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下来，如果阿笃达问他“怎么写”或者“什么是写”，那倒属于正常现象，可阿笃达竟然真的会写，这就叫沈秋搞不明白了。也许是沈灵这小子，曾经教过阿笃达吧？

“写好了，”阿笃达笑道，“我的名字：莫托夫勒齐。”

沈秋却凝视着地上的字，久久无言。

“怎么了？”阿笃达问道，“阿提，你的名字，怎么写？”

沈秋抬手要过藤条，并排写下了“沈秋”二字，阿笃达对着念道：“‘布洛克斯涅’，阿提，你的名字真好听。”

沈秋不知道阿笃达是怎么把两个汉字念出了俄文范儿的，就像他不知道阿笃达为什么把“允茂”二字念作“莫托夫勒齐”。

沈秋沉默良久，终于问道：“这字，谁教你的？”

“阿坡莫，”阿笃达笑道：“我睁开双眼前，就会了。”

沈秋已无暇顾及阿笃达所谓的“我在娘胎里就会了”的论调，他只抬头看了看像山似的神树，情不不禁地喃喃道：“所以它是活的，活的……不仅是活的，还有思想。”

阿笃达笑了笑，理所应当地答道：“是。我们都是阿坡莫的孩子，你看它，”阿笃达指了指怀里的幼鳄，对沈秋解释道，“它就是那个之前被你杀了的‘索虏’。沈灵说，杀就是把对方弄死，又说死就是再也醒不过来，可这里的一切，都在阿坡莫的怀里，只要睡下去，总会醒来的。所以我理解不了，什么是死，什么是杀。”

沈秋看着阿笃达怀中尚且娇弱的幼鳄，不知是由于震惊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他向来觉得“人”是万物之主，上能征服喜马拉雅，下能钻井深海油矿，就连地球外，都充斥着人类发射成功或失败了的各色铁块，沈秋一直认为，没有什么，是科学无法解决的，更没有什么，能凌驾于人类之上。

可这一刻，他感受着世界犹如地震般的脉搏，感受着它深不可测的呼吸，感受着生死轮回的吐纳，还有那冥冥无尽的意识洪流，第一次，动摇了。

沈秋第一次发觉，人类所谓的“征服”是多么的可笑，无论是大海还是高山，人类都只能横渡或攀援，于世界而言，人类不过是身上蛮横无理的蝼蚁罢了，而人类竟还要用“征服”二字傲视苍生，实在可笑至极，可悲至极。

“你知道吗，”沈秋忽然笑道，“我的家乡，是一个叫‘地球’的地方。那里没有‘阿坡莫’，没有‘阿笃达’，也没有神明。”

阿笃达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会？”

沈秋深吸了口气，摇头笑道：“不知道，大概是，抛弃我们了吧。所以地球上的人，就以为自己是神，无所不能了。他们乱砍滥伐，不顾一切，把环境搞得一团糟，生灵涂炭，就连空气，都有毒了。”

“所以你来了？”阿笃达蹲下身子，认真地问道，“你来寻求阿坡莫的帮助，要救他们？”

沈秋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摇头说道：“不是，他们已经后悔了，去种树，把快死光的动物眷养起来，说要拯救地球。”

阿笃达一脸茫然，疑惑地问道：“救地球？”

沈秋点了点头：“对啊，我的家乡叫‘地球’，他们说要拯救地球。”

阿笃达想了想，缓缓地摇了摇头，认真地纠正道：“地球不需要任何人去救，因为就算所有的人都死了，地球还是在的。”

“哈！”沈秋笑道，“你这家伙，说话真毒！”然后又不得不承认道：“你说的对，他们哪儿是在救地球啊，不过是救自己罢了。哎，自作孽，不可活！”

“阿提，”阿笃达问道，“你的名字是‘布洛克斯涅’，你希望我叫你‘阿提’，还是‘布洛克斯涅’？”

沈秋笑了笑，拿藤条点了点自己的名字，好为人师的教道：“在我家乡，这两个字，念作‘沈秋’，你的名字，念作‘允茂’。”

【第二十七章-乌煞（三）】
阿笃达坦诚地笑道：“沈秋好听，‘允茂’更好听。”

沈秋噎了半晌，不知道这货是天真可爱，还是厚颜无耻，于是只好点头说道：“您是天赐的王嘛，名字肯定好听。”

“对，”阿笃达点头笑道，“是的。”
真是……一点儿都不谦让。
沈秋无奈地问道：“你知道你几岁了吗？”

阿笃达点了点头，微笑着答道：“沈灵问过这个问题，他说，如果你也问我，那就回答‘我五百岁了’。”

“……”沈秋着实凝噎了半晌，才又问道：“你当时怎么回答他的？”

阿笃达：“我当时说，从我出生起，云兽就总给雨水不足的地方下雨，如今已经下了六十三万七千八百二十四次了。沈灵让我带着他看了几次雨，又问我每次下雨的间隔是不是固定的，我回答说差不多，他就告诉我，那我至少该有五百岁了。”

沈秋看着身姿挺拔的阿笃达侃侃而谈，忽然就莫名的心酸了起来，他叹了口气，不无凄凉地说道：“还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

有人一出生就是天下的王，万民敬仰，却又有人生来负重，夹缝求存。沈秋并非是那种怨天尤人的性格，只是在面对如此强烈的对比时，总有些落差罢了。于是沈秋只是感慨了一句，便岔开了话题：“允茂，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阿笃达诚挚地点头笑道：“好，沈秋。”

沈秋笑了笑，心中暗搓搓地想道：“‘王’能怎么样？就算是‘天赐的王’、‘阿笃达’，又能怎么样？不一样是两条胳膊两条腿，跟我拜把子称兄弟么！”于是沈秋咧嘴笑道：“哎，允茂，我们现在，是兄弟不是？”

孰知允茂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认真地纠正道：“我是‘阿笃达’，是‘天赐的王’，没有兄弟的，族人，都是我的子民，而你，是我的‘阿提’，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

“……”沈秋一时气结，无言以对。

忽然，身旁传来“簌簌”一声，沈秋扭头看去，只见那方才还分外娇艳的果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枯萎，不多时，就只剩下了个干瘪的木桩，孤零零的杵在原地，风一吹，竟也化作了齑粉，尽数飘散了。

沈秋边哄孩子似的轻拍着弟弟的后背，边砸吧着嘴地评论道：“壮观。”

允茂随着看去，却只是笑道：“走吧。”

沈秋用下巴冲人怀里的幼鳄一点：“你打算抱它走？”

允茂笑道：“带回去，把它还给沐伽，让她重新养吧。”

沈秋想了想，才明白这个“沐伽”大概是指之前那驾着巨鳄的少女，于是他脱口问道：“她得养多久，才能把这个小‘索虏’养回以前的样子？”

允茂摇了摇头：“不可能了。虽然记忆不变，性格不变，但身体还是会变的，失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所以它，不会跟以前一模一样了。”

也就是说，灵魂永恒，肉体常更？沈秋笑了笑，不无感慨地叹道：“就算是不一样了，对我们来说——对我们人类来说，也是一种奢求。”

“什么奢求？”允茂问道。

沈秋抬头望了望漫天的碧色，又看了眼允茂怀中尚且软糯的幼鳄，便抱着弟弟站了起来，自顾自地向“山”下走去，叹息般的自语道：“千年不朽，万古同俦。”

允茂紧随其后，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两句玄之又玄的话，可却直到他驭龙再起时，也没能琢磨出个一二三来，于是他忍不住问道：“沈秋，阿提，你说的‘千年不朽，万古同俦’，什么意思？”

沈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的王啊，您该不会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个吧？”

允茂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沈秋摇了摇头，忍不住笑道：“蒲松龄说过，‘性痴，则其志凝’，我看你啊，还真是够痴傻的。”

允茂一头雾水：“蒲松龄又是谁？”

沈秋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他浑身都抖个不停，却还不忘好为人师地教道：“你不用管我说了什么，我只是乱说着玩而已，哈哈哈…”

“蒲松龄是我们家乡的名人，”沈灵窝在他哥的怀里，眼睛都不睁的科普道，“至于奢求‘千年不朽，万古同俦’，就是说，我们羡慕你们死不了。”

沈秋抱着人晃了晃：“醒了还装睡啊？”

沈灵动也不动：“我没醒。”

沈秋无奈的笑了笑，又给人调整了姿势，便任由其睡了。

允茂中肯地评价道：“沈灵教得好。”

青龙越过了那座流光高山，便不疾不徐地前行了起来。沈秋百无聊赖地俯瞰着地势，忽而童心大发地笑道：“允茂，你快看，那边的山，像不像是个倒在地上的长颈龙？”

允茂顺着看去，便认真地点了点头：“是阿坡莫护佑了我们，它们才又归于了尘土。”

沈秋一愣：“什么？”

允茂耐心地解释道：“它们是‘乌特格尔齐’，是地底的恶魔，阿坡莫的力量一旦衰弱，它们就会趁机钻出，大肆毁坏山河，只有阿坡莫才能压制它们。是阿坡莫生育了我们，保护了我们。”

沈秋心底一震，他又看了看那山一般大小的“乌特格尔齐”，才惊疑地问道：“你是说那东西是活的？活的？！”

允茂庄重地点了点头：“我与它大战了八千次，这里的山，都被削平了，河，也都断流了。那座高山，”允茂回身指了指那座气势磅礴的流光高山，继续说道，“是我和它打架时移走的。”

沈秋看了看眉间微凝的允茂，又看了看四周的地势，才犹疑地问道：“那座山，原来在哪儿？”

允茂指了指前方：“圣地，就是那座高山的根基。”

沈秋的脑海中电光火石般的闪过了一个念头，可他还未来得及整理，就被沈灵的闹腾给搅成了一团乱：“哥，我也想看！我想看！”

沈秋只好把人扶了起来，却听沈灵嘟着嘴怨道：“怎么还是一团黑？我吃的那个‘大肉虫’，就一点儿用都没有吗？可恶心死我了。”

沈秋抬手顺了顺弟弟瘦小的脊背，温和地哄道：“怎么会没用呢？你的命都是它保住的。至于风景什么的，等这里天亮了，哥就带你来，你好好看。”

沈灵烦躁地叹了口气：“天亮了天亮了，可是天就不亮嘛！我又没有夜视眼，你们一直说说说，说的我想看，可是我又看不见，就跟个瞎子一样！这个世界，简直像个大口袋，封的严严实实的，死紧死紧，一点儿光都没有，真不知道你们怎么看见的…”

“好了好了，”沈秋赶紧出声哄道，“会天亮的，会的，别烦了。哥向你保证，绝对有能让你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沈灵无精打采的回头，看着他哥问道：“真的？”

“真的，”沈秋笑道，“别烦了，等天亮了，你就什么都能看到了。”

沈灵颓然地往他哥怀里一倒，闷声闷气地嘟囔道：“那你先给我形容一下，那个长的又像山、又像长颈龙的‘乌特格尔齐’，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秋就跟讲睡前故事似的，一边顺着弟弟的背，一边娓娓道来：“它跟山一样大，可能是它死了太久了吧，上面长满了草树，所以就也是碧绿一片。它有长长的脖子，小小的头，还有四根柱子似的腿，它的尾巴长长的……”

沈灵就在这温和的讲述中，渐渐睡熟了。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一头浑身长着草的长颈龙，在蔚蓝的大海里畅快地遨游，还梦见了从前的餐厅，在海边辉煌的日落下，那块“吃好喝好”的牌子，微微泛黄。在他的梦境里，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静谧而安详。却又显得那么的遥远，遥远的像是，隔了一段前世今生。

“哥，”沈灵半梦半醒的喃喃道，“我想画画。”

回答他的，是一个温柔而有力的怀抱，随着轻缓的节奏，一下下的微微晃动着，像是个舒软的摇篮。

【第二十八章-乌煞（四）】
待人又睡熟了，沈秋才小声说道：“允茂，等我们到了圣地，你能不能给我指一下，那座高山的根基具体在哪里？”

“可以，”允茂点头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秋遂避重就轻地笑道：“我好奇啊，想看看你的力量究竟有多大，能把山移走。”

允茂沉思半晌，认真地说道：“阿提，你打不过我的。”

沈秋半开玩笑地问道：“你怎么这么肯定？就凭这几个破圈吗？”

允茂摇了摇头：“不，因为我与阿坡莫连为一体，川河湖海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所以，只要你还在这世上，就不可能打得过我。”

沈秋愕然，心想那神树“阿坡莫”的力量之强，足以撼动世界，而这允茂居然说与其连为一体，果真是个怪物。于是沈秋脱口问道：“你是怎么和神树‘阿坡莫’连为一体的？”

允茂思考了片刻，虔诚地解释道：“我听得到世界的呼吸。”

沈秋对这神一般的解释十分地接受无能，于是只好追问道：“怎么听到的？”

允茂抬起右手，幻出一段紫金藤蔓，虔诚地解释道：“它，是阿坡莫的命脉，是世界的命脉，是天的命脉，也是我的命脉。草木因它生长，百兽因它而存。它，就是我与阿坡莫的联系，也是世界的联系。”

沈秋心思百转，把允茂的话想了几遭，才如是总结道：“也就是说，你就是世界，或者说——你就是这个世界的凝结体？”

允茂想了想，点头应道：“对。”

“太踏马扯了。”沈秋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便仰头问道：“要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你也不能进圣地？”

允茂正色道：“世界是无穷的，无尽的，我只是与它相连，所以我也要听从它的吩咐。”

“谁的吩咐？”沈秋问道，“吩咐你什么了？”

“世界，”允茂答道，“世界吩咐我，那里不能进。”

沈秋心念一转，倏而想道：“那里除了有故人的墓地，还有什么奇特之处吗？前辈陆秀夫至今未死，却下落不明，我原以为将他夫妻二人隔开的‘青山’只是那普通的山峦，允茂却说那里原是那座流光高山的根基，而那‘乌特格尔齐’忽然冒了出来，与允茂大战，也就是移开了那座高山，又断掉了河流……对了，陆夫人墓室的石门，不就正对着地下河吗？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沈秋方才念及此处，就见允茂指点着山河说道：“就是那里，从那树林边，直到那个峡谷，都那座高山的根基。那高山原先两侧都是平整的，只因我与‘乌特格尔齐’打架，损毁了一面，现在就只剩下另一面是平整的了。”

沈秋顺着看了过去，便恍然大悟地想道：“原来故人指的‘青山’，竟是那座奇伟的流光高山！这陆秀夫也太狠了，居然用这么一座山来断绝妻子的念想！”念及此处，沈秋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依稀记起了那陆秀夫在墓室祭文中写过的愧悔之句，便情不自禁地喃喃道：“难道是前辈后悔了，便叫那‘乌特格尔齐’前来移走高山，却又怕地下河冲毁妻子的墓室，就吩咐允茂前来断流……”

“什么？”允茂不解地问道，“阿提，你说什么？”

沈秋茅塞顿开，却又惶惶不知所措，他只觉一身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去，便勉强摇了摇头，避重就轻地叹道：“没什么，我累了。”

允茂想了想，便走到沈秋身旁，贴着人坐了下去，然后伸手一揽，就把沈秋揽在了怀里。沈秋一阵恶寒，只觉鸡皮疙瘩蹭蹭地起了一身，便连忙挣扎着喊道：“你干嘛啊？！”

允茂镇定自若：“抱着你。”

“你你你！”沈秋的脸一片绯红，语无伦次地喊道：“我我我不累了我！你放开你放开放开放开我！”

“别动，”允茂沉了声，紧了紧胳膊说道，“听话。”

沈秋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却又想道：“我这么听话干什么？”于是就又涨红着脸地说道：“你……你放开我。”

“不放，”允茂如是说道，“你累了，我就抱着你，不好吗？”

“好……”沈秋咬着牙地说，“好你个大头鬼啊好！滚！”

孰知允茂竟一本正经地说道：“阿提，你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我要对你好。就像你对沈灵好，我也要对你好。”

“这不一样！”沈秋无奈极了，却也只能耐心地解释道：“他是我弟弟，我和他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可你呢？你不是自己都说了嘛，我们不是兄弟。”

“不，”允茂坚定地说，“你是我的阿提，你身上流着的血，和沈灵不一样。”

“一样的，”沈秋无奈地重复道，“我和他是一样的，都是人…”沈秋忽然梗了一下，继而莫名地想道：“我…还是人吗？”

允茂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一样，你和沈灵不一样。”

沈秋的指尖都紧了紧，却故作镇定地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命脉，”允茂解释道，“命脉可以控制你，也能控制这世上的一切，但唯独控制不了沈灵。”

沈秋默然片刻，便扯着嘴角，算是笑了一个：“这能说明什么？”

允茂幻出一段紫金藤蔓，耐心地解释道：“在这世上，它是无所不能的，可沈灵却不受它的支配。”

“所以呢？”沈秋执着地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允茂一针见血：“沈灵不属于这里，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呵，”沈秋移开视线，兀自笑道，“太踏马扯了。”

“阿提，”允茂紧了紧怀抱，在人耳边低声说道，“上天想赐予我的，只是你，但你却把沈灵带来了。他，不属于这里。”

“证据呢？”沈秋问道，“你有证据吗？就凭这破藤，能说明什么？”

“希翼罗曼，”允茂说道，“不会攻击这世上的人，却会吸干外来者的血，沈灵肩上的毒，就是它留下的。”

沈秋琢磨了许久，终于问道：“是不是外来的，有什么关系吗？灵儿会……会怎么样？”

允茂看了看兀自熟睡的沈灵，低声说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在阿坡莫的怀中，所以才能一次次地重生，但沈灵与阿坡莫没有联系，他不属于这里，所以他，不会重生。”

“会死，”沈秋轻声说道，“呵……会死。”

“但你不会，”允茂说道，“你是阿坡莫赐予我的，是上天赐予我的。”

“赐予你的？”沈秋心如死灰地问道，“是谁跟你说的，我是赐予你的礼物？”

“阿坡莫，”允茂答道，“世界。”

“世界跟你说，”沈秋喃喃道，“我是赐予你的礼物。但灵儿不是，所以灵儿会死……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灵儿会死。”

【第二十九章-乌煞（五）】
允茂没有说话，只又将人向怀里揽了一把，任由青龙兀自前行。

“允茂，”沈秋忽然说道，“帮我做件事吧。”

“好，”允茂点头应道，“什么事？”

“很简单，”沈秋搂着弟弟，随口答道，“帮我找几个东西。”

“好，”允茂应道，“你说。”

“平整的黑石板，还有彩石头，”沈秋说，“就是那种能划拉下颜色的彩石头，多弄点儿。”

“好，”允茂点了点头，“我先把你和沈灵送回去，再去找。”

沈秋微微收紧了怀抱，浅声低语道：“多谢。”

又过了不久，一龙三人便抵达了部落，那背负长弓的素衣少年已然侯在村外了，他一见青龙落地，便挥动着胳膊，盈着笑意地唤道：“灵儿！”

沈秋顺声一看，只见那少年明眸皓齿，笑眼盈盈，便忽而心头一紧，一股子说不出的莫名醋意。于是沈秋抱稳了弟弟，情不自禁地嘀咕道：“哪儿冒出来的二百五？小白脸一个。”

“他是‘莫罗一’，”允茂解释道，“把沈灵交给他吧，他们感情好。”

听到这句“感情好”，沈秋便愈感胸口发闷、气息不畅了，于是他眉间微皱地问道：“什么感情好？既然我回来了，灵儿就由我来管，不用麻烦别人。”

“可是你要挨打，”允茂温和地提醒道，“你不想让沈灵看着你挨打吧？而且莫罗一掌管着风神云兽，沈灵喜欢极了。”

沈秋梗了片刻，才记起了自己因撒谎而被罚的事，他顿感焦躁烦恶，却实在不解那“风神云兽”是何物，好在莫罗一离得远，许是听不见，于是他闷声问道：“风神云兽是什么？”

允茂向那素衣少年的身后一指：“那白虎，便是风神。”

沈秋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云兽呢？”

允茂略一抬手，那浮于青龙周身的云雾竟缓缓地聚集了起来，最终化作一小团白色的物件，徐徐盈盈地伏于允茂手中。沈秋仔细看去，只见这“云兽”状似幼犬，浑身雪白，它耳如松鼠，爪似奶猫，双眼澄蓝，周身雾气缭绕，果真是个天地造化的灵物。沈秋还未来得及感慨，就只见它伸懒腰似的轻轻一抖，竟“唰”的一声，展开了两条顶带红尖的白尾巴出来，甚是可爱。

“嘿，”沈秋笑道，“还真是好玩。”

“云兽不受教化，”允茂解释道，“唯有风神可以治它，所以它才听命于莫罗一。”

沈秋敛了笑容，只觉心中堵得厉害，他实在憋闷极了，说出的话就也不知是在跟谁置气：“不就一条狗么，有什么好稀罕。”

可说归说，沈秋到底是稀罕了。他后悔当初踢死了小狗，后悔当初不让弟弟养狗，可他后悔也没用，现在这诺大的世界里，唯有的一条像狗的物件，是别人的宠物。

“唉，”沈秋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挣钱有个屁用。”

允茂没再理会沈秋无来由的怨闷，他只右手轻扬，那掌中的云兽便抖擞着精神，摇着尾巴地向莫罗一飞去了。

“祭羽，”莫罗一向沈秋招手笑道，“灵儿多亏你照顾了！”

沈秋还未把这句颠覆三观的话品出些滋味，便只觉怀中一空，睡梦中的沈灵竟以一种极舒服的姿势，悠悠地向莫罗一飘了过去。沈秋心里一空，连忙伸手去抢，可他连抓了几次，都只扑了个空。沈灵最终停在了白虎的背上，却依然沉沉地睡着。

莫罗一向允茂行了个奇奇怪怪的礼，面带微笑地说道：“阿笃达，沈灵，我带走了。”

允茂点了点头，莫罗一便利落地转身，带着沈灵走远了。沈秋立在原地梗了片刻，终于脚下生风地向两人追了过去，可他刚走了两步，就只觉脖间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于是他猛一回头，就见允茂手中攥着一段隐生霞光的紫金藤蔓，竟与他颈间的紫金项圈紧绷绷地连在一起。

“允茂！”沈秋涨红着脸地怒喝道，“你放开我！”

允茂却目光微沉，严肃地说道：“阿提，我该教训你了。”

说罢，允茂便将藤蔓向自己的怀中一扯，沈秋一个趔趄，竟“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

允茂眉间一皱，连忙过去将人扶了起来，温和地问道：“阿提，疼？”

沈秋本是护犊心切，才一个没站稳摔了下去，眼下他就着人的怀抱，心中暗搓搓地想道：“这老怪物看似蛮横无礼，其实却不想伤我，还好还好，不算难搞。”于是沈秋故意软了身子，抬起头来，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阿笃达，我只想再看看沈灵，等我看过了，你要杀要剐，我全都随你。”

允茂听了这声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怕的“阿笃达”，心肝都跟着颤了一颤，他立刻二话不说地将人打横抱起，脚下生风，便凌空飞落到了莫罗一的面前。

沈秋看了看兀自熟睡的弟弟，心念一转，便对那不解状况的莫罗一说道：“莫罗一，沈灵是我的命，没了他，我就活不成，你凭空把他带走，我可不愿意。”

莫罗一想了想，却到底是绕不过沈秋的九曲心肠，于是他只得问道：“那你怎么才愿意？”

“除非……”沈秋故意拖长了声音，“你答应我一件事。”

莫罗一想也不想地点头应道：“好，你说。”

“嘿，”沈秋笑道，“我说你们这儿的人，怎么都这个毛病？还没听人说要求，就敢先答应？”

莫罗一歪了歪脑袋，澄澈的眸子映着微绿的光：“什么？”

沈秋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把云兽放在我这里，我就可以让你暂时带走沈灵。”

沈秋如此一番的说辞，是用“无限期”的云兽与“暂时”的沈灵作为交换，其实是钻了文字的空子。但天真纯净的莫罗一却丝毫不察，只爽朗地笑道：“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沈秋点头应了，却暗自想道：“这小子连成语都会，看来没少跟灵儿说话。”于是沈秋又补了一句：“如果什么时候沈灵想回来我这里，你不能用任何手段阻止他。”

“好。”莫罗一笑着点了点头，素衣长身，眉眼弯弯，还露出了两枚洁白的小虎牙。

“小白脸。”沈秋在心中如此中肯地评价道。

“可以了吗？”始终立在一旁的允茂问道。

沈秋抬手接过徐徐飘来的云兽，任其化作云雾绕于周身，这才好整以暇地笑道：“可以了，走吧。”

【第三十章 • 乌煞（六）】
告别了莫罗一，沈秋便随着允茂回到了原先的树屋。甫一进门，沈秋便毫不客气地走到桌案旁倒了杯水，他顺着桌子腿坐在了地上，一手端着木盅喝水，另一手将藏了一路的木筒塞在桌腿后，还把那写了字的方布格在了桌案下的缝隙里。

瞒天过海，天衣无缝。

所以允茂在铺设了紫金藤蔓后，回身看到的，正是人背靠桌案，双腿微蜷，品茶似的喝水模样。

“看我干什么？”沈秋笑着抬了抬拿着杯子的手，“来一杯？”

允茂看着人一身云淡风轻的模样，十分不解地问道：“你忘了要挨打了吗？”

沈秋早习惯了对方的棒槌式思维，只随声笑道：“挨打怎么了？也不能不让人喝水吧。”

允茂被这连着的两个“不”字绕得头昏脑胀，干脆把衣襟一撩，坐在木凳上，下了最后通碟：“你喝吧，喝完把围裙tuo了，过来趴在我腿上。”

沈秋心中一梗，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道深若渊谷的目光，沈秋的手抖了抖，杯中的水也洒了出来。

“咳。”沈秋干咳了一声，尴尬地别开了目光，兀自把木盅凑到了嘴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沈秋不动，允茂不催，两人竟如此僵持着，颇有海枯石烂的意味。

可沈秋到底是坐不住了，他被允茂那带着力度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可他却实在不想主动献tun。壶里的水快喝光了，沈秋暗搓搓地想道：“等喝完了，就借口说没水喝了，总不至于太尴尬吧。”

沈秋刚想到这里，允茂竟“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沈秋一惊，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可允茂却只是提起水壶，使了个招术，将水加满了。

沈秋终于服了：“行了行了，不用加了，我不喝了。”

允茂将水壶放回桌案上，认真地问道：“不喝了？”

沈秋无力地点了点头：“不喝了。”

允茂就又坐了回去，轻轻地拍了拍腿：“过来，趴下。”

沈秋认命地爬了起来，掸了掸围裙上的灰，却又动作一顿，扭捏着tuo了下来。轻飘飘的雾气撩过tun瓣，带来丝丝凉意，沈秋这才猛然记起，那云兽还绕在身上！于是他连忙抬手一挥，红着脸地低喝道：“去！”

允茂低哨一声，雾气渐渐散去，沈秋这才稍稍平静了些。可他看着允茂正襟危坐的模样，窘得连步子都迈不动了，待又僵持了片刻，沈秋的头都抬不起来了。

“阿提，”允茂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却依旧好脾气地问道，“这次还要做什么？”

沈秋的一张老脸终于红了个透彻，尴尬极了地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允茂点了点头，严肃地问道：“那你还不过来，是在等什么？”

沈秋一口气堵在胸口，他壮士断腕似的快步走到允茂身边，眼一闭，心一横，俯身趴下了。允茂却耐心依旧：“阿提，你撒谎骗我，我要打你，你愿意吗？”

——跟问“嫁给我你愿意吗”似的一样虔诚。

沈秋不耐烦地应道：“要打就快点动手！哪儿那么多废话？”

允茂却不依不饶地问道：“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沈秋正ding朝上头朝下地趴着，只得无奈地问道：“我愿不愿意有什么用？”

“我不想让你疼，”允茂解释道，“可你该打。”

“唉，”沈秋叹息道，“是我做错了事，我不该撒谎，不该骗您，我该打，您打我吧！”而后又憋闷地嘀咕道：“我还得求你打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允茂疼惜地揉了揉那软颤的tun肉，下了最终的命令：“知道该打就好，疼了可以哭，但不许反抗，匹顾要撅好。”

沈秋只兀自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允茂抬起巴掌，拿捏着分寸，用了三成力道拍了下去，随着“啪”的一声，携着狠厉的巴掌兜着风地抽在了柔柔颤颤的tun肉上。

“啊！”沈秋忍不住地打了个挺，扯着嗓子地喊道，“允茂！疼啊！”

允茂停了巴掌，他大手一挥，地上便窜出了数条紫金藤蔓，直将沈秋的手脚牢牢地缚在了地上。

“阿提，”允茂沉声训道，“趴好。”

允茂恍然一惊，连忙将人打横抱起，放在了桌案上，又打开矮柜，去寻那装了红色膏体的木筒，可他翻来覆去却遍寻无果，只得携了云兽，唤来青龙，在仓促之间向远处飞去了。允茂长驱青龙，直冲上了苍穹云端，他一路疾驰，引得衣袂猎猎作响。青龙识途，不多时，便带着允茂向下俯冲而去，直落在了一座险山峰旁。允茂周身起风，未做片刻停留，就冲上了峰顶。

这峰顶高可凌云，寒气逼人，却不见丝缕雪气，唯有一块块青灰色的石板，干巴巴的平铺在地上。而在这峰顶的正中心，是一处类似八卦图的地方，它中间置了个玉石台，周边围了八面牌坊，上书“玄牝之门”几个大字，又分别用四根石柱支撑着，着实诡异的很。允茂对着牌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才缓步走到了那玉石台旁。

那玉石形似莲花，莹白无瑕，显得神圣而威严，可它上面竟放了具几近腐坏的男尸，那尸体残破不堪，唯有胸前隐约可见的箭伤，还能教人看出是先前被沈秋杀死的赤膊青年。而在那男尸下，便是一滩腥气冲天的红色膏体。允茂抬起右手，化出一段青润的木筒，这木筒却霎时由青转黄，像是那唯余的一缕生气也被抽干了似的，干瘪了起来。允茂念诵咒决，那红色膏体便徐徐地飞入了木筒，不多时便把它灌满了。

允茂再不停留，即刻转身离去，他长驱青龙，又一路飞回住处，直将那红色膏体涂在了沈秋的身上。待沈秋将其吸收干净后，浑身上下竟是莹润无瑕，已无一处青紫了，真是耸人听闻，造化神奇。

【第三十一章 • 乌煞（七）】
允茂记得沈秋不喜赤裸，便脱下自己的披风，轻轻地盖在沈秋的身上，才又拍了拍沈秋的胸口，轻声唤道：“阿提，醒醒。”沈秋却仍旧紧闭着双眼，兀自昏迷着。允茂心中疑惑，便幻出一团绿光，将沈秋从头到脚地渡了一回，却仍无济于事。允茂心中一沉，忽然莫名地慌乱了起来，他迅速念诵咒决，倾尽全身之力引出一脉几近凝结的绿光，在沈秋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缓缓抚顺着。

却说沈秋，当他痛到极致时，只一个晃神的功夫，便又到了那蔚蓝的深海梦境中，仅在这顷刻间，他只觉苦痛尽消，身子轻飘飘的，好似成仙了一般，浮于水中。

“梦？”沈秋自说自话道，“不对，我是昏过去了。该不会是允茂那**，真把我打死了吧？”沈秋环顾四周，犹疑地自问道：“这里该不会是‘极乐世界’吧？我成仙了？”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沉闷闷的，好似地震似的，还夹杂了些许树木断裂的声音。沈秋随声看去，却见那一片蔚蓝的深处，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蠕动，黑漆漆的，看不分明。

“什么东西？”沈秋自问道，“该不会是大王章鱼吧？”沈秋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意识，便立刻转身逃了起来。可那黑色的东西好似有股强大的吸力，竟旋起了一眼漩涡，直狠狠地把沈秋吸了过去。恍惚之间，沈秋只觉这吸力冰冷漆黑，像极了当初他落海时的感受。慌乱之中，沈秋向涡眼看去，恍然惊觉那漩涡的中心，竟就是他当初采摘海藻的地方，而那原先长着海藻的礁岩之处，正丝丝缕缕地粉碎崩塌着，缓慢，但极具深度。

沈秋来不及多想，就被那强大而漆黑的吸力直直地吸了过去，就在沈秋以为要撞在礁岩上时，他竟奇迹般地穿过了岩壁，来到了一片漆黑的地方。

在毫无参照的情况下，仿佛一切都静止了。沈秋惊魂未定，环顾四周，却只觉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这是哪儿？”沈秋自问道，“岩石下面？海底？”可回答他的，却唯有一片静谧，与那凝结而深沉的黑暗，合为一体，驱散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秋恍然惊觉，那始终在黑暗中围绕着他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并非是他自己的，而更像是来自于黑暗，来自于周围，来自于世界。沈秋灵光一现，惊诧地想道：“难道这呼吸和心跳，是神树‘阿坡莫’的？！我穿过海底，来到了它的肚子里？！”

沈秋如此想了，思路便顺畅了起来，不禁自说自话道：“看来我们没有‘穿越’，我们还在地球上！这里的世界，这里的一切，人，物，花，鸟，鱼，树，全都是神树‘阿坡莫’创造的，我们在海底！”

沈秋凝神静听，在这一片漆黑之中，除了那呼吸声与心跳声，他还听到了那不知何处的，远方的，树木生长的声音。每一个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都在神树“阿坡莫”的体内，汇聚到了一起，形成了那宛如地震般的，隐隐震动。

“这世界……”沈秋心惊不已地喃喃道，“这世界本身就是个怪物…它是活的……呵，谁能想到，整个世界，是一个生命体！”

黑暗缓缓散去，视线愈渐清晰，沈秋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被那强大的吸力拖拽着，始终没有停下。待视线完全清明时，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姿态各异的“人鱼”们，在透明的海水中游曳荡漾。吸力不减，沈秋速度不停，他被拽出水面，直抛向了九霄空中。

在没个着力点的时候，人心是脆弱的，所以当沈秋在恍惚间看到那青龙驮着允茂疾飞而来的时候，便立刻声嘶力竭地大喊了起来：“阿笃达！救我！！！”可那青龙却擦过沈秋，径直离去了。沈秋被拖拽着一路向上，直穿过了数排云层，来到了一片碧色的空冥之中，才终于停了下来。

“雾草，雾草……”沈秋惊魂未定地喃喃道，“吓死老子了……”

沈秋虚飘飘的悬在空中，略定了定神，向四周打量了起来。云层错落，掩不尽大地的绿色，远处山河，近处峰波，与微薄的苍茫相应相和，竟更显得神奇幽美，沈秋忍不住叹道：“真美，等天亮了，我得带灵儿来看看。”

知晓了天地，又赏了美景，沈秋的心情便好了起来，他将苍茫山河细细看过，忍不住指点道：“那流光高山，在这儿都能看到，还真是造化。”说罢，他一回头，竟又看到了一座同样高耸惊绝的奇峰，只不过它白晃晃的，不见丝毫绿色，与那红乌乌的流光高山各立一方，遥相呼应，竟像是从地里伸出的一双爪子，撑开了天地。

“我的乖乖，”沈秋惊叹道，“这天底下，竟有两座奇峰！”如此说着，沈秋便向那奇峰飘了过去，直至来到峰顶，才终于窥得真貌。只见此山平坦莹白，没有丝毫生气，宛如一块巨大的玉石，伫立于天地之间。它白晃晃、滑溜溜的，比起那壮观巍峨的流光高山，也是丝毫不逊。沈秋仔细看了，便向那流光高山遥遥眺望，由于距离太远，只模糊看见个影子，于是他忍不住想道：“这天底下没有南北，却有一双奇峰，如果真有‘盘古开天’之说，混沌之初，想必是不分南北的。”念及此处，沈秋“噗嗤”一笑，朗声说道：“也好，既然‘盘古’没分南北，那就由爷来分。”他指点着山河，颇有君王风范：“那流光高山，念你护主生霞，你就为‘东’吧！”而后他又看了看脚下的白山，兀自笑道：“你生得这么美，怕是西王母见了也会喜欢。也好，从今往后，你便是‘西绝崖’了！”

沈秋转念一想，这“东、西”已定，“南、北”却仍旧不分，于是他指着那“人鱼海”的方向，大咧咧地说道：“你那边凶得很，不像饱受日光的模样，就暂时定为‘北’吧！至于‘南’边，我还没去看过，先这么定下好了。”沈秋刚说完，就只觉一阵飓风忽闪而过，原来是允茂驭着青龙疾飞离去，沈秋立刻振臂高呼道：“允茂！阿笃达！我在这儿啊！”可青龙竟是头也不回，不一会儿就消失于云层之中了。

沈秋一时气急，指着青龙离去的方向，破口大骂道：“阿笃达，你个**！劳资听你的话，捱你的打，现在你连理都不理我一下！”沈秋还想再骂，却不经意间瞥到脚旁的一抹红色，他心生疑惑，便移开双脚，竟发现不知何时，他的脚下也多了几滴暗红。沈秋俯身查看，只见这暗红像极了木筒里的红色膏体，他伸手去摸，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空穿了过去，沈秋大惊失色道：“雾草！我该不会真成仙了吧？！他不是不理我，而是根本就……看不见我？！”

沈秋如此一想，便明白了：“他急匆匆的飞来飞去，是因为我把那木筒藏起来了，他想给我疗伤，却找不见药筒，所以他是取药去了？而且走的太急，药洒出来了几滴，穿过我的‘灵魂’，落在了地上？不行，不行，我得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药，能救我性命！”

于是沈秋立刻向允茂来时的方向飘去，不多时，便到达了一处寸草不生的地方，此处贫瘠干裂，了无生机，唯有一座青灰色的奇峰，孤零零的伫立着。沈秋落在峰顶上，只见那青灰色石板的正中间，用牌坊围着一个八卦图，其中置了一方玉石台，台上放着一具红乌乌的男尸。

沈秋的脑袋里“嗡”的一片空白，他看见那男尸的四周有数不尽的黑色触须，钻进男尸的体内，吸食般的蠕动着，被吸食的部分则缓缓地塌陷成一滩红膏，半凝固半流动的留在了玉石台上。恍惚之中，沈秋看到了那男尸胸口的箭伤，可他来不及细想，就只觉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绿光，再睁眼时，竟已回到了小树屋中，允茂正神色凝重地，用一脉几近凝结的绿光，在他的身上缓缓度着。

【第三十二章 • 乌煞（八）】
见人醒了，允茂便收了绿光，舒眉浅笑道：“阿提，你醒了。”

沈秋却瞪着眼睛，生生的愣了会子，待他回过神来，竟是扑腾着跳下桌案，站在地上，撅起tun部，扭过头去看，只见自己的两瓣**是滑溜溜、红颤颤的，沈秋顿时跪坐在地上，崩溃至极地嚎啕大哭了起来：“我的天啊！你竟然把那个东西抹在我身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

允茂不明缘由，当是对方还疼，便连忙拿起木筒，倒出一把红膏，作势要往人身上抹，沈秋“哧溜”一声就躲进了桌子下，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拿走拿走拿走！我我我不疼了我！你你你拿走！！！”

允茂听懂了个大概，便又将红膏塞回了木筒，蹲下身子问道：“阿提，不疼？”

沈秋面带土色地摇着头：“不疼不疼。”

允茂：“喝水吗？”

沈秋兀自摇头：“不喝不喝。”

允茂：“想哭吗？”

沈秋眼眶发酸地点了点头：“想哭……”

允茂便放下木筒，从怀里掏了个黄澄澄的“青李桃”出来，大方地向人递了过去：“不要哭，这个给你吃。”

沈秋接过“青李桃”，被那浓郁的果香一熏，胸口泛着的恶心感终于好受了些，可却仍是忍不住地梗着。等好不容易平静了些，沈秋才头脑发懵地问道：“那个男的，真被我杀了？你给我涂的那个‘药’，是人家的……”话未说完，沈秋忽然记起了那红膏的味道来，异常的腥甜咸涩，他脑补到了那个画面，便再也忍不住的，扭头吐了起来。

待好不容易平静了，沈秋钻出桌子，几近虚脱地摆手说道：“以后，就算我皮开肉绽，也别把那东西往我身上抹。”

允茂拿起木筒，一脸认真地科普道：“这是‘阿榭多’的礼物，我们用了它，可以皮肤柔嫩，毛发顺滑，再重的皮肉伤，都会治愈……”

沈秋无力的摆了摆手：“别打广告了，说的再好，我都不会用。别说是保养护肤了，就算用了它我能长生不老，我也不会用。我沈秋宁愿去死，都不愿去作贱别人的尸骨。”

“他会醒过来的，”允茂说道，“‘阿榭多’吸收了他的灵魂，再由‘阿坡莫’给予他全新的肉体，他会醒过来的。”

“别说了，”沈秋坚持道，“我不会用的。”

“好，”允茂点头应道，“以后再打你，我轻轻的。”

“……”沈秋梗了片刻，无力地问道：“你说什么？”

允茂温和地笑道：“以后再打你，我轻轻的。”

“……”沈秋无语凝噎，他想了半晌，终于说道：“阿笃达，先前我骗你，是我的错，我知道教训了，以后不敢了。”

允茂舒眉浅笑：“那就好。”

沈秋指了指那红色膏体，耐心的教道：“我看这‘药膏’腥气冲天，实为异物，就叫它‘乌煞’好了，从今往后，别用在我身上。”

“好，”允茂半知半解地应道，“都听你的。”

沈秋冷嗖嗖的笑道：“您是万物之王，是‘阿坡莫’的儿子‘阿笃达’，怎么能都听我的呢？”说完，他也不等允茂把这话品出个滋味，就低眉顺目，深作长揖道：“刚刚是我受了惊吓，没了分寸，请您不要责怪。”

允茂把这话仔细想了想，才摇头答道：“我不怪你。”

沈秋继续说道：“我担心弟弟的安危，请您让我去看看他。”

允茂化出一道紫金藤蔓，与沈秋颈间的项圈连了，温和地说道：“我带你去。”

沈秋暗自咬了咬牙，却依旧恭敬地低头道：“多谢。”

两人随即出门，一前一后地向村中而去。路旁的俊男俏女虽对沈秋多有打量，却也碍于允茂的威严，未曾靠近半步。沈秋被一路上杀气腾腾的目光注视着，这才理会了允茂的意思，他心中被牵着项圈的屈辱感顿时消退不少，竟主动和允茂搭起了话：“哎我说，你们这儿俊男俏女这么多，怎么没见有孩子啊？”

允茂脚下微顿，随即一脸惊喜的说道：“我以为你又生气了，不会理我了，你却跟我说话了，真好。”

沈秋看着此人两眼放光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我跟你说句话，你就这么开心啊？”

允茂重重地点了点头：“开心！”然后他大手一捞，竟把沈秋圈在了怀里，随即御风而起，竟带着沈秋一路向上，飞入了云端。沈秋忍不住大声问道：“你要干嘛啊？”允茂却将沈秋抱在怀里，在云层中穿上穿下，兀自笑道：“开心！阿提，我开心！”

“你……”沈秋刚想说句“你放开我”，却又生怕自己那半吊子的御风水准不够靠谱，于是他话音到了嘴边忽悠一转，竟说了句：“你可得抱紧我啊！”

允茂还真就紧了紧怀抱，把人结结实实的护在了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允茂总算发够了疯，他抱着人徐徐地落在了一处山上，还开心地在人脸上啄了一口。

沈秋脚还没站稳，就浑身又一抖。他只觉震惊来自于灵魂深处，经过难以名状的发酵，袭击了他的大脑。于是沈秋几乎出于本能的，抬起右手，给了对方一个响亮的耳光，还连退了几步，跌坐在了地上。随着那耳光声的袅袅消散，允茂捂着被打的脸，杵在了原地，沈秋则瞪大了眼睛，尤自震惊，两人一站一坐，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允茂终于缓过了神，他放下捂着脸的手，温和地问道：“阿提，摔疼了吗？”

沈秋连惊带怒，胸中蓦然生起一股业火，他胡乱抓了把土，站起来的同时扔在了允茂的脸上：“雾草*麻！！！”

允茂闭上眼睛，竟是躲也不躲，任由尘土扑了一头一脸，待他睁开双眼时，面前已然空空如也，沈秋竟拖着项上金藤，不知去向了。