,死死地拉住,不放松分毫。

人在醉态中,极度脆弱,极度疯狂。

他那件裹紧的浴袍扯得皱了,不再那么板正,却依旧遮挡着一个深藏的秘密一般,死死地守在那里。

莫歧良在一瞬间的晃神里抱住了我,我没有拒绝,由他越抱越紧,身体被紧紧箍住,无处可去,去也不得,心里反生出一种还有所着落的感觉,垂目望着他,慢慢抬手,掌心覆在他的脑后,直到他在颤栗中变得安稳,呼吸渐渐有了规律,慢了下来。

我扶着他的背让他躺回沙发的靠背上,那双脱力的手垂下去,落在身体的两侧,仿佛一个叛徒的行径,揭开了藏在下面的谜语。

浴袍松松的带子再没了固定作用,薄薄的布料散开,露出身.下一角的荒谬。

密.地.贫.瘠,低垂萎缩,全不似一个正常的模样。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觉不出心脏的跳动,有一刻,明明觉得可笑,觉得卑鄙,却找不到愤怒,也无法辱骂斥责,满心都是荒唐,只感到可悲。

窗外的阳光越升越亮,也越发毒辣,我手脚发麻,一步步捱到窗前,将窗帘拉开得更多。颜料的气味让人喘不过气,胸口闷痛,喉咙喑哑。

**在墙边的阴影里望着外面刺眼的光芒,直到眼睛灼痛,再也看不清东西,头抵着墙,在闭目的火海中开口,一字字停顿,“我会留下来……”

我抱起手臂,手指用力地收紧,掐得指腹发青,气若游丝,浅浅地说:“在你得到你所满意的之前。”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21 23:59:00 +0800 CST  
一场大醉,一切都蒙了一层水雾,固定的时间橡皮筋一样被拉长,渡得漫漫。等到达一处彼岸,睁开眼睛对视,对那一路所经过的,藏在怀中心知肚明,却都不说出口,即使对不确定的有所怀疑,也不敢去问什么。

在我走进画室,重新拿起笔之前,莫歧良唇角含着笑,带我在房子里转了一转,弄清楚全部的构造。才短短几日,这座生冷的骨架里走过的每一步都长满叶子,开遍了花。相较之下,我那一盆小小的植物,显得格外脆弱孤独。

莫歧良没有问过我是不是喜欢,甚至全然不提他花费的这番心思,就像这里向来如此,从未发生过什么改变。

我也没有告诉他,那些浸在水里的枝条叶脉,根须微细,没有泥土,那份纯净就像他所掩饰的东西一样,充满了蓬勃的假象。

再开始画素描,比起之前,手上的神经损伤更严重了,因为几次撕裂,伤势好得很慢,握紧和放松都不是伤前的状态,拿起笔就开始疼,不到半小时,整个手腕往下都涩涩的没有知觉,更不必谈控笔。

莫歧良找了一个外科医生,来看过几次只强调做复健,伤害是永久性的,对功能的完全恢复不抱希望。莫歧良还在我的房间里放了一台手部按摩仪,我试过一次,觉得奇怪就没有再用,心里对这件事并不太在意。因为我明白,只要我还想画,就没有什么能成为阻碍,哪怕没有这双手,热忱所在,也一定会有别的方法。而我还没找到的原因,只是内心还没有生出那样强烈的y.u.望。

每天来这里的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结果从来没变过,直到我彻底厌倦,莫歧良才叹一口气,在我的不耐中无奈的放弃这个念头。

有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坐在书房里,反复地看从医院拿出来的那两本书,那是两个时代风格迥然不同的故事,人在里面像一个个骑士,前进的每一步都充满受难与探险,逆境中救赎,而行到结局,殊途同归。骑士们抹掉了剑上的血,寒夜里披风飒飒,在荆棘中饱实的心灵,终于迎来黎明。

莫歧良说,那只是一个谎言,为了满足世人渺小的英雄主义,或是一个安慰,教人相信希望永存。

这两部书的出版日期已经很多年了,我不知道他什么读过,满脑子恍惚。

他告诉我,说人的闪光点很多时候只限于时间、空间和事件上的某一个节点,战士只有站在战场上才是一个战士,而英雄只有在悲恸中才是英雄,没有人能在经历过一些事之后,还保持一切不变,把愚钝麻木称作本心。

我对他说,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质疑,过去到底能不能过去。

他说,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我沉默不言,心跳迟滞,过了很久,对他说:“有时候,我希望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会像书里写的那样,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哪怕过程经历再多的痛苦也没关系。”

他吐出一口烟,眼睛抬起,透过薄薄的烟雾望着我。

“可我害怕,就算真的有那一天,我也会被自己杀死在自己的恐慌里。”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幸福。”

我抬起手,在手掌刺穿的位置握紧又放开,感受到疼痛袭击大脑,说:“至少现在,我还知道什么是疼,心里还能感觉到痛。这都是清晰的,我能理解的。我不用担心它痊愈,它们都来得太容易,我想要,随时都可以。”

“你只是害怕依附于人。”他低头掐灭烟,慢慢地说:“因为你之前所托非人。”

我喝完那杯威士忌,把头埋起来,扬起嘴角笑,声音却几乎哽咽,对他说:“我真的不想再提那些事。”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23 23:24:00 +0800 CST  
他不再说话,我尽力平静,深深地呼吸,望着那些颜料,一瞬间想到很多人,全都站在我面前,挡住背后的一切。

“肖诉生以前告诉我一句话。”

莫歧良点起又一支烟,火光跳了几跳,脚尖一跃,落成一个圆圆的光点。

“男人与女人不同,他们外.tu.的xing.qi.官就注定了,他们的野心与rou.体,总有一个是膨.胀.的。”

那支烟在手里发起颤来,抖落了烟灰,落在整洁的衣裤上。

“他说人最难的,是接受自己的庸常与平凡。”

我缩起身子,抱着膝盖,侧脸枕在手臂上,缓缓地说:“以前我不肯接受,我想对他们表达,让所有人都听到我的优异与不同。可苏岳告诉我,即使是一只凶猛的野兽,也要低下头来,才能吃到捕获的食物。我听了他的话,我妥协了,我不止低下头,我是跪在地上去讨了我们的那一口饭吃。”

“霍燃。”他打断我,语气变了调,“你真的甘心吗?”

我摇头,“所以我才无数次地对自己说‘无所谓了’,说‘没关系’,说‘算了’。”

“我接受了我的世俗,接受了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我接受了我曾经自恃的骄傲在别人眼里其实根本一钱不值。可是你呢?莫歧良,你现在又要我做什么?”

“霍燃……”

“你说野火烧不长久,但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毁灭吗?”

他不回答,我无力地笑笑,对他说:“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死亡,而是,被所有人遗忘。”

“有一次,我也想问问你,问问你们,凭什么?”

“可是后来我又劝自己,算了。”

“我没有帮他。”

“这是不是就算我的报应?”

莫歧良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把我从那一堆酒瓶里扶起来,一言不发地带回房间。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手放在胸口,还好,它还会痛。

我看着天花板上那些游移飘荡的虚影,张了张嘴,轻轻地说:“我醉了。”

莫歧良坐在我身边,呵护一个珍宝一般,慢慢俯下身来抱住我,似一个吻落在靠得最近的枕头上,在我耳边说:“你只是累了。”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23 23:28:00 +0800 CST  
我们躺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身体依偎,他抱得不紧,却也是暖的。我背对他侧躺着,头枕着他的臂弯,长夜过半,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放在他的掌心,十指相叠,一点弯曲,松松地扣住。黑暗里,我闭上眼睛,没有去看他的模样。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姿势在之后陪伴了我们多少个夜晚,只是隐约明白,这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能做到最大的亲密。

我几乎不再画精细的画面,从具象的写实转向了印象的铺叠。待在那间房子里,窗帘全部打开,世界就亮得发白。我开始捕捉那些光的位置,不再依赖于技法的纯熟,靠肌肉的本能去记录光的流动,构建一个全新的世界。握不住笔,就干脆不用,只是把颜料涂抹上去,泼洒喷溅,一笔就是一个波澜。

我画这些的时候,莫歧良总会坐在画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什么都不做,甚至也不过度地去看,偶尔抽一支烟,画一些东西。我们有很多的草稿,很多的练习,全都放在一起,看到感兴趣的地方,就拿过来互相修改。他的油画上会有我的水墨,我的色彩下绘得是他的底稿,有时论起艺术发展,也都会赞同那一句“迹有巧拙,艺无古今”。除了我们本身,我们对很多事都合得来,以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方式相互交错,彼此融合。

我还是会喝很多酒,莫歧良总会守在一旁,等我醉了,就走过来把我带回房间。

一整个夏天,太阳始终毒辣的挂在斜上方,异常干旱的一年,很多次,外面打了半天的响雷,却挤不出一个雨点。画室里的空调二十四小时吹个不停,我有点受不了那种干冷,睡着的时候就总会梦到一个情境,没有画面,只有吱吱嘎嘎的转动和呼呼风声,恍惚一下打开窗,随着热浪侵袭而入的是楼下水果摊的一声声叫卖。

我记得那时候,他每次做饭都热出一身的汗,洗完澡的肌肤带着水珠,是凉凉的。正午最热的时候,他常常会从冰箱里端出提前冷藏好的梅子汤,每人一大碗喝下去,酸酸甜甜,夹着一点薄荷的清凉,消去一身的暑气。我曾经对他说过,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有一个院子,种很多的菜,养一条狗看家,如果狗咬坏了菜,就把它抱进屋里打它的屁股。房子周围要有一条小溪,夏天的时候,早早就把西瓜泡在里面,浸得冰凉,等有客人来了,一刀切下去,带着脆响地裂开,切成一片片沙沙的红瓤,承托在青白翠色上,好生地招待。他脸上带着笑,说等我迁了新居,一定要去做客,我也对他笑,应一声好。之后两个人躺在竹席上午睡,等再醒过来时,日头已经有了消减的趋势。

睁开眼,视线模糊,大片的阳光落在瞳孔上,晃得人看不清东西。

莫歧良坐在一侧,整理着我们的画,转过眼来看一看我,淡淡地笑笑,“醒了?”

顷刻间,闪过一瞬的幻觉。

“很多人都说你擅长画风景,画山河。”他转过脸去,笑容不变,依旧翻着那些画,对我说:“但我知道,霍燃,你更擅长的是画动物,画跃动的生命,画人。”

“你的画一直都不是静态的。”他放下纸张,靠近坐在我面前,笑道:“我们的练习已经够多了,你可以重新尝试去画些你最拿手的东西。”

我还处于一种初醒的懵懂,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去纠正,那些山川景色亦是生命的一种形式,两两对视许久,抵不过他眼里的平和喜悦,点了点头。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25 22:39:00 +0800 CST  
那段时间我的草稿里多了很多没有脸孔的人,我们开始在绘画方向上有一些矛盾,虽不争吵,也各自坚持己见,不赞成对方的理念。

我忽视了他所有的建议,停止跟他交流,一心做自己的想法,试图用一些更为抽象的东西,来表达一个人的意识,不再只去画他们的皮囊,而去寻找一些更重要,更深的东西。

我画出很多在他眼里不明所以的强拼乱凑,用色也大幅改变,素时索然寡淡,浓时又跋扈.艳.俗。直到我重新捕捉到光,把它们填补进去之前,我们双方始终处于冷战的状态,而这段关系,一直到所有的尝试都结束,结果成熟之后,才开始破冰,没有任何过渡的一笔勾销,恢复到往常。

在我用这种技法创作的后期,我想了一些事,希望把真正完整的第一幅画,画给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可却想不出来。

我喝光房子里所有的烈酒,连续几夜的宿醉,那一阵子,吐出的胃液里带了一点血丝。冯姨第一次发现时显得很慌张,蹲在我身边,一手轻轻地拍打我的背,一边焦急地想要表达什么。我让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犹犹豫豫,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来画一幅油画,等到完成,已是初秋。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25 22:43: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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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25 22:45:00 +0800 CST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他驱车离去,在他往常待的位置坐下来,拿过烟盒敲出一支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吐出,竟也觉得喉管发呛。

冯姨上来送酒时眼神带着疑惑,我摇摇头,她便敛了视线,低眉顺目,识趣地退了出去。

那幅画摆在原地没有收起,我又在她周围搭了几个画架,画一些姿态万千,性格迥异的人。画车马游龙,画庄严肃穆,画一幅市井象。

那段日子莫歧良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眼前,冯姨说他去了伦敦参加一场拍卖会,要留在那里些时间,跟过往的老朋友叙叙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寂静的夜又回到一个人,偌大的房子把人死死困住,变本加厉地制造出怪像。

我不再回到卧室里,无论白天黑夜都待在画室不停地画,不停地喝酒,吃很多的止痛药。糜烂的生活或许不能再被称之为生活,可却的的确确是在创作。

过去画一幅画,我能清清楚楚地说出它好在哪里,差在哪里,对自己的优势弱项都似一马平川的原野上的两只幼鹿,远远望去,清楚明晰。但我现在说不出来,心里对自己丢了评价,只隐约认定了一个方向,就埋头奋进,横冲直撞。

我唯一还能分辨的,是这一次,我是真的在作出改变了,改得干脆,变得彻底,完完全全,再没有那时的影子。

我说不上对这些画是喜爱还是憎恶,只是不停地在画,在往前走。

冯姨的便条上一次次告诉我,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管我想要的是什么,都不能这样去透支自己。她问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亲人,有要好的朋友,她说她担心我的身体,要我别再画下去,要我离开这里。

我从来没有回答过什么,到后来也不再看她的字条,她没有其他能跟我交流的方法,坚持了几天没有结果,也就放弃了,每次上楼把东西放下就匆匆离开。

我当时精神是清醒的,甚至可以说,从那场大火之后,从来没有都像那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论对过去还是未来,都没有任何的眷顾,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活在当下,任意做自己最想做的。

可那一次被从恍惚中叫醒,我躺在地上,睁开眼睛,看到莫歧良难看的脸色,看着周围那些杂乱的画,又感到陌生,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画了那些,因为什么而画。

“冯姨说你一直睡在这里。”他的语调是冰冷的,眸光复杂地看着我。

我没有印象了,对整个片段都感到模糊,从他的搀扶中挣脱出来,骨缝酸痛,胃里像挨了一记重拳又紧紧攥住,拧出水来。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一步步捱到洗手间门口,按紧腹部弯腰蹲下,大脑轰鸣,呕出一口血来。

莫歧良一把扶住我,转过头去大声地叫冯姨上来,我被他吵得心慌,腹腔里疼得发虚,大把的冒汗,使不上力气,抑制不住地呕吐,眼底大片的红。

我看着冯姨慌张地蹲在我面前拨出电话,心底一阵惊厥的战栗,猛地抬手抓住莫歧良的手腕,用了全身最大的力气紧紧攥住。

他愣了一愣,被攥得发痛而拧起眉头,读懂我的要求,却只呆滞地养着,良久,终于开口,说一句安慰的承诺让我安心。

我不知道是大醉还是昏厥,躺在床上一觉睡了很久,醒过来时,看到周围的环境没有改变,自己是躺在那间卧室里,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手上挂着点滴,莫歧良还像我刚到这里时那样,坐在一旁守着,见我醒了,沉默一阵儿,说:“胃溃疡。冯姨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喝了太多的酒。”

“霍燃。”他叫我的名字,眼角低垂,“你应该告诉我。”

我用另一只手臂遮住眼睛,偏过头有气无力地笑笑,低低地说:“别命令我。”

“抱歉。”他低下头,手肘撑在膝盖上,捂住了脸,颓然的姿态,声音脆弱,带着颤意,“抱歉……”

我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滴滴落下来,透过一角缝隙,看到角落的那盆绿植。凋零的季节,未被妥善的照料,可它却从枯黄发蔫的叶片中抽出枝来,在顶端的一侧,长出一个小小的嫩芽。

药水还在注入身体,稀释着血液,我盯着那一抹小小的青色,看得久了,眼睛涩痛,开口艰难:“我还想画一幅画。”

莫歧良安静地坐着,抬眼望过来。

“快结束了……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不明白。

“冬天。”我浅浅地呼吸,说:“一切都会结束了。”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4-29 00:45:00 +0800 CST  
我开始画一幅画,画一片山脉与草原,画一个家庭,一些动物与水流。除了这幅画,我也还是会画很多的素描,像一篇篇日记,去记录,去回忆,去创造一些东西。

莫歧良对我所画的事物不再有任何的干涉,不再碰我的那些琐碎的画稿,比较之下,反而把更多的参与感放进了我的生活。

我拒绝了他带回来所有画展和拍卖会的邀请函,第一次走出这间房子,反而是他拿着一张冯姨列好的采购清单来找我的时候。那时我喝得醉醺醺,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点头答应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去超市,我换回了到医院之前的那身衣服,在它旁边找到了那时装在口袋里的钱包,里面除了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小小的照片。

莫歧良敲门来问我收拾好没有,我避开照片上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们带在了身上。

司机把车开到门口就下车离开了,我走出大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感到刺目晕眩,一路上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直到我们真的离开那里,我望着一路的光影,长期的阳光直射,让我越来越看不清东西。外面的街道色彩暗淡,不是过去记忆里的模样,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疏离。

上班的时间,整个商场都没有多少人,我们对物品的分区都不熟悉,跟上来的导购不断给我们指着方向,把我们带到应该去的地方,拿上需要的东西。长长的一张单子,走不完的路。

在莫歧良不知道第几次跟我搭话时,我忽然觉得累了,停下来,什么话也不说。

他意识到我的情绪,看了看清单,轻叹了一口气,让我坐在原地等,自己一个人去买齐剩下的东西。

我坐在椅子上,接触到周围零星投来的目光,抬手碰了碰左脸上用来遮挡疤痕的纱布,片刻,站起身来,往来时的方向走。

地方太大,货物堆砌繁杂,我找不到大门,站在原地往四周看过去,唯一能看得清晰的,是深处的一家珠宝店的柜台。

我想问一问出口的位置,走到旁边,余光扫过去,还未开口,视线被角落里一枚小小的指环吸引,定在了那里。

“您好,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我抬起头,对上一副灿烂的笑容,声音轻轻的,对我说:“您喜欢这一款的话我可以帮您拿出来看一下,您是自己戴还是送朋友呢?”

她打开柜台,从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把那枚戒指拿出来,放在我的面前。

我摇摇头,没说话。

她打量了一遍我的打扮,似是了然的模样,笑得更深了,说:“您是要求婚吗?恭喜您了。”

“不过这款是男戒,送爱人的话我还是推荐您中间这几枚,很漂亮又不会太高调。”

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灯光下大大小小的几颗钻石闪着光,锁在柜子里,矜持的姿态。与它们比起来,那一枚素银的材质显得平凡而廉价,安静的躺在那里,争不过它们,只是淡淡地,反射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光芒,呆板,又倔强。

“不是求婚。”我垂目看着那枚戒指,打断她的介绍,说:“我还是想要这个。”

她点点头,还是笑着,“那我帮您包起来,请问您是刷卡还是现金呢?”

我把那张银行卡递给她,自己也不知道里面还剩下多少钱,最后也没有要包装和发票,把戒指装进口袋,走出几步,看到莫歧良远远地赶过来,跑得气喘,拧起了眉头,“怎么到这里来了,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

我看着他空空的两手,心头百味杂陈,理不清分毫,转过脸缓缓地说:“走吧。”

这一趟他一无所获,清单上的东西,我们一样也没有拿回去。回去之后,冯姨看着他的脸色,躲回自己的房间里,对此事一提不提。这是我们两个唯一的一次出行,过了重阳又过了霜降,一场大雨落下来,气温骤降。

我的手比夏天时候更难控制,因为劳累与酗酒,伤口恶化得很厉害,几个月下来,一直就没有好过。可画布一天天填满,那种感觉比什么都踏实,让人安心。我知道没有时间可以给我拖下去,所以尽了全力,把自己的全部都投入了进去。

冬至前夜,冯姨在楼下包饺子,我躺在画室的小沙发上,看着手上那枚折射着微微星光的戒指,想到了很多事。

莫歧良敲门上楼时,那幅画就放在那里,山野乍醒,河水初融,风卷着草籽抚过的是大片嫩得挂水的青。母亲怀里哺育着被衰老盯上的婴儿,圈里几只待宰的羔羊,刚刚长出几圈细细的绒毛。一些人在劳作,几个孩子在奔跑。

莫歧良沉默,背着光,看清楚全貌,对我说:“我从来不知道,你可以画这样的画。”

他静了静,问:“有名字吗?”

我看着那枚戒指,把它攥在手里,喝下手边的最后一杯酒,胸口涨起许多的酸涩,“《死缓》。”

他转身看着我,我仰起头,遮住眼睛,对他说:“想要被人记住,不一定要有超越时代的才华,但一定要有一个可以流传,可以被理解,被解读的作品。这是我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

“霍燃……”

“它已经快完成了。”我站起来,走到画布前,“还差最后一笔。”

我对他笑笑,视线依旧是模糊的,手抚上他的脸,放在他的后脑,低下头,在他的脖颈间轻轻地吻了一吻,额头抵在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莫歧良,就到这里吧。”

他的身体僵硬,手抬起头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指腹摩挲发根,刺刺的触感,我有些恍惚,听到他声音带着隐忍,低声问:“如果我早一点去找你,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

“答应我一件事。”

他没有回应,我说:“如果他过得不好,帮他一把,别去找他,也别让他知道任何事。”

我没有说出陆淮安的名字,可他却笑了,脸埋在我肩上,声音像在哭一样,“霍燃,命运待我们不公。”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5-03 02:03:00 +0800 CST  
在这间房子里的最后一顿晚餐,餐桌前依旧只有我们两个,外面寒风凛冽,因为目光所视通透,逼得寒冷变成了可见的实体,满桌热腾腾的饭菜也不显得温暖,喝下杯中的酒,一致地沉默。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没有人提起除眼前事物之外的话语,湖面风平浪静,好像过去从未,未来也永远不会掀起涟漪。

房子里熄了灯,拉紧窗帘,回到溺水般的黑暗。

我睁着眼睛,在虚无中放空了很久,约莫凌晨三点,轻轻地坐起来下床,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他没有睡着。

当初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走出去。

在离开之前,我来到画室里,看着那副画上一笔的残缺,停留了数次,终是没有把它补全,心里对它的未来已有预料,纵有再大的不舍,到最后也还是要舍。

打开那扇大门,离开那条路。

我一直沿着两侧的路灯在走,全部的东西都被掏空了,荒芜的废墟上什么也不再长。

走到黎明乍起,我漫无目的的游荡望见一个方向,在一片寂静地里,看到一个小小的尖塔,并不高耸,也无光芒,伫立于斯,却遮住了一角刺目的朝阳。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想到很久之前,曾在画室里日日看到的那一枚光点。不同于它的闪耀,在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与你相似,却截然相反的一面。

那是一间白色的教堂,隔着门,里面传出唱诗班的歌声。

我.靠在石墙外的阴影里,走得疲累,听着那些祈求与赞颂,嘴里含着宗教特有的凄楚。

我又一次想起那尊菩萨,她曾经那样的慈眉善目,端坐在我们碰不到的神龛上。那家店的老板总是问我:你每天来拜,拜的是什么,你在求什么。他翻过手掌朝头顶一指,用指头戳着我们之间相隔的空气,说我们住在这里,一层天幕把所有的东西都遮住了,连神仙也看不到,谁也帮不了我们这帮可怜虫。

和声里几个声音稚嫩,掐着嗓子懵懂嚎叫,还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却已经记住了耶和华所引领的归途。

我抬起头,穹顶之下早已被一层厚厚的阴霾掩藏,忍不住想象,如果回到生命的最初,在这个世界还没有我们的时候,它会是一番什么样子,那时候的我们又是什么模样,这些苦难到底从何而来,谁制定了这些规则,他们为的是什么。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当他们一觉醒来,终于揉干那双被香火迷昏了的眼睛,看到每一份渺小生命的时候,是不是应该低下头,对他们致敬。

我看到地上薄薄的影子,淡成灰色的一层。

我转过身,沿着墙根离开教堂的大门,唱诗班的歌声飘在身后,飘渺虚幻,离得越来越远。

我取出了那张卡里所有的钱,转了几次车,不断地找人问路,才按照以前去过的路程,找到那个藏在荒山中的小村子。再经过那片海滩时,天色将暮,我看着太阳溺死在海里,浑身的肌肉紧缩又发胀,一阵阵的发麻,怪异起来,觉得自己越来越扭曲,越来越不像个人形。

以前一口气就能爬上的矮山,现在再走,却吃力得多。那些碎石枯草纠缠在脚下,山上又起了雾,我除了一片片的灰黑阴影,什么也看不清,坡度大的地方,总要摔倒几次才能越过去,一路上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很久。等终于翻过它,已经气喘吁吁,心脏跳得很快,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负荷,到了只能在夹缝中那半间空房子里休息一夜,缓过一口气,才咬紧牙关继续走下去。

可这一路却比意向中轻松得多,本来就更低缓的山势,被人反复走过,踩出一条窄窄的小路,沿着路往上,泥泞坎坷之处都被石板铺垫过,变得平坦。

林间雾气浓得呛人,我每走一步,都觉得身上重压了一分,越是靠近,呼吸越发沉重。

靠近山腰,落叶的季节,处处都是枯枝败叶,放眼望去尽是颓唐的景象,我那颗干瘪的心在浓雾中吸饱了水一样,涨得滴血。

当那片衰败的空地披上新衣,换了一番模样,重新出现在眼前时,我停下脚步,望着那个朦胧的影像,曾经许多的奢望一霎间在脑海中闪过,一颗痴心竟也还在妄想。荒野里的风吹得人浑身冰凉,湿漉漉像淋过一场薄雨一样,睫毛也挂了水珠,眨眨眼就落下。

我一步步走进,看到一个干草围起的院落,身体被冻得发抖。推开门,眼前一小片打理好的空地,在等着来年的播种,几个花盆堆在门口,还是空的,不大的地方,竟也用石块围着,挖出一个小小的池塘。小凉亭里砌着灶台,旁边一根竹筒,打开塞子,很快流出一注水来,凉丝丝地清冽。

门没有锁,打开了,跟我当初所要求的一样,只有两个房间,一间足够睡得下两个人的卧室,一间宽敞通风的画室。房子全部都是木头,已经添的几件家具也一样,简单摆放着,只刷了一层清漆,单调得用心。

我在卧室空空的床上坐下来,看着自己来时这一路上划破的伤,脱下外衣,低头把血迹一点点擦干,明明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却第一次,觉得难以承受的疼,疼得发狂,疼得悄无声息。

那枚戒指从口袋里掉在地上,跑出去好远,我伸手够不到,双腿无力,站也站不去来,无力地跌落下来,只有眼睁睁的忍耐,按下发颤的臂膀,俯下身,抱紧了自己。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5-05 01:07:00 +0800 CST  
天气愈冷,呼吸间已经能看到白色的雾气,我一个人在这里安顿下来,把堆在屋后的木柴抱进房间,尝试着点燃炉火,关紧门窗守在旁边,不多时,周身便有了暖意。

白天再出门,阳光好一点,总算能认清方向,在前山的一侧也找到一条幽静的小路,沿着走过去,能路过那条溪水旁。这个时节,河岸边积了很多腐烂的叶子,背阴处还结着冰霜。两侧很明显的被打理过,枯萎的地方重新植入了两排蜿蜒的矮树。走到尽头,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来时走过的,恰是这座山上最陡峭艰难的一段路。

附近人烟稀少,没有市场,也没有车辆,每次出去都要花费一整天。可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零零散散地买回一些必需品,总算也能生活。等置办完这些被褥厨具,手里的钱剩得也不多了,我细细算过一次,即使没有其他用到的地方,也撑不到过完这个冬天。山野偏僻,仅剩的几户人家几乎都是靠山吃山,自给自足,只要填饱肚子,能遮风避寒,就再没有其他的需求。在这里,我所学过的一切都派不上用场。

一个人待在山上的时候,我揭掉了纱布,不再遮挡脸上的疤痕,每天睁开眼睛,脑子里空空的,即使早早起床也没有要做的事,更不需要跟其他人打交道,可以随意的沉默,而不会被指责非议。

外面起风的时候,我常常躺在床上,安静地听它们低语,听着它们使出力气摇动林木的博弈,单是这样,就能度过一整天。后来我找了一块木板,钉几颗钉子,绑上玻璃碎片做成风铃挂在了外面的院门前,清清脆脆的声音每次响得密切,我都要走出房门去看一眼,毫无例外,每一次,都会有一阵穿堂风从身旁吹过,吹得肌肤麻酥酥的凉。偶尔觉得状态好的时候,也会灌一瓶热水,抱着它爬上荒凉的山顶,坐在山峰的边缘,用黯淡的眼睛去追着日升日落,看清它的每一个脚步。

我觉得惬意,觉得安心,觉得那个飘零了半生的浮萍终于扎下了根,不用再随波逐流,辛苦地试探,寻找方向。

这样的生活,明明是我一直都想要的。

最开始来到山上的几天,我还能算得清时间,大约小寒之后,就再没数明白过一天。那枚戒指每天装在我的口袋里,跟着我不明不白地过,前山的溪水结了冰,那盆经历过奔波的植物也蔫蔫的,快要枯萎的样子。又一次去山顶的时候,我把他带上,在回来之前,挖开发硬的泥土,把他移出来埋在了那片真正的土地上,虽然天气恶劣,可也算有了自由,以后是死是活,长成什么样子,都是他自己决定。

我坐在他身边,心绪稍稍地平复,拿出那枚戒指,才过了几天,就已经有点想不起当时买下它时的心情,明知道不会有人回应,却还想问一句什么,但那句话到嘴边,又不愿意再说出来。

我不可能忘记,我的小豹子曾经驯服地在我面前低下头,也忘不了那一天他眼里的绝望和那一声惊呼。一直到今天,我都欠他一个真正有意义的项圈,以作为我们之间这份联系纠葛的证明。

我把戒指攥在掌心里,嘲笑自己的愚笨,在那株植物面前,把戒指套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如果这是一场狩猎,也许这样,才是我和他之间,最终的位置。

就是那一天,我想到陆淮安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回去之后,花了剩下的积蓄里的大半买了颜料和画布,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就把那些风吟与日行全替代在了笔下。那段时间我有两次外出,都看到外面挂起了灯笼,但因为山上还是老样子,从未放在过心上。直到那副画落下最后一笔,晾干了颜料,我直起酸痛的腰背,才觉得有些恍惚。这一次,连前山其他几户人家的门上,也贴起了春联。

我一层层把那幅画仔细包裹起来,想了又想,还是把它拿到离得最近的一个邮局里寄了出去。整个过程里人都没有知觉,不经意间听到两个工作人员的对话,才恍然发觉这一年已经快要过去,明天又到了除夕。

返程又是一路的失神,快要回到那片山林之前,又折返回去,把身上全部的钱都换成了酒和食材。

除夕夜,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一顿像样的年夜饭。

头一直都在疼,胃也一样,耳鸣从没有一天停过,炉里的火熄了会冷,裹在被子里,身体也冰得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一样。

我从二十九号睡到大年三十的下午,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天色靠近黄昏,窗子没有关严,一抹余晖盖在身上,蜷缩的身体整个背笼罩在里面,我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外面风铃微微作响,一阵温柔的颤栗,带着迷惑,像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里。

直到它消逝之后,我勉力直起身子,下了床走到窗边,伸手将它完全他推开了,山林间不知何时,落起了一场初雪。

头脑发沉,不知道哪里,能听到有人在放鞭炮。

去年的这个时候,在那个属于他的城市里,我也听到过同样的声音,只是更浓烈,更密集。

我慢慢做好每一样菜,把它们摆上桌子,倒满了酒,只有一副碗筷。

颜料用完了,画笔洗干净,放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我拿起筷子夹一口菜的时候,它们已经有些凉了。

楼主 南城旧梦ICE  发布于 2018-05-07 01:18:00 +0800 CST  

楼主:南城旧梦ICE

字数:377976

发表时间:2017-02-10 08: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1-06 23:40:0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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