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之雨后青蓝(原著结局改续)

第二十二章(3) 柳暗,花明深深院

几日后,他又到来。我微感诧异,怎么忽然这么有闲了?以前总要隔个十来日的。晚饭将毕,他放下手里的乌木镶银箸,静了片刻,看着我道:“马上要过年了。这是服孝期满第一年,宫里各种仪式庆典,我有些日子要不能过来。”我垂下目光,微笑道:“我这样挺好,你忙你的。”说着却想到那年大年初一他要去看年妃,一点笑意不由冻在了脸上。他叹了口气,伸手把我一只手拉过去握住,定定看着我。我用力想把手抽出来,他紧了紧,握着不放,半晌道:“这附近不远就是个集镇,我留个侍卫给你,闷的时候就让侍卫跟着到外面去逛逛。”我颇为惊讶,看了他一眼,道:“不妨吗?”他道:“不妨,换身衣服就好。”又道:“我带了些缴回的奏折来,你要喜欢就看着解解闷儿。只别弄丢了就好,还是要送回宫去归档的。”我心里正闹不舒服,听他提到奏折,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带着丝笑看着我道:“看来,你还是想着我的。”说着,探身凑近来。我急忙抽出手站起,退了一步道:“谁想着你了?一辈子不来才好呢!”说完匆匆甩帘子出去了。

渐渐地,能听到远远地有炮竹声零零落落传来,年关真的近了。想着山下的人家,该是正忙着祭灶、准备年货,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团聚,想起另一个时空中永不可见的父母、去了的姐姐,不禁心下凄凉。巧慧却是兴致勃勃,张罗着打扫房子、包饺子、做糕点。见我枯坐在椅子里不动,过来推我道:“小姐别懒懒的,快来帮忙!瞧大家都忙着呢!”果然,王喜、胤禛留下的侍卫宝成都给巧慧指使得团团转。我不忍扫她的兴,只好起来帮着她归置归置房间,剪剪窗花什么的。谁承想做着做着倒高兴起来。他不来就不来,我的日子还不过了不成?如今虽不是天下任我来去,好歹也比以前在宫里舒适随意多了,不正该好好享受这难得的自由么?自从他来过,山下酒肆都会定期送各样吃食日用上来,他每次来也会顺便带些。这天,十三的一个心腹侍卫跟着何太医到来,又送了些吃的玩的用的等各样年货,一时倒是南北毕陈,五光十色。

送走了何太医和十三的使者,我就带着他们开始忙活起来,贴窗花、糊年画,院子里的树上也都要贴上大红“福”字。忽然发现这些“福”字和春联竟都是胤禛写就的,便停下手对宝成道:“你去山下集镇上买些春联来,咱们不贴这些个。”宝成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一时忘了回话。王喜忙推了他一下道:“还不快去!”宝成回过神来,赶紧躬身打了个千道:“是。奴才这就去买。”巧慧在一旁看得抿着嘴笑,走去把胤禛写的几幅春联和“福”字小心收了起来。

原来我们这院子就在京郊的凤凰岭中,虽与圆明园相距还不到半个时辰的马程,却是奇峰怪石,颇有黄山的深幽峻险气象。山这边清幽隐蔽,转几个弯却又有路通向附近的村落集镇,是另一番尘烟了。当年大学的时候还跟着车协的人来这边玩过,没想到竟住到这里来了。宝成半个多时辰即返来,还顺便给巧慧买了几只风筝。我打开新买来的一副春联,“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横批为“喜迎新春”,笔触也生涩僵硬,不知是哪个练了两年字的人写的,不由莞尔。转头见宝成正有些紧张地望着我,忙笑道:“别担心,很合我的意。”说着让巧慧帮着一处处贴起来,贴完之后在一旁看了又看,越看越是忍俊不禁,不知道他来看到了又作何感想?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5-31 14:24:00 +0800 CST  
第二十二章(4) 柳暗,花明深深院

过年时一桌吃饭,宝成颇为局促不安。好在有巧慧打圆场,又说起住到这边以来的种种趣事,王喜也跟着话多起来。翻翻他留下的奏折,玩玩十三送来的一些新鲜玩意儿,还强拽上巧慧乍着胆子放了几次鞭炮,转眼已是元宵节将至。想起他“出去逛逛”的话,不禁有些心痒痒。红尘俗世中纵有诸多烦扰无奈,可还是有它扎扎实实活色生香的可爱呢。思及来到这个时空二十年,竟没出去过几次,偶然出去也还要跟着皇上王孙们摆排场讲礼节,平常民间生活的乐趣根本无从经验,不可谓无憾。只是想着他虽说了“不妨”,白天去逛街终究有些不妥。在这小村镇上,不管怎么打扮,我们这群人恐怕也还是看着有些不同。不过上元灯节人群拥拥,夜幕笼罩花灯迷离下,应该没那么扎眼了吧?想定了,便对巧慧道:“十五咱们去集上看灯,你去找几套普通衣服来。”巧慧大喜,赶快去给每个人准备行头。

薄暮初降,宝成在前引着,一行四人来到山下集镇上。街道窄窄的,也不长,但熙熙攘攘闹闹吵吵的,是一幅最简单平实的民俗画面。混沌摊子、包子挑子、糖果车子周围,吸引了不少穿着鲜艳喜庆的姑娘、媳妇儿和小孩子,吃了买了之后,便拉扯笑闹着去看灯。我也拉着巧慧去凑热闹,看到卖糖葫芦的,就给每人分摘了一串冰糖葫芦下来,王喜忙去付了钱。夜色渐浓,各色花灯也一盏盏挂起,虽比不了城里做工的雅致精巧,却别有一种淳朴地道的生活气息。我和巧慧看得十分开心,一边走着吃着糖葫芦,一边说笑评点着各家花灯,宝成和王喜紧跟在后。偶一回头,看见宝成颇为别扭地边走边手执着那串糖葫芦,却是一颗也没吃,不由笑起来,心想让这么个严肃刚直的御前侍卫大男人跟着我们在街上吃零嘴儿,真是难为他了。后来他看巧慧的糖葫芦吃完了,便把手上的那串塞给了巧慧,算是给自己解了围。

街上人越来越多,想来附近村子里的人都赶来过这一年一度的灯节。偶然在街边停下来,发现一位老大爷的泥捏小玩偶做得十分憨逗有趣,便打算挑几个。王喜要付钱时,老大爷问道:“是康熙爷的铜子儿呢还是雍正爷的?要是雍正爷的,就四文钱。要是康熙爷的,咱们就三文。”我纳闷儿地问:“这是为何?”老大爷打量了我两眼,道:“姑娘不常出门吧?这个也不知道?” 姑娘?难道我还这么年轻?正心里一丝窃喜,忽然意识到只是灯火下的夜色里人家没看清楚而已,要看清楚了还不知道怎么叫呢。老大爷看我一脸迷惑,道:“康熙爷的通宝含铜多,不当钱花也能卖出好价钱,又黄澄澄的漂亮,现下停铸了,大伙儿都想多留几个。我们家丫头办嫁妆,正想着在桌子柜子上镶嵌几枚康熙通宝呢。”我纳闷地问:“可雍正爷的钱是刚铸的,用来办嫁妆不更新更好看吗?”老大爷连连摇头:“姑娘看来还没见过雍正通宝。雍正爷的钱铜五铅五,铜商不会收了去做铜器,花起来舍得,字画颜色可就不漂亮喽。”我一怔,思索片刻,才明白他何以降低铜的含量。原来这铜钱中的一点儿差别,竟对整个的货币流通和社会经济有如此大的影响。王喜已经付了钱,见我疑问地看向他,忙道:“咱们手上的都还是康熙通宝。”我便对老大爷道:“大爷,我用康熙通宝一对一换您的雍正通宝,如何?”见老大爷诧异地望着我,忙解释道:“我喜欢新钱,咱们各取所需。”说着让王喜把身上的铜钱拿一把出来,换了十来枚雍正通宝。王喜伸手来接,我接了过去道:“这个我收着。”

回到家里,我把收在帕子里的十来枚雍正通宝拿出来一枚枚放在灯下细看,果真比以前见过的康熙通宝少了光彩色泽,虽是新铸的,却不及旧的康熙通宝堂皇气派。然而这削减了的堂皇气派,却使得钱币流通更顺畅,减少了铜商化钱为器皿谋取暴利之弊端。降低铜铅比例,可以使得铜钱中无商利可图,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存在多年的铜源紧张,这应该是一个很简单明显的道理,英明如圣祖爷岂能不知?只是两人所重所求所能割舍者不同而已。在这一方面,圣祖爷较之于他,确有放不下的一点执念。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5-31 14:25:00 +0800 CST  

第二十三章(1) 生死弦上说相思

元宵节刚过,十三同着何太医到来。何太医诊脉退去之后,我瞧了瞧十三,想起刚看过的去年七八月份兄弟俩的奏折朱批往返,不由笑着打趣道:“观怡亲王今日之苗条风姿,实难想象当日 ‘肥壮而返还时恐怕认不出来也’之景象。不知怡亲王当日是否曾遵圣谕‘尽量发胖,愉快而回’?”十三听了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个都给你知道了!不过健马已赏马尔塞,我只好量马之力而遵旨了。”我忍住笑,肃容道:“还好还好,否则错过了怡亲王‘发胖后不堪寓目之事’,殊为人生一大憾。”想象着那个令“马力不支”的马尔塞[1]【注】,话刚说完,一口茶差点儿喷了出来。十三大笑着冲我摇摇头,笑着笑着却忽然咳嗽起来。

我心里一紧,等他终于停了咳嗽,道:“有没有让太医诊治?现在风大,出门可得自己当心点儿。让你来这里散一天心,这么久也不见来。”十三看我神色伤感,忙道:“没事儿,就是最近着凉了。”接着笑笑地看着我道:“你可真行,话都不跟皇兄多说几句。我要是再来,皇兄更没机会跟你说话了。”我脸一红,瞪了他一眼道:“每次来都做说客!看来惦记的全是你的皇兄,根本不是看我来了。”他“哎”了一声,笑道:“还是这么牙尖嘴利!我两件事一块儿做成不成呢?皇兄说,上次来你一共只跟他说了十二句话。”我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你这分明是撒谎,他还有功夫记着我说了几句话?“十三笑道:“反正皇兄是这么说的,我还敢假传圣旨不成?说不定你每说一句话,皇兄就在纸上写一笔‘正’字。”我禁不住扬声笑起来:“豪爽任侠的十三爷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

笑了一会儿,十三看着我正色道:“若曦,说实话本打算过几天和皇兄一道来看你的,今天来确实是有一事相求。”我看他如此郑重,忙收了戏谑,道:“你忙我还能不知道?咱俩还讲究这些个?我只怕你不知道偷闲出来散散。到底是怎么了?”十三叹口气道:“自过年后,皇兄就一直忙,这十来天每天都只睡一两个时辰,前两日更是一整夜都未睡。高无庸把皇后都搬来了,还是谏不下。我去谏,皇兄只说‘实在睡不着,不如起来做点儿事儿。’再这样下去,我真怕他身子出大问题。你得想法子劝劝他。”我想了想,道:“他就这个脾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劝下,只能尽力了。你打算让我怎么劝?”十三松了口气,道:“你要再劝不下,大伙儿可都没辙了。皇兄明后日来这儿看你,你想法子留他住几天,暂时把朝里的事儿搁一搁。”

我沉思了片刻,点点头,问道:“是有什么事儿让皇上焦虑吧?”十三表情变得凝重:“最近的确事务繁忙。摊丁入亩、火耗归公、缙绅一体当差纳粮都正开始试行,各地缙绅大户、地方官员反对者不在少数。五月间,河南封邱生员为反对绅民一体当差集体罢圌考,一些官员士子或趁机隔岸观火,或暗地推波助澜,想借着这一由头阻碍新政实施,至今余波不断。再加之从上到下都在清查亏空,得罪触犯的已不光是富户、官员、读书人,一些宗室子弟也牵连在内。十二哥管理内务府造成亏空,着他赔偿,他故意把家用器皿摆在大街上出卖,边卖还边口里吆喝,传得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唉,他是故意给皇兄下不来台。”我一边听,一边快速在脑子里搜索看过的奏折,虽只是一知半解,也能感到局势中孕育着的风云暗涌山雨欲来,一颗心不由得吊了起来。十三的话肯定没说尽,比如为士子朝臣所拥戴的八爷党人在如何行动,他是绝对不会提一个字的,但他们近在皇权核心,给胤禛造成的压力恐怕远过于其他。

[1]【注:雍正二年七月二十七日,允祥等于木兰围场上折请安曰“圣主办理天下之万事,而臣等遵照训谕尽行游猎,……皇上若不为我众奴才而圣意有所忧虑,则我众奴才之福矣。”雍正朱批回曰:“朕确为尔等忧虑。所忧虑者,当尔等肥壮而返还时恐怕认不出来也。” 八月初四日允祥等再奏曰:“……且臣等之旧疾,亦得清除,身体亦将肥壮。倘若确实发胖,而不甚寓目,(朱批:甚好。)则将如何好。臣等待为此事惶惊奏闻。 ”雍正朱批曰:“对发胖后不堪寓目之事,尔等丝毫勿虑,尽量发胖,愉快而回。惟独马尔赛回来时,恐其马力不支,朕委实为之悬念。著怡王选备二匹脚力强而能支撑之马,以赏赐于马尔赛。倘若尚未发胖,则毋庸赏赐。” 八月十四日 ,允祥等再上折曰:“仰赖圣主殊恩,即便发胖后如何不堪寓日,臣等亦无顾虑。再,马尔赛此次仰蒙皇恩,委实发胖而不堪寓日,且其身体又笨重,每日仍领中军纛爬大山,故臣等从御用新马群中挑选二匹脚力强马匹,巳赏给马尔赛。”】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5-31 14:29:00 +0800 CST  
第二十三章(2) 生死弦上说相思

静了静神,我道:“对于这些新政可能面临的阻力,皇上一定早有预见。他敢于不拘一格,想得出做得出,恐怕只是劳力不劳神。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让皇上焦心烦虑?”十三赞赏地望了我一眼,道:“我也想到这里。想来想去,恐怕是年羹尧和隆科多,主要还是年羹尧,只是皇兄还没明显表露心意。年羹尧年前进京,皇兄还特令礼部拟定迎接年大将军的仪注,侍郎三泰因草拟不够妥善,还被降一级处分。但据闻赴京途中,年羹尧令都统范时捷、直隶总督李维钧等跪道迎送;到京时,黄缰紫骝,郊迎的王公以下官员跪接,他竟然安坐马上行过,看都不看一眼。因此目今弹劾年的官员已经不少。他是藩邸旧人,又声望正隆,皇兄恐怕为此难下决断。不过若是为这事儿的话,就谁都说不上话了。”我心想,既然难下决断,要惩治就不会是小惩了,十三自然也看得到这一点,便道:“是,只能等他自己想明白了。”想起胤禛令他木兰游猎,自己却从未曾去一次,道:“你们兄弟俩还真是一个脾气,就看到对方累。你别只操心他,也惦记着点儿自个儿。回去快先把咳嗽治好了。”十三笑道:“我比皇兄年富,不碍事儿。”我心里不由得一酸,忙掩过了,转了话题和他随便闲聊了几句,十三便和何太医辞去。

三天后的黄昏他才终于到来,随行的除了两个侍卫,还有何太医,看来他的少眠已经让太医们开始时刻担心他的健康问题。众人退去后,他把我拉在一缕斜晖下细细看了一会儿,微笑道:“气色还不错。”我抬头看向他,只见那双即使疲倦也向来淡定从容的眼眸布满了暗红的血丝,脸色竟透着从未见过的一丝消沉和悒郁。心里猛地一痛,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先去歇会儿,晚膳马上就好。”他抬手轻抚了下我脸颊,一笑进屋。

晚饭后他又开始看折子。我收拾好了一切,看看亥时将至,走过去推推他道:“你多少天没睡了?今儿不许再看了。”他抬头望着我,道:“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我道:“不去睡怎么知道睡不着?反正,睡不着也不许看了。”说着从他手上把毛笔抽出来,推他起身。他无奈地站起来去洗漱,一边道:“肯定是十三弟告诉你的。”我用热毛巾给他擦着脸,道:“就是十三爷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也不瞧瞧自己都累成什么样子了。”洗漱完毕,他抓住我的手,看着我道:“那你陪着我。”我冲他一笑道:“我这不是在这儿吗?”

他坐在床沿上,闭起了眼睛,我一边给他解外衣的纽子一边道:“你跟十三爷说我上次只跟你说了十二句话?”他一笑,睁开眼看着我:“难道不是?”我横了他一眼,道:“跟你说话有什么用?反正我说了你也不放在心上。”他含笑摇了摇头道:“你自然知道我都记着呢。”我正想再说,忽然摸到他胸口处硬硬的贴身放着个什么东西,伸手拿了出来,却是个明黄荷包,里面装着的好似是张折起的纸笺。我道:“这是什么秘密公文?放在身上也不嫌硌得慌。”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抹笑意道:“是太太的圣旨。”太太?圣旨?我听得一头雾水,抽出来打开一看,竟是当日十三带去的我那几个字:

“壮志以身成,恒劳须知逸。”

心里一热,蓦地醒悟过来他刚才话里所指,脸上也不由得热起来,半晌道:“带在身上有什么用?还不如身体力行呢。”他忽然定定地看向我,眼底渐渐现出隐隐的哀痛,伸臂把我拥在怀里,声音沉沉地在我耳边道:“若曦,上句是你的话,下句呢?”我靠在他怀里,手抚着他的背,轻轻道:“那是改自圣祖爷的庭训,你岂会不知?圣祖爷训谕子孙‘恒劳而知逸’,你所作所为已远过他的期望。”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暗哑地道:“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我心里一震,脸紧紧贴住他的胸口,回抱着他,拍拍他的肩道:“怎么忽然对自个儿没信心了?你这样诚心务实纠妄除弊,圣祖爷地下有知,必含笑欣慰。”说着推推他道:“快不想这些个了,好好睡一晚吧。”

他松了手臂,低头凝视我良久,轻轻亲了下我脸颊,道:“都听你的。”我帮他脱下外衣和鞋子,他躺在床上,拉住我的手看着我道:“你不许走。”我坐在他身边,柔声道:“你快睡,我就在这儿。”看他闭上了眼睛,轻轻给他按摩着头部。可他虽闭着眼睛,眼珠却在不停地动,显是根本睡不着,便问道:“到底为什么烦呢?以前都是沾枕头就睡着,从来不见你这样拿不起放不下的。”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5-31 14:31:00 +0800 CST  
第二十三章(3) 生死弦上说相思

他叹口气道:“年羹尧。”我没插言,静等着他下文。停了会儿,他接着道:“年羹尧不事阿谀,耿直爽快,很对我的脾气,私交上可称是患难知己。他青海建功,我不吝荣宠,本以为他进士出身,又精通佛理,必然知道如何自处自律。谁知他居然受贿结党,豪奢骄横,全失人臣之道。尤其前两条,完全和我清吏治、绝朋党的方针背道而驰,不惩治他新政简直就成了一个大笑话。”我道:“你是怕惩治了他,遭到不容功臣的非议吗?”他闭着眼缓缓摇头,道:“秉公持正,那就不算什么。只是除了十三弟,也就他跟我时日最久,最说得上话。我向来以为自己知他甚深,也常自负颇有知人之明,以为他必能宠辱不惊,明达如旧,再没想到他身居高位之后竟昏聩荒唐至此。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他心性原就不够纯正呢,还是官场风气让他这样一个人都移了性子?如果是后者,那吏治究竟是否可清?这官场中究竟会否有始终持正修身之人?难道我整饬吏治的决心终会落得一场空?”

这样重大的经济政治问题,我哪里能有什么见解?吏治问题,又困扰了这个历史悠久的国度多少个世世代代?我无法告诉他该如何做,但那来自几百年后的记忆里,竟刚好有那么一个从电视节目上听来的句子,让我清楚地知道他确是做到了,用他十三年的生命。心里流动着点点甜与涩,静了下神,我道:“吏治是篇最难做的文章,祖龙以来做好这篇文章的数得上几个?不过,你一定能做到。有一天,也许后人会说‘康熙朝有清官,雍正朝无清官’。”他闭目静默了片刻,忽地坐起,目视前方道:“若曦,你这句话说得好,‘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无清官’才能杜弊清源。使得上不索贿,下无须纳贿,这方是天子之责。这是整个棋局的布置,但还须从单个棋子落子,而前面落下的某个棋子,必须能从根本上决定整个棋局的方向。”他转过目光看着我,握住我的手微笑道:“今晚是可以睡个好觉了。” 我心里暗叹年大将军以后的日子要开始不好过了,忽见他脸色黯下来,叹道:“如果早预见到年羹尧……我终是不能洞烛幽微,彻察机先。”

见他神色沉重哀伤,我忙笑道:“快躺下睡吧。你要是不好好睡觉,明儿就没饭给你吃,别说彻察机先了,让你连折子都没力气批。”他看着我一笑,依言躺下,合上了眼睛,我给他轻轻按着肩颈。他先还偶尔和我说几句话,渐渐朦朦胧胧起来,不久终于沉沉睡去。望着昏黄灯光下他疲惫却恢复了安详的面容,望着他新添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我心里滚动着热热的痛楚,却终究无法把窥视在不远处的雍正四年从心底的那个角落扫除开去。瞧他确实睡熟了,给他掖好了被子,轻轻亲了下他微抿着的唇角,吹熄了灯,还是狠下心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日一早起来,见他已在练字,我进去既不见他言语也不见他回头。不禁心里有些忐忑,走到他身边道:“今儿不回去了吧?在这儿住两天吧。”他目视前方,淡淡道:“和十三弟说好了,这两天不上朝,他会派人送折子过来。”我舒了口气,去给他准备早点。早饭毕,他独自出院去闲步,良久才回。回来接着练字,直到午饭后十三派人送了折子过来,便又开始批折子。

我在一旁坐着,见他一直静默无语,没话找话道:“摊丁入亩、火耗归公、缙绅一体当差纳粮,还有清查亏空,这么多得罪达官贵人读书人的大政,为何要同时展开呢?一件一件来不容易些么?”他正在写字,停笔望了我一眼,道:“这个真说起来就复杂了。简而言之,这些事内里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一件一件做貌似轻省,但拖得时日过长,易生各种变故弊端。齐头并进,局面看似凶险,掌控得当的话却可快刀斩乱麻,从根本上理清秩序。”

我听得似懂非懂,毕竟对每个新政到底如何推行并不了解,只好问些最直观的问题:“圣祖爷当日也一定见到了这些问题,只是这些人都是最开罪不得的,因此迟迟没有行动。你难道就不怕这些人联合起来一起反对你?毕竟……”我迟疑了下,道:“毕竟圣祖爷掌控朝政多年,比你现在有威势得多。”他嘴角含着丝笑,看着我道:“这个说起来也很复杂。不过《孙子兵法》中有一句话也许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我默念了一遍他刚刚说的句子,道:“意思是不是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他赞许地看了我一眼,一笑道:“不错,总结得很好。”

看他又转身去批折子,半晌也没一句话,我终于忍耐不住了,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他没回头,声音平平道:“生什么气?”我咬咬嘴唇,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不语。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5-31 14:33:00 +0800 CST  
第二十三章(4) 生死弦上说相思

看看已是晚饭时间,他神色平静地只是吃饭,还是一句话也无,吃完饭便又坐到书案前。我去给他添茶,道:“今儿也早些睡吧,累了那么多天,还没休息过来。”他淡淡道:“昨晚睡得很好,今晚稍微迟些。你去安歇吧。”

我懊恼地坐回椅子里,看着灯下他坐得直直的峻削背影,一时心里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桌子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起来。他抬头看看钟,转过身来望着我,道:“天晚了,怎么还不去睡?”我闷声道:“不用你管。”他看了我半天,叹道:“好了,快去睡吧。我已经不生气了。”

不知为何,听了他这句话我眼泪忽然冒出来,抹也抹不完。他神色一慌,丢下笔走过来把我拥在怀里,柔声道:“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说着用手来给我擦眼泪。我伏在他胳膊上抽泣了一会儿,扯过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泪,推开他道:“我没事儿了,你去忙吧。”他观察了片刻我的脸色,道:“好。那我再看会儿,马上就去歇着。”

我侧身伏在椅子背上,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终于道:“哎,我问你件事儿。”

他“嗯”了一声,转过身来望着我。

一手撑着下巴,我定定望着他,明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心中纠结,还是按捺不住问了出来:“如果有一天也有那么一个马嵬坡或牛嵬坡什么的,你会把我怎样?”

他一怔,马上反应过来,长叹一声,凝视着我:“若曦,那天的事情都是假的。我当时真的吓到你了,是不是?”

我把脸半埋进臂弯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涩声道:“真的都是假的吗?你还没回答我呢!”心里乱成一团,觉得他绝无可能有我预料之外的回应——而这一点,我似在希望着被证实,又似在期盼着被证伪,心底深处却又觉得意外的惊喜是了无希望的。

只是一瞬,可千年的时光已经倏然流逝。只见他静静回视着我,嘴角轻抿,淡淡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说完,复转身去批折子。

他语声平淡,凝固着的时空却骤然坍塌。我的心像被千钧之锤重重击了一记,从心底深处传来轰然的回声。这是一个纯粹虚拟的问题,已经过了那一关,我知道未来的岁月里必不会有比当初更凶险的境况出现。或者应该说,他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给了我一个现实的回答。可是不知为何,我一直不可控制地在心里一遍遍模拟最极端最无望的情况下,他会怎样对我。有时自思,也不免觉得自己是一个自虐似的追求着最残酷真相的人,因为在千百遍地设想了他种种可能有的语气、神态和言辞之后,即使我自己都找不出一个令自己舒心的回应。

而他的回应,竟然是这样的。这样简单,干脆,平淡,直白。

我静静坐着,心里却翻江倒海,电闪雷鸣。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他,让我偏偏遇到?为什么他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为什么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哪怕另一个稍微普通点儿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在那样的生死一线,他既不肯放了自己,也不肯放了我?此生遇到他,是幸还是不幸?是上天给我的莫大恩赐还是尘世最沉重的折磨?

心里千般滋味,竟无法分辨是悲是喜,是酸甜还是苦涩,是幽怨还是感激。半晌,我站起身紧走几步,用尽全身力气从背后抱住了他。他转身把我紧紧搂入怀里,温柔地亲吻着我的头发。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萧萧而下。他没有劝我,只是吻着我的额头、眼睛、嘴唇和润湿的脸颊,任我的泪沾湿了他的脸颊和嘴唇。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5-31 14:36:00 +0800 CST  
第二十三章(5) 生死弦上说相思

良久良久,我抬起头含泪看着他,他静静地低头注视着我,道:“还想问什么?”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不问我八爷的事?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他伸手抚展我微蹙的眉头,道:“当时很生气,我们曾有约定事事坦诚的。不过十三弟后来跟我说,你曾请他隐瞒此事。既然有原因,还有什么好计较的?说到底,老八也好老十四也好,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是老八,跑到我面前详详细细地述说当时……”说到后面他打住了,嘴角紧抿了下,脸上似有一丝寒意一闪而逝,继而微微一笑,亲了下我脸颊道:“你对我如何我还能不知?他人岂有置喙之地?我不认为你心里还装得下别人。”

我情不自禁地往他身上靠紧了些,垂头道:“那,那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何以离开八爷?”

他愣了一下,显是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道:“那是为何?”

我仰脸望向他:“因为我预见到八爷争皇位会失败,不愿和他一起过苦日子,要求他在争皇位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八爷曾问我为何不能与他同生共死,我告诉他我是贪生怕死之人。”顿了顿,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何以你认为我会像虞姬一样与你生死与共?你怎知我不会在那样的生死关头弃你而去?别忘了,不久之前我还想嫁给十四爷。”

他神色有些异样,轻轻放开我,走了几步之后定定地用琢磨的眼光看着我,半晌没说话。我扯了扯嘴角,嘲弄地笑道:“动摇了吧?怀疑了吧?没那么笃定了吧?”

他回过神来,无奈又好笑地斥道:“若曦,你天天都在瞎想些什么呢?想着怎样找个借口好让你自己狠得下心离开我吗?我想即使老八本人,都不会相信你离开他是因为贪生怕死。难道你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违抗皇阿玛的圣旨,在浣衣局七年日日夜夜所受的苦,都还不能让你看清自己的心?难道我还需要在这样一个问题上费神猜测?我是这样不解语的人吗?”

我怔怔地傻傻地看着他,有些心神恍惚。难道这茫茫宇宙中真有这样一个他,不管如何自失自疑追索,都让我无法失望无法找到理由疏离?

正发呆,忽觉得脑门儿上被他轻轻弹了一下,忙收回心神,见他正探究地望着我,沉思着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怎会在那个时候就预见到老八争皇位失败呢?就彼时的形势来看,即使太子也不如他的赢面大。还有,你怎会在四十八年就能提醒老八提防我以及隆科多等人?当时连我自己都尚无争位之心,和隆科多也甚少来往。对了,你曾经帮我做的账簿,也非同寻常。”

原来他一直在琢磨的是这些问题。我想了想,只得摇摇头道:“这件事我真的没法解释,解释了你也不见得更明白。你就当我做了个梦,在梦中预见到了这些吧。”

他转了几个圈子,又驻足看了我半晌,道:“我也只能这样想了。”沉思了一会儿,他拉着我手坐到床沿上,看着我道:“若曦,今天把话都说透了,你以后不用再躲着我了吧?我们之间,有何不可言之处?你何必定要如此自苦?”

我心头震动,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是,我以后再无不可对你言之事。可是,可是我曾经致你十年心苦,十三爷十年被禁,还有十四爷的指婚遗旨,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怨我恨我?”

他站起身来,目视前方,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一切障碍直到无穷远处,声音也如窗外夜色般低沉:“若曦,我一直愧疚没能遵从皇阿玛的遗命,可现在我渐渐相信执掌大清是上天特地赋予我的使命。那十年的挫折隐忍,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朕躬之前的磨练考验。十三弟一直和我甘苦与共,也只有与我共同承担了。”静了会儿,他收回目光坐到我身边来,握住我的手,定定看着我道:“有时自思,我会纳闷何以你能如此轻易地明了我,结果只能认为你我是注定要相遇相伴的。十四弟那点儿风波又算得了什么?你不过想找个小院子躲起来而已。”他暖暖地微笑着,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道:“自古以来,又有几个皇帝如我这般幸运,居孤家寡人之位而有妻如此?上天待我,实在甚厚,又何怨之有?你只是太脆弱了,我可不能像你一样。”

他深黑的眼眸里似乎真的承载着宇宙的奥秘和力量,又通过他的手坚定地传达到我心里。真的是上天注定,让我们相遇,让我来提醒八爷,以致十三被囚,我被贬浣衣局,而促成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夺取皇位的决心吗?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这样一个他的身边会凭空出现这样一个我?为什么他会如此根深蒂固地住在我的心里,如此轻易地了解我心底深处连自己都不能察觉不能理清的意念?我痴痴地傻傻地沉醉于他的目光中,热泪渐渐充盈了双目。

蓦地,他把我拥倒在床上。他的臂膀是这样地有力,他的怀抱越来越热烈;他的嘴唇是这样地柔软,他的吻越来越让人沦陷,让我向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飘去。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5-31 14:38:00 +0800 CST  
唉,23章完毕。这是我自己最满意的一章。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5-31 14:39:00 +0800 CST  

第二十四章(1) 梦里不知身是客

春天来了。风软软地吹拂过脸颊,调皮地在我伸向春天的手指间缭绕,在手心留下痒痒的亲吻。一场春雨过后,脚下的土地踩上去也是软绵绵的,掬一把在手,润润的散发着泥土的新鲜气息。我和巧慧各挎着采回来的半篮子蘑菇,一边往回走着,一边一起哼着曲子。膝盖有些疼,可是一点儿也不影响心情的明媚灿烂。

刚进院门,只见两个侍卫齐刷刷跪下来道:“给太太请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喜和宝成他们开始称呼我太太,现在连巧慧都跟着“太太”“小姐”地混叫,虽然不太习惯,也只好随他们去了。一边让两个侍卫起来,一边想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早?把竹篮给了巧慧,忙忙走进去,只见胤禛一身墨青斗纹鹤氅,正立在含苞待放的木兰树下,唇角藏着丝笑看着我。见我两手的泥,轻声责道:“这又是变什么花样去了?腿累不累?”我笑着冲他眨眨眼睛,赶快进屋去洗手。

他跟进来,拉我洗了手,又拿过毛巾替我擦干了。我一边给他解外氅的衣带,一边笑道:“今儿有新鲜蘑菇汤给你吃,好不好?”他双手环住我的腰,低头亲了下我的颈子道:“原来是个采蘑菇的小姑娘,难怪周身都有春天的香气呢。”我一下子脸上滚烫,搡了他一把道:“再瞎说就不理你了!”他却更紧了紧手臂,嘴唇轻弄着我的耳垂道:“本来就是嘛!”他身上熟悉好闻的气息整个笼罩了我,一阵晕眩袭来,我由不住软软靠在了他怀里。他的唇跟着一点点移过来,紧贴住我的,世界霎时陷入几乎窒息的一片黑暗。

又相拥良久,他下巴紧挨着我的头,叹口气道:“我竟不能时时见着你!”听他语气伤感,我忙笑嘲道:“时时?那还不得被你的臣子骂我红颜祸水?”他一笑,拖着我的手到了书房,坐下开始看折子。我在一旁陪他坐了会儿,想着巧慧做菜不知做得怎样,便要过去帮忙,他拉住我手,道:“让巧慧随便做就好了,你在这儿陪我。以后也不要老想着做什么新鲜花样,自己身子要紧。”我笑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活动活动才好呢。”

看他批了有大半个时辰,我走过去帮他捏着肩:“歇一忽儿再看。”他闭上眼睛靠在我怀里静了片刻,道:“老八怎么既没收了巧慧,也没让她嫁人呢?”我心里一酸,叹道:“你也知道姐姐和八爷的关系,八爷怎么可能收巧慧呢?要是嫁人离开姐姐,巧慧又不放心。巧慧到十三爷府上之后,我曾想托十三爷给巧慧找个好人家,但不久她又入宫陪我,一里一里就这么耽搁下来了。都是我和姐姐拖累了她,我们姐妹实在亏欠她太多。”他道:“我就知道你心里会不好受。你觉得宝成如何?他和巧慧年龄相当,前两年妻妾相继病逝,这样巧慧也不用离开你。当然,这也得他们两厢情愿。”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想着这个,心里一暖,笑道:“感情你让宝成留下来还有这个打算。你眼光不错,巧慧似乎跟他处得挺好,不过我还得问问她。巧慧若能有个好的归宿,我可得好好谢谢你。”他笑道:“不用谢我,只要你转告巧慧,哪天惹你生气的时候替我说句好话就行了。”我打了他一下:“原来居心不良,想在我身边埋下伏兵!”

他拉住我的手,轻轻抚摸着我手指上的茧结,半晌暗哑地道:“比以前好些了。”我鼻子酸酸,忙道:“好多了,很快就能全好了。”他抬头凝视着我,叹道:“若曦,我把你放在这小院子里,实在对你不住。巧慧过得好,也许你会心情好一些。”我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这里有何不好?我可觉得比宫里好多了。只是辛苦了你来回跑,本来就睡得够少了。”他握了握我的手,没说话。

晚饭后,俩人携手去院子外闲步。初春的薄暮,空气里流淌着嫩树青草的气息,呼之令人心旷神怡。我挎着他的胳膊,他慢慢走着,时不时低头含笑看我一眼。

走到一处大石上,我们停下来看那飞着一缕晚霞的天空下,群鸟啾啾欢唱着回巢。望着愈来愈苍茫的天穹,他握紧了我的手,沉沉地道:“若曦,本月初二,日月合璧,五星连珠。朕已经派人祭告此祥瑞于圣祖景陵,上天必助我为大清一澄宇内,造福苍生。”要是以前,看他如此郑重其事地解读所谓的祥瑞,我必会半开玩笑地打趣他几句。可现在,我对那恢恢如网密密编结的上天,却不得不增了几分敬畏,又看他如此在意,仰视着他柔声道:“是,上天一定助你。”他把我往身边揽了揽,静静望着暮色渐渐弥漫的天空,似乎整个人都融入到了那淡紫色的暮霭中去。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1 23:39:00 +0800 CST  
第二十四章(2) 梦里不知身是客

回至书房,他即开始批折子。过了大半个时辰,我拉他起来走动走动,瞧他心情甚好,便道:“我能不能求你件事儿?”他低头看了我片刻,道:“是关于老八他们的?”我瞧他脸上并无不豫之色,握住他手,点头道:“是。”顿了顿,接着道:“不要因为上次的事情记恨八爷和十四爷,好不好?”他凝视着我:“若曦,我已经放过他们了。登基之初,我已经昭告各地臣工,上缴先帝遗旨,还曾专门派人到老十四那儿垂查,他却匿藏不交。就冲这一点,我就可以制他的罪。至于老八,跑到朕面前说三道四,我也完全可以把他交到宗人府发落。我没有那么做,也是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希望他们知道感激君恩,同心为朝廷出力。”

我叹口气:“那他们现在行为如何?”他淡淡道:“表面上还好,只是背地里小动作不断。如果他们能善解天意,看清天命所归,支持新政为我所用,我就可以不计前嫌。坦白说,老八颇有才干,有些地方十三弟也不如他。如果他能诚心佐我完成大政,我求之不得。”
想起大火中的八福晋,我心里一抽,半日道:“那,那如果他们还是不肯为你所用呢?你会怎样处置他们?”他面色一肃:“那只能按规矩来了。我曾经答应过你,不会伤害他们性命,以后也是。”我恳求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可是,如果可能的话,对他们仁慈一点吧。”他柔声道:“若曦,我会尽力。难道我想在天下人面前落一个凌逼亲弟的名声吗?”我抱住他,偎在他怀里,心里多了一份希望。也许,也许我以前从电视剧和电视节目中知道的历史并不确切?也许八爷在雍正四年的死只是正常的染病身亡,和他毫无关联?也许上天会愿意垂怜,在他仅剩的十年间多给我们一些安宁相聚的时光?

胤禛走后,和巧慧拥炉刺绣时,我闲闲地提及宝成。清楚了她的心意之后,本想让王喜问问宝成的,后来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察言观色一番比较可靠,就趁着旁人都不在时有意无意地和他说起巧慧,心下对他的回应颇为满意。等胤禛来时,便忍俊不禁地向他描述起巧慧对宝成的评价:“‘这个人呀,傻傻的,最容易支使了!’”胤禛靠在引枕上,嘴角含着丝嘲弄看了我一眼,伸手把我一只手拉到他心口处握住。我撑头看着他,用小指轻轻挠了挠他手心道:“你猜猜宝成是怎么说巧慧的?”他漫摇摇头。我推他道:“猜嘛!”他还是摇摇头,淡声道:“这个题目太难。”说着便伸手去案上拿书。

我无可奈何地气掐了他一把,自己却忍不住笑起来,学着宝成的口气道:“‘巧慧姑娘贤惠周到,一心为主,令人敬服。’”说完盯着他道:“此等事闻而不嘉悦者除非呆皇帝也![1]”胤禛好笑又好气地斥道:“你怎么把我朱批上的句子用这儿了?”继而笑笑地点头道:“这叫做有其主必有其仆。” 我睨了他一眼:“我何时欺负过你?你何尝又像宝成那么老实了?”他放下书,郑重地道:“让我想想。”说着真闭目想起来。我在一旁看着他,正要说话,忽见他睁眼道:“我觉得被你欺负得有点儿少。” 我一下子笑倒在床上,耳根处缭绕着他低低的沙沙的笑声,像五月天阳光下吹过金色麦浪的风。

下定之后,宝成即搬至山下酒肆中居住以避嫌,我和巧慧的生活则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虽然大部分新婚用品和嫁妆都是从十三王府中送来,仍有很多琐细之处需要费神安置。尤其是嫁衣,是我给巧慧量了尺寸之后,送给王府里的裁缝裁好后亲自缝制的。胤禛看我如此忙碌,要给我添两个丫头伺候,我忙摇头道:“不要。多两个人生人天天晃来晃去的,不舒坦。”他只好作罢。又道:“你就由着自己性子办,别住在这儿跟坐牢似的。”我亲了一下他脸颊:“我好得很。快看折子吧。”想着他虽一再说“诸事随性”,也有心让巧慧有个隆重热闹的婚礼,但毕竟还是不要招摇为妥。

[1]雍正批李卫折:“好事好事!此等事览而不嘉悦者除非呆皇帝也!”只是没能查找到朱批年月日期,所以有可能在若曦引用这句话之后。请历史观严格的同学见谅。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1 23:41:00 +0800 CST  
第二十四章(4) 梦里不知身是客

宝成去后,我独自一人来到常和胤禛携手共立的那处大石上。明媚的阳光里,浩荡春风从我身上扑打着翅膀飞过,卷动了我的裙裾。这美丽的春天里,还会发生什么呢?这样执手相依的日子,还能有多少?生命中的痛楚,是不是总会比欢乐来得轻易迅速?一阵风送来一朵蒲公英的绒伞,盈盈飘至我面前,我热切地伸出手去,将它合在掌心。只是不是他的手不是他的脸颊,只是总有那么些时光不能时时握在手里,挽不住的流水般从指间逝去。

一面惊心焦虑着,一面做出如常的平静,一面强烈的思念如火如荼地燃烧。终于到了成婚的日子,胤禛披着淡淡暮色来到,已拜过天地的一对新人重新跪下向他行礼。他携我一道坐下,含笑受礼毕,王喜引着新人去往东厢房的新房。望着身着嫁衣的巧慧同着稳重厚实的宝成一步步走向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我不由泪眼模糊。微笑着眨亮了眼睛,转头却见一旁的胤禛面色沉郁地坐着,眼底透着哀戚。

我心里一紧,难道十三已告诉了他那日的事情?走过去握住他手,温柔地看着他道:“你这是怎么了?做了媒人反而不开心了?”他起身反握住我的手,薄薄的嘴唇紧紧抿起,眼里化不开的伤痛使得那对瞳仁分外沉黑。默默地凝视我半晌,他一字一顿道:“若曦,我竟从不曾让你披上嫁衣,做我的新娘。”我心下一松,紧接着又是一缕辛酸,偎在他怀里,仰头在他耳畔悄悄笑道:“这么老的人了,还好意思做新郎?何时变出这么个多愁善感的脾气来了?”他不语,只是用力地把我抱在怀里,一遍遍地重重亲着我的头发。

因为怕我随着他睡得太晚,胤禛现在一般不到子时就安歇,只是起得更早了,他是严格秉持着“今日事今日毕”原则的。夜已深,适才近乎激烈的相爱却让我无法如往常一样沉睡。悄悄下床挪近些灯,我半搂着他,细细地贪婪地看着他的面容。他静静地熟睡着,像个孩子一样安详,微抿的唇角似有若隐若现的笑意。我俯身想噙住那丝笑意,却怕扰他醒来,只得用目光恣肆地去感觉他面容的每一丝变化,生怕漏下一点半点,不够用作独自一人时思念的画面。良久终于狠下心吹熄了灯,呼吸着他的气息睡下。

朦朦胧胧间,觉得他悄悄起身,又给我掩好了被子。待他俯身低头来亲我时,我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他轻笑了声,在我耳边低低道:“今儿怎么醒了?快接着睡吧。”我调皮地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软声道:“我不困,我要陪着你。”他揽我坐起,起身拿了衣服给我披上,道:“可不能次次这样,天还早着呢。”

来至外间,王喜已在候着服侍洗漱,便笑让他先准备早点去。四月的后半夜依然清冷,用热手巾给胤禛擦脸时,他忽然按住我的手,直直瞅着我道:“我开始心猿意马了。”我心下一荡,踮脚在他两边唇角各吻了下,道:“这够了吧?”他叹口气道:“更糟了。”我脸上滚烫,忙推他坐到椅子上:“得结辫子了。”他乖乖坐下,任我把头发打开。他头发很多,还是卷曲的,想起当年他送我的那个鼻烟壶,不由笑道:“那年的那个卷毛小狗,你说更像谁呢?”他道:“都像。”我忽然想到别的上去,心里一阵酸痛,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他也突地沉默下来,屋内霎时只余潜藏着刻骨忧伤的静谧。

忽听屋外王喜的声音:“太太,皇上的早点好了。”我忙清了清嗓子,道:“送进来吧。”王喜躬身进来,把托盘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又打千静静退出。我打发他吃了早点,等他开始阅折子,才自去梳洗。

天将五更时,送他到院外路口处,正有一弯银闪闪的下弦月挂在墨蓝的天空,恰恰悬在路的前方。我握着他手笑道:“月亮给你照路呢。”他一笑:“是。外面露水重,快回去吧。”我道:“骑马来的还是乘车来的?路上小心,别急着赶路。”顿了顿,又道:“再多加几个侍卫吧。”他看了我一眼,温声道:“放心,十三弟刚给我加了几个,在山下等着呢。天气好,骑马来更舒服。我去了。”我点点头,放开他的手。他轻笑着抚了下我脸颊,转身大步离去,直到融于月亮下的黑暗中。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1 23:45:00 +0800 CST  
第二十四章(5)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个多月后,十三来看我,方才知道约从半年前开始,即几次发现有人在夜间把类似的传单贴于闹市或街巷,甚至顺天府衙门门口。宝成那日所遇事件不过是其中之一,只是之前没有发现蔓延至京郊乡下,或者无人敢呈报上来。不问我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处置,他们兄弟俩虽然在一众政事上雷厉风行,可即使铁拳,砸在棉花上又能有何效果呢?沉默半晌,我道:“你告诉皇上了吗?”他摇摇头:“暂时还没有谈及此事,不过皇兄肯定也有所了解。等有些头绪再说吧,不然只能让皇兄添堵。”我看着他道:“你以为幕后主使是谁?”十三眼光一闪,回视着我道:“四月,有滦州人蔡怀玺前往景陵求见十四弟,被十四弟拒见之后,写了一些‘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为太后’的字条投于院内。差不多同时,天津州民人郭允进自称遇洪觉禅师授韬略,书写‘十月作乱,八佛被囚,军民怨新主’的传单,浙江人欧秀臣把它刊刻,广为散布[1]。这两件事你怎么看?”

我愣了一下,问道:“八爷并没有被囚,是吗?”十三道:“是,没有被囚。”我心里理着这些看似相反的事情之间的联系,半晌之后沮丧地道:“我不知道。”十三点头:“若曦,你能说‘不知道’,我很高兴。有些事情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很难分清内里的因果对错,有时也会引火上身。当事人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力去避免最坏的结果。”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好沉默不语。

或者我只能像十三劝诫的那样,置身这些斗争之外,把握住能把握的时光吧?梦里不断出现的惊怕让我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和胤禛相伴的时刻,以致于一开始他有些懵懵的,常用带些宠溺又带点儿不解的神情看着我,不过很快就习以为常。他不在的时候,我陷入前所未有的热烈相思,只好一笔笔地临摹他的字帖,或者一遍遍地读他的朱批,从中感味着他的喜怒哀乐。

有次他临案阅折,我在一边拿他做模特画画。画着画着,看到他头发卷卷的辫梢,灵机一动,就给他加了个以前西方绅士的发型,自己不由莞尔。他凑过来一瞧,眉毛蹙了起来。我忙抬手把他的眉毛抚平,看着他道:“不许说不准这样画!”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在我额头上轻轻弹了下,道:“那也得把我的鼻子画直了吧?”我看着自己的涂鸦,笑辩道:“这不刚开始画嘛!”他又打量了下我的大作,道:“虽然画得水平不怎么样,倒是有点儿郎世宁的西洋画风。”略一停顿,笑道:“你要是能画好,我倒可以带回宫去挂着,就算你在宫里陪着我了。对外可以说是郎世宁画的,反正他那个人糊里糊涂的,向来不记得自己画过多少画。”我横了他一眼:“为什么要让你带回宫去?你在宫里又不少人陪!”本来也没当真生气,说出来之后却气上心头。他看我脸色不好,把我拉进怀里,低声道:“好了,不是让你陪着我,是让我可以好好想你。”我心下一软,道:“那你同意我这么画了?”他瞅了我一眼:“哪敢不同意!”

我来了兴致,开始认认真真地画起来,把他不在时的每一点想念和爱恋都倾注在笔端。然而自从进入八月份,他来得越来越少,只不过每隔十来日送来一封书简,上面也不过寥寥数语,告诉我朝事繁忙,一切安好,不需记挂,叮嘱我按时诊脉吃药。有时候也随信附带着一些批过的奏折,说让我看了解闷。这些奏折显然都是他让人筛选过的,绝无有关八爷等人的只言片语。但除此之外,各种折子都有,并不避讳。从之前的奏折里,我约略知道十月份他要从圆明园回宫为皇后举行册封大典,年妃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心下不由越发地落寞。十三来看我时,经不住我一再追问,又怕我胡乱担心,才告诉我这几个月来年妃病情日益加重,为宽慰她,胤禛甚至暂停了对年羹尧的处分。

十三走后,我随手拿起正为他缝制的一条腰带继续刺绣,刺了几针却觉得手微微地发颤,针也仿佛锈住了,拔不出来,就那么滞留了在心尖儿上一般,每一点微动都让那疼痛蔓延开去,直到每个神经的末梢。扔下针线,扑到床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哭起来。想着他此刻也许正在年妃榻前执手相慰,轻怜密爱,却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心里又悲又苦,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他是皇帝,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极致,我又怎能和一个病中的女人吃醋?心里一遍遍地劝慰着自己,理智上也早就知道这种情况无法避免,人到此处却终是无法不伤心不委屈。好容易渐渐收了眼泪,静了静心神,就听到巧慧在门外请我去吃饭,看来她已等了好长时间,只是不知如何劝我。

随便吃了几筷子,回到屋里又对着那条腰带发起呆来。看来十月底的生辰,他是不会在这里了。想至此处,不由得骂自己怎么如此不争气,当年的张晓如何可以忍受这样的状况!不但和几个女人分享一个丈夫,还在这小院子里一边吃醋一边心心念念地盼着他来!倒在床上,拿枕头捂住了脸,开始幻想着如果离开他,到漠北江南,担风袖月,遍游名山大川,该是多单纯的开心写意,该是多潇洒的风采气韵!思及离开以后,他日日想我却不可得见的痛苦,竟然心情好了很多。于是开始琢磨怎样才能偷偷溜走让他着急难过,却忽然想起他最近诸事劳累,时常咳嗽,再加之心境忧虑,不知好些了没有? 刚才的得意一下子烟消云散,又开始心疼起他来。这样一时自虐地想着他和年妃在一起的情景,一时又是满心的疼惜和思恋,一时又告诫自己不要想这个呆皇帝,各种念头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竟致一夜无眠。

[1] 来自冯尔康《雍正传》。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1 23:48:00 +0800 CST  
第二十四章(6) 梦里不知身是客

果然,十月十一月两个月,胤禛一次也不曾出现,只是越来越勤地派人送来书信,内容也越来越长,并一再要我写回书给他。冷落了他几次之后,终是心里不忍,强忍着辛酸回信让他勿牵勿挂。隆冬的院子里,连鸟儿都来不了几只,只有灰灰的天底下无穷无尽的寂寥冷清,只有屋顶上呼啸来去的寒风。我长日枯坐在屋里,任巧慧想尽办法,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待到再见面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二日,又要过年了。他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眸依旧锋利,只是容色疲倦,整个人也瘦了一圈。走到我面前,他轻轻托起我的下巴道:“脸色这么不好?何太医怎么还跟我说你身子不错?”我想狠狠打开他的手,却终只是别过了头去,看着地面。他叹口气道:“是心里不痛快。”攥住我的手,拉我坐在床沿上,凝视着我道:“若曦,年妃去世了。”我一惊,抬头看着他。他神色伤感,叹口气道:“我当初宠幸她,一大部分原因是想给年羹尧面子,处置年羹尧时却恰逢她病中。从十几年前入雍王府开始,她一直对我温顺敬慎,事事尽心尽力,最后也不曾为自己哥哥求过一句情。若曦,我不能对不起她。”我没来由地落下泪来,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这个可怜可敬可佩的女人。他搂我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道:“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怪我,只是一个人难免伤心。快想想别的吧,比如说,你想怎么罚我?”

我伏在他怀里不吭声,想着前几日的书信中,他因年羹尧之死前所未有地长篇抒发。他终是在年妃逝后赐了年羹尧自尽,即使他不想伤害年妃,即使年羹尧是十三被囚的十年间,他唯一可稍解烦忧的至好知己,不禁为他感到凄凉无奈。忽然记起那条腰带,起身到柜子里拿出来,道:“来试试,看合适不合适。”他一笑:“新年礼物?不过我可把你的新年礼物给忘了。”我横了他一眼道:“本来也没指望你记得。”说着给他解下身上的,把新的围上。他用手挡了下我的手道:“这内层绣的什么字?”说着念出来:“壮志以身成,恒劳须知逸。致胤禛生辰。”念完了,没说话,只是满面愧疚地看着我。我推他道:“好了,以后不用你天天把那张纸带身上硌着了。”他道:“那可不行,不带会觉得少点儿什么。”我不由笑道:“那我不是白费工夫了?”

胤禛嘴角浮上丝笑意:“总算笑了。连自动请罚都没用。”我歪头瞧着他:“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就罚你今天给我做个菜吧。”他一愣,道:“换个题目行不行?这样吧,罚我今年给你贴春联吧。”我一听不由放声笑起来:“还记得去年的春联呢!你这哪儿是自罚,分明是复仇!”他看着我道:“你不会还想用上次那样的春联折磨我吧?”想起他每次走过那些春联必无一例外地蹙眉摇头叹气,以致我不得不让王喜提前统统揭去,笑得伏在了床上。笑了一会儿,却趴着没了声音。他坐到我身边,强把我抱起来,见我满脸泪痕,慌着紧紧把我贴在胸口,哑声道:“若曦,你知道我给你的心是完整的,对不对?”我倾听着他的心跳,缓缓点头,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然而,他很快离开又回宫去了。年羹尧已死,他是不是腾出手来要对付另一些人了?新春的炮竹声中,我孤零零地立在枯寂的院子里,看着红彤彤的春联上他干净刚硬的字,回忆着他爬上爬下亲自贴春联的样子,苦涩酸楚的心境中还是掺进了几丝甜蜜。不知为何,我会不断想起已离去的年妃。胤禛宠她因年羹尧起,却不因年羹尧终,甚至在已下定决心赐死年羹尧之时,仍然晋封她为皇贵妃。可册封皇后的大典上,却又取消皇妃命妇们朝贺皇后之后须向贵妃祝贺的惯例,只是为了没有其他女人稍损皇后的尊荣。尊皇后,宠年妃,胤禛严格地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一切。有时候,我实在分不清自己是喜他这一点还是恼他这一点。年妃,她又会怎样想胤禛呢?她爱他吗?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还会愿意做他的妃子吗?一片凉凉的雪花忽地从天而降,溶入我眉心。我心下百味杂陈,才蓦然惊觉,张晓,真的只是我前生的故事了。

雪一片一片飘落,远处似有隐隐的冬雷声传来。雍正四年就这样来了。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1 23:52:00 +0800 CST  

第二十五章(1) 风乍起,青萍转成雷

轰轰烈烈的年大将军的一生就这样在雍正三年末谢了幕,对他的处置过程也几乎波及到了上至朝堂下至地方几乎每个角落的政治脉络。川陕自不必说,直隶、河南、山西、湖北、湖南、安徽、江苏、云贵、甘肃、广西等多省的督抚官员都或深或浅地参与牵涉进来。我曾经疑惑地问胤禛,为何把年羹尧一案办得如此张扬,而不是低调进行。他一笑,让我自己猜。
细细回忆着相关奏折,琢磨了老半天,我才终于明白他当初要以一枚棋子“从根本上决定整个棋局方向”的用意。年羹尧威势赫赫,所任用、排挤、拉拢、得罪的官员遍及朝堂内外,甚至还涉及到了十三以及蒙古扎萨克郡王额驸阿宝,朝政军务大事也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通过处置年羹尧,胤禛安抚了与年不和的人,瓦解、警告或处罚了年的亲信,借机让隔岸观火的人表态,可说是顺着年羹尧这根藤,把与之有关的各方关系都或深或浅地清犁了一遍,使得他们从心理和现实上都接受了他的权威。把年羹尧从川陕总督降谪为杭州将军,则顺便又把沿途各相关人员敲打了一番,让他们认清形势站对队伍,使得他的实际控制力直达江南这个文人簇兴之地——那也是除了朝堂之外,八爷声誉最隆之处。由于年羹尧一案直接涉及朋党、贪污等与新政相悖的理念,而年又是胤禛宠信十多年的潜邸旧人,更是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为新政开拓了全新的局面。年羹尧的声望,本来是胤禛处置他的最大障碍,如今却被他将计就计,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个年羹尧,可说是被他运用到了最大值。

胤禛对我的理解颇为嘉许,只是觉得我这种解闷方式未免太伤神。可不是吗?把这些大概想了一遍,已经不知道牺牲了我多少个脑细胞,亏自己还是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人,当年考取的也是全国顶尖的大学,不由感叹政治不是每个人都能玩的游戏。那么,他又会以怎样的手段对付八爷、十爷、十四他们呢?他说过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可是时格势禁,如今的形势是否会迫使他改变主意?每思至此,心里就不禁惊惧恐慌。目下已是雍正四年正月下,八爷会在何时遭厄?十四是不会死的,可十爷的结局又是怎样的?他会和八爷一起死去吗?如果胤禛真的处死了八爷和十爷,我又该以何样心境自处和面对他?从以前的经验看,似乎我每次求情,效果都适得其反。但是,我就这样在这里坐等着听他们的死讯不成?

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越想越是五内如焚。胤禛看着我道:“你这是怎么了?自从过了年怎么就有点儿魂不守舍的?”

我冲口而出:“我闷得慌。要不你让我到外面周游天下吧!”

他正在奏折上写字,随口道:“好啊。等过了这段时间,我放十三弟几个月假,让他陪你去,十三弟这几年可是累坏了。你们俩倒真是像,从小就爱做这种梦。”

我心下一惊,为什么是过了这段时间?叹口气道:“十三爷是不会同意的。我自己去怎么样?”

他道:“也好,让侍卫跟着出去逛几个月再回来。”

我没吭声,半晌道:“我不要侍卫,我想一个人去。”

他的笔颤了一下,回头望着我道:“一个人去是不可能的。让侍卫跟着,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过过几个月就得回来。若曦,你又想离开我了是不是?”

他前面的话说得笃定强硬,到最后一句时眼睛里却现出从所未有的不自信。我心里一痛,忙伸手轻轻掩住他的眼睛:“不是。我这不是从小的梦想嘛!”

他握住我的手从眼睛上拿开,细细打量着我的神色:“你有心事。哪天想好了告诉我。”

我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头上,心里热热的疼痛弥漫了全身。如果我离开了,该会怎样想念他?他呢?夜深人静时,还有谁能陪他随意随性说说话?那偌大的辉煌的宫殿,让人失去了本性,成为它的附属物,即使强大如他,也还是不能越雷池一步,时时事事都要维护着皇权的尊严。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4 23:29:00 +0800 CST  
第二十五章(2) 风乍起,青萍转成雷

“雍正四年”,这个数字像一道魔咒般紧紧贴附在我心上,揭不下撕不掉抛不开。我开始间或地做噩梦,被某种奇怪的难以描摹的恐怖吓醒,尤其是胤禛不在的时候。好在自过了元宵节后他隔三差五就过来,大部分时候我也就睡得还算安稳。然则二月份以来,胤禛自己也变得颇不淡定,常常半天都一言不发,连折子都看得有些不入心,往往看着看着就走了神涩在那里,眼睛里的阴郁愤怒竟是要溢出来一般。让他歇会再看,他又不肯。我从不曾见他为朝事如此动容失态,想法子逗他开心,他却只是摇摇头抱住我,看向我的眼神里竟带着丝孩子般的无助。我不由大为诧异,他这是怎么了?若是其他朝事,他不会这样一字不提;若是为八爷他们,也不至如此伤痛脆弱。

想着甜品能提升人的心情,这天我特意给他做了些蜜汁桂花玉蔻糕,又让王喜拿出头年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给他泡了壶好茶,摆在木兰树下的花梨木小圆桌上。阳春三月的午后,阳光清亮温馨,空气中浮动着晚开的淡淡木兰香。看他躺靠在逍遥椅上吃了几块点心,神色放松了很多,我心里也是一松,笑道:“茶也饮了,到底是什么水?尝出来没有?”他静静注视着我:“倒似梅花上的雪水,可是又有些不同,是什么缘故?”我赞道:“有长进。只不过贮存的时候,把茶叶和芍药花瓣放一起了一个多月。”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半晌却郁郁叹道:“茶和芍药花放一起,倒是可以相得益彰。”我一愣,不知他何以如此。迷惑地看向他,他正仰望着木兰花叶间海水般的蔚蔚蓝天出神,忽道:“若曦,我得给咱们这院子取个名字。”说毕起身,携着我手到书案前,行云流水般地写下两行字:

循理安舒曰泰,临政无慢曰泰。

写毕,见我怔怔望着他,微笑道:“你怎么傻了?觉得如何?”我眼睛热热的,温柔地凝视着他深黑的双眸道:“泰园,我很喜欢。”他轻抚了下我脸颊,微叹一声道:“现在到临政无慢的时候了。”我瞧他虽仍旧没把心事说出来,眼里的痛楚却似是化解了不少,心下愉快,给他折了几枝木兰花来,插在书案旁边架上的青花八宝勾云纹瓷瓶里。

然而这件事对他困扰之深,显是前所未有。直至五六月份,他神情才逐渐恢复正常,眉宇间却留下了一痕永远的悒郁,似乎再也不能抹去。一个人的时候,不禁猜测胤禛究竟所为何事?他向来对我言谈无忌,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件事还是和八爷等人有关。可八爷他们能用什么方法让他受伤如此之深呢?十三绝不是他们能以任何手段撼动分毫的,我又远在世界之外。有心开口问,却怕再惹起他好容易压下的伤心,心里也隐隐惧怕知道那些可怕的权谋,不管是八爷他们的还是胤禛的。刚好六月中,巧慧诊出有了身孕。我喜出望外,天天想着法子给她张罗好吃的,暂且把各种思虑放在了一边。可巧慧大为不安,一再央求我按胤禛的建议再添两个丫头,我拗不过她,只好让十三从府里送了个婢女过来,取名墨香,照应巧慧的一应起居。

眼瞅着已进入四年的七月,我的噩梦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梦里原本模糊的恐怖感也渐渐化作八爷十爷十四日益清晰的脸容,甚至胤禛的怀抱也不能让我再安睡。一日午后,在榻上小憩,朦胧间似乎到了一处青葱竹林,竹风飒飒里,迎面遇见八爷一袭月白长衫,含笑而来,十爷在后傻呵呵笑着相随,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正要上前拜见,前方地面骤然坍塌,现出一道万丈深渊。我大声提醒他们停步,他们却似没有听见,径直向着深渊迈步前行……惊叫一声醒来,发现躺在胤禛有力的臂弯里,他正满面焦灼地轻声唤着我。我紧紧抱住他,却不知如何解释,生怕引起像以往那样不可预料的后果,只好含糊地说做了个怪梦。第二天胤禛回圆明园时,我让他带话给十三来看看我。胤禛看了我一眼,应了声“好”。

十三很快到来,眉梢眼角也是掩都掩不住的沉重和伤感,只是一开口就让我明白他的心思一如既往地清明锐利:“若曦,你要是想跟我打听八哥他们的事儿,只能让你失望了,我是不会说的。”好吧,和你们这些人精比心眼我当然比不过,好在我是穿越过来的,虽然对历史只是一知半解,但却记得八爷似乎是在九爷之后不久去世的,我只要刚好赶在八爷去世之前就行,不用太早但也不能太晚。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我道:“我不问和八爷他们有关的事儿。十三爷,我是想托你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十三诧异地道:“和八哥他们无关的心愿?”

我笑道:“你话都说在前面了,我怎好让你为难?不过是和九爷有关的。”

十三纳闷地道:“你不是向来和九哥合不来,看他不顺眼么?今儿怎么想起他来了?”

我点点头:“我向来不喜欢九爷,你是知道的,也绝对不会为他求情。这个心愿和玉檀有关。”说完,从抽屉里拿出玉檀留下的血书:“如果方便,我想请你把这个交给九爷。他看了之后,如果有什么要求,也请你答应他。”

十三展开血书看了看,长叹一声:“好,我答应你,老九是该偿还一下这笔血债。他现在由直隶总督李绂圈禁在保定府,路途虽不远,但也要出京。我可能得迟些日子,找个合适的时间才能去。”

果然已经被圈禁了,看来八爷的境遇也差不多。我道:“看你的时间,这不是什么急事儿。不过回来之后,望你尽快给我个回话,别让我等着。”十三点头应允。我又嘱道:“回来即使忙,也派人给我个信儿。”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4 23:31:00 +0800 CST  
第二十五章(3) 风乍起,青萍转成雷

十三去后,我天天算着日子。如果历史一如既往不差分毫地行进的话,我实在盼着他去得晚些、再晚些。可是又怕他万一已经去了,九爷见信之后死去,十三回京却被什么事儿给耽误住,不能马上来见我,那岂不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既怕十三来,又怕他不来,近一个月的时间我简直惶惶不可终日。焦躁纠结到极点时,真想偷偷溜出去,离整个世界都远远的,永远不要知道和八爷等人有关的任何消息。胤禛看我如此不安,问我怎么了,我不由旧话重提:“我要去实现我的梦想。我想一个人去浪迹天涯!”

他正缓缓踱着步诵读佛经,随口道:“又来胡思乱想了。”

我一扭身坐到椅子上,闷声道:“哪天我一个人偷偷溜走,到西北找敏敏格格去。”

他看了我一眼,揶揄道:“好啊,只要你识得路。”

我赌气道:“只要你答应不派人跟着我。”

他简短地道:“不答应。”

听他说得如此干脆利落,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狠狠顿了下脚,却“哎哟”痛叫了一声,原来不小心牵连到了膝盖。他忙近前来,弯身帮我揉了揉,责道:“身子这样,还不好好保养。这哪儿能到处逛呢?”看我一脸气恼郁闷,对我笑道:“我答应你,只要你身子养好了,我就放你一个人出去,过三个月再派人把你找回来。”

我嗔了他一眼:“又来骗我。身子好不好还不是你说了算?你给何太医一个眼色,何太医敢说我身子好了?”他捏了捏我鼻子,笑道:“算计得还是一样清楚。这样吧,我们来定个简单易行的规则,你就不会被我骗了去了。”

见我来了兴致,他笑道:“咱们来扳手腕。只要你两只手能扳得过我一只手,我就放你一个人出去逛三个月。”我盯了他一眼,看他嘴角含着丝戏谑,心想这个法子倒也公道,不然我也想不出更好的。便道:“一言为定。你可不准反悔。”他嘴角微扬:“金口玉言。”瞧我有点儿跃跃欲试的样子,嘲道:“要不现在就试试?”说着坐下,把一只手立在桌子上。

我看了一眼他的手,做出犹豫的样子,踱了几步,嘴里喃喃道:“现在?恐怕不好。还是先找王喜练练吧。”不等话说完,趁他正瞅着我的空儿,双手抱住他的手用力往一边扳去。满心指望这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一击能收到奇效,谁知他的手只是稍微抖了一下,便纹丝不动了。我泄气地伏在桌子上,瞪大了眼睛气盯着他。他笑起来,屈指弹了下我额头,道:“战术不错,战斗力却实在太差。赶快安心养身子吧,没准儿一年半载后会有长进。”我心里觉得又上了他当,却也找不出反击之道,简直恨不得再给他吃盐浸点心。这呆皇帝,有时偏偏不怎么呆呢!

其实不过是苦闷中的一点念想乐趣罢了。扪心自问,我真舍得下他吗?即便他真的同意了,我又怎忍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八爷他们不闻不问,自己躲出去在湖光山色里做鸵鸟?即使不能救他们,即使历史的车轮终要以既定的方式在他们身上碾过,我也必须在他们离世前见上一面,也许可以减少可能的痛苦,也许可以完成某个未竟的心愿,也许……也许直面他们的困厄,让自己感同身受,是我唯一能选择的某种意义上的分担。

八月二十七日,胤禛带给我十三的来书。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展开了九爷最后的命运:“……二十六日晚至保定府,九隔窗阅书后,放声大笑:‘玉檀不悔!无怨!哈哈!为什么是不悔、无怨!’痛哭良久,后即求鹤顶红一瓶。予之。临终前曰:‘世上竟有人能令我虽死亦不得心安。’……”

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对着空气呆呆发怔。桀骜阴狠的九爷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敛财、掠色,如毒蛇一样能在敌人最无防备处落口。直到被囚禁入牢,他都不肯向胤禛低头;直到康熙已彻底抛弃八爷,他依然效忠于他,在八爷病重强被移回府邸时为他直言干触龙鳞。他这一生,视女人如粪土。女人于他,不过【是用来穿的,身子怎么爽怎么来;要么就是工具,笼络人心,刺探消息。(桐大原文)】在生命的尾声,他居然放下了最后那点桀骜的抗争,为玉檀痛心一哭,为玉檀甘愿求取了一瓶鹤顶红。若玉檀泉下有知,凄冷的一生是否会添一点暖色?或者,她早已情至深处无怨尤,反而是我多此一举?然而,这确是我想要、想看到的一种结果,九爷没让我失望。

只是,还有更迫切的现实等着我去面对。强撑起身子坐直,抬头正对上胤禛深黑的瞳仁。他静静注视着我,道:“老九不是你的目的。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省得一天到晚焦躁不安。”

我回视着他,求恳道:“我要见见八爷和十爷。”

他面色一寒,淡淡道:“若曦,我不喜欢你见到老八。”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可是他会死的!临死前,难道就不能让我见他一面?姐姐虽对他无爱,却终有恩情;我在宫中多年,也一直承他打点照顾,尤其是太子爷求婚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4 23:33:00 +0800 CST  
第二十五章(4) 风乍起,青萍转成雷

他定定地看着我:“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我的确有意处死老九,但老八不同。老八在一些朝臣和江南文人中素有声望,如果杀了他,得失很难估量。再加上你和十三弟又为他求情,我也只好一动不如一静了。他今年二月才开始圈禁,饮食起居虽比不得从前在王府中,可我并不曾亏待他,他的身子也一直甚好。他不会死的。”

胤禛不会杀他,而且也并没有折磨他!我心里一阵轻松,忽想到一件事:“那如果他自杀呢?”

“他怎么会自杀?”胤禛扯了扯嘴角,声音平平地道:“老八曾经对身边太监说:‘我向来在家,每餐止于饭一碗,今饭加二碗。我断断不愿全尸以殁,必使见杀而后已刑。’他一直在想法子激怒我,使我对他处以极刑,只是自杀的话,如何能让我落下千古暴君的声名?此其一。其二,他多半也还在等着看我笑话。你放心,他不会自杀,我亦不会杀他。”

我疑惑起来。胤禛如此笃定,难道八爷真的不会死去?可是我应该不会记错,八爷是在雍正四年去世的。或者他会得急症而亡?或者有人瞒着胤禛想暗害他?毕竟二十年来的经验说明,历史一直在既定轨道上前进。想至此,我再也顾不得其他,急道:“可是我知道他会死的。胤禛,你就让我代姐姐,在他临去前见他一面吧!”

胤禛凝视着我:“若曦,这次你的梦一定是错了。”见我摇摇头,仍是一副倔强的样子,他无奈地叹口气,低头思忖片刻,盯着我道:“仅此一次。明天十三弟会来安排你见他。”

我长舒了口气,先见八爷吧,十爷应该更容易些。打量他脸色仍然不豫,我忙举右手握拳在胸前,郑重地道:“仅此一次。不管如何,我以后绝不会再见他。”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晴好的秋日,阳光温暖,天空如一袭碧蓝碧蓝的软绸铺展着,在风中波动着微微的暗纹和华光。随来的侍卫和宗人府属官等人都退了下去,我下了马车,立在一处高墙外,等十三亲自用钥匙打开了一扇小门,缓缓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很快看到天井里一棵黄透了的大银杏树,不知已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洗礼,在这个秋日愈发闪烁如金。树下,一袭月白长衫的八爷正独坐在石桌前下围棋。我静静站住,看他执起一枚白子落下,半晌,又落下一枚黑子。他的侧面清清冷冷,嘴角含着的笑也冷冷清清。那闲坐落子的样子,一如多年前,论雅致似竹露清风,看风姿如明珠润玉。偶尔一阵风来,吹落几片金黄的叶子,飘飘落在他周围,洁白的袍裾也微微飘动。

不知道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还是我不小心踩碎了落叶,他住了棋步,缓缓转过头来。并无一丝讶异,他静静注视着我,嘴角的笑意渐渐漾开,清亮的目光如秋日寒潭,深不见底。我抑住眼底的泪光,上前几步,向他做了个福。

他姿态闲雅地起身,含笑道:“不敢当。你气色倒是比上次见时好多了。”

上次?那是出宫前养心殿那次了。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打量着他。脸色依旧晶莹如玉,只是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眼角有了皱纹,鬓边添了几缕银发,却不过给那明月清辉般的风姿增了几分岁月的幽深,即使这午后的秋阳暖暖照着大地,也似有月华隐隐洒落。

“若曦!”他把我从淡淡月光的梦里唤醒,我看向他的眼睛,里面波光微澜,辨不清情绪,声音里却依旧有着温和的笑意:“你为何总用这样悲伤哀悯的目光看着我?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姑娘时,就是这样的目光。”

我一惊,忙把目光转开,嗓子哽住了,半晌回视着他道:“最近身子可好?”

八爷微微地笑着:“甚好。皇上待我甚好,李福和制膳太监都还在身边服侍。”

我默默地看着他,良久问道:“爷身上可有什么旧疾?让太监常备些药在身边吧。”

他含笑看着我:“你放心,只是旧年腿疾,并无大碍。皇上派太医定期前来珍视,从无缺漏。”

我有些小小的失措,不知如何继续这样的对话,只得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淡然地笑着:“此生已尽,不过一个人下下棋而已。”

我直视着他笑若秋水的眼睛:“可有什么需要若曦做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皇上不会为难弘旺的。”

我的眼睛中有泪意。向他敛衽行了一礼,道:“若曦就此别过。”

他凝视着我,含笑点头:“去吧。”

【我直直盯着他,一动不动,心中明白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面了。当年那个身穿月白长袍、面若冠玉的男子从屋外翩翩而进时,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们以后的故事。前尘往事在心头翻滚,我强忍着泪又向他行了个礼,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猛然回身快跑到他身前,抱住他,眼泪终究滚滚而落。

他僵了一下,缓缓伸手环着我,默默拥了会儿我,轻拍着我背道:“去吧。(桐华原文)】皇上知道了,可是会不高兴的。”

我垂下眼光,默默点了下头,只觉得他深深凝视着我。忽一阵疾风,漫天黄叶飞舞。我再度转身,向门口走去。

行到拐角处,听他在身后轻轻唤道:“若曦。”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4 23:35:00 +0800 CST  
今天的先贴到这儿。在想要不要把原来的修改一下,把下一章的内容移到这一章来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4 23:36:00 +0800 CST  
第二十五章(5) 风乍起,青萍转成雷

那个晴好的秋日,我从那个拐角处慢慢走回八爷面前。

八爷静静地注视了我一会儿:“你腿不好,坐下吧。”待他先坐下,我也坐在了石桌对面,默默等着他的下文。

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肃穆。直视着我,他道:“若曦,劝劝皇上吧,悬崖勒马,尚为时不晚。”

我怔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八爷想让我劝皇上什么?”

他也是一怔,看了我一会儿,道:“难道你对朝事一无所知?外面的情况,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思索了一会儿,还是不明白他到底让我劝什么,总不会是取消新政吧?只得道:“略知一二。皇上的新政是否有措置不当的地方?其实,八爷可以直接给皇上上折子的,只要所言有益,皇上定会采纳。”

八爷微微一笑:“皇上在你心目里,是从善如流的,是吗?”

我直视着他:“我不知道皇上是否从善如流,但八爷该早已看出,皇上是务实为民的。”

八爷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叹道:“若曦,我不怀疑皇上是为民的,可他的做法真的是务实吗?你可知道整个大清现在已是怨声载道,风雨欲来?”他的语气不再是一贯的温和从容,那从所未见的激扬蓦地让我想起明玉曾向我描述过的驰骋于战场的八爷:“摊丁入亩是势之所趋,这项新政虽得罪人,我基本是支持的。可缙绅一体当差纳粮,把士子、缙绅与平民混为一谈,置尊者于何地?火耗归公榨干官员的一点儿养家银子,让他们何以维持官体威仪?清查亏空,我不反对,可为了赔补,抄家罢官,把一众官员甚至宗室子弟逼得走投无路。咱们堂堂大清,真的就缺那么点儿钱吗?官员们颜面何在?皇室、朝廷体面何存?不怕人说爱新觉罗氏为了一点儿银子,人情纲常都不顾了?就为了赔补亏空,十弟被抄家,十二弟被迫将家用器皿到大街上发卖。仅在雍正元年,就有湖广布政使、湖广粮储道、湖南按察使、广西按察使、原直隶巡道、江苏巡抚、江苏布政使、江安粮道、前江南粮道、山西巡抚、河道总督、苏州织造等一众地方大员被查封抄家,老百姓打牌时都呼为“抄家胡”。到雍正三年,湖南全省官员被参劾者已大半,有的省份在任三年以上官员寥寥无几,皆因亏空被皇上罢官。高罗道李滨、兴泉道陶范被逼自杀。而皇上呢?皇上甚至在他们自杀之后还加重处理,将其嫡亲子弟及家人等严加审讯,所有赃款依旧着落赔偿。这些都是什么人?这些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仕的国之栋梁,封疆大吏!如此下去,国将何以国?朝廷将何以统理天下?这就是你心中务实的皇上吗?若曦,你在皇阿玛身边侍候多年,你该看到皇阿玛是如何对待臣子士人的。皇阿玛何曾如此苛待天下人?更遑论为了区区一点银子!”

我听得惊心动魄,心旌动摇。虽然也常看奏折,虽然从胤禛和十三那里也知道新政遇到了很大阻力,但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也不知道胤禛竟敢于如此大刀阔斧地除旧布新。他不怕么?他是如何掌控如此动荡的局势,面对如此巨大的反对声浪的?尤其近在身边的朝臣也多倾向于八爷。愣愣地看了八爷半天,我道:“我的确不知局势如此险恶。可皇上推行新政,也是为了大清的长治久安。八爷,天下臣民,并不是只有士子、缙绅、官员。皇上这样做,不也是为了更多的子民能安居乐业?黎民百姓,才是国之根本。”

八爷淡淡一笑:“若曦,黎民百姓也有三六九等。士农工商,士子缙绅正是黎民百姓之根本。身为帝王,当尊尊者,悯贫者,区别而待之。否则,天下人又将以何礼仪尊奉帝王?水至清则无鱼,好财贪利为千古以来人之本性。为政清明,不在于杜绝人之本性,而在于适当疏导限制,动之以利晓之以理,该恕则当恕。皇上于浊世求至清,最后只怕会缘木求鱼,适得其反。”他明洁如玉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哀伤,眼神越过我,看向远方:“自明慧去后,我早已万事皆不挂心。可这几年下来,天下局势愈见不宁。身为爱新觉罗子孙,实不忍眼睁睁看着祖宗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步朱明之覆辙。可几次上折,皇上都不加理会,如今也只能‘信古来、才命真相负’了。”他喟然深叹一声,转过目光来注视着我:“若曦,皇上对你殊为不同。你的话,他也许听得进一二。”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8 23:06:00 +0800 CST  
第二十五章(6) 风乍起,青萍转成雷

我思索良久,微微摇了摇头,道:“皇上的新政既然得以推行,支持者也必不在少数。八爷不曾听这些人说起过新政的好处么?”

八爷叹道:“新政的支持者,不过是田文镜、李卫等少数官员,朝廷究其实在以强力推行。不顺民心,将何以持久?田文镜早已是出了名的酷厉,连十三弟也为清查亏空背上了‘苛刻、搜求’的恶名。皇上倒是主动为老十三承担责任,可又如何呢?三哥一向恬淡,都站出来说话,甚至连弘时都不站在他阿玛那边。若曦,皇上这样做,不仅令那些对他尽心尽力者背上骂名,即便是对他自己又有何好处?你为皇上、十三弟着想,也该劝劝他。”

我半晌无语。人心之差别真的可以有如天地?心中叹息,忽想到一事,骤然一阵寒意袭来,看着八爷道:“八爷,弘时和这些事有何关联?”

八爷脸色清冷,冷冷道:“皇上对弘时不满,下旨令弘时为允禩子。二月十八日,除去黄带,从宗室除名。”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允禩是谁。心里一阵痛楚慌乱,胤禛竟然把自己的儿子送与八爷这个最大的政敌为子!难怪那几个月他大失常态,又不肯告诉我缘由。心跳加剧,身子无力地半靠在石桌上,我轻轻道:“八爷,你们对弘时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说不下去,耳中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着颤。

八爷脸色微微泛青,直直地回视着我,唇角却回复了那抹熟悉的笑意,淡淡道:“是弘时自己一次次来找我。我一再避嫌一再相劝, 甚至不惜以当年大哥二哥的例子来警醒他,他却执迷不悟,竟然试图谋杀弘历。”

我静了下神,回想着当年的花丛前童声稚气的弘时,莽莽撞撞拿箭射鸟的弘时,他是不忿胤禛对他的忽视对弘历的重视么?这难道是皇室中一代又一代的阿哥们摆脱不了的魔咒?又记起以前十三曾说九爷挑拨胤禛和弘时的父子关系,并未提及八爷,看来那确是九爷瞒着八爷私下所为之事。而且,若八爷确实做了什么蛊惑弘时,他自己的儿子弘旺就面临着遭到报复的危险。想至此,心下歉然,起身向八爷行了个礼,道:“是若曦想错了,还望八爷原宥。”

八爷扫了我一眼,侧转头道:“不敢当,你是皇上身边的人。我也早已不是八爷了,是阿其那。”

我顿时僵在那里,呆呆看着他,不知如何回应。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只闻落叶有声。不知过了多久,八爷站起身来,脸色恢复了以往的水波不兴,清亮的眸子温和地凝视着我,柔声道:“若曦,坐下吧。对不住,本不想和你提起这些的。咱们还是回到之前的话题,如何?我只希望你能把我的话转告皇上,要是能劝劝他,当然更好。”

我眼睛酸涩,看他缓缓坐下,也点点头复坐回:“是若曦的错。其实……”我沉思了半晌,终于道:“其实若曦对八爷,误解处不仅在此。如今据若曦看来,皇上和八爷,都是一心为大清社稷,本该殊途同归,何以反成水火呢?”

允禩几分诧异地看着我,脸上神情变幻不定,最终却化作一声长叹。

我紧紧跟随着他神色的变化,字斟句酌地道:“八爷,若皇上所为确实于大清有益,你可愿捐弃前嫌,与皇上和解?皇上非无情之人,看他对十三爷、对我,你该知道。”

允禩愣了一下:“这话怎么说?你怎知皇上所为于大清有益?”

我直视着他:“皇上今日所为,将开创中国封建时代最后一个盛世康雍乾盛世。今日的新政,将奠定大清此后的政治制度。后人将会评价说,康熙朝有清官,雍正朝无清官。雍正皇帝也将被后人尊为历代职业皇帝、守成之君中之第一人。”

允禩缓缓站起,定定地盯视着我:“这话透着古怪。什么是康雍乾?你又从何知道后人的评价?”

我心里怦怦直跳,强自平静道:“乾,即是雍正皇帝的儿子乾隆皇帝。八爷忘了,我曾经是如何告诉你年羹尧、隆科多一事的?自从那次在贝勒府摔昏之后,我就能梦见一些未来之事,而这些事情已经一一成为现实。”

楼主 红绿橙  发布于 2012-06-08 23:08:00 +0800 CST  

楼主:红绿橙

字数:71017

发表时间:2012-05-28 07:4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4-11 13:20:4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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